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珠》 1. 天意 [] 天乙三十四年 月朗星稀,疏影摇曳的夏夜,草丛里蛙鸣虫嚷此起彼伏,夜鸟落在茅草屋上清啼。 屋里油灯光亮轻晃,晦暗不明,女子哀哀哭叫汗水濡湿鬓发躺在床上,指节攥得泛白,几乎将身下薄旧的床褥撕扯开。 一老妇一老头一青年男子三人围着床铺,躬着身探望,脸色焦急。 老头子长吁短叹,“唉!” “加把劲儿啊。”老妇催促。 青年男子则皱着眉,两手交握,一言不发。 老妇人浑黄的目光忽然精亮,“诶诶诶,出来了,出来了!”拂开身侧两男子就盯住新出世正哇哇哭声嘹亮的婴娃两腿间,“是个小子!是个小子啊,老头子!” 她欣喜地拿起床沿放着的剪子,沾着碗里酒擦了又擦,走到油灯旁又让火烤了烤,回头一剪子,剪断脐带,喜出望外地将男婴抱起。 躺着的女子哀叫未止,她的丈夫感觉不对,问向一旁已一门心思落在男婴身上的老夫妻俩,“娘,莫不是还有一个?” “什么?”老妇这才想起儿媳妇,见势不对,“特娘的,竟还有一个!” 她又软声哄女子,“好媳啊,你这一下怀了两个尼,再忍忍,加把劲儿!”又骂儿子,“去倒水啊!贼愣尼!你媳要渴了!” 第二声的婴啼,诞下是个女婴,老妇期盼的神色垮下些,让儿子去剪脐带。 青年男子手微微哆嗦,照着老妇方才的样式,剪断脐带,抱起女儿。 两娃娃皆灵秀之极,擦拭干净白皙粉润,肉团团,眼珠子像嵌着的黑晶石。与简陋晦暗的家室格格不入。 一时间蓬荜生辉。 一家人正和乐融融,屋门敲响。青年男子将女儿递给妻子,前去开门。门前来者锦衣玉带,笑容盈盈。 “你是?” “此处可是刚生下一女婴?”巫咸问。 “甚么事啊?”老妇闻声上前来,怀里还抱着男婴。巫咸看着,从身侧佩囊里取出一枚金饼,“我欲以此金饼,换你们刚生下的女婴。” 老妇看着他手中的金饼,直了目光,“好好好!好啊!” “儿,快,把娃娃给他!” “娘,”青年有所犹豫。老妇又催促,“快啊,一个女娃娃有什么用!” 巫咸看着青年抱来女娃,目光落到老妇怀里,“有两个?” 老妇当即侧身,微微护住怀里的男婴,“这是个男娃娃。” “两个都给我。” “这不行!”老妇一口回绝,见巫咸脸上没了笑容,心中发怵,“咱家还指望着他将来给咱家做活呢,大人,就卖一个成不?” 她害怕面前的巫咸,怎么看都不好惹,思量后心痛肉痛一副模样,“那不然,大人,咱不要你的钱了,这女娃娃你带走。男娃留给咱。” 巫咸默然,将金饼给了老头子,从青年手中抱过女婴。刚生下两个孩子的女子就坐在床上巴巴望着。 朦胧的月色里,几个武士借着夜的掩映出现在巫咸身侧,魁梧如山的影子,巫咸的声音平静冷淡,“都解决了。” “是,大祭司。” 坐进马车里,油灯的火苗在青铜盏中晃动。巫咸拨开襁褓,女婴白皙的肌肤像能透光,睫毛如羽扇扑棱扑棱,仿若集天地灵气而生,咿咿呀呀发出稚嫩的声音。 “怎是孪生?” “怪哉。” 他从矮案上拿起一玉瓶,取出颗小药丸喂到女婴口中。 不多时,婴儿不再能发出声音,粉嫩的小嘴依旧张张合合流出些口水,却寂寂无声。 月光柔和的长夜,村落一处燃起火光,越烧越旺,明艳的似要照亮天际。 重重火舌里,尸首横陈,血迹遍地。无声无息。 …… 天乙四十六年 商王寝宫 须发星点霜白的赢祝侧躺榻上合着双目,娇美的女婢跪坐一旁,纤纤玉指轻柔点按在他两侧太阳穴上。 男侍跪在榻前,“王上,大祭司觐见。” “快宣。” “喏。” 巫咸牵着羲瑶的手带她走进了辉煌的大殿,十二年过去他的样貌丝毫未变。 至赢祝的面前,微微欠身,“王上,臣向您带来一人。” 赢祝的目光落到羲瑶身上,面前只比他卧榻高半个身,还不及巫咸胸口却极其灵秀清丽的小姑娘,鹅黄的衣裳裹得她含苞待放。 他蓦然坐了起来,惊异的像是见着了仙人,“这是?” “这是臣卜算天意,为王上带回的神女。可保王上,万寿无疆,大业千秋万载。” 巫咸的话落,羲瑶不安地握紧了他的手,却也不敢再有更多的动作。 赢祝望着她,因惊喜瞳孔都微微散大,他抬起双手想要握住身形纤巧的羲瑶,又觉冒犯将两手搭到膝上。 抬头问巫咸,“大祭司说得可真?” “臣不敢欺瞒王上。她叫瑶,比起臣,她的卜算更为精确,善医,善卜,善祭。往后商族的祭祀都可由她来通达天地。” “好,好,好!”赢祝欣喜过望,连声赞叹,“大祭司,为我国之功臣!商人能有大祭司,何等幸事!” 再次看向羲瑶,温声问:“怎得,不说话啊?” 羲瑶生畏,张口。巫咸替她出言,“王上,神女知天命,天命不可泄,遂不能言语。” “神女寿不能长,年至十六就当回归天地。献身于天,自此永保大商。” 赢祝点着头。羲瑶却是眸光惊颤。 情绪激昂的赢祝站起身来,沉浸于喜悦,“孤得神女,孤要祭天以昭告天下!商乃受天的庇护,四方各族如何还敢不朝拜于商,尊孤为天下共主。” “来人,速速去通知各方伯,让他们到我大商拜见神女,同祭天神。” 羲瑶随巫咸出了大殿,不安地抬头看向身侧的巫咸,想要询问关于方才大殿中的事,可她没法言语。 一直跟随巫咸到了奉天宫,进了含元殿,两个侍女如雕塑立在殿外。 大殿里巫咸松开她的手,她微微退开仰头看着巫咸,而后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到:巫咸要我死吗 巫咸神色和蔼,回答她:“你是神女,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商的国运,为了王上,你理应奉献自己。” 羲瑶默默地看着他,许久,收回手,点了点头。 巫阴站在殿门处,十七八的年纪,倚着大殿的门框望着羲瑶,衣裳藏青色上头斑斓的彩绘,发丝垂顺地散着,在左耳侧编了一缕,耳珠垂缀着一颗狼牙耳饰。 羲瑶看到他来,立刻向他跑了过去。 他俯身捏捏羲瑶的脸颊,“小瑶,父亲说得对。” 神女与将要祭天一事在宫中流传开,宫婢间都议论着,准备祭天事宜。夏妺走在路上依稀听到一些。 回到翠微殿里,儿子正与大臣说话,十六的俊逸少年,石绿锦衣,腰坠玉玦,金冠束发,身姿若青山。浓眉墨目间一片沉着淡然,“大祭司向父王献神女?” “是的,公子羿,十五日后便是吉日,王上会在骊山进行祭天,诸方国的伯侯将齐聚骊山。共睹神女。” 赢弈不甚在意,“我知道了。” “公子霁一向与巫咸、巫阴走得近,神女如今居奉天宫,公子霁必然更有机会与神女相熟。神女若代天意,望公子羿也放在心上。” 2. 神女 [] 商族历代嫡长子即位,但赢祝的嫡长子六岁患疾不治而死,顺位便是由赢霁做太子。 所有人都默认于此。 只是赢祝至今未立太子,谋求长生,欲长长久久做商的王,享天下至乐。 这些是羲瑶这些日子所了解的,有些是她向巫阴问来。但巫阴并不什么都告诉她。 有些是她向阿汝问的。拼拼凑凑,在宫中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隔着一段距离,她站在巫阴身后,月色与夜色相融,笼罩着他们,目送巫咸身前那人离去。 夏妺在巫咸处碰了壁,情志郁郁回到翠微殿。于后院小屋里偷偷地祭祀,祈祷上天能善待她。 赢弈走在庭院中听女侍禀报夏妺去奉天宫的事。站定在屋外,轻纱般的月辉洒在他身上,披上淡淡华光。夜风拂起他素色的衣角,吹散屋里传出的声音。 “天赐我一儿可不就是要我享荣华富贵,我何时才能有像王后姜钦那样的日子。” “我入王宫,便是为了过上那样的日子。” “望上天能如我心愿,到时必向天献上百人以供奉。” …… 祭天之日是羲瑶占卜问天得出的吉日,这日晴空万里无云,骊山上风微微,舒适宜人。 三顶轿辇在众臣侍的簇拥中登上骊山,为首的是商王赢祝与王后姜钦,次之即是羲瑶,尾之为大祭司巫咸。 巫阴骑马与众公子同行。 来商的四大伯侯乘坐马车跟随商王公子之后。再之后,是此次的人牲等祭祀之物。 林中清风穿过轿辇的纱帐拂上赢祝的脸颊,他愈发的高兴,“神女果真神也,今日天气何其清爽。这长路也不觉燥闷。妙哉,妙哉!” 姜钦心情亦不错,笑着附和,“王上今得此神女,这天下必也将归心于王上。这是天助大商。” 羲瑶盛装坐于轿辇之中,轻纱浮动,微风穿行其间,珠翠步摇簪于云鬓,霞色仙衣着身臂弯轻挽素纱披帛,胸前腰间环佩琳琅。 目光透过轻纱,望着青天碧树间飞过的山雀。 眉经轻描,两颊胭脂淡扫,唇瓣一点朱红,肌肤胜雪。 纤细的指尖微探出轻纱,皓腕戴着的铜铃便发出悦耳的清响。 侍女阿汝侧眸看她,一时晃了神脚下让石子绊得一个踉跄,忙将视线收回。 后方队伍里,二公子霁与巫阴谈笑着,片刻后看向身旁两个弟弟,“阿羿、阿启可有见过神女瑶?” 赢弈未答话。赢启笑容略讥诮,“哪比得上王兄与大祭司、少祭司相熟,能出入奉天宫。” 赢霁笑意温和,“今日就都能得见了。” 赢启撇开头看向了路旁的绿林,不再搭话。赢弈望着笑容盈盈的赢霁,“王兄既见神女,可听得几分天意?” “阿羿不若自己去问问?天意岂是我能外泄呢。”赢霁眼里笑意不减。 赢弈闻言便带了些笑问向巫阴,“少祭司,王上欲求长生,那神会先满足谁的祈愿?” 赢霁眸中笑意微敛,巫阴迎着赢弈的目光,“王上是天下的王,自然以王上为先。” 至骊山山顶,已是近日上中天。巨石垒砌的祭台高筑,四方支起鼍鼓。骊山建有鹿台宫,宫中侍人早已将祭祀场清扫,为祭天做好了准备。 女婢们将自王宫带来的油灯、酒器、香炉等器物奉上祭台的贡桌。 羲瑶由阿汝扶着下了轿辇。 回头看一眼巫阴,他下马走过来。与同样下了轿辇的巫咸一起,向赢祝、姜钦行礼后跟随她走向祭台。 赢弈骑在马上,瞥到那抹盛丽的身影。婷婷袅袅如烟霞浮动。与他目光聚于一处的还有赢霁与赢启。 赢启自马上跳了下来,目光还追着看去,“神女竟如此。” 随行护卫押送着人牲至祭台前的石坑,石坑左右各置一青铜雷纹鼎,燃着火焰。 赢祝、姜钦走下轿辇,四大伯侯下了马车上前行礼,随赢祝、姜钦踏入祭祀场。 壮士敲击立于四方的鼍鼓,阵阵激荡的鼓点声里,羲瑶赤足步步走上祭台的石阶,足腕手腕间清脆的铜铃声摇荡在微风里,每一步都还伴随腰间环佩碰撞的清响。 日至天之正中,羲瑶登上祭台,祭祀仪式伊始。 巫阴走到羲瑶身侧,自腕上取下素白的绸带在她疑惑的目光里,覆上她的双目,系了起来,“有些东西,小瑶暂且还是不要看的好。” 巫咸望着他,并未阻止。 系上后,巫阴退回原位,与巫咸各立祭台一侧吟诵祭文,巫咸手执金杖随鼓点敲击着地面又指向天空。 羲瑶跪伏祭台中央,虔诚向天叩拜,三叩首后方起身。 鼓声不歇,高昂急促,她迎风执翟雉尾羽翩然而起,向上苍献祭舞。 衣袂飘扬,披帛如云,铜铃声轻盈不掩于鼓声之下,空灵穿透人心。吸引着祭台下每个人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将要乘云而起,回往天际。 震撼与崇敬。 赢弈看着那抹身影。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似自天降,随时会回归天去。 祭台下的祭祀也同步进行,鼓声与祁告声里,护卫一个个砍去祭品的首级,将他们推进祭坑,两坛香酒尽数倾倒于石坑中,点燃火焰。 火光一窜而起,热潮在微风中四散。 人牲的脸上,或虔诚或恐惧,相同的都是对天的敬畏。 赢弈的目光自祭台上移开,落到祭祀坑里,沉着目光显露出厌恶。 血腥混杂酒香,逐渐弥漫成熟肉的气味。 赢祝拿起托盘中女侍奉上的牙璋,高举起,语声激昂,回荡空中,“神女降临大商,是天福泽大商!” 所有人当即跪地,伏身叩首,一同高呼,“神女降临大商,是天福泽大商!” “王上天下共主,商族大业千秋。” 众人起身,轻盈的铜铃声止。赢弈抬眼,巧见风吹散了羲瑶蒙眼的素绸。颜若光华万丈,惊目不已。 这便是天赐予商的神女么。 羲瑶向天贡上香火,双手捧杯饮下一爵酒。 执匕首割开纤细的手腕,将鲜血盛进酒器里。 雪白的肌肤衬着鲜红的血,酒与血在饕鬄纹的青铜罍里混合,染红。 酒爵中,血与酒逐渐满至八分,羲瑶纤弱的身形随之摇摇欲坠。 巫阴在她晕倒的瞬间将她接住,抱下祭台递于阿汝,送她离去。 羲瑶面庞的肌肤似通透的白玉,侧头阖目靠在阿汝胸前,纤细的手腕缠绕已经染红的素绸。远去的步履间,空中还悠悠荡着铜铃声。 赢弈的目光自那摇荡着铜铃的雪白足腕间收回,见身侧赢启还怔怔望着那女侍的背影。 赢霁收回视线就与赢弈目光相撞,他微微一笑,“阿羿也觉神女瑶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赢祝就在两人身前几步之外,遂赢霁压着声音,赢弈回他,“既是神女,应当如此。王兄觉得,她是天赐予谁的神女?” 赢霁微蹙眉,“商人与王上的。” 他没懂赢弈的意思,但赢弈已不欲再多言,只道:“祭天之时,王兄竟也对天不敬。” 赢霁眸光一暗,不再说话。 巫咸走下祭坛,躬身将一爵血酒奉 3. 诘问 [] 沐浴后,羲瑶因失血而苍白的脸颊浮着淡淡粉晕,发梢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出了浴池拾起狐裘毯上的铜锤,敲响一旁垂挂着的铜钟。 震荡声嗡吟着传出殿宇,门外阿汝捧着备好的衣裳进入殿中,服侍羲瑶擦干发梢,穿好衣物。 莹莹月色里一抹芙蓉色穿行回廊间,如风吹落了芙蓉花。 穷奢极侈的设宴大殿,灯火如昼,乐音绕梁,舞姬如蝴蝶翩飞,随乐声舞动。 酒香、肉香、脂粉香,缠绕飘游诸客之间,乱人心魂。 东伯熊丘放下了酒爵,又扫一眼大殿看向赢祝,“王上,神女如何不在此?我等为神女而来,可不是要看这些个婢子在这儿取乐的。” 赢祝愉悦观舞的目光微转,落到熊丘身上,似凉薄似带笑,“神女稍作片刻即到。东伯丘不必如此着急。” 赢弈喝了一口爵中的酒,想到来时路上遇见的羲瑶,那去向是往浴池。窗棂投出的昏黄光线晕开在她脸上,并未替那张姣美的脸增添气色。 祭祀所失的血,仅这般短暂的休息无大用。 巫阴垂着眼帘喝酒,面上瞧不出神色。微微摇动的狼牙耳饰在乌黑发丝的衬托下却仿佛透出几分阴郁。 “神女到了。” 殿外忽传来女侍的声音,众人目光都看了去。 羲瑶步子款款踏进大殿,舞姬暂退两侧让出路来。她行至赢祝身前,微微行礼。 殿中目光齐聚她身上,芙蓉粉衣衬得娇颜莹玉光,如花似玉。 赢祝见她出现,满眼愉悦,“来人,在孤身侧给神女置座。” 男侍自侧门入殿布好坐席后退下,羲瑶与赢祝并排而坐。案上,酒肉器具皆与赢祝等同。 巫咸与相尹相对坐,目光看着羲瑶。赢祝对羲瑶的尊崇如他所期望。 歌舞再起,宴上人的目光却大多都已只落在羲瑶身上。尤其那七位方伯。 西伯曾刍望着羲瑶,“神女为何为神女?天的旨意,我们如何才能看到?” 熊丘亦言,“王上望天下归商,我们相信王上。只是神女,岂是随意一女子即能让我们相信的。” 巫咸愤然站起身来,“诸位这是对王上的不敬!也是对天的不敬!岂敢!” 赢祝脸色亦几分阴沉,“神女乃天赐予商,于商而言神圣如天。伯刍、伯丘,此言何意?” 诸伯侯虽沉默不再言,仍多有不服。对羲瑶存有质疑。 羲瑶看着他们,心中惶惶。思忖片刻,以指腹沾酒水于桌面写下几字,示意身后的女侍拿来帛书与笔。 她撩起芙蓉色的衣袖,缓缓在帛书上写下娟秀的字迹,递于赢祝。 赢祝执于手中,看完一阵扬声大笑,又命女侍送去给诸位伯侯观看。 只见那帛书上笔墨柔柔写着:诸位若对商存有谋反之心,我一卜便知。 四方伯侯的脸色顿时皆如被风雪冻住,僵硬泛青。熊丘压着惶恐摆出一副恼怒,“神女得天的旨意,可不能随意揣测我们。” 赢祝顺着答到:“自然,只要诸位心安。必不会有厄事落到你们头上。天会保佑商的子民。” 一众人各怀心思皆似被吓到的鹌鹑,对羲瑶不敢再出言不逊,在宴上说话的声音都收敛不似先前那般豪放。 赢祝颇为满意,酒过几循,兴致愈发高涨,站起身来举着酒爵,“神女即代表天,在我商族几年后,便会身祭回到天上,永保我大商!” 羲瑶端着酒爵的手颤了一下,酒珠溅到指节与桌面。赢弈刚巧看到,看到她苍白的脸上,茫然无措。不过很快恢复了沉静。 殿中众人举爵共饮,恭贺之言不断,奉承谈笑。 嘲哳声里,羲瑶的精神不佳,恹恹欲睡。目光投向巫阴,眼中映着烛光莹亮清润,想要他几分安慰。 巫阴垂着眼帘,察觉视线抬眸看去,羲瑶一眼委屈可怜的很。眸光动,露出一个微笑。 羲瑶顿时欣喜,回他一笑,乍如春花烂漫。 赢弈余光看着,端起酒爵饮尽。 “丽姣姣兮,瑶姬。可惜啊,凡人之身不可得。”赢启感叹。赢弈提箸刚戳一块肉,闻他的话,“你怎知凡人不可得?” 赢启一怔,目光自羲瑶身上收回看着身侧赢弈,“那是父王的神女,是天的神女。难不成不想活了么?” 赢弈斯文咬一口炙肉,眼前肉块微焦油亮,炙烤得十分得味,“你见过天神吗?” 赢启摇头,“可那又岂是你我能见的。” “神女可见过?” 赢启再次摇头,“我怎会知道。” “那不若去问一问神女。” 赢启虽觉这疑问不可思议,却也认同,“王兄去问吧。” 如此疑问询问神女,总觉有些许对天的不敬。 大殿中歌乐声乱耳,赢霁并未听清二人不大的说话声,零星几字凑不成句,目光在赢弈身上停了停,回头与巫阴说到:“瑶血祭时晕倒,身体如何?” “有些虚弱,我吩咐了阿汝照看她,已是无碍。歇息个几日便能好。”巫阴饮一口酒,又看向羲瑶。 属于男人的酒宴,于羲瑶来说十分无趣。只随意吃了些东西,等待着结束。 烛火昏昏晃晃,照得她眼皮打架,越发困倦难抵。 “今日便到此吧。诸位也好回去歇息了。” 赢祝的声音拉扯回羲瑶飘游的神丝,抬起眼皮显得迷蒙,身后女婢贴心地俯身提醒,“神女,可以回去休息了。” 赢祝看向了她,“神女早些歇息,孤就先回了。” 他离开,巫咸跟随他之后,殿中其余众人也都起身,各个向羲瑶行礼,告辞后离开大殿。 羲瑶摇摇晃晃站起,扶住额头被身后女侍托住身形,她温声,“奴送您回去。” 摇了摇头,羲瑶看向巫阴,他还与赢霁说着话。赢霁注意到她,提醒巫阴,“瑶看着虚弱,你可先送她回去?” 巫阴看向羲瑶,回身吩咐身后女侍去叫阿汝。赢弈听着巫阴的话,目光投向羲瑶,率先离席而去。 赢启看了羲瑶一眼,身形微顿,随之离去。 羲瑶收回视线,垂眸些许失落,女侍扶着她要送她离开。巫阴目光再次看向她,“小瑶今日累了,早些去休息。我与公子霁还有些事要谈。” 羲瑶乖顺地点点头。 出了大殿,弯月已近西,月华清明庭间朦胧,阿汝就站在廊下等候,面容模糊于夜色,“瑶姬。” 羲瑶疲惫地向她走过去跟随她回住处。走出一段隐约听到身后脚步声,欣喜回头,入目却是赢弈清晰于明暗之中的轮廓,顿时受惊地退了一小步。 赢弈微微挑眉,转瞬敛了神色,“我有一事,想问过神女。” 羲瑶看着他,他往她走过来,她便又后退。 “怎么了?我不虔诚吗?”他问。声音似玉珠沉水。 羲瑶无法说话,不安地手指揪住了自己的衣袖。 他像是要审问,何处虔诚。 若非她 4. 成神 [] 羲瑶怔住,迷茫地看向赢弈。 她从未想过这些。 赢弈见她受惊而呆怔的模样,哂笑,“神女竟也不知吗?” 羲瑶微凝重了神色,似是不悦他的不敬。 赢弈走近床边俯身凑近她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一块,眸光凌厉与她相视,“人是否能长生?赢祝是人,再怎么求天,也成不了神吧。” “先祖,神灵,有谁见过?” 羲瑶惊惧地望着他,不敢动一下,呼吸都停滞。 赢弈未从她眼中得到答案,只有因他不敬的恐惧,他倏然一笑,“神女可知祭神是如何祭?有许多种方法,但像神女这般身份,当是火祭。即活活烧死。” 他直起身,离开了。羲瑶大口喘着气,眼眶通红看着他的背影。 她不想知道她要怎么死。 赢弈出了门,阿汝正巧回来,“公子羿,笔墨绢帛都拿来了。” “已是不必,我想问的都问了。” 阿汝看着他走远,身影渐隐没于夜色。瑶姬不可言,是怎么回答他的? 她走进屋里就见羲瑶坐在床上缩成一团,眼睛红红的,脸上挂着泪痕。 “瑶姬,怎么了?”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床前。 羲瑶眸里水光盈盈,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写:这个人太坏了太可恶了他 羲瑶想写出他的恶行,蓦地又停住。 她若是告诉别人,他这么坏,肯定会杀了她。 她好生气啊,可不能说。 抿着唇,愤愤地作罢,松开阿汝的手向她摇了摇头。 阿汝见她方才分明怕极了,而此时又一副生大气的模样,猜不出发生了什么,只好催促她休息。 巫阴走过回廊,庭院的屋里已经熄灯,除去月色一切都朦胧不清,草丛中的夜虫还热闹着。阿汝候在屋外,见到他来,轻声,“少祭司,瑶姬已经睡下了。” 话落,见他打算离开,“瑶姬的伤口又流血了,您可再看看?” 巫阴止住脚步,阿汝遂推开屋门。屋里重新燃起几盏油灯,巫阴在床沿坐下,掀开被褥一角握起羲瑶纤细的手臂。 羲瑶已经睡着。他看了她的睡颜一眼,目光落回沁血的素绸上。 阿汝拿来药物,他便问,“怎么回事?” “奴也不知。公子羿来见过瑶姬,瑶姬像是吓到了。公子羿说有事询问瑶姬,奴便去备笔,回来时公子羿已是要离开。”阿汝低着头,如实说到。 “往后,不要让她与人独处。” “奴谨记。” 巫阴解开绸带,清理干涸的血迹又重新上了药,系上新的素绸,将她的手臂放回薄被里。 做完这些便起身离开,阿汝收拾了东西后,将灯火熄灭。屋中再次陷入寂静的黑暗。 另一处庭院,赢霁披一件竹青外衣站在门前看着廊外天空中如银钩的月,手捧一盏温茶轻轻吐出一声叹息。 “人间诸事,多不能如愿。那父王可能如愿?天地山川之神灵,可能不怪我所想之事。” “羿,又何心何意?” —— 烛火明灭昏晃不清的廊下,两女侍如石雕举铜灯垂首跪于殿门两侧,巫咸手捧异兽铜盅走进王寝,寝殿里火光幽幽亦不明晰,四处朦胧。 赢祝红绸蒙眼正与两娇美女侍于床榻间嬉戏。 “王上再抓不到奴,奴可就要惩罚王上了。” “在这儿呢,王上。” “王上。”巫咸的声音打断寝室中的嬉闹。赢祝扯下眼上红绸,见巫咸,抬手让两女侍离去。 女侍二人下了榻,行礼退下。 殿中再无旁人,巫咸捧着铜盅跪在榻前向赢祝呈上,“王上,今日奉神的祭品臣已为您取来。神所享之物,王上理应同享。” 赢祝坐在榻沿,打开铜盅,其中几块红润炙肉,自一侧盘中取箸夹起一块来,端详着,问巫咸,“孤可能成神?” “只要王上勤于祭祀,定能感动上天,让王上如愿。” 赢祝看向他,“神女可能将朕之愿,通达于天?” “天会听到王上的祈愿。” 赢祝品尝了一口箸上炙肉,“神所食,倒不如猪狗牛羊之肉。” 巫咸笑,“神自然不同于我等,猪狗牛羊,随意可得,如何能呈于神前。” “王上今日,对神女可满意?” “神女,甚妙。”赢祝尽是欣赏与赞叹。 次早 半张脸都埋在被褥中,睡得颊上两团粉晕的羲瑶又往被子里钻了钻,只露出黑乎乎毛躁躁的发顶。 翻了几个身后,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阳光透窗洒在室内,鸟鸣声自外而来。 屋里阿汝不在,她便起身下床去找她。 早晨的庭院,草木在阳光下碧绿的泛着金辉,山中清凉的潮气随风扑面而来,素衫单薄的羲瑶感到阵寒意,“阿嚏!” 阿汝刚好回来,廊下看到站在那儿的羲瑶,快步走上前,“瑶姬,山里早晨凉。” 羲瑶点了点头随她进屋。 阿汝替她套上外衣,“今日便回王宫了。” 羲瑶抬手看着腕间,见素绸似是换过。阿汝便又说:“昨夜里少祭司来过,重新上了药。还叮嘱您小心些,反复流血的话会有疤。” 羲瑶再次点了点头,抓起阿汝的手写字询问:哥哥呢 “在另一处院里,奴一会儿带您过去。” 梳洗后,羲瑶跟随在阿汝身侧去寻巫阴,今日她的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心情也很是轻快。 环顾着庭院里的绿植与庭院外的山林、飞鸟。 出了住处的庭院未走出多远,就见外庭中宫人有男有女五六人,混乱地四处追赶不知在嬉戏还是如何。 “快快快,抓住它。” “抓住加餐。” “跑得真快。” 一人看到羲瑶,众人顿时都作鸟兽散,转瞬不见踪影。 羲瑶见他们都跑开,心中疑惑,行至一处草坪见草丛中颤颤巍巍露出一小团白,走上前去。 它许是觉得藏匿得极佳,一呼一吸间绒乎乎地颤动,有人走近了还待在原地。 羲瑶将它抱了起来,是只雪白的山兔。在她怀中一动不敢动。 许是被方才那群宫人伤到,后左腿上有一片血迹。 羲瑶抚摸着白软的皮毛,心中祈祷:骊山之神会佑你无恙。 她回头看阿汝,目光像是在询问:我可以带回去吗? 阿汝看出她的心思,“需要问过大祭司与少祭司。” 羲瑶正感到苦恼,余光忽然瞥到不远处长廊下正过来的巫阴,欣喜地向他小跑过去。 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一个没站稳险些栽进巫阴怀里。 巫阴扶住她,看她仰头看着自己,又回头看还未跟上来的阿汝。手中很是喜欢地在抚摸着怀里的兔子,猜到她所想。 “不可以带回王宫。不过小瑶可以将它的伤处理好再放回林中。” 羲瑶垂下眼帘微低着头,不免失落。依依不舍地又摸了摸山兔的耳朵。 巫阴察觉有视线自身后而来,回头就看到了赢弈站在不远处的阳光下。 赢弈望着肤如春雪裹在鹅黄衣裳里的羲瑶,捧着白软一团的山兔。鼻尖小巧而微翘,侧脸在明亮的日光映衬下莹莹泛光,唇如桃瓣。 他看到她腕间缠绕的素绸,也看到山兔后腿上的血迹。 目光迎上 5. 荒诞 [] 赢弈看向那草丛里若隐若现窜动的一团雪白,后左腿上缠着纱带,“那是神女瑶所救治,王兄要动神女之物吗?” 赢霁惊异,却见那白兔跑动间后腿有包扎的痕迹,“阿羿如何知晓?” “早晨刚巧看到罢了。”赢弈不甚在意的语气,赢霁看着他,心存怀疑。 赢弈一夹马腹抖了两下缰绳,策马往前走去,“父王去追神鹿,我们若只能带回几只兔子那也太无用了。” 赢启在远处看着两人,风声萧萧,并不能听清。 鹿台宫中已是准备好回王宫的车马,只等赢祝带人狩猎归来启程下山。 诸伯侯一早拜别赢祝,已乘车反回各国。 宫门前,狩猎的队伍归来,赢祝骑马走在最前方。后方马车上拖着堆叠的猎物,其中一头通体雪白的鹿,格外显眼。 马蹄踏进宫门,赢祝看着等候的众人,“孤今日猎得神鹿,乃祥瑞之兆,必是神女为我商族带来的福泽!神女齐天!” 巫咸站在王后之后,相尹之侧,众人之前,跪地俯首,“王上齐天!神女齐天!” 其余众人也都跟随巫咸,乌泱泱跪地。相尹赢仲蹙眉瞥了巫咸一眼,方才跟随跪下。 羲瑶已是坐在车辇里,微风吹扬起素薄纱帐,透过凌乱交替的缝隙望着外头无数虔诚的信徒,神色并不欣喜,甚至有微微的畏惧。 忐忑不安地揪住了衣袖。 抬眼间又恰恰撞上赢弈那深沉探究的目光,他眉眼生的隽秀、清冷、凌厉。更加慌乱了心,如坐针毡。 胸腔中的心像被追赶着,怦怦乱跳。 终于启程下山,羲瑶坐在晃动的轿辇里不自觉地想着:若此次骊山之行不算得赢弈在其中,还是不错的。 神女一事传扬于百姓之间,下山后夹道相迎,簇拥着车驾,整条街道都拥挤着百姓。 “上天保佑商人。” “是神女!” “神女保佑我们,今年雨水丰沛,有个好收成。” “保佑我种的庄稼丰收呀。” “王上为我们带来神女,是王上神武。” 浮动的纱帐若隐若现露出羲瑶的模样,见之则惊为天人跪下叩拜。羲瑶望着守卫之外的百姓,一张张信奉、虔诚、祈祷的脸。 心中思绪纷杂,无以言明。 进了王宫,日已斜沉,一日又将尽了。金日的余晖似要铺满宫中各个角落。 赢启还在为百姓的热情所感叹,“父王奉天至诚,方才降下神女,保佑商族。” 赢霁听着脸带笑意,虽未接话却是认同之色。赢弈暼了一眼巫阴,巫阴迎上他的目光。 赢祝在最前方走下车辇,王后姜钦跟随在后。赢祝一面往寝宫去,一面高声吩咐侍者:“孤今日猎得的神鹿,立刻让人去烤了!这份福泽,孤要与诸位同享!” 走出一段后又回过身来,再次郑重吩咐,“神女祭天,伤劳身体,定要给孤好好照顾!” 姜钦在旁听着,出言:“便交由妾身吧,神女尊贵,下面的人恐有闪失,妾身亲自照料也示对天的虔诚。” 赢祝看她一眼,“也好,那交由王后。” 他爽快地离去,姜钦未再跟随而是回身接羲瑶下车辇。 羲瑶由阿汝扶着刚双脚踏到地上,见她一脸温和走过来,“神女往后诸事都由我来安排,任何不足望神女都能告知于我。” 羲瑶点头。 赢霁适时走上前来,浅行礼,“母后。” 赢弈与赢启跟着上前,一同行礼,“王后。” 羲瑶听到赢弈的声音便提起心来,侧头动作极小地看向他,生怕被他发现她在看他。 若能说话她一定要让阿汝带她快点离开,此时就只能干站着等王后的话。 她心中开始祈祷,巫阴哥哥快来救她。 “母后怎没有随父王回去?” “我要亲自吩咐下面的人,照料好神女的事。” 赢启听闻赢祝将神女诸事安排给王后,眸光晦暗些许。赢弈看向了羲瑶,她正拉着阿汝的手写字,一笔一划他看得清晰——我们快走吧 目光落到她脸上。 羲瑶察觉到目光,抬起头,顿时撞上他的视线吓得微退,躲到阿汝身侧。 赢弈不禁微挑眉头,收回视线。 羲瑶抓着阿汝的袖子摇了摇,希望她能明白自己想要离开的意思。阿汝看着她,无奈。 瑶姬一直都很听话的,这是怎么了,总催着要离开。王后话还未说完呢。 在场的人没一个人在意自己,羲瑶有些生气。她松开阿汝的袖子往后跑去,扑到了巫阴怀里。 巫阴正与巫咸交谈着神鹿的事,忽然一团撞进他怀里,抱着他,小脸埋在他胸前。 周围大臣早有听闻神女自小与少祭司一块儿长大,此时看着这一幕倒是没有太多吃惊。 但对于神女与少祭司过于亲近,感到不妥。有几人皱了眉头。 “怎么了?”巫阴低头问羲瑶,“可是身体不适?” 羲瑶不知怎么回答,但她想回奉天宫去,遂对着巫阴点头。 那方,王后姜钦见羲瑶跑到了少祭司那儿,还点头表示身体不适,忙撇下赢霁等人疾步走过去。 “是我的不是了,我带神女去休息。” 羲瑶见终于能走,撒开巫阴,向他点点头。阿汝上前来,二人随王后离开。 赢弈看了眼巫阴又看向阿汝身侧那纤巧娇弱的一抹鹅黄。 巫阴的目光落到赢弈身上。巫咸随他一同看去,走近他身侧,低声,“看出什么了?” 巫阴亦压低声音,“不好说,要问小瑶。但小瑶不肯说。” 巫咸看着赢弈的目光深沉许多,巫阴又道:“他比赢启,难捉摸。” “瑶绝不可为旁人所用,不要让她接触赢弈、赢启。” 至奉天宫,天已渐黑,姜钦重新安排了羲瑶的吃穿用度,规格超过她这个王后,寝室周围的侍人数量也增加了一倍。 羲瑶不喜人多,可不知如何拒绝,盛情难却,只好坐在床沿静静听着。 姜钦吩咐了许多,忽然回过头来问她,“神女何处不适?可要寻个宫医?” 羲瑶摇头。她自己会医,她也无什么不适。 姜钦吩咐着阿汝点上屋里的灯,光亮颤颤地晕开,拉长几人的影子,她再次与羲瑶道:“王上今日猎回神鹿,会有晚宴将鹿肉分食,到时我会命人送来神女入宴所需的衣饰。” 羲瑶点头。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侵吞天地,只留一柄银钩挂在天上,院中夜虫的鸣叫依稀透窗,直到此时姜钦才觉周全地离开。 羲瑶松了口气,一直坐得端端正正腰背都酸了。姜钦一走她就仰躺床上,皱了床褥。 阿汝看着她,走到床沿坐下查看她手腕的素绸,未再出血也就放了心。 “少祭司真是将瑶姬宠得很娇气了。” 羲瑶撇头看她,似是在思考她的话。 …… 此次晚宴如何盛景,羲瑶不曾想过,入宫前她都是住在巫咸安排的宅子里,对外界知之甚少。 站在极乐殿前,酒香已是浓郁地扑面,殿中灯火辉煌,雕梁画栋 6. 射天 [] 巫阴脸上带着笑容,与刚坐下的赢霁说话。她看了一会儿落寞地收回了视线。 宴会估摸着近半,巫阴站起身来,“王上,神女今日身体些许不适,可否允她先行回去休息。” 羲瑶倏然抬头,看向巫阴又看向了赢祝。 赢祝闻言看向羲瑶,“神女身体不适?” 姜钦出言,“禀王上,初回宫时神女便已表示不适。” “怪不得,孤瞧着宴上神女无精打采,既如此先行回去吧。” 羲瑶起身,作礼离开。她几乎想要跑出去,但还是忍耐住。 一出大殿,就往阶下等候的阿汝奔去。 “瑶姬怎得出来了?” 羲瑶拉着她的手写到:哥哥让我先走 回到寝室,沐浴后羲瑶便让阿汝熄了灯,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 窗棂透进的月光稀薄,照不到床前。 羲瑶抓着被沿压在颌下,脑海中挥之不去都是极乐殿中的画面,酒池肉林淫|乱不堪,只觉眼眶又一阵湿意,拉起被子盖住头。 一定要做噩梦了。 月如钩静静挂在天上,微微的风吹着庭院中草叶窸窸窣窣的碎响。吹起月光,如轻纱漫舞。 羲瑶还是睡着了,不等她做梦,阿汝脚步急促地推门进屋,将她叫醒。 “瑶姬,王上头疾又犯了,您快过去看看。” 羲瑶迷迷糊糊,强撑起精神,阿汝点燃烛火,在幽幽的微光里看到她脸色焦急不同以往。 她还是掀开被子起身,简单匆忙地套上两件衣裳,随阿汝去赢祝的寝殿。 王寝之中,光亮不及极乐殿。稍显昏暗。 赢祝许也是夜半起身。 大殿里,女侍跪了一地,连姜钦也在,跪于赢祝榻旁。而赢祝,十分暴躁,羲瑶看他愤怒地站起,俯身掐住一女侍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 女侍痛苦地握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双腿蹬动不断地挣扎。其余跪着的,瑟缩着无一人敢发出声响。 殿中就只有姜钦劝阻与赢祝因头痛至极的吭哧声。 姜钦趴伏地上,“王上,若王上能无恙,妾愿自戕以向天祈愿。” 她话落直起身,拔下发间的簪子就往颈间刺去,她身侧的女侍大惊猛扑过去,金簪在脖颈间留下一道血痕,丢落地上。 羲瑶呆滞地站在大殿赭红帷幔旁的半明半暗之中,惊恐而不可思议地看着暴虐的赢祝,看着求死未成被女侍压住的姜钦。 赢祝因姜钦一番动作丢下了那被掐住的女侍,眉眼阴沉仍满是戾气。 阿汝也被惊到愣了一会儿,回神忙拉起羲瑶走出暗处上前去,跪地禀告:“王上,神女到了。” 殿中之人的目光,齐齐看向羲瑶,她脸色苍白僵硬地站着。 察觉赢祝投来视线,羲瑶低下头,遮掩住因恐惧而褪去血色的脸庞,微微颤抖的手也裹进袖笼中。 赢祝克制着忍耐不住的戾气,微拧着眉头,额角青筋暴动。他退回到床榻旁坐下。 姜钦也起身,重新跪好在床前,又将那丢出的金簪拾了回来,端庄地重新簪回发髻里。 除去那晕倒在地的女侍,忽略姜钦稍显不整的衣裳,一切似无异常。 赢祝极尽隐忍,声线不太平稳,“神女快来替孤看看,怎得如此折磨。” 羲瑶微微咬唇,走上前去,搭脉后,从阿汝那儿取过针包,替赢祝施针。 她觉自己的手还是有些抖,她希望赢祝没有看出来。她怕赢祝暴怒之下,她明日就得祭天。 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给赢祝头上的穴位扎上针后,他明显气息平稳许多。拧着的眉头逐渐放松,不再青筋暴动得吓人。 赢祝缓缓闭目,轻吐出气,“神女不愧为神女,只是孤这疾如何才能好啊。” 羲瑶收针后,阿汝让殿中女侍取来绢帛,写下一些安神镇静的药草,又让赢祝少操劳,少饮酒,少动怒。她会向上天传达他的心愿。 赢祝坐在床沿看着她写下的嘱告,羲瑶看向了一侧还昏迷不醒的女侍,思索再三走过去,蹲下身探向她的鼻息,舒一口气。 确实只是昏迷。 她有些惧怕身后的赢祝,但还是向阿汝要来针包,救醒了这女侍。 赢祝看完医嘱便偏头看着她,几分笑意,而后吩咐殿中旁的侍人,“神女心慈,既然如此你们便带她下去好好休息吧。” 醒来的女侍仿若死里逃生,连连向羲瑶叩了一串响头才被扶着退下。 羲瑶感到心神俱疲,向赢祝行礼告辞。临走前,忧虑地向姜钦投去一眼。姜钦恰好也看着她。 再次回到寝室里,羲瑶坐在床沿发愣。阿汝以为她是吓坏了,“瑶姬不必担忧,大祭司与少祭司都会保您安然无恙的。” 羲瑶想要问她,为何巫咸要她献祭,为何巫阴哥哥也一样。但已经有答案了。 巫咸已经告诉她,为了商,为了王上,为了商的子民。 她不想再多想,打算睡下。又回忆起王寝中,王后姜钦仰颈自戕,毅然决然的模样。 她让阿汝去拿了绢帛与笔墨,写了份帛书让她送去给王后,而后才稍稍安心,让阿汝熄了灯,躺下入睡。 阿汝拿着羲瑶的帛书,出了寝屋站在廊下,就着月光看着其上字迹。羲瑶的字工整秀丽,即使光线不清也能阅读。 她将帛书送去了巫阴那儿。 赢祝犯头疾的事巫阴已是知晓,只是未被召见,夜半更深不好擅自前去。此时披着外衣散着头发屈立着一条腿坐在床边,摇动的光晕里阅读羲瑶要送去给王后的帛书。 帛书上写得是:王上的病症好好修养渐渐便可痊愈,上天不必王后献祭自身以求得王上无恙。王后当珍重自身,上天愿怜爱众生。 阿汝将王寝发生之事述于巫阴,又道:“瑶姬必是吓到了,好在此时已经睡下。这份帛书可要送去给王后?” 巫阴没有截下,“送去吧。” “诺。” 阿汝应声,接过帛书离开。巫阴望着半开的窗扇外夜幕之上皎白的月,“上天不必凡人献祭以求福?小瑶总是这样心善。” 月色晕染的朦胧天幕中,一只箭矢直入九霄,迎月而去。清晰地映入巫阴褐色的眸底,带起一丝惊诧,“何人?” 翠微殿的庭院,赢弈放下手中的长弓,立于月色之下,“齐昭,何谓天命?商王是天命?神女是天命?” “那祭司呢?” 齐昭须发皆已半白,瞠目结舌看着方才那遥遥向月的一箭,“公子羿,你,你……” “你们也觉王上所为诸多不妥,为何上天还要他做王上。” “我这一箭若是对天,天会震怒吗?” 齐昭踉跄着退后了两步,沉默半晌,“王上所为不妥,可为臣者也毫无办法。王上轻信祭司,给予祭司诸多权利,臣者谏亦无用,恐遭杀身之祸。只是神女,臣以为并非捏造。” “瑶姬。”赢弈收回望着莹月的目光,回身看向齐昭,“怎知不是为蛊惑王上而捏造?” “公子羿怎知,神女为祭司所操控,帮扶于公子霁。臣以为,神女以天为旨,听命于天,以救万民。” “遂公子霁才会向神女示好。” 赢弈思忖着齐昭的话,清冷的声音似自月宫流泻而下,“若王逝霁立为天命,那刑霁以自立,可谓逆天而行?” “若霁不堪天命,公子羿替立,也算不得逆天而行。”齐昭顺着他的话道。 7. 卜筮 [] 赢弈收回视线来,“不正好看看,神女是否真有那么神。” —— 春光满溢的庭院里,羲瑶已经被叫起,披散着头发在长廊外的园圃中扑蝶,嫩绿如翠芽的外衫隐在花草之间,白皙的脸颊似绿茵丛中盛开的茉莉,双手蓦地包裹住了一只黑橙相间的蝴蝶。 “瑶姬。”阿汝回来就见她站在花草簇拥间,“少祭司允您晚些去奉天殿,可没允您在外头玩耍呢,快回来,奴给您绾发。” 羲瑶闻言摊开手掌将刚捕到的蝴蝶放飞,跑出园圃,拉住阿汝的手写到:好阿汝,昨日我都要吓死了,觉都睡不好 阿汝回想起昨日的事,“外头便是这样,瑶姬见多了就能习惯了。” 羲瑶抬头看着她,觉得不懂。这样的事,怎么会习惯。 正绾发,外头来了王寝的女侍,说王上召见神女。 她低着头站着,羲瑶看着她。昨夜王上不是才看过头疾么,难道又犯了? “知道了,神女很快就过去。” “诺。” 女侍离开回王寝复命,回廊里与巫阴碰了面,“少祭司。” 巫阴点头,去见羲瑶。 昨夜那支箭他是看见了的,今日宫里的传言他也都已知晓。赢祝召见羲瑶他猜测多半为此事,遂前来提前告知羲瑶。 二人走在回廊里,边走边说着这事。羲瑶听着点头。 出了奉天宫,巫阴便让阿汝送羲瑶去王寝,未再跟随。羲瑶想到昨夜的事,抓住他的衣袖。 巫阴垂头看她,笑带无奈,狼牙在他脸侧微微摇晃,“我虽不过去,但大祭司在。小瑶不必担心,在这宫里,你不会出事。” 羲瑶仰头看着他,稍稍安心松开手。 巫阴捏了捏她的脸颊,“我与大祭司都不会让你出事。” 王寝外,阿汝目送羲瑶上台阶,走进王寝之中。 羲瑶进了赢祝的寝宫,见内室站了许多人,一眼就撞到赢弈的目光,心悸一瞬立刻垂眸,走上前向赢祝行礼。 赢祝询问,“宫中传闻神女可已知?” 与羲瑶说话,他的语气总是带着几分虔心。 羲瑶点头。殿中女侍已备好笔墨,她便至一侧的案后提裙坐下,赢祝再问:“神女以为,此事为天的指示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触怒神灵?” 故意为之? 羲瑶思索,巫阴哥哥只与她说了宫中的那些传言,并不能就此判断。 遂抬袖,于绢帛上写:此事需卜过方知 赢弈看到那案上绢帛中央墨书的几个字,视线上移至羲瑶脸上,嫩绿的外衫衬着团雪白泛粉的脸颊。 女侍将帛书送到赢祝手中。 羲瑶望向赢祝,再次细思起此事。 若说人为,怎会有人做这种挑衅而大不敬之事呢? 脑海忽然浮现出一人的模样,她身感僵硬,目光微微瞥向了赢弈,正撞入其冷淡深邃的眼瞳里。 羲瑶心脏猛地一跳,低下头。 赢弈,他敢的吧。 不会的,不会的。她一定想多了。 一时间羲瑶满心忐忑。 “神女?”赢祝几声唤回羲瑶飘散的思绪,羲瑶看过去。 “那便望神女能向天,向月神问一问了。”赢祝道,对羲瑶倒是有耐心。 羲瑶点头,却显得魂不守舍。 巫咸看着她,昨夜她因赢祝吓到的事巫阴已是说与他,此时看她心不在焉以为她还因昨夜一事害怕。 因羲瑶这儿暂不得结论,赢祝先吩咐了人于宫中调查,而后遣散众人。巫咸抬手另招来两名女侍服侍赢祝,随众人离去。 赢弈脚步微顿,暼了一眼羲瑶方才跟着赢霁、赢启一同离开。羲瑶随巫咸在众人之后走出王寝,下了台阶,看着前头赢弈的身影,心中越发惴惴不安。 阿汝在台阶下见两人,自然地跟随其后。 巫咸撇头看着羲瑶,“昨夜王上吓着你了?” 羲瑶愣了一下收回视线来抬头看巫咸,向他摇头,抓住他的手与他写到:少祭司说王上不会伤及我 她看着巫咸的神色,才又写两字:是吗 “嗯。我与巫阴都会保你无恙,只要你乖一些,不会出任何事。” 羲瑶放下他的手,再次看着前方那三人的背影。心中的不安并未平复。 大祭司与巫阴哥哥都不知公子羿对神不敬,甚至想代替他父亲商王赢祝。 他只说与了她这个神女。 他是蓄意挑衅于神。 若此事真与他有关,而唯她知晓,她要怎么办。 阿汝随羲瑶回到寝室的庭院,院里女侍禀报姜钦来了,在屋中等候。羲瑶想到昨日送去的那份帛书,快了些脚步去见。 王宫道上,两旁花圃之中春色满园,蜂摘香蜜,彩蝶双飞,芳草萋萋,微风里摇曳。 赢弈与其余二人穿行其间,赢霁停下脚步,回身,“阿羿对此事怎么看?” “我无法窥知天意,又怎能猜得此事原委?” “我以为,此事怕是有人为之。” “王兄如何这般笃定?” “猜测罢了。还是需神女占卜方知晓真正的真相。” 赢霁先行离去。赢启看向身侧赢弈,“羿王兄与霁王兄一样的看法么?” “我倒是在想,若此事人为意欲何为?”赢弈道。目光落在花圃中一枝纯白的花朵上,翩飞的青蝶缓缓栖落其上。 回到翠微殿,一进庭院赢弈就见卿士齐昭与康丁,二人站在花朵压了满枝的海棠树旁踱步,敲着掌心。 齐昭一见赢弈,急急上前,“公子羿此举意欲何为?王上要神女卜算此事,到时若算得是你,这要如何是好?” 赢弈看了一眼同样忧虑望着他的康丁,问齐昭,“神女真能算到吗?” 齐昭回答不出。 赢弈脑海浮现在王寝时羲瑶那初绽茉莉般的雪颜,黑黝黝水润的杏眸几分惊悚地看着他,唇角忽而微起笑意,“她就算知道又如何?” 康丁在旁恼恨叹气,“公子羿,你怎可如此不敬!对神女也如此不敬!” 齐昭将昨夜之事说与他时,他都不敢置信。 “什么样的天当敬,难道是如今这般?日复一日以人为祭,不知哪日便会轮到宗亲士族。越尊贵的身份越是尊贵的祭品,康丁不知吗?” “人为何要听命于天?” 康丁面露几分畏惧,默然不语。 赢弈又道:“至于神女是否能算得昨夜一箭,由我而射,问过不就可知?” 二人见他心有对策,不再多言。只是仍对他不敬天的事心存忧虑,康丁道:“公子羿不该行此对天神不敬之举,恐未来遭祸事啊。” 齐昭与康丁离去,赢弈站在殿后阶前迎着微微的院风,庭院远处廊下的夏妺缓步走来,立在阶下看着他。 “你到底要如何才肯听我的?” 赢弈低眸看她,“娘想要的,早晚都会有,不必如此急于朝夕。” “我等了十几年了,我还要等多久。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夏妺柳眉横蹙,面生恼恨。 赢弈自她身侧下了台阶,夏妺回身看着他的背影,“冒犯神,于你有何好处?公子霁都知神女重要,你难不成还能反了天,反了天下不成?” “ 8. 佑我 [] 巫阴看着羲瑶心神不安的一副模样,温声,“小瑶不必太着急,王上那儿可以拖一拖。” 羲瑶收回神思,乖顺地点头。 赢霁在旁看着羲瑶,她很听话,依赖于巫阴。这于他而言倒是好事。神女权威之大,若是不受巫咸掌控,那除王上之外便无人可再能制衡她了。 赢霁与巫阴离开,羲瑶站起身回头抓起阿汝的手,与她写:先去奉天殿占卜一事我待个时机再行 “好,奴随您去奉天殿。” 羲瑶至奉天殿,于神像前跪坐,混乱的思绪得到一些平复,渐渐安定。 青铜立像,冰冷肃穆,人首鸟身怪异而又神圣,羲瑶不足它半只手臂大小,像朵盛开在神像下的茉莉,低头跪坐蒲团上冥想。 穿堂的风轻轻撩动她嫩青的衣袂,撩动发间的珠玉流苏,撩动殿中轻纱帐缦如烟如雾。 扶桑铜树上的火苗在白日里并不明显,微弱的跃动着,随时像要熄灭却又始终在燃烧。 “公子羿。”不知多久,女侍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羲瑶如惊弓之鸟倏然抬起眼帘,但按耐着静坐着未动。 大殿门前立着女侍二人,赢弈向其中一人道:“夏姬近日精神不佳,我来见先祖,向天祈福。” 女侍恭谨地向他颔首,“神女便在里头,神女会替您向天传达。” 脚步声进了大殿,越来越近,羲瑶的目光瞥到松霜绿的一片衣角在身侧站定。 她收回暼去的视线低垂着眼帘,安抚着自己的不安未做任何反应,大殿中寂静,静得她清晰地听着自己略慌张的心跳。 “子孙羿,诚心祈愿,神佑夏姬,佑父王,佑商族。” “愿向天献这肉|体凡身,还世上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赢弈立在神像前,奉上一炷香。 他声音似玉珠沉水,朗润清沉,话中诚敬普渡的良善仿佛天阙神音。羲瑶听得恍惚。 “神女以为,神能听得吾言?如得吾愿?若献这凡身,可能得神感召?” 虔诚清冷的话向自己问来,羲瑶抬头看向他,落进他墨沉沉无底深渊一样的目光里。 心脏陡然一惊。 他不是来见神求神,他来见她。 羲瑶霎时惊欲起,想离他远远的,可跪坐着她又不敢动。 他墨眉微微一挑,在等她的回答。 羲瑶知他不是诚心,他眼中没有半分诚心,她往后退了一些双手捏住身下的蒲团,心神皆惧地向他点点头。 赢弈淡橘的唇扬起,笑意很浅,“那神女能算出王上想要的答复吗?” “昨夜,是神迹又或是人为?” 羲瑶顿时觉心脏跳动得有些喘不过气,她心慌意乱,犹豫着跪直起身,伸手去拉住赢弈的手,赢弈一怔,俯身迁就过去,看着手心素白的手指,微粉的指尖,凉意地滑动出笔划:尚未算出天还不让我知 他的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而羲瑶写完也不安地抬头看他。目光顿时交汇。 他道:“神女若怜爱世人,也望神女,佑我。” 羲瑶轻抿粉润的唇瓣。 赢弈抽回手转身离开大殿。 羲瑶眸光动了动,坐回蒲团上,转头看向赢弈踏出门去的背影。 他何须神的庇佑。 这些话又是何意? 她更加不安了。 一直到日薄西山,余晖斜倾洒满庭院,与阿汝走在寝院的长廊,羲瑶还一副神思游离的状态,目光毫无落点地看着廊外金辉下的院景。 今日,她早早打发了阿汝回去休息,着素衫散着头发一身沐浴后的花香气,独自坐在烛光摇动的室内,摆弄蓍草想要知道昨夜射月一箭到底怎么回事。 几次卜算后,她得到了信息。 东南赤星之下,即与昨夜事发有关之地。 羲瑶忙站起身吹熄了屋中九枝铜灯上的火苗,走到窗前透过窗棂往外的天空看去。 月朗星稀,夜幕上星点并不多,她看得很仔细方才注意到东南那颗并不算明亮的赤星。 心中有些欣喜,回身自床尾木架上拿起外衣披在身上,打算出门,蓦地又停在外间的门前。 四周包裹住她的黑暗里,心生出一阵恐惧。 那里会是什么?若是赢弈该怎么办。 想到白日奉天殿中的事,心中是赢弈的那个猜测被越发放大。 “望神女,佑我。”泠泠的几个字又响在耳边。 是他,一定是他。 若不是他,他为何去奉天殿说那些话。 这几个字由他说来,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威胁。 羲瑶望着面前的门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又回了内室,褪下外衣搭回木架爬到床上。 月光透窗,她裹着薄被缩得像只毛毛虫,看着窗外的朦胧。 怎么都睡不着。 他既已这般警告她,那此事只要从她口中揭露出去,于他而言她皆脱不了关系。 她逃避又有何用呢? 万一不是赢弈呢? 盯着月光不知看了多久,羲瑶坐起了身。下床自床尾木架上重新拿起外衣披在身上,走出门。 门前守着两名女侍,见羲瑶,“瑶姬这么晚了,去哪儿?” 羲瑶心虚生怯,拉了一人手,写到:去找哥哥 写完顿了顿又补充:不必吵醒阿汝 “诺。”对方应。姜钦安排的人,很听羲瑶的话。 半沐月色的长廊里,羲瑶的身影小跑着出了庭院,在王宫的花圃走道之间,像只银白的夜蝶轻盈翩飞。 夜晚的王宫,月色下朦胧,羲瑶分不太清方向,望着天空的赤星找寻而去,碰到夜间的宫侍又慌慌张张地避让躲藏。 在花圃与回廊几经辗转,她与赤星越来越近,天空的星点也越发明亮清晰,像指引着她。 赤星的正下方,羲瑶看到了一座大殿与庭院,略微犹豫走上前去。 月光照亮的牌匾上提着“翠微”两个金绘的大字。 站在殿前又想了很久,才走上了台阶,门边男侍一人坐在地上歪着头已经睡着,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壬吓得一个激灵,陡然抬头,“奴没偷懒!” 羲瑶让他吓得退了两步。 子壬见面前是个子不高的小姑娘稍稍松了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衣上尘,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下对方,惊为天人。 月华倾洒她身上,一层朦胧,如梦似幻。五官比画上的神女还精致夺人眼目,修眉联娟,眼似春杏,鼻若悬胆,唇如含樱。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一身嫩青色,泛着淡淡月辉,长发散落开,略有些胆怯地望着他。 月色照万物不清,偏偏子壬看她清晰,仿佛月独照她。 子壬想起听得的月神传言,“是月神吗?” 羲瑶摇头。 “您稍等,奴去禀报。啊不,您,您,您随奴去见公子羿。”子壬想着,若是月神必然来找公子羿。 羲瑶听到“公子羿”三字,心中仅剩的一点希望破灭。 前去赢弈寝室的路上,子壬嘴还没闲着,“公子羿对神无不敬,月神您莫生气。您能不能保佑奴,多赚点钱财?” 羲瑶无法说话,他回头来一脸希冀,她只能点点头。对于他所说,赢弈对神无不敬,她半点不信。 子壬因她点头却是欣喜得很。 月影与竹影投落的门上,子壬上前敲了敲,“公子羿,月神来见您。” 一连敲了几声,羲瑶见屋内燃起灯火。有人影走动,片刻后来到门前打开了门。 她抬头,赢弈披着白日松霜绿的衣裳散着头发,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遮挡住屋中 9. 悖逆 [] 羲瑶回到寝屋,借着透窗而入的微弱月光,褪下外衣放回床尾的木架,重新躺到床上盖起薄被。 望着黑漆漆的屋梁。 真的是他,赢弈。 以箭射月,冒犯神灵,假借天的旨意而谋私。更以性命胁迫她,替他假旨天意欺瞒王上。 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怖。 她要怎么办。 夜已深,窗外的虫鸣声都渐歇,羲瑶睁着眼直到困倦不抵,才迷蒙睡去。 睡梦中,也逃不过赢弈此人。 次日醒后羲瑶坐在床上,端详着进屋来的阿汝。 “瑶姬怎得一直看着奴?奴有何不妥?”阿汝问她。 羲瑶摇头。 “昨日您让奴早回去歇息,您睡前卜一卦,可卜出结果了?” 羲瑶点头。 确定阿汝不知她昨夜偷跑出去的事,羲瑶松了口气,下床穿鞋。 她拉住阿汝的手写:一会儿去见王上 “不先告诉少祭司么?” 羲瑶愣了一下,看着她,而后写到:要先告诉哥哥么 她又要向巫阴哥哥撒谎么。 “自然最好先与大祭司、少祭司知会一声,免得到时有不妥。” 羲瑶垂眸,抿唇。阿汝说得是有道理,可…… 她无从拒绝,阿汝服侍她穿好衣裳,梳洗后两人前往巫阴的住处。 奉天宫里,巫阴的寝院与羲瑶的寝院相隔不远,走一小段路就到了。 巫阴也已经起身,衣饰齐整站在廊下,听着院里男侍禀报宫中的事。 还未到近前,阿汝便出声,“少祭司。” 巫阴的视线看了过来,吩咐身侧的男侍先行退下。 “小瑶。” 羲瑶向他跑过去,扑到他怀里。 巫阴脸带笑意,扶住她单薄的肩,“今日倒是起得早,怎么看着没睡好的样子?” 晨光熹微,小风徐徐,庭院里夜的凉意都还未退尽。 阿汝跟随在羲瑶身后,看着羲瑶与巫阴的亲昵。 羲瑶抓住巫阴的手,与他写:做噩梦了 巫阴收敛了些笑意,“王上那晚的事,小瑶还在担心吗?” 羲瑶抱住他,埋头在他胸口,脸颊蹭着他胸口的衣料摇头。 巫阴猜不出她都在想些什么,“月神之事,小瑶卜出结论了吗?” 羲瑶顿时感到愧疚,却还是与他写:前夜天上箭是上天在启示王上为天子者勤政爱民 巫阴沉默,羲瑶抬头看他,觉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不过转瞬巫阴便扬起笑意,“是这样的吗?” 羲瑶点头。 她眼眶微微泛红,巫阴抬手捧住她的脸颊,指腹抚过眼角,“倒是无甚问题,不过王上可能不太爱听。小瑶去见王上,王上若是不悦也莫害怕,不会有事的。” 羲瑶与他写到:哥哥能陪我一起吗 “阿汝会随你去。”巫阴只是道。 羲瑶垂着眼帘没再强求,点了点头。 巫阴让阿汝带羲瑶离开,羲瑶走出几步后他忽然叹了一声,“罢了,这宫中你到底不适应,我代你去吧。” 王寝内,见巫阴,女侍皆行礼。 赢祝正被伺候着换朝服,冕旒微遮视线,一身白袍饰以玄鸟纹,腰间佩玉饰。 “少祭司。” “王上,”巫阴行礼,“昨夜射月箭一事神女已卜出结果。” “哦,少祭司快说于孤。” “许是天觉王上供奉的心不够虔诚,方才以此为警示。” 赢祝顿时静默不语,片刻再次望向巫阴,“孤还不够虔诚?” “许是王上心里,还不够虔诚。”巫阴答。他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瓶,递于殿中女侍,“这是此次的长生丹,王上若不够诚心,上天就要将它收回了。” 赢祝不悦,拂开身侧替他束带的女侍,冕旒因这般动作在他面前甩动,“这天底下,哪儿还有比孤更虔诚于天的。” 巫阴看着他,待他说完,“王上的心,神能看到。” 赢祝不再多言,“孤知道了。” 巫阴离开王寝回到了奉天宫-含元殿,坐在大殿中央方正的小案旁浅饮一口茶,摆弄其上占卜的蓍草。 含元殿大而空旷,两侧各有一尊青铜饕鬄咁烛灯盏。 四方墙壁上雕刻着扶桑升日,异兽争扑,神灵化万物之像。 一直待到巫咸回到殿中,杯中茶水已空。巫阴站起身向他行礼,将羲瑶占卜的结果告知于他,又道:“父亲卜一卜看呢?” 巫咸摇头,“上天不予我知,我昨晚便卜过。瑶姬当是不会说谎的,听她所言即可。” 巫阴不语。羲瑶比起从前,对他有所保留。 她有了小秘密。 是因何而起的小秘密? 殿外,女侍踏入门槛,行礼。二人皆向她看去。 “大祭司,少祭司,公子霁去了东寝拜访瑶姬。” —— 羲瑶欲前往奉天殿的路上遇到了赢霁,他一脸诚心地向她行礼,“霁有些困惑,不知神女瑶可能为我解惑?” 若说赢弈是深山雾里枝压细雪的松,赢霁便是春三月阳光下立于青山之中的松。他看起来温润虔诚,羲瑶答应了他。 看着面前的赢霁,她便想起赢弈。 若她是只小兔子,靠近赢弈,怕是会被他枝上落下的雪给压住冻死,冷漠寡情。羲瑶在暖阳下打了个颤。 赢霁见走在身前的小身影莫名一个寒颤,关心问:“神女瑶怎么了?” 羲瑶摇了摇头表示无事。只是想起赢弈同样要她解惑,却次次都一副能吞了她的样子。 二人至东寝居院落里,门前女侍推开屋门,阿汝见两人进屋便吩咐一侧女侍去禀报巫阴,吩咐另一女侍去备茶水。 吩咐后,跟随进屋,取绢帛笔墨放在案上。 羲瑶与赢霁对坐,抬眸看着他,等待他的问询。 “射月一事,神女可卜出结果?” 羲瑶取笔的手一顿,点头,而后于绢帛上写下了同给巫阴一样的回答。 赢霁看着静默了一会儿,低喃:“只是如此吗?” 未多怀疑羲瑶,他又问:“或许此问有些不妥,但着实是困惑我许久,望神女莫怪。王上,能长生吗?” 羲瑶心中的答案是不能。但巫咸的不老让她疑惑,她也不确定了。人如何能如神一般的长生呢? 她反问赢霁:为何公子霁想要这个答案 赢霁无法如实回答,他沉默不语。羲瑶看着他不可明说的神色,思考着如何回答。 赢弈同样问过此事。赢弈亦不相信长生,他似也不太在乎是与否。 赢弈问她,是想做商王。赢霁,也是吗? 羲瑶遂于绢帛上写:天若要王上长生,便可长生 “天意从何来?” 天下民生 赢霁看着绢帛上的四个字,“天下民生。上天真的在乎凡尘每一个庶民的死活吗?” 天意难知,只问公子霁可在乎? 赢霁自绢帛上抬起视线看着羲瑶,他不曾想过。 但他倏然之间觉眼前的羲瑶,心中所想之深莫测。 或许神女真的代表天。 他站起身,又向羲瑶行了一礼,“霁想要问的,都已问了。”他的目光扫过羲瑶身后的阿汝,落回羲瑶身上,“望神女能替霁保守此事。” 羲瑶点头。 看着他离去,羲瑶感到迷茫。 都想要做商的王吗? 她站起身折起了案上绢帛,转身交于阿汝,于她手心写:拿去烧了 阿汝垂眸看着手中的绢帛,应声,“诺。” 她离开寝屋,握着手中绢帛,想到赢霁那一眼,还是拿去烧毁。 赢霁刚离开羲瑶的院落便遇到了前来的巫阴,笑道:“少祭司。” 巫阴微带笑,“公子霁,怎我都不知就来找小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