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自遣》 1. 风起 女郎生得俊俏。 [] 三月春归。 雍城外,迎春花已含苞,细细密密缀满枝头。 这里是北宋边城,再往南走两百里,就是大理国。 大理与北宋拉锯甚久,直至近两年才有所缓和,此刻正值两国商人交易往来最盛之时,身驼货物的毛驴和马匹鳞次栉比,正跟随在货商身侧,穿过雍城外的山林,翻越麓山,去往大理。 半麓山崖边,一位头戴斗笠,身量未足的少年郎伫立其间,思绪随晴空之上,北归的大雁飘远。 少年脸色蜡黄,鼻翼间虽生了些许浅棕色斑点,但一双杏眼生的极漂亮,远眺间顾盼神飞,流光溢彩。 宋宛辛注目良久,终是垂眼低头,似笑非笑。 “骗子。” 跟随落日下山,行至驿站茶摊前,宋宛辛牵马,马儿一个趔趄踩进泥坑,她也随之仰面摔了进去。 昨夜刚下了春雨,土坑里泥水浑浊。 茶摊上,几个人被这声响吸引,纷纷侧目,见少年郎稚嫩的脸溅上泥点子,让他本就生斑的小脸更花不可耐,近前的络腮胡大汉嗤笑一声,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喝水。 宋宛辛讪讪起身,将马绳交给茶摊伙计,快步走到后舍来接清水洗面。 玉白的指节合拢,一捧捧微凉春水浇上面庞,将少年郎指尖染白。 一方锦白绣玉兰的手帕将面上水珠拭去,随后又恢复了轻盈的身段,没事儿人一般,走至茶桌坐下喝茶、吃饼。 络腮胡大汉无意间抬头又看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胳膊肘碰了旁边吃茶之人,两人一起将目光落在少年郎身上。 宋宛辛不知自己脸上的黄色涂料和斑点已被洗净,此刻一张俏生生的小脸被茶的水汽熏红,正朱唇微张,咬下一小口炊饼细嚼。 一旁精瘦无神的男子两眼放光,喃喃自语:“好俊的小子。” 络腮胡大汉往地上啐了一口,脸上是猥琐的笑容,犹如在暗夜里见到猎物的野兽。 “怕是个小娘子,你仔细瞧他脖子。” 精瘦男子复看,少年郎的脖子光滑细腻,没有一点起伏。 “许是年纪尚小呢?” 络腮胡撇一眼同伴,似是在嘲笑他见识太少,随后将目光牢牢地停在宋宛辛身上。 一股油腥味钻进鼻腔,少年郎侧目看向隔壁桌的两人。 厨子吗? 面前的茶食从黄昏时分吃到夜色将临,看宋宛辛结账起身,络腮胡大汉一口将茶碗喝干,摔在桌上也站了起来。 “是骡子是马,一验便知。” 宋宛辛对一切恍然未觉,牵马进城,想着还去东城槐花巷的那家客栈歇脚。 虽然每年只去住一晚,她却十分喜欢那家客栈。 僻静,又便宜。 拐进小巷,行人一下子少了许多,连风声都变得吵闹起来。 宋宛辛感觉到巷子里除了自己和马,似乎还有别的脚步声,她宁神定气,大着胆子缓缓回头。 后颈窝突然传来剧痛,她等不及回头看,两眼一黑,向前倒去。 身后络腮胡大汉拦腰将宋宛辛扛上肩,四下张望片刻,随后牵过马匹拐过街角,消失在夜色里。 ** 此刻麓山脚下,一支十余人的骑兵队伍正手持火把,往雍城奔驰而来。 为首的少年将军玄袍金甲,猎猎生风,面容虽俊美无双,双眸却如鹰眼般锐利,侧目看来让人如临深渊。 常年行军之人,从尸山血海走过,只消一眼,其肃杀凌厉之气便能让人退避三尺。 少年将军忽然勒停马匹,望向雍城外寂静的山林。 儿时记忆不断涌现。 那时山风呼啸,一支支白羽利箭穿透山林。少年的欢呼声与少女的惊叫声在他脑海时隐时现,听不真切。 又来迟了。 随从手持火把,将少年将军的面容照亮。 “六殿下突然停下,可是察觉到什么了?” 裴宴临不语,肃杀的面容下掩藏了一丝失落。 “无事,走吧。” 说话间,一名侍卫打扮的人骑快马奔至近前,借着火把的光,裴宴临认出那是师父身边的阿宿,抬手将他放行。 阿宿翻身下马,在裴宴临面前单膝跪下。 “将军让阿宿来雍城接六殿下。” 收回目光,裴宴临又恢复冷若冰霜的模样,勒紧缰绳,调转马头。 “带路。” “是。” ** 烛火葳蕤,宋宛辛被颤动的火苗晃了眼睛,睁开眼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绑。身侧堆满木柴,估摸着是某处宅院的柴房。 方才还在后巷,怎的现在突然到了这里? 她直起身子,才发觉后脑勺传来一阵阵痛感。 看来是遇到贼人了。 宋宛辛头疼。明明自己粗布麻衣,又无财可露,怎会被贼人盯上? 直到在柴房门上挂着的一面铜锣里隐约瞧见自己的脸。 光洁白皙,如皎皎明月,虽未施粉黛,却自有一番少女的清韵。 从小到大,这张脸,这个身子,确实给她惹过不少麻烦。 有好的麻烦,比如檀越哥哥,也有坏的,比如…… 少女闭目,突然开始后悔今日来了这里。 若是有幸脱险,明年断不会来了。 思绪转回,她四处张望起这间屋子。 见柴堆最下方的隔板放了一把砍柴刀,她悄悄挪过去,抓住柴刀的时候着急了些,手指被刀刃划破,她顾不上疼,将双手手腕处的粗绳置于刀刃上磨搓。 绳断,宋宛辛摸着身上防身的匕首和腰间的香囊都不见了,眉头蹙起。 香囊绝不可以丢。 还未将脚上的绳索割开,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她双手卧刀藏于身后,躺回原地。 精瘦男子垫脚悄声走了进来,拿过油灯将宋宛辛的面容照亮。 “真俊。” 男人眼露贪婪,枯槁的手撩开少女的衣领,粉色小衣里一圈圈白色的裹胸布在暗沉的夜色里尤为刺目。 “果然是个小娘子。” 男人吞咽口水,伸手扯下小衣,宋宛辛只觉全身发麻,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男子身上的油腥味更是令她作呕。 感觉到那只手覆上自己胸口,正欲解开裹胸白布的一瞬间,宋宛辛抽出柴刀,对准男人的脖颈砍下去。 是方才茶摊上的那两人中的一个! 分心的一瞬间,这一刀砍偏了些,男人避闪不及,登时血流如注,他哀嚎一声,一面捂住伤口,一面伸手来夺宋宛辛手里的柴刀。 宋宛辛脸上、手上沾满鲜血,精神却不敢有一丝懈怠,因腿上的绳索还没解开,她又被男人推到柴堆上,后背狠狠撞上木柴,手臂和肩膀也被木刺扎破。 男人红了眼,伸手掐住宋宛辛的脖子,恶狠狠 2. 旖旎 “求将军怜爱奴吧。”…… [] 络腮胡子凶相尽现,却在看见宋宛辛的一瞬间又消下几分。 这样美的女郎,杀了未免可惜。 粗大的手朝宋宛辛伸来,她双唇轻颤,几乎咬出血。 刚才杀那人已用尽全身力气,此刻柴刀也不在手边,难道她就要这样轻易认命吗? 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人的面容,爹爹,娘亲,雪柔姑姑,奴奴还没为你们复仇,怎敢就此赴死? 可是若被这贼人辱了,又该叫她以后如何呢? 一行清泪不知何时从她眼眶滑落,宋宛辛面露决绝,准备跟络腮胡子拼死一搏。 忽的,又一道温热的鲜血溅上少女脸庞,面前贼人闷哼几声,脸上浮现痛苦之色。 他伸向宋宛辛的手停在当场,面容扭曲,片刻后轰然倒地,死在少女面前。 门前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少年将军,借着微弱的烛光,少年将军长剑滴血,眼眸森若寒星,俊逸无双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一股若有似无的沉木香味钻进少女鼻腔。 对上宋宛辛视线时,裴宴临有了片刻晃神。 少女青丝凌乱,仅有的一件带血的外衣被她抓在胸前,仅能挡住寸缕雪肌,少女脸上血迹未干,又沾染泪痕,清冷妖媚,像是刚吸食了人血的妖精。 更甚者,美人胸前的白布条松松散散,似有下滑的迹象。 感受到眼前人灼热的目光,少女低下头去,尽力用撕破的外衣遮掩住雪白的肌肤,她轻咬下唇,没有作声。 再抬头,烛光映照出少女美艳无可方物的面庞。 裴宴临即刻侧过脸去,方才那一抹旖旎却落入他的眼。 他收好长剑,欲转身离去。 “将军留步。” 少女站起身,迈过贼人尸身,浑身轻颤,半俯身在裴宴临身后。 “求将军救奴。” 裴宴临停下脚步,转身冷眼看过来。 “贼人已死。” “奴被抓来这里,不知贼人还有多少,若是再被抓住……”少女声线清柔,带着一丝颤抖,好像难以启齿,“……欺辱与奴,奴必活不过今夜。” 说话间,又缓缓俯身,露出光裸后背下盈盈一握的腰身。 少女肤白,后背和腰间的一条条伤痕更显猩红夺目,似是木条刮伤。 “求将军救奴。” 晚风微凉,纵青丝披散在肩头,伏跪在地的少女仍然冷得发抖。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撕开一道口子,裴宴临清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抬起头来。” 少女抬头,如弱风拂柳,惹人怜爱。 “地上那人是你杀的?” “是,”少女仰面,目光灼灼,几缕青丝贴在脸颊,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奴不愿受辱,便趁贼人放松警惕时用柴刀将他……将他……” 说话间,裴宴临缓缓蹲下,与宋宛辛对视。 少年将军身形高大,宽厚的身影几乎将宋宛辛笼罩,少女感受到眼前人炙热的的鼻息,一抹赤红爬上她的脸颊,说话的声音渐小。 原本窄小的柴房卧了两具尸体,裴宴临高大的身躯又堵在门口,二人衣角相缠,少女根本无处可躲,任由自己身上特有的味道与少年将军衣服上的沉木香混在一起。 他心里竟生出一丝责备:她如此诱人模样,谁会放任她一人独自出门? 此时两人的近距离对视实在太过暧昧,裴宴临凤眼微眯,想给她一个警告。 少年将军的面容陡然放大,薄唇几乎擦着她脸颊而过,宋宛辛闭上眼,耳边传来少年长长的呼吸和戏谑的声音。 “那你怎知,我就不是坏人?” 说完,眼神故意在她身上游离,想看她如何应对。 宋宛辛咬唇不语,片刻,眼神里有了决定。 她颤抖着伸手,将刚系好的衣带松开,薄薄的衣料从肩头滑落,一抹雪白又裸露在裴宴临眼前。 他未做反应,宋宛辛又开始解胸前的白布。 随着白布一圈圈减少,少女丰盈的身量逐渐凸显,宋宛辛既已下了决心,动手时就没有半点迟疑。 就在最后一圈裹胸的白布即将解开时,客栈二楼突然探出一个人影向后院柴房处看来。 “谁在那里?” 宋宛辛惊呼一声,抓住手中的衣衫靠进少年将军的怀中以寻求遮蔽,裴宴临警觉侧目,立刻扯过披风将宋宛辛裸露的肌肤遮住,两道剑眉竖起,不悦的看向来人。 二楼的人此刻已走到院中,细细瞧来,原是裴宴临的随从阿廉。 少女的柔软触碰到裴宴临冰冷的铠甲,忍不住在他怀里轻颤,看着阿廉还在走近,她瑟缩的更加厉害,不小心触碰到了后背伤口,喉头轻哼出声。 裴宴临身形一顿,有意避开怀中人的眼神,朝阿廉厉声呵斥。 “站住。” 借着烛火,阿廉看清裴宴临的怀中似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原来是……”裴宴临一个眼神递来,六殿下三个字到了阿廉嘴边又被咽回,“属下以为进了贼人。” 听到这句,怀中人突然绷紧脊背,朝裴宴临看了一眼。 “退下吧。” “是。” 看着阿廉走远,两人又陷入沉默。 宋宛辛眼神四下看,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分明是北宋军的打扮,他会是什么人? 少女肌肤柔软的触感透过贴身衣料传来,裴宴临肌肉僵硬,脸上少有的多了一丝潮红。 感觉到他的体温似有上升,沉木香味又重了几分,宋宛辛回过神,脸上多了几分羞赧。 “若是将军救奴,奴愿意跟着将军。” 一件披风从头盖下,将宋宛辛罩住。 “将衣服穿好。” 走出柴房,阿廉复近前来,不敢正眼看她,只是看到少女身上裴宴临的披风,眼中多了几分促狭。 “小娘子的卧房在二楼走廊尽头,我家主子就在隔壁。” 少女微微福身,散乱的青丝已绾做一束。 “多谢。” 她走上二楼,见裴宴临房间烛火摇曳,有人影晃动,便靠近在门边轻声。 “奴名小辛,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门内无声,宋宛辛伫立片刻,转身正欲离开,听房门打开的声音。 裴宴临已脱下铠甲,此刻身着里衣,面容平淡。 “家住何处?” “梵城。” 那是距离雍城不足百里的一处城池,地处北宋与大理之间,虽表面上归属北宋,实际上却是两国的三不管地带,鱼龙混杂,黑商交易繁茂。 宋宛辛没有说谎,她这六年来都住在梵城。 清冷眸子扫过少女脸庞,脑海里方才旖旎的一幕一闪而过。 “不远,明日一早就走吧。” 转身进屋,衣角却被捉住。 裴宴临低头,瞧见一只白生生的小手。 “将军一行可会经过梵城?奴可以跟着将军吗?” 宋宛辛说得小心,声音软软绵绵。见他不回应,少女眼眶又红几分。 “奴身上背了两条人命,离了将军,他们怕是不会放过奴的。 求将军怜爱奴,带上奴一程吧。” 3. [] 柴房窄小,裴宴临抬眼便瞧见地上两具尸体已经发绀的脸。 刚杀了一人,如今又站在两具尸体之间,倒是没有瞧见她有一丝恐惧。 “不怕吗?” 宋宛辛侧目,见裴宴临看向地上,神色安然。 “死人有何怕的?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那故意引我陪你出来作甚?” “奴怕黑。” 少年眼中的玩味一闪而过,他将提灯放在一侧的桌上,退到门外等她。 宋宛辛在里面翻找半天,没有找到自己防身的匕首,不过好在最重要的香囊已经找到。 她走出来,瞧见月光下负手而立的高大身影。 少女眼神渐渐变得凌厉。 他是北宋人,不知是何身份,若是可以加以利用……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裴宴临房门前,少年推门欲入,身上衣角又被捉住。 “奴可否再拜托将军一事?” 少年肃杀之气骤起,宋宛辛还未来得及做反应,一只大手已扼住她脖颈。 裴宴临倾身逼近,危险的气息喷洒在少女脸上。 “你三番五次故意纠缠,到底意欲何为?” 她这张脸生的美,捏在掌心有种一捏即碎的柔弱感。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恶念,想看这幅面孔能被揉搓到什么程度。 眼前少年冷眼相待,让宋宛辛刚稍稍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眼眶发红,一汪春水拘在里面,睫毛闪动之间流光四溢。 “奴后背的伤口没有上药,皮肉与衣料粘在一起,实在疼得厉害。” 方才确实看见她后腰上有伤口,翻着皮肉。 裴宴临怒目灼灼,喉间轻笑出声。 “不知羞耻。你想让我给你上药?” 大手松开她,少年继续走近,将她逼退到墙角。 “你看清楚,我是个正常的男人。” 她自然知道。 危险的气息还在逼近,她开始后悔说了方才的话。 弯腰从他臂弯下逃走,宋宛辛不敢正视眼前人的眼眸。 “奴回房了,也请将军早些歇息。” 诚然,她有些怕他。 ** 房内亮起烛火,少女解开衣衫,褪至腰间,将汗巾打湿擦拭后背。 后腰皮肉被重新翻起的剧痛让她汗渍涔涔,透过桌上的铜镜,隐约能看见她后肩下方还有一条口子。 若是被娘亲看见她身上的伤,怕是会心疼得落泪吧? 爹爹更是会亲手将那贼人千刀万剐,把伤痛千倍万倍还回来。 爹,娘,奴奴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坚强了…… 不争气的泪水又自眼眶翻涌而出,她今日竟好似已经将今生所有的泪水都哭尽一般。 宋宛辛越发哭得不能自已,顾不得晚风扑了肩,她浑身冰凉,将头埋在臂弯里放声大哭。 桌上油灯火苗忽的一晃,有人推开了她的房门。 “谁?” 宋宛辛轻喘,抓起衣服遮住自己,回头看向门口。 “将军?” 裴宴临仅着里衣,披着一件外袍,一看就是刚从床上起来。 他冷眉锐目,眼神从宋宛辛身上闪过未作停留,继续瞧着房内的桌柜。 “有药吗?” 宋宛辛见他目光澄澈,像是山间清澈见底的泉水,反应过来他是要给自己上药。 “在桌上,奴的包袱里。” “你出门还带着药?” 走廊外吹进来一股冷风,宋宛辛缩了缩肩膀。 “奴偶尔上山采药,也会做一点药膏。” 裴宴临皱眉,将门带上,走到桌前。 宋宛辛静静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再说话。 沉木的味道越来越浓,她定定心神,将衣衫褪下。 下一刻,一个粗糙的手指触到她的肌肤。 他指尖温热,药膏却清凉,引起少女身体轻颤。 宋宛辛刚哭过,周身肌肤微微泛粉,看上去娇娇柔柔,甚是可怜。 裴宴临见她双眼红肿,也不出声安慰,只将她后背伤口一个个擦净,抹上药膏。 手虽粗糙,动作却温柔。 这场面过于亲昵,两人眼神都有些不自在,只有少年的手在油灯的映照下缓缓动着。 夜近丑时,只有房中的一点余光忽明忽暗,察觉到身后人站起来,宋宛辛将衣衫拉过肩头,转过身看他。 “将军大恩,小辛无以为报。” 裴宴临径直走向房门,下摆被风吹起。 “非要报的话,哭的时候小声些吧。” 少女愣神片刻,复而低头莞尔。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窗前,随着关门声响起,天地又归于宁静。 窗外复下起春雨,宋宛辛起身,将一室春光关在窗内。 与此同时,东城门外的驿站里,一盏孤灯将室内一行黑衣蒙面人的视线照亮,为首之人单膝抱拳,向面前人恭敬道:“六皇子一行人已在南城的客栈落脚,预计明天会到。” 面前人长衫捻须,目光阴郁。 “毒都准备好了吗?” “回姜大人,都备好了。” 姜青作为户部郎中,此番得京中户部尚书之令,与太子手下的暗卫一起来到雍城,主持刺杀裴六皇子一事。 他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纸包,掀开,曼陀罗的气味略微刺鼻。 “此毒气味略重,不能下太多,若被人闻出来,只怕会打草惊蛇,后面的一系列计划皆会落空。” “回姜大人,卑职早已卖通驿站里的人,饭菜的配式与下毒的剂量都已配好,还请姜大人放心。” “哦对了,”暗卫抬头,朝姜青拱手,“卑职暗中跟随裴六皇子殿下之行,发现他们队伍里多了一个毛头小子,模样看着十四五岁,既非北宋军中人,也非六皇子的亲随。” “无妨,”姜青抿下一口茶,并未将此人放在心上,“既是局外之人,量他也碍不着咱们的事,要怪只怪他运气不好,此时掺合进来,便是死路一条。” 一切安排妥当,他也该撤手离去了。 “记住,一定要在六皇子回汴京之前将他斩杀,否则太子怪罪下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 疏落的点点阳光从门外照进,裴宴临一夜无眠,早早起身下楼,端坐在大堂饮茶。 轻盈的脚步声丁零响起,他略一顿手,知是宋宛辛下楼。 一双黑色长靴落入眼帘,少年抬头,微微愣住。 宋宛辛一身灰黄圆领长袍,青丝绾起,头戴结式幞头,做爽利男子打扮。 一张俏生生的脸不知抹了什么,黄了些许,鼻尖更是生出许多雀斑。 不过一夜,宋宛辛变成了愣头愣脑的少年郎。 好像昨日在他身前痛哭的娇矜少女,只是他做的一个荒唐的梦。 出城的路上,宋宛辛心情大好,骑马慢慢跟在一众人后面,轻哼小曲。 裴宴临瞄一眼身后,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众人也随之跑快。 “诶诶,大家慢些,我的马儿不比战马,跑不快。” 阿宿投来疑惑的目光,阿廉则是一脸促狭。 六皇子回京的队伍里多出一个愣头青,方才还和六殿下同坐一桌,没人敢多问一句。 士兵行军不比寻常百姓,一走就是一整个白天。 傍晚在驿站歇脚,宋宛辛手脚酸软,头也昏沉,晚膳未用就回了房。 驿站后院,膳房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人鬼鬼祟祟走进来,见四下无人,取出怀中一个纸包,将包里的白色粉末撒进锅里搅拌片刻,盖上锅盖退了出去。 宋宛辛睡得迷糊,再醒来时已是月上重云。 走出房门,原本还人头攒动的驿站此刻落针可闻,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她走 4. 温软 “你睡里面。” [] 豆大的雨点打在宋宛辛脸上,接着雨声渐响,将大火渐渐浇灭。 看着黑衣人远去,裴宴临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疼痛与寒冷重新将他的身躯覆盖。 身旁少女春衫浸湿,贴身的衣料勾勒出她丰盈的曲线,宋宛辛小脸煞白,更衬得她黑发如泼墨,一改白日的妍丽,在裴宴临眼前宛如月下堕仙。 忽的感觉到肩头一凉,方才抓紧少女的大手滑落进水里,连带身旁的少年也不可控制的往水里滑去。 “将军!将军!” 少年胸口的白衣又被血染红,见他脸色由白渐粉,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看来伤口已经感染,以至他身子开始发烫。 得赶紧医治他的伤。 尽力将裴宴临拖上岸,她轻拍少年的脸庞,让他保持神智千万不要昏过去。 “将军,你能再坚持一会儿吗?” 裴宴临已是气息微弱,细长的眸子半闭半睁之间,他没了说话的力气,只能尽力点点头。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悠扬的哨声,接着是马蹄声,眼前少女焦急的面容骤然放大。 “将军,你能上马吗?” 少年捂着伤口差点叹笑出声,他气若游丝,心情居然好了一些。 “怎么这个时候了……还在对我诸多要求……真是……” “将军现在伤势过重,奴要带你回家治疗,这里离奴住的地方有些远,所以……” “我明白了……” 绵绵细雨中,一匹赤棕骏马疾驰在夜色里。 少年面色苍白,胸口渗血,他靠坐在身量较小的少女身前,少女勒紧缰绳,目光却坚毅,因为少年过于高大,她只能侧过身体朝前看,两人身处不管是是位置还是姿势,都显得怪异。 两人一马,一路往南上了山,在半山腰上竹林里的篱笆小院停下。 宋宛辛将裴宴临扶进屋内床上躺好,褪去他身上衣物,转身去点灯。 少年被烛火晃了眼,半坐起身瞧她。 宋宛辛已经打水进屋,从柜子里拿出伤药来为他擦洗治疗。 冰凉小手抚上少年坚实的胸膛,他的肌肤已经滚烫。 “别动,将军烧得厉害。” 止血散、烫伤膏,加上褪热的冰汗巾,少女手脚利落,已经将他身上有伤之处尽数清理上药。 “还好这一剑刺偏了些,没有伤及要害。” 说着,又从木箱里拿出一卷白布条。 “将军可以将手臂抬起来些吗?” 烛光中,裴宴临健硕的胸膛和肌理分明的腹肌完全暴露在少女眼中,看着眼前男人的眸子开始清亮起来,她才后知后觉,脸烧起来。 少年听话,乖乖将手臂抬起,宋宛辛迟疑片刻,握住白布条的手贴住他胸膛,绕过腰腹往他背后来。 又是那股熟悉的味道钻进裴宴临的鼻腔,这个味道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像脂粉,又像草药。 借着烛火,宋宛辛第一次将裴宴临的面容看清。 他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已出落得成熟性感,轮廓棱角分明,玉质金相。 尤其两瓣薄唇,分明透露着多情,一双凤眼却浸满寒霜,叫人望而却步。 想起方才在水中的拥吻,宋宛辛脸颊通红,指尖触碰到他的肌肤时,不自觉带了一丝颤抖。 少年气力恢复些,睁开眼睛打量这间屋子。 床前竹帘将视线隔开,风吹帘动,能从缝隙中瞧见屋内的陈设。 都是些寻常家用之物,只不过多了不远处窗前的几个木架子,上面摆满草药。 小屋狭小拥挤,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裴宴临低头,瞧着少女温驯的眉眼,她温热鼻息几乎喷洒在自己胸膛之上,刚消下去的体温又燥热几分。 不过短短一日,二人一个伤员,一个医师,已是角色互换,说机缘二字不足以采信。 分明是身前女子痴缠。 感受到头顶目光炙热,宋宛辛有些不自在。 “将军身强体壮,寻常人挨这一刀已活不成,将军又是挨刀又是落水,如今不但精神尚可,还有心情瞧人,寻常人是万万比不过的。” 少年嘴角勾起,眉眼间多了几分邪魅。 “瞧旁的女子自是不妥。” 宋宛辛自他胸膛抬起头。 “那奴……” 裴宴临猛然低头,脸更近一分。 “你身上还有哪一处是我没瞧过的?” 少女气极,正欲开口反驳,窗外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激起宋宛辛周身轻颤,打了个喷嚏。 从进屋到现在,裴宴临这时才反应过过来,她衣衫未换,身上湿漉漉还在滴水。 伸手将少女手腕捉住,接过她手上的布条。 “我自己来。” 意思是让她去换衣服。 这屋子这么窄,仅有的一张床被眼前男人霸占着,她又要去哪里换衣服呢? 宋宛辛踟蹰不语,拿出一套衣裳退到竹帘外四处瞧。 她咬唇,身上实在太冷了。 烛火葳蕤,不过相隔几步,宋宛辛在烛火前站定。 “将军可否转过身去?” “为何?” 话说如此,裴宴临却起身,将身子转向内侧。 少女迟疑片刻,解开衣带褪下身上衣衫,放在藤椅上。 接着是粉色的小衣,最后少女指尖轻挑,将缠绕在胸前的白布逐圈解开。 眼前俏影朦胧,草药的甜香隔着竹帘萦绕在裴宴临四周。 这床窄小,软枕被卧都只有一条。 她竟是一个人住在这荒凉僻静地? 裴宴临眼神暗了一分,恍惚间听到身后少女已复走进来。 “夜已深,将军早些歇息,你的伤还需要多将养些时日才能好。” “你呢?” “什么?” 裴宴临侧身看过去,屋子里除了他身下的床,再没有其他可以睡觉的地方。 “你睡哪里?” 少女垂目。 “奴在这藤椅上睡就行。” 说完,眼前人也不出声,而是直勾勾的看着她,眼神渐渐暗下去。 宋宛辛不知道哪里又惹他生气了,不管,熄灯和衣在藤椅上躺好。 这夜静,能听到两人的心跳。 宋宛辛搓搓手,将衣裳捂得更紧些。 侧目看去,床上的身影还没有躺下,她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穿过黑暗,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片刻,他愠怒的声音响起:“过来。” 裴宴临嗓音本就低沉,喑哑懒散,带着致命的蛊惑,叫人没办法拒绝。 加上此刻染上些许怒气,在她听来犹如一道军令。 “将军受伤了,睡舒服些更有必要,非是不怜香惜玉之人。” “谁说我要怜香惜玉,这床硬冷,你上来暖暖。” “你……” 宋宛辛心里窝火。 这厮真是一句软话都不会说,明明是善意,但她还是很想扇他耳刮子。 起身掀开竹帘,少年将军仰面躺在床榻,借月光看来,他闭目养神,表情得意。 “请将军往里面挪移些。” “你睡里面。” 少女气得跺脚,大声喘着气,心里再咒骂他一百句犹嫌不足。 床上人躺得心安理得。 屋内又安静片刻,他耳边传来少女脱鞋上床的声音。 柔软的衣角扫过他手背,宋宛辛小心翼翼跨过面前人,和衣在里侧躺下。 又是沉默,她闭眼装睡须臾,身上暖 5. 毒他 “真是狗鼻子。” [] 清晨雨露未干,霜寒湿重。少女自噩梦中惊醒,瞪大双眼坐起来,第一反应是将被子捂得更紧。 爹,娘…… 宋宛辛默默垂泪,晃眼间看到地上有什么物件在闪。 在他昨夜脱下的衣服里。 悄声下床,她捡起地上的衣服,从他腰带上取下一块玉制的符牌。 是一枚右鱼符。 北宋朝廷皇室制左右鱼符两枚,左符留在内庭,做“底根”,右符则随身携带,作为身份的象征。 寻常官员通常佩戴铜制鱼符,朝中重臣则是特制金鱼符,只有皇室贵族才用玉制鱼符。 将符牌翻过来,两行玉映小字照进少女眼睛。 皇家敕造——裴六子宴临。 少女错愕,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床上人微微翻身,她才反应过来,将鱼符挂回他腰带,随衣物一起放到一旁。 裴……宴临?北宋六皇子? 瞳孔陡然收紧,她想起娘亲伏诛前字字珠玑的模样,想起爹爹身陷囹圄时全家悲痛欲绝的场景,将拳头攥紧。 当年之事他可有参与?抑或是爹爹,是你将仇人送到女儿面前来的吗? 宋宛辛眼中喜怒交加,怒的是她舍命相救之人,竟是仇人之子;喜的是,她的复仇之路终于摸到一丝门道。 ** 裴宴临醒来时,春光铺满床塌,昨夜睡在他身侧的少女已经不见。 屋子里洒扫一新,他的衣服都已洗好晾在院子里。 再进来,宋宛辛又是一身男子打扮,药碗里腾腾冒着热气。 “将军醒了,快将这碗药喝了。” 未疑有其他,少年接过药碗热热的喝下去,感觉身子都暖了不少。 少女眼神怪异,看着他喝下药去,目光中的担忧未减,反而更重了几分。 裴宴临半坐起身,牵动胸膛的伤口,痛感传来。 “将军先穿这身衣服吧,我从临舍家借来的,很干净。” 寻常布衣上了裴宴临的身,瑕不掩瑜,身量气质仍比寻常人尊贵许多。 见他掀开被子想下来,宋宛辛有些着急。 “将军伤重未愈,现下还是留下养伤最好。” “我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 “可你身上还有剧毒未解。” 裴宴临闻言抬头,锐利的目光几乎将眼前少女穿透,眉宇间皆是不信。 “真的,将军不信,可以看一看自己的手腕。” 抬起手,他看见手腕以上的肌肤果然布满细细密密的红点,乍看之下令人头皮发麻。 “我昨日中的不是迷药吗?” 宋宛辛摇摇头,话语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这剧毒来自将军昨夜刺穿胸膛的利剑,毒随剑刃直接进入了将军的血肉,已是毒入血脉,若是不加以治疗,轻则四肢瘫软,变成废人;重则全身疱疹,肌肤溃烂而死。” 少年眉山微蹙,清冷的眸子里尽是苦恼。 “可有治好的可能?” “每两日药浴一次将毒逼出来,加上每日服用汤药,不出三月就可痊愈。” “这么久?” 宋宛辛还觉得自己说少了,三个月,她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同裴宴临交好。 “本来不需要这么久的,只是将军如今胸口重伤,又感染风寒,多重疾病缠身,实在有些棘手。” 少年思忖片刻,仍是动身想下床。 “将军还是要走吗?” 裴宴临看着院外丛生竹林,深不见路。 “就算要留,我也要找人带个口信回宫。” “不可!”宋宛辛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再说,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万一要杀将军之人就在宫里呢?不是相当于告诉他,将军还活着吗?” 没想到这句话正中裴宴临最不愿触及的地方,他脸色更黑,想起一个人。 裴宴卿。 那个急于铲除异己,稳坐太子之位的人,他的五哥。 若真是他想杀死自己,这口信自然是传不得。 等等。 少年脸色铁青,倾身逼近面前的少女,一把抓紧她的手腕。 “我方才提到皇宫,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少女手腕吃痛,眼帘下波光流动,委屈巴巴的模样。 “早上给将军洗衣服的时候,看到了将军腰带上的鱼符。” 裴宴临眸色更深,疑心又起。 “听你口音分明是大理人,为何会知道鱼符?” “话本里都有写的,将军平时不去说书摊的吗?” 少年仍是不信,抓住少女脆藕段般白生生的手不放。 两人僵持不下,都没有说话。院子外一个脑袋冒出来,瞧见屋里有人,骂骂咧咧的就要推门进来。 “小辛!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老子快忙死了你知不知道!” 走进院子的少年步伐轻盈,浓眉大眼,行为举止都带着稚气,却自有一番风流的作派。 细看,他身上穿的还是衙门的差服。 宋宛辛挣扎几下,将手抽回来,快步迎上去。 “少瑾,你来了。” “我天天都来,你倒是在外面玩的挺开心啊,都忘了回来,”眼神在宋宛辛和裴宴临身上几个来回,屈少瑾抬手给了面前人一个脑瓜嘣,“他谁啊?” 裴宴临凤目微眯,冷眼瞧着这个穿衙差衣袍的男人。 他似乎和少女很熟。 “哦,他是……他是我远房阿郎,最近身子不太好,来找我看看。”说着,看向裴宴临,“这是衙门的屈捕头。” 气氛突然冷下来,宋宛辛瘪嘴,不知道又是哪里惹到这个冷面阎王了。 “走了走了,赶紧跟我去衙门,事儿多得都做不完了!” 一路下山穿过街市,屈少瑾拉着宋宛辛进了梵城衙门。 即使门外艳阳高照,衙门后面的验尸房内仍然阴气森森。 “送来的尸体很多吗?” 见宋宛辛熟练的拿出刀具小包,少年捕头赶紧用白醋浸湿布条缠在面上,以防恶臭袭来。 “先看这个,东街卖炭的老杜,前两天被人发现陈尸郊外,死因不明。” 掀开白布,尸体尚未腐败,气味不算难闻,宋宛辛凑近,见尸体面部发绀,有块状的紫青瘢痕,往下瞧,后肩也有不同程度的尸斑,应该是跌伤所致。 “从表面看,像是摔死,毕竟老杜年龄大了,腿脚不便,发现尸体的地方刚好在一段陡峭的台阶下。” 宋宛辛没有到现场勘验,没办法安得到尸体以外的其他信息。 她轻 6. 沐浴 叫我进来,却不让我看。…… [] 来一趟衙门,宋宛辛顺便领了上个月的例银。 头顶日头正毒,这几日天气回暖,已有几分入夏的势头,她看着时辰到了正午,才察觉肚里空空。 “将……”见路人投来疑惑的目光,少女又改口,“郎君怎么来了?” 裴宴临长身玉立,站在衙门口等她。 他生得高挑,站在人群当中尤为突出,加上宽肩窄腰,面容俊美无双,往来少女纷纷驻足,不知是哪里来的落魄郎君,看着他面颊羞红。 奈何少年一双凤眼目不斜视,周身气压极低,稍有人走近他便面露不悦,有些少女大着胆子走前几步,又被他肃穆的样子吓退回去。 见宋宛辛走出来,他仍是一脸不悦,确认了屈少瑾没和她一起,他的脸色才稍稍转晴。 “你在衙门当差?” “算是吧。” 梵城地处边城,山高皇帝远,几乎脱离北宋朝廷的管束,于是此地黑商泛滥,鱼龙混杂,不光是大理人和北宋人,连回纥和蛮夷人都来分一杯羹。 梵城衙门形同虚设,县丞师爷见事能躲则躲。有案就装模作样探上一探,探不下来就草草结案,从不较真。 屈少瑾作为梵城捕头,算是整个梵城里最积极的官儿,他一心向政,梦想有朝一日升官进京,做个京官。 他空有一腔热血,到了验尸、搜证的时候却犯了难。 衙门不养闲人,只有一个杀猪的老曹偶尔来帮忙,算半个仵作,猪肉摊忙的时候,他一个案子拖上一个月都破不了。 某次机缘巧合,屈少瑾在街上逮到宋宛辛,就此拉她入了伙,成了衙门里的的一名仵作。 没想到面前这个爱哭怕黑的的骄矜女郎竟是个仵作,裴宴临五味杂陈,不知该做何反应。宋宛辛以为他嫌自己与死人为伍,垂目有些失落。 “所以那个捕头知你是女郎?” “啊?” 这一句把少女问懵了。 “应是不知的,他从前以为奴年纪尚小,声线尖细,说奴看上去没有阳刚之气,我想着女子在衙门行走,多少还是没有男子来得便利,就没有出言否认。” 裴宴临轻哼一声,快步走在前头。 “郎君慢些,奴买点粮食回去。” ** 傍晚风冷,裴宴临顶着一身的伤,白天出了门,现下身子又有些发热。少女把冷水汗巾递给他,转身又去了厨房忙活。 炊烟升起,裴宴临看着一侧的屋内少女忙碌的身影,有一丝恍惚。 作为皇子,他从出生就被安排好了一切,大至习武、骑射、上书房,小到每日膳食、穿衣着装,他的每一刻钟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 从来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也没有人问他要不要休息。 哪怕到了边关,远离皇城,远离父亲和母妃,他仍然时刻绷紧神经,从未有过一丝懈怠。 虚度一日,原来是这样惬意。 “郎君可好些了?粥好了,奴先放在这里。” 裴宴临看着自己面前的白粥,再瞧瞧少女端着面条,热气扑面,里面的肉末和猪油散发着香气。 “我碗里的肉呢?” 宋宛辛领了例银,难得多给自己放了几块肉,吃得正香。 “将军是病患,这几日不能沾荤腥,你若是嫌白粥味淡,奴给你加点盐可好?” 岂止味淡,简直形同白水。 两三口将白粥喝尽,面前又递来两枚丸药。 “药在厨房里煮着,再等半个时辰,将军记得就着汤药把这两枚丸药一起服用。” “何意?夜深了,你还要出去?” 少女将头发绾起,露出白嫩纤长的脖颈,说话间声线柔柔,娇羞不已。 “奴要沐浴。” ** 水气氤氲,宋宛辛泡在热水中舒爽叹气。 忍了一日,她终于有时间好好沐浴一番。 昨夜忙着照顾裴宴临,今晨也只是浅浅擦面,宋宛辛只觉身上烟灰、水藻、雨水和血液的味道混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淹没。 周身重新被兰草的香味包裹,她在浴桶里心满意足的小憩,只是后背伤口初愈不宜久泡,她微微起身,伸手去拿沐巾。 在凳子上翻找一圈,少女愣在当场。 裴宴临迈步来厨房盛药,听见一旁浴房里水声叮咚,侧目看去,目光幽然。 正准备离开,宋宛辛微微颤抖的声音从浴房传来。 “是将军吗?” 喉头上下滚动,少年眼眸又深邃几分。 “嗯。” “奴将沐巾落在卧房,可否烦请将军替奴拿过来?” 少年挑眉,看着卧房里整齐摆放在架子上的沐巾,嘴角多了一丝玩味。 宋宛辛静静地坐在水里等他回应,正有些昏沉,准备迈步出来的时候,耳边传来浴推门声,接着,屏风后伸进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上面攥着一张叠好的沐巾。 隔着一点距离,宋宛辛轻咬下唇,随即站起身来够。 眼看她手就要够到沐巾的一瞬间,屏风后的人突然转身走了进来。 少女惊叫出声,反应不及,收回手遮住自己,埋进水里看他。 “将军……” 裴宴临眼里夹杂着一丝打量,透过蒸腾的热气,居高临下地瞧她。 墨玉般的青丝随意散落,两三缕贴在耳侧,眼前少女洗净脸庞,又恢复了绝色容姿,此刻她错愕失色,皎月般净透的面容隐隐泛红,加上肌肤雪白,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 浴房内热气不散,一团团水汽萦绕在两人周身,宋宛辛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一滴暧昧的水珠在她下巴凝结,一路顺着脖颈滑到少女锁骨,再往下,滑落进少女身前最柔软的所在。 那双眸子盈盈弱弱,不敢直视少年郎,只定定地瞧着他手中的沐巾。 片刻,她再次将葱白的手从水里伸出,带着莹润光泽,颤颤巍巍地伸向他。 “将军可否递给奴?” 这个声音又比方才更软上三分,似一条烟罗锦缎缠上他四肢,让人指尖发麻。 裴宴临成心要欺负她,但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又于心不忍,娇娇柔柔一句,好似勾人的咒语,他终于看够了,抬手将沐巾递给她。 接过沐巾的手指与眼前人手指触碰,激起少女身体轻颤,连带水里泛起层层涟漪。 少年仍站在浴房内不动,宋宛辛又羞又气,闷在水里不吭声。 一场男女间的拉锯还在继续。 裴宴临看够了,轻笑一声,低沉开口。 “水都要凉了,还不起来吗?” “将军在这,奴如何起身?” 裴宴临突然低头,面容凑近少女,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脸上。 “既然叫我进来,为何不能看?” 宋宛辛气极,一怒之下就要站起身。 哗啦的水声响起,裴宴临瞳孔放大,一抹潮红爬上耳根,他脑子一热,顿时感觉血气上涌,呼吸困难。 少年忽的转身,受了风寒的身体晃动不稳。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如何,将军可看仔细了?” “不知廉耻。” 他走的匆匆,宋宛辛瞧见他耳根通红,郁结舒缓了些,起身擦拭穿衣。 再走进卧房,少年已背对自己 7. 菟丝子 “老子可不需要补肾。”…… [] 汴京,北宋皇宫。 垂拱殿上,文武百官伏跪在地,为首的兵部尚书、兵部侍郎、殿前司都指挥使和判泰州事更是瑟瑟发抖,冷汗衫湿。 官家裴庆端坐龙椅之上,面色凝重,一只手握住龙椅扶手,气力之大,以致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将扶手捏碎。 太子裴宴卿立于殿前右侧,眼神关切。 “父亲……” “查……给朕查!吾儿宴临到底是被何人所杀,朕必将他千刀万剐!” 裴庆拍案而起,因为极度的悲痛以至于站立不稳,裴宴卿急忙拱手道:“父亲息怒……保重龙体重要啊!” 辅国大将军夏无涯老泪纵横,跪身俯拜道:“臣无能,没能将六殿下平安接回,求官家赐罪!” 裴宴临自小拜夏无涯为师,六年前更是跟他二赴边关,随军建功立业。 如今他失了爱徒,痛心疾首。 裴宴卿在一旁冷眼瞧着夏无涯,眼底一片漠然: 夏老将军,要怪,只能怪你过于宠爱六弟。 若是六弟在边关少立些军功,我也没那么快就对他动手。 再看裴庆,如今他已痛失两子。 六年前,皇三子裴宴和本为太子,皎皎清俊公子,深得官家喜爱,怎料被大理国使臣所杀。 如今常年戍守边关的皇六子裴宴临也传来噩耗,叫他如何接受? 坤宁宫内,圣人顾氏将手中茶碗失手打落,坐在榻上惊惧不已。 “六殿下死了?如何死的?” 太监领事跪在榻前,满面愁容。 “前头传来的消息,说是六殿下在从雍城回京的路上,被人杀死在驿站里,尸体被大火焚烧,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掌管雍城之治的州事上报,说是从废墟里救起两名幸存的侍卫,人目前还在昏迷当中,无法得知更多消息。 六殿下的……尸首目前还在回京的路上。” 顾蕊之在一瞬间仿佛回到六年前,失去宴和的那一天。 曾经当朝太子,她的儿子。 是否身为皇家后代,享受了常人不曾想象的荣华,就要承受常人不曾经历的痛苦?那时掀开白布,见儿子面色苍白,已无生气的那一刻,她多希望自己只是一介平民,与夫君和睦美满,儿女绕膝,不会卷入两国纷争,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牺牲品。 但现下这个杀手又是谁派来的呢? 难道宴和之死另有隐情? 她屏退面前人,将身边的锦慧唤来。 “让外头的人给宗正寺卿传话,关于六殿下一案有任何消息和进展,第一时间送进坤宁宫来。尤其是所有牵扯进此案人员的名单,必须同拟一份叫到我手上。” “等等,”锦慧领命正欲退出,顾蕊之又将她叫住,“林舒妃如何了?” 舒妃林氏,正是裴宴临生母。 “舒妃娘娘听闻噩耗,已经昏死过去三次,一直在宫里伤心恸哭,官家已经前去看望娘娘了。” 顾蕊之怎会不知失去亲生儿子的痛苦?她闭眼沉思,再抬头时目光已恢复澄澈。 “叫锦秀伺候我梳洗,去群玉殿。” ** 听见身后杯碟碎掉的声音,三人回头,见两名布衣长袍男子扭打成一团,青衣男子略占上风,正腾出一只手去抢白衣男子手上的书。 那书封皮破损,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敢在老子面前闹事,当老子眼瞎吗?” 屈少瑾拍案而起,拿起桌上的佩刀跨过去,拔刀横在二人面前。 “还不放手?” 地上两人立刻噤若寒蝉,灰溜溜的爬起来,青衣男子又想伸手夺书,险些被屈少瑾挥来的刀砍中。 “你抢他的书做什么?” 青衣男子闻言,立刻跪下来。 “屈捕头明察,他手里那本《李杜诗集》的拓本是我的!此前我一直珍藏家中,不想前日他到访,定是瞧见了,我今日发现书不见了,到处寻他,正好逮到他躲在这偷看我的书!” “是我的!我这是第一次拿出来看,怎么就成了你的?” 屈少瑾伸手示意,接过诗集。 翻看几页,并无特殊,宋宛辛凑上前,除浆纸和砚墨之外,一股不属于这本诗集的味道钻进鼻腔。 少年知道她又开始了,索性将书塞给她。 “你俩谁人平时会喝酒?” 两人对视一眼,被白衣男子抢先一步开口说道:“我与苏兄都属青羊诗社的成员,平日里集会设宴都会饮酒。再说君子论道诗酒茶,又有几个文人墨客不饮酒呢?小兄弟你年纪尚小,别家之事还是少掺合为好。” 正说着,白衣男子后背一阵冷风袭来,他背脊发凉,转过身见裴宴临冷眼瞧着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宋宛辛也不恼,低头瞧了白衣男子的鞋一眼,嘴角机谨一笑。 “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免贵姓沈。” “沈公子是否尚未婚配?” 姓沈的男子面露惊讶,这才认真瞧了宋宛辛一眼。 “是……是又如何?没有娶亲就不能拥有一本好诗集吗?” “自然不是,”宋宛辛憋笑到内伤,仗着自己男子打扮,有些话说得轻松自在,“只是沈公子若是尚未娶亲,应该是不用补肾固精的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不明白面前这个小少年为何突然说出如此大胆之言。 宋宛辛不紧不慢,将诗集放在手掌,细细翻来,再次确认书页间那股若有似无的气味。 “这本册子上有酒味,如沈公子所说,你与苏公子平日都会饮酒,册子上面会有酒味并不能证明什么。 但是这酒里,却加了一味药材菟丝子,乃是治疗肾经虚损,真阳不固之症,且这味药加得极少,应该是泡酒之人不愿意让喝酒之人尝出来的缘故。” 名唤苏公子的青衣男子做恍然大悟模样,转过头去看向自己身后的娘子。 妇人脸庞绯红,绞着手帕低头不语。 宋宛辛走近一步,逼得沈公子没机会反驳。 “你方才说这书你是第一次拿出来看,那就绝无沾上苏家娘子为夫君所泡之酒的可能,你若还是不认,那便在此候着,让屈捕头带人去你和苏公子的家中搜,看到底能在谁家里搜到这种酒。如何?” 一言既出,沈公子泄了气,低头默认,而苏公子一点夺回爱书的高兴也无,吞吞吐吐接过诗集,尴尬万分。 见门口刚好两个捕快路过,屈少瑾招呼两声,将沈公子带回衙门受罚。 围观的众人渐渐散开,只剩那位“需要补肾”的苏公子带着娘子低头走出酒楼,边走还边出言抱怨。 “这下你满意了?整个梵城的人都知道我需要补肾气了!真是……” “夫君你要是肯喝药,我哪里还需要费心伤神的给你泡酒?阿娘都催了好几回了,再怀不上孩子她又该……” “好了!还嫌不够丢人?快走。” 宋宛辛窃笑不已,坐回桌前吃菜。 “来,这一杯敬小辛的狗鼻子又立一功!” 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在身后听完了全过程,抬眼看去,见宋宛辛少有的露出一丝得意,裴宴临俊眉微挑。 看出他眼中的疑惑,宋宛辛揉揉鼻头,干笑两声。 “我自小嗅觉灵敏异于常人,加上自小跟着家人遍识百草,能辨别出许多气味。” 二人端起酒杯,见他没有回应,也不多言,喜滋滋地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说起来,你又是怎么看出来那沈公子尚未婚配的?这也能闻出来?” 小郎君眨眨眼,一副精明的模样。 “寻常人家的郎君没有仆人伺候,衣衫不平,鞋上沾泥是常有的事,那沈公子衣着布料一般,所行没有 8. 谭越 大理段氏,是国姓。 [] 浴房之中,少女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躺在裴宴临怀里,他此刻上身未着寸缕,坚实紧致的胸膛几乎贴在少女面上,宋宛辛甚至能感受到胸膛之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少女面颊烧红,触电般站起身来又想走,却发现自己手腕仍被少年紧紧握住。 “将军……” “去哪里?” 裴宴临声色低沉,入耳直叫人手脚发麻,他鹰眼般锐利的目光自幽暗浴房里,落在面前少女身上,叫她无法避之不及,不敢直视。 “将军沐浴,我不宜在此。” “留下,替我擦身。” “可是……” 裴宴临倾身上前,俯身盯住她,眼神深邃。 “你方才没看到我胸膛的伤吗?伤口结痂,不宜沾水,所以胸膛只能擦身。这屋子里能帮我擦身的,只有你了。” 最后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故意放慢了速度,将声音又下压三分,更显邪魅诱惑,宋宛辛不知道他是何意图,被他撩拨得面红耳赤,极欲挣脱。 “将军先放开我……” 裴宴临恍若未闻,拉起她走回屋子,从药箱里取出烫伤药膏,蹲下身去捉她的脚。 少女羞赧万分,哪里敢让面前少年摸她的脚,只瑟缩着四肢僵在那里,他也不说话,一伸手强硬的把少女纤细玉足拽到身前,取出药膏细细涂抹。 方才沸水烫伤之处顿时传来阵阵清凉,被大手握住的地方酥酥麻麻,一时间复杂的感官自脚上传遍全身,少女忍不住轻哼出声。 擦完药膏,少年复起身,拉着宋宛辛又往浴房里来。 “这回可以给我擦身了吧。” 浴房里已是水汽氤氲,少年伸手就要来解下裤的带子,宋宛辛急忙转身,眉眼间皆是愤愤之色。 “将军……” “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就不该再叫我将军。” 身后传来哗啦啦水声,想是他已经入了水。 转过身来,少女将烛台挪移近前,将眼前人照亮。 裴宴临闭目凝神,倚靠在浴桶边缘,正等着宋宛辛伺候他。 少女咬牙,恨不得将眼前人如手中沐巾般揉捏变形,她深呼吸再三,将沐巾沾湿,伸手抚上少年脖颈。 “那我应该如何称呼将军呢?” 柔柔玉指携湿水沐巾,一下下轻缓的擦在少年胸膛之上,他享受至极,嘴角勾起一个惬意的微笑。 今日跟着她上山采药,加上后来看她筛药、碾药、收进瓶中,看着瓶身上的字,他终于知道她身上这股特殊的香味是从何而来。 是晚香玉。 不同于一般女子身上浓烈的脂粉香味,这股幽香甜腻而不失雅致。 晚来花间女子香,枕上玉臂复可闻。 裴宴临睁开眼,见眼前少女目光澄澈,像是真心想知道他的答案,他又起了捉弄之心。 “你不是告诉他们,我是你远方兄长吗?既是兄长,又该如何称呼?” 宋宛辛气极,对上他戏谑的眼神,下手重了一些。 “嘶。”见裴宴临吃痛的表情,少女笑得得意。 “方才一时走神,下手重了些,宴临哥哥,对不住了。” 一声“宴临哥哥”娇娇柔柔,直叫人骨头都酥了三分,裴宴临渐渐感到热气迷了眼睛,呼吸也急促起来。 眼前少女早已洗净伪装,露出绝美的面容,此刻雾气萦绕,叫这美人面孔若隐若现,真真是勾人得很。 下一刻,宋宛辛的被水里伸出的大手捉住,少年倾身更近,神色透露出几分危险气息。 “妹妹下次再失手,就莫怪哥哥责罚了。” 沁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将少女的领口、鬓发都沾湿,春衫薄透,少女身上春光乍泄,似雾气撩人。她怕下一刻裴宴临就会失控,实在不宜再继续下去,于是仓皇抽回手,不顾身上多处被打湿,赶紧退了出去。 临到门口又转过身来。 “宴……”这一声哥哥无论如何也叫不出第二遍,少女皱眉,改了称呼,“裴兄的身子已经擦净,这药浴不宜久泡,再有一刻的时辰我再来叫你。” 这一声“裴兄”硬梆梆的,生分极了,裴宴临再想发作,少女早已是逃回了屋子。 他目光收敛,任由水汽将面容隐去。 小辛……这梵城里的人似乎都这样叫她,她为何不以真名示人? 她会是什么人? ** 四月芳菲尽,梵城外的夹竹桃正开得艳丽。 花瓣通体纯白,圣洁无瑕,置身树下,仿佛身心都得到了洁净。 只是一点,这夹竹桃纯洁美丽,却是有毒,若伸手沾染,必不能全身而退。 世间有一些人也是如此,原本白璧无瑕俏郎君,若是有心招扰了,再想要逃已是不可能。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花瓣如雪花般飘落的夹竹桃树下。 葱白段般的纤长大手从马车内伸出,掀开幕帘,随后一位白衣郎君走下马车,在城门口站定。 郎君身量清瘦,月白锦袍衣袂飘飘,一双细长的眼眸淡然如霜,眉宇却温良,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饶是古画中走出的嫡仙也不过如此,过往的人不管男女,都禁不住驻足回眸,瞧上几眼。 “殿下,城里的住处已经定下了,殿下要先去看看吗?” 白衣郎君的目光停留在城门上方的牌匾,眼里暗藏期待。 “三喜,说了多少次,出门在外不要叫我殿下。” 被唤作三喜的小厮随即低头:“主子提点的是,三喜记下了。” 马车重新上路,进了梵城,拐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门前停下。 小院的主人洪婶正在门口候着,见马车到了跟前,赶忙迎上来。 “可是谭郎君到了?” 下了马车,白衣郎君瞧着门口院落正中央,一棵两人高的栾树正笼罩满树金黄,到了秋季,便是漫天娇红。 甚好,若是真能在此处寻到她,她一定会喜欢。 “在下谭越,这位想必就是洪婶。” 洪婶没想到,租下自己这处宅院的,竟是这样一位嫡仙俊公子,看得眼睛都直了,听见他唤自己名字才反应过来。 “是是是,就是我,郎君家的下人已经付了租银,这是租借字据。” 三喜接过字条,带白衣郎君走进院子。 “郎君只管放心住下,这里家具陈设一应都是新的,我就住拐角隔壁胡同,郎君有事,叫下人来叫我一声就是。 9. 绣三娘 人已经死了。 [] 眼看屈少瑾就要破门而入,宋宛辛还没梳洗伪装,“噌”的从床上坐起来,准备下榻去穿衣服戴帽。 衣裳带子还没系好,少年捕头已经进了院子。 “小辛!你小子还在睡,看老子不扒了你的被子。” 少女正慌乱穿戴,一只大手将她拦腰抱起,摔回了床上,接着一床被褥从天而降,将她整个盖住。 “你小子,果然还在睡!” 少年撑住床沿,伸手就要掀宋宛辛头上的被子,裴宴临忽然横身坐起,冷眼拦在二人之间。 这目光笃定阴狠,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屈少瑾下意识停住,讪讪收手。 “你……你说你们两个大男人睡一起干嘛?” “衙门最近削减了月例,小辛买不起新的床榻,就只能委屈裴兄和我同睡一榻了,”宋宛辛在被窝里慌张开口,“少瑾,你去门外等我吧,我最近感染风寒鼻涕横流,不甚雅观,怕你见了倒胃口。” “嘁,流着鼻涕还钻被窝,你也忒邋遢了些,那你赶紧。” 起床穿戴好,裴宴临瞧她坐在铜镜前,取出黄色花粉涂脸,再用铜黛点上斑点。 再开门,屈少瑾面前已是一位机警轻灵的小少年。 “究竟是何要案,值得你一大早就来逮我?” “城东赶车胡同里,李家娘子在回娘家省亲路上被贼人绑了,贼人砍下手指连同一封信一起扔在他们家门口,那家郎君是个秀才,当场吓晕过去,还是临舍发现他拿着断指倒在地上,才上衙门报的案。” 二人正准备出门,见身后裴宴临也站起了身,似是要一同前去。 “怎么,你兄长也要去?” 宋宛辛心想,一同前去也好过他在屋里,万一发现了什么端倪,或者临了半路离开了她也不知道。 “一同最好,少瑾你们那不是刚走了两个捕快吗?裴兄帮着搬搬尸体也是好的。” 屈少瑾皱眉,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看这个远方亲戚不顺眼。 “行吧,那你可得听老子的。” 骑马赶到了李家,见小院古朴雅致,除了营生物什堆放得一丝不苟,院子里还晾晒几条绣品。 迎上来的男子面色惨白,还没有从巨大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他开门将三人迎了进去,倒茶水时手还在颤抖。 见到他的一瞬间,宋宛辛眼神一亮,警觉之心乍起,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原来这郎君姓李,单名一个木字,人如其名,是个木讷呆板的读书人。 而他的娘子,是东城一带有名的绣娘,绣品只要出自她手,皆精美无双,因家中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叫她绣三娘。 这绣三娘五年前为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做绣品,在府里机缘巧合,与同在府中代写书信赚一点买书钱的李木结识,一路相携相知,成亲已有四年。 李木年年科考年年不中,今年好不容易中了个秀才,绣三娘高兴,携带瓜果桃李回家看望父母,准备将这个喜讯告诉家里,谁知就出了这事儿。 宋宛辛向屈少瑾眼神示意,他略一点头,走了出去。 回过头,宋宛辛见李秀才仍是惊惧交加,六神无主的模样,轻声道:“你不用过于担心,既是送来断指,说明贼人要的是钱财,不是你娘子的命,绣三娘一定没事的。 你可以把断指和书信都给我看看吗?” 李秀才拭干眼泪,起身取来一个小木盒子。 宋宛辛接过打开,一节露着骨肉的断指躺在里面。 断指指甲染了豆蔻,旁边还放了枚银指环,环上是一朵娇艳的茉莉花。 “那是三娘最喜欢的戒子,她喜欢茉莉,且这花刻得很大,必要时她可以拿做顶针之用,所以她一直都带着。” 宋宛辛打开随身的器具布包,用银质的筷子夹起断指,放在眼前细看。 立时,她杏眼眯缝起来,柳眉下压。 裴宴临见她面露为难,似乎有话不知该不该说,自己便伸手拿过一旁的书信。 写信之人多半是个粗人,字体歪歪扭扭,毫无章法,上书道: 绣三娘在吾处安好,若想寻回,则备纹银五十两,于明日寅时三刻,扔进东城外破庙后方小河之中,三娘自当平安归来。 就表面看来,确实只是一个寻常的绑票勒索案,只要拿银两交换,人多半无事。 宋宛辛却始终眉头紧皱,不得舒展。 她将断指放在鼻间轻嗅,闻到了泥土和水稻的气味。 “三娘的娘家在哪?” “宿州。” 宋宛辛疑心更重,下唇几乎咬破,裴宴临侧目瞧她,伸起胳膊肘轻碰她手臂。 小少年回过神,见裴宴临一个眼神递过来,她抬头看向李秀才身后。 “我能四处看看吗?” 李木面露迟疑,宋宛辛赶紧摆手:“只是寻常调查,贼人若是与你夫妻二人相识之人,兴许能在你与三娘的日常物品中查出一些线索。” 见他点头,宋宛辛起身。 “烦请李兄将你夫人离开那日起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这边这位,裴兄,就劳烦你一一记下了。” 进到卧房,室内物品一应摆放整齐,看得出三娘平日里持家有方。 虽是陋室,床榻上的绣品织品却都质量上乘,左侧妆奁台上似乎有什么在闪着微光,小少年走近,将目光落在台子上的发簪和耳铛上。 这枚镶玉的发簪通体银白,一丝灰尘也无,耳铛也是纯银镶玉,与发簪正好配成一对,相比桌上的其他首饰都要擦拭的更干净些。 打开衣柜,女子的衣物占了多数,但大多都是颜色暗淡的素色麻衣,唯有一件碧色的绣花长衫置于衣物的最上层,在一众粗布麻衣中显得尤为显眼。 宋宛辛将这套衣服拿出来,又将那副钗环一并放置其中,拿到前厅李秀才的面前。 “这身衣服看着崭新未曾穿过的样子,是三娘买的吗?” “是,她出门前几日说是要买身好衣裳穿回去才算风光,就挑了这身衣服。” “那她怎么没带走呢?” 李木踟蹰不语,目光在屋子乱转。 “许……许是下过雨,她嫌穿着出门不暖和,便搁下了吧。” “那三娘穿的哪双鞋子出门你还记得吗?” 李木眼神闪烁更甚,脑门上快急出汗来。 “这……我倒没注意……许是她常穿的那双绣鸳鸯的吧。” 目光落在他身上,家里娘子是位绣娘,李木身上的衣衫却好似普普通通,没什么纹样。 “三娘平时不给你做衣裳吗?” 这句话倒是让面前人眼中有了一丝柔情,他捏起腰间的翠玉,将玉佩上的的穗子露出来。 “我平时穿着素简,不喜华丽,她只给我做一些装饰的穗子。” 顺着玉佩看过去,他的腰带虽平平无奇,正中间却镶着一枚兽纹玉带钩。 二人正说着,屈少瑾从门外回来,一把拿起桌上裴宴临刚写好的证词,又被裴宴临黑着脸夺回,脸上是淡淡的讽刺:“屈捕头还不赶紧想办法筹钱赎人?” “荒唐!他的娘子为何要老 10. 青羊诗社 她长得还算能入眼。 [] 那截断指被银筷子夹起,放置在裴宴临眼前。 “如果这根手指被斩断时三娘还活着,那血液流动,会溅出来,而且还会因为肌肉收缩而出现疑似愈合的迹象;但如果是从尸体上斩断的,血液早已凝固成黑色血块,留在血管里,这时候皮肤失去张力,也不会再有收缩的迹象。” 少年眼里流露出赞许,终于见识到她仵作的能力。 “所以你没有选择当场告诉李秀才,是怕他伤心?”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想起方才看到的种种,宋宛辛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三娘身上留下的种种疑团太多,我怀疑她不是回娘家途中遇害这么简单。”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和石子碰撞的声音,屈少瑾提着布袋戏悠哉悠哉的进了门。 “这灰白色的小石子真不好寻,我走了三四个地方才找到这么点,到时候把碎银子铺在面上,这石子就掂量掂量,差不多重放下一层,准行。” 宋宛辛招手让屈少瑾过去,讲讲他方才出去探听到的消息。 街坊四邻的说辞倒是出奇的一致,都说李木虽然是个穷酸书生,在没中秀才之前,一直都是靠三娘做针线活养家,但三娘坚信他有朝一日定能高中,苦点累点毫无怨言,那李木也算温柔体贴,极照顾家里,夫妻恩爱和睦,从未见二人起争执。 见少女眉头却仍旧紧皱,裴宴临让她将疑惑一一说来。 “这几日虽夜晚偶有下雨,白天日头却好,三娘衣橱里那身新衣裳和妆奁台上首饰,既是专门为了回娘家备的,没道理不带走;我方才问他,三娘走的时候穿的什么鞋,他说绣鸳鸯那双,可我看得分明,那双鞋还在架子上。” 裴宴临眸色沉沉,想起方才与李木的谈话,拿起桌上写下的证词中的其中一页,递到二人面前。 “我方才问他,三娘何时买了返乡的瓜果,用了多少钱,有无记账,他瞻前顾后,支吾半晌也没答上来。” “若邻舍所言非虚,这个李秀才对三娘未免太不上心了些。” 屈少瑾似懂非懂,伸手摸着下巴说道:“也就是说,你们怀疑三娘不是回娘家了?难道是他绑了自己的娘子,还切下她的手指演戏给我们看? 老子要去问问他!” 说着就要冲出去拿人,宋宛辛赶紧拉住他。 “他方才既然决定瞒着我们,就凭这几点他也不会轻易松口。 惟今之计,还是等明日辰时陪他去交赎金的时候,看看是谁杀了三娘。” 少年捕头闻言差点惊掉下巴:“什么?” 面前二人对视一眼,将断指一事向屈少瑾道来。 “那这就不是绑架了,是命案!定是他杀妻在先,演戏再后,把罪名嫁祸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贼人身上,然后顺理成章摆脱嫌疑。” 屈少瑾越想越气:“死秀才敢耍我……老子要把他抓回来严刑拷问!” 说着又要冲出去,裴宴临没好气地扯住少年衣领,将他拉回来。 “少瑾你冷静点!我们现在只能证明三娘已死,万一只是夫妻吵架,娘子负气出走才酿此大祸,你不是错怪了好人吗? 有这功夫,还不如赶快去安排人手,明日东城外的破庙有任何鬼鬼祟祟的人进出都有可能是凶手!” 目光落回桌上的断指,少女眼中闪动一丝考量。 “另外据李木说,三娘的娘家在宿州,那她出城必定是出北城门一路往北上而去,我在这截断指上闻到了水稻的气味,你去看看,出城往北哪些田地种了水稻,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少年捕头应声而去,留下验尸房内两人,一时无言。 忙活了一上午,少女觉得肚子空空,低头将桌上器具收进布袋,走到天井里洗手。 “走吧,回去做饭。” 裴宴临已经吃腻了白粥咸菜和鸡蛋面条,嘴里淡出个鸟来,夜里做梦都是军营里的油炸肉丸和大肘子,听见少女又要做饭,眼神步伐皆有些许迟疑。 宋宛辛看出他的窘迫,抿嘴偷笑道:“裴兄外伤初愈,是该补一补身体,我今天就露一手,做几个好菜。” “你还会做别的?” “小看我?” 拉着裴宴临出了衙门,两人在集市买了许多东西。 肉要肥瘦参半,瓜要纹理匀称。 宋宛辛低头挑挑拣拣,一点一滴十分熟练。 裴宴临从前在皇宫里见过不少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娘,却从未见过宋宛辛这样的。 侯门贵女暂且不表,哪怕是伺候母亲的宫女锦之,手上的茧子都不及她多。 这个年纪,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阁少女才对。 可她同肉贩回价时眼里的精明,选到一个好瓜时嘴角的笑意,都远比那些深闺女郎鲜活得多。 不及鹦鹉金丝笼,青鸟自有一片天。 何况,她长得还算能入眼。 他还沉浸在繁杂的思绪中,辛宛辛端菜进屋,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将饭菜搁在同一只手上,腾出衣袖擦脸。 “是我脸上沾东西了?” 正说着话,她绊到门槛,刚做好的红烧肉眼看就要跟着自己向前倒去,裴宴临抬手便接住了饭碗,顺带也用胸膛接住了她。 少女鼻尖撞到他坚实的胸膛上,再次证实了他身子硬的跟堵墙似的,疼得她差点掉眼泪,赶紧仰面想站起来,却发现一只大手还将自己禁锢在他怀里。 她点满雀斑的小脸被炉灶的火气熏红,加上此刻鼻头发红,像是刚被捕获的小鹿,漆黑的眸子撞进少年淡然的眼神中,好似睫毛上都凝结着水汽。 裴宴临喉结滚动,目光落在少女唇上。 少女害羞,起身挣脱他的的怀抱,随后揉揉鼻尖,笑得无害。 “家里有一位身手敏捷的郎君真好。” 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夹进嘴里,软糯香甜,唇齿留香,不知道比军营里那些大老爷们做的大锅饭香了多少,裴宴临别扭地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宋宛辛,又夹起一块。 “怎么样?好吃吗?” “勉强可以入口。” 少女也不恼,话到嘴边皆是乖巧:“裴兄喜欢就好。” 菜足饭饱,裴宴临心情大好,少女则是早就吃好,在一旁几案上研究李木的证词。 只吃一碗就停筷,难怪她这么瘦。 宋宛辛忽的感觉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将自己笼罩,耳边的声音带着愉悦,传进她耳朵里。 “这顿饭我吃的还算舒心,作为奖励,我告诉你一个线索如何?” 听到“线索”二字,宋宛立刻转过头去看他,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少年脸上浮现笑意。 “李木书桌上,放了两张落名为青羊诗社的诗稿。” ** 不打不相识,原来李木还是青羊诗社一员,读书人之间常吟诗作对,说不定能知道一些邻舍不知之事。 一路打听,两人在弘若寺后院的石桥上找到了这个人随桌移的“诗社”。 之前“补肾气”的苏兄还在其中,见着宋宛辛二人,面露尴尬。 “两位官爷追来此地,不知又有何事?” “今日不是来找苏兄的,只是来问些事,”宋宛 11. 重逢 尸体被偷了? [] 一声“檀越哥哥”差点脱口而出,宋宛辛惊惧之色跃然脸上。 六年未见,他身量已高出她许多,以前总是将她护在身后的兄长,如今已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关于他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袭来。 ———————————————————— 八年前,大理国都城外。 无为寺前,一匹通体金棕的小马驹正奔驰在深林中。 马背上的白衣少女约莫十岁的模样,稚气青涩,在林中畅意奔驰。 宋宛辛自八岁起就跟着雪柔姑姑学骑马,此次是她第一次独自骑马入林。 此刻,她的父亲正在无为寺里同皇帝和其他大臣叔叔们进香,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就能到。 到了寺庙附近,她下马缓步走到近前,见寺庙门口满是侍卫,少女好奇心乍起,将马拴在树上,悄声绕到了寺庙的后面。 一片竹林中,一抹明黄色的衣袍尤为刺目,而一旁还有一位白衣少年,见他二人似在交谈,她便躲到暗处偷听。 “子期,你自小病弱,养在这无为寺得主持照顾,如今已大好,朕已属意,弱冠之礼封你为太子,今日接你回宫,你可愿意?” 被唤“子期”的少年略矮一头,看着十四五岁的模样,他闻言拱手行礼,声音在少时宋宛辛听来,犹如春雨落入掌心,清润之中带着一丝暖意。 “儿自幼远离父母,未能在父亲身边尽孝,如今父亲肯允儿回宫,已是天恩,儿不敢拒绝。” 他面前着明黄色龙袍的正是大理国皇帝段易,见儿子恭敬孝顺,他颇为满意,又寒暄几句,缓步离开。 “谁?” 几名侍卫忽然发现了一旁偷听的宋宛辛,她手足无措,下意识竟朝着面前清润郎君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袍躲在身后。 少年眼眸扫过宋宛辛面庞,漾出笑意,抬手将少女护在身后。 “无妨,是来找我的。” 侍卫见他护着,只能告退。 白衣郎君侧目看向身后小兔一般的宋宛辛,轻笑出声:“已经走了,你出来吧。” 少女看着只有十岁的模样,一双眸子却如明月皎皎,抬眼间流光四溢。 她容貌生得真好。 见宋宛辛仍是怯怯,白衣郎君主动开口:“你是谁?” “我叫宋宛辛,我爹爹是广平侍郎宋环书。哥哥你呢?” 他被这一声脆生生的“哥哥”叫愣住,片刻后温润一笑,眼神中已不自觉带上几分宠溺:“我叫段檀越,今后叫我檀越哥哥便是。” 今后?他说有那便有了。 ———————————————————— 那是二人第一次相遇,自那以后,宋宛辛便像个小跟屁虫一样缠着段檀越,吃宫里的果子,骑宫里的马。 后来她全家落难,她被迫逃离时,没来得及跟他告别,以为会是她此生遗憾。 没想到还能再见。 见宋宛辛愣神,那双眸子像极了她,段檀越认出这是今日早些时候在胡同口擦身而过的小郎君。 看着那双眸子里映出自己的身影,他心里漾起一层涟漪。 “小郎君何事?” “啊……”宋宛辛回过神,极力忍住颤抖的声音,不敢与之相认。 回想起他这样的人,绝不可能说出难听的话来与李木难堪,于是她赶紧说道:“看来是我找错人家了,叨扰郎君。” 段檀越摇头,嘴角仍是淡淡的笑意。 “无碍。” “郎君看着面生,是才搬来的吗?” 看着面前小少年细声懵懂的模样,段檀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的眼睛生得真好。 “我搬来此处不过三日。” “原来如此……” 彼时风起,栾树在段檀越身后随风拂动,层层叠叠犹如花海一般。 六年后的久别重逢,却只有宋宛辛一人知晓,她心中仍是悸动,站在门口不肯离去。 裴宴临找到她时,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段檀越,得意的神色顿时僵住,板着脸开口说道:“人我找到了。” 段檀越微微侧目,与裴宴临对上眼神。 目光相遇,他看出裴宴临眼里的不悦,将笑意收敛。 宋宛辛回过神,声音带上一丝失落。 “告辞。” 那一声“别来无恙”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是罪臣之女,与他相认,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 回家的路上,裴宴临想起刚才她看那白衣郎君的眼神,一张脸阴沉紧绷,又恢复了之前眸若寒冰的模样,大步走在前头不理她。 宋宛辛浑然未觉,只顾着孤影自哀,好似三魂没了七魄,一路上也不言语,与方才兴致勃勃的模样截然不同。 此时夜幕已至,上山的路崎岖,少女一个趔趄向前扑倒,等裴宴临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她已经摔在地上,膝盖被石块划破裤子,在皮肤上划开一条两寸的口子。 少年气极,语气中不自觉带着责备:“你走路能不能认真点?是不是所有女娘都似你这般也好美色?” “什么,”宋宛辛回过神,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裴兄在说什么胡话?” “我说错了吗?你不是在想刚才那个小白脸?” “他是挺白的……哎哟。” 宋宛辛的腿被放下,裴宴临气鼓鼓地起身,一个字也不打算再与她说。 “诶对了,裴兄方才说人你找到了,可是问出来他们二人为何争吵了吗?” 少女一瘸一拐,划破的伤口好像还在渗血,少年无奈叹气,慢下脚步等她跟上。 “那人说前日里敲李木家门借米,往常三娘在的时候都是借的,那日李木在家,看着醉醺醺的,说啥把他堵在门口,不借给他,他气不过就酸了李木几句,说他大男人不如三娘豪爽会做人,活该考这么多年只中了个秀才。” “他如此注重邻里之间对他们夫妻二人的看法,此举确实反常……哎哟。” 少女爬坡时扯痛伤口,轻哼出声。 下一秒,她被裴宴临拦腰抱起,继续往家走。 初夏衣衫渐薄,宋宛辛只觉腰间那只手滚烫如烙铁一般,寻着胸膛的视线一路往上,裴宴临面不改色,抱着她步伐轻盈,目不斜视。 二人一时无话,任由四周蝉鸣蛙声响成一片,宋宛辛心里暖暖的,在他胸膛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 若他不是裴宴临,她此刻应该会真的高兴吧。 ** 寅时,距离破晓还有一些时候,更夫收好铜锣,与正要出城的摊贩们擦肩,寒暄几句。 一个佝偻鬼祟的身影怀抱绛紫色包袱,趁着夜色出了城。 屈少瑾三人早已在城门口处等待,见李木准时出现,与他眼神交换后,间隔数十米跟在他身后。 破庙附近早已安排了兄弟暗处蹲守,有可疑人物出现,即刻抓捕。 远远的,宋宛辛只能看见李木的背影,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惊恐到底是在担心三娘,还是担心自己更多。 < 12. 第四人 她比狗狗可爱多了…… [] 刑狱房里,无数囚犯的身上的血腥味与一件件刑具年久生锈所产生的铁锈味混合在一起,酸臭浓重,几乎让宋宛辛昏厥。 她掩住口鼻,跟在屈少瑾身后走进来。 方才在河边抓获的男子绑在架子上,手脚上铐,满目惊恐。 李木也被重新传唤来,此刻瑟缩一旁,不敢出声。 “李木,你可认识这个人?” 被唤到的男子抬头,借房内阴暗的光线瞧了瞧架子上的男人,摇摇头。 “回官爷,不认识。” “啪”的一声,铁鞭狠狠抽在男人身上,宋宛辛很少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往裴宴临身后缩。 “姓甚名谁,为何杀人,尸体在哪,都给老子一一说来!敢有一句隐瞒,鞭刑加倍!” 架上男子皮开肉绽,疼得他涕泪横流,屈少瑾见他光顾着哀嚎,抬手又是一鞭打在一旁的架子上,将木架子几乎打断,男子登时噤声,缓缓道来。 原来这男人外号濑狗,一向老实本分,靠着家里在城南边有几亩水稻,种田过日子。 怎知他交友不慎,被人带着迷上了赌博,不出一月已背上了数百两的债务。 光靠种田无力偿还,于是他在农闲时就往田地四周的树林里来,想着捉点野味去市集卖也好。 四月十二日也就是两日前,他在山上被一个小土包绊倒,以为是野兔打的洞,刨开来竟是女子的尸首,他吓得屁滚尿流,慌乱之中又恶念杂生。 翻看再三,尸体手上那枚刻有三娘名字的戒子和身上绣功独特的花纹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市集上打听了一番,方知晓是李秀才家的娘子十日前出城省亲,样貌身材都对得上。 看大家的反应,皆不知道三娘已死,他恶从心中起,打起了这家人的主意,才有了后来的一番事情。 原本昨日想着将尸体的衣服脱下一件,拿到破庙里吓唬李秀才,再留下书信引他到山中来挖尸体便可,没想到自己来了山中,居然发现尸体不知何时被人盗走,空留一件撕破的外衫在原地,濑狗干脆捡起来,依旧按原计划下了山。 宋宛辛听出了其中的的端倪,锐眼看向一旁默默无语的李木,他太不正常了。 若是寻常丈夫见了杀害自己娘子之人,第一反应一定是扑上去很不得将贼人碎尸万段,他却始终瑟缩在一旁。 “李木,濑狗说的书信你可有看见?” 面前男人不敢抬头,脸色隐藏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没有,许是我太过紧张,看漏了……抑或是被风吹到台子下面去了,我没看见,也未可知。” 屈少瑾见他答得无辜,又是一鞭打在濑狗身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还想骗老子!人就是你杀的!快说!尸体在哪?” 一股腥臊味袭来,原来濑狗经不住拷打,已经失禁。 这股味道再一次唤起宋宛辛脑子里的一段记忆,她抬眼,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李木。 “官爷明察!小的真的没有杀人啊!一定是杀人之人看到我找到了尸体才连夜又将尸体盗走的!求官爷明察!” 屈少瑾抬手还想再打,裴宴临伸手制止,眼神看向架子男人。 见惯了皮肉之伤,他面色始终沉静。 “你既说不是你杀的,那当日你发现尸体时,那尸体是何模样,有何非同寻常之处,统统说来。” 说完,不忘侧目看了一眼李木。 李木听到这番话,终于有了一点惊恐之外的反应。 他喉结滚动,下意识将衣袍攥紧。 他在害怕什么? “小的当时只挖出了尸体的上半部分,脸部浮肿,眼珠子和舌头都快掉出来了,甚是吓人,加上臭气熏天,小的不敢多看……”濑狗说到这,眼神忽然一亮,“啊对了,小的看见她脖子上有一圈青紫色的印记。” 宋宛辛眉头上挑。 这些都是勒死的特征。 她看向屈少瑾,冲对方轻轻摇头,随后走出刑狱房。 “怎么了小辛?你不会是相信他没杀人吧?这种人我见多了,多打几下就招了。” 裴宴临冷笑一声,双手抱胸:“看来你从前屈打成招的案子不少。” “好你个冰山脸,认识几天就敢妄断你爷爷我的丰功伟绩?老子见过的犯人比你吃过的盐还多,你知道个屁。” “我本不爱吃盐。” “诶我这暴脾气,信不信我……” “好了,”宋宛辛打断二人斗嘴,撇见门里那个仍默不作声的瘦弱身影,“现下最要紧的,仍然是找到三娘的尸体。他方才说的南边的山具体是什么地方,你让他好好说来,派人好好保护起来,我这就去看看。” 见屈少瑾还想跟来,裴宴临伸手拦住。 “屈捕头,此案疑点重重,我要是你,我就再将李家里里外外再搜查一遍,去破庙找寻濑狗所说的书信,还有继续调查三娘省亲的出城路线。” “你们还在怀疑李木?” 正说着,李木被其他捕快从刑房里送出来,他朝三人拱手行礼,匆匆离去。 宋宛辛目光沉着,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你们还记得,我问他生平最后一次尿床是什么时候吗?”她看着李木远去的背影,和那日在喜合斋门口见到的一样,“直到方才濑狗失禁,我才想起:那日在喜合斋,我在门口见到他时,就闻到他身上有腥臊的尿味。” 屈少瑾一拍脑袋,爽朗一笑道:“嗐,难怪你那日问我这个问题,吓死老子了我以为你在说我肾虚……” 裴宴临凤目微眯,凑近少女几分。 “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失禁呢?” 这个屈少瑾知道:“憋不住了呗,害怕了呗,还有……” 裴宴临声音低沉,回想起濑狗的描述。 “还有被勒死之前。” 宋宛辛对上裴宴临的眸子,两人皆是莞尔。 眼前这个男人,远比她想象的聪明。 只有屈少瑾还在抓耳挠腮,没能完全听懂。 “那也不对啊,李木活的好好的,被勒死的又不是他,他尿什么裤子啊?” 少女翠玉碰壁般清脆的声音响起:“若他身上沾染的,并非他自己的尿呢?” 还没等屈少瑾反应更多,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已经走了出去。 ** 阳春四月。 南城门外,一望无际的秧田刚灌水松土,远远望去如明镜一般,山峦倒映,别有风光。 按照濑狗的描述,宋宛辛和裴宴临在两名捕快的陪同下上了秧田旁的遮山。 遮山如其名,植被丰茂,春末夏始时遮天蔽日,是为野兔袍子藏身的好去处。 看来不止动物这么想。 行至半山腰,在后山一处隐蔽凹陷的山脚下,宋宛辛看到了濑狗口中埋尸的土坑。 附近植被全被翻起,在表面最新的一层新土下,还有一层颜色较浅的土,看来确实是被翻起来过两次。 “我们方才就翻过了,什么也没有。” 宋宛辛不死心,趴在地上细看坑外的地面。 又是水稻的气味,濑狗确实来过。 猛然,一股从未闻过的幽香钻进她鼻孔。 是落入尘土的脂粉味,是附着在草木之间蔷薇水的气味,还是女子烘干衣裳时,所用香粉的味道? 少女闭目凝神,想要将这股味道牢牢的记在心里。 裴宴临见土坑外有一道浅浅拖行的痕迹,蹲下身观察片刻,随即起身,跟着这条痕迹一路往下走到了山脚。 拖行痕迹消失,接着是车轱辘滚过的痕迹,一直向西延伸,直到被官道上其他马车穿行的痕迹淹没。 一阵风扫过,宋宛辛匆忙下山,朝城内跑去。 她有一 春雷 [] 与屈少瑾分开,宋宛辛两人牵着马上山回家。 春末夏初,夜色醇深,厚重灰蒙的云团不知何时已将毛月亮层层遮住,空气中加了铅块似的,沉闷燥热,让人透不过气来。行至半山腰,大风渐响,擦挂着少女的眉眼,她抬手将脸遮住已是来不及,被扑面的尘土迷了眼睛,定在原地。 裴宴临见她没跟上,退至少女跟前,将怀中的手绢取出与她擦眼。 一场大雨将至未至,二人头顶的鸟雀喳喳叫嚷,让宋宛辛本就不悦的心头又添几分烦闷。 “多谢裴兄,这手帕我洗过再还你吧。” “要下雨了。” 正说着,一道白光忽的将面前少年萧肃的面容照亮,宋宛辛赫然回头,又一道闪电自天边孤云而起,霎时间骤雨狂风,呼啸而来。 少女眼中蕖映白光,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之物,她脸色惨白,一把推开裴宴临朝山上跑去。 不知道她突然逃跑是为哪般,裴宴临略一挑眉,牵马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还没到家,这场春雨已是下得酣畅淋漓,将竹林中的两个身影淋透。 “你怕下雨?” 宋宛辛仓皇点头,拿起长巾递给裴宴临擦身,接着翻出一身干净衣衫就往浴房里跑。 怕黑、怕老鼠的女娘不少,怕下雨他倒是第一次见,少年望着窗外雨帘如幕,垂挂在屋檐下,将尘土掀起,又在纷乱中落下。如果没有遇袭,此刻他应该正与父亲和母妃端坐高台,彻夜畅饮。 今日,是官家生辰。 他抬手将袖子挽起,见手臂上的红斑已消退不少,胸口刀伤表面业已愈合,可如今再提起回京,他的心境却早已不同。 五哥……真的会对自己痛下杀手吗? 若真是他,有朝一日回到皇宫,自己又该以何身份面对他呢? 是毅然反目,告诉他“既然太子不念手足之情,欲除我而后快,那今后裴六便没有了你这个五哥,他日若有人党同伐异,扰乱宫闱,企图达到自己卑劣的目的,我裴宴临必杀之”吗? 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三哥已死,七妹年幼,父亲的江山还需要你我兄弟携手同心,方得稳固,若是五哥信得过裴六,我愿是五哥最信赖的同胞弟、麾下臣,共守北□□江山,矢志不渝”。 一个惊雷乍起,将少年思绪拉回现实,见雨水已然飘进屋内,他起身关窗,刚好看到一个柔弱的身影从檐下闪身进了屋子,少女春衫薄透,脸色却比衣衫还白上几分。 “我洗好了,灶上热水还烧着,裴兄快去洗吧,免得受了风寒,伤势又要加重了。” 见裴宴临踟蹰,宋宛辛直接将衣服沐巾递给他,半推着他出去。 雨水掀起的泥土香气和她身上刚沐浴完的兰草香气混合在一起,若有似无萦绕在少年周身,裴宴临不知她为何急着催自己,难道是心疼灶下的炭火? 雷声隆隆,一响接着一响,裴宴临走出来时,屋内烛火不知何时已灭了。 “小辛?”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名字,她却没心思回应。 裴宴临见屋内幽暗无光,第一次心生恐惧。 “小辛!小辛!” 烛火重燃,他环视四周,却仍无少女踪影,就在此时,耀目白光似白日一般将屋内照亮,接着一道旱雷自天际炸开,少年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袅袅弱弱,带着哭腔。 裴宴临慌张回头,寻着声音走到木制衣柜前,将目光落在柜前的一双草编小鞋上。 漆黑的衣柜里照进一缕烛光,却照不暖少女苍白小脸,她双手捂耳,眼睛死死的闭着,蜷缩在窄小柜中瑟瑟发抖。 “小辛!” 被这一声呼唤惊醒,宋宛辛错愕睁眼,泪光闪烁间,瞧着裴宴临清俊的脸上满是慌张,心里顿时霍开一条口子。 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她张开双臂,扑在少年身上。 原来,她怕的竟是雷声? 惊雷时大时小,断断续续,每响起一声,宋宛辛掐在裴宴临后背上的指甲就陷入他皮肉一分,少年墨眉微皱,却没有推开她,而是蹲在原地任她抱着,一只大手踟蹰片刻,挪移到她后背拍打。 他从未哄过女娘,只能学着幼时宫里嬷嬷哄他入睡那般。 “可觉着好些?” 他怀里好生暖和,胸膛一起一伏之间向她传递着温热的体温,相比之下,宋宛辛手脚冰凉,鬓间、嘴角仿佛挂着霜雪。 蜷缩在狭窄衣柜里太久的缘故,她感觉自己的脚抽筋了,下意识里绷直脚背。 少年眼角扫过,托住她缓缓起身。 灯熄,上榻。 屋外又一次狂风大作,简陋小屋在狂风暴雨中摇曳不止,宋宛辛怕极了,哪怕躺在床上双手也没有放开,像只胆小的鸵鸟,将脑袋埋在裴宴临颈窝。 “你自小就怕打雷?” 少女的声音从他颈窝里传来,绵绵软软,带着颤音。 “娘……娘亲离世前……原是不怕的……” 短短几个字,他已经能想到她先前熬过了如何惨烈的一段时光。 离开裴宴临温暖的怀抱,少女身体又开始发凉,她不自觉地把身体又往少年这边挪移一分,隔着薄衫,少女的羸弱软绵触到他手臂,奇异的触感立即激起少年内心悸动,肌肉下意识绷紧,身上愈发滚烫。 窗外愈发喧闹,房内就愈发显得沉寂。 裴宴临睫毛闪动不停,出声打破两人的沉默。 “那每次打雷,你就在方才那里面躲着?” 少女的鬓发蹭到他下巴,有些痒,他意识到她在点头。 “小时候还好些……现在愈发觉得有些挤了……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躲到哪里……” 正说着,宋宛辛霜冻的耳朵被手掌盖住,温热暖流蔓延开来,少女在黑暗中惊讶睁眼,撞进面前一双泼墨眼眸里。 趁她抬头,少年抬起右手将她另一只耳朵盖住,像是滚烫的烈焰,要将她与寒冷深渊隔开。 窗外轰隆的雷声变得模糊,更多的是少年自黑暗中满溢的温暖眼神,少女狂跳的心逐渐安定下来,片刻,又因面前人少有的温柔眼神重新加速。 裴宴临嗓音低沉,穿过他捂在自己耳朵的手掌,直到钻进少女心里。 “这样可会好些?” 少女直愣愣的看着他,直到他有些受不了,撇开眼不再看她。 “嗯。” “那便快些睡吧。” 他掌心有茧,摩挲在她脸上有些疼,却很安心。 “裴兄,你觉得,李木会杀三娘吗?” 裴宴临见她终于有旁的心思,便知晓她此刻已经没那么害怕。 “杀与不杀,都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