《妈妈不怕》 第1章 四岁 什么?猪头肉要被吃光了?…… [] “糯糯,糯糯!再不起床的话你最爱的猪头肉可就要被你四哥吃光咯!” 土炕边一个身形略显臃肿的女人拨开层层轻纱,轻柔地摩挲着双层蚊帐内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女儿,从怀里掏出质地柔软的薄绢,揩了揩小姑娘晶亮的嘴角。 女人含着笑意轻戳着小人儿的脸蛋,她这一觉睡得实在太久,该是昨天和隔壁院儿的二虎子疯玩一整天累着了。 夏天本就天长,昨儿天都擦黑了,小妮子还不惦记着回来吃晚饭。正要喊来应贤去找找妹妹,只见一个穿着已经看不出早上还是鲜红色小褂儿的肉球弹回大院里。 小肉球路过饭桌只匆匆扔下一句“爹娘姐姐哥哥我今天不吃晚饭啦!”就撩起门帘熟练地抻着小胖腿翻过门槛溜进了房间。 饭桌上的几个半大小子闻言举起碗就开始呼噜。 其中一个看着年纪最小的男娃边扒饭边嘀咕:“这丫头肯定又在外面吃饱了!估计再晚几秒回来都好悬得睡路上!” 女人坐着离小儿子最近,闻言笑着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男孩的头,“饭要慢点吃,别吃得太急太快,当心夜里积食睡不着。” 桌上的男人们手都诡异地一顿,进食速度瞬间放缓了好几倍。 女人注意到这个细节,终于扑哧笑出了声:“你们先吃着,我去看看糯糯。” 说罢起身离开了饭桌,朝小肉球直直滚进的房间走去。 待门帘掀起又放下,饭桌上又开始快节奏地运作起来。 女人进屋后一眼就看到灰扑扑的小褂扔在炕边,小人儿四仰八叉地躺在蚊帐外边,连鞋子都顾不上脱,看模样已然坠入甜甜梦乡。 得,还算有点分寸,至少晓得泥猴子不该往帐子里睡。 女人拧干手巾,给小泥猴脱了鞋子,从头到脚轻轻擦洗,又从床头拿过雪花膏,动作轻柔又熟练地给露出白嫩小脸的小女儿涂抹均匀,然后才掀开层层叠叠的白纱把仍睡得浑然不觉的某人裹了进去。 待女人收拾完出去,饭桌上已经被扫荡一空,大女儿应珠和小儿子应贤正在收拾碗筷。 此时一个高大身影弓着腰从小厨房端着一只碗和一个碟子出来,温声招呼她过去吃晚饭。 女人弯了弯眼,边应声边朝丈夫那边走去。她步伐轻快地接过碗筷,坐到三儿子应行前段时间为她亲手做的小马扎上。 男人也大步流星,坐进了自己与应行花了三四天制作的躺椅上,沉默地陪着一旁的妻子吃饭。 女人手刚触到碗碟便会心一笑,丈夫已经为她温好饭食。 碟子里是他与儿女们刚刚为自己夹出来留好的腊肉、豆角、猪肉沫、豆腐,白菜叶下面窝着两大块澄黄的炒鸡蛋。 她抿了一口温热的玉米糊,果然直接让她甜到心底,热在心里。 女人侧头冲男人柔柔一笑,“告诉你好多遍不用给我放糖,怎么每次都不听?” 躺椅上的男人微动,“你爱吃甜,”接着又道:“和糯糯一样。” 提到糯糯,女人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她弯着眼嗔了一句:“咱家那个皮猴子还不知道明天又要睡到几点才起呢!” 被爹娘如此打趣的小姑娘果然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还没有要醒的意思。 女人和大女儿应珠做好饭后,应珠不用娘催促,就已经去满院子喊“应行、应维、应贤快来吃饭啦!”。 女人见这么大动静都吵不醒小女儿,无奈只能掀开帘子打算手动叫醒。 昨儿晚饭和今儿早饭不吃就罢,一个四岁的小孩子怎么能连着三顿饭都不吃呢! 杜映雪就是在被人温柔的摩挲中意识缓缓清醒的。 她记得自己闭上眼睛前,最后模糊入眼的分明是戴着口罩穿着大褂的医生。 现在怎么睁眼看到的是白色纱帐,身上还盖着鹅黄色小被。她记得电视剧里的医院病房连枕头带被子可都是刷白的。 等等,看到? 她的眼睛治好了?视网膜手术这么立竿见影的吗?医生手术前不是说术后要把眼睛裹起来直至恢复期过去吗?怎么这就已经能看到了? “糯糯,糯糯!再不起床的话你最爱的猪头肉可就要被你四哥吃光咯!” 什么?猪头肉要被吃光了? 不是,糯糯? 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在她愣神之际,一双略显粗糙却干燥温暖的手拨开帐子伸了进来。 她看见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妈妈?! 她妈妈不是已经在2018年的那个夏天去世了吗? 杜映雪望着这个明显年轻了许多的妈妈,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睛又模糊了,看来视网膜手术立竿见影的效果是错觉。 这会子她的眼睛又酸又涩,视物模糊,还有刺痛的泪水从眼角滚出来。 妈妈在她的记忆里已经老了许多年。 她也很久没见过黑发比白发多的妈妈了。 只是,怎么会呢?难道这是打完麻药后躺在手术台上的自己的幻觉? 此时拨开蚊帐的女人已然看到自己的小女儿满脸泪珠,她惊骇地弯腰想一把将女儿搂过来放进怀里安抚。 原本以为这小皮猴还在酣睡,哪能想到糯糯早就醒着,还一个人在炕上不声不响地掉眼泪。 女人的心口蓦地揪痛。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向来就不爱哭,只有应贤假装要抢她手中吃的时候才会干嚎两嗓子,但即便如此也从来不会真掉泪珠,糯糯也从来没有因为早上醒来父母不在身边就叽歪哭闹。今儿这究竟是怎么了? 女人生怕是小女儿因着身上不舒服才难受得直哭,不敢随意摆弄,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口中慌乱地喊着丈夫:“英哥!英哥!你快来!” 正蹲在院子里编蒲扇的男人听到妻子的呼喊声,扔开扇子猛地起身,三两步就进了里屋,只见屋内妻子正神色慌张地站在土炕边。 炕上小女儿顶着鸡窝头刚刚坐起来。 和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小姑娘脸蛋上挂着几滴泪,正可怜兮兮地望向他。 男人脚步一顿,他的小女儿很少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杜映雪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好像擦不完似的,甚至还开始流鼻涕。朦胧中她好像看见了她爹,离开了她十三年的爹。 原来是她爹妈来接她了! 她还没来得及激动,下一秒就落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小脸搭在男人肩头,鼻尖是很多年都没再闻到过的独属于儿时皂角的清香。夫妇俩轻手轻脚地检查小女儿的前胸后背,想看看有没有受什么伤。 等等!她今年已经有一百五十斤了!怎么会被这么轻松地就抱起来?!还有,哪里来的 第2章 大姐 杜家的姑娘就是不能受委屈!…… [] 小小堂屋里响起了两道清脆的唧咕声。 四岁的杜映雪和十岁的杜应贤的肚子开始敲锣打鼓。 夫妻二人见俩孩子都饿得狠了,外面孩子们也都还在饭桌上等着,便也顾不得再继续追问。 女人拿出新做的小凉鞋,微弓着腰给小女儿套在脚上,示意丈夫把孩子放下地,又给女儿套上干净的碎花小衫儿。 杜映雪一双小脚实实在在地踩到了地上。但她仍觉得自己像是悬浮在空中,总也落不到实处。 她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和掌控目前的身体。 尤其是……当她抬眼时,看到的居然只是她爹的膝盖窝,就连上炕都得踩着边上的小凳。 这一切都让以后长到一米六五大高个儿的杜映雪非常不习惯。 夫妻二人掀开帘子先走了出去。 紧跟在后面的杜应贤只觉得今天突然就流了几滴猫尿的妹妹奇怪极了。 要知道她上次真真切切地掉泪珠儿,还是在去年被二小家的黑狗追着咬的时候。 当时还是他眼疾手快地冲上去,一手夹起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妹妹,一脚踹开突然发狂的小黑,然后吭哧吭哧抱着死也不从他身上下来的肉墩儿回到了家。 之所以这件事情他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晚回家后,他在饭桌上绘声绘色地讲了自己挺身救妹的英雄事迹后,他娘当即起身去厨房卧了两只荷包蛋,一只夹给他,一只夹给妹妹。 而且妹妹那次不仅没和他抢,甚至还边往嘴里塞着烤红薯,小手边把装着另一只荷包蛋的碗推到他这边,“丝鸽鸽,你次,嘟给你次。” 那顿晚饭的妹妹可爱得令时隔一年后的他还在怀念。 他边惆怅边低头留意脚边的这颗肉球。 看到她突然停下来,望着那有她半人高的门槛儿面露难色。 应贤惊异极了。 昨天翻门槛时还敏捷得只见一道残影的女侠,怎么今天只是哭了一场,这个技能就退化了?! 但他此时此刻也顾不上嘲讽,一手拎起妹妹走得虎虎生风。 再磨蹭下去饭菜都要凉了! 等杜映雪和杜应贤坐好,全家端起碗动筷。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应贤如饿狼扑食,忙不迭地夹菜塞进嘴里。 果不其然他的后背又被他娘轻拍了一下,示意他吃饭动作要慢。 女人能理解这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时候,饿得快很正常,但是这吃相实在是…… 再者说,进食太快的确容易积食,时间长了对胃也不好。 她也只能每每都在饭桌上提醒这些小子们。 关照完右手边的小儿子,女人又歪头看向左手边的小女儿。 同应贤一样,女人也深知这个女儿的脾性,从不轻易掉泪。 是昨天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么…… 饭桌对面突然传来“啪”的一声。 全家人看过去—— 只见大姐应珠搁下筷子,眉毛竖起,语气一如既往地冲: “糯糯!好端端地哭什么?!” 杜映雪被大姐吼的这声吓得差点把筷子掉桌子底下去。 她摸摸小脸,发现自己脸上的泪刚刚在屋里就被妈妈擦干了。 殊不知她白皙小脸上哭出的红晕已然出卖了自己。 杜映雪用左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胸脯,心想,大姐从年轻时候一直到今年快七十岁了都还是这么凶悍。 今年? 对了,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回到了几几年。 悄悄抬头觑了爹妈兄姐几眼,她实在是有些犯难。 怎么办,完全看不出来大家现在多少岁。 更估算不出来自己现在究竟几岁。 瞧这腿长,约莫是五六岁? 杜应珠看着对面的妹妹不仅没应答,还做了一大堆小动作,脸上更是露出便秘的表情,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这个妹妹,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过过一天苦日子。 是整个大院里最好命的小姑娘,也是最缺心眼的小姑娘。 平时淘得追狗撵鸡就不提了。就单说花钱上,糯糯明知道有些小妮子拥簇着她玩儿,无非就是看上她手里宽裕的零用钱,但她还是没心没肺地任由她们蹭吃蹭喝。 因为这件事,她没少揪着妹妹耳朵警告她以后放机灵点儿! 奈何糯糯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扭头就又和那帮妮子混到一处去了。 刚刚她一眼就看出妹妹的眼睛哭过,看样子还难过得不轻。 她早说过糯糯这性子迟早吃亏。 别看糯糯现在才四岁,可她杜应珠敢拿自己辛苦攒下的三块八毛二巨款发誓,她这十七年吃过的亏加起来绝对没有糯糯吃过的亏多! 偏偏爹娘又是个万事不管的,对儿女们的要求只有健康、快乐、和睦。至于其他的,他们二老也没心思多管。 尤其是爹年近五十又得了糯糯这么个宝贝女儿,平时更是对她宠惯得没边儿,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都怕摔坏了这么个宝贝疙瘩。 想到这里,杜应珠不由地撇了撇嘴。 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嫉妒小妹,可那也只是一点儿。 毕竟她也是爹娘手中的明珠,不止曾经是,现在当然也是。糯糯现在过的好日子,她小时候也完完全全享受过。 只是她今年已经十七了,是这个家里的大姐,当然要在弟弟妹妹们面前时刻保持自己最成熟的模样,不然她这个大姐怎么能服众。 所以她才不会像糯糯一样时常在爹娘怀里耍赖撒娇。 那话又说回来,既然她是大姐,就必须得承担起大姐的责任! 爹娘、大哥、三个弟弟都对糯糯言听计从,但她这个大姐可不会毫无限度地惯着她! 哦!她才想起来,大哥入伍后已经四年没回家了。 他还没见过糯糯。 这么说来,她现在还是唯一享受过大哥宠爱的妹妹。 而此时的杜映雪正用还不太适应的粗短手指艰难地征服着筷子。 她偷偷看了对面几眼,只见姐姐正盯着一盘豆角出神,没有再继续吼她。 毕竟姐姐从来都不喜欢她这个妹妹,而且她刚刚想起来姐姐揪人耳朵可疼了! 见姐姐没再发难,杜映雪这才悄悄放下心来,打算吃点东西。毕竟这个“新”身体实在 第3章 大院 杜家庄的第一台缝纫机。…… [] 杜映雪就这样吃完了自己回到过去后的第一顿饭。 饭菜简单无比,她却吃得格外安心。 不,也不算安心。 因为每吃几口饭,她都会忍不住抬头,看看她爹,看看她姐,看看她哥哥们,小手还会偷摸几下妈妈那还没有长老年斑的手背。 景烈兰只觉得今天小女儿有点怪怪的。 从糯糯起床到现在,除却莫名其妙哭了一场,还有就是格外粘人。 以前这丫头整天就是没心没肺地疯玩,醒了就吃,吃了就玩,玩累了就睡,怎么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连平时最积极的吃饭项目也提不起兴趣。要知道糯糯和应贤这两个贪吃鬼几乎每天都要在饭桌上闹一场,今天这么安静反倒让人有些不习惯了。 景烈兰下意识地看向一旁总是沉默着的男人。 只见去年刚过完五十岁生日的男人,眉目间仍满是俊朗的风度。 说来也怕招人笑话,那张总是冷峻的脸上偶尔露出笑意时,年逾四十的景烈兰还是难免脸红心跳。 男人微蹙着眉,衬得桌上的饭菜都没滋没味。 景烈兰面上不显,心中暗笑,难怪村里人都经常打趣他是老来得女,这副担心得吃不下饭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得称他一句“女儿奴”,毕竟杜英确实是整个杜家庄少见的宠妻惜子的男人。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完午饭,男人照例去了生产队。 前段时间杜英被推选为杜家庄第二生产队的大队长,每天都睡不成午觉,午饭后就得带着铁锹去队上。 景烈兰与大女儿一起收拾好碗筷,应珠熟练地在厨房涮洗,她则拐进大院东北角的小门房,继续自己上午未完成工作——为胖婶儿赶制夏凉裤。 小门房没有上锁,但里面却有着这个家里最贵重的物什——缝纫机。 这台缝纫机是去年来到她家的,在杜英五十岁生日的那天。 她还记得当时是大女儿蒙住自己的眼,她被应贤拉着右手放到另一只温暖的大手上。 应珠撤下手后,她笑着睁开眼,面前赫然是特意去理过发的丈夫。 景烈兰目光柔和,轻踮起脚尖,眼前的男人见状配合地低下头,任由她在孩子们面前轻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今天是你们爹的生日,你们不闹他怎么反而来闹我呀?”景烈兰的右手仍被丈夫握着,她转头看向在身后笑得一脸促狭的孩子们,嗔怪了这么一句。 孩子们簇拥上来,男人此时也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景烈兰将头转回来,发现丈夫脸上漾起了一丝笑意,他缓缓撤开了身。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台崭新锃亮的缝纫机。 九月的风还在轻柔地打着旋儿,景烈兰的心被抚得泛起阵阵涟漪。 再出声时她已带上哽咽:“过你的生日,送我礼物做什么?缝纫机这么贵。” 男人对上妻子略带控诉但雀跃更多的眸,“你喜欢。” 就这样,这台缝纫机在那天成为了他们家的正式成员。 这也是杜家庄的第一台缝纫机。 景烈兰在那之后也就成了杜家庄唯一一个“裁缝”。 谁家扯了布基本都会来大院找她,要做小褂儿、裤子、衫子甚至是帽子、袜子都可以,只要给景烈兰说个想要的大致样式,三五天后来取,她拿出来的东西总能让大伙儿都满意。 所以自打家里有了这么个机器,景烈兰每天的日子更充实了不说,最关键的是村里人每次来拿衣服时都能让她有进项,可以用来贴补家里。 毕竟家里有好几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子,饭量大,她不想让杜英在队里太累。 吃过晌午饭的应行又在院子里的那颗枣树下刨木头,盘算着这几天给糯糯做一个小木马。 应维回房从炕上的枕头下摸出自己的口琴,一声不吭从大院后门出去了。 应贤更是刚放下筷子就像旋风一样卷了出去,二小早就在老地方等他了!今天他还要让二小牵上小黑,他们仨一起去找二虎子问话! 杜映雪在妈妈和大姐收拾碗筷时下了饭桌。她也想帮忙,只是小手才刚碰上碟子就被大姐拂开了。 应珠没好气地让小妹去睡个午觉,小孩子家家的做什么噩梦!再睡一觉把好梦补上就是了! 杜映雪背着手用小短腿在大院里逡巡了一圈,此刻她的心中滋味难言,最后垂下脑袋打算回里屋自我消化。 这次没有四哥的“帮忙”,她憋红了脸从门槛儿小心翼翼地翻了进去,自己也说不好是五十六岁的老胳膊老腿更不便,还是现在疑似五六岁的小胳膊小腿更不便。 她脱了鞋子,踩上了炕边的小板凳,略有些费力的爬上炕沿,掀开帐子重重地倒在了黄色小被上。 杜映雪的脑中现在挤满了人和事。 终于能够静下来思考的她现在仍旧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一场麻醉效应,还是自己身上真的发生了一种神迹。 扣膝盖处结痂的痛感,吃完午饭的饱腹感……还有双亲温暖的触感,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这场奇幻经历的真实性。 所以,她这是真的回到了过去?她的人生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又可以当回大家的糯糯了? 不,杜映雪翻了个身,她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对,她的女儿和丈夫还在手术室外等着她。医生说过这个手术大约两个小时内就可以结束。 所以,所以说不定她很快就会回去。很快。 “糯糯!”一个粗噶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把正陷入沉思和无限纠结的杜映雪惊地回过了神。 她从炕上刚刚翻身坐起来,蚊帐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扯开,正对上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糯糯!你说好的今天来找我玩,我都在玉米垛那儿等你好久了!”女孩儿伸着竹竿般细瘦的手臂就要来拉杜映雪。 杜映雪下意识地往后一撤,躲开了对方的手。 她抬眼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小姑娘,黄雁。 黄雁比她大两岁,小时候的确吃过不少苦。 但长大后……杜映雪垂下眼,长大后的黄雁过得算不错,后来黄雁怎么样了她就不清楚了。 因为后来的她们,不在一处了。 黄雁见炕上的人不仅躲开自己的手,还盯着她怔怔发愣,不禁奇怪: “糯糯,你怎么了?今天咱们还去买冰糕吗?” 这小妮子该不会是不想去了吧!黄雁心想,自己都馋冰糕馋了好久了,每次也只能在糯糯买的时候尝几口,因为糯糯还会把另外几口留给秦慧茹。这次好不容易赶上秦慧茹回姥姥家,她就可以吃一半儿了! 杜映雪只一眼就能看出这个颧骨高突、眉眼细长的小姑娘在打什么算盘。 小时候不觉得,现在很是有一番经历的杜映雪难免发出感慨,以前的自己,真傻啊。 黄雁从来就没有变过,她分明一直都是这样的。傻的一直是她杜映雪。 不过自己好歹现在也有着五十六岁高龄的灵魂,不至于和一个小姑娘较真,也不至于……为着与黄雁之间还没发生过的那点事较真。 杜映雪很快调整好情绪,从帐子里钻出来冲黄雁点点头,“咱们走吧。” 正擦灶台的应珠从厨房小窗户口瞥见俩小姑娘又“亲亲热热”一起出门了,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那颗小肉球没心没肺的背影一眼,随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忙得满头大汗的应行刚刚刨出两块无比满意的木头,一抬眼就看到气鼓鼓的大姐和活蹦乱跳走远的小妹,他抬头摸了把自己剃着圆圆的板寸,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厨房朗声说了句,“大姐,你放心吧!小妹聪明着呢,她知道谁对她好!” 应珠鼻孔里“哼”了一声,从壁橱里挂着的七只杯子里摘下第三个,拎起暖壶把水杯倒满,利索地掀开门帘从厨房里钻出来,重重地将杯子拍在了应行旁边的小木桌上。 “你们就都惯着她吧!” 扔下这么一句后,应珠扭身就朝东北角的小门房走去 第4章 黄雁 我回来啦! [] 看着一脸陶醉地品尝人间美味的黄雁,杜映雪忧虑地想,自己今年究竟几岁呢? 不过黄雁啧啧吧唧嘴的声音很快搅乱了杜映雪沉思的氛围。 “黄雁,咱们什么时候去上学?” 杜映雪灵机一动,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黄雁的嘴巴此刻正忙得有些抽不出空来。 听到“上学”两个字,她甚至惊讶地没注意到糯糯今天没再叫她“雁子”。 “上学?糯糯,你才四岁上什么学?我今年都六岁了也还没开始上学呢!”黄雁在百忙之中冲糯糯答,心想,也不知道她爹明年会不会送她去念书。 四岁! 杜映雪小脸一呆,怎么会是四岁。 竟然是四岁! 她的人生竟然真的倒转了五十多年! 一时之间杜映雪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为她能重来一遍人生而欣喜,还是该为要很久很久都见不到女儿而难过。 那五十多年后的她呢? 是还在手术室里待着吗? 还是……手术出了意外? 她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想后一种可能。 因为她不敢也不愿去想象丈夫和女儿会有多么地难过。 好在幸运的是……杜映雪看了看仍在一旁吸溜冰糕的黄雁,幸运的是她重新过一遍自己的人生,迟早也还是会再碰到后来的人。 如果真的是神迹的安排,那么她会坦然地过好接下来的日子。 她会时时刻刻思念女儿,并且在之后的年月里为迎接她而做好一切准备。 这次,这次她不会再让她的女儿受一点点苦。 一点都不行。 将棍儿上的甜意都快要吸吮干净的黄雁看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露出坚毅神色的姑娘,只觉得今儿的糯糯比往常安静不少,也奇怪不少。 因为平时糯糯虽然也对她大方,有什么好吃的也都会给自己吃三分之一,但今儿是她黄雁认识糯糯以来觉得她最大方的一次! 黄雁舔了舔唇边的糖渍,回味着最后的甘甜,心想,要是糯糯以后能每天都这么大方就好了。 不对,应该说,要是秦慧茹以后每天都待在她姥姥家再不回来就更好了! 杜映雪从小就有两个“至交”好友,用她女儿看过的什么古代言情小说里的话来说,就是“手帕交”。 一个是秦慧茹。一个是黄雁。 秦慧茹比她大一岁,个头却比她高出很多,而且打小就看得出来是美人胚子。四哥应贤就经常拿慧茹打趣她,说她不像慧茹会长,还说她吃啥好东西都只会光横着长不竖着长,还说她既不长个子也不长脑子。 果然长大后的秦慧茹也是她们三个里出落得最标致的,只是……杜映雪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可能女儿那句话说得对,漂亮的女人总是要更坎坷些。 不过很快她又打起精神来,慧茹啊慧茹,看来被眷顾的不止是我一个人。 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跳入那个火坑。 杜映雪再歪头看看一旁黝黑又干瘦的黄雁。 毛躁枯黄的头发、洗得发白的旧衫儿、开着口子的凉鞋……无一不透露出黄雁在家过得艰难。 她低头看向黄雁露出一小截的手臂,上面还陈列着几处旧疤,也有刚结痂的新伤口,手背上也是做各种家务留下的糙痕。 杜映雪摇了摇头。 唉—— 此刻心绪复杂的杜映雪不知道,黄雁也在同样观察着她。 黄雁看着糯糯身上崭新的小衫,袖口和肩头还绣着橙黄的穗花,再低头一看,糯糯脚上竟然又换了一双新鞋,一定又是她娘亲手纳的。 凭——什——么—— 黄雁在心中呐喊,眼里是一闪而过的嫉恨。 看着糯糯瓷白的小脸,黄雁恨恨地想,凭什么她就总有新衣服穿?凭什么她就总有花不完的零用钱?凭什么她就没有挨过打?凭什么她就那么命好?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满腔的愤恨不知道该找谁去质问。 于是她只能经常问自己,为什么只有我不幸福呢? 所以她一直认为,糯糯对她好是应该的。 糯糯她享受了那么多的爱,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儿给她怎么了? 想到这里,黄雁挺起了胸膛,没错,她都这么可怜了,她们对她好一点儿就是应该的! 对了,还有秦慧茹。 黄雁想到秦慧茹就来气,这股子气不止来源于秦慧茹总是分走糯糯三分一的零食和爱,更隐秘的缘由是她讨厌秦慧茹的长相。 跟狐狸精一样。 才五岁就长得那么勾人。 和她那个死了男人的娘一模一样。 黄雁嘴角微微露出一个满含恶意和嘲讽的隐秘笑容,是了,谁叫她们母女俩都长得那么贱? 活该命不好。 还有,秦慧茹那个贱胚子凭什么不喜欢她? 别以为她黄雁是傻子,她经常能感觉到秦慧茹会带着糯糯疏远她。 秦慧茹精明不好打交道,她试探不出来也就算了。可她有好几次想套糯糯的话,就连糯糯这个傻子也说不清楚。所以她到现在都不知道秦慧茹究竟讨厌她哪里。 要是没有秦慧茹就好了,黄雁想。 杜映雪匆匆扫过黄雁脸上意味复杂的笑,被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不知道黄雁脑袋里又在想什么东西,或者说她这么多年就从来没弄懂过黄雁在想什么。 ——明天我得见一见慧茹。 杜映雪心中已为自己安排好了回到四岁后的第二天的日程。 “糯糯!” 一道低沉却有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杜映雪与黄雁应声扭头。 哇!是她爹! 是了!大队就在合作社旁边,她爹也会每天走这条路回家。 只是,今天她爹怎么这么早就回家? 身高逼近一米九的杜英在年逾五十后仍是身形笔挺,瞧着像是四十出头的汉子。 他刚从大队门口出来就远远瞧见穿着红色小衫儿的粉娃娃。 是他闺女,错不了。 杜英一手拎着铁锹,一手抓着一只正不断扑腾的活鸡。 杜映雪看着意气风发的父亲向她走来,她把这一幕深深地记到心底。 她记忆中的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精神过了,而且上了年纪以后还有耳背的毛病,很多时候就算她趴在她爹耳朵边大声吼,他也只是经常出神地望着她。 “糯糯,你是要现在回家还是要再和雁子玩一会儿?” 杜英走近蹲下来看着女儿,把倒吊着的活鸡换到另一只扛铁锹的手上,向女儿身旁的小姑娘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 第5章 杜家 杜家就算彻彻底底的家道中落…… [] 美美抓了一下午青蛙的应贤正被大姐按着脑袋在树下搓洗,脏泥猴子样儿简直比昨天的糯糯还要过分。 不过应珠早习惯弟弟妹妹疯玩得脏兮兮回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被大姐把脖子搓得生疼的应贤原本正咬牙紧闭着眼,突然听到妹妹这洪亮的一声,他冒着被肥皂水刺眼睛的风险眯开一条缝,第一时间看到的竟然是他爹手里扑腾的肥鸡! 应贤兴奋大喊:“爹!哪来的鸡呀!”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什么时候能吃这只鸡。 但脖子还在大姐的铁砂掌下,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杜英走到紧挨着小厨房的鸡舍旁,将这只队里发给每支小队队长的肥母鸡扔了进去。 “听你娘的。” 简短回复了小儿子的问题,男人将铁锹放回了大院后门的农具堆里。 腾出手来的杜英终于才能用双臂裹住小女儿,杜映雪也配合地抱紧男人,感受着这阔别半生的温暖怀抱。 此时应贤也终于脱开身,自己拿起手巾正要擦头发,看见院里温情脉脉的父女俩,酸唧唧地来了句,“懒猪糯糯,都四岁了还跟长在爹身上一样!” 杜映雪抬起小脸,无辜的水眸看过去,“四哥,你是不是也想被爹抱抱呀?” 应贤登时像是被踩了脚后跟似的跳起来,“才不是!我今年都十岁了!才不会像你一样还天天赖在爹怀里呢!” 男人终于低头瞥了急得跳脚的小儿子一眼,蹲下身子,确认小女儿双脚踩到地上才放开了手。 他转向不远处的儿子,张开了双臂,“应贤,让爹看看你现在有多重。” 几步开外的男孩呆愣在原地,也顾不上擦还在不停往脖子里滴水的头发,他张了张唇。 终于,男孩像小炮弹一样顶进了男人怀里。 男人抽出小儿子手里的手巾,轻轻擦拭怀里男孩儿的湿发,然后把半干的手巾搭在自己脖间,两手卡进儿子的腋间,一把将个头快到自己腰间的小子举了起来。 这是在应贤五岁前父子俩最爱玩的游戏。 此刻他又一次在风中旋转了起来。 杜映雪看到甚至还做了个助跑动作的四哥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正在厨房里忙着晚饭的景烈兰和应珠从小窗户看到这一幕也笑了出声。 转了几圈的应贤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拍了拍他爹的胳膊,“爹,你放我下来吧!我太沉了!” 男人把颇有些分量的小儿子放下地,拍拍他的头,“不沉。” 男孩摸了摸被父亲触过的地方,“嘿嘿”傻笑了两下,然后故意看着旁边正取笑他的小鬼揶揄了一句,“和糯糯这个小肥猪比起来,那我当然是不沉的!” “四哥!” 杜映雪真是烦死了,她这辈子一定不要再长胖了! 当胖子真的非常难受,偏偏她又管不住嘴,上辈子——姑且就先称作上辈子吧,她怎么也瘦不下来,直到后来患上糖尿病后必须严格控制饮食,这才稍稍苗条了一些。不过即便如此,她的体重还是一直在一百五十斤上下浮动。 想到上辈子减肥的辛酸,杜映雪暗下决心,她必须从娃娃时候抓起,绝不能再嗜甜如命,更不能再……因为什么事就暴饮暴食。 毕竟她家里可从来没有糖尿病的基因,爹妈和姐姐哥哥们一直到她回来之前可都没有糖尿病史。 “爹!应行!应维!应贤!糯糯!要开饭啦!” 大姐清亮的一声招呼将杜映雪揪回神。 杜映雪跟着她爹去树下的水槽子洗手。刚洗漱完的应贤早就飞快地窜进厨房,帮忙把刚出锅的菜端出来放到院里的桌上。应行和应维照例去把凳子搬出来摆好,应珠也麻利地端出了碗筷。 家里的午饭通常都比较“隆重”,起码得有五六个菜才能让孩子们吃饱。相比之下,晚饭就简单多了,一般三四个菜就够。 毕竟他们家奉行的是“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理念,用景烈兰的话说,就是晚上胃里装太多不利于消化,也不好睡着,会更影响发育。 杜英对妻子的话一向不发表反对意见,孩子们也都已经习惯这种模式。 应贤拿到碗筷,双眼冒光地看着桌上的蒜苗猪肉片,还有一大海碗的红烧茄子,旁边是一碟子清清爽爽的拍黄瓜和鲜红诱人的糖拌西红柿。 应珠拿过应贤的碗,往里舀了一大勺玉米疙瘩汤,看着弟弟口水都快滴到桌上的馋样不禁好笑。 杜家庄近几年种的作物不多,左右不过是些高粱和玉米,每年的收成除了留够自家的口粮,磨成面存起来,剩下的都收到大队里去统一处理。 所以村民们饭桌上最常见的主食就是高粱面和玉米面,而白面和大米一般只有在过年过节时候才会偶尔放开肚皮吃一顿。 但夏天黄瓜、茄子、洋葱头、南瓜、西红柿这些却是不缺的,冬天也不缺白菜、胡萝卜、红薯,山药蛋更是随处可见,家家户户都可以在自己院子里辟出一块地来种着吃。 但想吃其他蔬菜就难了,必须得靠大队用玉米和高粱去换远处其他村子多余的菜,换回来后村民们再拿家里的玉米面、高粱面或是分币毛币去合作社里买。 又或者还可以趁着乡里赶集去集上买,顺便能换点儿梨子和苹果。但其他水果要么是压根没处卖,要么是太贵,一般人家舍不得吃。 想吃水果也就只能打点儿自家树上的枣子或者等秋冬时候的柿子,像香蕉、桃子这些是吃不着的,西瓜更是稀罕物。 杜家是村子里的大户,祖祖辈辈都在村子里生活。 早些年杜家也算煊赫人家,杜英出生时家里还有长工和奶妈子,住的是几进几出的大院子,养着牛车马车,做的是正儿八经的镖局生意。 杜英是族里的第七个男丁,下边儿还有个弟弟叫杜俊。 兄弟俩打小就被送进学堂,肚子比村里其他男娃也算是多了不少墨水。 后来在杜英十六岁的时候家里遭了难,爹娘在押送一批货的时候被马匪给劫了。 这帮常年游窜在各个山头的匪徒穷凶极恶,劫了镖车不算,还当场砍杀了镖队的所有人。杜英他爹杜立雄更是连个完整的尸身都没有留下。 消息传回来时候,两个半大小子还正在学堂里念书。 兄弟俩懵懂地被族人们招呼着料理完了爹娘的后事,又由杜家当时的族长出面,变卖了家里的字画古董和后院豢养的牛马,将换回来的钱作为抚恤金分发给了那天跟着杜立雄押镖却再也没回来的那些人的家属。 送走爹娘以后,杜英带着比自己小八岁的弟弟,去学堂退了学,回家遣散了剩下的长工和丫头,连后院做饭 第6章 父母 二月二十六二块四。…… [] 杜英低头看着这个撞进自己怀里的明黄色人儿。 他刚刚在账台并没有继续拨弄算盘,而且在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她。 眼见着小姑娘面上的表情越来越烦躁,杜英心下微动。 他家里只除了一个弟弟再没有其他姐妹,他也从来没有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打过交道,所以杜英还是第一次见到表情如此丰富的女孩。 在杜英微微走神之际,原本还在原地乖乖待着的女孩突然就冲向后门,像是要掀开帘子去后院直接找人。 杜英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几乎要扬声提醒,扔下算盘大步流星过去,果然眼见着小姑娘就要被那个该死的门槛绊得摔下去—— 他也顾不得礼数,伸手拉过女孩隔着厚袄子但仍细瘦的手腕,将她扯进了怀里。 两人四目相对。 “你们这是……?” 门帘突然被掀起,刚刚解决完生理问题的女孩疑惑地看着面前两人的姿势。 奇异的氛围被就此打破。 景烈兰急急忙忙退出男人的怀里,往后撤了好几大步,差点磕到腰后放着布匹的桌子。 杜英面露担忧,刚想上前,却又像想到什么,步子顿在了原地。 “表姐!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咱们快走吧!” 景烈兰率先出声打破沉默,她现在只想赶快拉着表姐离开这家店。 麻花辫女孩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旁边沉默的男人一眼,嗔怪道:“吃坏肚子了嘛!兰兰,你不是要来这儿扯块布给表妹做开学要穿的新衣服嘛?怎么就要走了?” 是了,今天景烈兰搭着顺路的驴车从白桦村来到表姐家,除了看望姨妈一家,还有就是早听表姐说邻村有家大布料店,她想给小妹烈琴扯块布做身新衣裳。 于是姐妹俩从杜家庄隔壁的南枝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店里。 只是没想到刚走到店门口,表姐就脸色古怪地悄悄附在她耳边:“兰兰,我想上茅房。” 景烈兰听完后面露难色,她也是第一次来杜家庄,姐妹俩在这儿更没有什么相熟的人,而且表姐看起来又……很急的样子。 景烈兰咬咬牙,拉着表姐直奔眼前的布料店。 进去之后,她扭过头,推了推表姐,让表姐自己找人去说。 只是没想到平时伶俐的表姐竟然关键时候掉链子,磕磕绊绊了半天都说不到重点,她听着都急! 景烈兰把心一横,猛地转身,闭紧了眼一咕噜说出心里早已打好的腹稿,说完“茅房”二字,她试探性地睁开了眼。 这才看到不远处立着的男人。 好高! 她仰起头想看得更清楚些对面人的反应,却直直对上一双坚毅却透着些许柔和笑意的眼。 好………俊的一张脸。 景烈兰想,在白桦村她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俊朗的后生,应该是后生吧? 她瞧着对方似乎也比她大不了几岁。 男人温声应答后,掀开了店里后面小门的帘子,示意早就憋得脸涨红却还在扭捏的女孩过去。 等表姐呲溜冲进去后,景烈兰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份羞窘。 她还是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这么……豪放。 景烈兰正沉浸在懊恼之中,瞥见男人迈步像是要朝自己走过来。 她心下咚咚直跳,面上热意越来越显,不受控地后退了两小步。 她还没想好要和男人说什么话。 却只见男人脚步一拐,竟回到了原先的账台,继续翻看账本去了。 景烈兰见状微松一口气,心下却涌上来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只得待在原地左等右等,脚下像是有一口烧得通红的热锅在炙烤,她从没觉得时间如此难熬过。 可都快过去十几分钟了,表姐竟然还没来! 景烈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风风火火地就要去后院找磨磨蹭蹭的姑娘。 但令她差点魂飞魄散的是,这店里后门不知道怎么会设着个这么高的门槛,女孩急急忙忙的脚步根本停不住,直直地磕了上去,脚尖吃痛的同时更是让她失去平衡,眼瞧着就要向前摔过去。 下一秒她落入了一个宽实的怀抱。 坚实又温暖。 景烈兰摇摇头,甩走刚刚自己冒冒失失尴尬不已的画面,她本想拉上表姐就走,却没想到表姐竟还记着扯布的事儿。 也是,她们一大早走了不远的泥路来了杜家庄为的就是给妹妹扯块布,下一次再要来还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景烈兰迫着自己沉下心来,强装镇定,面上已经褪去羞意,“好吧,那我们就先挑挑吧!” 布庄店的小工许是上后院搬货去了,这么一会儿功夫还没回来,杜英放下账本,踱步了过去。 他站在姐妹俩身侧,陪着她们从左逛到右,在姑娘们一言一语讨论着颜色和材质时默不作声,然后每到一个布匹前适时地温声介绍,一时间气氛和谐无比。 景烈兰挑选布匹时候认真极了。 她打小就对布啊花样啊裁剪啊感兴趣,最近几年甚至还开始自己尝试着做几身儿,哥哥和妹妹穿上都赞不绝口。 尤其是小妹烈琴,现在正在女子师范学院念书,每次穿上她新做的衣服去学校,都会被许多同龄小姑娘拉着细问是哪家裁缝做的。 杜英温和的目光落在一直在专注地挑选布料的女孩身上。 他也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总也移不开眼睛。 直到姑娘们挑好一块儿水蓝色的料子要付账,杜英才回过神来。 景烈兰从小兜里掏出绸绢,是很少见的好料子,她打开布料的几个角,里面是面值不一的几张票子。 杜英看了眼姑娘手中抱着的蓝布,是这几天店里新到的料子,“这匹是两块四。” 景烈兰心里微微发紧,但还是咬咬牙,从绸绢里数出对应的毛票,朝男人递了过去。 杜英从那细白的手中接过票子,一言不发地转回账台去了。 姐妹两人对视一眼,抱着布扭身出了店,准备打道回府。 等杜英在账本上记好“二月二十六二块四”的字样,正准备为小姑娘把怀中的布料包起来,但再抬头时店里已不见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