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之春》 1. chapter1 [] 雨声窸窣,空气混着青草与陈年朽木的气味,雨滴飘落又沿着缝隙垂在地面,在低洼处淌成水池。 恰逢Y市雨季,这样连绵的落雨还会持续几天。 苏缇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向外看,突然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带了把伞,这时疗养院自动门打开,玻璃门的开合夹杂着一丝雨腥气,一声“祝您康复”的机械声让她分出些神。 出门的是一个坐着轮椅的青年。 从她的角度看不出多大的信息,但她知道对方的轮椅是自动型的,在判断出不需要她帮助后苏缇便继续核对患者病历记录。 手指快速翻动病历单,刚开始只是囫囵看过,到后边指间却停滞到一页。 【陈屿,车祸脊椎神经损伤,下肢瘫痪。】 苏缇似有所觉看向窗外。 那位青年还没能成功离开。 康复中心正面是扶手楼梯,侧边是两道斜坡,几天前一侧斜坡底部的大理石碎裂,院长及时将碎石挪开后却没有叫人修理,于是底下的淤泥混着天街的落水变成泥泞。 青年的轮椅便陷在泥里,转轴越陷越深,不能动弹。 苏缇立刻放下手中事,踌躇片刻带上口罩、摘下铭牌走了出去。 刚一来到门口一股水气顷刻裹住了她的身躯,这是回南天独有的潮湿感,就像浑身浸汗衣服粘黏一样不舒服。 靠得近了,苏缇却将头低了下来。 青年的侧脸轮廓清晰冷硬,浑身散发着难以靠近的冷淡气质,精致的眉眼隽入几分病气,像从泼墨山水画中走了出来。 确实是陈屿,那位她高中时期就暗恋的人。 苏缇握住轮椅的把手,嗡声说道:“我来帮你。” 对方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 泥巴牢牢夯实轮椅转轴,她用力拖拽,双脚蹬着斜坡终于借力将轮椅推过了泥泞。轮椅越过挡雨的廊前屋檐,苏缇意识到对方想冒雨离开的意图后,又攥住扶手推他回来躲雨。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地面,这与刚刚在楼里听到的不同,跳入地面的声响更沉闷。 苏缇将人安顿后,仍是站在他身后。 显然此时陈屿的状态与她记忆中的截然不同,或许他对车祸后的现状非常在意,甚至是介意。 苏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知道此时不应该沉默。他们不是沉默不语便心有灵犀的熟人,在剥离老同学身份后,仅是职业概念中的医生与患者。 一句话不说太反常,反而会引起猜忌。 她心里的话一再斟酌:你的家人呢?有人来接你吗?还认得我吗? 一般三流爱情剧在这样的场合中都会说一声“别来无恙”来做开头,又或许是故事的结尾,但“无恙”苏缇是如何都说不出的。 只能用它的同替“好久不见”,但此时她不确定对方是否还认得她,或是否还想认得她。 一个字之差,前者意味着她高中三年就相当于白干。 后者稀疏平常些,就像混得差便不会去参加同学聚会。 陈屿或许不愿认出她,换句话说就是不想让她认出他。 在无数次建设推翻后,苏缇想说:“我陪你等。” 她是这么想,但没说出口,等到他真的赶人时再离开,就当是职业道德发挥余热。 疗养院临近大门处为节约成本用的是双面玻璃,苏缇扭头透过玻璃的反光看见衣服上的泥印。 应该是轮椅转动时,泥水借轮子到惯性甩到她的白大褂上。苏缇捏着衣角看了看,想着反正还有替换的衣服便没在管。 看着看着视线的落点偏了,她借助玻璃的反光看着陈屿,恰巧他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巨大的反光玻璃上交汇。 陈屿身上先前溅了雨,额前的碎发有些微也被浸湿了,比起之前消瘦了许多,但他骨相好看,多了几分孱弱易碎感,在她的眼中不显狼狈。 他的睫毛又长又密,一开一合露出镶嵌的瞳仁。她看着他,有那么一刻他的眼眸中燎过热忱的星火,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像是有一尾金色的鱼在眼眸中畅游,然后搁浅。 陈屿很快移开眼,然后又变成了一片死寂。 苏缇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陈屿认出她了吗? 没过多久,在她数到第四十七滴雨从屋檐夹缝处落下时,一辆车停在斜坡出口处。 苏缇没有考驾照,没有买车的准备,也分不出车的好赖,但她知道面前停的这辆车肯定不便宜。车窗降下,苏缇认出了车主的身份。 涂野,陈屿的朋友,她的点头之交。 她跟他确实不熟,不是同班,而能混到见面会打招呼的程度,全赖涂野自来熟且串班串得勤。 涂野很快开门,也没带伞,直接带起兜帽一步一个水坑下车。他将后座的车门打开,又放下旋转升降座椅。 “靠,这雨真是说下就下。” 涂野嘀咕一声,扯着兜帽跑来。 苏缇看着他躲在屋檐下掸了掸身上的雨,然后朝她一笑,这么一笑便露出虎牙。 “感谢你人美心善,帮我看住他。” 苏缇摆了摆手。 有涂野在是绝对不会让气氛沉寂下去,他有些耍宝的拍了拍陈屿:“我说来Y市调养是对的,比待在B市秃头老汉医生身边好吧。” 陈屿没接他的茬,他便一个人说下去:“拜托,就算秃头老汉是我爸爸,你也不要怎么给面子好吧。” 本来一唱一和、一个作捧哏一个逗哏来的喜剧效果更大,但苏缇还是给面子的笑了。 涂野抚掌一下:“那个请问有没有多余的伞。” 他扯了扯兜帽:“虽然下雨时两人披着衣服淋雨很浪漫,但诚然我们两个都是男的,又诚然我这件是单穿的,再脱就没了。” 苏缇点点头:“我马上拿来。” 苏缇有一把透明的长柄伞,年前陪着自己的侄女DIY时在伞上画了不少卡通图案,平时混在疗养院一群献血赠送的伞里就鹤立鸡群。 所以……她在办公室握着伞有些踟蹰,但也只是犹豫了片刻,聊胜于无,总比没有的好。 涂野接过伞,撑开时对伞面上画的小猪佩奇啧啧赞叹。 陈屿也看了过来。 “天,画的好看啊,没想到这么有童趣,我一定安全把它送回来。” 苏缇哈哈干笑了一下,嗡声说:“不用。” 涂野撑伞将陈屿移到升降座椅上,又折身把轮椅折叠收好放到后备箱。车上贴着防窥膜,越过黑黝黝的车窗她看不清陈屿,于是目光无措地只好跟着涂野转。 在开动发动机准备走时,又降下车窗喊住她:“什么时候下班?我把伞送回来。” 苏缇摆手:“不用送来了,太麻烦。” 但她跟他确实不熟,不了解他的脾性,涂野这个人向来喜欢自说自话,一般他认定的事便不会改变。 “哎呀多大点事,苏缇我们不是老同学吗?一来一回的,以后还可以联系。我在官网上看了六点是吧,我会准时来的。” 苏缇呆楞了片刻,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消失成一个黑点时,她立马摸了摸自己的口罩,又绕着耳廓检查自己的发型、衣兜。 很好,口罩带得好好的,铭牌也早就摘下了,一切正常除了衣角上的泥渍之外。 但,原来……他早就认出她了。 * 涂野一边望着车窗倒退的街景,一边通过后视镜观察陈屿的反应。 自开离疗养院后陈屿借着车窗防窥膜的掩护看车窗以外,但目光的落点却在她身上。 这么想着,涂野 2. chapter2 [] 苏缇与外婆的公寓毗邻和谐康城,是一座较为古老的小区,那是她外公还在时单位分配下来的。 她外婆在这里长久的居住,生个女儿、女儿死去后接来外孙女,之后丈夫去世,她还在这里。后来跳广场舞摔破膝骨,虽然行走不便,但身体还算硬朗。不出意外的话她外婆一直都会在这里。 苏缇与涂野告别,说会认真考虑这件事情,并为增加话语的可信度交换了联系方式。 苏缇沿着大理石路走,路旁的榕树不断生长,地下的树根冒出将沿边的大理石挤得突起。鼻尖闻到了饭菜香,她使劲嗅了嗅。 加了不少孜然,这有点像饭店里的感觉。不同的是家里的饭菜加孜然是为了添香,饭店里加孜然是为了掩盖肉不新鲜的味道。 “小苏,下班啦。” 苏缇被胡阿姨喊住。 胡阿姨敞着窗户炒菜,看见她便急忙在围裙上擦拭干净手:“等等,我今天没事自己做了一些艾叶粑粑,你拿些回去给你外婆尝尝。” 苏缇“哎”了一声。 她与胡阿姨的关系可以概括为“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那种,胡阿姨和她外婆曾是小区居委会的成员,从那时起就是好友,两人的女儿小时候也手牵手上学。 可惜胡阿姨女儿结婚后出国定居,不然她和对方的女儿也会成为好朋友。 苏缇接过对方递来的袋子,连声说谢,但并不推脱,想着那时有空也做一些戚风蛋糕送来。 告别胡阿姨后,她提着满满一大袋艾叶粑粑继续往前走。正好是下班时间,小区里的灯光逐渐亮起来,家庭间的嬉闹、各家各户独特的饭菜香……有什么东西就像复苏了一样。 这座小区没有安装电梯,而她和外婆的公寓正好在一楼,还好在一楼,这样天气好时她便会推着外婆出门转转。 苏缇开门,房间里亮着灯,她便知道对门的吴阿姨又来帮忙了。换好鞋后直奔外婆房间,房里的小电视正在放着轻喜剧,那是她专门买来打发时间的碟片。 “外婆,胡阿姨又给了些艾叶粑粑,要现在热起尝尝吗?” 外婆陷在垫着高高的枕头里,眨眨眼睛:“不用,你吃吧,锅里还留着饭菜。” 苏缇将东西冰到冰箱:“又麻烦人家吴阿姨,多不好意思。今天来的护工人还好吗,你今天有没有撑着扶手架起来走走。” “你一下子问的太多了,人家吴阿姨和小刘陪着我很开心的。而且是你吴阿姨自己说反正也是一个人在家,饭菜不好估摸,做自己的也是做,加上我们两个的也是做,你下次多买一些菜回来就行。” 苏缇拖沓着拖鞋将客厅的窗户关上,她早上走时为了通风开着纱窗,这会儿飘进了些雨。她拿起拖把拖拭好:“我吴阿姨喜欢吃什么,我明天就去市场买。” “她不挑,什么都吃。” 吃过饭后苏缇窝在外婆房间,破天荒地拿出了压箱底的同学录。与很多人的同学录一样,就如同装订好看的成沓调查问卷,里面会加杂一些难填的、还未曾思考过的问题。 【你十年之后会做什么?】 【你有什么话想对他\她说的?】 填这样的同学录就默认你与对方会有比较亲密的关系,至少是有悄悄话想对对方说的。但对苏缇而言,她对班里大部分人都不是很熟。 她是跨市上的高中,没有直升的同学。而选择跨市,只是因为她去的话能少学费。 苏缇是艺术特长生,学芭蕾的。 她毕业前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同学录让对方填,但直至毕业时还给她的很少,有的只是零星与她关系还算好,或者是本来就是个好人的给了她。 思来想去陈屿的那张应该还算是前者,于是她的同学录除了几张纸外,唯有的就是一张班级集体照。 “外婆。” “怎么了?” 苏缇看着毕业照,尝试将照片后的人名与人脸对应上:“我有一个同学,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今天遇到了他,但他出了一些意外,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帮助他?” 照集体照的那天天气非常得好,是接连雨天后难得的转晴,校门外青石板上被阳光一照呈现出莹莹灿灿的光。身着衬衫的陈屿白净明朗,透出股与外表不相配的气质。 摄影师喊“茄子“的那一刻阳光倾泻,像分流的明溪,大概是被阳光晃了眼,定格画面的那一秒陈屿正好偏头。而那时后排一位男生喊“冬瓜”,声音太大引得她侧目,有那一刻他们两人的目光对上。 选片时有许多底片可供选择,但作为班长的陈屿偏偏选了两人扭头不看镜头的那一张。 苏缇发散的思维就此打住,她不应该多想下去。 外婆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苏缇给的信息太少。 对方是个好人,现在遇到困难,该不该帮忙。作为一个正常人来说,乐于助人才正常。 苏缇意识到这样的提问本来就有私心,她其实是想帮他的。 但她的外婆对苏缇说:“那你帮了他,你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这个提问把她所有的顾虑铺陈开,如剖开皮肤肌理,沿着分叉的血管不断往中心走,可以看见一直以来泵血的心脏。 它在颤动着。 在这个问题上的纠结逐渐明朗,她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 抛开年少时心酸的暗恋心事以外,没有别的其他原因了。 苏缇将窗帘拉紧密,在关灯后说了一声“晚安”。她外婆在瘫痪以后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没有办法在休息的时候接触到大量光线。 “小缇,想做什么就去做。”外婆开口。 苏缇很少跟外婆谈及高中的事情,因为高三时外婆膝骨裂后家里用钱多,苏缇斟酌再三抛下烧钱的芭蕾,改变志愿。 几乎是把这之前的事都抛下,对于芭蕾、对高中闭口不谈。 “……好。”苏缇没想太多。 之后她也没有急着睡觉,只是坐在沙发上,向后仰将头搁置在扶手处,安静地放空自己。 她没有在为之后见到陈屿这个事而烦恼,她反而想的是明天去见他时要买束花。 她给涂野发消息问【明天我带一束花去合适吗?,会不会过敏。】 对方回答说【合适。】 早上苏缇采购了满满一冰箱的食物,又去制作了戚风蛋糕,然后跟吴阿姨、胡阿姨打好招呼后才去的花店。 她撑伞等在门口,店员正在将最后一盆绣球花往里搬,滴着在花上面的水滴把本就夺目的蓝染得更妖治,苏缇看得出神。 “是打算送给什么人的?” “……送给朋友的。” 苏缇不常买鲜花,只让店员挑好看的搭配。期间花店里钻出一只橘白相间的小猫,“喵呜”蹭着她的腿。 等到对面煎梅花糕的摊子又出了两锅后,才拿到自己的花。 淅淅沥沥的雨声砸在伞面、在耳边细碎的响起。她一手捧着花束,另一手举着雨伞上了路。 涂野给的地址相当于是在Y市的那一头,那地别墅林立,好在公交车站就在旁边,交通也畅达。 坐在车上苏缇将车窗拉开细微的缝隙,路上一侧榕树长的繁茂,顶上的光影被遮挡着不断变化。接着嶙峋的枝干与如天一般的树影都消失在后头,视野中出现海。 Y市临海,空气清新,生活节奏慢速,是一个很好的养老城市。 3. chapter3 [] 啪嗒瓷器摔碎的声音一扫涂野对她的压迫感,突兀进入的声响落入耳中让他原本步步紧逼的语气缓和下来。 这一声来自房间内,陈屿的房间内。 苏缇看着紧闭的房门,又转身去看涂野。 但涂野当作没听见房间里的动静,扯开话题:“因为什么……因为陈屿本来就不正常,想要什么东西总是想等到万无一失后再动手,于是总慢人一步,我妈说他这叫有绅士风度,但他其实就是个胆小鬼来着,关于他的情况我本想全都都告诉你,但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他自己跟你说比较好。” 他停顿了一下后,又若无其事抓了抓脑袋:“苏缇你今天大概是看不到他了,抱歉让你白跑了一趟。” 苏缇没有动:“为什么?” 涂野将电脑关上,装起,跨上包:“因为我在你来之前把他搞毛了,走吧,我正好要出门一趟,顺便送你回去。” “你们吵架了?” “没,是他单方面跟我闹别扭,就在刚刚。” 刚刚?所以陈屿是听到了涂野编排他或许喜欢她的事而生气。 一瞬间苏缇有那么一刻耳鸣,像是屋外骤雨停歇,像是客厅里的落地窗被打开,冷风吹拂进来舔舐她全身一遍后又褪去。 一下子安静下来,苏缇注意门另一边仍是静悄悄的:“留他一个人在家不行,刚刚你也听见了在房里面的动静,万一……万一是出什么事了呢?” 涂野已经去摸钥匙,声音很低:“他不会开门的,在这之前也几乎保持着躺尸的状态,我想着遇到你或许他会有所改变。” 苏缇看着时钟,耳听涂野走到玄关压下门把,听见房间内隐约传来响动,她跟着秒针数一连数错了好几下。 “我等一下再走。” 她的陈述是拒绝的意思。 涂野将门板压到最低后松开,锁舌因为他发出震颤声:“……那陈屿就交给你了。” 他走后,苏缇一个人在沙发上待了会,在手机宣告没电时起身为自己找事做。游荡进书房看到书架被塞的满满当当的,书架有些年头,在这样回南的天气可以闻到木头朽味。 书架顶部有一张照片,因为角度问题玻璃镜框反光。她抬头就闪了闪眼睛。 苏缇来了兴趣,她推着移动爬梯去看。 相片不知拍摄于哪个冬季,陈屿正在滑雪。天然的雪原作背景,画面正好停在他手扶滑雪板刹车的那一刻,镜头太近溅上的雪粒还来不及化开。 苏缇转身就坐在爬梯上,拿出手帕擦拭相框。指尖触碰到相框后,那里有的另一张照片,被裁剪的正正方方的大小。 还没有来得及翻到正面,就看到照片背后的名字。有他的,也有她的,还有其他别人的,但照片边缘是他们两个的名字。 陈屿把高中时的毕业照裁剪了下来。 苏缇坐在高空,小腿自然垂下却久久不能落地,让她有一种微妙的失重感。 侧脸看着窗外,雨仍在下,可视处的落雨将水沟单调稀落填满。 苏缇突然觉得她有必要去见他。 * 苏缇被外婆接来时九岁,她那时第一次有了一个童年玩伴,也就是对门吴阿姨家的孙子。 青梅竹马一词在青春偶像剧中频繁出现,这样的关系脱口而出都能品出几分暧昧,但她跟对方清清白白。 苏缇渴望有个朋友,为了延续两人的友谊陪着对方做了一些不符合常规乖乖女的事。 爬树、翻墙、溜进教导主任办公室刻字……苏缇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乖。 在她接受专职康复师的第一天,便打算拿砖块砸破雇主的窗户。 她撑着伞绕道别墅后面,数着房间找到陈屿屋里的那扇窗。 陈屿房间有个露台,苏缇爬上去看却发现窗帘拉得死死的,她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苏缇敲了敲玻璃,每敲几下便静默等着听里面发出哪怕一点的动静,但是什么都没有。之后她尝试推窗,只一下,自己投在玻璃上的影子静止了一瞬。 他惊喜地发现,窗没有反锁。 印着小猪佩奇的伞被搁置在露台上,她说了声:“我进来了。”便开了窗。 窗帘因遛入的风被吹得翻起,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因她的出现而析入光线。 破碎的玻璃杯就掉落在床边,杯中的水没有支撑而会聚成股淌开。 苏缇在黑暗中看到了他。 陈屿面色发红,手臂无力地垂在床下,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呼出的热气像是淤积在胸口,喘息着很难受。 苏缇踏着玻璃碎片快步靠近,她握着他的手腕,轻轻一圈发现只有伶仃一块骨头般。室内光线很暗,但还是看见腕骨处那道伤疤,已久结疤形成旧疮,足矣想象得到当时是多么用力。 皮肉翻上,下手狰狞。 苏缇呼吸一窒,最终还是缄默地将他的手塞回被褥。 陈屿似有所觉,睫毛颤动。 “陈屿你发烧了。” 苏缇见对方有些知觉,撩开他的额前碎发用手探温度:“很难受是不是。” 陈屿眯着眼,皱眉被她灌下药,又支起身子将体温计弄好。当苏缇用凉过他体温的手抵着他前额时,他眨了眨干涩发烫的眼。 之后苏缇拿出体温计对灯看了看:“三十七度七,低烧。” 陈屿眼眸中有瞬间的怔忪:“苏缇?”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眼角泛起潋滟的水红,眼眸中水汽氤氲,“你怎么在这里。” 苏缇给他贴上降热贴,掖好被子:“我一直都在,再睡一会儿,睡醒烧就退了。” 在她将掌心伸到他眼前强制让他闭眼后,陈屿又睁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两人这时已经离得很近了,地板上有玻璃碎渣,她便蜷着坐在他的床上,为了听清他呢喃的气音,几乎是埋在他颈窝旁。 她垂眸看着他,陈屿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睑上挑,睫毛纤长,此时他半垂着眼看她,瞳孔中睫羽的倒影像是浮在湖泊上柔软的藻类。 他嘴角的幅度一直模糊不清,在笑,又更像是在控制不笑。 4. chapter4 [] 【答应下来了吗?】这个问题没有谁比陈屿本人更想知道答案。 涂野看着对方给他发来的消息这样想到。 涂野和陈屿分隔住上下两层,为了应对突发事件他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未将手机静音,于是晚上十一点陈屿给他发了个消息。 【我发烧烧糊了脑袋,房间的门是你开的吗?】 涂野才要睡下:【你猜。】 过了三十分钟陈屿又给他发消息:【她呢?】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这里的“她”称谓谁,两人心知肚明。 涂野被吵醒,憋着一口气装没看见。 手机又是滴了一下:【我看到你已读了。】 涂野睁着睡眼朦胧的眼,抓了抓脑袋分析。 他打娘胎里就认识陈屿,小时候的记忆过于遥远不太记得,后来长大一点有了印象他便觉得陈屿这个人很会隐藏自己。 哪怕面对再讨厌的人语言也是掌握分寸,他妈说陈屿是端方君子,某种程度上也是,面对喜欢的女孩,在相处时言行举止绝不越界。 不过太过于内敛的人,让人看起来也是冷漠的。 涂野明白对方不是什么表里如一的人,心事深沉、有诸多考虑,心底有着自己的一杆秤。大多时候都是温润的,不会展露出攻击性,但如果触及到他划定出的圈子里面的人。 那他就会变得很疯。 高中时期有好事者在学校论坛中投票选举校花,那时苏缇迎新会跳舞的照片名列前茅。 照片不知道是谁抓拍的,确实是很有技术。 强灯下眉眼在炙光里晕开濡色,起舞时舞裙的质感将身段弄得影影绰绰,莹白透粉,像干净的、未被人留印的雪。 之后照片引来校外不良生的骚扰,是陈屿摆平的,他后来才知道。 于是涂野便知道苏缇是他保护圈的人,一位很特别的人。 思虑收束,总觉得要是再就这么一个话题聊下去,他今晚就不用睡了。 删删减减,他发过去:【明天再说。】 晚十二点涂野再次被手机吵醒,陈屿给他发的消息是:【已经到明天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涂野的起床气早就磨灭没了,他拖沓着拖鞋认命地下床。来吧,让他看看是怎么个回事。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涂野直接搬来把椅子坐在他床边。 陈屿死死地抿紧唇,睫毛抖动不安,指腹揉捻留在他手腕上的发绳。 好一会才开口,在涂野期待的目光中,他说:“……我不知道。” 余光瞥见涂野歇力的仰躺在转椅上,转椅下的弹簧应他的重力震颤,但陈屿没有抬头。 他在见到她之后便被不知从什么地方滋生的怪异情绪所困扰,他不应该在以这样的情绪面对她,像是被文火慢慢煎烤。 他想让她答应,又不想让她答应下来,怕她是迫于道德绑架,怕她不答应后恐怕自己大概是再也没有勇气再出现在她面前。 陈屿在正式分离后便无数幻想两人会有什么样的方式再相见,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现在这一种。 涂野瞪着地在旋转座椅上转了一圈,双脚离地,开玩笑似的告诉他:“我告诉你吧,苏缇她不答应。” 一瞬间陈屿呼吸一窒,挑起发绳的手在无知无觉中放开,皮筋回弹时打在他就旧疮上,有一刻他恍然想起了这道伤疤初创时的感觉。 ……那种濒死的感觉。 看着陈屿瞬间毫无血色的脸,涂眼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现在你知道你内心是怎么想的吧。”说完也一直观察他的反应。 涂野其实一直不看好苏缇和陈屿两人的,在高中时统一穿着就肉眼可见的阶级差距,所以他一直知道他们两个有事,但什么都没做。 直到陈屿车祸颓废不堪,他才开始认真调查苏缇。 小学时丧母从B市转到Y市,高中放弃芭蕾,选择可以对外婆有用的康复专业,上大学时申请助学贷款与贫困生补助,虽然荣获多种奖学金,但也是堪堪维持生活。 他可以想象的出,如果两人在高中说开了,然后呢? 她外婆出事时难道陈屿家里人出资帮忙,苏缇然后又继续跳舞? 不会的,这样太不成熟,两人的喜欢不对等,早晚要分。 但现在不一样,他见不得陈屿萎靡的样子,有时候真想拽他的衣襟把他喊醒。 ……若是苏缇可以让他打起精神。 所以他带陈屿来到Y市,带他去苏缇工作的康复中心。 在陈屿意识到他在说玩笑话后,松了一口气。 涂野便知道自己做的是正确的选择。 这么一想,他挑了挑眉,这要在三流爱情剧里他高低也是一个男二,为男女主在一起发挥推波助澜的作用,之后也会挡下男主家族里反对的声音。 涂野轻笑了一声,在回屋之前拍了拍陈屿的肩:“明天你会去康复中心做训练的,对吧。虽然苏缇调休,但她跟同事换班,明天也会在。” * Y市康复中心是五天上班两天调休,工作时间与调休时间不确定,所以换班是常有的事。苏缇是专管老年康复这一块的,有人预约的时候忙又非常忙,但闲下来的时候又非常闲。 苏缇这天一口气忙到下午二点才歇下来吃午饭,在休息室里将饭盒放进微波炉里,“滴”的一声按下后她发消息给在脊椎康训部的好友。 【廖莹你那边忙完了吗?我现在才闲下来吃午饭。】 饭是早上自己在家里做的,前几年因为外婆常坐不动体重飙升,所以她花了些心思学做营养餐,刚开始陪外婆吃,之后也一直习惯下去。 刚吃了几口那边发消息过来:【忙死了,现在才有空休息,我现在去休息室吃几口,等会儿又要赶过来。】 苏缇看到消息后一边等着她,一边将邻座的桌子收拾了一下。 廖莹一到便懒散地依在座位上,她看着苏缇:“感觉你好惬意,之后没事了啊。” “没事了,”苏缇好整一暇,甚至专门在她面前细嚼慢咽起来,“今天的预约都完成了。” 廖莹撇了撇嘴:“不过我这边也还好,脊椎部招的人手多,基本上天黑之前都能弄完,日常的下班时间还可以保证。” 苏缇吃完后 5. chapter5 [] 阳光夺目,下课十分人影错落,走廊上奔跑的影子片刻遮挡住阳光后又盈满陈屿的眼睛。 他用伸出手掌,细碎的暖光透过手指之间的缝隙,意识到是徒劳之后放下手,就看到了她。 跑得急了,身畔拂动的风肆意摇曳苏缇的裙摆,浮动她的发丝。 被身后的女孩推搡着跌跌撞撞涌进了他眼前,连同光一起,逆光下仿佛阳光在她的全身勾勒出金边。 在太阳底下不可视物,那么对她,在他看来也是一样。 陈屿笑着迎上去,苏缇在他面前停住了脚。 “那个……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叫乔心。”身后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女生跟他打招呼。 那时的陈屿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难得来找他是因为这样的事。眼底浮现出片刻的落寞,但马上就像海岸边翻涌的浪潮触及到岸边礁石,又倒退回去。 他在走神,但身躯还走着程序。 “你好,我是陈屿。” 接着寒暄,他在与对方说着敷衍的话,陈屿只能听到这些声音。 苏缇在倾听人说话时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会一会儿看着乔心,一会儿又转到他身上。 莫名其妙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心中又在嘀咕,要是涂野在就好了,这样聊天的任务交给他总没问题。 他们聊到学生会,聊了文理分班,甚至是最近爆火的电视剧,虽然后期一直是对方主导话题,但他仍是温温柔柔的、耐心很好。 末了,苏缇好友给他的评价是:“很好相处啊,没有传闻中那么冷漠。” …… “哈哈哈,你就因为……所以跟一位不熟的女生聊了一个课间的娱乐八卦。天哪,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涂野勾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压得弯腰,又使劲搓揉他的头发。 陈屿皱着眉没说话,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不对劲,心底产生不妙的预感。 他似乎为苏缇变化了很多,明明还只是开学一个月,而他们正式向对方介绍名字成为还算熟一点的前后桌,仅仅是两个星期。 他一下把涂野的手挣开,走着走着随意踢开脚边的石子,啪嗒啪嗒的石头几下跳离地面后停住。 在安静中,他又听见涂野说:“陈屿,你明明就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那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吃力还不讨好的事?” 这里的吃力还不讨好,或许是说他按捺住不耐烦去应付一个仅仅是与苏缇关系好的朋友,又或许是说他明明帮助苏缇摆脱不良的骚扰,又不肯说出来。 指代不明,但陈屿愿意相信对方是在说第一种,因为这一种解释清楚很容易。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做的事又没犯什么错。” 他的语气冷静,语速又快,而涂野去看他的脸。 陈屿的耳朵红得不像样。 表情没那么严肃了,涂野又打趣他:“人家给你的评价是好相处,真的假的。” 陈屿不难相处,囿于家教常常予人方便、予己方便,但也不好相处,这并不矛盾。 他的好相处是想让自己方便,所以才予人方便。 陈屿对此的解释是:“我当然‘可以’是有耐心、友好相处的,看人吧,要是对所有人都这样,那我要在这上面花光我的精力。” 而对于苏缇的朋友,他不吝惜精力,格外友善。 * “苏缇,等等。” 涂野大老远看到就急急喊住她,表情严肃,又不住想表达出自己友好之意,嘴角勾勒的幅度有些怪异。 于是苏缇就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进去,她挣脱廖莹的手,指了指涂野示意她还有事。 廖莹耸了耸肩:“又让你逃过去了。” 涂野走近后搓了搓手:“你应该……不会介意吧,我觉得最好现在还是不要去看他比较好。” 苏缇点点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学生时期会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拼命投篮进球,又比如在喜欢的男生面前假装没看见与闺蜜大声调笑,连孔雀甚至会在特殊时期进行一种开屏的行为。 总的来说,在喜欢的人面前人总会是希望自己是耀眼的、得体的、吸引人的。或许也不仅仅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扩大范围可以说是在所有人面前。 陈屿正在进行下肢肌肉的力量训练,尝试从坐位过渡到站位。他穿戴机器装置辅助,这样肢体被动运动训练时一般会配合功能性电刺激,这样可以增加感觉输入,同时这样的康复训练也是非常艰难与痛苦的。 她透过窗户去看他,他看起来很难受,竭尽全力稳住身形,用力到指尖泛白,但眼尾又通红表现得与发烧无异。身上绑着的束带勒出红印,下面一片青紫。 陈屿搀扶着拐棍,摇摇晃晃不断打颤。 耳边听到“啪嗒”一下,苏缇转过脸去。涂野刚刚打开打火机,他的打火机看着就非常有质量,是那种电影西部牛仔常用的。 涂野嘴里叼着根烟,凑近刚刚燃起的火星,看了她一眼没再低下去:“介意吗?” 苏缇和他很熟会说介意,跟他不是很熟会说不介意。 一句“不介意”到嘴边,她想着以后是要经常跟他打交道的,有了一就有二,所以她说:“我讨厌烟味。” “抱歉,好像我从那里听过,又忘了。” 涂野收起打火机,将还没来得及用的烟放回盒子里。 在苏缇转头回去时,涂野直接攥住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一圈,这下她的腰背触碰到窗边,背对陈屿。 好吧,苏缇便顺势倚靠在窗上,她就不看了。 康复中心隔音效果好,苏缇转向外面便对陈屿的情状一无所知了。 最近的天气虽然还是接连下雨,但没有那么潮湿,这样阴暗干燥的天气让她格外想睡觉,看着她显然有些无聊,涂野开始找话题。 苏缇不是话多的人,但涂野是啊,要是愿意他可以一口气一直说下去,不让气氛僵掉。 …… “原来是你。” “这能怪我吗?还不是陈屿心血来潮要想着住校,走读多好啊,自由又没有限制。我不就是想能在宿舍有家的感觉,所以才……做那些的,结果跳闸了,还是几栋楼一起跳闸。我就说是电路电压不行吧。” “之后呢。” “之后我们俩就被勒令强制走读,就在学校里面住了一个晚上。我还被要求写检讨书,虽然是我一个人的锅,但陈屿有连带责任,因为他那天晚上不知道跑去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