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只想躺平(科举)》 1、001 第一章 在西北,有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名为兴安,人口不多,热闹却不少。 前不久,就又出了件新鲜事儿。 可把街坊邻居们都给稀罕坏了,不管见了谁,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得问上一句:“哎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沈遇走在街上,冷不丁被陌生的卖菜大娘拦住问了这么一句,面上不由闪过一丝茫然,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大娘给了他一个“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眼神,特意压低了嗓门儿,“就是沈家那个败家子儿的事儿啊!” 沈遇:“……” 眼下正是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的,也半点儿没影响大娘聊八卦的火热心情。 被灌了一耳朵关于“沈家的败家子在娶了个带着儿子的俏寡妇后怎么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的事迹后,大娘总算是意犹未尽地停住了话头,末了还特意交代了沈遇一句:“这事儿可别往外传啊,要是被别人听见了可不好。” 沈遇沉默片刻,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最终还是笑了笑,客气地道:“多谢提醒,我记住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边,卖菜大娘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跟隔壁摊位的老姐妹说起话来,“刚才那个年轻后生,长得可真俊啊,就跟那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脾气也好……” 老姐妹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 “谁啊?” “就是你嘴里那个沈家的败家子!” 大娘登时手一抖,手里的蒜头啪叽一下就掉到了地上。 …… 县城的另一头,早市的热闹逐渐散去,叫卖了大半天的摊贩们也都累得筋疲力尽,坐在各自的摊位上歇了下来,货物卖得差不多的,稍微歇了会儿就收拾起东西来,还没卖完的,则是掏出从家里带的吃食,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周围人闲聊着。 “诶,江娘子,那是不是你家夫君啊?” 卖鱼的婶子刚咬了口包子,抬眼就瞧见了不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对方着一袭青衫,身姿峻拔,手中正拎着个红木食盒,不快不慢地朝这边走来。 江婉宁闻言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看过去,视线正巧与之对了个正着。 她下意识冲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跟卖鱼的婶子笑道:“是,您眼神儿真好。” “我就说嘛,肯定错不了。”婶子得意极了,又咬了口包子,含糊不清地说:“不是我吹,别说那么大个人了,就算地上爬过去个蚂蚁,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她正说着,另一边卖烙饼的老婶子忍不了了,笑骂了一句:“你就吹吧!” “你还别不信,哎我跟你说……” 她们互相调侃笑骂起来,婉宁便在一旁笑盈盈地听着,手下收拾东西的动作半点儿不慢,麻利极了。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清润男声,“这么热闹?” 两个婶子立马停住了话头,乐呵呵地问:“沈三郎今个儿又给你家娘子来送饭了?” 沈遇把食盒递到安静站在一旁的婉宁手中,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手艺不好,让婶子们见笑了。” 接着又迎来了一阵善意的打趣。 沈遇面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意,一句一句地应对婶子们的问话,不见半点不耐烦。 好不容易被放过,他才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转向婉宁这边,走过来帮她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端出来,一边温声道:“我看着垣哥儿和衡哥儿都吃了饭才过来的。” 婉宁接过饭碗和筷子,闻着飘过来的饭菜香气,有些不好意思,面上露出一丝赧然,小声道:“我的手艺实在是太差了……” 她长得很好看,巴掌大的小脸,黛眉弯弯,杏眼含水,只是脸色有些白,仿佛身体不太好的模样。 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的。 沈遇一见到她,便总是忍不住忽略她的真实年纪,还有她那把一拳能打死牛的大力,将她当成需要被照顾的人。 他摇摇头,颇为认真地道:“你会做豆腐,我却不会,咱们这个家,现在可是在靠你养着的。” 说罢,也没给婉宁反驳的机会,便掀起纱布看了眼箱笼里的存量,见里面空荡荡的,忍不住挑了挑眉。 婉宁见状,顿时明白过来他在惊讶什么,笑得眉眼弯弯,主动解释起来:“先前来了个大主顾,说是主家今日办宴,便把这附近的豆腐都包圆了。” “那咱们今天倒是可以早点儿回去了?” 沈遇也笑了,推了推她的肩膀,想让她先去旁边吃饭,然而推了一下,没推动。 稍微用了点儿力气,还是没推动。 沈遇:“……” 尴尬不过一瞬间,但于某些人而言,却像是有一年半载那么漫长。 片刻后,他收回手,面不改色地道:“天冷,小心饭凉了,你先吃吧,我来收拾就好。” 婉宁无辜地眨了眨眼,顺从地端起饭碗,坐在旁边开始乖巧吃饭。 今天的两个菜,一个青菜炒腊肉,一个芋头烧肉,都是色香味俱全,馋得人直流口水,现在还在冒着热气,饭也蒸得刚刚好,不软不硬,粒粒分明,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口感,许是怕她吃不饱,所以结结实实盛了满满一碗,几口饭菜下肚,她一早上的疲惫顿时消散了不少。 她一口接一口的,吃相斯文,但速度却不慢,很快就吃得干干净净。 正好沈遇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顺手把空碗接了过来,放回食盒中,又递过去一张干净的帕子。 他自觉这番动作没什么不妥,落在周围之人眼中,却是小夫妻俩感情甚好的佐证,看得几个婶子互相对视几眼,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待到他们收拾妥当,同周围人道了几声别,这才相伴离去。 等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周围之人的议论声再次响起。 自打沈遇过来之后,那些就没有开过口的男人们也忍不住说起话来,语气尽是不屑一顾。 “这沈三郎,好好的一个大男人,一点儿本事都没有,让媳妇儿在外面抛头露面做生意,自己在家里洗衣做饭接送孩子,这可真是……” 也有酸溜溜的,“人家就是没本事怎么了,耐不住运气好啊,以前吃祖产,靠爹娘,现在又娶了个能干漂亮的媳妇儿,吃现成的软饭,咱们可做不来这种事儿。” “都说狗改不了吃屎,我看他这模样,肯定是装出来的……” 这些话可把另一边的女人们给惹恼了,当即就反驳起来,替沈遇说话。 “人家沈三郎怎么着你们了?至于这么酸吗?” 卖鱼的婶子啐了一口,双手叉腰,“他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就你们男人矜贵,不能进厨房做饭是吧?谁还不是个干活儿的人,谁不想干了一天回到家里,还能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饭菜?你们就在这儿酸吧,就是酸成了蔫儿吧唧的老帮子酸菜,人家江娘子也看不上你们!” “可不是?” “人家小两口爱咋就咋,吃你家饭了?” “就是,你们在这儿逼逼赖赖个什么劲儿……” 其他婶子也出声附和,语速极快,把这些个男人们说得还不了半句嘴。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开口插话,“方才那位郎君,瞧着倒是一表人才。” 众人循声看过去,原来是包子摊那边的客人,相貌陌生,外地口音,一身风|尘仆仆的行商打扮。 多半是个过路的商人。 他这句话可算是打开了其他人的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沈遇的事儿给说了个七七八八。 “这沈家三郎啊,以前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爹娘又去得早,自己没本事又没出息,祖产都被败得就剩两间都没啥生意的铺子了。” “谁说不是呢?偏偏他还带着个不知道亲娘是谁的儿子,这十里八乡的好人家们,哪有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也就江娘子初来乍到,被媒人给骗得上了这艘破船……” “可任谁都没想到,他这一成亲,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一改从前的恶习,那是酒也不喝了,赌场也不去了,一心一意照看家里,又是做饭送饭,又是接送两个孩子,把江娘子带来的儿子当自个儿孩子一样疼,还说是要把亏损的铺子给重装一番,给他家娘子作豆腐铺呢……” “这老话儿说得可真没错,这男人啊,成了亲就懂事了……” 行商模样的客人听着,慢吞吞地咬了口包子,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 另一边,沈遇与江婉宁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个儿高腿长的,手里只拎着来时的食盒和一个放着杂物的木桶,而他旁边的婉宁面色微白,身形纤弱,却挑着沉重的担子,扁担都被压得弯了下去,这样的组合别提有多吸引旁人注意了,几乎来来往往的路人都要多看几眼。 饶是沈遇穿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还是没能习惯这样的分工。 在接收了不知道第几个路人鄙夷的眼神后,他终于有点顶不住了,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五娘,要不还是我来挑吧……” “嗯?” 婉宁迈着轻快的步伐,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了,还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她一听这话,立马就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不用了,你大病初愈,身子还虚,这东西太重,你挑不动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已经走出一层薄汗的沈遇:“……” 脚步更加沉重了几分。 在穿来后的这段时日里,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现在这具身体的体弱,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主多年酗酒和疏于锻炼的缘故,力气小得连自家的熊孩子都制不住,更别提干些力气活儿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暂时只能做些家务活儿的原因。 ……毕竟在其他方面,他确实也帮不上婉宁什么忙。 认清这个苦涩的事实,沈遇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件事来,便换了话题:“对了五娘,铺子那边,我已经寻到合适的人了,你回头跟我一块儿过去看看,具体要怎么改动,你来做主便是。” 婉宁闻言,忍不住迟疑了片刻,才道:“可……那是你的铺子,给我用会不会不太好……” 见她如此,沈遇顿时明白过来,她不能那般坦然接受自己的帮助,显然是因为这桩婚事另有内情,让她有所顾虑,但在这件事上,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于是他佯作无事,将先前准备好的说辞道出:“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合作赚钱,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与其放着铺子在那边连年亏损,倒不如拿出来给你做买卖用,就当算我入股,到时候给我分红就是了。” 婉宁仔细一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终是点头应了。 “好,那就多谢你了,不过等回头,还需找个中人写张契书才妥当。” 沈遇看她一眼,轻咳两声,提醒道:“这个中人……怕是不太好找。” “……” 他话音落下,婉宁顿时杏眼瞪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 “沈三郎!” “江娘子!” “你们家的铺子被人砸了!” 2、002 第二章 听到这声,二人的反应不尽相同。 婉宁顿时板起小脸,握紧手中的扁担,一副气势汹汹立马就要冲过去的模样,而沈遇则是面色如常,眉头都没皱一下,且动作熟练地拉住了她。 不一会儿,一道圆胖的身影映入眼帘,来人满脸的焦急之色,一边走还一边气喘吁吁,大冷的天,硬是走出了满头大汗。 “老方。” 沈遇几步上前扶住他,招呼了一声。 这位姓方名圆,是原主的邻居兼朋友,家里开了间小小的食肆,两家的铺面都是靠在一块儿的,在原主那一堆狐朋狗友里面算得上是唯一一个有正经营生的人,人品也好,因而每次只要有个什么事儿,都会主动过来给沈遇报个信儿。 方圆扶着膝盖大喘气,焦急地道:“你们俩赶紧去吧,方才来了三五个人,,说是什么……顺义赌坊的人,瞧着就凶神恶煞的,听说你不在,砰砰砰就开始砸门了,指不定这会儿已经闯进去了都。” 听到“赌坊”两个字,婉宁整个人便是一愣,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身边人神色平静,面色如常地同方圆颔了颔首,“多谢,我这就赶过去。” 方圆把话传到了,心里也松了口气,不自觉又关心上了:“我看他们不像是什么善茬儿,你能应付得来吗?要不然我帮你去县衙报官?” 沈遇思索片刻,还是婉拒了,“暂且不用,既然是赌坊之人,应当是求财,就算是县衙的人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说罢,他话锋一转,“不过,还有件事要请老方你帮个忙。” “有什么事儿你说。” “劳烦你帮我把五娘送回家,家中只有两个孩子在,我不放心。” 一听是这事儿,方圆立马拍着胸口应了:“成,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婉宁没想到他说的事居然是这件事,她有心想问问安平赌坊的人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惹上那些人,却又觉得此刻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只觉心口塞着一团郁闷之感,不上不下的,憋得她难受。 “五娘,你的意思呢?” 沈遇见她半晌不言语,不由出声相询。 婉宁低下头,视线正巧落在他拎着木桶的手上,干净,清瘦,骨节分明。 她忽然想起,眼前这人才大病初愈,手无缚鸡之力,连重点儿的东西都拎不动,若是真让他孤身一人去直面那些赌坊的人,说不定竖着过去得横着回来。 想到这里,她果断摇了摇头,“我随你一块儿去。” 她话音落下,方圆先急了,“哎不是,弟妹,那可都是些恶人,你一个弱女子……” “老方。” 话没说完,沈遇便出言打断,“那就这样吧,五娘随我一道过去,家里那边就劳烦你跟嫂子了。” 他都这么说了,方圆就算再怎么想劝,也只能放弃,连着叹了好几下气,“行,那就这样吧,你们小心点儿啊。” 离开的时候还帮他们把那一摊东西也给带回去了。 沈遇与婉宁也同时动身前往铺子。 一路无话。 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就到了地方,还没靠近,老远就瞧见铺子附近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听说了吗,那几个是隔壁县赌坊的人?” “早就知道了,瞧那凶样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小声点儿!不怕人家揍你啊!” “又不是我欠的钱,我怕什么……” 这人幸灾乐祸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感觉自己肩膀被人拍了下,与此同时,身后还传来一道温文有礼的声音,还挺好听,就是不知道为啥有点儿耳熟。 “劳驾,能否往旁边让让?” 他转头看过去,顿时浑身一僵,尴尬地笑了两声,“那啥……沈三,你来了啊……” 沈遇颔首,语气依旧平静,“是,可否让我们过去?” 一听这话,这人赶紧用力往旁边挤了挤,把身边人都挤得打了个趔趄,心虚地打了个哈哈,“能能能,这咋不能呢,你快过去吧,你铺子的门板都快被拆了!” 等沈遇带着婉宁走过去,他才松了口气。 看到旁人揶揄的眼神,他嗤之以鼻,心道你们知道什么?这沈三郎啊,就是个混不吝的,连赌坊的钱都敢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家里还有老有小的,可惹不起这样的人。 另一边,许是见正主来了,围观的人们立马就让开了一条道。 沈遇与婉宁走到铺子跟前,将眼前场景看得分明—— 原本收拾得还算整洁的铺面,现下已经被折腾得乱糟糟一片,薄薄的木门被拆下来扔到一边,上面还有不少脏乱的脚印,哪怕只是站在门口,都能看见铺子里来来回回到处乱砸的身影,能听到里面噼里啪啦东西不断落地的动静。 看到眼前这一幕,沈遇不由皱了皱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前后两世,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 也不知是不是原主常年酗酒的原因,他穿过来之后,昏昏沉沉了好些日子,也没能继承原主全部的记忆,脑海中有些记忆就像是一团迷雾一般,怎么看都看不清。 很显然,这件事也是他没能从记忆中得知的其中一件。 也是他穿来之后面临的第一个信任危机。 一想到这里,他便有些头疼。 从思绪中很快回神,他刚要上前,袖口却忽然被拉住,转头看过去,果然看见婉宁的面色同样复杂难言,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白到近乎透明,她抿了抿唇,没过多犹豫,便接着开口:“还是一块儿进去吧。” 既然他们两个已经是协议成婚的关系,就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什么事就该一起面对解决。 再说,自成亲这段时日以来,她观察许久,自然看得出自己这位挂名相公是个什么样的人,性情温和良善,做事细心周到,除了因大病一场之后导致的手无缚鸡之力之外,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她忍不住想,或许这次赌场来人的事,其中有什么隐情也未可知? 沈遇闻言,心中讶异片刻,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他对自己现在的战斗力心知肚明,便没有为了强撑这那点男人的面子就拒绝婉宁的好意,虽说在他的理性分析之下,赌场来人,应当是为了要钱,但这是按照他从前的观念判断的,不排除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情况会有所不同。 多一个同伴便多一份保障,也更稳妥些。 他们二人,一个斯文清隽,一个娇弱貌美,哪怕是寻常走在街上,都会吸引众多人的目光,更何况站在铺面门口,自然很快就被里面的人给注意到了。 没多久,就从里头走出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穿着一身蓝灰色棉袄,手里握着根木棍,脚步不停地走到他们俩面前,视线压根儿没在婉宁身上停留,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遇,脸上闪过一丝怀疑,瓮声瓮气地问:“你就是沈三郎?” 沈遇颔了颔首:“在下正是沈遇。” 壮汉闻言,眯起眼又打量了一会儿。 他娘的,少东家不是说沈三郎是个油头粉面的浪荡子吗,他是不是记错了,怎么这人看着根本不像啊,别说是浪荡子了,就说是个读过书,身上有功名的书生也有人信啊。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他很快放弃。 反正不管这人是不是吧,只要认下了这个身份,沈三郎欠的债,他就得还。 “沈遇是吧?” 壮汉收回视线,抖了抖满脸横肉,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张欠条,在他面前抖了抖,还没等他看清,就又收了回去,“我姓黄,半年前,你在我们顺义赌坊借了三十两银子,前两天就到了该还的日子,可等到天都黑了,都没见到你的人影。” “这不,我们少东家年底盘账,盘到你这儿了,就打发哥儿几个过来,跟你讨要讨要,你看看,是还五十两银钱呢?还是拿这间铺子抵账?” 他这话说到一半,沈遇立马就确认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与他先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果然是原主上赌场赌钱,赌得上了头,还跟赌场借了三十两银子,半年利滚利下来,就从三十两变成了如今的五十两。 甚至还“贴心”地考虑到了他还不上钱,可以用铺子抵账的“好办法”。 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拒绝了第二个选项,“不必,我是不会用这间铺面抵账的。” 他话音刚落,壮汉还没说话,旁边尖嘴猴腮的小弟就忍不住张口讥讽起来: “别装了,是不是抹不开面子啊?我们来的时候都打听过了,反正从你沈三郎手底下漏出去的铺面也不止一间了,再多卖掉一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嘛?” 话音刚落,其他人也大声笑了起来,还有在一旁围观的人也开始起哄: “卖了吧!” “沈三,卖了这间,还有一间,你卖得起!” “就是,都卖那么多了,也不差这一间!” “要实在舍不得铺面,你身边这个貌美的小娘子,也不是不能拿来抵……啊!” 听到最后一句,沈遇面色陡然沉下,刚要出声打断,就见那人惨叫一声,死死捂住下身倒在了地上,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只虾米,凄厉的呼痛声不绝于耳。 这动静,直看得周围所有男人都浑身僵硬,噤若寒蝉。 一旁,婉宁收回脚,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可在场众人却没一个敢小看她的了。 沈遇:“……” 缓缓收回目光,转向婉宁,“没伤着自己吧?” 他这话说出口,顿时惊掉了一圈儿人的下巴。 不是,你要不要睁开眼看看,要说伤着,也该是在地上打滚的那个伤着吧? 婉宁也愣了下,下意识摇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 沈遇对地上躺的那人半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只是不由在心中惊叹于原主的勇气。 就这姑娘的武力值,原主是怎么敢对她起色心的,要不是因为原主想生米煮成熟饭,喝酒给自己壮胆,结果喝太多把自己喝死了,才有了接下来他穿书的事儿。 但事到如今,穿都穿了,多想无益,在找不到回去的方法之前,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他很快将心神从这个小插曲中抽离出来,回到正题,对壮汉道:“黄兄,五十两银子,一文不少,明日便会送到贵坊,现在,你可以带着这些兄弟们先走了。” “对了,临走之前,还请你们把毁坏的东西都修好。” 壮汉还是头一回碰见对上来收债的还说话这么硬气的人,都给气乐了。 他挥起拳头,刚想吓唬两句,就听这沈三郎继续道:“如若不然,我便只能报官了,听说贵县换了新县令,如今正是立威的时候,相信若是接了这案子,定会秉公处置。” 黄老大顿时浑身一僵。 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前两日在县衙墙下被重枷压着示众的那些同行们。 他也是在那边憋了太长时间,这会才主动领了兴安的差事,想着好好打砸发泄一通,却没成想又碰上了个硬茬子,真是晦气! 越想越气,他放下拳头,狠狠地瞪了沈遇一眼,“你给老子等着,明儿要是还不上……” “这就不劳费心了。” 沈遇揣着手,礼貌地打断,“请吧。” 3、003 第三章 黄老大等人很快修好东西离开,围观的人见没热闹能看,也一个个地散去。 原本喧闹嘈杂的铺子门口随之安静下来。 沈遇收回视线,看向婉宁,“五娘,这边暂且没别的事了,你先回家吧。” 婉宁迅速分辨出了他这句话里的意思,“你不一块儿回去吗?” “嗯。” 沈遇转过身整理门板,“我还有件事,等会儿要去趟县衙。” “县衙?”婉宁闻言便是一怔,“你去县衙做什么?” 话一出口,她顿觉懊恼,心道自己怕是管的太宽了。 沈遇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也就没察觉到她的情绪,一边继续着手上的活儿,一边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日的时候,县衙不是派人在城门处贴了张告示吗?” 他提起的这件事,婉宁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那张重金悬赏找人改良农具……” 话说到一半,她立马意识到了什么,倏地转头看向沈遇。 “难不成你有办法?!” 沈遇点点头,但没把话说得太满:“不算很有把握,只能说尽力一试。” 婉宁可不信他这话,她可还记得他先前跟赌场那些人是怎么说的,说什么明天就能把五十两银子还上,一分不少,按照他的为人,话都说到这儿了,要说没把握,肯定是假的。 三下五除二安好门板,婉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既然这样,那我就不跟过去给你添乱了。” 沈遇笑笑,“怎么能是添乱,今日若是没有你,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 婉宁闻言便摇了摇头,她本来还觉得跟过来能多少帮上点忙呢,没想到只是出手解决了一个对自己无礼的登徒子,赌坊的事完全是靠他自己处理的。 二人就此在铺子门口分别。 县衙离得不远,没走多久,便到地方了。 在大门口值守的是个年轻衙役,态度也不倨傲,一听沈遇是带着改良过的农具图纸来的,立马就带着他往县衙里走去,一边走,一张嘴还说个不停: “沈公子啊,你还是我在这儿值守这么多多天,见过的第一个带着图纸来的呢,一听就靠谱,你是不知道,前些天来了多少人,都说自己有什么家传的农具,一个比一个说的强,牛皮都快吹到天上去了,结果等到真下了地,还不如县衙里现在用的那些呢,气得县尊大人好几天都没吃得下饭……” 沈遇在一旁安静听着,时不时微笑应对。 心道这年轻衙役兴许不认识自己这张脸,若是知道自己就是传言中那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儿,恐怕就不见得还会对他和他的图纸有这样的信心了。 县衙面积不大,不一会儿就到地方了。 衙役正要带着他往里走,迎面就迎上一个穿着青色袍服的中年人,行色匆匆地正要往外走。 “何主簿,您等会!” 眼见这人就要从他们身边经过,年轻衙役赶忙一把拉住他,“您等等,我找您有事儿。” 中年人被他拉了个趔趄,胡子差点儿气歪了,手下用力,试图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揪出来,顺带扶了把歪掉的帽子,气哼哼地道:“有天大的事儿都等我回来再说!县尊大人正寻我呢!可不能耽搁了!” 听到“县尊大人”四个字,衙役立马松手,“那您赶紧去吧。” 何主簿用力瞪了他一眼,刚想骂几句,又碍着一旁还有外人在,只好硬生生咽了回去,扭过身走了。 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衙役挠了挠头,对沈遇道:“沈公子,真是不巧,怕是要你多等一阵子了。” 沈遇笑了笑,客气地道:“无妨,本就该等的,多谢你。” 衙役:“没事儿,那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先回门口了。” 沈遇应了声好,目送衙役离开之后,便寻了个地方等着何主簿回来。 …… 另一边,婉宁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天上忽然飘起了雪。 片片雪花从天而降,散落在地,不一会儿,入目之处便是白茫茫一片。 见这雪似是越下越大,街边的商贩们缩着脖子,跺了跺冻得发僵的脚,抓紧时间收拾东西,行人们也是行色匆匆,脚步飞快地往家中赶,婉宁亦是如此。 但从街角路过时,她还是叫住了扛着草垛子的货郎,掏出铜板,买了两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顶着风雪回到家中,身上和头上都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五娘回来啦?” 她刚走进廊下,厚厚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伴随着热情的招呼声,一个面若银盘的妇人迎了上来,看清她此时的模样,顿时吃了一惊,赶紧把她往里面领,“外面雪怎么下这么大了,快进来快进来,屋里头暖和。” 婉宁笑着应了,但还是先站在门外,把身上的雪都给拍得干干净净。 掀开帘子,一股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地上摆着火盆,烧得正旺。 除此之外,屋内还有两个半大孩子,一个是个六七岁大的小胖墩儿,正蹲在炭盆旁边,另一个则看上去稍大几岁,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着。 听到动静便抬起头,小脸上立马有了神采,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下去,“阿娘!” 婉宁“哎”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顺势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给他,“喏,给你们买的,去分给衡哥儿一根。” 垣哥儿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转身朝旁边走过去。 另一边的小胖孩儿听到婉宁他们的说话声,动了动耳朵,撇了撇嘴,身子却一动不动,跟没听见似的,手里正拿着根细长的树枝,往炭盆里面戳来戳去。 看着毫不在意,其实悄悄竖起耳朵,在认真地听大人们说话。 许是听得太专心,就连垣哥儿递到他手边的糖葫芦,也一声不吭地接了。 惹得垣哥儿都讶然多看了他一眼。 另一边,方嫂子跟在婉宁后面进了门,回头就关上门,把门帘给掩得严严实实,不让外头的风雪刮进来,还问:“你相公人呢?怎么没跟着一块儿回来啊?” 婉宁动作微顿,没把他去县衙的事儿说出来,只道:“他还有旁的事,晚点就回来了。” 方嫂子一听“有事”两个字,再想到今天的事儿,下意识就以为沈遇是去找人借钱去了,怕再往下说人家面子上不好看,赶紧转移了话题,热情地道:“今儿这天太冷了,你们就别开火了,上我家吃吧,锦娘前两天还说呢,想跟两个哥哥一块玩儿。” 婉宁:“还没谢谢嫂子这一下午帮我们照看着孩子呢,晚饭又怎么好麻烦……” “这值当什么!”方嫂子摆摆手,继续劝:“走吧走吧,眼下天都快黑了,你相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大人能饿,孩子可经不住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可别饿坏了。” 实在经不住这样的热情相劝,婉宁只好应了。 将方嫂子送走,婉宁折返回屋,还没开口,衡哥儿就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把糖葫芦“啪”一声摔在桌上,“我不去他们家!要去你们去,我要在这儿等我阿爹回来!” 他才七岁,又是这样的天气,怎么可能放心把他一个小孩儿留在家里? 婉宁想也不想便道:“不行。” 衡哥儿一听这话就炸了,整个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要推她,“凭什么不行!我才不要你这个后娘管!” 然而还没跑两步,下一瞬,他就像只小鸡崽儿似的,被婉宁单手拎了起来。 正僵持着,门口的帘子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沈遇带着满身清冽的冰雪走进来,待看清屋内场景,不由语气微讶: “……怎么了这是?” 4、004 第四章 婉宁:“……” 拎孩子的手,微微僵硬。 垣哥儿从一旁走了过来,主动出声打破僵局:“沈叔,隔壁方婶婶请我们过去吃饭,衡哥儿不愿意去,说要留在家里等你回来,我阿娘不放心……” 他这么一说,沈遇就懂了,看了眼还在挥舞着四肢使劲扑腾的小胖墩儿,轻咳一声,“五娘,你先把他放下来吧,他劲儿大,也不知轻重,别不小心伤了你。” 婉宁虽然并不觉得这么点儿孩子能伤到自己,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松了手。 双脚刚落地,衡哥儿就撇过脸故意不去看沈遇,反而冲着垣哥儿大叫:“你胡说!我才没等他回来,我就是不想去别人家吃饭!我家又不是没饭吃!” 垣哥儿被他这么吼了一通,神情半点儿变化都没有,反而语气平板地点出事实:“沈叔中午给咱们做的饭都吃完了,晚上也没人做,现在家里确实没饭吃。” 沈遇闻言,有些忍俊不禁。 心道江垣这孩子不愧是小说男主,将来的一代名臣,如今虽然只有十岁,但那股聪明劲儿,却已能窥得几分了。 眼见衡哥儿马上就要急眼,沈遇笑笑,主动开口打了个圆场:“不愿意去就不去了,五娘,你带着垣哥儿去吧,我留在家里给他做饭。” 婉宁正尴尬着,忙点头应了,匆匆扔下一句“那我们先走了。”就拉着垣哥儿就出了门。 没一会儿,母子俩的脚步声便逐渐远去。 沈遇低头,只见小孩儿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看过来,还不闪不避的,撇了撇嘴,“五娘五娘,叫得还挺顺口的……” 沈遇:“……” 屈起手指弹了下小孩的脑门儿,略带无语地问:“不这么叫怎么叫,跟你一样叫人家后娘?还是跟外面的人一样叫江娘子?不别扭吗?” 衡哥儿捂着额头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沈遇失笑,冲门外扬了扬下巴,“走吧,去厨房看看,你想吃什么,阿爹给你做。” “想吃鸡!” “你爹我总共就养了三只鸡,还指望着他们下蛋呢,你放过他们吧。” “那就腊肉!” “行,还用蒜苗炒?” “……也成吧。” 你问我答地进了厨房,沈遇自觉从房梁上取下腊肉,切了一小块儿下来,把剩下的又挂了回去,家里没养猫,时不时还会闹耗子,要是不挂起来,改天就得被糟蹋了。 一边把腊肉切成小块儿,另一边还不忘指挥衡哥儿干活:“对,就是那边,看到没有,不是有两颗蒜苗吗,拿过来把最外面那层干皮剥了,再放到水里洗洗。” 衡哥儿却不情愿,一屁|股坐在灶台前的凳子上不挪窝,“我不去。” “真不去?” “不去。” 沈遇头也不抬,继续切肉,“你要是不去,那就只能吃没有蒜苗的蒜苗炒腊肉了。” 小孩儿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抱怨起来:“不是你说要给我做饭吗,怎么现在又要我干活儿啊?” 沈遇“嗯”了一声,切完腊肉又开始烧火,手底下的动作有条不紊,语气也很耐心:“不过阿爹现在忙,衡哥儿要是能帮我干点儿活,咱们就能早点吃上饭菜了。” 他一这么说话,衡哥儿就满身不自在,胡乱应了一声,就跑到角落去洗蒜苗了。 一边洗,一边忍不住走神。 自己刚刚故意那么说话,居然没被打…… 以前的阿爹从来不会给他做饭,整天就知道喝酒,在外面赌钱,回家倒头就睡,浑身都臭烘烘脏兮兮的…… 可现在的阿爹,大病一场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不但会做饭会洗衣裳,不再去买酒喝,也不去赌钱了,连脾气都好多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衡哥儿?”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瞬间把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发什么呆呢?蒜苗洗好了吗?” 小孩儿回神,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沈遇接过,打量了一眼,“不错,洗得还挺干净的。” 转身回到灶台边,手起刀落,蒜苗很快变成几段,跟腊肉在锅内相会,在灶火的帮忙下,变成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再配上一锅热腾腾的饭,和小方桌上那盏小油灯,便为这个寒冷的雪夜添了几分暖意融融。 小门小户的,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沈遇替小孩儿夹了块腊肉,自然而然地问起:“衡哥儿,你喜欢吃糖葫芦吗?” 衡哥儿刚要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一僵,然后说:“不喜欢。” 沈遇“哦”了一声,语调上扬,故作疑虑地道:“那是谁在上个月闹着要吃糖葫芦的,我记错了?” 小孩儿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回了句:“不知道。” 沈遇今天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桌上那个被摔得稀碎的糖葫芦,不用想也知道是婉宁买的,但衡哥儿对她的抵抗情绪还很重,硬要他跟对方好好相处,恐怕会适得其反。 他想了想,温和地道:“衡哥儿,你不喜欢江姨没关系。” 话音刚落,小孩儿就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 沈遇面不改色,“但糖葫芦是无辜的,不管怎样,浪费吃的总是不好的,你要是觉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大不了回头阿爹给你买东西的时候也给垣哥儿买一份,就算是扯平了,怎么样?” 衡哥儿扒拉了几下碗里的饭,觉得好像有点道理,闷闷地“嗯”了一声。 算是答应了。 沈遇笑笑,不再说话。 心道这小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孰不知若是单从东西的价值方面来看,好像的确是扯平了,但若是从人情方面来看,非但没有扯平,反而在这一来一回之间,加深了联系。 一顿饭吃完,外面的雪也差不多停了。 沈遇把衡哥儿送回房间,离开之前,还不忘问上一句:“对了,功课都做完了吗?你们明天又要去族学了,先生定是要检查……” “都做完了。” 他话还没说完,衡哥儿就飞快地打断了他。 沈遇闻言,慢吞吞地打量了他一番,缓缓颔了颔首,“做完就好。” 说罢,便抬步出了房门。 待到沈遇离开之后,衡哥儿猛地松了口气,肩膀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床上。 写什么功课,他一个字都没写,也压根儿就不想写。 反正先生都说了,他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送来读书也就是白白浪费族里的资源。 …… 屋外,沈遇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院门口传来推门的动静,虽然天色已经黑透了,但隐约还能看得出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正是婉宁和垣哥儿。 “沈叔?” 同时,垣哥儿眼尖,也看到了他。 沈遇应了一声,随即便瞧见婉宁低头跟垣哥儿说了几句话,小孩儿就慢吞吞地回房去了,而她自己则在锁好院门后朝这边走了过来。 沈遇下意识推开厨房门,让她先进,一边问:“要做明天卖的豆腐?” 厨房内灶火刚熄不久,还残留着暖意,婉宁闻言便道,“这么大的雪,明天怕是没什么生意,我打算把那些提前泡好的豆子发成豆芽,这寒冬腊月的天气,也算是个新鲜菜,许是能卖得更好些。” “这倒是。”沈遇颔首。 果然,不管在什么时代,都不缺聪明人,想得出反季节蔬菜这种东西。 “对了,县衙那边的事还顺利吗?” 忙活到一半,婉宁的声音忽然从旁边响起。 沈遇“嗯”了一声,起身擦干手上的水,留下一句“稍等一会儿”就出了门。 没过多久,帘子再次被掀开,他捧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走进来,打开放在她面前。 婉宁看过去,里面居然放了五个摆得整整齐齐的银锭。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手书,她打开看了看,是一封县令亲笔的嘉奖令。 见状,她不由眼睛一亮,“沈大哥,你可真厉害!” 同时也松了口气,有了这五十两银子,赌债就能还清了。 将嘉奖令放回匣中,她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沈大哥,赌坊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遇顿了顿,并不想骗她,便实话实说,“我也不记得了。” 婉宁看他面上神情不似作伪,也记起他大病一场之后,便有许多事情不太记得了,听到这个解释便也释然了。 并不是她如此轻信于人,而是事已至此,追究赌债是怎么欠下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 想到这里,她试探着问:“那以后……还会不会……” 不等她说完,沈遇便摇了摇头,“自然不会。” 照理说,这个话题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但他转念一想,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自己与原主之间做个分割,索性继续开口,“说起来,在病中时,我犹如大梦一场,在梦中经历了一遭生老病死,一朝醒来如同顿悟,只觉从前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实在不应再那般继续下去了。” 这番说法倒是新鲜,婉宁好奇起来,“你在梦中是什么样的?” 沈遇笑了笑,半开玩笑般道:“是个百无一用的败家子,成日里只知道酗酒赌钱打孩子,败光了家业,得罪了一堆人,最后落得个醉酒跌落河中淹死的下场。” 5、005 第五章 “这只是个梦,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听他说完,婉宁下意识道,“你跟梦里那个人一点儿都不像,别把他的结局往自己身上套。” 沈遇笑笑,“那是自然。” 方才所说的是原主在书中的结局,但现在这个壳子的芯子换成了自己,自然要努力过出个不一样的结局才是。 …… 等到好不容易忙完,沈遇熄了灯从厨房走出来时,外头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洋洋洒洒下了起来,一阵寒风吹来,冻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回到屋中。 屋内燃着炭盆,虽然比外面暖和不少,但还是能感觉到些许凉意。 里间光线昏暗,衡哥儿已经躺在床上睡了,只在桌边留了一盏油灯,露在外面的灯芯焦黑发硬,灯火明明灭灭,还时不时噼里啪啦爆个灯花。 沈遇换下沾染了雪花的外衫,用剪刀把灯芯剪了剪,灯火骤然亮堂了不少。 放下剪刀,他正要去洗漱,一转头看到了放在一旁的书袋,想到今日自己问起课业时衡哥儿的反应,顿觉狐疑,索性把洗漱的事先放到一边,先检查这小子的课业。 翻开一看,他的动作不自觉顿住。 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拿错了,不管怎么翻看,上面都是空空荡荡,半个字没有,光洁如新,跟刚买的没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遇转过头,就瞧见本应该熟睡的人虽然闭着眼睛,但眼珠子却还在动,明显是在装睡。 他挑了挑眉,轻咳一声,“要是没睡着就起来吧,说说你这课业是怎么回事。” 半晌,床上都没动静,正当沈遇觉着这小子打算继续装睡下去的时候,对方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目光清明,哪有一点儿瞌睡的模样。 对上他询问的眼神,衡哥儿跟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就是没做,您别管了。” 沈遇不置可否,只是对他招了招手,貌似随意地道:“你先过来,咱们聊聊。” 衡哥儿一听“聊聊”这两个字就头大,憋了好半晌,小脸儿都憋红了,才憋出一句:“先生讲的我都听不懂,您就别难为我了。” “听不懂?” 沈遇手里正拿着他现在所学的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薄薄的一本小册子,书封上写着《幼学琼林》四个字,里面的书页倒是有些破旧泛黄,一看就知道不是新书,应当是族里发的旧书,回头用完还要收回去。 熟悉的内容出现在眼前,沈遇不由一怔。 他在穿越之前,闲暇时候的爱好便是看书,尤其是国学相关的,更是看了不少,此时此刻,在完全陌生的时代看到熟悉的文字,竟给了他一丝奇异的安慰感。 “是啊。” 小孩儿抱怨的话语在旁边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现在这个先生给我们上课,就是让我们跟着念,也不讲里面都是什么意思,念完就下课了,能听懂才怪……” 沈遇“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先生给你们布置了什么课业?” 他这话说完,小孩儿的视线顿时飘忽,小声说:“把兄弟篇抄写一遍。” 沈遇不用想都知道他在心虚什么,照理来说,光是抄写的话,跟听懂听不懂的关系不大,毕竟听不懂也照样能写。 况且族学这位先生的教学方式就是这样,不管能不能听懂,先跟着念,然后背会,能默写出来,直到这些都做到了,他才会开始讲解其中的含义。 他不好评价这种方式到底好还是不好,只能说似乎不太适合衡哥儿这样的孩子。 想清楚其中的关节,他也没动气,心情很平和,冲小孩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衡哥儿犹豫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挪了过来。 “坐。” 让他在自己身边落座,沈遇起身接了杯水,把笔墨纸砚一一摆出来,动作娴熟地研墨,一边道:“来吧,我给你讲解兄弟篇,你若是听懂一句,就写一句,如何?” 他话音刚落,衡哥儿脸上就露出了见鬼的表情。 小孩儿整个人都石化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直接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您……不是……您要给我讲解?” 要不是胆子还没那么大,他都想问,您识字吗? 沈遇颔首,面上看不出半点儿心虚,动手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天也不早了,你早些写完,咱们也早些休息。” 小孩儿皱巴着一张小脸,认命坐下,内心绝望。 这附近谁不知道,他爹是个不干正事的闲人,沈家善总带着他那群跟班在族学找他麻烦,不就是因为有个当秀才的爹吗?要是他自个儿的爹真能懂书上的东西,还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吗? 正当他又想叹气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自家阿爹的声音: “我们先来讲前面两句——天下无不是底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需贻同气之光,无伤一本之谊。”[注1] “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世上最难得的则是兄弟,须得保持同胞之间的情谊,护持同气连枝的荣光,莫要损伤了手足的交往与情分……”[注2] 他语速不快,言之有物,声音清润和缓,如同山中潺潺流过的小溪,透亮清澈。 衡哥儿从一开始的敷衍到后面的震惊,听得嘴巴微张,逐渐瞪圆了眼睛。 他不是在做梦吧? 还是说,阿爹都是乱讲的?但是看这个样子,又不太像…… 衡哥儿本来还想敷衍应付一下就上床睡觉的,然而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地听了进去,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沈遇合上书册,“方才讲的这些,都听懂了吗?” 小孩儿下意识点点头,又缓慢地摇了摇头,对上对方疑惑的眼神,急忙解释道:“听的时候听懂了,但是……” 沈遇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听的时候能听懂,但听完就忘了?” 衡哥儿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也不是全都忘了,还记得一些的……” “已经很好了。” 沈遇态度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才多大年纪,若是只听我讲一遍就能全都记住,那就是天纵奇才了,不过这个世上,大多还是寻常人,放宽心,要是只是听一遍记不住,那就写下来,回头多看几遍,总能记住的。” 见小孩儿有些怔忪,不由笑了笑,“好了,抓紧时间,把先生布置的课业写了吧,要不然明天可就要挨板子了。” 听到板子两个字,衡哥儿不由得撇了撇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乖乖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了起来。 沈遇起身看了一眼,只见纸上的字体虽然有些歪歪扭扭的,却能看得出其中的认真。 没有打扰衡哥儿,他放轻脚步去外间洗漱。 …… 同一时间,隔壁县。 西北角的一处小宅中,卧房内燃着油灯,相貌秀丽的妇人靠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绣着帕子。 男人打着哈欠从门外走进来,“柔娘,这么晚了,别绣了,别把眼睛熬坏了。” 妇人抿了抿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我想给娘家那边的大伯母绣个小屏风,看能不能托她的人情,把咱们小宝送到沈氏族学读书。” 男人脚步一顿,“这能行吗?你家的族学不是只收沈家的孩子吗?” “有什么不行的?” 妇人绣好最后一针,“沈遇娶的那个小寡妇带的那个拖油瓶儿子都能进族学,我还是正儿八经的沈氏女呢,咱们小宝怎么进不得了?” 男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点点头,“行,反正咱家的钱都在你这儿,要是缺什么东西要买,你尽管去买。” 一边说一边往床上一躺。 暖烘烘的被子盖在身上,他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要说啊,还是得读书,你看你们沈家大房那个……叫什么来着?” “沈廉?” “啊对对对。”男人连连应声,“就是他,仗着身上有个秀才的名头,什么乡绅老老爷们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的,不说别的了,就说你们六房那一家子,生意做得够大吧,都那么有钱了,还不是……” 说到最后,更是来了兴致,乐呵呵地道:“小宝那么聪明,以后跟着我杀猪能有什么出息,还是柔娘你考虑得周到,是得把他送去读书才行。” 沈柔娘收好绣帕,勾起唇角笑了笑,“可不是?” “对了。” 男人刚闭上眼睛,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坐起身。 沈柔娘被他吓了一跳,嗔怪地推了一把,“干什么呢,一惊一乍的。” “我今个儿回来的时候,好像听到赌坊的人去兴安了,说是去找一个叫沈三郎的要债,柔娘,这个沈三郎,该不会是你阿弟吧?” 沈柔娘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咸不淡地道:“不知道,说不好。” 男人挠挠下巴,“要是的话,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赌坊的那些人凶神恶煞的,你阿弟那个小身板,怕是禁不住打。”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沈柔娘忽然像是被什么给点着了似的,不耐烦地道:“你忘了,我早就跟他断绝往来了,他是死是活都不管我的事!” 说罢,就往床上一躺,翻身背对着他,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 6、006 第六章 翌日清晨,公鸡打鸣时,天还未亮,沈遇便早早地起了身。 穿好衣裳下了床,担心把还在熟睡的衡哥儿给吵醒,他特意放轻脚步从里间走了出去。 走到厨房,提起炉上的水壶,壶里的水还残存着余温,有用柳枝沾上青盐,放入口中,齁咸的味道让他瞬间清醒过来,免不得又在心中怀念了一番现代牙膏的方便之处。 洗漱过后,燃起炉灶中的火,熬上一锅粟米粥,在等粥熬好的时候,在上面放上蒸屉,顺带热上几个馒头,蒸上两个鸡蛋,最后从厨房外的缸里捞出一碟酸菜,今日的早饭就算是准备好了。 忙活得差不多,沈遇出门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估摸着时间应当还很宽裕,便去把竖在墙角的扫帚拿了过来,开始清扫院中的积雪,许是下了大半夜的缘故,积雪已有厚厚一层,若是直接踩进去,能直接盖过脚面。 院子不大,但耐不住他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差,扫上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歇上一会儿,等好不容易扫完整个院子,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抬头一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微微天光透出云层,朦朦曙光,柔和温暖。 喘了口气,沈遇刚放下扫帚,准备去叫其他人起床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吱呀”声,他转身看过去,只见一道眼熟的身影从门缝中挤了出来,又迅速把门关上。 四目相对,沈遇温和地笑了笑,“垣哥儿起了?厨房有温水,去洗漱吧。” 说罢,便转身回了正房。 屋内,衡哥儿还赖在暖和的被子里不肯起来,任凭他怎么叫,都纹丝不动。 “不起是吧?” 沈遇啧了一声,直接上前把自己的手盖在了小孩儿的脸上,刚扫完雪的手,冰凉的不是一丝半点儿,瞬间就把小孩儿给冻清醒了,发出一声哀怨的惨叫。 “别叫了。”沈遇把衣服丢给他,一边叠被子,一边道:“等会儿吃了早饭,还得去族学呢,可别磨磨蹭蹭了,昨夜下了雪,路上可不好走,今个儿得早些出门。” 见实在坳不过,衡哥儿认命地叹了口气,拿起衣服开始往身上穿。 等他穿好,又被推去洗漱。 等他们都洗漱好,热腾腾的早饭也上了桌。 婉宁一幅睡眼惺忪的模样,魂游天外地走到饭桌旁坐下,逐渐被饭菜的香味唤醒。 第一次见到沈遇做饭的时候,她还被吓了一大跳,她长这么大,除了厨子,从来没见过在家里做饭的男子,那顿饭吃的她是忐忑不已。 不过,许是习惯成自然,大半个月下来,家里的每顿饭都是沈遇做的,她已经能从开始的胆战心惊到如今的泰然自若甚至习以为常了。 不光是她,衡哥儿适应得更快。 沈遇这副身体不好,胃口也不大,只吃了半碗就饱了,反倒是两个孩子和婉宁吃了不少,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老话果然说得不错。 但婉宁吃了三碗…… 也很正常,毕竟力气大的人需要的能量也多。 沈遇沉默了片刻,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阿爹,我吃好了。” 衡哥儿呼噜呼噜喝完粥,放下碗,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遇“嗯”了一声,“那就去收拾书袋,我送你跟垣哥儿两个去族学。” 衡哥儿叹了口气,“好吧。” …… 一大两小很快出了门,还没往外走两步,就迎面碰上了正哼哧哼哧扫雪的方圆。 “老方,早啊。” 方圆扶着腰站直,呼出一团白气,“又是你送俩孩子去上学啊?” 沈遇点点头,“时候不早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去吧去吧。” 从家里到族学的路不算远,但一路上无人清扫的积雪却成了不大不小的阻碍,等好不容易走到,三人的鞋也差不多湿透了。 沈遇把拿了一路的包袱递给江垣,叮嘱道:“这里面装了两双新鞋,是我前几天托李大娘给你们做的,等你们进去就换上,别着凉了。” 之所以交给江垣,则是因为他年长衡哥儿三岁,性子也稳妥些。 江垣闻言就愣住了,刚要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讥讽的声音。 “我还当你当真改了性子,没想到做事还是这般上不得台面。” 沈遇转头看去,“族兄何出此言?” 对方着一身青色直缀,头戴书生巾,一副标准读书人的模样,面上神情却刻薄得紧,他哂笑一声,“听说你好端端的铺子不开了,要改成卖豆腐的,你自个儿成日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 话没说完,就被沈遇打断,平静地道:“难不成族兄以为,洗衣做饭带孩子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 “族兄身为秀才,饱读诗书,应当不会不知,《礼记》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注1]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应当不用我说吧?” 他这一番话,不仅把沈廉说得面色难看,还让身边的两个孩子也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 衡哥儿纯粹是被震惊的,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家阿爹不仅能给自己讲书上的文章,还能跟沈家善的秀才爹理论,真是太不得了了! 江垣面上虽然没表现出什么来,但微微瞪大的眼睛却将他内心的惊讶表露无遗。 他今年十岁,比衡哥儿大三岁,再加上自幼聪慧,早在五岁多的时候就已开蒙,到如今,已读过不少书,《礼记》也包含在内,自然知道沈遇方才说出的那一段是否正确。 但正是因为一字不错,才更让他震惊。 在他的认知当中,自己这个继父,应当是个不学无术,一事无成的败家子才对啊。 可对方若当真是这样的人,又怎能将书上的内容倒背如流? 江垣聪明的小脑瓜,头一次有些晕晕乎乎的,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 另一边,沈廉没有呆愣太久,很快就怒气冲冲地斥道:“一派胡言!” “你才读过几天书,就如此胡言乱语,圣贤书哪里容得你如此曲解!” 许是沈遇用书上的话回应他这件事,戳到了他这个自诩正经读书人的肺管子,气得面色铁青,却还要勉力维持着秀才公的风度,只好咬咬牙,恨声道:“不要以为认得两个字,就算是读书人了,我警告你,莫要在外面丢人现眼,让沈氏蒙羞!” 他话音落下,衡哥儿差点儿气炸,刚想冲上去吵架,肩膀就被一双温和有力的手按了下去。 这番话对沈遇半点儿杀伤力都没有,手底下按住蠢蠢欲动的小孩儿,面上仍旧笑眯眯的,“我本就没读过几本书,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让族兄见笑了。” 沈廉闻言,以为他服软了,哼了一声,正要继续长篇大论地训斥,却听见对方再次开了口。 沈遇笑笑,“不过好在我家这两个孩子,在读书上还算有几分天分,我也不求别的,只要能把他们培养成材,将来能考上个秀才举人进士什么的,我就知足了。” 他这话直接把沈廉给说得愣住了,半晌后才嗤笑一声,不以为然之意溢于言表。 只当他是在异想天开,白日发梦。 孰不知沈遇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毕竟他穿的这本书,名叫《春风意》,本就是一本男主科举文,男主此刻就站在他身边,正是还处于幼年期的江垣。 书中所写内容,就是江垣是如何从读书识字到科举入仕,如何在得到皇帝赏识之后,为家人沉冤昭雪,又是如何在宦海之中沉浮多年,最终成为一代权臣,于危难之际匡扶社稷的故事。 没错,江垣并不是江婉宁的孩子,而是她兄长的孩子,是她的侄子。 江父出身平阴大族,人品正直,才学出众,是昌泰元年的探花郎,后为一方知府,却因意外被卷入一场阴谋之中,对方拉拢不成,便起了暗害之心,假借山贼名义,将满府之人尽数灭门,唯有当日去怀石寺游玩小住的婉宁与江垣二人侥幸逃脱。 想到这里,忽然另一道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都在这儿站着不进去?” 看清来人模样,几人皆正色几分,就连沈廉都把面上的倨傲收了收,恭敬地道了声:“裴先生。” 沈遇亦是如此,刚抬起头,却在裴先生身后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姐?” 沈柔娘手中牵着自家儿子,闻言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完全没有姐弟相见应当有的热络,反而比对待陌生人更冷淡几分。 他们俩之间的相处状况,其他人早就见怪不怪,就连裴先生也没表现出什么,同沈廉说了几句话,就引着他们进门。 沈遇因还要去一趟赌坊,便先行告辞。 他走后,江垣难得地起了好奇之心,与衡哥儿缀在一行人的最后面,小声问他:“那个是你姑姑?” “嗯。” 衡哥儿下意识撇撇嘴,“不用管她,跟我家一点儿都不熟。” 7、007 第七章 族学学堂。 裴先生还没来,课舍内一片乱哄哄的景象,除了江垣与少数几个学生在看书之外,其他的小孩儿不是在三五成群挤在一块儿说笑玩闹,就是从书袋里掏出烧饼包子之类的开始吃早饭,还有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趴在桌上睡大觉。 衡哥儿也是补觉的其中一员。 没过多久,裴先生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课舍门口。 他拿戒尺敲了敲门,“笃笃”两声,学生们立马慌乱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自觉掏出书本,趴在桌上睡觉的也被同伴推醒,霎时间,课舍内就安静了下来,只剩窸窸窣窣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裴先生走到正前方,还未开口说话,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他身边的矮个儿小孩儿。 “这是孙元宝,他阿娘是沈氏六房的,他算是你们的族亲,今后便同你们在一处读书,要记得互相照料,和睦相处。” 裴先生说罢,又低头对孙元宝道:“底下还有空座位,你自己挑一个坐吧。” 小孩儿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响亮地应了声是,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费力地拎着书袋往后面走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衡哥儿边上坐下,还小声唤了声:“表哥……” 衡哥儿闻言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小孩儿心大,半点儿也不在意,左看看,又看看,一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模样。 见他找到了位置,裴先生便收回视线,轻咳一声,正色道:“好了,各自温书罢,从沈嘉善开始,带上前日布置的课业,一个一个上前来。” 他话音落下,底下立马就响起了阵阵读书声。 第一排的小孩儿拿着课业上前,没过多久,就脚步轻快地回到座位,落座之前,还特意朝衡哥儿看过去,嘴角一咧,挑衅地瞥了他一眼。 没成想衡哥儿正低着头,看都没看他一眼,挑衅了个空。 沈嘉善更是一肚子火,板着脸回座位坐下,任由同伴怎么问都不开口。 “还能是怎么回事,肯定又是沈嘉衡惹着他了。” 后桌的堂弟刚回来,捧着两只手心红肿的手,一边疼得抽气,一边说话。 沈嘉善还是不说话。 心里不断地回想先前在门口发生的事,在他心里那么厉害的阿爹,见了县令都能不跪的秀才阿爹,居然被沈嘉衡那个废物爹给堵得说不上话…… 正生着气呢,肩膀忽然被顶了顶,只见堂弟嘿嘿笑了两声,“堂兄,这有什么好气的,你要是实在气不过,等待会儿下课了,咱们……” 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除了周围几个人,其他的都听不清。 沈嘉善听着听着,小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点了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做。” 等他说完,另一个小跟班也忍不住凑过来,“再说了,就沈嘉衡那个废物,等会儿肯定要挨先生的板子,先生下手有多重你们谁不清楚,保准打得他手肿成馒头,三天拿不起筷子!” “对啊,老八说得对。” 沈嘉善一听也是,顿时没那么郁闷了。 裴先生检查课业的速度极快,没过多久,就轮到了衡哥儿。 还是以往那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的模样。 沈嘉善抱着胳膊,看笑话似的盯着他看,期待地等着他挨先生的板子。 然而非但没看到对方被打手心的场面,反而看到一贯都不苟言笑的裴先生竟然露出了笑意,甚至还有几分和颜悦色,最后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话,就让他回去了! 沈嘉善人都傻了! 好巧不巧的,他听清了裴先生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一时气急,下意识就高声反驳道:“不可能!先生你别被他给骗了!课业肯定不是他自己写的,说不定……说不定是江垣给他代写的!” 他情急之下,喊出来的声音极大,大到满室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惊讶地看向他,课舍内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清。 在众人的注视下,沈嘉善的面皮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攥住袖口,但还是死死地盯着衡哥儿不放。 而被他点名的两个人,江垣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衡哥儿先是一愣,然后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又强行忍住,还不忘跟先生喊冤:“先生,您多了解我啊,我要写就写,要不写就不写,不可能干这种事,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裴先生被喊得头疼,摆手喊停。 随即,他转头看向沈嘉善,神情严肃地道:“这的的确确是嘉衡亲笔写的,不是旁人代写,你若是不信,可亲自上前来看。” 沈嘉善脸色微微发白,整个人呆在原地,嘴唇嗡动,半晌没说出话来。 见状,裴先生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多了几分语重心长,“嘉善,先生明白你的疑虑,但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要有所依据,不可轻易妄下结论,否则便会酿成错事,明白了吗?” “学生……学生记住了。” …… 另一边,沈遇离开学堂,然后去城门找了辆去邻县的骡车,付了两个铜板当车资。 驾车的是个老人,车上还坐着个老婆婆,他们老两口的女儿外嫁,在前两天生了个大胖小子,他们便是去参加外孙的洗三的。 说起这事儿,老两口都是乐陶陶的,一路上话不停,跟沈遇聊了不少。 在听到他已经成婚之后,还有些遗憾,他们家可还有个没嫁人的小女儿呢…… 昨夜刚下了雪,这一路上并不好走,骡车约莫走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到达安平县。 在城门处下了车,与老两口礼貌道别,沈遇寻人打听到顺义赌坊的位置,走了过去。 顺义赌坊在安平县的南边儿,这一块鱼龙混杂,秩序混乱,平日里便是各类三教九流之人聚集的地方,越往这边走,他脑海中关于此处的记忆便逐渐苏醒,越发清晰,也想起了原主欠下这笔赌债的前因后果。 原主来到安平县找他姐姐要钱,却被直接拒绝,甚至被毫不留情地轰出家门,原主心里气不过,憋了一肚子火,索性跑到赌坊去赌钱,一开始还赢了几把,赚了些银子,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越赌越输,越输越赌,直到最后欠了赌坊三十两银子,才堪堪清醒过来。 想到这里,沈遇了然,难怪方才在学堂前碰到原身阿姐的时候,对方的反应如此冷淡。 他收起思绪,继续循着记忆继续往前走。 要是没出错的话,顺义赌坊应当在这条巷子的最深处。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近来被安平县令整治过一遭的原因,巷子的样貌似乎与原主来过的那次不尽相同,明显变得干净整洁了许多,闲汉与乞丐们也少了,走在巷子里,那种被人在暗中窥探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他一路走到赌坊门前,入口处并不起眼,整间房子亦是不新不旧,跟小巷是同一个风格,除了门口的牌匾上写着“顺义”二字,并无其他,屋檐下只有一个裹着棉袄的人,正靠着门框打瞌睡。 哪怕站在台阶下,都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嘈杂声,赌徒们狂热的叫喊,骰盅与骰子与桌面碰撞的声音,沈遇下意识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如常,抬步上前。 刚上台阶,门口的人就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来找人的?” 沈遇点点头,将来意告知。 对方听完,纳罕地看了他好几眼,小声嘀咕起来:“怪事,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主动来还赌坊的债……” 嘀咕完又道:“行吧,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问问少东家在不在。” 沈遇颔首,“多谢小哥。” 没过一会儿,这人就走了出来,冲他挥了挥手,“算你运气好,少东家正好没出门,跟我来吧。” 沈遇从善如流地跟了上去。 从嘈杂难言,气味难闻的厅堂经过,自拐角处的楼梯上楼,一直走到二楼尽头的房间门口,引路人带着他推门进去,低声通报了一声:“少东家,人来了。” “那就请进来吧。” 沈遇顺着声音看过去,却看到了一副意料之外的相貌。 说是少东家,但看着却是中年人的样子,不胖不瘦,看不出高低,穿了件靛蓝色的棉袍,留着几缕山羊胡,手中正握了根笔,低头在写着什么东西。 不像是赌坊的主事人,倒像个账房先生。 钱康抬头瞧见沈遇,便和颜悦色地邀他落座,“沈郎君是来还银子的?” 沈遇点点头,从袖中拿出装着银锭的钱袋,搁在桌案上,“一共五十两,一分不少,请少东家过目。” “好说好说。” 钱康打开钱袋看了一眼,随即便转身从背后的书架格子中拿出一个小匣子,不多几时,手中就多了一张借条,推到沈遇面前,“物归原主。” 沈遇认真看过,的确是原主先前写的那张,当场撕成几片,收在袖中。 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心里的大石落地,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抬起头,“多谢,不便打扰少东家,在下先行告辞。” “且慢。” 正当他要转身离开时,对方忽然出声叫住他:“沈郎君留步。” 对上沈遇疑惑的视线,钱康捋了捋山羊胡,笑呵呵地问:“我这里有一桩生意,不知沈郎君感不感兴趣?” 8、008 第八章 “沈郎君,您慢走啊。” 赌坊门口,赵管事亲自把沈遇送了出来,那副客气劲儿,看得门口那人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直到沈遇离开,背影都消失在了巷子口,他才终于按捺不住地凑过去,“赵管事,您怎么对这人这么客气啊,不就是个来还钱的吗?” 赵管事瞥他一眼,哼了一声,没说话。 心道我要是知道原因就好了,还不是少东家吩咐的,照做就行了。 懒得跟这人多说,他直接转身回去。 一路穿过大堂,回到二楼敲门进去,恭敬地禀告:“少东家,沈郎君已经走了。” 钱康正站在桌前看着什么,闻言便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又道:“哦对了,让人去给他送六十两银子。” 赵管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他不是没答应您入伙吗,您怎么还对他这么客气?又是礼遇又是送银子的……” “老赵啊,这你就不懂了吧?” 钱康放下账本,捋了捋胡子,自若地笑了笑,伸手点了点桌上的东西,“就凭他给我出的这个主意,就不止价值千两了,若不是怕送多了他不收,我倒是想多给点儿呢。” 说着就摇了摇头,啧了一声,“不愧是兴安沈氏的子弟,多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就是不一样啊……” 赵管事虽然不知道沈遇出的主意是什么,但能让自己少东家认可,想来应当有几分可取之处。 但听到后半句,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兴安沈氏早都没落了,不像人家广陵沈氏,如今出了个阁老,整族都跟着起来了…… 依他看啊,兴安这家子,就算继续读,也读不出个什么名堂来,整个沈家拿得出手的就一个秀才,反正他是不信这沈三郎有什么真本事的。 要是有真本事,会赌钱欠债? 说不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 他是跟着钱康的老人了,钱康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收起桌上的东西,一边道:“罢了,总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方才交代你的事及早去办,还有,去把王虎给我叫进来。” 赵管事赶忙敛神,“是。” …… 另一边,沈遇顺着原路回到家时,已经临近正午时分。 刚走进巷子,还未靠近自家门,老远便瞧见了一道黑烟飘在空中,看那个方向,似乎是自己家那一片。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沈遇脚步微顿,随即加快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往家中赶去。 随着逐渐靠近目的地,预感逐渐被证实,黑烟升起的地方就是自己家。 沈遇:“……” 顾不上多想,担心婉宁在家中出什么意外,他从围观的人群中费劲挤进去,推开门跑进去,迎面就冲过来一个人,他赶忙停下步子,顺势让开,要不然就得跟刚从厨房里跑出来的婉宁撞个正着。 婉宁一口气跑到院子里才停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咳嗽个不停。 “没事吧?” 身边忽然传来一道温和中夹杂着几分无奈的声音,她不由浑身一僵,顿时被自己呛住,咳得更剧烈了。 但还没忘记摆摆手,以表示自己没什么事。 沈遇见她的确没什么大碍,只有素日白皙的脸颊上被抹了几道黑灰色的印子,除此之外,衣衫整洁,脸上手上不见伤痕,便放下心来。 他挽起袖子去墙角的水缸里打了一桶水,费劲地拎着进了厨房,一进去,差点儿就被满屋子的烟雾熏了个跟头,强忍着让人头晕的味道,他眯着眼睛看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发现这烟雾的来历。 原来是从灶台中冒出来的。 他大致检查了一下,便心中了然,将灶台中半燃不燃的湿柴火拿出来踩灭,又把上方天窗打开通风,没过多久,厨房内的烟雾就逐渐消散,呛人的味道也逐渐变淡。 就在他松了口气的同时,身后传来一道中气不足的声音。 “我本来是打算做饭的,便直接从外面拿了些柴火,却忘了昨夜下过雪,柴火都湿了……” 沈遇转身,看到的便是婉宁仍旧带着脸上的黑灰,拘谨地捏着门框,试图解释的模样。 想到对方从这些日子的表现中透露出来的某些信息,还有原著中人家千金小姐的真实身份,不会做这些粗活倒也正常,他理解地点了点头,“没关系,我收拾就好。” 说罢,还不忘指了指自己的脸,打趣道:“你也去梳洗梳洗吧。” 婉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脸上一热,胡乱应了一声,飞快转身跑了。 徒留门帘微微晃动。 沈遇见状,不由失笑,回身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厨房,叹了口气,认命地收拾起来。 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自家院门被敲了两下。 “沈郎君,沈郎君在吗?” 沈遇很快分辨出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了出去,院门外方才还踮着脚尖,伸着脖子看热闹的邻居们刚准备各自散去,见又有人来,又不急着走了。 沈遇走出院门,台阶下正站着个瘦高的汉子,一脸的局促,见了他便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沈郎君……那个……” 不是旁人,正是先前约好要给自家铺子改装的黄木匠。 沈遇见他一副不自在的模样,主动给了个台阶,温声道:“进去说罢。” 黄木匠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了。 二人到了院内,他才将来意道明。 “对不住,沈郎君,你先前说的那个活儿……俺家里突然有点儿事,做不了了,你还是早点找别人吧……” 说这话的时候,黄木匠一直低着头,脸色涨得通红,就是不敢抬起头来跟沈遇对视。 沈遇听罢,倒是没什么失望的情绪,他沉吟片刻,“家里出了什么事,严重吗?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的?” 话刚说完,便看到对方的脸色变了变,肉眼可见地越发慌张起来,连连摆手:“没……没什么大事,不用麻烦了。” 说罢就把先前的定金还给他,然后急忙道了声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沈遇才收回目光,垂眸神思。 “刚刚好像来人了?” 伴随着脚步声,婉宁疑惑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沈遇收回思绪,转身看向她,神色如常地道:“是黄木匠,他家里出了点事儿,暂时做不了咱们铺子的活儿,特意过来说一声。” “家里出事啦?”婉宁微微睁大眼睛,“严重吗?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她话音刚落,沈遇不由定定地看向她,直到把婉宁看得都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才收回视线,摇了摇头,轻笑出声:“他说不用帮忙,约莫不是什么大事吧。” 婉宁“哦”了一声,“没大事就行,那铺子改装的事怎么办?” 沈遇神色不变,“没事,换个人便是。” 心中却明白,就算他们想重新找人,怕是也不会那么顺利。 提前说好的事情突然有了变故,里面定然有缘故。 …… 城南,沈宅。 青衣小厮从侧门进入,穿过庭院,走过连廊,最后穿过二门,来到书房门口,通报了一声才进去。 “大爷,黄木匠那边的事儿办妥了。” 端坐在窗前的人只着一袭竹青色单衣,手中捧着一本书,闻言便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坐姿微微舒展,唇角翘起,慢悠悠放下书,“这种小事,办好就办好了,还用得着专门说一声?” 小厮连忙赔笑,“您说得是,是小的不经事儿。” “罢了。” 沈廉随意摆了摆手,端起茶盏,用茶盖撇了撇上面的浮叶,啜了一口,“以后记牢便是,去把那件月白直缀拿来。” 小厮赶忙去里间的箱笼里翻出来,伺候他穿上。 打理妥当,主仆二人走出门。 还没往外走几步,沈廉就在廊檐下碰到了自家拿袖子捂着脸的儿子。 他一把拎住儿子,语气不怎么好,“你怎么这么走路?是什么怪样子,袖子放下去!” 小孩儿没犟过他,只能委委屈屈地放下袖子—— 然后露出一张被打得凄凄惨惨的脸,鼻青脸肿,就连衣裳都破破烂烂的。 沈廉怎么想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立马气得火冒三丈,“谁打的!” 沈嘉善脆弱的自尊心经受不住,嗷的一声就哭出来了,“阿爹……!” …… 另一边,集英巷的沈家。 沈遇正一脸微妙地看着自家两个孩子。 垣哥儿还好,只是衣裳乱了,但衡哥儿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上学回来,衣裳破破烂烂,头发乱的跟鸡窝似的,上面还夹杂着两根稻草,但除了手上擦破了点儿皮之外,他白净的小脸上和其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却没什么明显的伤痕。 半晌,忍住扶额的冲动,沈遇终于开口:“说说吧,怎么回事?” 衡哥儿早就等着他问这句话了,不由嘿嘿一笑,得意极了,还要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把沈嘉善揍了一顿。” 沈遇:“……” 9、009 第九章 听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沈遇总算是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沈嘉善在课上污蔑衡哥儿未果,反被裴先生罚了抄写,心里气不过,所以在课后和几个小跟班试图进行校园霸凌,结果打不过衡哥儿,还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至于垣哥儿,纯粹是被牵连的。 许是他思索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儿,衡哥儿得意洋洋地显摆完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点儿心虚,阿爹不会嫌自己太能惹事儿了吧…… 正当小孩儿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的时候,沈遇回过神来,就看到衡哥儿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不用猜都知道在想什么,不由笑了笑,语气轻松,“这件事回头再说,看你们身上脏的,赶紧回房把自个儿收拾收拾,等会儿该吃饭了。” 很平静的一句,没有挨骂和说教,也没有惩罚,不光是衡哥儿,就连江垣也愣了一下。 难得见他们俩表情这么一致的时候,沈遇不由打趣了一句:“你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都能一块儿打架了?” 他话音刚落,衡哥儿就呆了一下,然后立马反应过来,嚷了起来:“没有!没有的事!”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不过不管怎么看,都从背影里看出了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再转向江垣,只见小少年已经回神,礼貌地同他道了声别,随即也离开了。 沈遇不由失笑。 …… 县衙,后院。 天寒地冻的,后院中却是一片热闹景象。 一群人围着块菜地,议论声就没停过。 冯县令手中握着犁,来来回回用了好几遍,越用越喜欢,最后总算过足了瘾,依依不舍地东西交给县丞,自个儿从地里出来,接过下人送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又拍拍身上的土,不由感叹了一声:“这改造过的犁,是当真好用啊。” 他身边站着何主簿,闻言便出声附和了几句:“确实如此,此物不仅省力,制作起来也容易,若是明年开春推广出去,想来百姓们能受益不少,这都是大人的功劳啊。” 说到最后,还不忘奉承上官一句。 冯县令今年才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正是对功绩升迁最看重的时候,何主簿这句话算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心中多少有些自得,但还是故作谦虚地摆了摆手,“现在说这话还为时过早,究竟能起到几分作用,还要到时候再看。” 说罢,他又忍不住问:“献上这份改良图纸的人,是姓沈吧?” “正是。”何主簿很快回话:“此人姓沈名遇,正是兴安沈氏的子弟,族中排行第三。” 冯县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本地还是不缺有本事的人啊……” 就在这时,小厮忽然走进来,恭敬道:“大人,本地乡老带着几个青年才俊前来拜访。” “乡老?是哪个?” “是那位姓邬的乡老。” 冯县令稍一思索,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若是寻常时候,见一见也不碍事,不过今个儿忙着改良农具的事,哪有那个闲功夫,便直接拒了,“就说本官还有公务在身,改日再见吧。” 这话传到正在外头等候的一群人耳中,为首的老者心里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表现出来,转过身道:“既然大人今日公事繁忙,那便回去吧,等到下次再来拜访。” 他话音刚落,身后几个年轻人便忍不住叹起气来。 一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沈廉也在这几人当中,失望之情自不必多说。 他今日特意准备妥当,就是为了随邬老爷子来拜访新任县令,但凡家中有几分人脉的,谁不知道他们安平这位新任县令,自打上任以来,只见过少数几个德高望重的乡老和几个当地家族中的族老,他虽然身为秀才,却还一直未能亲眼得见冯县令。 本以为凭着邬老爷子的面子,今日应当能见到,没成想又没见到。 一直到回到家中,他心里那口气都没顺下去。 正好又碰上自家娘子哭哭啼啼地带着鼻青脸肿的儿子去找母亲告状。 一时间更是头疼得紧。 “我就说沈三那种无赖,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看把我们嘉善打成什么样儿了……” 王氏心疼地搂着自家孙子,一边“心肝儿肉”地叫着,一边还不忘跟痛骂沈遇父子,骂了好半晌,见儿子半点儿不为所动,不由气急,“你儿子都被打成这样了,你都不管管吗?要你这个当爹的有什么用!” 沈廉心情本就不好,又挨了这么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顿时更烦躁了。 “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打闹,我一个做长辈随意掺和进去,算什么事?” 他这么说,老太太不依不饶了,猛地一拍桌子,高声道:“这能叫打闹?咱们嘉善的脸都青紫了!我不管,你回头就去趟族学,把沈三家那小子赶出去,这种从小就惹是生非的孩子,长大也不是个好的,留他在族学里,不是祸害族里其他孩子吗?” 沈廉被吵得头疼,烦不胜烦,他揉了揉额角,“这事儿不是这么简单的。” “怎么不简单了?” 王氏撇了撇嘴,“你现在可是咱们族里最有出息的,一句话的事儿,有什么不好办的,姓裴的还能为了个小孩儿跟你闹?” 这通蛮不讲理的话听得沈廉越发烦躁,他呼出一口气,“跟您说不清楚,今日书还没读完,儿子先走了。” 说罢,不等其他几人反应过来,就起身离开。 他刚回到书房,就有客到访。 “沈兄,恭喜啊。” 沈廉亲自迎出去,二人刚碰面,对方便是一拱手,面带笑意地对他道了声喜。 沈廉不由愣了愣,“吴兄此话何意?” “你还不知道?” 来人闻言,心里多少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只当这消息还没传开,便兴致勃勃地把沈遇是如何献上改良后的农具图纸,然后得到了冯县令的嘉奖与赏银的事说了一遍。 他刚开始说的时候,沈廉还想笑,以为他是从哪里听来的笑话,可随着他越往下说,有板有眼的,仿佛亲眼所见,沈廉的表情逐渐僵硬起来。 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不上不下的,卡在那里,难受得紧。 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和荒谬之感。 可偏偏友人还没看出他的不自在,继续兴致勃勃的道:“听说冯县令今日脸邬老爷带去引荐的才俊们都没见,就是因为忙着在县衙后院试用那个改良过的农具呢……” 这句话堪称火上浇油。 沈廉本就憋闷的心情更是差到了极点。 冯县令对他们这些人不管不顾,为的居然是沈遇那个败家子献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 “哎对了,孝直。” 说到这儿,友人又道:“听说那个沈三郎跟你是同族,我正好对此有些兴趣,你若是方便的话,能否帮我引荐一番?” 沈廉僵硬地点了点头,扯了扯嘴角,“那是自然。”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友人,他沉默不语地回到书房。 刚坐下,“咣当”一声,桌上的茶盏就被摔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四处飞溅,上好的白瓷茶盏也摔成了好几块。 留在书房内伺候的小厮顿时噤若寒蝉。 好在这样的压抑气氛没持续多久,沈大老爷那边就来了人,把沈廉给叫走了。 他离开之后,小厮才长长松了口气。 正房。 “父亲。” “来了?坐罢。” 沈大老爷正站在窗前,手中拿着一把剪刀,专心地为它修剪多余的职业,听到儿子的声音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手下动作丝毫未停。 沈廉也知道这盆罗汉松盆景是自家父亲的心头好,一向都是亲手照料的,从不允许旁人伸手,修剪的时候也不喜旁人打扰,便自己在一中落座,安安静静地等着。 下人轻手轻脚地上前为他奉上一盏茶,又原路退了下去。 一时间,屋内只有时不时响起的咔嚓修剪枝叶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沈廉非但没觉得心静下来,反而更添了几分烦躁。 也不知过去多久,窗边传来剪刀被放下的动静,与此同时,沈大老爷的声音响起:“今日见到县尊大人了吗?” 沈廉心口一堵,抿了抿唇,“尚未。” 沈大老爷走到一边,慢条斯理地净手,又拿帕子擦干净,闻言便“嗯”了一声,“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县衙今日可热闹着,冯大人哪里有空理会你们。” 像是脸上那层遮羞的面具再次被掀开,沈廉不自觉握紧了手,一言不发。 沈大老爷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也听说了?” 不等沈廉回答,他就摆了摆手,“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这样吧……” 他沉吟片刻,才道:“你亲自去一趟三郎家中,把他请过来,就说是族老们有事寻他。” 沈廉怎么都没想到自家父亲会这么说,终于忍不住问:“叫他来干什么?” 沈大老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语速还是慢悠悠的,“得了县令大人的赏识是好事,但族里这些年也帮了他家不少,做人可不好忘本。” 他话音刚落,沈廉立马就懂了。 心中一喜,满心郁闷顿时烟消云散,面上也不自觉露出笑意,随即站起身来,“还是父亲与几位叔伯们考虑得周全,儿子这就去。” 10、010 第十章 别看沈廉在沈大老爷那边答应得好好的,等到当真走出正房的大门,他又不乐意亲自去请沈遇过来。 他从小没少被先生们夸赞资质上佳,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加之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自认与族里那些不上进的同辈们不是一路人,又怎么会放下身段亲自去请一个一直都看不起的人? 最后也只不过打发了个小厮跑一趟罢了。 从大房出来的小厮,性子也跟大房的人差不多,半点儿不把沈遇一家人看在眼中,把主家交代的话说完,就转身离开,半句客套话都没说。 人走之后,婉宁不由看向沈遇,有些疑惑地道:“族中突然有事让你过去,可又不说清楚是什么事……” 沈遇沉吟片刻,心中虽然有个猜测,但还是摇了摇头,并未说出来,只道:“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知道是什么事,等我明日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便站起身来,拍了拍在一旁竖着耳朵偷听地正认真的衡哥儿,看向婉宁:“现在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婉宁一想也是,便点头应了,带着江垣先行离开。 二人回到房中,垣哥儿自觉去洗漱。 婉宁坐在床边,看着他刚换下来的衣服,上面明晃晃有一道破口,她发愁地叹了口气,翻出针线打量了好半晌。 看来看去,只觉没地方下手,倒也不是缝不起来,而是按照她自个儿的手艺,肯定会缝得很丑,跟大蜈蚣没什么两样,垣哥儿要是穿出去,怕是会被人笑话。 “姑姑?” 江垣洗漱出来后,看到的就是自家姑姑抱着衣裳发呆的场面。 婉宁下意识哎了一声,又立时反应过来,赶忙左右看了看,竖起手指“嘘”了下,正色道:“阿垣,都说以后叫我阿娘了,姑姑这个称呼以后就别叫了,要是被旁人听见就糟了。” “我知道了,阿娘。” 小少年点点头,乖巧地应了下来。 许是他们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惨死的家人,屋内的气氛一时之间沉闷了下来。 半晌后,婉宁才强打起精神,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主动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你与衡哥儿的关系不是不太好吗?怎么今日会在一块儿打架?瞧瞧,衣裳上都破了两个洞。” 垣哥儿再抬起头时,眼眶有些红,但还是懂事地配合她:“没有的事,我跟他的关系什么时候不好了,我没主动找过他的麻烦,咱们如今可是寄人篱下。” 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做出一副大人模样。 婉宁喉头一哽,越发难受起来,眼泪差点就掉落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不是旁人,正是沈遇。 “五娘,垣哥儿,你们在吗?” 婉宁转身,用力擦了擦眼睛,高声应了一声,随即便上前打开门,“沈大哥,有什么事儿吗?”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沈遇站在门外三步远的地方,同她保持着安全距离。 一阵寒风吹来,冰冷刺骨,他忍不住咳了两声,假装没看到对方微红的眼眶,也没有探究的心思,只指了指身旁的桶,“这几日天冷,我担心炭不够用,便托人多买了些,这些给你们用。” 不等对方回应,又道:“不是什么好炭,烧起来烟气怕是有些大,你们莫要嫌弃。” 婉宁才要婉拒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她若是再拒绝,就有些失礼了。 只好点头应了下来,“那便多谢沈大哥了。” 沈遇笑了笑,“那便不打扰你们,我先走了。” “沈大哥慢走。” 目送对方的身影离开,婉宁才收回视线,单手拎起装满炭块的木桶回屋。 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垣哥儿不用问都知道怎么回事了,见自家姑姑放下木桶后就坐在椅子上开始发呆,不由得好奇地凑过去,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婉宁很快回神,双手撑着下巴,眨了眨眼睛,“阿垣,你觉得沈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叔吗?” “嗯。” 小少年没有立即开口,低下头,像是在思索,片刻后才抬起头,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他跟先前不太一样了。” 自家姑姑兴许没注意过,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人曾经对姑姑流露出的眼神,绝对不像是什么好人,更别提还有那些赌钱酗酒的事了。 所以不管对方现在表现得有多好,在小少年的内心深处,始终竖着一道高墙,提防只多不少。 婉宁倒是不知道自家侄儿在想什么,听他这么说,索性放弃了思考这个问题。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 翌日。 沈遇照例把两个孩子送到族学,刚要离开这里去找族长,却忽然被裴先生叫住。 本以为是昨日孩子们打架的事被发现了,要找自己这个家长谈话,却没成想对方一开口,却是另一件事。 “三郎,我知道垣哥儿不是你亲生的孩子,有些话本不该老夫这个外人说,但老夫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个一个极好的读书苗子被耽误,便仗着年纪大,同你多唠叨几句。” 裴先生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说完,沈遇也明白过来了。 “先生人品清正,学生自然明白。” 没有半分不耐,他真诚地看向裴先生,“不瞒您说,垣哥儿虽然并非学生亲生,但学生待他的心,与对待衡哥儿是一般无二的,您若是有什么话要叮嘱学生,不妨细说。” 对上裴先生明显不怎么相信的眼神,他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自己这句话,可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毕竟对于他来说,在穿书之前,江垣与沈嘉衡这两个孩子都只是书中的人物,说白了,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穿书并非他的本意,自然不可能一来就对原主的孩子视如亲子,自然能做到一视同仁。 他如今对两个孩子的关心,与其说是因为还没来得及产生的亲情,倒不如说是因为本身的道德感与责任感。 裴先生明显是没信,不过得了沈遇这句表态,还是稍微放了点儿心。 他再次开口,话中带着几分赞赏,几分感叹,“这孩子太聪明了,非但过目不忘,更是心性通透,如今我倒是还能教教,但等他再大些,我这点本事恐怕就不够瞧了。” 沈遇沉吟片刻,“先生的意思是……” 裴先生捋了捋长须,微微一笑:“你听说过鹤山书院吗?” 11、011 第十一章 鹤山书院? 沈遇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来。 作为看过原书的人,怎么会没听过这四个字,这便是江垣将来要读的书院。 更何况,西北虽文风不盛,但这些年来,祖籍西北的进士们几乎皆出身鹤山书院。因而,不仅是整个青泰府,就连周围其他地方的读书人们都如雷贯耳。 “自然听说过。” 听到了想要的回答,裴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既然你知道,那就好说了,我那老友在鹤山书院当先生,在山长面前也有几分薄面,举荐个学生进去读书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他眼光高,普通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不过你放心,垣哥儿这等资质,绝对能让他动心,我敢保证,你直观带着垣哥儿去试试。” 沈遇沉吟片刻,“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但话说到这里却拐了个弯,“但此事重大,您也清楚,我只是垣哥儿的继父,不好直接做他的主,究竟要不要去,学生还需回家问问他与他阿娘的意思。” 裴先生顿了顿,随即便理解地点了点头。 “此事倒也不急。”他思索片刻,忍不住叹了口气,继续道:“毕竟鹤山书院远在青泰府城,垣哥儿年纪也不大,若是当真要过去,势必要有人陪同,不可能把他一个人孤身丢在那边就不管了……” 而找个人陪读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一时之间做不了这个决定也是应当的。 沈遇自然听得出裴先生话里的意思。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下来,又寒暄了几句,便礼貌地告辞离开。 跨出门槛,想到还要去一趟大房,他心中就难免泛起几分厌烦与腻味。 原因无他,盖因不管是在原书剧情中,还是实际中,那位身为族长的大房伯父,还有同他一贯同气连枝的几位族老,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人。 随着日子一日一日过去,原主的记忆也逐渐在他脑海中复苏。 原主所在的六房,在原主爹娘还在世的时候,日子其实还算好过,从他们还给原主留了几件铺子就能看得出来,但自打他们夫妻俩离世,六房的情况便急转直下,原主自身的无能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族中其他几房对六房财产的侵占。 其中包括几间赚钱的铺子,还有数亩上等的良田。 至于侵占的手段,无非就是威逼利诱,若是还不起效,便让人刻意引诱原主欠债。 手段虽然粗浅,但用在对付原主身上,已经足够了。 随着五房的财产逐渐易主,原主败家子的名声也传遍了县里。 不用想也知道,已经许久都没有理会过原主的大房长辈忽然让人叫他过去,说什么有事相商,简直是就是明晃晃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但该走的还是要走一趟,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到了大房,许是主人叮嘱过的原因,门房处的下人客客气气地把他迎了进去。 一口一个“三少爷”,殷勤地不似往常。 见对方明里暗里地打听关于那件改良农具的事儿,沈遇心中一哂,不答。 不过先前的猜测算是被验证了。 见他只是笑笑不说话,引路的下人难免有些悻悻然,接下来的态度也不似一开始那般殷勤了。 沈遇自然不会把他的态度放在心上,行至厅堂外,便道了声谢,自己走了进去。 “见过几位叔伯。” 刚一进去,就瞧见厅堂上首坐着好几位长辈,有的眼熟,有的眼生,但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参与过争夺六房的财产。 端坐在最中间的人,便是如今沈氏的族长——大房的当家人,他穿了一袭靛蓝色的直缀,蓄着长须,不苟言笑,颇有几分威严。 他不开口,自有其他人帮忙开口。 沈大老爷左侧的那位就笑眯眯地招呼了一声:“许久不见三郎,没想到竟悄无声息地做成了一件大事,可真是让我等做长辈的刮目相看啊。” 上来就直入主题,连客套都没过多客套几句。 看得出是十分急切了。 沈遇不禁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状似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故意装傻,“二堂伯在说什么,侄儿不太明白。” 对方还真以为他没听懂,颇有几分急切,“就是你给县令大人献上的那个改良农具啊!” 沈遇“哦”了一声,“这件事……难不成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对方被他这么一噎,差点儿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不妥之处便是该交给沈氏族里去献!你自己独吞功劳和嘉奖算什么事儿! 但心里怎么想归怎么想,话却不能这么直愣愣地说出来,就在这时,又有另一人看不过眼,主动开口,温和地道:“三郎啊,这些年来,族里待你如何?” 不等沈遇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这件事,做得难免有失妥当,这么大的事,都不跟长辈们说一声,我们沈家,一向是同气连枝,亲族之间互相帮衬,可你是怎么做的?” 听到这儿,沈遇有些想笑,故意问:“那照四堂伯的意思,侄儿该如何呢?” “自然是去告知县令大人,就说改良农具并非你一人之功,而是族里的功劳……” “就是这个道理,你再去一趟县衙,同大人分说清楚!” “族里这些年待你们一房可不薄,你万万不可行此没有良心之事。” 一人的话音刚落,另外几人便七嘴八舌地加入了进来,你一句我一句,但总归中心意思是没变的,就是让沈遇把这件事的功劳给让出来。 “原来几位叔伯是这样想的。” 沈遇哂笑一声,打断了他们几人或得意洋洋,或居高临下的说教。 “但恕侄儿不能从命。” “你……!” “你什么意思?” 沈遇神情未变,平静地道:“就是不能如你们所愿的意思。” 不给对方气急败坏开口的机会,他便继续道:“诸位未免也有些太高看我了,我是哪个台面上的人物,能让公务繁忙的县令大人放在心上,只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还能容我翻来覆去地更换说辞不成?” 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谁讥讽了一句:“不管能不能成,你连试都不愿意试,谁知道是不是想独吞功劳,脸皮真厚……” 沈遇笑笑,扫了对方一眼,轻描淡写地道:“分明是叔伯们有求于我,却连一张椅子都不肯给,反而一上来就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发现情面不管用,就换成以势压人。” “论起厚颜无耻,还是诸位更胜一筹。” 12、012 第十二章 他这一番话,让屋内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除了沈大老爷。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终于开口说了自沈遇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 “看来,三郎对族里的怨气颇深啊?” 沈遇循声看过去,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他拱了拱手,“侄儿不敢。” 沈大老爷笑了一声,放下茶盏,“这件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沈遇不答反问:“不过是一件农具,诸位长辈为何如此看重?” 他话音刚落,四房的人就忍不住了,“你……” 话没说完,就被沈大老爷给拦住了,“罢了,你既然不愿,此事便就此作罢。” 身边的人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刚想说什么,接收到沈大老爷的眼神,便又咽了回去。 沈遇并不关心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原本同这些人也没什么好说的,闻言便告辞离开。 待他离开后,厅堂内顿时炸开了锅。 先是四房的最按捺不住性子,急匆匆地道:“大哥,你怎么就这么让他走了,咱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能跟冯县令搭上关系的事儿啊?” 想到冯县令,三房的人不由得愁得叹了口气:“兴安来过那么多县令,就数这位最是油盐不进,以前那些县令,哪个不得跟咱们本地这些大族搞好关系,这位可好,既不见人,也不收礼,连咱们送去伺候的人都被退了回来……” “可不是?要不是因为他,咱们至于跟一个不成器的小辈低声下气的吗?” “真就这么算了啊?” 你一言我一语,厅堂内顿时嘈杂无比。 就在这时,方才一直只围观没说话的沈廉忽然开了口,“父亲,儿子有一计。” 沈大老爷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 其他人也没什么异议,就冲着沈廉的秀才身份,再加上他是大房长子,一般情况下都会给几分薄面。 沈廉先是把前两日学堂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不过在他的叙述当中,自家儿子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一点儿错都没有,而沈遇的儿子沈嘉衡,则是一个从小就不学好,到处惹是生非的坏胚子,整日在族学不是打架就是闯祸,害群之马不过如此。 这一番话成功让其他几人皱起了眉头。 唯有沈大老爷神情不变,“你继续说。” 沈廉:“儿子心知,我们沈氏是以诗书传家的,整个安平县,也只有我们沈氏一家有族学,但凡是沈氏子弟,都能来族学读书,这样的善事,也只有我们沈氏才有。” 他这话说完,其他几人面上不由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神情。 沈廉见自己这番话开始起效了,便继续道:“儿子也是做长辈的,也是在族学中读过书的,但此前从未见过像嘉衡这样顽劣不堪的孩子,他一人不读书是小,可若是影响了其他孩子用功,那可就……” 话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不愧是秀才公,懂的道理都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多。” “是啊,廉哥儿说得对,族学也是时候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孩子顽劣,只不过是明面上的借口罢了,这个岁数的小孩儿,哪有不调皮的,至于他说的打架原因,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越不好说。 若是寻常时候,他们倒也不至于因为一件小事,就把这孩子逐出族学,但谁让现在他有个软硬不吃的爹呢?只能先苦一苦孩子了。 至于后面还能不能回到族学读书,就得看沈遇这个当爹的识不识趣了。 …… 另一边,沈遇刚从大房的宅子中出来,还没往外走几步,迎面便碰上了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沈郎君!” 来人个儿高腿长,相貌英武,穿着一身皂青色的衙役衣裳,不是那日领着沈遇进县衙的年轻衙役又是哪个? 沈遇略感意外,不过还是拱手还礼,“真巧,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周铭一听这话就笑了,“可不是?你家住这儿吗?” 沈遇摇头:“这是我大房伯父家,今日是有事才过来拜访的。” “难怪。”周铭挠了挠脑袋,“我就说来我姑姑家这边这么多次都没见过你呢。” 不等沈遇开口问,他自个儿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 沈遇这才知道,原来上回遇到的何主簿,就是周铭的姑父,也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周铭才能带着他直接进县衙去找何主簿。 “不过这件事儿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说到最后,周铭还不忘补了一句。 “那是自然。”沈遇笑了笑,“上次还要多谢你帮忙,应当请你吃顿饭才是。” 周铭赶紧摆了摆手,“我那叫啥帮忙啊,还不是你自个儿有本事,才能被大人看重,我就做了点儿该做的事,要是靠这就讹你一顿饭,那我成什么人了,不成不成!” 他拒绝得这般真心实意,沈遇反倒有些忍俊不禁,“怎么能叫讹?我是真心想要交周兄这个朋友,周兄如此见外,难不成是不想?” 若是换了其他人,他就算与之交好,也会换个别的方式,或是送礼投其所好,或是帮忙解决对方的苦恼,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能看出对方还没浸染出一身小吏阶级的油味,身上还有朝气与赤诚。 若是能选择,沈遇自然愿意与这样的人交友。 年轻人脸皮薄,周铭一听这话,也不推辞了,算是应下了。 正好出了巷子,前方就有一家食肆,门前的招牌上写着“赵家食肆”四个字,还未靠近,一股清炖羊肉的香味就随风飘了过来。 兴安这边的羊肉,是为一绝,不腥不膻,滋味鲜美,肉好吃,汤更好喝。 问过周铭的意思后,沈遇二人便结伴踏入了这间食肆。 眼下离饭点还有一段时间,但食肆内的客人却一点儿都不少,吃肉的,喝酒的,坐得满满当当,他们寻了个避风的角落处位置坐下,商量着点好菜,便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店家上菜。 “对了,沈大哥,我听说了件事,不过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沈遇倒茶的动作未停,倒好之后,把茶碗推到对方面前,“什么事?与我有关?” “还真是。” 周铭双手捧着茶碗,热乎乎的有些微烫,刚好用来捂手,一边道:“是听我姑父说的,县令大人很欣赏你,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叫你去县衙见见。” 这件事倒是不在沈遇的预料中。 13、013 第十三章 店家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饭菜就被端了上来。 炙烤而成的羊肉呈现出金灿灿的颜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羊肉汤色白味美,上面点缀着几圈葱花,白萝卜被熬煮到半透明,与汤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瞧都瞧不出来,再配上一旁的篮子里那几个硕大的馕饼,便是一顿极为丰盛的午餐了。 “您二位的菜都上齐了啊。” 店家上完菜,刚要退下去,被沈遇叫住,“掌柜的,贵店的吃食能否外带?” 店家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嗨”了一声,“当然能了,您看看还要点啥?” 沈遇:“照着我们刚才点的原样再来两份就好。” “好嘞!” 店家离开后,周铭好奇地问:“这是给家里人带的吗?” 沈遇点点头,玩笑道:“不好在外面吃独食。” 周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朗笑出声,“沈大哥,没想到你跟我姑父一样,都惧内啊。” 沈遇:“……” 想解释,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得放弃。 周铭是个健谈的人,再加上二人都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吃饭一边闲聊,饭桌上的气氛倒是很轻松,沈遇也难得地找回了一丝曾经与朋友们在外聚餐时候的感觉。 茶足饭饱,由于接下来要去的方向不同,二人便在食肆门口分别。 沈遇拎着食盒回家,还没靠近,就瞧见自家门口又围了一圈人。 “听说今儿江娘子的豆腐摊被人给砸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不过那几个泼皮都被抓了个正着。” “谁抓的?总不可能是江娘子自个儿吧?” “哝,正跟老方说话的那不就是嘛……” 许是看热闹看得太过投入,连身后来了人都没发现。 沈遇揉了揉额角,无声地叹了口气,“张婶儿,劳驾让让,能不能别堵在我家门口了。” 这一声可把前头几个人给吓了一跳,张婶儿最先转过头来,立马往后退了好几步,故作无事地同他打了声招呼,“三郎回来啦,那啥……你家来客人了,你快回去吧。” 客人? 循着动静看过去,果然在院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就站在老方面前,除了这人之外,还有几个也有几分眼熟,正在抢着干活儿,有的挑水有的劈柴,本就不大的小院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院内的人也发现他回来了。 这下可算是把方圆给拯救了出来,自家娘子之前只说是江娘子不方便,让自己帮忙招待男客,可没说是上次来砸铺子的这帮人啊! 天知道他刚刚有多提心吊胆,眼下见沈遇总算是回来了,不由得松了口气,赶忙几步上前,把他拉过来,“你们应当认识吧……” 沈遇手中还拎着食盒,闻言便笑了笑:“自然,这不是黄老大吗?” 他这话说完,对面的大汉立顿时慌了一下,连声道:“不不不,那都是别人瞎叫的,我叫黄虎,沈郎君叫我名字就行。” 这副与上回截然不同的模样,不仅让方圆吃了一惊,同时也惊掉了那几个还扒在门框上看热闹的左邻右舍的下巴。 这是怎么回事? 沈遇略一思索,便想清楚了其中内情,约莫是少东家叮嘱了什么,才让对方的态度大变。 见他没说话,黄虎更慌了。 好在沈遇的沉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收回思绪之后,先是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婉宁,温和地道:“我在外面吃过了,这是给你和两个孩子带的。” 随即又谢过老方两口子,邀了对方下次来家中做客,又亲自送出门,最后关上院门,把那些好奇不已的窥探视线挡在门外,这才转身回来,对黄虎道:“外面冷,不如去屋里说话?” 黄虎正巴不得,松了口气,连声应下。 进了屋内,双方刚落座,沈遇便言简意赅地问道:“不知黄兄弟此次前来,又有何事?” 黄虎从小弟手里拿过一个匣子,起身放到沈遇跟前的桌上,打开,“这是我们少东家的一点心意,银子不多,但少东家说怕给多了您不肯收。” 沈遇略看了一眼,就看出里面约莫是六十两银子,正好比自己还回去的多十两。 对方特意派人来送,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垂眸思索了片刻,正好他也有事要寻对方,这次便没有再拒绝,抬手合上匣子。 “少东家的好意,在下就收下了,黄兄弟回去的时候帮我道一声谢。” 见他收了,黄虎心里的石头这才算是落了地。 沈遇笑笑,又道:“还有一件事,烦请帮在下给少东家传句话,就说……上次提到的生意,我这边有个更合适的人选,若是少东家感兴趣,便让人来说一声。” 黄虎有点听不明白这里面是什么事儿,不过只是传话,没什么难度,他立时就应了下来:“成,你放心,我保证把话给传到!” 照理说,话题到这里就算是告一段落,他们二人之间也没什么别的事可谈,正当沈遇想要端茶送客时,忽然想起在门口时听到的那番话。 “对了,今日内子的豆腐摊被人砸了,是黄兄弟带人帮的忙?” 黄虎本来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闻言就“啊”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说:“你说这事儿啊,算不了什么,咱们兄弟几个从那边路过,正巧碰见了,顺手的事儿。” 说到这儿,他可疑地停顿了下,想到当时看到的场景,他咽了一下唾沫,搓着手说:“沈郎君……不是我瞎说啊,其实就算没有我们兄弟几个,我看那几个泼皮也得不了什么好,我看到的时候,好几个都被你家娘子拿扁担给抽得在地上直打滚呢,我也就是帮着逮到了一个偷跑的……” 沈遇:“……” 这样的事放在婉宁身上,好像变得不奇怪了。 他轻咳一声,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总归是忙了忙,该谢还是要谢的。” 黄虎嘴拙,听他这么说,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讷讷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临行前赵管事的嘱咐,说少东家很看重沈遇,让他待对方礼遇些,便挠了挠头,磕磕巴巴地说:“对了,沈郎君,上回把你们的铺子砸了,是我的不是……” 提到这件事,沈遇神情微动,“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眼下我倒是有件事想同你打听打听。” “啥事?” “不知黄兄弟可否认识会做木工活儿的人?” 14、014 第十四章 “就这事儿啊?” 黄虎还当是什么大事儿呢,一听是这,不由嘿笑出声,脸上浮现出几分自得来,“那肯定认识,还认识不少,沈郎君,不是我吹,你要是问这些事儿,这附近几个县,就没有我黄虎不知道的!” 这番话正中沈遇下怀,他笑了笑,“那就麻烦黄兄弟替我介绍几个干活儿麻利,做事仔细的人过来了,放心,工钱就按照如今的市价结。” 黄虎想也不想就应了下来,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就是。” 他自个儿心里也打着小算盘呢,如今这时节,他的好些个兄弟都找不到活儿,只能成天窝在家里,每个都担着一大家子的生计,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反正沈郎君只说要干活麻利做事仔细的,他那几个兄弟们不是正正好嘛! 等送走了黄虎一行人,沈遇转身回来,正好碰见拎着食盒准备出门的婉宁。 他停下脚步,客气地问:“去给衡哥儿和垣哥儿送饭?” 婉宁今日穿了一身灰扑扑的棉袄,荆钗布裙,反倒是衬得一张小脸越发洁白如玉,清丽动人。 她闻言便点点头,“汤凉了就不好喝了,我先走了啊沈大哥。” 说罢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直到背影消失不见,沈遇才收回视线,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不由失笑。 罢了,等她回来再商量吧。 约莫半个时辰后,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婉宁回来了。 又过了片刻,她拎着已经洗干净的食盒进来,一边问:“沈大哥,今天这顿饭花了多少钱,我把我们这份给你。” 沈遇只道:“没花多少,就当是你上次给衡哥儿买了糖葫芦的回礼吧。” 可这两样东西的价值,一看就不一样…… 不等婉宁把这话说出口,沈遇正色道:“坐,有件事要问问你的意思。” 婉宁从善如流地落座,好奇地问:“是什么事?” 沈遇便把裴先生那番话转述了一遍。 在听到垣哥儿颇有读书天分时,婉宁眼中不禁浮现出几分痛楚,转瞬间又隐没不见。 待沈遇话音落下,她便摇了摇头,“沈大哥帮我拒了吧,裴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就说与垣哥儿如今还小,送他去府城读书我放心不下。” 这个回答在沈遇的预料之中,只是看她想也不想便婉拒,倒是多少有点意外。 他本以为婉宁就算拒绝,也会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没成想是这般干脆果断。 不过到底是人家的私事,这其中也许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他无意冒犯,便也不追根究底,不再多劝,只颔了颔首,“好,我知道了,裴先生那边我会转告。” 婉宁轻轻呼出一口气,“多谢沈大哥。” “小事罢了,不必言谢。” 说完这件事,沈遇想到另一件还没来得及问的事,“对了,我听说摊子被几个泼皮无赖砸了?你可还好?” 想到这件事,婉宁也觉得颇为晦气,面上浮现出几分薄怒,“我没事,就是豆腐都被掀翻在地上摔坏了,那可是我辛辛苦苦磨了大半天才做好的。” 待她说完过了好一会儿,没等来对方的回应,转头一看,却只看到对方清隽的侧脸,他清瘦修长的手搭在桌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似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婉宁不自觉看得出了神。 半晌,沈遇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朝她歉意一笑,“抱歉,方才走神了。” 婉宁眼神飘忽了一下,“没事,你想到什么了吗?” 沈遇颔首,歉意越发深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你许是遭了池鱼之殃。” “这是怎么回事?” 沈遇便把自己这一房与大房等族老的矛盾,以及前不久发生的事同她说了一遍。 等他说完,婉宁也快气成个河豚了,猛地一拍桌子,直接把茶杯都震得往上跳了一下,茶水都撒出来不少,“他们怎么能这般厚颜无耻?一族之长,怎么能……” 说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 显然是想到了自己身上,抿了抿唇,坐着不说话了。 沈遇了然,显然这姑娘族里的长辈们也不怎么靠谱,要不然的话,遇到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求助于宗族长辈,反而选择了另一条路——一个年轻姑娘带着年幼的侄子,假装母子,千里迢迢跑到兴安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生活。 “无妨。” 他起身取了块干帕子,一边擦拭着桌上溢出来的茶水,一边心绪平和地道:“不用跟她们生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就不值当了。” 婉宁呼出一口气,还是有点为他不平,“他们一日不达目的,恐怕一日不会消停。” 沈遇笑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他们家大业大,在乎的东西也多,如今连这样的损招都想得出来,足以看得出急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再说了,我也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尽管他没明说是什么办法,婉宁还是松了口气,“那就好。” 沈遇想了想,又道:“五娘,我知道你力气大,寻常歹人奈何不了你,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今日他们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事,来的人也不算多,但若是在这件事解决之前,他们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又耍了什么阴招,我担心你应付不来。” 见婉宁陷入深思,没有出声反驳,就知道她听进去了。 沈遇这才把委托黄虎找人的事说了出来,用商量的口气道:“我最近有几件事要忙,但铺子里没人盯着也不成,要不这样,五娘,出摊的事暂且先放到一边,麻烦你这些天去铺子里盯着点儿,若是他们有哪里做得不对的,也好及时改。” “你若是觉得不方便,正好咱们是要给干活儿的人包吃的,就请隔壁的方嫂子给他们做饭,你们两个在一处,应当就没人说闲话了。” 婉宁听了,倒是也觉得有点道理。 刚想点头,忽然看向他,双手托着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眯眯地问:“沈大哥,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会是为了不让我出摊吧?” 15、015 第十五章 她话音刚落,沈遇先是僵了一下,然后轻咳了两声,“怎么会呢?” 见她还是盯着自己,又强行解释了两句:“毕竟铺子以后可是你要经营的铺子,总要装得和你的心意才是,再说了,早些改装好,也能早些开业不是?” 婉宁长长地“哦”了一声,配合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那我知道了。”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脚步轻快地转身,一边走一边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去找方嫂子,问问她愿不愿意接这个活儿。” 沈遇刚松了口气,就见她掀起门帘,忽然转过身,认真地道:“对了沈大哥,其实你不用对牵连到我就心怀歉疚的,该心虚的是那些做了坏事的人,而不是你。” 沈遇不由微怔,回神之际,屋内已经只剩自己一人,只有门帘还在微微晃动。 另一边,婉宁敲响隔壁的门,把事情一说,方嫂子答应得爽快极了,像这种能赚点工钱补贴家用的事儿可不多,自然是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从方家出来回到家中,堂屋里再次没了人,婉宁左右看了看,只在桌上发现了一张字条。 上面留着端正清瘦的字体,一如他那个人。 “外出有事,不必等我用饭。” 婉宁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细细的字条在手上缠了几圈,对沈遇的好奇又多了一层。 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的人,为何在外面的风评会如此之差呢? …… 沈遇自家中出来,循着原主的记忆,一路穿过几条小巷,经过几处拐角,最后在一间体面的宅子面前停下脚步。 门房处坐着个年迈的老苍头,一见他就认了出来。 “三郎怎么来了,是来找七郎的?” 沈遇颔首,“是,劳烦李叔通传一声。” 老苍头哎了一声,“你在这儿等会儿啊,我这就去。” “麻烦李叔了。” 外院书房,正靠在罗汉床上看账本儿的年轻人闻言,不由得诧异地抬起了头,“沈遇?他怎么会过来找我?” 这话自然没人能回答,年轻人,也就是沈氏二房的沈沂摇了摇头,放下账本,“请进来吧。” 沈遇从侧门而入,一路走到书房,便觉这间宅子虽然没有大房的大,但论起花木假山等布局,却明显略胜一筹,依稀可见几分此间主人的品味。 刚进门,一股暖香之气便迎面而来。 与此同时,一道带着笑意的明朗男声响起,“稀客啊,三堂兄快请坐,今个儿怎么想到来我这儿了?” 原主同沈沂的关系不远不近,因而这对堂兄弟之间也并不熟络。 待小厮动作利落地上了茶,又退了下去。 沈遇便省去了那些无用的客套,开门见山,将来意道明:“我来这一趟,是有一桩生意想同七弟谈一谈。” “哦?不知是什么样的生意?” 沈沂啜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就算外人不知,他们沈氏族中的人,又哪个不知沈三郎是个什么样的人,长这么大基本上没干过一件正经事,也就是沈沂的涵养极好,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已嘲笑出声了。 沈遇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平静地道:“确切来说,不是我同你做生意,而是我来做那个从中牵线的人,做这笔生意的,则是你们二房与另一方人。” 他这么一说,沈沂总算是来了点兴趣。 放下茶盏,“三堂兄不妨再说得明白清楚些。” 沈遇:“七弟可曾听说过榷场?” “自然听说过。” 沈沂下意识坐直,神色顿时一正,“难不成你说的生意,是同榷场有关?朝廷要在咱们这边开榷场?你怎么得知的消息,准不准?是兴安还是陇山?还是石阳?” 沈遇选择性地忽略了其中一个问题,只道:“是,约莫在来年的三月初,朝廷就会在这边开榷场,至于具体在哪个位置,现在还不得而知。” 不等沈沂继续问,他又道:“你岳父在绥南为官,若是不信我这番话,你自可随意打听,只不过从这边传信至绥南再传信回来,便不剩多少时间了。”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言语。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机会就摆在眼前,全看他敢不敢赌。 前几日在顺义赌坊,他也是这番说辞,显然开赌坊的恐怕赌性都强,钱康只考虑了不到一刻钟,就下了决定。 此时看着沈沂面上的纠结和为难,沈遇慢吞吞地端起茶饮了一口。 看似在等结果,实则却并不担心。 不管是从原书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还是原主记忆当中关于对方的印象,都只会得出一个结果—— “好!就信三哥这一回!” 沈沂的声音很快响起。 许是做的这个决定有些艰难,他说完这句便往后一靠,仰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半晌后才缓过来,又自言自语起来,也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旁的:“也是,北戎都被我们打服了,边境安稳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开榷场了……” 说罢,他扭头看向沈遇,态度无形之间亲近了不少,“三哥,榷场上都开放些什么交易?” 沈遇“唔”了一声,“还是惯例的东西,香料,茶叶,绸缎那些。” 沈沂的眉头不觉拧了起来,“照这么说,我这边就算时间上来得及,人手也不够啊。” “我刚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你说牵线,哦!”沈沂恍然,顿时来了兴趣,“对方是什么人?” 沈遇一提钱康两个字,沈沂就明白过来了。 一个不缺钱和人手,一个则在江南地带有人脉,联合起来做这一笔生意,自然是无往不利。 沈沂这边没问题,余下的便是等钱康那边的回复,而后由沈遇牵线,让他们双方见个面,把具体事宜定下来,这件事就算是成了。 “三哥,这么重要的消息,你就直接随意透露给我们了?就不怕我们撇开你这个中间人?” 沈遇浅淡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道:“七弟的人品自然是可信的。” 不知不觉间,二人互相称呼时,不约而同地省略了中间那个“堂”字,选择了更亲近的叫法。 沈沂也笑了,笑罢,才主动问起:“那三哥你的目的呢?” 16、016 第十六章 翌日,天朗气清,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日头高悬,绚烂的阳光如金辉般洒下,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经过上次那件事后,衡哥儿与垣哥儿的关系似乎融洽了不少,没有一开始那种冷若寒冰的气氛了,准确地来说,应当是衡哥儿开始不再单方面仇视垣哥儿了。 沈遇把两个小孩儿叫起来,叮嘱了一声早饭在锅里温着,让他们吃完以后自个儿去族学,便换了身衣衫出门, 留下衡哥儿与垣哥儿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开始吃饭。 垣哥儿是知道自家姑姑一早去干嘛的。 她特意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去铺子。 黄虎那边的动作很快,几乎是当天下午就带着几个人过来了,既然想赶在年前改装好,在简单检验过手艺之后,婉宁便做主把这几个人都留了下来,约好第二天就开工。 婉宁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心里却看重得很,这不匆匆吃了几口早饭,就约上方嫂子一块儿走了,沈遇都没能喊住。 早饭吃完,俩孩子把碗筷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背上书袋往族学走去。 一前一后,路上几乎没什么交流,看着就一副不怎么熟的样子。 到了族学也是,各自落座,垣哥儿照例翻开书开始温习昨日学过的文章,衡哥儿还是趴在桌上睡得雷打不动。 一切如常。 就在这时,伴随着脚步声,一道不算陌生的男声忽然响起,打破了课舍内读书的氛围。 “都先停停。” 垣哥儿抬头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不常来上课的先生,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只觉得莫名其妙,不感兴趣地低下头,视线落在书上。 然而令人生厌的声音再次响起:“沈嘉衡。” 衡哥儿睡得正熟,没立时醒过来,沈廉又叫了一声,这次的语气严厉了许多。 见对方还是没醒来的意思,可把坐在他身边的孙元宝急坏了,刚想伸手去拧他胳膊,垣哥儿先一脚踹在了他的凳子上,差点儿连人带凳子都给踹倒。 衡哥儿这下可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刚想发火,就听见前面有人叫他名字,他头也没抬,不耐烦地哎了一声:“叫魂儿呢,就知道叫,叫小爷干什么?” 他这话说完,胳膊立马就被孙元宝用力拧了一把,小声提醒他:“表哥,是余先生……” 衡哥儿抬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他这么一回嘴,登时就把余先生气坏了,脸色难看极了,青一阵紫一阵的。 他猛地用戒尺一拍桌子,疾言厉色地道:“沈嘉衡,你在族学这些日子,不仅不学无术,不敬师长,还打架斗殴,非但不思悔过,甚至变本加厉,族学是培养读书人的地方,不是你这样的人该待的地方,从今日起,你便不用再来了!” 此话一出,满室皆哗。 其他学生们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整个课舍内都充满了嗡嗡嗡的议论声。 垣哥儿不禁抬起头看向前方的那道身影。 就在他正前方,衡哥儿整个人都怔在了座位上,浑身僵硬,半晌一动不动,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难堪,羞耻,生气等情绪混杂到一起涌上心头,让他的脸倏地涨红了,他猛地站起身来—— “你凭什么赶我走?!” 没错,就算自己没怎么完成课业,但也没扰乱过先生们讲课,路况现在回到家之后,阿爹每天都会给他把当天学过的文章再教一遍,看着他把课业写完,裴先生已经夸了他好几次了! 而且从头到尾他都没打过其他人,除了沈嘉善他们故意惹事儿那次! 想到这儿,衡哥儿不禁握紧了拳头,朝另一边看过去,果不其然,沈嘉善正捂着嘴偷笑,跟周围那一圈小跟班们偷偷往这边看,四目相对之时,他还得意地朝衡哥儿呲了呲牙,比了个手势。 上方,余先生冷笑了一声,握着戒尺走了下来,停在了衡哥儿正前方,居高临下地道:“凭什么?就凭这族学是沈氏族中的族学,族长和几位族老们不想让你这样的害群之马再待在族学之中,祸害其他还想好好读书的孩子!” 衡哥儿就算再没好好听课,也能听得懂“害群之马”“祸害”的意思,小孩儿不禁被气得浑身发抖,眼眶都红了,但还是抿紧了唇,昂着脖子,死死地瞪着余先生。 余先生被他这么瞪着,反倒被唬了一跳,随即便是恼羞成怒,高高举起戒尺,便要重重挥下,“这般顽劣不堪,我今日便替你爹好好惩戒一番……” 话音落下,眼见戒尺就要落在衡哥儿背上,一卷书骤然出现,挡在中间,传出“啪”的一声。 这番变故着实不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就连衡哥儿自己都没想到,不由瞪大了眼睛。 余先生不由握着这卷书的手看了过去,只看到一张不认识的面孔,他不由得皱起眉,“你是新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是别人家来借读的?” 江垣不答反问:“先生说要把沈嘉衡逐出族学,裴山长可否知晓此事?” 余先生没想到他还敢反问自己,不由哼了一声,自觉这又是个刺头,“这是族长与族老们的命令,裴先生……裴先生自然是知道的。” 说到裴先生时,他不自觉地磕巴了一下,明眼人都听得出这其中的心虚。 他话音刚落,下意识响起自己完全没必要跟这么个小孩儿说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干你的事,莫要在这边裹乱,若是再跟着起哄,你也一道走人!” 一听这话,衡哥儿赶忙转头朝江垣使眼色,拼命摇头。 自己被赶出族学也就算了,反正他也不喜欢读书,大不了跟着方叔去学做菜,以后也开个小食肆,但江垣可不一样,他明明就是很爱读书的,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读不了…… 他这可不是为了江垣考虑,只是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才不连累不相干的人。 然而垣哥儿就像是没看到他的眼色一般,平静地点了点头,“先生请随意。” 说罢,便不再往余先生处多看一眼,开始弯腰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过一册薄薄的描红,还有一支已经写秃了笔尖的毛笔。 17、017 第十七章 这番变故任谁都没想到。 余先生还站在原地没动,明显没反应过来,沈嘉善等看热闹的人也忘了笑,衡哥儿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眼神呆滞。 “愣着干什么,不走吗?” 直到垣哥儿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看向衡哥儿,问了一句。 衡哥儿才终于回过神来,“不是,你凑这个热闹干什么,这跟你又没关系……” 他嘴上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心里却不由自主暖了起来,几乎是瞬间就对垣哥儿改变了看法,没想到居然愿意跟自己共患难,他当即就决定把对方当成自己最好的兄弟, ……只要对方不跟自己抢阿爹。 垣哥儿还没开口,余先生先怒了,气得七窍生烟,气极反笑,“好好好,兄弟情深,真不错啊,既然如此……” 话没说完,课舍门口便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既然如此,又当如何?” 余先生下意识转过头去,便是一愣,随即面上浮现出一抹僵硬的笑,“七爷,山长,你们怎么来了……” 沈沂后退一步,把主场暂且让给裴先生发挥,自己则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自家三哥的两个儿子,一个亲子,一个继子,从方才那番动静来看,看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另一边,裴先生也被气得不轻,自己是族学的山长,他们要把自己的学生赶走,却连说都没跟他说一声,然而他与余先生争辩了许久,不管如何据理力争,对方都一口咬定是族长与几位族老的决定。 听到这儿,沈沂总算不再作壁上观。 他直起身子,几步上前,懒洋洋地问:“族长和几位族老,不知是哪几位族老,余先生不妨说给我听听?” 面对沈沂时,余先生的底气明显变弱了许多,磕磕巴巴地道:“就是三老爷,四老爷他们……” 他话音未落,沈沂便哂笑一声,“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族学创立,乃是我二房出力最多,怎么,难不成族里是欺我二房势弱,将学生逐出族学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跟二房知会一声了?” 余先生尴尬地笑了一下,刚想解释两句,就被堵了回去。 沈沂冷下脸色,“没有我的同意,谁都别想把他们俩逐出族学,回去转告几位伯父,他们若是有什么意见,随时来寻我说道,我随时恭候。” 余先生只能讷讷应是。 等他离开,沈沂便抬头对还愣在原地的两个孩子笑了笑,道:“没事了,坐罢。” 随即又看向裴先生:“且不打扰您上课,我先去外面转一圈。” 裴先生点点头,“要是冷的话,不如去我屋里坐坐。” 沈沂“嗯”了一声,很快转身离开。 …… 这一堂课,除了江垣与少数一两个人,其他人几乎都没听进去。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裴先生刚出门,衡哥儿旁边立马就围了一圈人,你一句我一句问个不停,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 “十一哥,你干了什么大事,余先生要把你赶出去啊?” “你是不是真打人了,打谁了?” “七叔怎么会来帮你们说话?” 他们想问的,也正是衡哥儿想知道的,他也想知道,二房的七叔为什么会帮他们说话…… “停停停!”他不胜其烦地喊了一声,“问来问去没完了,想知道就去问姓余的!” 他这话说完,周围顿时嘘声一片,大部分都散开自去了,除了几个还不死心的。 孙元宝就是其中之一,仗着他是衡哥儿的同桌,死死扒在旁边,跃跃欲试地说:“表哥表哥,你下次要是再打架,能不能叫上我,不是我吹,我在我们那条巷子里,打架是最厉害的!根本没人打得过我!” 衡哥儿觑了他一眼。 别说,这小子的岁数虽然比他小,可个头儿看着可半点儿都不小,不过他爹是当屠户的,又高又壮,估计是随了他爹,以后打架说不定还真能带上他…… 然而这个念头刚生出来,衡哥儿立马就想到了姑姑那张总是板着的脸。 还是算了,要是被姑姑知道自己带着她的乖儿子打架,还指不定怎么阴阳怪气呢。 “别想了,别说我可不打架,就算打也不带你。” 听到不打架这三个字,坐在他们后方的江垣翻书的手微微停顿了片刻,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 而在另一边,刚被衡哥儿想到的姑姑——沈柔娘,正冷着一张脸等在沈家门口。 正巧,沈遇也刚从外面回来,一只手拎了条鱼,另一只手则拎着一篮刚买的食材,昨日说好邀老方一家来用饭的,择日不如撞日,便定在今日了。 刚刚走近,就发现自家门口立着一道身影。 “阿姐?” 沈柔娘循声转过身来,刚想说什么,待看清他手里拿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后,下意识皱紧眉头,责怪的话张口就来:“你一个大男人,不找个正事儿干,成日里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活儿像什么样子?!” 这样的话,沈遇近来听得多了,半点儿都不放在心上,他上前推开门,“阿姐要进来坐坐吗?” 沈柔娘还想说什么,但顾忌着还在外面,便咽了回去,跟在他身后踏入家门。 自从出嫁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回来,入目之处,多了几分陌生。 沈遇先去厨房,把买来的食材放到架子上,又烧了壶水,这才回到堂屋。 刚想找个茶杯出来,旁边就传来沈柔娘冷淡的声音,“行了,不用忙活了,我来这一趟,是有事要问你。” 沈遇动作未停,就算对方不喝,他也有些口渴了,于是头也不回地道:“什么事?” “听说大伯父还有几位叔伯昨日找你了?” 沈遇微顿,淡淡地“嗯”了一声。 沈柔娘又道:“是为了那件农具的事?你怎么回话的?” 听到这番质问的语气,沈遇不由有点想笑,转过身来,“阿姐既然都已经清楚了,又为何明知故问?” 也不知是哪里惹到了她,沈柔娘的火气一瞬间就按捺不住了,猛地从椅中站起身来,声音尖利,“你怎么还是这般不懂事?!你知不知道,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宗族有多重要?得罪了族里,以后还想有什么好日子过不成?” “你为了贪图那么点儿名声,连以后都不管不顾了吗?” 然而沈遇的情绪始终都很平静,哪怕此时被沈柔娘这样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搁在桌上,“我并非贪图名声。” 沈柔娘半点不信,冷笑一声:“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这个当姐姐的还能不……” “若是这次忍让了,后退了,那下次呢?” 沈遇冷静地打断她的话,“他们那群人,是什么样的品性,阿姐难道不清楚?我们六房是如何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我的确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可他们就当真清白吗?” 18、018 第十八章 沈柔娘顿时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不等屋内二人反应,一道小小的身影就跟炮弹似的冲了进来。 “阿爹!阿爹!” 衡哥儿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屋内略有些沉闷的气氛。 小孩儿也是冲进来才发现沈柔娘也在,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沈柔娘见他骤然进来,不由浑身一僵,面色下意识绷紧,扭过去不看他。 最后还是沈遇轻咳了一声,主动开口道:“衡哥儿,见了姑姑怎么不知道叫人?” 衡哥儿吐了吐舌头,刚要开口,沈柔娘忽然打断:“不用。” 她这么说,衡哥儿那股倔性子反倒上来了,故意大声喊了声:“姑姑!” 眼见沈柔娘的火气就要压不住了,沈遇不由叹了口气,拍了拍小孩儿的肩膀,温声道:“阿爹还有事要跟姑姑商量,你先出去跟垣哥儿玩会儿?” 衡哥儿下意识点点头,刚要走,又想到了什么,赶忙道:“阿爹,我来是有事要说!” “什么事?” “七叔也跟我们一块来家里了,说是来找你的!” 这话说完,他就一溜烟儿跑了。 许是这件事太出乎意料,沈柔娘连生气都忘了,紧紧盯着沈遇问:“二房的沈沂?他怎么会来找你?” 沈遇虽不知沈沂上门来做什么,但大致也能猜到几分。 “我亦不知。” 他没正面回答,反而换了个话题,“先前提到的那件事,阿姐不必忧心,我自有办法处理妥当。” “靠二房?”沈柔娘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移开视线,“罢了,你如今本事大了,我这个当阿姐的是管不了你了。” 话音落下,就抬步要离开。 沈遇看着她的背影,在她将要掀开帘子时,忽然出声叫住她:“阿姐。” 沈柔娘下意识停下脚步。 “阿姐,从前是我不争气,做了许多错事,甚至将爹娘的心血都败光了,你对我有怨怼也是应当的,但衡哥儿……” 说到这里,他略停顿了片刻,放轻了语气,“也无需你待他有多亲厚,只当一对寻常的姑侄,如何?” 他这番话说完,沈柔娘半晌没动,最后还是未发一言,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等沈遇出去时,院内已经没了对方的身影。 “找阿柔姐吗?她刚走。” 旁边传来沈沂的声音,“你们说什么了,怎么看她不太高兴的样子?” 循声看过去,只见他就站在不远处的房檐下,神情中还带了几分好奇。 “没什么。”沈遇摇摇头,朝他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沈沂故作失落地叹了口气,“我还说来跟三哥表功呢,没想到居然被当成了不速之客……” 沈遇一听,就知道是大房那边又作什么妖被他解决了,不由笑了笑,“那不速之客要不要留下来用饭,我下厨。” 他要是没说最后三个字,沈沂还真没有留下来用饭的意思,一开始也只是打算跟他把今日族学的事说说就走的,可听到他下厨,便不免想起了最近这段时间的沸沸扬扬的传言,当即就点了头。 “既然是三哥亲自下厨,那我自然要尝尝了。” 他倒是没什么做菜只是女人的事的观念,他在县城就有一家酒楼,里面的厨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男人,眼下觉得新奇,是下厨这件事发生在沈遇身上。 正好闲着没事,他便跟进了厨房,想着一边帮忙,一边同沈遇说说今日在族学发生的事。 “三哥你猜得一点儿没错,他们还真想把衡哥儿从族学赶出去,要不是我到的及时,说不定还真让那个姓余的做成了……” 听到这里,沈遇神情微变,但切菜的手却极稳,“这件事,还要多亏你帮忙。” “这有什么?小事一桩而已。” 沈遇笑笑,扔菜下锅,清瘦的身形在一片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不管如何,谢还是要谢的,若不是你出面,这件事恐怕没这么容易解决。” 这话刚说完,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低头一看,只见沈沂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灶台前,拿柴火把灶膛里给塞了个满满当当,自个儿也被呛得直咳嗽。 沈遇:“……” 忍无可忍地把添乱的人给赶了出去,自个儿收拾残局。 他做菜是做习惯的,动作麻利,速度很快,少了越帮越忙的人,反倒轻松,没过多久,三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就被端上了饭桌。 一盘清蒸鱼,清淡可口,一盆水煮肉片,鲜香扑鼻,还有醋炒豆芽,令人食欲大增,除此之外,每人面前摆了一碗清香的豆花饭。 婉宁中午不回来,与方嫂子一道在铺子那边吃,但她饭量大,沈遇担心她吃不饱,便每样都留出来一部分放在食盒里。 直到饭菜都被摆在了面前,沈沂还有点儿愣神。 “这……这些都是三哥你做的?” 沈遇还没开口,衡哥儿先抢着道:“七叔您不是亲眼看到了吗,都是我阿爹亲手做的!” 沈遇替他夹了一筷子鱼,“尝尝?” 沈沂从善如流地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眼睛顿时亮了,咽下去才道:“三哥这手艺真是不错,比我家酒楼做得还好!” 哪个做菜的人不喜欢听到这种直白的赞赏,沈遇自然也不例外,“那就多吃点儿。” 客人既然动了筷子,其他人便也开始用饭。 沈遇注意到,衡哥儿与沈沂都爱吃鱼,而垣哥儿却是最爱吃那道水煮肉片,尽管被辣得脸通红,嘴都有点肿了,但还在伸筷子。 几个人吃得正热闹,身边忽然多了杯茶,沈沂端起来看了一眼,只见茶汤呈浅黄色,闻起来有一股香气,有些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什么。 沈遇重新落座,缓声道:“是炒熟的麦子泡的茶,性平,味甘,去食疗胀,平胃止渴,益气调中的功效。”[注1] “最重要是能解辣。” 沈沂刚要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左右看看,不由得笑出声,“没想到啊,三哥你还有这么促狭的时候……” 正端起杯子准备尝一口的江垣:“……” 19、019 第十九章 长兴街。 紧紧关闭了好几日的沈家铺子忽然间开了门,还来了好几个背着工具的粗大汉子,不像是来干活儿的,反倒像是来闹事的,这阵仗,倒是把平日里喜欢看热闹的那些人给唬住了,都忍住了没往跟前凑。 没成想他们居然当真老老实实干了一早上的活儿,忙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凑到婉宁跟前,悄声打听,“这些是你家三郎请来的?” 婉宁点点头,“嗯”了一声。 “这可了不得……那个个头最大的,不是那天带人来砸你们铺子的吗?” 婉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到刚走进店里的黄虎,对方也正好瞧见她,眼睛顿时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 邻居怵他得很,连声道别都来不及说就脚底抹油溜了。 “沈家娘子……” 婉宁看他一脸的犹豫,暂且放下手里的东西,问道:“有事?” 黄虎搓了搓手,还是开了口:“那个……我是想打听打听,您这铺子开张了以后,还缺不缺人?” 他问的这件事,婉宁先前还真没考虑过。 她思索着铺子的规模——这是间自带小院的铺面,铺面有上下两层,一楼做卖东西的地方,二楼能住人,虽然她力气大,但若是只靠自己一个人做出能装满柜台的豆腐和其他豆制品,恐怕有些困难…… 想清楚后,她抬起头,也不绕什么圈子,“你既然这么问了,那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黄虎憨厚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是,我有个兄弟,是在镖局干活儿的,前些年出了意外,人没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沉闷了不少,瓮声瓮气地继续:“他家里还有婆娘和一个儿子,这几年来日子不好过,都是我们其他人轮流帮衬着些,可她心气儿高,不愿意一直这样下去,就自个儿找了几样活儿做,但都是苦差事……” “也不是说不好……就……就是……” 他磕巴了半晌,婉宁替他说了后半段:“你是担心她长此以往,熬坏了身子?” “可不是!” 黄虎猛地拍了下大|腿,“可不就是这个话吗?还是沈家娘子您懂得多。” “不过您可别听了我的话就觉得她身子弱,她能干得很,手脚麻利,干活儿也细致,就是如今孩子啊,还小,带着孩子不方便,许多活儿都不要她。” 婉宁叹了口气,带着孩子的女子找份合适的活计有多难,她深有体会。 如今好不容易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她自然也不吝给予另一个同样处境的女子帮助。 “既然如此,过两天你就带她过来吧,我先看看人。” 黄虎顿时喜出望外,满口答应:“好好好,您放心,肯定会让您满意的!” …… 许是为了报答这份恩情还是怎的,黄虎自打过来就没走,甚至还老老实实在铺子里帮忙干起了活儿,不过他不会做木工,就只能干点儿打下手,抗东西的活儿,不过刚开始改装铺子,这类活还真不少,他倒也帮上了不少忙。 时间过得飞快,忙忙碌碌下来,天色渐暗。 方嫂子的饭也做好了,正好她家的小食肆就在旁边,用炉灶也方便,热气腾腾的大锅饭被端上来,累了一天的人们捧着碗吃的那叫一个狼吞虎咽,婉宁倒是没在这儿吃,她叫上方嫂子,正准备回去。 同样没吃的还有黄虎。 他刚迈出门槛,就被身后的几个兄弟给叫住了。 “大哥,你不在这儿吃点儿吗?” 黄虎着急走人,摇了摇头,“不吃了,我还赶着回去呢。” “天都快黑了,你还回去呐?路上也不好走,跟咱们挤一晚上算了,明儿再回去吧。” 因为时间紧,他们的家又都在邻县,来来回回路上耽搁的时间太多,沈遇便同婉宁商量了一番,干脆让他们在改装期间都住在铺子里,也省得来回麻烦。 “不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扔下这么一句,黄虎就赶紧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紧赶慢回到陇山县,天色已经黑透了,他先是回了趟家,黑漆漆,冷冰冰的没有一丝儿人气,他浑不在意,用凉水把身上冲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就揣上一个油纸包跨出门。 穿过大街小巷,最后来到一家小院门前。 院门虽小,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一颗杂草都没有,站在这儿可以看到院内,同样整洁,隐约可见不远处屋内的灯火,透着一股融融的暖意,他下意识整理了一番衣裳,随即抬手敲了敲门。 很快,伴随着“吱呀”一声开门的动静,一道纤细的身影捧着灯由远及近走了过来。 还没靠近,她便试探着唤了一声:“黄大哥?” 黄虎赶忙应道:“哎,是我。” 女声随即变得惊喜起来,几步走近,一张清秀的面容映在灯光下,“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黄虎莫名地有点儿紧张,先把手里的油纸包不由分说地塞给她,“这是我在兴安街上随便买的烧鸡,你跟石头吃吧。” 对方一个女子的力气又怎么能跟他作比,推拒都没来得及,油纸包就已经到了手中。 不等她说什么,黄虎想起正事儿,赶紧道:“对了,我给你在兴安找了个活儿,改天你带上石头,跟我一道过去,让人家东家看看。” 苏娘子闻言,不由怔了怔,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高兴和忐忑,急忙问道:“是什么活儿?” 黄虎挠了挠头,“是个开豆腐铺子的女东家。” 一听是女东家,苏娘子不由松了口气,她以前做工的时候,也碰到过一个想占她便宜的男人,要不是黄虎恰好路过,还真让对方得了手去,一想到这件事,她都还心有余悸。 “那……她同意我带着石头一块儿去吗?” 黄虎点点头,把婉宁的原话说了一遍。 他说完这番话,苏娘子才总算是放下心,连声道谢,“多谢你,黄大哥,要不是你,我跟石头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说到这儿,她咬了咬唇,犹豫片刻,终于轻声开口:“对了,你吃过了吗?要不然进来……” 话音未落,院子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硬是挤到他们俩中间,一把抱住黄虎的腿,仰着脸乐呵呵地问: “黄叔!你怎么来了!” 20、020 第二十章 跟小孩儿清澈的目光对上,黄虎如梦初醒,猛然回过神来。 他尴尬一笑,“黄叔来给你们送烧鸡,你们吃吧,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他便匆匆忙忙地走了,看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等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苏娘子才慢慢收回视线,收起眼中的怅然,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柔声道:“走吧,咱们回去吧。” …… 兴安,沈氏大房。 沈廉正站在桌前,手中握着一支羊毫,提笔蘸墨,往纸上落笔。 然而刚刚落笔,他便控制不住地写歪了一划,整个字的结构都被破坏,毫无半点美感,雪白的宣纸与这个墨字形成鲜明的对比,瞬间刺到了沈廉。 他用力把笔扔到桌上,一时间,墨迹四散,桌面上顿时一片狼藉。 他发起脾气来,小厮都不敢上前,生怕被迁怒。 忽然一阵寒风吹来,随即又消失,不用想都知道是有人进来了,沈廉头也没回,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不是说别来打扰我吗?都聋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来人脚步未停,一直走到他面前,才缓慢地开口:“你倒是好大的威风。” 声音入耳,沈廉浑身一僵,抬起头来,正好跟对方对上视线,“父亲……” 沈大老爷“嗯”了一声,扫了眼桌面,不自觉皱了皱眉,复又松开。 “不过是一件事没达成,你过于失态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沈廉心里的火气便越发旺盛了起来,忍不住攥紧了桌角,恨声道:“这次是儿子没思量周全,下次定然不会再……” “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做多余的事。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大老爷打断,“虽然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换来二房帮忙,但事已至此,已经同他干系不大了,这些年来,二房一直想插手族中事务,想把族长之位从我手中再拿回去,我们此番已输了一筹,你懂我意思吗?” 沈廉却还不甘心,“可是……” “没有可是。”沈大老爷视线沉沉落在他脸上,“多做多错,不如不做。” 这八个字,就像是一个巴掌,重重地掴在沈廉脸上,让他脸皮瞬间涨红。 “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把心思都放在读书上,来年乡试,若是还考不上举人,就好好想想,该怎么同我交代。” 说罢,便负手离去。 留沈廉一人在屋里,呆愣在原地,许久未动,活像根木头桩子。 …… 集英巷,沈家的小院中此时正一片热闹景象。 虽说先前说好是由沈遇亲自下厨,邀方圆一家子过来吃饭,但毕竟是多年的邻里好友,还是早早地就带着孩子过来帮忙了。 方圆本就是开食肆的,做那些厨房里的事儿自然不在话下,起码比起沈沂强多了。 尽管沈遇已经推让了好几次,让他这个客人去歇着,然而并没什么用。 “我算什么客人啊?你别管我了,干你的吧。” 方圆撸起袖子,自觉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矮桌旁就开始择菜,扒蒜,手底下忙活个不停,一边看沈遇切菜备菜,一心二用,半点儿没耽误,见沈遇的动作利索得紧,不由惊叹起来:“三郎,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啊,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都没见过你这一手。” 几乎是每个见到他做菜的人,都会发出这类感叹,沈遇不由失笑。 今日心情还不错,他难得开了个玩笑,“从前也不会,许是聪明吧,一学就会,比起你这个多年的老厨子,怎么样?” 一听这话,方圆忍不住笑骂了一句:“真是说你胖还喘上了。” 不过说归说,他还当真站起来,挪动胖乎乎的身子凑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砸吧了一下嘴,公平公正地评判了一句:“单说你这刀工啊,给家里人做饭是够了,不过要想开食肆,做菜给客人吃,还差了不少,还得下功夫练。” “这就够了。” 沈遇笑笑,“还是不开食肆了,眼下随便做做都能做成这样,要真等我练好了,万一抢了你的生意,到时候婶子和嫂子可要怪我的。” “你就吹吧!”方圆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放下菜篮子,“起来起来,让老哥给你露一手,叫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手上功夫。” 沈遇从善如流地放下刀,把位置让了出来。 只见方圆一只手拿起菜刀,另一手按住已经削好皮的萝卜,分明人还是那个人,但总感觉有一股与平时不一样的气势,很快,手起刀落,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没一会儿,他放下菜刀,冲沈遇一笑,“过来瞧瞧?” 沈遇应了一声,低头看去,方才还是一整块的萝卜,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堆粗细均匀的萝卜丝儿。 见他看着萝卜丝儿半晌没说话,方圆更得意了,“怎么样?” 沈遇抬起头,沉吟片刻,真诚地道:“老方,实不相瞒,这块萝卜我本来打算切块炖汤的。” 方圆:“……” 且不管厨房内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陷入了可疑的沉默之中,厨房外,婉宁与方家婆媳也没闲着。 堂屋里燃着炭盆,暖意融融,婉宁坐在桌前,手中握着一支细细的炭笔,正专心致志地在纸上绘着什么,方嫂子就凑在一旁看。 不多几时,一幅夏日荷花图逐渐在她笔下成型,有开得正好的,也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最妙的是在某朵之上还停留了一只蜻蜓,更为这张图添了几分意趣与生动。 放下炭笔,婉宁把纸往方嫂子那边推了推,“嫂子,你看看,还满意吗?” 方嫂子的视线一直落在上面不肯移开,口中喃喃地念叨:“画得真好,这可真好……” 半晌后,她才抬起头来,有些犹豫,“这绣样,真给我?” 婉宁理所应当地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自是如此,不过是一幅绣样罢了,嫂子若是用得着,我再多画几幅也使得。” “哎哟,不用不用。”方嫂子赶忙摆手,“就这么一幅,我都怕我绣不好呢,浪费了你的绣样就不好了,哪儿还能再多要。” 婉宁刚要说话,屋外忽然传来衡哥儿兴高采烈的喊声。 “江垣!我借到阿狗的藤球了,快出来玩!快点!” 一声接一声的,大有他不出来就一直喊下去的架势。 婉宁下意识朝屋内另一侧看过去,只见自家侄子面露无奈,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书,认命起身出门。 21、021 第二十一章 翌日。 按照生物钟,沈遇早早就醒了过来,刚想起身,就感觉身上被压了什么东西,有些沉甸甸的,坐起来一看,原来是衡哥儿睡得横七竖八的,不知什么时候把一条腿压在了他身上。 半晌无言,把小孩儿的腿挪开,沈遇只觉得自己的腿都被压得有点儿麻了。 刚想叫对方起床,忽然想到今日族学放假,不用上学。 鉴于小孩儿这段时间来的表现还过得去,沈遇便放弃了叫起的打算,给衡哥儿掖了掖被角,放任他再多睡一会儿,自己活动了下微麻的腿,披上衣裳起身。 炕上还有余温,但屋内却有点冷,转头一看,原来是炭盆已经熄了。 他端起炭盆,刚要往外走,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推开门,正巧看见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的婉宁,“早,要去铺子那边?” 婉宁点点头,“正好睡不着了,就想着早点过去。” 沈遇倒是没想到,她对铺子的劲头这么足,迎上对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才道,“不如吃了早饭再去?” “不用了。”婉宁笑了笑,“方嫂子说要给我带她烙的馅饼,我可得留着肚子过去。” 说罢,她又道:“那我就先走啦。” 不等沈遇回应,便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 沈遇摇摇头,回到厨房,用昨天晚上剩下的鱼汤简单熬了点儿粥,自己吃了半碗,看今日天气不错,便转身回到屋子里,把衡哥儿还有自己这些天换下来的衣裳拿出来,又烧了一壶热水,兑上冷水,把衣裳都给洗了。 一边洗,一边思索。 先前时候,钱康已经派人给了回复,答应同他介绍的人一块儿谈谈,便定到了今日。 洗完衣服,正当他在绳子上晾衣服的时候,衡哥儿也起来了,衣服穿得歪歪扭扭的,急急忙忙冲出房门,见了他就忍不住抱怨起来,“阿爹,你怎么不叫我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上学该迟了!” 沈遇忍不住笑出声来,“今儿族学放假,你忘了?” 他这话说完,小孩儿顿时一愣,跟个呆头鹅似的,站在原地不说话了。 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对哦,今天不上学。” 说完就猛地一转身,打算回去接着睡,结果还没走出两步,肩膀就被按住,自家阿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既然是你自个儿起来的,那就别睡回笼觉了,先生是不是留了课业,吃完早饭就去写吧。” 小孩儿满心的不情愿,“放假就是应该休息!” 沈遇好笑,索性用手捂住他的脸,刚洗了衣服的手此时正冰凉一片,瞬间就把小孩儿冰得打了个寒颤,抗议起来:“阿爹你快放开……唔……快放开我!” “行了行了,快回房把衣服穿好,扣子都系错了。” 沈遇从善如流地松开手,不过松开之前,还顺手捏了把小孩儿的胖脸,别说手感还不错,足见最近伙食不错,小孩儿又结实了一圈。 见衡哥儿飞快地回房,沈遇笑笑,收回视线,刚转过身想继续把没晾完的衣服挂上去,视线却不经意扫到了房檐下的一道身影。 正当他看过去时,却只看到江垣转身离开的背影。 他不自觉地蹙了蹙眉,很快又松开,心下稍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对方的心理活动。 这孩子怕是刚看到了自己跟衡哥儿之间的互动,一时之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沈遇无声地叹了口气,方才还算轻快的心情蓦然沉重了几分。 怀着满腹的心事晾完衣裳,时间也差不多了,他给两个孩子简单交代了一声,就出了门。 走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最后停在了一家名为“福满楼”的酒楼面前。 门前的小二应当是被交代过,正好也认识他,见到他便是眼前一亮,上前把他领到了二楼西面的雅间中。 门一开,在里面坐着的那位,不是沈沂又是谁? 沈遇关上门,挑了挑眉,“你来得倒是早。” 沈沂抬手给他倒了杯茶,“我是这儿的东家,自然要早些过来打点妥当,要是出了什么纰漏,影响了这次跟钱公子的见面,岂不是损失大了?” 这句话明显是开玩笑,既然双方都彼此有意合作,自然不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上纠缠。 沈遇也没把他这番话放在心上,笑笑便算是听过了。 堂兄弟二人随意闲话了几句,雅间的门再次被打开,小二恭恭敬敬地将来人迎进来。 沈遇主动起身相迎,拱了拱手,“少东家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钱康还是那么一副账房先生的模样,穿了一身长袍棉褂,闻言也笑眯眯地拱手还礼,“托沈郎君的福,好得不能再好了。” 说罢,他看向沈沂,“这位难不成就是沈家七爷?” 沈遇点头,为他们互相引荐,一如预想之中的,打算做好一个称职的牵线人。 这两个都是做惯了生意的人,交谈自然顺利,就算偶有意见不同的时候,也能很快解决,沈遇自觉功成身退,便不再参与他们商议的事,走到窗边的位子上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棋盘上落子,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 但他对围棋本就是一知半解,下来下去也下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觉得有些无趣,索性站起身来,同沈沂的贴身小厮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开门走了出去。 从二楼下来,许是因为还没到饭点的缘故,一楼大堂内也没几个客人,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不过走上大街,人倒是逐渐多了起来,一路走到长兴街,在一间铺子门口停下步子。 “沈郎君,您怎么过来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还带着几分惊讶。 沈遇抬头看过去,不由挑了挑眉,“是你?” 虽然有些诧异于黄虎为何会在自家铺子,但还是对他点了点头,刚要说话,黄虎就一拍脑门儿,抢着开口:“您是来找江娘子的吧?她们就在后院,走走走,我带您过去!” 22、022 第二十二章 铺子里如今正忙,每个人手底下都有自己的活儿,因而就算看到黄虎领了个人进来,都只是瞥了一眼,就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了。 仅仅是几日没来铺子,沈遇便明显地发觉铺子与之前的不同。 他若有所思,看来黄虎先前说的都是实话,这些人的确是老实肯干,手脚麻利。 一路来到后院,还没踏出门,前方传来说话的声音,二人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只见后院内站着两大一小三个人,正是婉宁与苏娘子石头母子。 三人都没有察觉到有人过来,还在商议接下来的事。 婉宁直起腰,对苏娘子道:“那就这样定了,等到了铺子开张的前两天,你就过来帮忙吧,工钱先按一天二十文算,等后面看你的表现,若是表现得好,还可以再涨。” 苏娘子顿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好!谢谢东家,那我家石头……” 婉宁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道带过来吧,铺子里有住人的地方,到时候你跟孩子住进来便是。 “多谢东家,多谢东家!” 听到这儿,沈遇不禁笑了笑,示意黄虎不要惊动里面的人,自己转身离开。 从铺子里出来,走在回酒楼的路上时,他还不自觉地想起方才所见所闻,心中感慨,谁能想到在这位荆钗布裙,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江东家,从前是一位锦绣满身,云鬓高堆,戴着珠钗玉环的大家闺秀呢? 她现在的样子,恐怕先前认识她的人见了,第一眼许都不敢认吧…… 思拊间,沈遇走过拐角,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家书肆,招牌上写着“松风”二字。 看着有些冷清,没什么客人,门可罗雀,只有一个小伙计,搬了个矮凳,坐在上面揣着手晒太阳。 沈遇思量片刻,便抬步上前:“这位小哥……” 话尚未说完,小伙计就立马睁开眼睛,唰的一下从矮凳上弹了起来,等到看清面前的人之后才松了口气,没好气地说:“有啥事儿?” 沈遇:“不知店里可有文房四宝,在下想买一些回去。” “我们开的是书肆,这些该有的当然有了。” 小伙计逐渐回过神来,语气也缓和了点儿,“行了,跟我来吧。” 店内空间不大,有好几个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地放了不少书,正在沈遇打量的时候,小伙计已经熟练地钻进柜台,翻找了好半天,最后抱了一堆东西出来,一一摆在柜台上,“有麻纸、绵纸、竹纸、高丽纸、桑皮纸,贵点儿的还有各种宣纸,生宣熟宣什么的。” 尽管看着对方的穿着不像是能买得起贵价纸的人,小伙计还是把该介绍的都介绍了一遍,至于澄心堂纸还有洒金笺什么的,平时都没人买,自然是说都不用说了。 “这边是墨条,这可是上好的松烟墨,绝对好用。” “笔和砚台您看看您要什么样儿的,我给您找出来。” 小伙计年纪虽然不大,但在这铺子里耳濡目染时间久了,也知道一般来买这些的,都是买纸和墨这种耗材的多,笔和砚台倒是卖的没那么多,多半都是买来送人的。 眼前这人看着就是读书人的模样,估计错不了。 沈遇“嗯”了一声,接着便上前仔细翻看了起来。 在他翻看的时候,小伙计就百无聊赖地等在边上,撑着脑袋打哈欠,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终于听到这位客人开了口。 “劳烦小哥帮我取一刀黄麻纸,两刀竹纸,再取两支羊毫和两根墨条。” 没想到真能做成生意,小伙计顿时来了精神,响亮的应了一声:“好嘞,您等会儿啊。” 很快,他便动作利落地把沈遇要的都数出来包好,见对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本书上,便主动伸手拿了过来,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沈珏沈大人最新的时文集,卖得可好了,就剩这么一本了,您要不要买回去?” “沈大人……是那位连中三元的沈大人吗?” “对咯!”小伙计连连点头,吉祥话说个不停:“看您也是读书人,一定用得上,说不定来年就是举人老爷了!您要不先看看?” 沈遇不由失笑,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就是传闻中那个不学无术的沈三郎,估计会后悔方才那番话。 但他对眼前这本时文集的确有些兴趣,便从善如流地翻开,只看了一眼,动作微顿,“瘦金体?不是馆阁体?” 小伙计嘿嘿一笑,也不把话说明白,只道:“要不怎么说您识货呢,单说这本,瘦金体的可比馆阁体的好卖。” 沈遇却是听懂了,合上书页,笑道:“下次吧。” …… 从书肆中出来,沈遇手中就多了几样东西。 继续往前走,过往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不少事携全家一块儿出行的,越往东走,街上的氛围便越发热闹起来,沈遇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好像是赶集的日子。 一路上碰到不少熟人,不过碍于原主以往的名声,主动上前打招呼的倒是没几个,倒是让沈遇落了个轻松,人生有一件折磨事,便是与自己并不相熟的人寒暄。 逐渐接近酒楼,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沈郎君!” 沈遇停下脚步,转身看去,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正在朝着自己招手的周铭。 既然被叫住了,自然要上前打个招呼。 行至跟前,他这才发现周铭今日没穿那身衙役衣服,旁边还有另一位眼熟的人,正是周铭的舅舅,先前已经见过的何主簿,同样也没穿官服。 但很显然,不管是周铭,还是他身边的何主簿,都不是他们一行人的中心。 在他们二人中间,站着一位身着苍青色棉袍的中年人,身形清瘦,蓄着短须,尽管还没说话,但打量他的目光之中却透露出几分威严来。 在他旁边,周铭还在不停地冲他使眼色,眼睛都快眨得抽筋了。 结合以上几点,沈遇很快猜出这位陌生中年男子的身份。 23、023 第二十三章 沈遇拱手见礼:“见过冯先生,何先生,周兄。” 中年人总算是收回了打量的视线,宽和地笑了笑:“你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能让何先生与周兄一道陪同出行的,除了他们家的长辈,便只有先生一人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并非他家的长辈呢?” 沈遇语气轻松,“猜的。” 何主簿,周铭:“……” 冯县令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回答,失笑片刻,才道:“你就不怕猜错了?” “在下斗胆猜测,大人宅心仁厚,应当不会同我计较这等小事。” 一听这话,冯县令不由笑了,心情颇好地同何主簿道:“瞧瞧,今日我若是计较了,反倒成了不宅心仁厚的刻薄人了。” 何主簿跟了他有段时间,对他多少也有几分了解,此时见他来了兴致,便主动建议:“大人,此处人声嘈杂,前头有一处茶楼,咱们不如去里头坐坐?” 冯县令的确对沈遇感兴趣。 这还是在他命人贴了告示之后,头一个拿出来真正有用东西的人,即便后来也有其他人,但第一个嘛,总归有些不一样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行,那就去坐坐。” 何主簿又看向沈遇:“沈郎君?” 这样的相邀,沈遇自然无可推拒,四人这便一道往前面的茶楼走去。 外面人多热闹,茶楼中倒是还好,客人不怎么多,倒是也不怎么冷清,何主簿是这里的常客,掌柜的一见他,就赶忙迎了上来,“您来了,还是先前的位子?” 何主簿没立时回答,反而转身征询冯县令的意思:“二楼靠窗的雅座,您看如何?” 冯县令不挑这个,闻言便道了声:“你安排便是。” 掌柜的也是人精,看见此情此景,心中立马就多了几分猜测,接下来的态度中更多了几分殷勤周道,还特意亲自去了趟厨房,多交代了几句。 二楼雅座。 刚落座,冯县令便看向沈遇手中的东西,“买了些纸笔?” 沈遇应了声是,“给家中小儿买的,他们两个如今正在沈氏族学读书。” 冯县令有几分诧异,“你看起来年纪尚小,竟已经成婚生子了?” 沈遇心道,谁说不是呢? “让大人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见笑的。”冯县令摆摆手,“早点成家,也能早些稳重起来,这是好事。” 紧接着又道:“我观你言行,应当是读过书的?” 闲话聊到这里,总算进入了正题。 沈遇却还未察觉,如实回答道:“是,少时在族学中读过一阵。” “可有功名?” “未曾参加过科考。” 冯县令听到这里,倒也没有过多讶然,西北文风不盛,平民百姓之中读书识字的并不多,就算识得几个字,也只是为了找份账房或是其他的活计做,以维持生计。 但他看过沈遇所绘的图纸,还有上面那笔遒劲有力,颇有风骨的字,心中便觉可惜。 “可曾读过四书五经?” 原主自然是没读过的,但沈遇本人确实读过,他并不想说假话,只能点点头,“回大人的话,读过。” 冯县令顿时来了兴致,思量片刻,再次开口:“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如何对之?”[注1] 沈遇几乎想也不想便答道:“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注2] 冯县令又问:“或曰:‘雍也仁而不佞。’”[注3] 沈遇:“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注4] 他话音落下,冯县令神情不变,何主簿与周铭却已经忍不住惊讶地看向他。 他们二人是在后来才听说到沈三郎不怎么好听的名声的,虽然心知传言定然尤其夸大之处,但空穴来风,事出有因,既然能有这样的传言,其中估计也不都是假的。 因而在看到方才沈遇对冯县令的提问对答如流时,才会这般诧异。 然而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面。 冯县令稍微停顿片刻,再次发问:“‘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何解?”[注5] 这个问题相较于先前两个,难度稍微大了点儿,考的不仅仅是是否会背,而是校考他对其意是否了解。 但沈遇也并没有思索太久,“处于上位,不欺凌下属;处于下位,不巴结奉承上官。只端正自己而不苛求他人,如此便不会生出怨怼之心。不抱怨上天,亦不责怪他人。”[注6] 待他说罢,冯县令的眼中终于露出几分笑意,“答得不错。” 不等沈遇开口,他便惋惜地叹了口气,“你既有如此学识,为何不继续读下去?这世上不乏皓首穷经之人,你……可是家贫,无以为继?” 听到这话,沈遇可疑地沉默了一下。 原主没有继续读书,自然是因为学不进去,也无心向学,到了看到书就头疼的程度。 他忽然沉默下来,冯县令便当自己猜对了,“上次不是有五十两赏银吗,照理说,若是没有大笔开支,应当够寻常人家三四年的用度了,你既然有如此基础,就更不应该浪费,不如这样,你从里面拿出一部分做束脩,找个好先生,继续读下去才是正道……” 想到那五十两银子,沈遇再次无言。 但也对时刻不忘劝学的冯县令生出了几分好感。 但,好感归好感,再让他走上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科举之路,他就没有多少意愿了。 穿越之前,他便时刻处于卷且被卷的生活中,从小到大上学,读书,考研,考公,好不容易上岸了,还没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又穿书了,在身边有将来定然会成功走上人生巅峰的原书男主的情况下,他很难再提起斗志,满心只想躺平。 他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把两个孩子顺顺利利养大就可以了。 然而冯县令半点儿不知他的想法,作为一个有追求的县令,自然希望自己治下多出人才,若是能多几个考上功名的人,教化有方,也是他的政绩。 正好此时,茶楼的小伙计把茶水与茶点也端了上来。 沈遇刚要开口,就见冯县令端起茶啜了一口,自然而然地道:“你继续读书,待到来年二月县试,也好下场一试。” 说罢,又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道:“身上还是有个功名的好。” 24、024 第二十四章 从茶楼出来,沈遇看向身边的周铭,不由得叹了口气,“还得劳烦你送我一程。” 周铭此时看向他的眼睛还在发亮。 闻言赶忙摇了摇头,“哪儿称得上劳烦两个字,正好我姑父跟县令大人有事要说,这才用让我送你一程当借口,好让我出来,正好我也透透气。” 说到这儿,他也忍不住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沈大哥,你是不知道,在他们身边待着,可把我闷坏了。” 沈遇不好评价,只能笑笑,“护卫在县令大人身边可是重要差事,这是对你看重。” 这话倒是说到周铭心坎儿上去了,毕竟还是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连忙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没有的事儿,我就是占了我姑父的便宜……” “不说这个了。”他还没忘记先前一直惦记的事儿,忍不住好奇地问:“沈大哥,你先前可没说过,你还读过这么多书呐?” 二人并肩往前走,穿过拥挤的大街,往僻静的地方走了走,沈遇才有空开口:“也不算多,相较那些真正读书多的人,我这点就不用拿出来卖弄了。” 尽管他这么说,但周铭还是佩服得紧,想到他方才在冯县令面前对答如流的样子,更觉得他是谦虚,刚要说什么,前方巷口处忽然传来一道惊慌的女声。 “阿娘!您怎么了,您快醒醒,别吓我啊……” 沈遇与周铭对视了一眼,随即便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刚穿过巷口,就见到不远处的地面上躺着一个老妇人,紧紧闭着眼睛,人事不知,一个年轻女子正跪在她身边,满脸泪水,一遍抽噎一边不停地唤着阿娘,周围还站着三两个路人,但无论是哪个都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 “柳大娘?” 看到这张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面孔,沈遇不由皱紧了眉,掀起袍角半在旁边蹲下,先用手弹了弹对方的鼻息,几息之后便收回了手。 “这位郎君……”他心中刚松了口气,旁边女子就像是见了救星般一把攥紧他的衣袖,抬起头看他,一双眼睛通红,着急又慌乱地问:“我阿娘……我阿娘她怎么了?” 沈遇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袖子抽出来,同时温声道:“在下并非大夫,只能看出柳大娘呼吸尚且还算平稳,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得赶紧送医才行。” 然后便转身对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发起怔的周铭道:“周兄,过来帮把手,劳烦把这位大娘送到前面那家医馆去。” 他话音落下,周铭总算是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应了一声,也不多话,就上前一把抱起柳大娘,在沈遇的指示下往医馆的方向跑过去。 柳大娘的女儿见状,也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提起裙角,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周铭的脚程很快,没过多久就到了医馆,正巧医馆的坐堂大夫也刚刚回来,医箱都来不及放下,就被周铭急急忙忙地给拽了过来,“大夫,您快帮忙看看这位大娘,她刚刚在街上昏倒了,现在都没醒过来,你快看看……” 他人高马大的,大夫被他拽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还是边上的沈遇扶了一把才站稳,胡子都发白了的老大夫不禁气得狠狠瞪了周铭一眼,但还是没说什么,气哼哼地低头为柳大娘诊起脉来。 柳玉桂慌忙赶到医馆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阿娘正躺在医馆的榻上,还是那副昏迷不醒的样子,旁边有一位胡须发白的老大夫正在凝神诊脉,皱着眉头,半晌不发一言。 她心中慌乱更添几分,一步一顿地靠近榻边,想开口问问,又怕打扰到了大夫诊脉,只好又咽了回去,只能紧紧盯着。 半晌后,老大夫的手终于收了回来,出声把小童唤来,让他把自己的药箱提过来,他要施针。 他这话刚说完,小童才来得及应了一声,就见周铭直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抢过药箱就献宝似的送了过来,“大夫,给您。” 老大夫是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用力哼了一声,打开药箱取出银针,然后把他们都赶了出去,只让小药童和柳玉桂这个柳大娘的亲女儿留下,开始施针。 外间,沈遇就站在廊檐下,看周铭急得团团转,在廊下走来走去,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周铭转了好几圈以后,终于走了过来,挠了挠脑袋,看着他欲言又止。 沈遇见状,便体贴地主动开口:“周兄是有什么话想问?” “是……也不是……”周铭犹豫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泄了气,“我是想问问,你认识方才那位大娘和……” 他话没说完,但沈遇已经听明白了。 不由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愣是把周铭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才施施然地开了口,将自己去邻县时搭过柳大爷和柳大娘便车的事儿给说了一遍。 等他说完,周铭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沈遇不由失笑,自觉地道:“我还有事要去福满楼一趟,这边就只能劳烦你了。” 听他说罢,周铭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同时又有点儿赧然:“可姑父特意交代我送你回去的……” 沈遇不想让他纠结,便道:“放心吧,我也不是三岁孩童了,自小在这里长大,丢不了。” 说罢,不等周铭再说什么,便告辞离开。 待他一路回到福满楼时,钱康与沈沂也谈得差不多了,二人正有说有笑,气氛极为和谐。 沈沂见他拿了一堆东西,不由玩笑道:“三哥出去逛了一圈,倒是满载而归。” 沈遇温煦地笑了笑,“只是给两个孩子买了点纸笔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沈沂倒是来了兴趣,凑过去翻看了几下,不由道:“麻纸、竹纸……这几样都不是什么太好的货,三哥,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更好的。” 钱康也道:“我虽然不是什么读书人,不过旁人也送过我几根不错的笔,要是三郎不介意,便也让人给你送来。” 知晓他们是好意,并不是嘲讽,沈遇也没介意,半真半假地道:“没办法,家境贫寒,还要共两个孩子读书识字,我如今身无长物,也没什么进项,全靠你嫂子养,就得省着点儿花。” 沈沂、钱康:“……” 25、025 第二十五章 婉拒了二人要把这次榷场生意将来的利润分一成给他的提议,沈遇便借口家中孩子无人照料,带着东西先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只见江垣一人,坐在堂屋的桌旁,手中捧着一本书在看。 不见衡哥儿其人。 沈遇把纸笔那些东西放在桌上,问了一句:“垣哥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衡哥儿人呢?” 江垣本想说不知,但还是抿了抿唇,“可能去找阿狗他们玩球去了。” 每每独处时,沈遇便看得出这个小少年态度之中的别扭之处,不过他也不以为意,闻言便笑了笑,“好不容易放一次假,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儿去玩,憋在家里多不好。” 说到这儿,怕对方多想,又补了一句:“倒不是不让你读书,只是劳逸结合更好,一直看书对眼睛也不好。” 他说完这两句,江垣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沈叔。” 应答的话虽然说了,却还是牢牢坐在椅中纹丝不动,没有半点儿把手里的书放下出去玩的意思。 沈遇见状,也不再多说,对于这样一个身上背负着深仇的小少年,心性自然与普通孩子不同,多说无益,反而讨嫌。 他刚要去厨房做饭,离开之前,指了指桌上的纸笔,“我刚在书肆给你们买了些纸笔,竹纸给你跟衡哥儿用,笔也是,你挑一支用罢。” 说罢,也不等对方是什么反应,便转身离开。 饭菜刚做好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一阵闹腾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小炮弹似的地冲进了厨房,还一边喊着:“饿死了饿死了,阿爹,饭好了没有!” 沈遇起身盛饭,看了他一眼,顿时无语。 也不知道他上哪儿玩去了,早上还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衣服,现在满是灰尘,还沾着泥点子,头发也是乱糟糟的,额头上还遍布细密的汗水,雾腾腾地冒着白气。 沈遇:“……”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深深地感到了养孩子的费劲之处,“又去玩球了?” 衡哥儿顿时眼睛一亮,“您怎么知道?” 沈遇扶额,心道就你埋汰成这副模样,还能是什么原因,摆了摆手,“饭菜马上就好了,你赶紧回房把自己拾掇拾掇,换身干爽的衣裳,这么冷的天,别着凉了。” “对了,回来的时候顺带把垣哥儿也叫过来吃饭。” “哦。”衡哥儿挠了挠头,很快答应下来,又一溜烟跑了。 饭后午歇时分。 沈遇坐在床边,不怎么熟练地拿着针线,给衡哥儿缝衣裳上的破洞,针脚一开始还有些歪歪斜斜的,不过越到后面,就越发整齐。 忙了一早上,眼下闲下来,不免有些犯困,收好最后一针,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还没放下手中的衣裳,就见在桌边翻看了好半晌的衡哥儿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一边揉眼睛一边问:“阿爹,你买这么多纸干什么啊?” “自然是练字用的。” 一听这话,衡哥儿顿时没了兴趣,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得用到什么时候去……” 见他一副小大人似的忧愁模样,沈遇不觉好笑,“这都是消耗品,用起来快得很。” 然后平平淡淡地扔下了一个大雷,“再说了,也不光是你跟垣哥儿两个再用,还有我。” “哦……” 衡哥儿下意识点点头,然后愣住。 “啊???” “阿爹,你也要用?你也要跟我们一起读书吗?” 他的反应不算慢,立马就跳了起来,满脸震惊地问。 沈遇“嗯”了一声,语气中带着笑意:“这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念过书的。” “不是……”衡哥儿挠挠头,反应了一下,很快又高兴起来,“您也要像沈嘉善他爹那样去考试吗?” 不等沈遇回答,他便兴高采烈地道:“要是这样就好了!他老仗着他爹是秀才这事儿看不起别人,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上去了,您明明那么有学问,那些个余先生什么的讲课都没您讲得好,您要是也去考试,肯定比沈嘉善他爹强多了!” 听到这番童言童语,沈遇不由失笑。 不知该怎么跟孩子解释辅导他现今的功课和正儿八经去考科举的难度是不一样的。 他思考了一番,开口。 约莫半刻钟后,衡哥儿终于明白了,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又眼巴巴地看着他:“您这么厉害,肯定想考就能考吧?” 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沈遇:“……” 他沉默了一会儿,慎重地回答道:“考自然是能考的,但能不能考上,就是另一码事了。” 但显然,小孩儿只听进去了前半句话。 不到两天,沈遇要考科举的消息就从族学学堂传了出去。 这下,不光是婉宁与江垣听说了,就连裴先生等人也知道了,被勒令在家读书的沈廉都听下仆提到了这件事,忍不住扔下书,怒喝道:“当真是不知所谓,什么阿猫阿狗都妄想能考科举登天了?” 讥讽过后,他便想出门透透气,刚走到门口,却脚步微顿。 招手叫来两个人,低声嘱咐了几句。 待两个下仆应下离开,沈廉看着不远处,不自觉冷笑出声。 不是想考科举吗?既然堂弟有这样的远大志向,自己这个做堂兄的怎么能不帮把手呢? 自这日过后,这个消息便如同风吹柳絮一般散遍全兴安上下,不管认不认识沈遇沈三郎这个人的,都听说了这件事,就连外来兴安做生意的,都听了一耳朵,消息传来传去,再加上有心人的添油加醋,故意歪曲,沈遇前些日子刚刚扭转的风评,再次变差。 成了盲目自大,眼高手低,不自量力的代表。 而处在风波正中心的沈遇,日日待在家中看书练字,极少出门,故而对外面的传言一无所知。 直到他不小心听到一墙之隔的婉宁与隔壁方嫂子的说话声。 “你家相公还真打算去考科举?” 婉宁小声“嗯”了一声。 然后是方嫂子不觉吸了口冷气的声音,有点儿磕磕巴巴地问:“他当真想考状元?” 隔壁的沈遇:“……?” 婉宁也愣住了。 不是,几日的功夫,流言就已经从举人变成状元了吗? 26、026 第二十六章 没有打扰她们说话,沈遇神情不变地坐回桌前。 再次拿起桌上的书本,却发现怎么都看不进去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干脆合上书放了回去,拿起墨条,往砚台中加入清水,一边思索,一边缓缓研墨。 重新铺开一张竹纸,提笔蘸墨,一行行端正的馆阁体渐渐落于纸上…… 此时若是有人见到此情此景,定然会以为他在专心致志地治学,殊不知落在纸上的字却是:豆皮、豆干、腐竹、杂粮豆浆、豆腐脑等豆制品的制作方式。 沈遇垂下眸子,神情专注,笔速平缓,一直到写完了五张纸,才搁下笔。 待墨迹被晾干,隔壁也传来了婉宁送走方嫂子的动静。 又等了一会儿,沈遇才拿起这几张纸走出门。 “沈大哥?” 婉宁将人送走,一转身就瞧见了那道屋檐下的身影,微微细雪中,对方一袭石青色直缀,清隽浅淡,长身玉立在屋檐下,如青竹,又似一幅淡墨写意的山水画,与周遭的环境有几分格格不入。 她不自觉怔了怔。 “铺子已经装好了吧?这些给你。” 还是沈遇出声将她的神思唤了回来,与此同时,一叠薄薄的纸张也被递到了她跟前。 婉宁下意识伸手接过,低头看过去,很快又抬起头,眼中有几分惊讶,“沈大哥,这是你写的?” 沈遇“嗯”了一声,笑了笑,“前几日听垣哥儿提起过,你这些日子正在苦恼铺子里除了豆腐还能卖些什么东西,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能想出这几样吃食的做法,也不知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自然能!”婉宁爱惜地收好这几张写了配方的纸,笑盈盈地道:“不仅能帮上忙,还能帮上大忙呢,多谢沈大哥!” 沈遇失笑,提醒她:“若是要放在铺子里卖,最好还是做出来尝尝。” 婉宁又不傻,自然知道这个道理,闻言便点点头应了下来。 正好厨房里就有提前泡好的豆子,她又是个急性子,当即便要去试试这几样豆制品的配方,沈遇今日不想读书,便也主动过去帮忙,厨房里的事,他还算得上是得心应手,就当是放松脑子了。 二人合作,进展自然又快又顺利,热气氤氲中,婉宁忽然小声道:“沈大哥,我阿兄从前跟我说过,读书是为了明理,至于功名,反而是其次的……” 沈遇手下动作微顿,很快就回过神来,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她说这番话,应当是听到了外面已经传得不像样子的流言,担心自己受到影响,特意安慰自己的。 不过,大概也是因为对自己能否在考中功名没什么信心。 他温煦地笑了笑,语气如常地道:“我明白。” 他没把在茶楼的那场对话说出来,也没有说自己只是打算尽力一试,并没有非要考上的执念,事实上,他也并不觉得自己一下场就能考得上,即便他在这方面的积累不算薄,即便他得到了冯县令的赞许。 看到婉宁面上的欲言又止,他便猜到对方在想什么。 刚想解释两句,余光中却瞥到了正在沸腾得厉害的锅,忙拉过站在旁边的婉宁,“小心!” 这番意外后,二人又抓紧时间忙活起来,不知不觉便将方才的话题抛之脑后。 待衡哥儿与垣哥儿回到家中,看到的就是摆了满满一桌子的新菜色。 里面有好些食材,以前见都没见过,粗看之下,也认不出是什么。 “都饿了吧,快去洗手,饭菜都好了。” 沈遇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中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婉宁催促两个孩子的场景。 俩孩子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端端正正地坐到了饭桌前。 理所当然的,新菜色得到了一致好评,衡哥儿吃了个肚皮溜圆,一脸满足地打了嗝儿,看这样子,要不是已经没东西吃了,还想再往嘴里塞点儿。 “这个豆腐脑好吃!豆皮也好吃!” 垣哥儿虽然没出声,但比起平时也吃了不少。 见他们这么捧场,婉宁也松了口气。 有了这几样新吃食,铺子里的生意就不用担心了。 想到它们的来源,她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向身边之人,刚想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声音,有些模糊,但隐约能听清几分。 “有人在吗?” 沈遇放下筷子,主动站起身来:“你们吃,我出去看看。” 一路走到院门处,打开门看过去,两张有些眼熟的面容映入眼帘。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又是惊喜又是高兴,“是你啊,沈郎君!” 沈遇也微笑着颔了颔首,礼貌地道:“柳大爷。” 见到这父女二人,他大概也猜到对方的来意了,多半是因为那日柳大娘在街上晕倒的事,思索片刻,便侧身让开,“外面天冷,您二位不如进来说罢。” “这……” 柳大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了,拎着手里的布袋,跟女儿一块儿踏入院门。 柳玉桂就跟在自家阿爹身边,一边往里走,一边悄悄看向前方那道清瘦的身影,他们之间此时的距离不过三步远,她看了一眼,又一眼,始终舍不得收回视线,心上像是有一头小鹿在不停地跳来跳去。 然而她心里这头小鹿并没有蹦跶多久。 不多几时,沈遇便带着他们父女二人来到正房,刚落座,婉宁便提着茶壶走了进来。 沈遇见状,自然而然地起身接过茶壶,同柳大爷他们介绍道:“这是我……家娘子。” 话中稍有停顿,但不明显,至少在场几人都没听出来。 柳大爷早在沈遇搭车那次就听说他已经成婚了,见状也没怎么惊讶,反而乐呵呵地道:“这闺女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你有福气啦。” 沈遇与婉宁自然要客套几句。 他们在说什么,柳玉桂全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耳边嗡嗡的,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是……他……居然已经成婚了? 没愣神太久,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前方。 沈遇与婉宁站在一处,男的清隽,女的柔婉,宛如一双璧人。 看着看着,柳玉桂反而情不自禁地将视线的重点移到了婉宁身上,想挑出什么毛病出来,然而非但没挑出毛病,却越发觉得对方不仅貌美,说话又好听,性子还温婉柔和。 看来看去,她反而又觉得站在婉宁身边的沈遇不怎么顺眼了。 27、027 第二十七章 沈遇那边并没有注意她,与柳大爷简单交流了几句,便得知对方果然是为了柳大娘那件事来上门道谢的。 “这袋东西你收着,都是从家里拿的吃食,要不是多亏了你跟那个小伙子,我家老婆子可就遭老罪了……” 沈遇想推拒,却发现对方的手纹丝不动。 沈遇:“……” 行吧,也在意料之中。 推拒不了,他也只得收下这份谢礼,但还是道:“实在当不得您的谢,若是换了旁人看到,也会像我与周兄弟那般做的。” 柳大爷早就听自家小闺女说了,旁边的人倒是不少,结果都是站在旁边看热闹,没一个上来帮忙的,要不是碰到了这两个年轻人,这事儿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他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总之这件事肯定是要谢谢你们,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儿,只要我们老两口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说罢不等沈遇再说什么,就叫起自家闺女,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行动间毫不拖沓,堪称来去如风。 沈遇赶忙追出去,然而只隐约看到对方父女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他扶着膝盖喘了口气,追不上,根本追不上。 回到堂屋,看到桌上的布兜,他不觉有点头疼,婉宁见状,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沈遇扶额:“本就是举手之劳,不该收人家的谢礼的,我本想拿些咱们今日新做出来的东西给他们带上的,没成想老爷子走得太快,完全没来得及。” 不料婉宁刚听罢就笑了起来,眼睛弯弯,“没事儿,方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跟玉娘聊了几句,邀了在咱们铺子开业那日过来凑热闹,她已经应了。” 这倒是沈遇方才没注意到的,稍稍一愣,随即也笑了。 …… 日子过得极快,很快又是半月过去。 沈家,沈遇对外面的流言充耳不闻,仿佛说的不是自己,每日照常读书,练字,洗衣,做饭,照看两个孩子,时不时给婉宁帮把手。 照理说,他这边没什么反应,流言应当渐渐消散,然而现实却是愈演愈烈,任谁都看得出里面有问题。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准备了许久的豆腐铺终于开了张。 来捧场的亲朋好友不少,方圆夫妻俩早早地就过来帮忙,沈沂不但自己来了,还让自家酒楼掌柜下了个大单,日后定期给酒楼供应豆腐以及其他豆制品。 除了他们之外,钱康那边也派了人恭贺,周铭正好今日休息,也换了身新衣裳过来,却在路口与柳大爷一家三口碰了个正着,好好一个大小伙子,顿时脸色通红,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衡哥儿胆子奇大,跃跃欲试想去放鞭炮,江垣不乐意凑这个热闹,刚想回店里去,却忽然被塞了个团子,自家姑姑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垣哥儿,店里太忙了,你帮忙照看一下锦娘啊。” 他低头看过去,小姑娘的眼睛圆溜溜的,还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阿兄带我玩儿~” 江垣:“……” 人人都忙,甚至插不上手,沈遇倒是被撇到了一边,只好主动让出位置。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他转头看去,原来是沈沂。 不用细看,都看得出对方心情极好,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三哥,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儿。” 沈遇心思微转,挑了挑眉,“有确切消息了?” “你怎么知道?”沈沂吃了一惊,随即又笑开了,“不愧是三哥,就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你。” “我也是猜的。”沈遇摇头。 沈沂“哦”了一声,也不以为意,又道:“说起来,听说盛京最近好像挺热闹的。” 他这么一提,沈遇下意识回想原文剧情,随即哑然。 确实挺热闹的。 …… 盛京。 天色渐亮,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骊山的山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了下来,进入四平八稳的官道。 尽管还早,但路上却已经是一副热闹景象。 担着菜进城收买的村人正与同伴说笑,卖茶水的大娘已在树下将茶炉架起,背着行囊的行人正神色匆匆地赶路……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开帘子,许久,才重新放下。 手的主人收回视线,神情淡淡,良久,才开口对身边的小厮道:“今晚宁安郡王要来府中,他最好明楼的青桂酒,你记得差人去买一壶回来。” 小厮赶忙出声应下:“郎君放心,小的记下了。” 主仆二人说话间,城门已经近在咫尺。 这样制式的马车,全盛京都没有几辆,今日值守的城门郎抬头一看上面的标识,便立马认了出来,遂把手里的活计交给手下,亲自迎了上来。 “敢问车内可是祁御正?” 不多时,车帘被掀开,只见车中端坐着一位相貌端正,姿容清冷的郎君。 见到熟悉的容颜,城门郎心下稍安,往后退了一步,将路让了出来,恭敬道:“祁御正请。” 马车缓缓驶动,从他身边经过时,车内传出一道浅淡的男声,“有劳。” 他微微一怔,待到马车走远了,才缓缓回过神来。 马车自城门驶入,一路往前,最后在官署门前停下。 祁若泽从车上下来,目不斜视地踏入官署。 刚走到半道上,正巧碰见昨夜留在官署值班的下属,不免停下来询问了几句,随即便结伴前往后衙。 二人一前一后,刚穿过回廊,就瞧见前方的屋檐下正站着两个小吏,其中一个正小声跟同伴抱怨:“你听说了没?昨个晚上,蜀王世子跟楚王家的二公子又在平康坊那边打起来了,不是我说,这些个龙子凤孙们,委实太能折腾了些……” “慎言。” 祁若泽走到他们面前,目光冷淡地看了对方一眼,“宗亲们其实能随意议论的,若学不会如何谨慎行事,就不必再留在我这儿了,从哪儿来的,便回哪里去。” 对上这道清棱棱的视线,方才还满腹牢骚,大放厥词的人不由得打了个激灵,顿时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又是懊悔又是难堪,支支吾吾了半晌,最后拱了拱手,“大人恕罪,属下知错了,日后定不会再犯。” 祁若泽自然看得出他的勉强,显然是没把自己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当即也不在说什么,轻淡地“嗯”了一声,便带着属下离开。 待他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才认错的小吏顿时满眼嫌恶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恨恨道: “不过是个靠裙带关系上来的小人,连科举都没法儿参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要紧人物了,装什么装,要不是靠着齐妃娘娘的关系,哪有他出头的机会!” “我呸!” 28、028 第二十八章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拐角处,祁若泽停下脚步,一言不发,面上看不出喜怒。 跟在他身边的下属自然也听到了方才那番话,欲言又止,忍不住在心里大骂: 这是哪儿来的傻子,说人坏话都不知道背地里说,脑子被狗吃了!真当祁若泽这人是吃素的啊! 在心里骂完,他又打量了一眼前方那道清瘦的身影,即便是听到这样的恶言恶语,神情却连半点变化都没有,仿佛方才被骂的不是自己一般。 这份定力…… 一直到两个小吏离开,祁若泽的脚步才再次迈动,走到不远处已然枯萎了的花丛旁,弯腰捡起遗落在地上的青鱼玉佩,重新挂回腰间,道了声“走罢”,便率先往前走去。 下属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一早上的时间便在案牍中匆匆而过,临近中午,窗外逐渐传来交谈闲聊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祁若泽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颈,站起身来,推门走了出去。 刚出门,就碰上几个结伴正往外走的同僚们,对方几人自然也瞧见了他,为首的那个便上前一步,主动开口相邀:“听说榆树巷新开的那间食肆的菜味道不错,我与周兄王兄正准备去尝尝,祁兄午食可有着落,不若一起?” 祁若泽婉拒:“多谢梁兄相邀,不过在下还有事,就不与诸位一道了。” 尽管他语气客气礼貌,却莫名带给旁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之感。 话音刚落,主动开口相邀的那位梁兄倒是面不改色,还笑吟吟地道了声那就下次,可他身边的另外二人,面色已经有些不大好看了。 祁若泽看得分明,却没有半点想开口的意思。 待对方三人的背影消失不见,他亦转身离开,从庭中回廊穿过,离开此处官署。 马车早已等在大门之外,他登上马车,不用交代,车夫便挥起马鞭,马车缓缓驶动,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将他送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文华馆。 此处位于城南,相较于一路经过的地方都幽静许多,此时门前除了祁若泽,再无他人,值守之人迷迷糊糊的,正打着哈欠,抬头一瞧,不由熟稔地打了声招呼:“祁御正来了,今日还是来查阅簿书的吗?” 祁若泽微笑颔首。 值守之人见状,动作利索地从腰间拿下钥匙,走到存放簿书的房间门口,替他把门锁打开,然后道:“行,那您慢慢看吧,有什么事儿叫我就行。” “多谢。” 祁若泽推门进去,若有似无的尘土味迎面而来,他捻了捻手指,低头看去,果不其然,指尖沾染了些许灰尘,他下意识皱了皱眉,从袖中拿出手帕,一边擦一边往前走去。 一直走到屋子西边的角落处才停下脚步。 他抬起头,从面前摆放地整整齐齐的卷册中抽出其中一本,垂眸看去,忽然目光微凝,只见封皮上的小楷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字——昌泰八年。 …… 兴安县。 因铺子新开业,生意太好,而忙了一整日的沈家人也终于赶在夜深之前回到家中。 沈遇病过一场的身体还没恢复,这一天忙下来,累了个够呛,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像是被碾过一遭似的,两只胳膊跟细面条一般,怎么都使不上劲,提壶水都费劲。 “沈大哥,你去堂屋里歇着,我来吧。” 最后还是婉宁看不下去,主动从他手里抢过水壶,拎到厨房去了。 沈遇抢不过她,无活儿可干,只好悻悻然往堂屋走去,刚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件事儿,招招手把衡哥儿喊过来,“来给阿爹帮个忙。” 衡哥儿疯玩了一天,到现在还是活力满满,叫他之前,手里正拿着个小玩意儿研究呢,闻言立马响亮地应了一声,把小玩具收好,飞快跑了过来,好奇地问:“阿爹,要我帮什么忙?费劲吗?” “费劲你就不帮了?” “这倒不是。”小孩儿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说:“要是费劲的话,我就把江垣也叫过来。” 沈遇:“……” 半晌无语,忍不住在衡哥儿脑门上弹了一下,“什么江垣,人家比你大,你该叫人家阿兄。” 衡哥儿捂着额头倒退两步,鼓了鼓腮帮子,半晌不吱声,明显是不乐意这么叫。 沈遇见状,也没强迫,转回正题:“不是什么费劲的事儿,帮我搬个东西就行。” 衡哥儿:“那成。” 半刻钟后,一家人围在一张又宽又长的桌子旁边,半晌没人说话。 最后还是衡哥儿忍不住打破了安静,“阿爹,咱家不是有吃饭的桌子吗,这桌子长得奇奇怪怪的,到底是干嘛使的?” 沈遇双手背在身后,闻言便弯唇笑了笑,“你们都猜猜?” “吃饭?” “作画?” “切……切菜?” 这声刚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移向婉宁。 婉宁:“……” 怕她尴尬,沈遇轻咳了两声,将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吸引回来,“这张桌子,其实是我特意找人打的,专门用来跟你们一块儿读书的,我还让他打了个书架,改天把旁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当书房用正好。” 他这话落下,在场几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江垣面色不变,就像是没听见一般,衡哥儿瞬间就垮下脸来,活像一颗被霜打了的小青菜,蔫儿了吧唧的,至于婉宁,则是喃喃自语,“这张桌子挺大的,三个人应当坐得下……” 沈遇轻轻“嗯”了一声,又道:“除此之外,我还打算每五日考一次文章背诵,每十日考一次默写,每十五日考一次帖经与墨义,一直到来年三月为止,咱们三个都去试试考县试。”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他又神情如常地补充了一句,“不仅是我出题考你们,你们也可以出题考我。” 这下,不仅仅是衡哥儿目瞪口呆,就连江垣也愣住了。 但很快,小少年抿了抿唇,冷声道:“我不去。” 29、029 第二十九章 这句话说完,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江垣转身就走。 “等等,垣哥儿!” 婉宁下意识去拦,却没拦得住,视线中只剩仍在微微摇晃的帘子。 在她身后,衡哥儿慢慢反应过来,不由得看向自家阿爹,试图用眼神问该怎么办。 沈遇也没想到,自己这句话竟换来对方这样大的反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衡哥儿的肩膀,温声道:“垣哥儿应当是回房了,你替阿爹去看看?” 俩孩子最近的关系还算可以,衡哥儿听了这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来不及应下就赶忙追了出去。 婉宁见状,抿了抿唇,想替自家孩子解释几句,心中却又纠结万分,不知该怎么说,真正的原因不能提及,编瞎话却又未免太过,思绪千转百回,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解释的打算,干脆提起裙角准备跟过去。 就在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沈遇的声音:“五娘,且先等等,有件事,我想同你聊聊。” 婉宁的步子停下,转过身看他,面上带着轻而易见的焦急,还夹杂着几分困惑,“什么事?” 沈遇顿了顿,斟酌了片刻措辞,最后还是选择了直截了当地问:“不知你可否考虑过,让垣哥儿改姓沈?” 婉宁没想到他要说的居然是这件事,她瞬间怔住。 半晌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怎么确定地重复了一遍,“让垣哥儿改姓沈?” 话既已出口,剩下的就好说多了,沈遇颔首,“你觉得如何?” 方才垣哥儿拒绝参加县试后转身就走的原因,沈遇想了想就明白过来了。 对方若是以这个名字去参加科举,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那些一直在找寻他与婉宁的人查到,到时候别说科举做官为家人报仇,恐怕连能不能活下去,都要打个问号。 但事关江家人被灭门这件往事,自己作为西北兴安县的“沈遇”,是不可能在此时此刻知道其中内情的,因而,他也只能将先前准备好的其他理由道出,譬如改姓之后,能更好地融入这里,也有利于与衡哥儿兄弟俩之间的相处。 等他说完,屋内安静了许久,婉宁垂着眸子,半晌没说话,像是陷入了思索。 沈遇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即就催她做决定。 事实上,在原文之中,江垣同样改了姓,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一件事。 “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太独特反而不好,融入周围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忽然开口。 “你说什么?” 他话音刚落,婉宁瞬间抬起头,目光骤然投向他。 还是那张漂亮的脸,黛眉弯弯,杏眼含水,面色微白,只是眼中毫无笑意,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温婉与柔弱。 沈遇神情不变,就像是没看出她的变化,语气仍旧温和如常,“我是说,垣哥儿如今在族学读书,那些孩子年纪都不大,性情还不成熟,容易与人起争端,垣哥儿若是改姓沈,能省去很多麻烦。” “总之,这只是个提议,究竟要不要改,你可以跟垣哥儿商量以后再做决定。” 这句话说罢,他便从椅中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还没等他走到门口,婉宁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用商量了,我同意。” 沈遇毫不意外,“嗯”了一声,“既然这样,那我明日便去寻七郎,同他商量一番。” 第二日,沈遇出了趟门,一直到中午才回来。 他没主动提起,婉宁便也没有催问,想来这种事办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却不料饭后,二人一起收拾碗筷时,沈遇忽然开口道:“我今日去了福满楼定了间雅间,在三日后的休沐日宴请何主簿,还请了七郎与周铭作陪。” 婉宁很快反应过来:“是为了给垣哥儿改姓的事?” “是,但也不完全是。”沈遇想了想,实话实说,“先前因为改良农具的事,与何主簿有所交集,改姓这件事找他帮忙是最好的,正好七郎也想结交对方,便正好组个局。” 他这话说得很不符合读书人清高的性子,婉宁眨了眨眼,不免觉得有些新奇。 但想到对方确实也不是个纯粹的读书人,自然独特些,又恍然,弯唇笑了笑,“那就好,若是单是为了垣哥儿的事就这般劳累破费,我心里该过意不去了。” 沈遇失笑。 合力收拾完碗筷,见他像是又要出门的样子,婉宁难得好奇心起,主动问了句。 沈遇也不瞒着,“回头打算上门拜访裴先生,便想着先去买点东西。”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开了个小玩笑,“有事相求,总不好空着手上门。” 婉宁“哦”了一声,又问:“需要我帮你去挑挑吗?” 沈遇刚想说不用,但念头一转,思及裴先生本身没什么物欲,自己这一行该示好的反而是他的家人,一时之间倒是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婉宁见状,直接拍板定下,“那就这样吧,我跟你一块儿去买,铺子里有苏娘子在呢,她心细又勤快,都不用我多操心。” “那就麻烦五娘了。” 不得不说,婉宁在挑礼物这方面颇有心得,具体表现在他下午上门拜访裴先生时,那位平日见了自己都没什么好脸色的师娘,在见到那几样礼物之后,态度立马就不一样了,那叫一个温和可亲,一口一个三郎,亲热得仿佛见了自家侄子。 “三郎啊,快喝茶,跟你先生好好聊,别着急走啊。” “三郎啊,晚上想吃点儿什么?师娘这就去给你做。” “三郎啊……” 这样的热情,沈遇有些招架不住,正当不知该怎么应对时,还是裴先生先看不下去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们这边还有事。” 然而这句话说完,只换来一个白眼,裴先生嘴角抽了抽,用力咳了一声,暗示她在学生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对方这才偃旗息鼓,转身走了。 屋内恢复安静,沈遇刚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就见坐在对面的裴先生喝了口茶,然后问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这次又是什么事儿?” 30、030 第三十章 “被您看出来了。” 沈遇笑笑,客气地说:“学生的确有事相求。” 他这话刚说完,裴先生差点儿呛了口茶,忙摆摆手道:“你都多少年没自称过学生了,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还真教我有些摸不着脑门……” 沈遇不由语塞,刚试图解释两句,对方忽然又道:“罢了,你说吧。” 虽然不知对方在方才短短片刻间想到了什么,但看这样子,显然是想开了。 沈遇:“……学生打算参加来年的县试,因而想来听听您的意见。” “你竟当真要考科举?外面传的流言竟是真的?” 裴先生十分惊讶,手中端着的杯子都忘记放下,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眼中又是困惑又是不解,“衡哥儿先前读书的样子,就跟你当年一模一样,算了……不提了,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念头的?” 沈遇自然不会将与冯县令的那番对话拿出来说,便只能苦笑一声,佯装处一幅失落的模样,“您也知道,大房堂兄是如今族中唯一身上有功名之人,衡哥儿上次回家,提起善哥儿来,言语间有几分羡慕……” 话不用说透,说到这儿,他适时停下。 裴先生也自认听懂了。 原来是这个当爹的,看自家儿子羡慕人家阿爹是秀才,便也想试着下场试试,给自家儿子挣点面子,虽然听起来不太像实话,但跟沈遇突然一心想学这个理由比起来,他宁愿信这个。 他下意识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别的不说,你这个爹当的啊,是真没话说。” 沈遇毫不心虚地笑了笑。 裴先生坐在原地思索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拒绝他,“县试说难不难,说简单也没那么简单,帖经墨义那些,你应当知道是怎么考的吧?” 关于这些,沈遇有所了解,但稳妥起见,还是又请教了一遍。 裴先生也不意外,耐心地道:“《通典·选举三》中提到过,‘帖经者,已所习经,掩其两端,中间开唯一行,裁纸为帖。’”[注1] 一边说,一边拿过一册书翻开,又取出两页竹纸,给他演示了一番什么叫“掩其两端,中间开唯一行,裁纸为帖。” 沈遇了然,这个题型与自己记忆中的没什么太大出入,就是类似于现代语文考试中常见的古诗文填空,根据上下文填写。 见他听得专注,裴先生继续道:“至于通过的标准嘛,‘凡帖三字,随时增损,可否不一,或得四,或得五,得六者为通。’这些年的标准都是十者通六。”[注2] 意思就是最少要写对六道才算通过。 沈遇将这点记在心里,点点头,“学生明白了。” 裴先生“嗯”了一声,“再说墨义……” 经过他的讲解,沈遇也明白了,墨义便是让考生默写四书五经中的句子,或是对经义的理解,亦或是对答下一句或注疏,有点类似于现代考试中的简答题,目的是考察考生对经义的了解与理解程度。 总的来说,不管是帖经还是墨义,对沈遇的难度都不算大,主要靠背和记。 但裴先生紧接着提到的“诗”“赋”,“策”以及“杂文”,难度便加大了许多。 倒也不能说沈遇完全不懂,只是略懂,和擅长之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说到这儿,裴先生忽然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先生怎么了?” 裴先生摇摇头,语气颇为惆怅,“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南谯先生。” “南谯先生?”沈遇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关于这四个字的记忆,无果。 原主的不学无术与孤陋寡闻今天依旧稳定上分。 “南谯先生你都不知道……” 看到他面上的疑惑之色,裴先生就是嘴角一抽,真不想承认这是自己教过的学生。 但随即一想,自己只是在族学里给他上过课,不算正式拜过师的老师,便放下心来。 暗中松了口气,裴先生又问:“《咏梅》背过吗?《京都赋》呢?《民生七策》呢?” 沈遇沉吟片刻,真诚地道:“不记得了。” 裴先生:“……” 两眼一黑。 “罢了。”缓了一会儿,他无力地摆摆手,“若是你将来能一路过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说不定就有机会在京都见到南谯先生呢。” 这次轮到沈遇嘴角微抽了,不得不说,老爷子还挺敢想的。 他只是一个县试都不一定能考得过的新手。 不过听到京都二字,他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南谯先生是何人,自然不是从原主的记忆中翻出来的,而是原书剧情中有所提及,这位虽然戏份不多,但分量却极重。 南谯先生,姓沈名伯文,自延益,号南谯,景德十九年的榜眼,性谦,擅谋,为官清正,历经三朝,深受几代皇帝信任,官至太傅,吏部尚书,文华阁大学士,内阁次辅,代表作便是裴先生方才提到的《咏梅》、《京都赋》以及《民生七策》。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名声很大的儿子,大周自建朝以来第一位连中六元的大才子——沈珏。 不过,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 就在这时,裴先生的声音也再次响起,“若是南谯先生如今还在内阁,你要考的就不是帖经墨义诗赋这些了,可惜……” 没记错。 沈遇暗自思拊,沈大人是变法派的领头人物,只是如今旧党得势,新派式微,沈大人也只得赋闲在家,变法时变革的科举制度,亦被改回旧时制度。 想到这里,他也想叹气了。 若是考经义,论,策,对他来说,倒是比什么诗赋容易些。 不知不觉就想远了,他很快回过神来,心中哂笑,又没打算当真去考进士,想这么远做什么,上面那些大人物们之间的博弈,距离他这个小人物实在太过遥远,他只要过好自己平静安稳的日子就足够了。 “你的诗赋如何?” 裴先生忽然开口问道。 沈遇实话实说:“应当不如何。” 裴先生毫不意外,甚至点了点头:“我猜也是。” 沈遇:“……” 31、031 第三十一章 尽管对沈遇通过考试没多少信心,但是裴先生还是尽心尽力地将自己所知都说了出来。 其中就包括了一件沈遇先前了解得不算清楚的事——大周科举的最低一级考试,并非童生试,而是“科考”。 所谓科考,便是在乡试之下,由各省、直提学官住持的选拔考试,规定除“在京吏典、承差人等”由所在衙门保勘和礼部考送外,各省、直的应试生儒,只有科考中式,方能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注1] 自大周建朝以来,科举发展到如今,各省、直都有许多未入儒学的士人以“儒士”身份参加乡试的例子,而他们之所以具有参加乡试的资格,是因为参加科考中式,而非童生考试中式。[注2] 听到这里,沈遇恍然。 先前时候,他一直以为童生考才是科举的最低一级考试,但经过裴先生讲解之后,他才得知,它仅仅是决定童生,也就是尚未入儒学的士人能否成为府、县学生员的考试,虽然与科举考试有一定的联系,但实际上没有直接关系,盖因它并不是参加科举必经的一级考试。[注3] 也是到了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冯县令当时建议他参加明年开春的县试,大概并不是当真要让他考个功名出来,而是让他努力通过县试,从而获取一个入县学读书的资格。 想通之后,他不由为当时的自己感到一丝赧然。 裴先生也在此时开口道:“我与县学的宋教谕相识,他是个颇有学识之人,说句学富五车也不为过,只是时运不济,连续六次会试不中,遂绝了科举之念,候官被派到咱们县当教谕。”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颇为惆怅,还带着些许沉重,显然是推己及人,由宋教谕想到了同样屡试不第,如今只能靠在沈氏族学教书养老的自己。 还没等沈遇想好安慰的措辞,他便自个儿调整好了,双手拍了拍膝盖,半是鼓励半是认真地道:“你若是能去县学读书就好了,不仅能受宋教谕的教导,听说县令大人在闲暇时候也会去为学生们讲上几节课,他可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 说这话时,语气中难免又带上了几分艳羡,也不知是羡慕冯县令的进士身份,还是羡慕那些能听冯县令讲课的县学学生们。 …… 下晌,从裴先生家走出时,除了被塞了满脑子关于诗赋的基础知识之外,沈遇手中多了一张书单,上面所列的书名,都是对方认为他需要研读透的,裴先生还说,只要他把这些书都学透了,就算写不出什么绝佳诗赋,应付县试应当是没什么问题。 沈遇对此表示保留态度,毕竟他此前从来都没作过诗,也没写过赋。 但事已至此,除了尽力,也没有别的办法。 再次来到松风书肆,还是上回那个小伙计,对方记性不错,见了他也认了出来,热情地招呼了一声:“郎君又来了,这次是要买些什么?” 沈遇将书单递给他,“劳烦帮我看看,贵店可有上面的书?” 小伙计接过,低头看了一会儿,挠了挠头,“有倒是都有,只是……您都要买下来吗,那可要花不少银子呢。” 沈遇微怔,发现自己又犯了常识性错误。 下意识以为买书花不了多少钱,但却忘了这是古代,书的价格极高。 沈遇一时不说话,小伙计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然后贴心地给出了解决方法,“我还记得您上回来买了纸笔,您应当是读书人吧?” 见他点头,小伙计就笑了,“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便宜的这几本,您直接买下来也成,至于价格昂贵的这几本,您可以从咱们书肆借书回家抄,比起直接买书,借书的费用就低多了,也划算得多,那些读书人们平时都是这么干的,您的字若是写得好,能让咱们家掌柜的看中,说不定还能接抄书的活儿呢。” 这倒是沈遇没想过的,想了想,也的确是个办法,一方面是能省钱,另一方面则是能练字。再者,老话总说嘴里过千遍,不如手下过一遍,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抄录也有助于他熟悉书中的内容。 “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小伙计闻言便应了声好,灵活地从柜台下面钻出来,去书架那边照着书单去给他找书,不一会儿,就抱着一堆书回来了。 把这堆书往柜台上一放,顿时扬起一片灰尘,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抹了抹鼻子,小伙计尴尬一笑,“那啥,那边太久没清理了,您见谅哈。” 沈遇礼貌地表示没事。 小伙计找了张油纸,替他把这几本书都包了起来,等他结了账,正准备离开时,还不忘叮嘱了一句:“您抄的时候小心点儿,别把墨水点子弄上去了,也别沾上什么油污,要是弄脏了,恐怕掌柜的就要您把书买下来了。” 沈遇颔首谢过,随即带着书离开。 买好书后,他很快回到家中,昨晚与婉宁等人说起的书房已经被他提前布置了个差不多,眼下就差找黄虎兄弟订做的书架,还有一个小茶几,一把躺椅。 好在没让他等多久,没一会儿,院门前就传来了黄虎的声音,“沈郎君在吗?家里有人吗?” 听到声音,沈遇从书房出来,几步迎上前,“你们来了。” 黄虎见他袖子挽起,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看着就像是刚在干活儿的样子,不由暗自咂舌,虽说传言里都说沈三郎在家里洗衣做饭,什么都干,但他总是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像沈三郎这么有本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干这种事,肯定是别人瞎说的。 但现在看到此情此景…… 他忽然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一丝怀疑。 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热情地问:“沈郎君,这几样东西,你看我们给你放到哪儿好?” 沈遇看了一眼:“放在书房吧,你们跟我来。” 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抬着东西进了书房,本就不算大的空间顿时显得更加狭小了,好在他们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安置好了。 沈遇留他们用饭,黄虎等人立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用了不用了。” “待会儿还有点事儿……” “家里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 然后不等沈遇再说什么,就一窝蜂似的跑了,只留下黄虎还在原地,左右看看,只好讪讪一笑,“那啥,没啥事儿的话,我们就走了啊。” 沈遇:“……”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就算要走,也先把工钱结了吧?” 顺利结完工钱,黄虎看着又像是不急着走了,犹豫了半晌,突然开口问道:“沈郎君,那什么……您家铺子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沈遇不解,看了他一眼,但还是答了,“还过得去,怎么了?” 然后就见对方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一时间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沈遇忽然福至心灵,觑了他一眼,“你莫非是想问苏娘子和石头最近过得怎么样?” 黄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还试图解释:“他们娘俩不是我介绍过来的吗,我这也是担心他们做不好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沈遇回想了片刻,摇摇头,“没有的事,五娘今天还提到她了,夸苏娘子干活麻利又勤快,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 黄虎看着松了口气,顿时满脸堆笑,“那我就放心了,那就这样,我走了啊,您继续忙。” 32、032 第三十三章 集英巷,此时正值晚饭时间结束,大人们干着自己的事,小孩儿们吵吵闹闹地打成一片,在巷子里你追我赶的,欢声笑语一阵阵传来。 沈家,刚刚布置好的书房里,沈遇与衡哥儿还有江垣三人围坐在大书桌旁,面前各自摊开摆放着一本书,油灯就放在正中间,正在静静的燃烧。 衡哥儿的身体虽然还坐在这儿,但魂儿早就飘到了屋外,小伙伴们的笑声时不时就飘了进来,他都听到了!二狗他们又在玩球!他也想玩!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扭了扭身子,这一开头,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一会儿扣手,一会儿挪动一下,一会儿趴在桌子上,一会儿又坐起来,还没写几个字,就停下来左看看右看看,活像是椅子上长了刺还是怎么的,怎么都坐不安稳。 就在这时,沈遇温和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怎么了?今天的功课不会?” 正准备悄悄溜走的衡哥儿浑身一僵,被自家阿爹按着补课的痛苦记忆又泛了上来,嘴角忍不住抿成了一条直线。 “有什么不会的不懂的尽管问,不要怕开口。”沈遇说着,从身边的一厚沓书中抽出一本厚度明显异于其他的纸张来,递给衡哥儿,和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道:“让你在这儿写功课,也是方便随时给你解惑,知道你想出去玩,阿爹也不是不让你出去,但要把功课先写完,今日的背诵任务背完了再去,知道了吗?” 衡哥儿下意识接过一厚沓纸,翻开看了一眼,就见上面满是工工整整的蝇头小字,第一页他没怎么看懂,只写了章节的名字,后面还跟了个数字,他满头雾水地往下翻,然后就痛苦地发现上面的内容正是他们最近在学堂学的,不仅有原文,每段后还有详细的注疏和理解。 除此之外,上面还画了不少红色的线和圈,以及红色的批注: “此处需倒背如流。” “此处易误读,建议多抄写几遍以便巩固。” “此处需结合实际感悟。” 衡哥儿看得龇牙咧嘴,满嘴的苦涩。 作为一个刚刚勉强脱离学渣队伍的学生,他非常感动自家阿爹的用心,然而作为一个曾经的学渣,面对自家阿爹的用心,他真是有点儿顶不住了,切实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经义典籍的诅咒,脑瓜子都莫名地疼起来了。 “所以刚是哪儿不懂?” 衡哥儿:“没……没有哪儿不懂,我是想上茅厕。” 沈遇“哦”了一声,很好脾气地答应了,“那就去吧,早点回来。” 衡哥儿都来不及听他说了什么,嗖的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来一溜烟跑了。 沈遇笑了笑,忽然觉出几分逗小孩儿的乐趣,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书。 “沈叔,刚才那个能给我看看吗?”江垣的声音忽然从对面响起。 他难得有这样的好奇心,沈遇微讶,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点点头,递给他。 江垣接过来,认真翻看起来,越往下看,眼中的惊讶就越藏不住。 不知不觉间就看进去了。 沈遇见状,内心感叹,这还是个孩子,学习的主观能动性就这么强,难怪是原书男主,这么比起来,衡哥儿就更像个单纯的孩子了。 心中感叹转瞬即逝,他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面前的书上,整个人沉浸其中。 衡哥儿在外面磨磨唧唧了好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一掀开帘子,瞧见的就是这副场景,自家阿爹跟江垣各自坐在书桌的两旁,都极为专心致志,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地往旁边的纸上写些什么,整个书房里都充斥着一股浓浓的学习气息。 看到此情此景,衡哥儿不自觉就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回到自个儿的位子上,在这样的气氛中,很难不被感染,他看着面前的功课,不知不觉就看了进去,逐渐沉静下来。 婉宁从隔壁回来,悄悄掀起书房的帘子看了一眼,见三人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由弯了弯唇角,转身去了厨房,拎起炉子上的茶壶回来,动作极轻地替他们每人倒了杯温水。 尽管她已经尽可能让动静小点儿了,但沈遇还是察觉到了,抬头正对上对方的视线,他刚要道谢,就见婉宁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的姿势,他不由失笑,点了点头。 婉宁也笑了笑,倒完水后也没走,反而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趴在桌子上看着他们,但许是白日在铺子里太过劳累的原因,不知不觉中便睡了过去。 待她在朦胧间醒来时,身上却多了一张毯子,她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随即便发现原本坐着两个孩子的位置现在却空了,只剩书本纸张仍在原处。 “醒了?” 清润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她“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垣哥儿跟衡哥儿去哪儿了?” “去厨房吃东西了。” 沈遇一边答,手指微动翻过一页书,“半大小子正长身体,容易饿,我刚给他们做了点儿吃的。” 说到这儿,他抬起头看向婉宁,“你要不要也去吃点儿?” 婉宁刚想说不吃,肚子却在此时叫了一声,脸顿时红了。 沈遇忍住笑,道:“我做了不少,他们俩应当吃不完,去吃点儿吧。” 他这话也算是给婉宁递了个台阶,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婉宁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人,察觉到自己确实有点饿了,便大大方方地应了,临走之前,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沈大哥,你不吃吗?” 沈遇摇头,“我身体还没好全,现在吃东西容易积食,就不吃了。” “哦……” 婉宁也是听了他这话,才想起来这茬儿,便不再问,掀开帘子准备离开。 人已经走到了屋外,就在将要放下帘子之前,她忽然停住脚步,鬼使神差一般,回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只见沈遇继续低头看书,从婉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半张清隽的侧脸,眼睫低垂,鼻梁高挺,修长的手指时不时翻动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 书桌上燃了盏油灯,微黄的灯光映衬在他身上,坐姿端正,背脊挺直,低头看书的身影被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在窗上,恍若一棵峻拔的青松。 不似平日温和,倒显出几分清冷与孤寂。 33、033 第三十三章 冬去春来,时间便在一日复一日的苦读中过去,县试的日子愈发近了。 尽管先前就把江垣改姓的事办妥了,户籍上的名字从江垣变成了沈嘉垣,但小少年还是坚持不参加这次的县试,理由是他学得还不够好,经沈遇观察,发现他并不是在找借口推辞,而是发自内心的这么想。 既如此,沈遇也不好强行拉着他去考,只得遂了对方的意。 然而听了垣哥儿这番说辞之后,衡哥儿立马就现学现用上了,他甚至更加理直气壮。 “阿垣学得这么好都觉得不够本事参加县试,我就更不行了,反正这次我不去,我也要再多学几年!” 两个考试搭子都不去,沈遇便只能孤零零地自个儿备考了。 首先便是报名。 报名需要五个考生互相结保,沈遇认识的考生没几个,沈氏族学今年倒是有两个要参加县试的人,沈遇找过去时,对方态度很好,说话时也很客气,但对他提出的结保之事,却是笑眯眯地拒了。 “对不住啊,三堂兄,我们已经提前找好结保的人了。” 这很合理,沈遇也只当是自己来晚了,礼貌告辞。 待他走后,方才没开口的那人不由看向身边之人,疑惑地问:“咱们不是还差一个人吗,怎么不让三堂兄加进来,省得还要去找别人凑数。” 另一人闻言便嗤笑一声,不屑道:“就他?你还真信他学好了?还想考县试……”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这样的人,我可不敢跟他结保,他要是夹带字条怎么办?要是在考场上作弊怎么办?这可是会连累到咱们自个儿前途的,你不怕我还怕呢!” “你这么说的话,也有道理……” 他们二人这番对话,沈遇自然不得而知,原主原来的交际圈,除了方圆之外,其他的基本上可以用“狐朋狗友”四个字来概括,别说从这里面能找出互相结保的考生,连个做正经事的都找不出来。 好在还有个现成的裴先生能帮忙。 然而就算是裴先生出马,都只找到了三个愿意跟沈遇结保的人,还剩下最后一个空缺,怎么都找不到人,看沈遇每日都忙着这件事,连方圆都快看不下去了,悄悄跟自家媳妇儿商量,“你说,我要不要去凑个数儿,看三郎那样子,实在是……” 方嫂子倒也没不答应,就是觉得好笑,“也不是不行,可你都不认得几个字,可别进了考场连笔都不知道怎么拿。” 方圆也不在乎自个儿丢人,自觉是个凑数的,能让三郎顺利参加县试就行。 往沈家走去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么多年了,三郎好不容易想干件正经事,自己这个好兄弟,肯定要支持的。 然而刚到地方,就得知了最后一个结保之人已经找到了的消息。 稍微失落之余,又感到一阵轻松,还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是什么人?还能卡在报名截止最后两天之前被你们找到。” 沈遇也觉得巧,“他姓成,名柏斓,是富顺镇青牛村的人。” “青牛村……挺远的吧,怎么被你们给找着了?” “说来也巧,五娘的铺子不是也做豆浆和豆腐脑的生意吗,这人在铺子里买了吃食,五娘见他像个读书人的模样,想到我这边还差一个人,便问了一句,没想到对方竟当真答应了。” 方圆听完,不由感叹一声:“那还真是挺巧的。”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也没了继续留下的理由,他摆摆手拒绝了沈遇的留饭邀请,潇洒离开。 …… 县试报名的地点在县衙的礼房。 沈遇与一位身穿儒衫的中年人结伴而来,此人是裴先生为他寻来作保的廪生。 所谓廪生作保,是为了保证考生并非冒籍,是本人,而不是由其他人来替考,切要保证考生出身清白,非娼妓,优伶,皂吏之子孙,本身亦不是身操贱业者,才准许报名。 尽管大周已经允许商人之子参加科举,但不被允许参加的贱业者仍然不少。 他们在县衙门口等其他人过来时,正值周铭值班,二人也许久未见了,便站在一块儿说了几句话,没过多久,其他几人便陆陆续续到了。 周铭站在一旁看着,不由咂舌,他这几日也见了不少考生了,有年纪小的,也有年纪大的,大部分还是十几二十来岁的青年,可沈郎君这…… 五人结保,里面有三个都是头发都快白了的老翁,还有一个没来,莫不是也是这样的? 来来往往路过的人不少,见到这样的组合,都忍不住投来一瞥,然后跟身边人小声议论。 “实在不好意思,来迟了。” 就在这时,最后一个人姗姗来迟,尽管嘴里说着道歉的话,脚下的步子却仍然不急不缓的,脸不红气不喘的,显然只是嘴上说说,实际行为半点儿都不着急。 若是用一个词来形容此人,应当是懒散。 本就只是结保的关系,沈遇也不介意对方如何行事,好在之后报名的事未再出什么岔子,顺利报完名,几人便在县衙门口各自散了。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就到了县试当日。 因而规定了黎明时进场,故而天色还未亮起,沈遇便早已起身收拾好了,简单吃了几口早饭,仔细检查考篮中有无遗漏的东西,未发现不妥,便放下心来,同家人告别,在方圆的陪伴下前往考场。 越往考场的方向走,路上的人就越来越多,皆是来参加县试的考生与他们的家人。 逐渐接近目的地,沈遇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考棚,入口开在南面,左右两边各有一道辕门,只是此时正被木栅栏封着,只留着正中间的那道。 恰时旁边有人说话:“瞧见没有,正中间那道门,就叫龙门。” 沈遇听罢,亦认真地看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普通百姓若是能通过科举取得功名,何尝不是现实中的鲤鱼跃龙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