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官家》 第一章:我到了大宋 高高垂下的帷幔间,身着龙袍的男人靠在软榻上,面如金纸,咳嗽不止。 不算大的殿宇当中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头戴珠冠,面色悲戚的妇人,有戴着幞头,垂手而立的内侍宫女。 往远处看,殿门外同样被挡的严严实实。 只不过,这些人个个都穿着圆领宽袖,戴着硬翅官帽,明显不是宫中之人。 浓重的药味弥散四周,伴着微不可查的啜泣声,点缀出一丝哀伤的气氛。 十二岁的少年站在床前,看着面前陌生而熟悉的人群,神色有些木然…… 这里是……大宋? 脑中潮水般的记忆涌来,让少年忍不住低下了头。 是了,这里是大宋,宋真宗乾兴二年二月,哦,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因为现在还没有宋真宗这个叫法。 赵恒,这位大宋王朝的第三位皇帝。 在位期间签订了澶渊之盟,又以东祀西封为乐,成功的将封禅这种古之盛典的逼格拉低了无数个层次的大宋官家,现在正躺在他面前的榻上…… 虽然气若游丝,但还没死! 当然,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如果这具身体的记忆没错的话,那么,再过不久,这位赵官家就要龙驭宾天,去向列祖列宗汇报自己的‘丰功伟绩’了。 所以这些人…… 少年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了最上首坐在赵恒旁边,着素色大衫的妇人身上。 这妇人神色雍容,举止之间自有一股华贵气度。 但是,尽管保养的很好,可眼角额梢也早已爬上了细细的皱纹,只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模样。 此刻,她正坐在榻上,紧紧的拉着赵恒的手,秀眉微蹙,低声说着什么。 略微打量了一番,少年不敢多看,收回目光,心中也浮现了此人的身份。 刘娥,赵恒的皇后! 这个名字,哪怕是对历史不甚了解的人,也不会没有听说过。 作为历史上少数几个能够因政治能力而青史留名的妇人,史书称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 虽未像武则天一样登基称帝,但是却实实在在的垂帘称制,有女主天下之实。 纷乱的思绪和记忆一时涌来,让少年不由皱起了眉头,神色也变得有些痛苦。 不过,他的这副神色落在旁人的眼中,自然是理所当然的被当成了对父亲即将离世的悲伤。 好不容易,额头的胀痛缓解了几分。 少年微微抬起双手,看着自己身上宽阔的大袖和印着暗纹的华贵袍服,不得不无奈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真的到了大宋! 而且,还即将成为大宋的第四个皇帝,赵祯! 作为一个现代人,穿越这种事情,他倒是也在各种小说和电视剧当中看过不少。 虽然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也只能接受。 只是,让他感到有些想不明白的是,他的这次穿越,好像又和自己之前在各种小说里看到的不太一样。 按理来说,他是穿越到了即将登基的少年赵祯的身上。 可奇怪的地方就在于,他的这副身体,不仅有赵祯前十二年的记忆,而且,还有赵祯登基以后四十多年的记忆。 更奇怪的是,这两者竟然是分开的! 他对于少年赵祯的记忆非常的清晰,反倒是登基之后的那些记忆,像是一块块碎片一样漂浮着。 他清晰的知道这些碎片存在,可如果要回忆具体的情形和内容,却反而模糊不清,甚至想的深了,还会感到剧烈的头痛。 这让赵祯的思绪有些混乱…… 所以他这到底是穿越成了小太子赵祯,还是成了濒死的宋仁宗赵祯? 可分明,他对自己的认知,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 纷乱的思绪不断的冲击着赵祯的大脑,让他的头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这个时候,身后的衣袍忽然被人揪了一下。 于是,赵祯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来不及再想别的,赵祯立刻集中精神,很快便找到了众人看向他的原因…… 他的便宜老爹,赵恒赵官家此刻正勉力撑起身子,剧烈的咳嗽声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刘娥坐在他的旁边,不住的帮他顺着气。 好不容易勉强平静下来,赵恒喘着粗气,额头青筋直蹦,提着力气让声音显得更大一些,道。 “太子,还不过来……” 很明显,这已经不是赵恒第一次呼唤赵祯了,否则,也不会引得众人侧目。 见此状况,赵祯也不敢怠慢,将自己所有纷杂的思绪和记忆都压了起来,上前两步,按着原身的记忆,跪倒在地,叫道。 “爹爹……” 于是,赵恒的脸色略微变得好看了几分,但紧接着,他的脸上便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似乎说话也变得越发艰难起来。 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是努力的朝着赵祯伸出手,见此状况,赵祯连忙膝行向前,来到榻前,握住了赵恒的手。 随后,赵恒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勉强压下之后,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赵祯,虚弱的开口道。 “朕大渐,时日无多,你为太子,待朕去后当继承祖宗大统,嗣位为君……” 短短的两句话,似乎让赵恒耗去了不少气力。 喘了几口粗气缓了缓,他握紧了赵祯的手,另一只手拉着刘娥,随后,将两人的手紧紧按在了一起,道。 “皇后贤德,行事向无逾矩之处,辅朕多年,足堪信重。” “尔尚年幼,虽嗣位,军国大事仍不可擅专,需与皇后,宰执三议之后,方可施行。” 赵祯默然,心绪有些复杂,不知道是因为赵恒的这番话,还是因为这具少年赵祯的身体影响着他。 总之,一股悲伤的情绪由心中升起,让他眼中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泪花,道。 “爹爹放心养病,臣一定会听大娘娘的话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话虽是宽慰,但是,赵恒的脸上,却也因此舒展了几分。 旋即,他吃力的转过头去,看着面前的刘娥,眼中闪过一丝柔软。 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遗憾的是,还未等他再度出声,这位赵官家的生命,已然走到了尽头。 勉力抬起的手重重的落在柔软的锦被上,这位大宋王朝的第三位皇帝陛下,终于是没了气息…… “官家……驾崩了!” 伴随着太医颤巍巍的声音,不算大的殿宇当中,顿时响起一阵哭泣之声。 在场的宫娥内侍闻言,尽皆跪倒在地,伤心的好像死的是他们的老爹一样。 看着这副场景,赵祯的心头忽然浮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或许,在场的这么多人,都已经在期盼着赵恒驾崩了吧。 毕竟,气氛都烘托到这了,这位赵官家要是不死,倒是浪费了这些宫妃内侍们早就酝酿好的情绪。 这诸多人中,反倒是刘娥的反应最是平淡。 听到太医的话之后,她先是有一瞬的愣神。 但也只是片刻,她便站起身来,小心的扶着原本靠在榻上的赵恒躺下。 随后,她伸手把赵恒渐渐变凉的双手轻轻放回被子里,温柔的把被角掖好……便如她往常所做的一样。 没有哭泣,也没有喊叫,除了眼眶稍微有些红之外,甚至连一滴泪珠也未落。 做完这些之后,她慢慢的直起身子,全然站起来时,已经恢复了一国之母的雍容气度。 随后,赵祯便看到刘娥拉住了他的手,牵着他一步步的朝着殿外走去。 “官家……” 殿外和殿内的情形差不太多,一帮头戴直角幞头,身着紫色官袍的大臣,也正跪在地上,号哭不已。 赵祯跟着刘娥来到殿门处,心中却掀起了一阵巨浪…… 刚刚在殿中的时候,刘娥给他的感觉,还是一个温和柔婉的后宫妇人。 但是,仅仅是这从殿内到殿外,短短的十几步路之间,她的身上,便凭空多了几分凌厉的气势。 单是站在她的身边,赵祯就隐约感受到一丝莫名的压迫之感……果真不愧是史书都认可的天下女主! “官家驾崩,此大丧也。” “哭临之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当下且听处分!” 面对着跪在地上号哭不停的一干大臣,刘娥秀眉微蹙,肃然开口。 这话一出,赵祯都不由有些咂舌。 这位刘娘娘,当真是好气魄,皇帝刚死,就对大臣们说,你们先别急着哭,先听我交代……倒是也不怕别人觉得她薄情。 而神奇的是,刘娥的话音落下之后,在场的一众大臣,还真就立刻止住了哭泣。 没有时间继续多想,赵祯便被刘娥拉着上前两步。 随后,刘娥指着他开口,道。 “官家临终前,遗命太子于柩前继位,命尊皇后为皇太后,淑妃为皇太妃,又言太子尚在冲龄,军国事不可擅专,权兼取皇太后处分。” “汝等皆两府重臣,草制之事,不可拖延,宜当从速!” 简短的两句话,便将关键的信息说的明明白白,没有一丝寻常妇女丧夫后的哀婉悲戚,反而带着几分果敢刚毅的味道。 殿前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当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赵祯的身上,这也让他得以看清楚面前几人的样子。 最前一人,看着五十岁出头,下巴上一缕花白的胡须打理的十分精致,脸庞瘦长清癯,通身带着浓浓的儒雅气息。 因为有着原身过去十二年的清晰记忆,让赵祯迅速的就确认了此人的身份…… 宰相丁谓! 宋制,有中书门下,枢密院和三司分掌民政,军政和财政,除三司外的两府长官,为宰执大臣。 其中,惟有中书门下之平章政事可称宰相,其余包括参知政事,枢密使,枢密副使在内,俱为执政,参知政事又称副相。 宰相之中,又有首相,次相,末相之分,如今朝中并无次相,故而监修国史一职,便由首相丁谓兼任。 在丁谓的身侧,另一人同样身着紫袍,头戴硬翅幞头,只是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鬓角也已然花白,尽显老态。 跪在地上,同样脸上尽是悲戚之色,此人便是末相冯拯。 再往旁看,依旧是紫袍宽袖,一张方脸略显老态。 和前两位不同的是,此人肩宽体壮,大腹便便,腰间玉带都被架了起来,望之便和普通富家翁一般人畜无害。 然而,他的身份,却偏偏是执掌军政的枢密使,曹利用! 三人之后,跪的稍远处另有四人,分别是两位参知政事,任中正和王曾,两位枢密副使,钱惟演和张士逊。 这七人,便是如今朝中全部的宰执大臣,朝廷上下,一切军国大事,都要经过这七个人商议。 甚至可以说,相较于皇帝,他们才是真正维持大宋这座庞大机器运转的人。 赵祯看着眼前的这些大臣,将他们一一仔细打量着。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刘娥的话音落下之后,这些人当中,也有人第一时间就抬头看向了他。 迎着对方的目光,赵祯看清楚了他们的身份……参知政事王曾,枢密副使张士逊。 骤然被二人这么直勾勾的看着,赵祯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发问的时候,因此,他也只能继续平静的站在原地。 与此同时,和这二人动作相反的,则是最前方的宰相丁谓,在听了刘娥的话之后,立刻拱手道。 “遵圣人命!” 和唐朝不同,宋人称皇帝为官家,称皇后为圣人。 丁谓之后,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说的话都一样,但是,却并不整齐。 因着这几人就在他的面前,所以赵祯立刻就注意到,和丁谓几乎前后脚开口的,还有曹利用,钱惟演,任中正三人。 再次之是冯拯,最后,才是从赵祯身上收回目光的王曾和张士逊。 眼瞧着宰执大臣们都纷纷表态,刘娥的神色微动,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开口道。 “既如此,诸位请殿庐草制吧!” 第二章:权字之争 宋朝的皇宫整体并不算大,但是,殿宇却不算小,延庆殿作为皇帝的日常起居之所,自然殿阁众多。 前殿之外,有数个小隔间,称为殿庐,用作朝臣候见及日常值宿。 一众宰执大臣领命之后,便在内侍的带领下起身去到殿庐当中,准备草拟正式的制书。 刘娥命人将赵恒的遗体安置到后殿之后,便带着赵祯一起,来到了距离殿庐最近的前殿当中,等待宰执大臣呈上拟好的遗制。 略显空荡的前殿当中,最中间的位置空着,刘娥坐在旁边稍小的座上,赵祯则是站着,侍立在她的身侧。 二人都没有开口说话,让殿中显得有些沉默。 当然,现在的场景下,他们两人一个死了丈夫,一个没了爹,说什么显然都不太合适。 刘娥没有心情说话,赵祯也在慢慢梳理自己当前的状况。 如今的他,自我认知是一个现代人,但是,身体却是十二岁的少年赵祯。 拥有着原身所有的记忆,脑子里却又像是有一张张影片一样,存在着赵祯此后几十年的经历。 虽然这份记忆繁杂不堪,暂时赵祯不敢触碰,但它的的确确存在。 这种状况,不得不说是古怪之极。 但不管他到底是现代人穿越,还是死后的宋仁宗重生,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终归他来到了这个时代,一切已成定局。 一念至此,赵祯不由有些后悔。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自己当初就该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才对,不然也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文不成理不就的。 作为一个大学毕业数年的社畜文科生,国家辛辛苦苦培养他在初高中学的那点物理化学知识,早就在高考前的文史题海战术当中,被无情的扫出了脑子。 现在的他,连基本的化学反应和物理定律都背不出来,更不要提穿越者必备的水泥,炼钢,黑火药这三大法宝了。 这几样东西,别说造出来,原材料是什么他都不知道。 所以,依靠狂点科技树大杀四方这条路,在他这算是彻底废了。 至于农业……嗯,对他这么一个城市里长大,连农田都没见过几次的现代人来说。 大米,大豆他能分的清楚,但是,没脱壳的水稻和麦子放在他面前,估计他有一半的概率都会选错,更别说是种了。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穿越者一般还有一个必备技能,就是对历史大势的了解和把握。 可惜的是,他虽然高中学文科,但大学专业也不是学宋史的。 所以,他对宋朝历史的了解,也就仅止于高中课本而已。 而且,最关键的是……谁家好人考完试还看书啊! 作为一个多年前就把高中课本扔到犄角旮旯的人,赵祯现在能记住的关于宋朝的,无非也就是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积贫积弱,冗官冗员冗费这么几个关键词。 除此之外,陈桥兵变,澶渊之盟,王安石变法,靖康之难这些著名的历史事件他也知道。 再有就是那折磨死人的唐宋八大家,嗯,范仲淹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记得…… 可问题是,这没有丁点用啊! 谁能告诉他,丁谓是谁,好的坏的? 曹利用是谁,有什么事迹?还有冯拯,王曾,任中正,钱惟演,张士逊这些人,又是哪位? …… 说白了,北宋一百六十七年国祚,落在历史长河当中,也不过就是薄薄的几页而已。 如今这些高不可攀的权臣显贵,显赫世家,在后世的记录当中,连被提起名字,都是一种奢望。 轻轻的叹了口气,赵祯忽然变得有些沮丧…… 他就是一个最普通,最普通的平凡人而已,和所有人一样,按部就班的上学,高考,毕业,工作……终日为生计而奔波劳碌。 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他最终将汇入时代的长河中,伴随着生命的消逝,成为只被某几个人记得的过去。 然而如今,这样一个平凡人,被突然卷进历史的漩涡当中,他第一时间感到的不是兴奋,而是惶恐和无力。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重新打起了精神,努力从这种情绪当中挣脱出来。 毕竟再怎么说,他也算是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眼界。 虽然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但既来之则安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更何况,虽然搞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是至少,他脑子里还有赵祯此后数十年的记忆。 即便是因为其太过庞大,让他暂时不太敢触碰,可有它在,也总能让他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局当中多几分底气。 勉强理清了思绪之后,赵祯便试着将精力放到了眼前的局面之上。 目前看来,他这个开局还算不错。 作为刚死了爹的皇太子,下一步等着他的,就是大宋朝的至尊宝座。 当然,如果不是大宋这个谁都打不过的朝代的话,就更好了。 只不过…… 赵祯抬头看了一眼用手撑着额头,正在闭目养神的刘娥,心中又是一阵苦笑。 就算是书上没讲过,但是,这位刘太后的名声,他多多少少也是听到过的。 历史上唯一一个从歌女变成皇太后的传奇人物…… 虽未像武则天一样称帝,可却实实在在的垂帘称制,压制了赵祯这个正牌皇帝足足十年。 甚至在临死之前,她还穿上了只有皇帝才能穿的衮袍,进到赵家的太庙当中,行了皇帝才能行的祭祀之礼。 刚刚,虽然只是短短的片刻,但刘娥在赵恒去世之后的冷静和决断,还有在一众大臣面前毫不掩饰的凌厉气势,都更让赵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绝对是一位厉害人物! 所以,哪怕是接下来即将继位为君,可头顶上有刘娥这样的人压着,他之后的日子,也只怕未必会好过。 这般想着,安静的延庆殿中,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赵祯抬眼看过去,却见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走了进来。 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宋朝没有太监这个官职。 对于这些宦官内侍,上位者一般直呼其名。 其他情况下,通用的称呼是内人,若有品级的话,便和外朝一般,以官职相称。 眼前的这位,名叫雷允恭,官至入内押班,所以更准确的称呼,应该叫雷押班。 刘娥手下得力的宦官有很多,但是,大多都在各处有差事。 雷允恭虽然不是其中官职最高的,可却是日常跟在刘娥身边,最受信任的两个宦官之一。 听到脚步声,原本在闭目养神的刘娥也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撑着额头,但是身上却弥漫出一股淡淡的威严气息,问道。 “时候过去不短了,遗制还未拟好吗?” 赵祯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案上的香炉,却见上头的檀香,的确已经燃尽了一大半。 外头的这些宰执大臣们,都是科举出身,拟定制书对于他们来说,更是做熟了的事。 遗制虽然紧要,但过去这般时间还未呈上,的确是有些不寻常。 看来,刘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派了人前去询问。 面对刘娥的询问,雷允恭拱手行礼,随后道。 “回圣人,臣去探问过了,诸位宰执拟制时,对其中有些地方生了分歧,丁相公和王参政争执了起来,所以才耽搁了些时间。” “争执?” 刘娥秀眉微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口气当中隐隐带着一丝不满。 但也只是片刻,她的脸色就平静下来,坐直了身子,吩咐道。 “仔细说来!” 和刘娥一样,听到雷允恭说外头的宰执大臣们起了争执,赵祯心中也有些意外。 还是那句话,遗诏而已,无非就是把皇帝临终前说的这些话,用雅训哀婉的措辞写好,最多就是加一些赞颂生前功绩的话进去罢了。 这有什么可争执的吗? 然而事实偏偏就是如此…… 得了吩咐之后,雷允恭很快便开口,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而赵祯也在他的叙述当中,慢慢将殿庐中发生的事情还原了出来。 且说一众宰执大臣送走了皇后和太子之后,便一同来到殿旁的小屋当中草拟制书。 唐制,中书省负责草制,门下省负责审核,尚书省负责承旨施行。 入宋以后,三省虚置,中枢机构转移到中书门下,也即唐时的政事堂,这种情况下,草制之事一般情况下由翰林学士负责。 但是,遗诏和普通的制书不同。 因先帝已逝,新帝未立,所以皇权处于暂时性的空缺当中,无法像普通制书拟定的过程当中以皇权予以核准。 这种情况下,对于制书内容的书写,自然要慎之又慎,由宰执大臣亲自进行,是最合适的。 当然,具体由谁来执笔,也并不是随意而定的事。 首先,枢密使和枢密副使负责军政,肯定是没有资格上手的,又因宰相一般负责最终的审核,所以,也不宜亲自执笔。 所以,书写制书的责任,就落在了两个参知政事任中正和王曾的身上。 草制之事,寻常时候算是一种权力,但是,在这种场合下,其实更多的是压力。 要知道,遗诏上书写的每一句话,都需要所有宰执大臣达成一致,并最终一起签名,方算是终稿,可以呈送入宫。 缺了任何一个人,制书都是无效的。 这种情况下,书写之人辗转腾挪的空间很小,反而会因措辞的问题,受到其他辅臣的质疑。 所以,理所当然的,执笔的责任落在了相对年轻的王曾身上。 一般来说,遗制的内容,分成三个部分。 首先是对大行皇帝生平的梳理,其次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传位和辅政的事宜,最后一部分,是对丧仪的安排。 确定了执笔之人以后,一众宰执大臣分别落座,便开始逐字逐句的商议遗诏该如何写。 前面的部分,稍有争议,但是总的来说,还算顺利,直到写到传位和辅政事宜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大行皇帝有言,太子殿下尚在冲年,适临庶务,虽于柩前继位,但保兹皇绪之事,当属于母仪,既是如此,何必称权?” 殿庐之中,丁谓看着面前王曾写下的‘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处分’几个字,眉头皱起,对众人开口道。 “本相以为,可去权字,书军国事兼取皇太后处分即可。” 说完之后,他环顾四周,目光从在场众人的脸上依次掠过,霸道之意尽显。 殿庐之中的气氛有些沉默。 丁谓此人,身兼首相,次相二职,又是刘娥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因此行事素来专横。 权之一字,在宋制当中极为常见,其意取姑且,暂代之意,用在此处,亦是如此。 加上权字,意味着皇太后暂代君权。 去掉权字,则意味着,以遗诏的形式,赋予皇太后处分国事的正式权力。 这一点,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但面对丁谓威胁的目光,在场众人虽皆为宰执,也不由有些默然。 见此状况,丁谓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转身对着王曾道。 “诸宰执皆无他言,可去权字也!” 第三章:遗诏可改邪? 就在丁谓信心满满的催促着王曾赶快下笔的时候,他却没有发现,对面的王曾早已经是眉头紧锁。 略微踌躇了片刻之后,王曾甚至直接搁下了手中的毫笔,抬头道。 “太后临朝,政出房闼,此本国家否运,全因太子幼冲,无可奈何也,书军国事权兼处分足矣,不宜去之。” 话音落下,丁谓的脸色顿时一沉,眼见着就要发难。 见此状况,王曾起身一拜,道。 “丁相公,我等诸臣方才共听圣人宣大行皇帝遗命,言犹在耳,何必再议?” 这一句话,将刘娥搬了出来,倒是让丁谓一时之间有些哑口无言。 随即,一旁的冯拯也道。 “王参政所言有理,丁相公何必执拗?” 冯拯虽是末相,但首相,次相,末相皆是宰相,本就只是排序之间有所差别而已,理论上来说,权力并无差异。 何况,冯拯的资历更老,说话也更有份量。 他开口赞同王曾的意见,其他的宰执大臣也顿时有了底气。 枢密副使张士逊紧跟着便道。 “权字若去,恐引台谏非议,还是写上稳妥一些。” 七人之中有三人都明确表示反对,而且王曾还抬出了皇后。 丁谓就算心有不甘,也只能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道。 “听你们的便是!” “……情形便是如此,这些都是臣找了侍奉在旁的宫人打听到的。” 延庆殿中,雷允恭的话还在继续。 “……除了因增减权字有所争执外,王参政还说,淑妃娘子并无所出,虽助圣人抚育太子有功,然诸皇子皇女之母尚无所封,独淑妃娘子册为皇太妃,礼尊过甚,故主张此事当缓议之,不必载于遗制之中,不过,丁相公对此表示反对,至臣归时,仍在争执未有结论……” 雷允恭所说的淑妃娘子,指的是杨淑妃。 宋朝的宫城不大,但是,皇帝的后宫当中妃嫔却不少。 单说赵恒的后宫当中,有品级的妃嫔,就有十余人。 因此,除了皇后之外,很少有妃嫔能够独居一宫。 大多都是一宫之中分出不同的殿阁,依品级高低,居不同大小的殿阁。 刘娥是在大中祥符五年被册立为后,在此之前,她受封德妃,和她同居一宫的,便是当时仍只是婉仪的杨淑妃。 说起这位淑妃娘子,本是赵恒潜邸时的妾室,出身倒也算是官宦家族,其叔父官至天武军副指挥使。 最难能可贵的是,她性格柔婉,和刘娥居一宫时,不仅没有因为刘娥的身份而看轻她,反而和刘娥的关系处的很好。 后来,刘娥‘生下’了赵祯,很快被封为皇后。 但是,那个时候,她已经四十岁了,精力不济,再加上要辅助赵恒处理政务。 所以,在征得赵恒的同意后,刘娥便继续让杨淑妃和她同居一宫,一起照顾赵祯这个小皇子,直到现在。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杨淑妃算是赵祯的养母。 只是,她自己的确没有诞下过一儿半女,这也是那句‘淑妃娘子礼尊过甚’的原因。 虽然说,赵祯是赵恒唯一的继承人,但是,在赵祯出生之前,赵恒曾有五位皇子,在他之后,还有两位皇女。 只可惜,这些皇嗣无论男女,全都幼年而夭。 唯一顺利长大的,就只有赵祯。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皇子皇女虽然早夭,不代表不存在。 按道理来说,若要晋封,这些妃嫔的确应该排在杨淑妃之前,不过…… 赵祯正在想着,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抬起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刘娥已经转过头来。 清淡的目光落下,却莫名的让赵祯感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这件事,太子怎么看?” 实话实说,赵祯此刻的心情有些紧张。 虽然说如今他已经基本接受了现状,也慢慢梳理出了一些想法。 但是,毕竟刚刚的一切,他都是被人推着往前走的。 现如今,刘娥突然之间问他的想法,倒让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很快赵祯便冷静下来。 他的前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原身之前的记忆还在。 相对于脑子里那些庞大到稍一回想就感到头痛的仁宗记忆而言,原身的这些记忆回想起来,倒是并不困难。 有了这个打底,赵祯勉强开始分析眼前面临的局面…… 刚刚雷允恭说了两件事,一件是要不要去掉权字,另一件是要不要尊淑妃为皇太妃。 这是如今,正在殿庐拟制的宰辅大臣们争论的关键。 先说第一个问题,现在的宰执大臣当中,丁谓是刘娥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所以,他想要去掉权字,毋庸置疑,是为了扩大刘娥秉政的权力。 王曾带头反对,其目的也不是反对丁谓,而是要限制刘娥之后的权力。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站在刘娥的立场上,她应该是支持丁谓,而反对王曾的。 然后再说第二个问题,王曾反对将杨淑妃尊为皇太妃,本质上和权字争论一样,是因为在已经有一个太后干政的情况下,不希望再冒出来一个太妃继续干政。 丁谓反对,一方面是因为王曾之前反对他而报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刘娥和杨淑妃关系素来很好。 他这么做,是在顺着刘娥的意。 就此而言的话,这件事情上,刘娥应该还是支持丁谓,而反对王曾的…… 确定了刘娥的态度,那么接下来,就是赵祯自己,该如何表态的问题。 原本这不算什么难事,所谓人的名树的影。 赵祯既然知道历史上刘娥的手腕,那么,顺着她的话风说,才是明智的选择。 而且,虽然穿越(姑且算是)的这段时间不长,可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颠覆他的很多观念了。 之前他一直听到的说法是,宋朝是君主专制空前加强的时代。 但是真的身临其境后,赵祯的感觉却恰恰相反。 且不说刘娥的作为,单说外头那些宰执大臣。 他们在已经听到了赵恒遗命的情况下,仍然在拟诏的时候,堂而皇之的讨论和修改其中的关键细节。 丁谓和王曾关于权字以及皇太妃的争执,虽然立场不同,可共同点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作为宰执大臣,他们是有权力对遗制进行一定程度上的修正的。 在赵祯对古代的认知当中,这种行为已经可以被称之为矫诏,是够得上被拉出去一刀砍了的程度的。 然而,事实却是,不管是这些宰执大臣自己,还是听到这个消息的刘娥,都并没有大惊小怪。 好似这真的是一件无比正常的事情一样。 这和赵祯一直以为的,唐宋皇帝至高无上的概念简直完全不同。 说回到眼下,如今的赵祯虽然是太子,但是因为他年纪尚幼,所以压根没有自己的班底。 自从两年前赵恒病重后,朝政几乎全被刘娥掌控。 宰执大臣当中,有大半都是她的亲信,剩下的也都是些中立之人。 这一次王曾之所以据理力争,并非是在替赵祯争取,更多的只怕是出于宰执的职责,为朝廷考虑。 对方手段过人,自己权力不够,又无人可用的情况下,违逆刘娥的意思,显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 但是…… 就在赵祯打算开口顺着刘娥的时候,他的脑中,却突然闪过了之前在殿外时的一幕。 当时,刘娥带着他,对一众宰执大臣宣制,原本赵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但是,听了刚刚雷允恭对外间争执的描述,他却隐隐有了明悟。 刘娥之所以要亲自带着他一同出殿宣制,听制之后,王曾等人又突然看向他,短暂犹豫之后,才俯首领命,这并非是毫无来由的。 说白了,这些宰执大臣,并没有亲耳听到赵恒临死前的嘱咐。 所以,刘娥的转述到底是真是假,有几分真几分假,势必要稍稍打个问号。 但赵祯在场,就不一样了。 他身为太子,理应是继位之君,最大作为既得利益者,又和刘娥一同在殿中见证了一切。 拉上他,实际上就是刘娥在强调自己所传遗制的真实性。 当时王曾等人突然看向他,也是在确认这一点。 只不过,那个时候赵祯的脑子混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现在想来,却慢慢品出了背后的脉络。 这也是现在赵祯为难之处。 有了先前的那一幕,再看现在,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可能。 一旦赵祯开口顺应刘娥,那么,刘娥便可以故技重施,顺势而为,借嗣君的名义,命一众宰执大臣,将遗制朝着向她有利的方向进行修改呢? 可要说是反对的话…… 以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宰执大臣的权力比他之前认为的远远要大的。 别说如今赵祯只是个嗣君,就算他真的成了官家,也并非他说什么,这些宰执大臣就听什么。 现在的局面是,对于刘娥来说,她之所以要借助赵祯的口,是因为刘娥本身就处于强势地位,宰执大臣中有不少是她的人。 所以,她缺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如果此时赵祯开口顺应的话,那么,丁谓等人便可顺水推舟压制王曾。 当然,并不代表赵祯的话,实质上有什么份量。 因为哪怕他提出反对的意见,大概率和这些宰执大臣自行博弈出的结果没有区别,只会平白得罪刘娥。 赞成刘娥,会让局面变坏,不赞成的话,局面维持原状,但却会惹刘娥不悦,如何选择,着实是让赵祯有些拿捏不定。 “怎么?太子没听到我的话吗?” 刘娥略显不满的声音响起,让赵祯顿时醒过神来。 心中再次短暂的权衡之后,他咬了咬牙,微微躬身,开口道。 “回大娘娘,臣以为,权字不可去,小娘娘也宜尊为皇太妃。” 依宋制,太子在皇后面前,皇帝在太后面前,都应自称为臣。 又因为自幼时起,就是刘娥和杨淑妃一起照顾赵祯,所以,他一般称刘娥为大娘娘,称杨淑妃为小娘娘。 虽然说已经下了决断,但是,话说完了之后,赵祯还是有些紧张,偷偷的打量着刘娥的神色。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对他这番话,刘娥却并没有生气,而是目光一闪,继续问道。 “为何?” 于是,赵祯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 “爹爹遗制如此,一字不宜擅自更动,否则,必引天下物议……” 说完之后,赵祯便低下了头,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到底能否切合刘娥的心意。 然而,也正因如此,他没有看到,刘娥听了他的话之后,先是微微一怔。 旋即,她的脸色便变得有些复杂,掺杂着一丝欣慰,也带着些许的无奈。 殿中变得安静下来,让赵祯越发的感到有些不安。 就在他忍不住想抬头悄悄打量一下刘娥的神色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随后,他便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刘娥已经从座上站了起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 “好一句……一字不宜擅自更动!” 第四章:智者千虑 听到刘娥带着几分自嘲的语气,赵祯有些发懵…… 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是,还没等他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接下来刘娥的举动,却更让他意想不到。 只见刘娥伸出手,轻轻的敲了一下他的头,接着开口道。 “六哥到底是长大了,现在跟娘说话,都要拐这些弯弯绕绕的……” 赵祯的身子有些僵硬,看着对面突然变得柔和起来的刘娥,他一时有些无措。 显然,刘娥是听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的。 因为他刚刚的那番话,关键之处,的确就在那句一字不宜擅自更动上。 丁谓之所以执着于是否去掉权字,其目的就是希望进一步扩大刘娥秉政的权力。 这对于刘娥来说,毋庸置疑是有利的。 这种情况下,面对刘娥的询问,赵祯想要既不落人口实,又不得罪刘娥,便只能另辟蹊径。 他这句话,其实是在提醒刘娥,去掉权字,固然会让她秉政的权力更大,但同时,也会引起外朝对遗制的质疑。 就像王曾反对丁谓时说的那样,由皇太后暂时处分军国大事,是因嗣君幼冲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称权已经能够赋予皇太后足够的权力,若再扩大,便有揽政之嫌,有些说不过去。 嗣君仍在,却赋予皇太后过大的权力,势必会引起其他大臣对遗制真实性的质疑。 这种状况下,一旦这场争论再传出去的话,那么,结果很有可能是,权兼处分这一点,也会被一并质疑,是否是在假传圣命。 为了所谓的更加名正言顺,去冒彻底失去秉政权力的风险,哪怕只是一丁点的风险,也显然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完全按照赵恒死前的吩咐,一字不改。 这样,虽然刘娥之后会稍有掣肘,但却可以光明正大的拿到暂时秉政的权力。 如此回答,既顾全了刘娥的利益,也没有让他变成对方向宰执大臣施压的借口。 在赵祯看来,应该勉强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 可是……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刘娥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面对着眼前仿佛看着自己叛逆期儿子一般无奈的刘娥,赵祯有些恍惚。 他越发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位刘皇后了。 最初在赵恒的榻前时,她便似一个婉约的普通妇人,随后面对那些宰执大臣时,一身上位者的气势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而如今,明明是在商讨秉政大事的状况下,却又突然变成了一个无奈的母亲。 这般多面的表现,着实是让赵祯感觉自己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思维。 宋朝皇室和其他朝代不同,无论是长辈还是晚辈,称呼皇子皇女,都是按照序齿,皇子叫哥,皇女叫姐。 赵祯是赵恒的第六个皇子,所以,称他六哥并无不妥…… 可问题就在于,这是对普通的皇子皇女亲昵的称呼。 赵祯是太子,自打他被册封以来,所有人对他的称呼,就都是太子这种相对正式的叫法。 六哥这个称呼,按原身的记忆看,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的。 除此之外,娘这个称呼也是民间用的更多。 要知道,虽然刘娥是赵祯的‘亲生’母亲,可她同时也是皇后。 为显尊敬,赵祯一直都是称呼她为大娘娘。 这种状况下,刘娥突然改变的称呼,再加上她刚刚亲昵的动作。 不像是皇后在教训太子,倒像是民间的老母亲面对不听话的孩子时的无奈一样。 眼瞧着赵祯跟个木头一样愣在原地,刘娥似乎有些生气,轻哼了一声,转身坐下,对着雷允恭吩咐道。 “再去催一下,就说,大行皇帝驾崩之时,已将诸事安排,如今大丧之时,诸事待办,遗制当从速拟之,勿要拖延。” 看着重新恢复了端庄仪态的刘娥,赵祯心中也隐隐明白了什么,想了想,他老老实实的拱手道。 “大娘娘,我知错了……” 果不其然,这句话一出,刘娥微微皱起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没好气道。 “坐吧。” 于是,旁边的宫人连忙搬来一个墩子,赵祯乖乖的坐下来,心中却是苦笑不已。 皇家政治,果真不是一般人能够玩得转的! 他开口之前,自忖已经足够谨慎,将自己能够考量到的方方面面,都考量到了。 但是,话说出来之后,还是出了错。 原因就在于,他想的太多,却忽略了关键的一点。 作为一个现代人,赵祯和刘娥之间,实际上相当于陌生人的关系。 所以,他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是将对方当做一个纯粹的政治家来看待的。 可问题恰恰就在于此。 虽然在后世,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广为流传,刘娥并非赵祯生母这件事,也不算什么秘密。 但至少现在这个阶段,这件事情还是一个绝密,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尤其是对于原本的赵祯来说,历史上的他,直到刘娥死后,才得知了真相。 在此之前,他对待刘娥,皆是当做亲生母亲来侍奉的。 在这个尊奉孝道的封建时代,之前的赵祯,对于刘娥不仅是恭敬,更是发自内心的孝顺。 而且,按照原身的记忆来看,这么多年以来,刘娥虽然对他严格,但爱护也是真的。 换而言之,他们母子之间的相处,其实是十分和睦的。 刚刚的那番话,若是太子对即将秉政的皇后说,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若是儿子对母亲说,就显得有些生分和疏远了,怪不得刘娥会露出如此神态。 这边赵祯心中苦笑不已,另一头,刘娥看着自己这个有些垂头丧气的儿子,心头也不由有些放软。 叹了口气,她语重心长的开口,道。 “六哥,你身为储贰,接下来便要继位为君,承担社稷之重,和外头那些两府大臣一起参决政务,所以,遇事多些心思,是好事。” “但是,你更要明白,大娘娘和你是一心的,你爹爹临终之前,最担心的,就是你应付不了朝局,这才让大娘娘多帮衬些。” “你的这些心思,更该用在应付外头的朝臣上,不该用在大娘娘的身上,懂吗?” 原本刘娥是想安慰一下赵祯,但是,往日她严厉惯了。 所以,没说两句,便不自觉的又变成了教训的口吻。 “大娘娘放心,臣明白了。” 赵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这次,他话说的倒是诚挚的很,没有半分掺假。 事实上,相对于刚刚刘娥柔和的态度,现在这种略显严肃的教训,反而更让赵祯放下心来。 当然,这不是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而是因为,这才是赵祯记忆当中,常态下的刘娥。 这一点,说起来也颇有意思,在赵祯的成长过程当中,刘娥更多的扮演的像是严父的角色。 从赵祯小时候起,刘娥对他就要求甚严。 不管时间多晚,她在帮助赵恒处理完政务之后,都会亲自阅看赵祯的课业,逐字逐句的批改。 若有错处,也是不厌其烦的指出,甚至是亲自教导。 除了学习方面之外,生活方面,刘娥也十分上心。 作为宫中唯一幸存的皇子,赵祯虽然顺利长大,但是身体不算健壮,时常生病。 每每他生病的时候,刘娥都会抽时间,亲自看过他的饮食衣物,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才会放心离开。 反倒是赵祯的亲爹赵恒,早年成天忙着东祀西封,后来又一病不起,对于赵祯的关心并不多。 事实上,这也是之前的赵祯,对于刘娥十分恭敬孝顺的原因。 虽然多数时候,刘娥对他严厉,可这份严厉之下藏着的,却是关心和爱护。 眼下这种状况,刘娥若是对赵祯真的安抚宽慰,他才是要心中不安。 反而是刘娥不自觉的恢复了往日的口气,则代表她并没有将刚刚的事情放在心上。 这一点对于现在的赵祯来说,毋庸置疑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这证明了,刘娥和他之间,至少眼下并不是敌对状态。 相反的,在对待他的时候,刘娥更多的像是看待一个略显叛逆的儿子。 虽然会严厉的教导,但是,只要他做的并不出格,大多数情况下,刘娥还是会予以包容,并不会放在心上。 这才是让赵祯安心下来的原因。 要知道,哪怕现在的刘娥并不是历史上那个已经垂帘称制多年的太后,可她毕竟已经早已经开始参与政务处理。 所以,真要是论政治功力,眼下的赵祯十个绑在一起,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刚刚虽然说错了话,但是塞翁失马,也算是有所收获。 至少对于之后怎么和刘娥相处,赵祯的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概念。 简单的说,眼下的刘娥和他,既是即将秉政的太后和即将登基的新皇,同时也是母慈子孝的骨肉。 这种状况下,刘娥对赵祯,培养和宽容要大于防备。 所以,只要赵祯没有实质性的触动刘娥的核心利益,那么,日常的一些小错误,刘娥也不会放在心上,只会当做是少年的一时意气。 当然,这更多的建立于,刘娥对自身政治功力的自信和对朝局的有力控制。 一旦有一天,赵祯的势力膨胀到,会威胁到她秉政权力的时候,只怕就未必会仍旧这般温情脉脉了。 但不论如何,确定了这一点后,赵祯自打来到这个时代后,便始终紧紧绷着的心弦,总算是可以松一松了…… 第五章:柩前继位 既然刘娥这个接下来的秉政太后,和赵祯这个接下来的新官家之间,都达成了一致。 那么,外头的这些宰执大臣们,自然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争论下去。 于是,在刘娥再次派雷允恭过去传话之后,没过多久,遗制就被拟好送来。 那两个争论,最终也仍然是按照赵恒原本的意思,命赵祯柩前继位,尊皇后为皇太后,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处分,并尊杨淑妃为皇太妃。 所谓柩前继位,事实上便是先不急着处理葬礼,而是先确定大位归属。 所以,制书拟好送来,刘娥和赵祯分别过目,盖上大宝玺印之后,紧接着,刘娥便命雷允恭陪同丁谓等人出外传旨,召京师上下诸大臣入宫共听遗诏。 于是,在短暂的休息之后,赵祯便见到了殿外无数穿着宽袍大袖,头戴直角幞头,脚蹬乌皮靴的官员依次而入,袍服由紫色变成红色,再逐渐变成绿色和青色…… 他们当中有人年轻,有人年老,但是脸上无不是悲痛万分,所有人整齐的站在殿门外,长长的队伍甚至延伸到了视线都难及之处。 延庆殿是起居殿,并非议政殿,所以除了皇帝驾崩这种特殊状况之外,朝臣是绝对不能进入到此处来的。 即便是如今因为要宣遗制,让众人进到此处,也只能最多只能止于殿外,而他们进来的原因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完成最高权力的交接。 刘娥是后妃,哪怕是有遗制命她权兼处分军国事,也不能直接出现在众臣的面前。 所以,出面的仍是赵祯,刘娥只是居于殿内屏风后。 此刻的赵祯,已经披上了一身孝服,站在殿门处,垂手侍立在旁。 与此同时,丁谓和一众宰执站在最前端,在他们身后,依次站立着京中的文武大臣。 哀乐声起,数个身强体壮的内侍,抬着一个宽大的御座从殿中走出,小心的将御座放在了殿门处。 座上是穿着一身淡黄色圆领大袖袍,同样头戴直角幞头,却早已经没了气息的赵恒。 于是,包括赵祯在内,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 底下的大臣有不少人见此状况,再次开始哭泣起来。 一阵低低的哭声当中,雷允恭手持遗诏,从殿内走出,高声道。 “有遗制下,诸臣听宣。” 声音落下,在场的大臣们顿时止住哭泣,随后,雷允恭展开手中制书,读道。 “门下:朕嗣守丕基,君临万寓,惧德弗类,侧身靡宁,业业兢兢,倏逾二纪……” 前面的一大段话,措辞雅训,口气从容哀婉,描述了赵恒的一生,但是,这显然都不是重点。 随着雷允恭不急不缓的将制书宣读出来,场中也变得越来越安静。 终于,他们听到了自己最关心,也是整份制书当中最关键的部分。 “……皇太子某,予之元子,国之储君,仁孝自天……寰区系望,付之神器,式协至公,可于柩前即皇帝位。” “然念方在冲年,适临庶务,保兹皇绪,属于母仪,宜尊皇后为皇太后,淑妃为皇太妃,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处分……” “……丧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务从俭约。在外群臣止于本处举哀,不得擅离治所……钦哉!” 于是,群臣哀戚之声在起,宰相丁谓高举双手,代表群臣奉诏。 随后,对着赵祯行三拜大礼,便算是完成了所谓的柩前继位。 赵祯站在御座旁,看着底下对着他俯首叩拜的群臣,忍不住又转身看了一眼驾崩之后,还被折腾到现在的赵恒,一时之间,心绪有些复杂的难以言说。 抬起头,天空中的太阳缓缓升起,悬于苍穹,光耀四方。 然而,阳光之下,真正让人们裹紧衣袍的,却仍是初春之中,寒意未散的凛冽北风…… 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 与汉唐不同,宋人没有提前修建陵寝的习惯。 所以,赵恒的陵墓,也是从他驾崩之后,才开始选址修建的。 在此期间,设灵堂于延庆殿西侧殿,以停放大行皇帝梓宫。 自汉文帝以后,历朝历代的皇帝丧事,皆遵循以日易月之法,新皇守孝二十七日,即可除服。 宋朝亦是如此。 一般来说,皇帝驾崩当日,群臣听遗制于殿外,新皇于柩前继位。 随后三日,新皇率文武百官于灵堂外,朝夕哭临。 自第四日起至第六日,百官只朝哭临,各衙门恢复正常,新皇开始听政。 自第十三日后,除酒肉外,饮食不忌,又七日,除仍着丧服外,其他不忌。 自第二十七日后,除丧服,守孝结束。 按照这套流程,赵祯只需要跪灵三日,即可恢复大部分的正常生活。 但是,他却并没有这么做。 停灵的第二日,他便主动向刘娥提出,愿意在灵堂守满二十七日,以示孝道。 起初,刘娥并不答应,觉得如此有违礼制。 但是,在赵祯的坚持下,她还是召来了宰辅大臣共同商议。 短暂的劝谏之后,或许是感受到了赵祯坚定的态度。 在刘娥的默许下,一众宰执大臣最终也只能齐声称颂新官家仁孝纯厚,孝心可感天地。 外间哀乐不停,偌大的灵堂内,赵祯盘膝坐在蒲团上,神色木然中带着一丝悲伤。 这般样子,引得旁边侍奉的宫人都忍不住一阵感动,心中不由暗道,新官家果真是孝子也。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如今的赵祯,已经不是原来的赵祯。 所以,愿意守灵二十七日,自然也不是出于所谓的孝心。 事实上,赵祯之所以这么做,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需要时间来熟悉周围的一切。 虽然说,原身的记忆非常清晰,但是,毕竟新的赵祯是一个现代人,他的很多日常习惯,都和宋人不同。 这些细节,是灌注在一举一动当中的,并不会因为他有原身的记忆,就能立刻适应。 因此,这些日子,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努力适应周围的环境。 所幸的是,这并不困难。 原身自幼长在宫廷当中,很多的礼仪举止,早就已经潜移默化进了骨子里。 如今的赵祯只需要适应,并不需要重新学习,因此,二十七天的时间,完全足够了。 除此之外,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尽可能的消化掉脑海中另一块记忆……作为宋仁宗的那份,驭极数十年的记忆! 赵祯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楚。 虽然他来自后世,可作为一个普通的平凡人,他既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政治斗争,也没有超脱这个时代的各种技术。 甚至,就连中学曾学过的那些,最基础的物理化学知识,也早就在前世日复一日机械的工作当中,被磨灭的干干净净。 这种状况下,面对着一个个自己听过的,没听过的历史人物,这些记忆,算是他唯一的优势了。 但是,这件事的难度,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就是十二岁的赵祯,再加上,孩子的经历和想法要简单的多。 所以,原身的记忆就像是他自己的一样,不用费任何的力气,就能将其完全消化,甚至还能回忆起诸多细节。 可另一块作为宋仁宗赵祯的记忆,却完全不同,它就像是硬塞进他脑子里的一样,庞大而繁杂…… 那是另一个人完整的一生! 其信息量之大,让如今的赵祯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 如果他骤然去触碰它们,那么,自己这个现代人的意识,一定会被其完全淹没。 好一点的结果,是他的自我认知改变……而最坏的结果,只怕是会被两种完全不同的记忆纠缠,最终变成一个精神分裂。 所以,这件事决不能着急,只能一点一点的,慢慢去触碰消化这些记忆。 幸运的是,这些天以来,在经过了多方尝试之后,他总算是找到了一些技巧。 首先,面对如此庞大的记忆,他现在能够做到的,就是走马观花,只回忆那些大致的事件,而不去回忆那些具体的经过和细节。 这样一来,他至少可以对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会发生的事,有一个大致的把握。 其次就是,如果需要对某件事情或者某个人物进行具体回忆的时候,他可以选择性的进行提取。 这种提取只要控制的好,并不会产生负面的影响。 通过这二者结合,他算是暂时取得了一个平衡点。 既可以保证他既能够运用这些记忆,又不会被庞大的信息淹没自我意识。 不过,由此赵祯也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记忆都是作为宋仁宗赵祯的记忆。 再说的直白些,就是这些记忆,并不一定是事实真相,只是作为宋仁宗的‘他’看到的和听到的。 很多的事情,作为宋仁宗的‘他’如果没见过,不清楚,那么,真相到底如何,也无从得知。 这一点,让如今的赵祯感到有些头疼。 因为这么一来,他想要依靠这份记忆把握未来的盘算,就要大打折扣了。 当然,倒是也没沮丧多久,他就重新打起了精神,有总比没有好,至少原本的目的达到了…… 虽然如今,他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诸多大事小事,都只是走马观花的简单了解,但只用来应付朝局的话,应该也勉强足够了。 “官家,时间到了……” “太后娘娘说,您这些日子守孝辛苦,特意命人在便殿备了饭食,正等着您了。” 天色渐暗,殿门处,一个四十多岁的宦官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恭敬的躬身开口道。 赵祯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 许是因为盘膝坐的太久,所以,他的双腿都有些麻木。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挥手示意,让想要上前搀扶他的宫人退下,双手撑地,自己缓缓站了起来。 外间肩舆已经备好,但是,赵祯却并不急着出发,只坐在一旁的墩子上轻轻的揉着腿,然后转头问道。 “明日便是听政之日,朝中政务如何处分,大娘娘和诸位相公可有定论? 第六章:孤家寡人 少主登基,母后理政,这便是如今大宋面临的局面。 赵恒临终之前,以遗诏的形式,确认了皇太后权兼处分军国事的权力,但这毕竟并非常制。 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并不能直接和朝臣接触。 所以,这份权力到底以什么样的形式来行使,便成了这段时间宰执重臣们商议的重点。 事实上,这也是刘娥和这些宰执大臣答应赵祯守孝二十七日的最大原因。 权力交接的时候,最容易出乱子。 虽然说遗诏已经公布天下,但是,皇太后理政的具体流程,还有诸多细节需要商榷。 这种情况下,如果赵祯这个嗣君任性争权的话,那么,局面会很尴尬。 这一点,赵祯自然也明白。 而且,他更明白的是,眼下的状况,他根本就不可能跟刘娥争夺任何的权力。 不仅仅是因为那份公告天下的遗制,更是因为,如今的满朝上下,宫内宫外,说一句都是刘娥的人或许有些过分,但她早已经牢牢掌控了局势,却是毫不夸张。 “回官家的话,的确还未有结论,据说,丁相公和王参政两位争的厉害,谁也不肯让谁,便各自送了札子进宫,请太后娘娘决断。” 刚刚进来禀报的宦官躬了躬身子,张口答道。 赵祯瞥了他一眼,心中却不由叹了口气。 这二十多天下来,他早已经根据原身的记忆,将朝中局势和宫内的状况,探了个七七八八。 除此之外,关于如今的宰辅团队,他也单独从另一份记忆当中,将有关他们的事情抽了出来,如今也消化的差不多了。 但是,也正因如此,他才明白,自己面临的局面有多糟糕。 他的那位便宜老爹赵恒,虽然在国政上不怎么出色,但是,帝王心术一道,却颇有心得。 此前数年的朝局当中,赵恒都秉持着异论相搅的原则,一方面扶持刘娥帮他理政,提拔丁谓等人上位,另一方面,也纵容默许着支持太子的寇准一党与刘娥抗衡。 应该说,这个平衡赵恒一直维持的很好,但可惜的是,这种党争式的平衡注定是脆弱的。 因为双方在长久的斗争当中,已经结下了不可化解的矛盾,所以闹到最后,必然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这一天来的很快。 大约一年半以前,赵恒病重,时常昏迷不醒。 为了避免刘娥趁机掌握朝政,对其发难,寇准率先出手,秘密觐见赵恒,请以太子监国。 在得到允准之后,又立刻命翰林学士杨亿草拟制书,准备第二天朝会上宣布。 然而,消息很快泄露。 丁谓得知此事后,联合曹利用一同进宫,重新说服赵恒,不仅追回了制书,而且,还反过来诬陷寇准有不轨之意,以此为由,要求罢免寇准。 于是,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寇准本以为翰林学士要宣读的制书是命太子监国,结果,却等来了一份罢黜他的诏命。 寇准既被罢相,丁谓升任首相,便开始对寇准一党以各种理由进行报复。 在此状况下,和寇准素来关系亲近的入内副都知,勾当左右春坊事周怀政,因担忧同被丁谓报复,策动了一次政变,打算强行拥立太子监国,罢黜丁谓。 可惜,这一次还没动手,就被人告了密。 主谋周怀政被诛,相关参与者被流放,寇准因此受到牵连,被赶出京城,彻底失势。 随后,在刘娥的支持下,丁谓以周怀政之事为由,将寇准一党一网打尽,全都贬黜出京。 刘娥也因此扫除了最大的政敌,彻底掌握了朝政。 这场斗争以寇准被逐落幕,但最大的输家除了寇准之外,却还有赵祯这个皇太子。 寇准一党,原本就是为了制衡刘娥而存在。 所以,当时太子一系的官员,理所当然的就和寇准走到了一起。 如今寇准倒台,他们也因此被牵连,包括当时已经官至次相,在朝中坚定支持赵祯的李迪,也一同被逐出京师。 至此,赵祯在朝堂上所有可以信任的人,被一扫而空。 更要命的是,策划政变的主谋周怀政,是一直侍奉赵祯的内侍。 虽然说,这次事件并没有对赵祯本人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但是,随着周怀政一同被诛杀,流放的,还有近乎所有陪伴赵祯长大的内侍宫人。 换句话说,自那个时候起,赵祯无论是在朝廷上,还是在太子宫中,都没有了任何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现如今,他身边的内侍,也就是站在他身旁的这两位,一个名叫刘从愿,是负责处理日常事务,传谕宣命的内殿承制。 另一个名叫史崇信,贴身跟随,保护他的安全的内殿崇班,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内侍。 可是,这两个人,却都是在周怀政被逐之后,刘娥派过来的。 虽然说用着还算顺手,平素也十分恭敬,但是,赵祯心里非常明白,他们的主子不是自己,而是刘娥。 除此之外,在他身边每日贴身跟随的宫人当中,有六名女官专门负责记录他的言行举止,写好后交付史馆留存。 这些记录原是用来修撰起居注的,但是,在如今的状况下,却最终都会送到刘娥的面前。 所以说,无论是太子还是官家,对于现在的赵祯来说,其实并无区别…… 因为,这座宫城,乃至是如今的大宋,实际的掌控者,就是刘娥! 坐上肩舆,赵祯便朝着刘娥如今所居的崇徽殿而去。 原本刘娥的寝殿是作为皇后正殿的坤宁殿,但是,如今她已被尊为皇太后,自然不适合继续住在原处。 因此,她早早的就搬到了坤宁殿旁的崇徽殿。 宫灯明亮而柔和,赵祯在殿前下了肩舆。 夜间的寒凉,让他不由自主的裹了裹衣袍。 殿中有女官趋步而出,屈膝为礼,随后,引着赵祯往里去,很快,便到了内殿当中。 进了殿门,赵祯抬眼看去,便见得面前摆着一张红木圆桌,上头有几个精致的冷盘和点心,还有一盏茶壶。 桌旁,刘娥穿着素净的窄袖褙子,头发简单的用玉簪挽髻束起。 在她的对面,有一个装束差不多的女子,二人正坐在一起说话。 见此状况,赵祯步伐快了几分,来到近前,道。 “给大娘娘,小娘娘请安!” 坐在刘娥对面的女子,听到赵祯的声音,立刻便转头起身,眼中满满的都是慈爱。 随后,她紧着上前两步,伸手将赵祯扶起来,道。 “不必多礼,快些坐下,让小娘娘好好看看你……” 赵祯看了一眼刘娥,见对方也含笑对他点头,于是,这才拱了拱手,依言坐下。 与此同时,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在上下打量他的女子,很快也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杨淑妃……又或者,现在该称为杨太妃,刘娥在宫中最好的姐妹,也是赵祯的养母。 “这些日子没见,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和刘娥对赵祯更多的出于政治考虑的管束抚育不同,杨太妃性格柔婉,在宫中多年都无所出。 虽然当初是因为刘娥无暇时时陪着赵祯,才托她来抚养,可这并不影响,杨太妃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赵祯的身上。 如果说,在赵祯的成长经历当中,刘娥扮演的是严父的角色,那么,杨太妃就是一个纯粹的慈母。 至于赵祯的某个亲爹……嗯,在原身的记忆里,他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在搞东祀西封,剩下一小半的时间在生病,真正和赵祯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 仔细的打量了赵祯一番,杨太妃的脸上满是心疼。 不知不觉间,她的眼中甚至开始闪着泪花,口气也带上了一丝埋怨。 “我早就跟太后娘娘说,不该答应你的,那灵堂里头那般苦寒,待了这么多天,看看这脸色憔悴的……” 这种话,满宫上下也就杨太妃敢在刘娥的面前说了。 相对于杨太妃此刻的激动,刘娥倒是沉静的多,笑道。 “官家对先帝一片孝心,自请守满二十七日丧服,如今宫内宫外,皆是赞颂官家纯孝之言,大臣们都说,有此君上,实乃社稷之福也。” 闻听此言,杨太妃这才住了口,她只是心疼赵祯,但并非不识大体,既然涉及到朝堂,她不便多言。 于是,拿手帕擦了擦泪,杨太妃便伸手示意了一下宫人上菜,道。 “也罢,守丧之事已了,接下来的日子,可得好好养着……” 杨太妃一边指挥着宫人一盘盘的往桌上端菜,一边时不时的还给赵祯夹上几筷子,又继续开口,对赵祯道。 “这些日子,你要守孝,吃的都是些薄粥疏食,如今虽然除服,却不敢骤然进太过油腻之物,所以只命人做了些温补的药膳,你先养养脾胃,过些日子养好了,小娘娘再给你做最爱吃的蜜饯果子。” 眼瞧着自己面前的碟子没过片刻便已经满满当当,赵祯心中感到一阵温暖的同时,脸上却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道。 “小娘娘,够了,够了……吃不下这么多……” 见此状况,刘娥也笑着道。 “杨妹妹,明日官家还要坐朝,晚间不宜太饱,万一明日闹了肚子,才是在群臣面前出笑话呢。” “对了,还有那蜜饯果子,御医早就说过,吃多了会生痰,官家年纪还小,不能多吃……” 听着刘娥苦口婆心的嘱咐,杨太妃偏了偏头,显然是听了很多遍了,于是立马道。 “太后娘娘说的是,妾知道了……” 听到这敷衍的口气,刘娥就知道她压根没听进去,心中除了无奈,也没有别的办法……自己这个姐妹什么都好,就是对孩子,过分溺爱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她之所以放心的把赵祯交给杨太妃照顾,看重的也就是这份全心全意。 和这份心意相比,稍稍有些溺爱,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副场景,显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赵祯坐在一旁,看着刘娥和杨太妃宛如寻常家人一般拌嘴,心中也不由生出一丝温馨之意。 许是真的因为明日要坐朝,所以,刘娥的确对赵祯看的很紧,估摸着他吃了个七八分饱,便命宫人将膳食都撤了下去。 见此状况,杨太妃稍一犹豫,也站了起来,道。 “天色晚了,明日官家有朝会,想必太后娘娘还要话要交代官家,妾就不多待了,等过几日,朝局平稳下来,妾再过来看官家。” 随着杨太妃告辞离开,赵祯也打起了精神。 温馨的家庭聚会结束,那么接下来,自然就该谈正事了。 果不其然,带着赵祯来到正殿坐下,刘娥便从面前的案上拿出两份札子,命人递了过来。 “这些日子,官家虽在灵堂守孝,朝中的政务却不能停,先皇临终前,让大娘娘和你一同处分政务,但具体如何做,宰执大臣们提了两个法子,到底选哪个,大娘娘想和你商议一下。” 赵祯点了点头,接过札子,便细细看了起来。 后宫之人不能直接和朝臣见面,这是规矩。 所谓垂帘听政,也只是笼统的说法,政务处理的具体流程,牵扯到方方面面,自然要细细确定。 之前拟制的时候,虽然王曾坚持写成,皇太后权兼处分军国事,但那是给未来还政做准备。 就当下而言,是否有权字,影响并不大。 实际状况就是,朝廷政务不论大小,悉由刘娥决断。 这一点,包括宰执大臣在内的朝堂众臣,也基本上都是认可的。 眼前的这两份札子,一份来自于参知政事王曾,另一份来自于宰相丁谓。 王曾的方案,按照急迫程度将政务分为两类。 若有急务,则立召宰执大臣觐见商议,若无急务,则每隔五日,太后和皇帝共同御殿垂帘,接见宰执大臣,决断诸事。 而丁谓则主张,将政务按照重要与否分类。 若有军国重事,则立召宰执大臣共同商议,若无军国重事,则每个月的朔日和望日,也就是初一十五,由太后和皇帝共同御殿,接见宰执大臣。 这两个方案,看似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实则却不然。 因为不管是王曾方案中的急务,还是丁谓方案中的军国重事,在整个朝务当中的占比,都是非常少的。 王曾的方案之所以要定为五日一次听政,其用意就在于,将除了急务之外的所有政务,都交由听政时来决断。 与之相反,丁谓的方案,将听政的频次定为朔望两日,实际上是在虚化听政决事的作用。 一个月两次的听政,必然无法处理庞大的政务。 这种状况下,非军国重事,也就是大多数政务的处理流程,便是中书拟定处理意见,交由宫中画可,取旨后施行…… 又或者更直白的说,方案二其实就是大多数的事务,都交给宰相丁谓处理! 第七章:分歧 崇徽殿中,赵祯很快就看完了两份札子。 其中的内容,和他脑中那份庞大记忆里关于此事的内容相差仿佛…… 虽然说,想要一下子消化掉这份记忆并不现实,但如果只是近期会发生的事和涉及的人,他回忆起来,还是没有太大难度的。 不过,看是看完了,他却并没有急着抬头。 记忆里的确是有这件事,但是,那个时候,原主的年纪太小。 所以,对很多事情都雾里看花,瞧不明白,只是遵从着刘娥的意思来办。 但是现在,赵祯既然入局,自然是要好好思量一番。 从表面上看,丁谓的方案明显对刘娥更加有利,这也符合他作为刘娥亲信的身份。 按照他的方案,朔望见宰执大臣,那么,寻常的多数政务,就会通过政事堂进呈,宫中画可的方式来处理。 如此一来,便意味着,所有的权力都会汇聚在刘娥和丁谓的手中,赵祯这个皇帝,根本没有参与进去的余地。 相对而言,王曾的这份方案,由太后和皇帝共同垂帘,五日一见大臣,参决政事。 虽然说,也还是刘娥来最终决断,可至少赵祯是在场旁听的,不至于被完全排除出决策中心。 从这个角度而言,刘娥本不该有什么犹豫,直接选丁谓的方案便是。 可问题就在于,朝堂政事,往往不能光看表面这么简单。 王曾能够做到参知政事的位置上,其政治智慧绝对不低。 他敢提出这个方案,并且和丁谓争执这么久不肯让步,自然是有自己的把握的…… 赵祯心里很清楚,刘娥之所以将此事拿来问他,除了因为犹豫不决,想要征询他的意见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试探。 于是,他心中计议了一番,很快便有了决断。 伸手将札子合上,命人送回去后,他抬起头,沉吟道。 “大娘娘容禀,依臣所见,王曾的法子更加妥当些。” 按照宋人的习惯,皇帝即便登基,在太后或太皇太后面前,多数场合也依旧需要自称为臣。 反倒是谈及朝中大臣时,除非是当面奏对,否则一般不用敬称,而直呼其名,以示君臣之别。 当然,对于资历极深的大臣,即便是私下提起,也会用官名敬称。 只不过,能得到这种礼遇的人,在朝堂上可谓少之又少。 刘娥原本略显懒散的坐在原地。 但是,听到赵祯的这句话,她顿时直起了腰,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开口问道。 “为何?”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可赵祯明显能听得出来,刘娥的口气中隐约有一丝不满。 不过,这本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他也早有预料,斟酌了片刻,他继续开口道。 “历朝历代,内宫与外朝隔绝,最易生出祸事。” “若依丁谓之言,诸事皆由宰相进呈,宫中画可施行,则恐有小人居中弄权,徒生事端。” 赵祯所言的小人,自然指的就是丁谓。 这两份方案,看似是前者对刘娥好处更大,可以让她通过丁谓彻底控制朝政,但其中也蕴含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那就是,容易滋生权臣! 每月朔望两次接见辅臣,大大延长了宫内和两府直接沟通的时间间隔。 这种情况下,大多数的政务,将通过文书批答的方式来处理。 如此一来,这中间就会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虽然,丁谓说着军国重事不拘时日,立召辅臣共议,寻常事务由政事堂进呈,宫中画可。 但问题是,到底什么才算军国重事,什么才算寻常事务? 这个解释的权力,实际上是握在丁谓的手中的。 所以,他的这个方案,既是在帮刘娥,也是在趁机扩大自己的权势。 王曾之所以和他针锋相对,最根本的原因,大概率是因为,他看出了丁谓的目的。 除此之外,王曾也肯定相信,刘娥也能看出丁谓的目的。 所以,他才敢和丁谓打擂台,一直闹到现在。 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王曾显然没有猜错。 如果刘娥没有看到这一层的话,那么,她早就该选丁谓的方案,而不会拖延到现在,甚至还来问赵祯的意见。 果不其然的是,赵祯的这番话说完之后,刘娥眉头紧皱,显然是十分犹豫。 但是,遗憾的是,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道。 “官家能有谨防权臣作乱之念,可见先皇的多年教导,总算没有白费,不过……” “依祖宗家法,中书,枢府互不预闻,政事堂中,亦是宰执轮班知印,一人只手遮天之事,几无可能,官家想是多虑了。” 这话一出,赵祯不由有些失望。 果然还是多年的信任,最终在刘娥的心中占了上风,让她更加偏向于丁谓的方案。 刘娥的意思很明白。 大宋的宰相和汉唐不同,枢密院分割了宰相的军政权,使宰相在和军事相关的事务上,不仅没有发言权,甚至就连探听具体的消息,都是被禁止的。 即便是对日常政务的处理,掌管中书门下之印的,也并非一人,而是宰相和参知政事轮流负责……这也是参知政事被认为是副相的最重要原因。 有这些制度约束着,丁谓的权势即便扩张,也十分有限,不可能闹出太大的乱子,至少不可能威胁到皇权。 正因如此,在刘娥看来,赵祯的担忧,多少有几分杞人忧天的味道。 这让赵祯有些踌躇。 的确,刘娥的说法不无道理。 理想状态下,中书,枢府分离,加上宰执轮班知印,的确能够遏制丁谓的权力扩张。 可问题就在于,任何的制度,都是需要人来执行的。 只要是人来执行,就会存在漏洞。 就丁谓的这个方案来看,有一个很大的空子可钻,但是…… 赵祯的目光闪动,状若无意的抬头对着周围扫了一眼,最终,眼神落在某处,眉头微皱。 此刻的他,着实是有些犹豫,自己接下来的话到底该不该说。 最终,赵祯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是下了决心,抬头开口道。 “大娘娘……” 然而可惜的是,他刚叫了一声,刘娥扶着额头打断了他,道。 “时候不早了,明日官家还要上朝,早些休息的好。” “不过,如今先皇的梓宫还停在延庆殿西殿,再加上官家年纪还小,住在旁的地方,我也不放心。” “所以,方才我跟杨太妃商量了一下,大婚之前,你还跟我一起住在崇徽殿。” “前些日子,我已经命人把偏殿收拾出来了,一应的器物布置,都是按照你的习惯来的,宫人们也都配好了,你且去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这番话口气温和,但是,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见此状况,赵祯便知道,眼前这位大娘娘心意已定。 刘娥的性格,这些日子他多少也了解一些,决定了的事,轻易不会改变。 所以,心中虽然有些无奈,但他也只能点了点头,道。 “那臣就先下去歇息了,大娘娘这些日子操持爹爹的丧礼,想必十分劳累,也要早些休息,保重身体。” 于是,刘娥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官家有心了,去吧……” 第八章:中枢格局 依宋制,除了特定日子举行的大朝会以外,日常的朝会有三种,依重要程度分别是常朝,朔望朝和日朝。 常朝沿袭自唐,又叫大起居,五日一次。 虽然叫常朝,但是皇帝并不参加,而是由宰相或参知政事一人押班,群臣赴前殿行七拜之礼,属于纯粹的礼仪性质。 发展到后来,连宰执都往往不再参与押班。 朔望朝又叫入阁仪,每月初一,十五举行两次,皇帝坐前殿,宰相押班,所有京朝官皆需参与。 入阁仪的要求相对严格,偶尔也允许奏事,但多数情况下,是为了让百官朝见皇帝以及宣布重大命令所用。 最后便是日朝,也即是俗称的早朝,地点在崇德殿。 宋初的早朝每日举行,后来,随着赵恒身体逐渐多病,改为两天一次。 逢单日皇帝坐殿,双日则不坐,属于真正听政议政的场合。 能够参加早朝的官员较少,只有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审刑院这些衙门,许升殿奏事。 其他官员如有政事奏禀,需提前向中书门下请示,得到允许之后排定班次,方可上殿。 坐在宽大的御榻上,赵祯头戴长翅幞头,身着圆领宽袖绛纱袍,腰束玉带,端居上首。 依次往下,最前端仍然是宰相丁谓。 此刻,这位丁相公正面对着在场的一众大臣,拿出一份文书,张口读道。 “此皇太后手书,晓中书门下及枢密院……” “近以先皇崩逝,举国哀丧,先皇以母子之爱,有异常伦,所以遗制之中,权令处分军国事,勉遵遗命,不敢固辞,然事体之间,宜从允当。” “自今以后,中书、枢密院诸政事需进呈皇帝者,并许依常式文书付送入内印画,在内廷亦不妨与皇帝仔细看览商议。” “或事有未便,即当与皇帝宣召中书枢密院详议,如中书,枢密院有事关机要,须至奏覆,即许请对,当与皇帝非时召对,即不必预定奏事日限……故兹示谕,咸使知悉。” 话音落下,赵祯便见到,底下众人的神色各不相同。 首先是王曾,他的脸上明显有些失望。 因为这份手书,实际上就是丁谓之前提出的方案。 和王曾脸色相同的,还有宰相冯拯,枢密副使张士逊。 显然,他们对这个结果,也不甚满意。 倒是参知政事任中正和枢密副使钱惟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不过,让赵祯有些意外的是。 虽然这二人面带笑意,可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抹笑容中,没有半点深达眼底。 这可就有意思了…… 按照赵祯现在掌握的信息来看,如今的宰执大臣,相互之间关系极为复杂。 不过,若只论朝堂立场的话,大致可分为三股势力。 其中最强者,自然是丁谓一党,除了他自己以外,还包括任中正和钱惟演。 其次是冯拯和王曾,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二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交情。 甚至于,若论私交的话,王曾和钱惟演的交情更深厚。 他们二人联合,更多是因为同在中书,为了一同对抗跋扈霸道的丁谓而走到了一起。 之前的遗制争端,还有如今的理政流程分歧,王曾的背后,都有冯拯的暗中支持。 最后,便是枢密使曹利用和副使张士逊。 这二人也是多年同僚,其中,曹利用是朝中资历最老,也最受赵恒信重的大臣之一。 他算是如今武将当中地位最高的了,当初在宋辽战争之中,曾是坚定的主战一派。 后来战事不利,赵恒命人议和,曹利用作为使者之一,拒绝了辽使割地的要求。 虽然最终也没逃过岁币的命运,但是,其功绩也算是不低。 正因如此,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几乎只有被罢相前的寇准可以相比,细论起来,就连丁谓也有所不及。 当然,依宋制,中书,枢府互不预闻,所以二者几乎也没什么冲突就是了。 和寇准不同的是,曹利用早早的就看出以后必是皇后主政。 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跟刘娥作过对,这也是他能在朝中安稳待到现在的原因。 至于张士逊,他的身份有些特殊。 此人本是东宫的属官……严格意义来说,如今的宰执团队,所有人之前都是东宫属官。 但不同的是,其他人都是当年寇准一事后才加的东宫官衔,不过是虚架子而已,和赵祯并没有什么情分。 只有张士逊,是当初赵祯被册封为太子时,便被拜为了太子宾客,始终在太子宫中的大臣。 按理来说,这样敏感的身份,他理应被寇准一案牵连,贬黜出京。 但幸而张士逊有一个好岳丈吕端,曾对赵恒有扶立之功。 当初,太宗皇帝驾崩,宫中有宦官勾结外臣,意图拥立楚王赵元佐,是时任宰相的吕端坚持不可,最终才使得赵恒顺利登基。 有这么一位靠山,再加上张士逊平素为人谨慎,始终和寇准等人保持距离,没有太密切的交情,这才逃过一劫。 当然,张士逊自己也明白,情分总是会用尽的。 所以,他这些年一直低调的很,在枢密院中,以曹利用马首是瞻,其余诸事能躲则躲,以求保身。 原本赵祯以为,这次丁谓和王曾的针锋相对,仍旧是丁谓一党和冯拯,王曾的暗中较劲。 但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也对,能够位列在这崇政殿中的人,又有哪个是简单的人物呢? 严格意义上来说,丁谓这次的胜利,只是他个人的胜利,对于别的的宰执大臣来说,其实都没有好处。 因为,这种文书批答的方式,有一个重大的缺陷。 那就是,依赖于宦官的内外传送! 如今太后身边最受信任的宦官有两个,分别是张景宗和雷允恭。 其中,张景宗掌皇城司,时常出宫办事,所以,和两府沟通的差事,就落在了雷允恭的身上。 这位雷押班,可是丁谓的铁杆党羽! 这也是昨天,赵祯在刘娥面前犹豫再三,想说但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 雷允恭和丁谓,都是刘娥心腹中的心腹。 赵祯贸贸然在她的面前,用一些压根就没有发生的事情来指责他们,只怕不仅说服不了刘娥,反倒会让她觉得,赵祯这是在故意挑拨。 但是,不管赵祯说还是不说,事实便是如此。 虽然政事堂是宰相轮班知印,可有雷允恭在,其他宰执的文书能不能送到太后面前,什么时候送到太后面前,其实仍旧是被丁谓控制的。 这一点,想必任中正和钱惟演,也都已经有所察觉了。 赵祯看着底下假笑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怪不得丁谓如此霸道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却和王曾争执了这么久,最终要求得刘娥的支持,才能取胜。 归根究底,是这一次,他触碰到了其他宰执的利益。 所以,哪怕是与他一党的任中正和钱惟演,也是出工不出力,这才闹了这么久…… 这次早朝结束的很快。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如今实际掌政的是皇太后。 因此,原本应该是议政场合的日朝,也就变成了训政的形式……基本都是覆奏一些已经确定下来的事务。 其中的重头戏,除了宣读了皇太后的手书之外,便是依照惯例,因新君登基,对诸辅臣的赏赐褒奖环节。 其中,首相丁谓加司徒,宰相冯拯加司空,枢密使曹利用加左仆射,三人并加侍中。 除此之外,依照惯例,由首相丁谓兼任山陵使,总领大行皇帝丧仪诸事,其余的执政大臣们,本官也各自晋级,得了加赏。 于是,最终在一片和气当中,赵祯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早朝,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第九章:吃螃蟹 大宋的官家不好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小官家,就更不好做。 随着政务处理流程最终确定下来,朝堂的运行也逐渐走上了正轨。 又或者说,其实一切和原来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作为一个未成年的皇帝,朝政由皇太后处分,并不需要赵祯操心,他也操不上心。 但这并不意味着,赵祯的日子会很闲。 相反,他每天的日程被排的很满。 虽然只是仪式性的,但是,每逢单日,他依旧要早起坐殿,参与全程只能当木头人的早朝。 除此之外,每个时代的孩子,也自然都逃不过上课的命运…… 官家也一样! 逢到双日或者百官休沐的时候,赵祯不必坐殿,便要参加经筵讲读。 内容包括儒家经典,历朝的史书,典章制度,以及作为政务训练,被刘娥挑选过之后送来的,批复过后的札子。 经筵讲读从早到晚,讲授的老师会换人,但是,学生却只有赵祯一个。 所以,反而是单日的时候,赵祯要相对轻松一些。 一般来说,早朝结束之后,如果时间还早,他便要回到崇徽殿,在刘娥的照看下完成经筵上留下的课业。 同时,在偶尔刘娥对某些奏札犹豫不决,需要召见宰执商议的时候,陪着刘娥继续去当木头人。 如果早朝的时间较长,结束的晚,那么,他偶尔可以到杨太妃的慈德殿中,用午膳加上小憩。 但过了午间之后,依旧要回到崇徽殿,老老实实的写作业。 春日渐暖,皇城边的柳枝开始抽芽,一片嫩绿当中,透着蓬勃顽强的生命力。 下了早朝,赵祯坐在肩舆上,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肩膀,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皇帝的生活,比他想象当中的要枯燥繁忙的多,尤其是早朝,累人的很。 虽然说,对于经历过现代高强度学校教育的赵祯来说,现如今的生活,不论是每日学习的时长,还是输入的信息量,都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经筵也就罢了,每个时代的老师都喜欢拖堂,他已经习惯了。 但是早朝这种仪式性的活动,时间竟然也越来越长。 如果真的在商议政务也就罢了。 可问题就在于,真正要紧的政务,政事堂会直接送到刘娥那去,根本不会拿到早朝上来。 要知道,作为皇帝和朝臣日常会见的场合,赵祯这个新官家,必须要始终保持着端正的仪态。 他现在的这具身体,说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 每日清晨,他能够按时从床上爬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偏偏上个早朝,还必须板板正正的直着腰,挺胸抬头听底下的大臣絮叨。 时间要是不长也就罢了,可近段时间以来,早朝往往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偶尔要是松懈一下,或者打个瞌睡,他就会被底下的大臣立刻指出来。 这哪是在坐朝,分明就是在上刑! 也就是如今的赵祯内里已经换了一个人,要是原身过来,指定是撑不下来这么久的。 事实上,这也是赵祯感到奇怪的地方。 按照他脑中的记忆来看,继位之初,早朝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强度才对。 别说如今他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小皇帝,就是亲政以后,也只有出现之十分复杂的军国重事时,才会有这么长时间的早朝。 可现在,单是这几日下来,便已经有三次超过一个时辰的早朝了…… 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只是……揉了揉额头,赵祯的脸色有些无奈。 他现在的信息渠道实在是太少了。 虽然名义上是皇帝,可实际上,无论是刘娥还是朝中的大臣,都仍然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 再加上如今他身边的人,基本都是刘娥派来的。 这些人对自己这个小官家,监督看管的成分要大于侍奉。 因此,他就算是察觉到了不对劲,想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也没有人手和渠道去查探。 “官家,太妃娘娘遣人来传话,说做了官家最爱吃的醉蟹,请官家午间过去用膳。” 身旁刘从愿的声音,让赵祯回了神。 闻听此言,他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如果说现在这宫里还能有一个让他开心的地方的话,那么毋庸置疑,就是杨太妃的慈德殿了。 刘娥对赵祯的照顾很仔细,无论是经筵课业,还是日常饮食坐卧,面面俱到,但同时也非常严格。 作为一个商业发达的时代,宋朝的饮食已经十分成熟,煎炒烹炸样样俱全。 这也是赵祯为数不多,觉得不输现代的地方。 但是,可惜的是,只要是在崇德殿里,刘娥就会严格的控制赵祯的饮食。 不管是油腻荤腥,还是辛辣生冷的食物,一律都不许出现在桌上,偶尔出现,也不许多食。 虽然说,这样做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赵祯的身体不太好,饮食上需要有忌讳。 但是,连口腹之欲都不能满足的日子,实在是不怎么好过。 所以,赵祯更喜欢到慈德殿去。 和刘娥相比,杨太妃对他就宠溺的多,总是变着法的给他私下做许多好吃的。 就拿这次来说,螃蟹这种东西,一般是入秋才有的,可因为赵祯喜欢吃,杨太妃便总能想法子给他弄过来。 不过,尽管如此,赵祯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旁边的刘从愿问道。 “上次朕去小娘娘宫里,是什么时候来着?” 闻听此言,刘从愿眨了眨眼,很快就明白了这位小官家的意思,笑着拱手道。 “回官家的话,上次去是在三日前,不过,太妃娘娘上次给您准备螃蟹,是在半个月以前。” 螃蟹性寒,吃了容易生痰,赵祯自幼有咳症,所以,刘娥基本上是禁止赵祯吃这种东西的。 但是,这不妨碍杨太妃私下里经常偷偷给赵祯做来吃。 当然,这些事情,刘娥肯定是知道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刘从愿能够被派来侍奉赵祯,自然也是机敏之人。 他当然听得出来,官家问他上次去慈德殿是什么时候,并不是真的忘记了,而是拐着弯的,通过他告诉太后……上次吃螃蟹是半个月前了,已经过了很久了,可没有吃的太频繁哦! “嗯,那确实应该去给小娘娘请安了!” 听了刘从愿的话,赵祯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道。 “去慈德殿!” 第十章:借人 “你慢些吃,别噎着了……” 慈德殿中,赵祯抓着一只大螃蟹,左右开弓,吃的津津有味,丝毫没有身为一国之君的威严庄重,反倒像个馋嘴的小孩。 杨太妃坐在旁边,看的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高兴是因为,赵祯在她面前还是和以前一样亲近。 心疼的是,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堂堂的大宋官家,吃只螃蟹都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咳咳……” 看到赵祯因为吃的太急而有些咳嗽,杨太妃连忙张罗人倒茶端了过去,忍不住埋怨道。 “说了让你慢些吃,不够还有!” 说着话,杨太妃拿出帕子替赵祯擦了擦脸,得意的笑了笑,道。 “你放心,刚刚我已经吩咐人,把跟你过来的那些人都叫去偏殿用饭了,小娘娘保证,你今儿吃多少螃蟹,都不会有人去太后面前嚼舌根的……” 看着杨太妃狡黠的样子,赵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放下手里的螃蟹,犹豫了一下,问道。 “有件事情,我想请您帮忙。” 这倒是让杨太妃有些意外,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道。 “说说看……” 于是,赵祯沉吟着开口道。 “小娘娘,我想跟您借几个人。” “借人?” 杨太妃皱着眉头,有些不解。 见此状况,赵祯斟酌了片刻,解释道。 “您知道的,我身边的人,都是大娘娘派来的,侍奉虽然贴心,可我现在都是官家了,他们还像管小孩子一样管我,有事没事就去大娘娘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偶尔我想到小娘娘您这来歇一会,他们都跟在后头不停的唠叨,一个不小心,您的面没见到,还要被他们去大娘娘面前嚼舌根,实在烦人的很。” “所以,我想着您能不能借给我几个人,这样,以后我想来见您,就可以直接让人来传话,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了……” 这段时间下来,赵祯仔细的梳理了一下自己面临的状况。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 虽然他暂时不打算和刘娥正面为敌,但是,时时刻刻,方方面面都在别人的控制下生活,总不是那么好受的。 不管以后如何,但是至少,有属于自己的人,是必须的。 可话又说回来。 两年前的那次政变,朝中寇准被逐,其党羽大多受其牵连,沉沦下僚,剩下在朝中的也不敢冒头。 至于太子宫中,因为周怀政是主谋,所以,陪伴赵祯自幼长大的亲近侍从,大多连命都没保住。 如今不管是宫内宫外,赵祯能够接触到的所有人,大多都和刘娥多多少少有关系。 要么是效命于她,要么是保持中立。 这种状况下,想要培养心腹,谈何容易。 可别培养了半天,到最后发现,人家打从一开始就是刘娥的人,真要是这样,才真的是成了小丑一般。 所以,赵祯思来想去,觉得这个突破口,只能在杨太妃的身上。 这位杨娘娘身居宫中多年,虽然和刘娥关系很好,但是,要说她没有几个完全信任的自己人,赵祯是不信的。 而且,既然是要培养心腹,那么除了人选之外,赵祯要面临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瞒过刘娥。 虽然说,这段时间下来,刘娥和他的关系也算是和睦温馨。 但是,赵祯的心里很明白,这位大娘娘对他的疼爱是有的,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她也必然会尽可能的消弭会对她产生威胁的风险。 尤其是经过了周怀政一事后,对于赵祯身边侍奉的人,刘娥可谓是每一个都要仔细斟酌。 如此状况下,如果赵祯四周贸贸然出现刘娥不知底细的人的话,怕是要不了两天,就会被直接调离。 反倒是杨太妃,她和刘娥二人共同抚养赵祯长大,在刘娥面前,多少还是有些面子了。 如今周怀政之事过去两年之久,刘娥对外朝后宫的控制一片稳固。 这种状况下,杨太妃安排两个宫人去侍奉赵祯,想必刘娥也不会太在意。 当然,这个理由是现编的,但是,却很有用。 果不其然,听了赵祯的话,杨太妃这么一个温婉的人,立刻柳眉倒竖,生气道。 “什么,这帮奴婢,竟敢如此欺负你?” 要知道,杨太妃没有生育,一向将赵祯视作亲子,自幼悉心照料。 之前时候,经由赵恒特许,杨太妃就住在刘娥的坤宁殿旁,日日都能和赵祯见面。 可自从赵恒驾崩,她和刘娥分别被尊为太后和太妃,便各自搬离原本的住所。 如今她所居的慈德殿,虽然和崇徽殿之间不算远,但毕竟有些距离。 这些日子以来,赵祯来她这里的时间很少,基本都是她主动让人去叫,赵祯才会过来。 原本杨太妃以为,是赵祯刚刚登基,事务繁忙,没空来看她,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些内侍在从中阻拦。 当下,她立刻便站了起来,道。 “不行,小娘娘不能看着你这么受委屈,走,跟我一起去见太后,定要让太后好生惩治这帮混账东西!” 见此状况,赵祯反倒有些着急,连忙拉着杨太妃,道。 “小娘娘何苦为难这些下人,他们也是领命办事罢了,大娘娘让他们这么做,无非也是担心我年纪小,做事会出什么差错,您就这么过去,只能平白惹大娘娘生气。” “若是您和大娘娘再吵起来,反倒是我的错了,若是如此,您就当我今天没说过这些话便是。” 于是,杨太妃这才慢慢的坐了下来,不过,眉眼之间,仍旧有些生气,见此状况,赵祯又劝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娘娘那边,也没说不让我见您,无非是那些宫人想讨好大娘娘,所以,每次下朝或经筵结束,总是催促我回崇徽殿……” “您只需借两个人给我,这样我想您了,就让人来传话,然后您再遣人传话,召我过来,我身边这些人虽然有时候擅作主张,可还没这个胆子,敢违背您的话。” 这么一说,杨太妃的脸色才算是缓和下来,不过,让赵祯有些意外的是,她在一番思忖之后,最终却摇了摇头,道。 “六哥,这件事,小娘娘不能答应你!” 第十一章:他有病吧? 慈德殿中,看着赵祯失落的样子,杨太妃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 “帮你调几个贴心的人过去,不是什么大事,你若是想,我去和大娘娘说一声便是,你现在长大了,身边的确该有几个贴心好使唤的人。” “不过我身边的人,要么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要么是从我进宫就跟着我,都用惯了的,派过去伺候你,怕是我倒要不习惯……” 这话说的平常,但是,却让赵祯不由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位杨娘娘。 果然,他还是太嫩了! 要知道,大宋的后宫,可从来都不怎么平静。 这位杨太妃能够安居宫中这么多年,甚至连跟刘娥的关系都处的这么好,靠的绝不仅仅是所谓的温和柔婉。 该有的眼力和心计,她绝对是不缺的。 刚刚的这番话看似平平无奇,但实际上,仔细一品却蕴含深意。 她先是说可以帮赵祯调人,肯定了赵祯要人的举动,但是,紧接着却话锋一转,好似又拒绝了赵祯。 可问题就在于,以她的身份,如果不想答应,完全可以直接推给刘娥,没有必要铺垫前面的话。 所以,这话的重点,其实在于‘贴心好使唤’这几个字。 杨太妃在宫中多年,即便刚刚有些冲动,但冷静下来,也肯定能够明白,赵祯跟她要人,并不单单是为了和慈德殿传话方便,而是想要几个能完全听自己吩咐的人。 如此状况下,就算是她手头有人,也不能派过去! 毕竟,太后派过去的,是太后的心腹,那她过去的,就不是心腹了吗? 所以,她这话其实是在提醒赵祯,既然想要自己人,那么,就得自己从头培养。 如果说,赵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那么,她可以帮忙用自己的名义调过去。 但是,直接从她宫里选人,却不合适。 毕竟,对于赵祯来说,别处要来的人,不管再亲近,总归是隔着一层的。 真要是她派人过去,虽然能帮一时的忙,但是长久来看,反而会让她和赵祯的关系埋下隐患。 这个道理,赵祯当然也明白。 可问题就在于……他一个没有半点权力没有小皇帝,上头压着一个强势的皇太后,哪有什么机会和时间,去物色这样的人选呢? 难不成,真的要跟原本历史上一样,等到刘娥死了,然后接手她在宫中的班底? 闹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点,这让赵祯的心情有些沮丧。 一时之间,他看着面前的美食,都有些味同嚼蜡。 见此状况,杨太妃思索了片刻,又开口道。 “六哥,你可还记得,你之前有个乳母,姓许的……” 赵祯心中还在想着刚刚的事,附和的应了一声,倒是也没多想。 于是,杨太妃继续道。 “你如今登基了,身边的人都跟着得了赏赐,也不可薄待了以前的旧人,虽然之前许妈妈犯了错,被逐出宫去嫁了人,可毕竟照顾了你这么多年,情分是有的。” “回头有时间的话,你把她叫进宫来叙叙旧,免得让人说你不念旧情。” 话音落下,赵祯也回过神来,迟疑片刻,他抬头看了一眼杨太妃,正好看见对方含笑望着他。 于是,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杨太妃这是暗示他,人选的事,可以去找许氏帮忙。 这位许妈妈,算是赵祯最亲近的一批人之一。 虽然是名分上是乳母,但是,她实际上并不是负责喂养的奶妈。 相反的,许氏在入宫之前,并没有嫁过人,而是自幼在宫中服侍,后来赵祯降生,她便被任命成女官,负责照料小皇子。 和周怀政一样,许氏也是自幼陪伴,照料赵祯长大的旧人。 不过,也不知是福是祸,在赵祯七岁的时候,许氏和刘娥宫中的另一个女官发生了冲突。 于是,她被遣出宫去嫁了人,此后便没有什么音讯了。 这件事情具体的状况,赵祯的印象不深。 不过,背后应该是有一些隐情的。 因为在许氏离开不久,刘家就送了一个姓林的女官进宫,接替了她的差事。 但无论是当初许氏是真的犯了错,还是挡了别人的路被踢开了,总归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她肯定不是刘娥的心腹……至少,不是最受信任的那一批。 周怀政图谋政变,是在两年前,但是,许氏五年前就已经出宫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牵连到她。 从她入手,既不会引起刘娥的疑心,又能够解决当前的问题。 毕竟,许氏虽然出宫多年,但是,她自幼在宫中长大,认识的人肯定还是有些的。 通过她找些背景干净的可靠内侍,再通过杨太妃的名义调到自己的身边培养,应该不算太难…… 用完了膳,又陪着杨太妃说了会话,赵祯便乘着肩舆,朝崇徽殿而去。 路上,他想起刚刚的对话,便对一旁的刘从愿问道。 “朕记得,之前宫中有位许妈妈,一直照顾朕长大,如今她怎么样了?” 刘从愿算是宫中资历很老的内侍了,在刘娥身边服侍了不少年头,对宫中的事熟悉的很。 但是,许氏出宫已经有好几年了,如今赵祯骤然问起,他一时倒也没法给出什么准确的回答,只能道。 “回官家,这位许妈妈,据说之前和宫人发生了争执,涉嫌偷盗财物,所以被送出了宫中,据说,嫁了个姓苗的低阶武官,官家若是想知道更具体的,臣回头去打探一下。” 赵祯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 “毕竟曾照顾朕许多年,若是还能找到,让她进宫来见见朕。” “臣领命。” 刘从愿这个人,除了是刘娥派来的之外,其他方面,可谓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手脚麻利,办事也快。 没过两日,他便来回话,说找到人了,只不过…… “你说什么?不能进宫……为何?” 看着对面低着头的刘从愿,赵祯眉头紧皱,口气也有些不悦。 只是召一个之前的乳母回宫叙话,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事。 赵祯就算再没有实权,总不至于这点事都决定不了。 更何况,刘从愿既然去办了,说明他肯定问过了刘娥。 既然刘娥那边都没有意见,赵祯想不明白,还有什么地方会出问题。 眼瞧着这位小官家有些动怒,刘从愿连忙拱了拱手道。 “官家明鉴,是……是政事堂的丁相公将臣拦了下来。” “说是,这位许妈妈已被逐出宫中,既非宫中之人,擅自入宫与法度不合,所以,将臣打发了回来。” 第十二章:丁谓的报复 “丁谓?” 赵祯神色一阵意外。 他怎么想也没想到,堂堂的宰相,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 不对,问题的关键不在丁谓为什么会干涉这种小事,而在于……他是怎么知道,赵祯要见许氏的。 要知道,许氏如今不过是一个普通民妇而已,赵祯要见她,也是念在当年的‘旧情’。 这种小事,只需一道口谕,派个内侍领人进来便是,别说是诏旨了,连内降都不用。 丁谓远在政事堂,他怎么会知道刘从愿是去接许氏,而且,还恰巧堵在刘从愿出去的路上。 这件事背后一定有隐情! 于是,赵祯仔细的回忆了一下脑中关于丁谓的事迹,随即,脸色便慢慢沉了下来。 “刘从愿,朕让你召许妈妈进宫这件事,你可曾禀奏过大娘娘?”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虽然赵祯这个官家有名无实,可他毕竟是皇帝。 虽然刘从愿是刘娥的人,但别忘了,赵祯同样也是刘娥唯一的儿子。 这两点叠加起来,不管平素的时候,赵祯再怎么平易近人,可真的一沉下脸来,刘从愿还是忍不住额头有些冒冷汗。 于是,他立刻跪了下来,道。 “官家恕罪。” 见此状况,赵祯也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重。 他的脾气本就不是冲着刘从愿的,何况,此人虽然算不上他的心腹,但眼下也算是可用之人,倒是不宜太过苛责。 轻轻吐了口气,他敛了敛情绪,道。 “起来吧,朕并非在责怪你,只是想弄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将此事禀告大娘娘时,雷允恭可在一旁?” 刘从愿这才小心的起身,答道。 “回官家的话,当时,雷押班的确在旁太后娘娘身旁侍奉。” 话音落下,刘从愿便看到,一旁的赵祯脸上泛起一丝冷意。 这般眼神,让他罕见的感到有些脊背发凉。 不过,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这种感觉便消失不见。 当刘从愿再抬头看的时候,官家已然变回了寻常时的温和,吩咐道。 “这样,你再替朕跑一趟,就说许氏自幼侍奉朕躬,虽因事出宫,但仍应加礼遇,请大娘娘下旨,依林氏之事,封许氏为郡夫人。” 林氏就是被刘家送进宫中,后来接替许氏乳母差事的人。 赵祯登基之后,依例赏赐了许多人,其中便有林氏,被册封为南康郡夫人。 如今赵祯引援林氏的例子,要求同样将许氏册封为郡夫人,算是理所应当的事…… 刘从愿没敢问赵祯,明明崇徽殿和太后日常处理政务的承明殿相隔不远,为什么他却不亲自去,只是想了想后,试探着开口问道。 “官家,那太后娘娘如若问起召见之事……” “如实说便是,你只管传话,成与不成,看大娘娘的意思,及时把结果带回来告诉朕便可。” 闻听此言,刘从愿这才松了口气,拱手一礼后,匆匆离开。 与此同时,赵祯坐在原地,看着面前的课业,心思却早已经飘了出去。 单单为一个许氏,他当然不值得动这么大的怒。 可问题就在于,丁谓的这个举动,让他突然就联想到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不断延长的早朝时间。 对于赵祯来说,他尚且没有完全适应这个时代。 所以,现阶段他并不想主动招惹别人,也自问并没有主动针对过谁。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不去动别人,反而有人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这段时日下来,早朝的时间不断延长,让赵祯苦不堪言,就连经筵讲读的内容,都比往常繁复了许多。 原本赵祯以为,这是因为新旧权力交接时期,事务繁杂所致。 但是,丁谓今天拦下刘从愿的举动,却让他意识到了一丝不对。 他不相信,堂堂的宰相会关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丁谓拦下刘从愿,必然是早有准备。 再联系到,这段时间经筵和早朝的变化,让他更加确信,这就是丁谓在故意和他为难! 这个结论得出来的时候,赵祯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赵祯是皇帝! 丁谓就算是宰相,也不过是个臣子而已。 哪怕如今是刘娥秉政,赵祯并无实权。 哪怕他早就知道,丁谓这个人心胸狭窄,专横跋扈…… 可毕竟这是宋朝啊! 这么一个并非乱世的封建王朝,作为臣子竟然敢主动挑衅皇帝。 而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生怕赵祯察觉不到的挑衅。 简直是欺人太甚! 所谓权臣,他今天可真算是见识到了! 刘从愿回来的很快,如同赵祯所料,事情办的并不顺利。 “禀官家,臣按您的吩咐,向太后娘娘禀奏了此事。” “不过,臣话音刚落,一旁的雷押班便对太后娘娘进言,说许氏当年乃是犯了过错,被逐出宫……” “如此有过之人,若再入宫,恐对官家有误,故此,反对册封一事。” “太后娘娘有些犹豫,不过,雷押班又劝了几句,于是,娘娘便说,此事容后再议。” 果然如此! 赵祯轻轻哼了一声,立刻就确信了自己刚刚的猜测…… 这件事情,就是丁谓在向他示威,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在报复。 之前刘娥因理政方式犹豫不定,所以前来询问赵祯的意见,那个时候,雷允恭就在一旁。 他和丁谓二人,素来狼狈为奸。 而且,丁谓提出来的方案,事实上,也是给了雷允恭把持内外的机会。 所以,那个时候赵祯反对,其实已经得罪了这两个人。 当然,赵祯是官家,雷允恭只是一个内侍,他肯定不敢做什么。 但是,丁谓不一样! 他身为礼绝百僚的宰相,本就地位尊崇。 再加上寇准被逐之后,他仗着有刘娥撑腰,在政事堂将其他一众宰执死死的压制着,早已经专横惯了。 如此状况之下,在得知了赵祯意图遏制他权力的时候,丁谓会出手报复,也就不难理解了。 毕竟,赵祯现在空有一个官家的名头,手里压根没有实权。 而作为宰相,虽然丁谓仗了刘娥的势,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其实也是刘娥依靠丁谓在控制朝局。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双方并非是完全的从属关系,这恐怕也是丁谓的底气所在。 然而,在想明白了这些以后,赵祯的心头,却不由涌起一阵怒意。 还真是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吗? 长长的吐了口气,赵祯站起身来,便吩咐道。 “走,去承明殿!” 第十三章:所谓大势在我(新书榜加更) 中书门下位于文德门外。 和有名无实的狭小三省相比,作为宰相日常办公处的政事堂虽然称不上富丽堂皇,但也不是普通的衙门可比的。 悠闲的坐在公房当中,端着一盏香气扑鼻的热茶。 丁谓轻轻的呷了一口,感受着醇厚的香味在舌尖散开,不由感到通体舒泰…… 果然不愧是宫中的贡茶,下次得让他们多送点! 想起刚刚在宫外将刘从愿打发回去时,对方脸色的诧异,丁谓的脸上再度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那位小官家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会是一副怎样的愤怒的表情了…… 想想他便觉得有意思。 原本,之前他听到雷允恭传消息出来。 说新官家在先皇驾崩后对遗制拟定时的从容,以及后来关于理政方式对太后的劝说时。 丁谓还觉得,这位小官家看似仁柔,实际上却是个谙熟朝堂之事,难对付的主。 可谁想到,自己还是太高估他了。 每每在早朝之上,看到这位新官家忍不住打瞌。 然后自己带着一众大臣板着脸把对方叫醒,一副大义凛然模样教训对方的时候,他心里都忍不住想笑。 原本以为对方是一只小狐狸。 却没想到,他都做的这么明显了,对方却还是毫无察觉。 每次被提醒过后,竟然真的都老老实实的打起精神,乖乖的继续当好泥塑木雕。 可笑他之前竟然还忌惮对方。 实在是在朝堂上久了,做什么事都畏首畏尾的……嗯,这一点确实要好好反思一下了。 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谨慎了……以后得改! 搁下手里的茶盏,丁谓的笑意微收,开始思索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如今刘从愿已经回宫,将事情回禀给这位小官家了……对方就算再怎么迟钝,也该明白过来,这是他在挑衅了。 于是,他伸手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好整以暇的走出公房,慢悠悠的迈着四方步,来到了议事厅当中。 不出意料的是,他刚刚坐下,底下人便来禀报,有内使到了。 “见过丁相公。” 看着面前拱手行礼的内侍,丁谓的眉毛罕见的微微皱起。 此人他当然认识。 入内押班张景宗,和雷允恭二人一同侍奉在太后面前,也同样是很得宠的内侍,单论官阶,他甚至比雷允恭还要高。 “张都知,稀客稀客,您亲自过来,可是太后有什么话要传……雷押班呢?” 身为宰执,在内侍面前,自然不用太过客气。 短暂的寒暄了一句,丁谓便直接问道。 隐隐的一丝命令口气,还是让张景宗有些不舒服,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虽然说寻常时候,都是雷允恭负责宫内外的传话。 但是,这差事又不是只能对方来做。 同为太后面前的亲信内侍,难不成,他比那姓雷的要差到哪去? 心中虽然有些不满,但是,长久在宫中做事,张景宗自然明白,该怎么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于是,他很快将这一丝情绪压下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开口道。 “回相公话,刚刚官家到了承明殿,和太后商议了些政事。” “太后一时有些难以决断,所以,让我前来,召诸位相公过去一同议一议。” “至于雷押班为什么没来,这我就不知道了,太后和官家的心思,不是我等内臣,可以揣测的。” 这话说的客气,但是听完之后,丁谓却有些不悦。 因为他想要的信息,对方什么都没有透露。 不过,看着对方笑容满面的样子,他倒是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他和张景宗的关系的确并不亲近,对方不愿平白透露消息也是正常的。 “那就走吧,刚好本相有几份札子要送进宫去。” 站起身来,丁谓对着张景宗点了点头,便等着对方引路。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却依旧站在原地。 看着眉头微皱的丁谓,张景宗提醒道。 “丁相公,太后的意思是,召中书门下的四位宰执一同觐见!” 一同觐见? 丁谓有些诧异,心中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 要知道,在如今的政务运行流程当中,正常情况下,诸事皆由中书文书进呈,宫中画可,付印取旨施行。 需要召见宰执大臣商议的,要么是军国大事,要么是宫中对政事堂的某一处置觉得不妥,需要重新商定。 二者当中,前者才会召诸宰执共议。 至于后者,在一般情况下,只召某一宰执商议便可。 但要知道的是,为了保证政务处理的严谨,政事堂进奏的一应事务,都是诸宰执一同签画后,才会付送进宫。 如此情况下,要找负责之人,自然多数时候,都是直接召丁谓这个首相觐见。 这也是刚刚丁谓下意识的觉得,张景宗是来找他一个人的原因。 “出什么大事了?需要闹这么大动静?” 皱着眉头,丁谓开口问道。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张景宗却只是歉意的摇了摇头,道。 “回相公话,太后没说。” 于是,丁谓也不再追问。 重新坐下,然后看着张景宗招来了几个人,分别去找剩下的宰执大臣,他的心中,则是开始计议起来。 能够坐到如今的位置,丁谓靠的,自然不光是霸道的作风,也有细致的判断。 他先是在脑中回顾了一下近来发生的诸事。 再次确定,自己处理的政务当中,没有什么惹怒太后的地方之后,才开始慢慢猜测,这次召他们进宫的理由。 目前来看,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小官家去告状了……这也是之前丁谓的猜测。 但是,如果仅仅是这般的话,就算小官家闹得凶,可太后总不会也纵容对方这么胡闹。 最多,就是召他一个人进宫询问两句便是了。 可如今,太后却要召诸宰执一同觐见。 那么,大概率来说,就不单单是因为一个区区乳母的事了。 不过,要不是因为这个的话……难不成? 丁谓的手轻轻在椅子上敲了敲,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不过,等到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神色已然恢复如常。 显然,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毕竟,如果说近来有什么事,能被人用来大做文章的话,也就只有它了。 不过…… 看着匆匆赶来的冯拯等人,丁谓的脸上重新浮现起一抹自信的笑容。 虽然不知道小官家是从哪知道的消息,但是,如果想光靠这个来为难他,那未免也太小看他这个宰相了! 第十四章:初交锋 承明殿,在皇城东北侧,本为闲暇时的休憩之所。 因为位于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崇政殿后方,所以,被当做刘娥召见大臣商议政事之处。 按照之前丁谓拟定的方案,常例诸事中书进呈取旨,画可施行,遇军国重事,方召辅臣共议。 而近段时间以来,能够算得上是军国重事的压根就没有。 所以,这应该算是刘娥在面宣遗制之后,第一次同时召见这么多的宰执大臣。 不算大的殿宇当中,摆设着两张御座。 赵祯居左,刘娥居右,在二人的面前,有宫人撑起一道珠帘,一直垂到距离地板一尺之上。 珠帘细密,人在帘外只依稀可见其中有身影端坐。 “拜见太后,拜见官家!” 内侍禀报之后,很快,丁谓带着其他几位宰执进到殿中,便分别朝着刘娥和赵祯躬身行礼。 “诸位平身吧。” 帘子微微晃动,太后平和的声音传出,众人才缓缓直起身子。 随后,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冯拯率先上前问道。 “太后,官家,急召臣等前来,不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和丁谓相比,其他的几位宰执现在才真正是一头雾水。 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们。 如今朝中诸事由太后决断,但是,太后偏偏又信任丁谓,选用了他提出的理政方案。 如此一来,在没有军国重事的状况下,他们甚至连进宫奏对的机会都很少,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被突然召见,应该算是他们这段时间第一次同时见到太后和官家,心中相较于激动,更多的是不安…… 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事,才会让太后招呼都不提前打一声,就突然召见呢? “诸位不必着急,吾和官家今日召诸位前来,是因有一份制书,官家觉得不妥。” “然而制书已然拟好,若有更动,不得不知会宰臣,故而,吾便索性请诸位入宫,当着官家的面再商议一番。” 帘后刘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温和的安抚之意。 但是,话中的内容,却不由让在场众人心里犯起了嘀咕。 太后这话的意思很清楚。 事未必大,但是,因为提出意见的是官家本人,而且,是对已经拟定好的制书有意见。 所以,才召了他们这么多人一起前来…… 宋代的制书,可分为内制和外制。 前者由皇帝直接控制,但是涉及的内容非常少,只有宰辅重臣,皇后,亲王等大除拜才会用到。 绝大多数的政务,都属于后者,也就是外制。 按照政务处理的一般流程,各级公文先送到政事堂,交由中书拟定处理意见。 正常来说,是当天知印的宰执主拟,其他宰执阅看签押后,最终形成‘熟状’,送入宫中最终裁决。 若皇帝阅看后觉得并无不妥,则在其上画可,命人将熟状送回中书,若觉得需要再议,亦会将熟状退回中书,要求重拟。 直到这一步,事实上都还没有涉及到正式的制书拟定。 只有在皇帝画可之后,中书拿到已获皇帝批准的熟状,才会写出‘词头’,交由舍人院拟定需要颁行的制书。 舍人院拟好制书之后,需要再交回到中书宰执副署签押,最后,送入宫中用印,付外施行。 不过,要知道的是,后面的这些步骤,其实就是流程而已。 皇帝画可的熟状虽然并非制书,可实际上代表着皇帝和宰执的共同意志,已然具备了足够的效力。 如此一来,可就有意思了。 因为刚刚太后说的是官家对制书有意见,但如今,宫中处理政务的是太后本人。 也就是说,这件政务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中书宰执没有意见,太后也没有意见。 偏偏到了最后用印的这一刻,官家提出了反对…… 所以,太后召他们前来,是为了让他们来‘说服’官家? 又或者更直白的说,是为了让他们来‘教育’官家的任性? 众人心中念头转动,一边回忆着近来拟定的熟状有哪个会引得官家的不满,一边又在揣测着太后的意图。 这个时候,丁谓直接开口道。 “先皇驾崩前早有嘱咐,官家年幼,诸事当由太后权兼处分,今制书既已拟定,便是已经中书进呈,太后画可,只待用印而已。” “官家此时提出异议,且因此而兴师动众,召众宰执共议,实则是令朝事平添繁冗。” “臣知太后素来以严律官家,不知何以今日如此纵容官家胡闹?” 不出意外的是,丁谓一张口,便是不客气的指责赵祯胡乱掺和政。 最后的那句话,看似是在质问刘娥,可实际上,矛头却直指赵祯! 见此状况,坐在帘后的赵祯脸色一阵难看。 他差点想要反问一句,难不成他一个堂堂皇帝,连对政事提出异议的一点权力都没有吗? 不过,看了一眼旁边面色淡然的刘娥,他到底没有开口。 宰辅重臣,在大宋的地位极重。 别说是面刺君过,就算是封驳皇帝的内降,也是屡见不鲜的事。 反倒是他作为皇帝,刚刚登基就和宰相吵的不可开交,无疑会让人觉得,他的政治定力不够,缺乏正确处理问题的能力。 严重些的话,甚至有可能影响他之后的权威。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就是。 赵祯非常清楚,丁谓做的这些事情,早就事先给自己找好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虽然在赵祯看来,这是丁谓在故意针对他,但是,真要是辩论起来,他却未必能占到好处。 延长早朝和经筵,是为了尽快处理因先皇驾崩而积压的政务。 阻拦刘从愿召许氏进宫,是维护宫廷制度,劝谏皇帝不可依心意徇私。 如今的态度,则是劝谏新皇要分清楚轻重缓急,朝中政务皆要按照规制流程处理,不能随意任性。 跟他在这些事情上辩驳,除了自讨苦吃之外,没有任何的好处。 也正是因为看清了丁谓的用心,所以,赵祯从最初的时候,就没有拿这些事情来做文章。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赵祯压下被丁谓的狂妄挑衅而起的怒意,并没有直接回应他,而是微微侧身,将目光投向了刘娥。 “大娘娘……” 既然丁谓不怕他这个皇帝,那么就找他怕的人来治他便是。 要知道,虽然这次召见众臣是他的主张,但是,毕竟坐在此处的,是他和刘娥二人。 一众宰执大臣都在现场,刘娥总不至于就这么看着丁谓冒犯官家而无动于衷…… 闹这么大动静,就为了让丁谓来骂赵祯几句胡闹? 真要是这样,那这些宰执大臣们,恐怕就得反过来好好想想,胡闹的人,到底是赵祯,还是刘娥这个皇太后了…… 第十五章:竟因此事? 事实也的确如同赵祯预料的一般。 感受到赵祯的目光之后,刘娥的眼神也眯了眯,道。 “吾与官家既召诸位前来,自然是觉得,的确有可再议之处,绝非拿朝廷政务儿戏……丁相公,你失言了!” 隔着帘子,外头众臣看不到太后和官家的表情。 但是,单从最后一句话的口气来说,太后显然是对丁谓刚刚的表现不甚满意。 至于丁谓,听到帘内这般说,他的脸色略显阴沉,并没有应答。 殿中的气氛有些尴尬,见此状况,一旁的任中正连忙道。 “太后圣明,臣等自然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份制书让官家觉得不妥,还请太后和官家明示。” 中书数人当中,任中正和丁谓素来一党。 但是二人的性格却不甚相同,丁谓专横跋扈,睚眦必报,任中正的行事作风就平和许多。 正因如此,往往议事的时候遇到矛盾,都是他来当这个和事佬。 有了他这么一转圜,殿中的气氛稍松。 刘娥自然也不会因这般小事对丁谓揪着不放。 对着旁边的内侍偏了偏头,于是,后者捧着一份制书从帘后转了出来,开始读了起来。 “门下:为臣之方,罪莫大于怀贰,御邦之道,罚莫先于去邪,朕初绍洪基,用明丕律,惩兹宿恶,以示不私。” “……寇准久服显荣,荐登台弼,性惟复戾,志贮奸倾……李迪骤升钧宰,盖出寅缘,极口阿谀,公为党庇……曹玮、周起、王随、王曙、盛度等……伊丑徒干纪之际,属先皇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成沉剧。” “……今各第等责降,并从别敕处分……使御史台及都进奏院遍行告示,并下开封府出榜晓示,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既然是正式的制书,自然是以皇帝的口吻拟定的。 只不过,随着内侍读出其中的内容,在场的一众大臣,神色却不由变得古怪起来。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因为这桩事! 这份制书的内容概括起来非常简单,就是继续对寇准一党进行贬谪。 其中提到这些人,李迪,曹玮、周起、王随、王曙、盛度……都曾是寇准的亲信党羽。 后来,因周怀政谋逆一事,这些人皆遭牵连,并被贬黜。 作为一个文盛武弱的朝代,大宋的朝堂被文人把持已久。 没有了武将争夺权力的威胁,紧接着而来的,自然就是无休止的内斗。 历朝历代,几乎没有一个朝代,党争有宋朝这般剧烈和不加掩饰。 在大宋,党争的胜利方对落败方穷追猛打是极其正常的事。 更不要提,丁谓的性格跋扈,当初寇准在朝时和他是死对头,二人几乎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天禧年间的那场政变失败后,双方胜负已分,但是仇恨却并不会因此解除,反而愈演愈烈。 正因如此,这些年以来,丁谓每每升官,都要对寇准等人再加打压一番……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包括这次,也是一样。 甚至于,如今他们面前的这份制书,都几乎是丁谓自己操刀写出来的。 ……丑徒干纪之际,属先皇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成沉剧…… 这一句话,直接把先皇重病的原因,归结于寇准等人的不轨举动。 这几乎是要把寇准往死里整,可见丁谓对他到底有多恨。 实话实说,其他的宰执当初看到这份制书的时候,也曾隐晦的对丁谓提过意见,觉得他这么做有些过分。 但是,丁谓执意如此,其他的人也不好继续坚持。 毕竟,朝堂风气如此,党争中落败的一方,就是要任人鱼肉,丁谓这般屡次打压的作风虽然一直引人非议,但最多也不过是议论他气量狭小而已。 再有就是,当初寇准的那件事,真正针对的是刘娥。 底下大臣若是说的多了,引起宫中太后的不悦,才是自找麻烦。 正因如此,这份制书虽然有所争议,可最终诸宰执还是一同签押,送入了宫中。 但让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么一件不算大但却颇有些敏感的事,竟然引得了官家的注意。 而且,竟还直接了当的对制书的内容提出质疑,乃至是闹得将所有宰执大臣都召了过来。 官家……到底在做什么? 和皱眉思索的众人不同,丁谓在听到这份制书时,脸色可谓是精彩之极。 原本他以为,官家向他发难,会是因为‘那桩事’,可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份制书。 心中微微放松的同时,丁谓的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诮讥之色…… 他到底还是高估这位小官家了,居然会蠢到用此事来做文章。 难不成,这官家发难之前就不想想,为什么这份制书言辞如此狠厉,可诸宰执却还是通过了吗? 扫了一眼周围和自己一起来的人,丁谓此时越发确信,太后之所以将他们所有人都叫过来,根子上是因为官家此举惹怒了她老人家。 闹这么大的动静,其实就是太后想给官家一个教训而已。 一念至此,丁谓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对面内侍的话音刚落,他立刻便开口道。 “臣斗胆,不知官家觉得此制有何不妥?” “寇准一党勾结内侍周怀政,阴济凶谋,若非太后娘娘及时察觉,我大宋社稷势必被其动荡,今陛下骤登洪基,便欲为此等悖逆之臣辩白,岂不知先皇在天之灵,不感痛心否?” 看得出来,丁谓是真的有些生气,不仅如此,而且,他对自己的这番话,显然是自信十足。 要知道,宋人议政相对随意,‘陛下’这种称呼,要么是用在书面公文中,要么是用于重大的场合以表郑重。 丁谓在这种场合如此称呼赵祯,其实便是在表示自己在此事上的坚定态度。 他的这种暗示,赵祯自然是察觉到了,不过…… 他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刘娥,见后者神色并无任何变化。 于是,心中轻笑一声,赵祯的面上并无任何波动,只是温声道。 “丁相公莫要动气,寇准被贬之时,朕尚在冲龄,对此事详情并不知晓,今日见中书进此制书,其中言辞犀利,故而让朕忆起当年之事。” “制书中所提及的诸事,有些朕也是今日方知,故而召诸位前来觐见详述,以为朕解惑,并无为寇准等人辩白之意。” 第十六章:王曾其人 赵祯的这番话,口气和缓,语态温平,和帘外丁谓的气势汹汹,形成了鲜明了对比。 而他的意思也表达的很清楚,叫他们过来‘只是问问’而已。 但是,在场的诸人,哪个不是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精。 虽然赵祯说着没有为寇准辩白的意思,可他查问当年之事的行动本身,其实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官家刚刚登基,又未及成年,正是习读圣人之理,研学治国之道之时,寇准一介悖逆之徒,区区司马而已。” “官家因如此小事搁置学业,合召诸宰执觐见,实有不妥,此事若传扬出去,臣等或可遂官家心意,然台谏诸官,却未必如此,还请官家三思。” 和之前一直都是丁谓冲在最前面不同的是,这一次开口的,却是另一名宰相冯拯。 中书之中,丁谓的锋芒最盛。 相较之下,冯拯更多的是因循守旧,并不与其争胜,可这并不代表冯拯的态度没有份量。 事实上,若没有冯拯的暗中支持,王曾也不敢屡屡和丁谓呛声。 因此,冯拯和丁谓这两位宰相,在中书当中的关系,向来十分微妙。 二人默契的并不直接发生冲突,但是,也保持着一定的对抗。 可偏偏就是这次,冯拯却没有太多的犹豫,直接就站到了丁谓的一边! 虽然和丁谓相比,冯拯的这番措辞稍显委婉,但是,却也仍可以说一句毫不客气。 珠帘之后,赵祯闻听此言,心中却不由叹了口气。 有脑中的记忆在,他很清楚,冯拯为什么是这样的态度…… 别看这个老家伙现在处事低调,好似不争不抢的。 可实际上,他早年在仕途一道上,相当的急功近利。 这种性格让当时已成为参知政事的寇准十分不喜。 所以,冯拯有好几次升迁之时,都被寇准刻意压了下来,二人也因此结仇。 虽然在其他诸事上,冯拯和丁谓的政见屡有不合。 但是,在报复寇准这件事上,他们的态度却毋庸置疑的一致。 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刘娥,眼瞧着对方仍旧没有什么反应,赵祯方思索了片刻,开口道。 “任参政和王参政呢?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回官家,寇准等人,如今不过是边州小官而已,制书既成,官家何必为如此小事费心,二位相公方才所言有理,官家初登大位,尚未成年,理应以受太后教导为重。” 任中正倒是和寇准没什么仇怨。 但是,他和丁谓素来一党,自然是不会有别的话说的,而事实上,赵祯也并没有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这番话说完之后,殿中沉默了片刻。 以至于,其他几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看向了始终沉默的最后一人……参知政事王曾。 和在场的几个人都不同的是,王曾是如今中书当中唯一一个,和寇准还算是相善的人。 王曾此人,出身孤苦,少年英才……到了什么程度呢? 他是整个宋朝掰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的,几名连中三元的进士之一。 殿试被点为状元的当日,就被当时的宰相李沆看中,直接被招为女婿。 要知道,李沆可是当时的朝廷重臣。 他的八个女儿,除了幼女早夭之外,其余所有人,嫁的都是官宦人家。 独独他最钟爱,精挑细选了数年都没有嫁出去的长女,却许给了王曾这么一个寒门子弟……可见李沆对王曾的期许和信心。 有了这一层关系,王曾在朝中的发展前途自然光明的很。 寇准恰好是李沆的好友,所以,自然也对王曾照拂有加,甚至还提携过几次。 按理来说,他这样的人,在寇准倒台之际,也应该被划为党羽,同遭贬黜。 但事实恰好相反,王曾不仅没有被贬,甚至还好好的坐在参知政事的位置上。 之所以会如此,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王曾此人,是个主见极强的人,他虽然和寇准交好,但是,却并不依附于寇准。 当初,赵恒用寇准制衡刘娥和丁谓,双方斗的如火如荼,王曾却屡屡和寇准站在对立面上。 打从很早的时候,他就规劝过寇准,觉得两宫俱为一体,皇后太子当相亲。 可寇准听不进去,执意要和刘娥为敌。 这种状况下,如果换了别的官员,要么压住心中疑虑,继续帮助寇准,要么就闭口不言,冷眼旁观。 但是,王曾却并没有这么做,他毅然选择了投向刘娥的阵营。 当然,说是投靠也不准确,因为刘娥在朝中的主要势力是丁谓一党。 王曾和丁谓的关系算不上差,但也算不上好。 在许多事情的政见上,二人都有分歧。 尽管王曾审时度势之后,往往会听从丁谓的意见,但是严格来说,他们的关系也只能算是表面上客客气气而已。 真正和王曾有所牵连的,是枢密副使钱惟演。 他们二人是姻亲关系,与此同时,钱惟演还是刘娥之‘兄’刘美的姻亲。 有这层关系的加持,王曾一方面竭力替刘娥争取了很多朝中摇摆不定的官员。 另一方面,则通过钱惟演不断向刘娥进谏,帮助她调和与赵祯之间的关系。 事实上,母后垂帘,太子听政这个模式,最初就是王曾在赵恒病重的时候,给刘娥出的主意。 他的这一系列举动,成功的获得了刘娥的好感,让他避免了被寇准一案所牵连。 可以说,在如今的中书七位宰执当中,赵祯唯一看得上的,就是王曾了。 有主见,有决断,敢说话且懂变通,不迂腐……这一切都符合一个政治家该有的素养。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缺点。 有些时候,王曾对局势有着过于清晰的判断和认知,便让他少了几分坚毅的勇气去坚持自己的原则。 便如现在,丁谓对寇准的屡屡打压,显然是不合法度且没有道理的。 但是,他背后有刘娥撑腰,自己又是中书门下的首相,权势极重。 再加上,刘娥厌恶寇准,这是朝中众臣都心知肚明的事。 这种状况之下,王曾到底敢不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可就着实要打个问号了。 从王曾此刻紧紧皱起的眉头,其实也可以看得出来,他此刻心中纠结之意。 不过,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目光,王曾心里也清楚,他没有时间可以犹豫了。 于是,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他上前一步,开口道。 “回禀太后,官家,周怀政谋逆,其罪当诛,寇准与其相交,亦当并加贬黜,然诏书数下,恐令百官内外惑朝廷心思未定,故臣以为,的确应当再加斟酌。” 殿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即便是坐在帘后,赵祯也能感受到弥漫而来的压抑之感。 王曾的这番话,先肯定了寇准的罪行,再借朝廷威信的旗号,委婉的提出不应该屡加贬黜。 应该说,已经算是足够照顾丁谓的面子了,但是,仍旧第一时间引起了丁谓的敌意。 只见他眼神微眯,泛起一丝冷意,道。 “早听说王参政和寇准早有旧交,却原来,传言不虚啊!”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就差直接了当的说,你王曾莫非和寇准也是同党不成? 于是,殿中的气氛变得越发的凝滞起来,要知道,这个指控的程度可谓是极重的。 如今的朝堂之上,但凡是和寇准被划为一党的,无不备受打压,远谪边地。 丁谓当着刘娥和赵祯的面如此说,可见他对王曾的这番话有多么不满。 王曾的额头也隐隐渗出了一丝冷汗。 虽然说他对丁谓的态度早有预料,可对方一上来就提出这么严重的指控,也确实让他有些出乎预料。 当然,王曾能够在朝堂上屹立这么多年,也自有其底蕴。 当下,他便上前一步,准备开口辩驳。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帘中声音忽然响起,问道。 “哦?王参政和寇准有旧交?却不知,是何交情?” 说话之人是小官家,口气中带着一丝好奇之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般。 但是,这话一出,却顿时让王曾心中暗暗叫苦。 要知道,交情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越说越说不清楚。 他本想着,自己能想个法子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制书的措辞上。 毕竟,虽然寇准有罪是朝野上下默认的事,但是,这份制书当中的不少表述,的确掺杂了很多丁谓的个人感情进去。 从这一点上入手,也算是能够圆的回来。 可谁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帘后这位小官家竟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如此一来,他想要敷衍过去,恐怕都不容易了…… 第十七章:虚虚实实 皱着眉头,王曾正在思索着,自己应该如何应答才能尽量淡化他和寇准的关系。 却没料到,一旁的丁谓抢先开口,道。 “回官家,此事臣倒是略有耳闻。” “当年,王参政由济州通判回京述职,因其政绩优良,召试于学士院,但是,寇准得知后,却特许王参政于政事堂应试,随后寇准因事被贬,王参政还特意将自家宅院借给寇准居住。” “周怀政谋逆后,先帝欲逐寇准出京,王参政亦曾私下为寇准鸣不平,可见二人关系匪浅!” 话音落下,王曾的脸色一滞。 他没想到,丁谓竟然如此恶毒,真的要将置他于死地。 不错,他和寇准的确有旧交,早年入仕的时候,也曾受过寇准的恩惠。 前面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可是,这最后一句简直就是胡编乱造,其心可诛。 当下,王曾便对着丁谓怒目而视,道。 “丁相公慎言,某何曾为寇准鸣过不平?” 他的本意是想要辩白清楚,却没想到,他刚刚说完,便瞧见丁谓脸上露出一抹冷笑,道。 “哦?那王参政刚刚的那番话,又是在作甚?” 王曾心下一凉,顿时明白,自己落进了丁谓的陷阱当中。 当下,他也顾不得其他,立刻跪倒在地,道。 “太后,官家,寇准阴结宦者,动荡宫廷,此诚大罪矣,臣绝无为寇准辩驳之意。” “只是寇准有罪是一回事,可朝廷屡加处置,朝令夕改,又是另一回事。” “臣身为中书执政,自当为朝廷威严考虑,断非为维护寇准,还请太后,官家明鉴!” 身在朝中多年,王曾非常清楚,中枢格局波云诡秘。 很多时候,让像他这样的重臣栽倒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反而很可能是不经意之间的一个小过失。 直觉告诉他,如今的场面如果处理不好的话,保不齐他明日就得收拾收拾,准备离开京城了…… 殿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冯拯和任中正眼观鼻鼻观心,冷眼旁观着事情的发展,丁谓也没有继续穷追猛打。 当然,这不是因为他心软了,而是凡事要讲究一个度。 今日之事,他本是顺势而为,就着话头,不着痕迹的将寇准党羽的罪名栽给了王曾,并不曾准备万全。 换句话说,也就是这个指控并没有实据,十分脆弱。 归根结底,也只是挑动疑心而已。 这种状况下,如果他继续攻讦不休,恐怕反而会让太后觉得,这是中书之间的政治斗争。 这么一来,太后反而会忽略掉事情本身,所谓过犹不及,便是此理。 对丁谓来说,眼下的局面已经足够了。 如果他的挑动成功了,王曾因为刚刚的举动触怒太后,因此遭贬,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就算是没有,那么,闹了这么一桩出来,王曾自顾不暇,接下来肯定不敢再替寇准说话。 太后这边,就算是面上不说什么,心中多多少少也会有所疑虑。 此后必然会更亲近他,而疏远王曾。 所以无论接下来如何发展,对丁谓来说都是有利的,自然也就更没有必要再多做什么,静等太后处置便是。 但是,让所有人再次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次,帘后开口的,仍旧是小官家。 而且,说出来的话,也让人纷纷有些诧异。 “王参政,这么说,你当年的确受过寇准的提拔,也曾在寇准落魄时接济过他?” 啊这…… 话音落下,即便是丁谓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冯拯和任中正更是眨了眨眼睛,脸上尽是迷惑不解。 这……小官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他们之前全都猜错了? 太后和官家今天叫他们过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着是说制书有问题,可实际上,是在试探中书之中,还有谁和寇准有交情,愿意为他说话? 二人心中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 毕竟,今天的事,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 先说官家,虽说是新帝登基,但是毕竟年纪尚小,自幼又被太后严厉管束,他的性格,宰执大臣们多少也了解一些。 虽然不能说是没有主见,但的确鲜少和太后态度相悖。 可这次,他却突然对太后已经核准的制书提出质疑,这到底是官家自己的意思,还是别的什么,很难不让人猜测。 要知道,如今宫中大权尽在太后手中,官家就算是觉得制书不妥,太后一句话就打发了,何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毕竟,自先皇驾崩之后,太后虽然理政称制,却并未召见过中书大臣。 这次打着官家的旗号,将所有人都叫了过来,就为了早已经被贬为雷州司马的区区寇准? 所以,讨论制书是假,试探中书众臣才是真! 想明白了这一点,众人心中顿时捏了一把冷汗。 暗自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冒失的同时,他们望向王曾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同情。 随着帘子里官家问出这句话,跪在地上的王曾心中也是一片惨然。 他没想到,自己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结果竟突然栽在了这么一件小事上。 早知如此,他刚刚就不应该如此急着开口的…… 感受到众人或是讥讽,或是同情的目光,王曾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重新闪过一丝坚毅。 既然事已至此,那么,倒不如放手一搏! 直起身子,王曾郑重的俯首叩拜,道。 “太后,官家,臣和寇准的确有旧交,但臣今日所言所行,皆是出自公心,绝无半点偏私之意。” “请太后和官家细想,臣若真的要袒护寇准,何必等到今日?” “如今寇准不过区区雷州司马而已,而中书之中,丁相公与寇准屡有宿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臣如今官至参知政事,当年寇准一案,也并未牵连于臣,为了这么一个被贬之人,去得罪当朝宰相,是何等不智之举?” “臣虽愚钝,但此举若出自私心,则利弊得失如此明显之下,岂不更应该缄默不言?” 不得不说,王曾也是个敢决断的人。 无论是顺水推舟还是有意为之,反正现在的局面已经是丁谓要把他往死里整。 既然如此,那他倒也不怕和丁谓彻底撕破脸。 这番话说的露骨之极,就差指着丁谓的鼻子骂,说他公报私仇,排除异己了。 当然,这种时候,王曾把丁谓拉下水,也绝不是单纯的想要出气而已,是另有其政治目的。 刚刚丁谓朝众人暗示,说王曾和寇准有旧交。 王曾一时不慎,落入了他的陷阱当中。 再加上这位小官家的一番问话,王曾的身上,已经算是被打上寇准党羽的标签。 这种状况下,辩驳是无用的。 他越是激动的辩解,就越会被人追着打。 所以,不如索性破釜沉舟,把水给先搅浑。 丁谓说他是寇准党羽,那他就说丁谓是挟私报复。 这么做的目的,是在告诉刘娥和赵祯,他王曾或许有袒护寇准的嫌疑。 但是,指控他的丁谓,也并不干净。 如此一来,至少就不会让刘娥和赵祯觉得,这是一场忠臣对奸臣的戏码。 说白了,没办法摆脱自己的嫌疑,那就把对手拉到和自己同一水平线上。 虽然,这样并不能直接解决自己的困境,但可以让上位者对事件的判断,重新回到相对公平的水准上。 珠帘后,赵祯坐在御座上,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刘娥。 果不其然,在后者的脸上看到了一抹沉思之色。 紧接着,王曾的声音再度响起,坚定中透着一股悲切,道。 “臣自太宗皇帝年间入仕,蒙太宗皇帝及先帝恩重,历州府中书之职数十年,不敢说事事皆问心无愧,但凡遇不妥之事,臣向无沉默不言之时,皆公心矣,绝不敢因私而废公,伏望太后,官家明鉴!” 第十八章:顺水推舟 啧,果然每个能身居高位的,都是表演家。 赵祯挑了挑眉,似乎透过珠帘,看到了王曾说这番话时那副饱受冤屈,无力辩白的模样。 果然,他的眼光没错,如今的中书当中,其政治能力可以配得上自己位置的,其实也就王曾一人而已。 前面那一长串的话,看似是无可奈何之下的绝望宣泄。 但实际上,却是为了最后的这几句话做铺垫。 还是那句话,王曾先戳破所有的窗户纸,把丁谓给拉下水,就是为了告诉他和刘娥,丁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这并不能解决他的困境。 所以,把敌人拉下来之后,第二步就是把自己抬上去。 刚刚的这番话,大多数人会把重点放在王曾的辩白上,但实际上,王曾强调了两点。 首先是历州府中书数十年这句话,看似不起眼,可实际上,他在告诉太后和官家,他王曾是有才能的。 寒门出身,三元及第,入仕之后,从州府一步步走上来,根基扎实,政绩出众。 即便是在如今的中书当中,他也是凭能力站稳的脚跟。 随后就是最关键的第二句话,凡遇不妥之事,臣向无沉默不言之时,这赤裸裸的就是在拉踩丁谓。 要知道,丁谓此人,才能是有的,但是,他的德行的确配不上宰相的位置。 专横霸道,心胸狭隘不说,而且还曲意媚上,毫无风骨。 王曾这话,其实就是在暗示当初泰山封禅一事。 众所周知,封禅乃是古之圣典。 在宋朝之前,举行封禅大典的只有五人,分别是秦始皇嬴政,汉武帝刘彻,汉光武帝刘秀,唐高宗李治和唐玄宗李隆基。 虽然说越到后面越水,但是,这几位毕竟都是实打实有功绩的。 前三位自不必说,就算是后面的李治和李隆基,前者奠定了整个大唐最广阔的疆域版图,后者则开创了鼎鼎大名的开元盛世。 而到了宋朝,赵恒早年起兵攻辽,大败之后签订了‘澶渊之盟’。 虽然对外宣传上,将此归为让宋辽重回和平的利国利民之举。 但是,给别人送钱求和这种事,到底是个什么性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种状况下,为了不遭骂名,赵恒开始迷信各种天书和祀封,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耻辱化为所谓的‘功绩’。 要论各种祭典之中最盛大,最权威的,自然就是封禅大典。 封禅的意义,不仅仅是祭祀天地。 古人认为,泰山为世间最高,其顶峰接天,山脚连地。 所谓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 封禅大典便是在山顶和山脚各筑一祭台,使高者加高,厚者加厚,以此象征帝王功德之浩大,足以升封于天,厚禅于地。 事实上,这也是历代帝王不敢轻易封禅的原因。 当初,澶渊之盟签订后,知枢密院事王钦若提议泰山封禅。 赵恒虽然也起了这个念头,但心中摇摆不定,生怕遭到群臣的反对,所以,假借财用是否足够来试探众臣之意。 那时,丁谓任三司使。 他看出了赵恒矛盾的心理,所以竭力保证,国库富足,举行封禅完全没有问题。 这才使赵恒最终坚定了下来,决定入鲁封禅。 这段故事,在场众人都知道的很详细。 黑的就是黑的,说不成白的,耻辱就是耻辱,也不可能变成功绩。 封禅虽是古之圣典,但是,它改变不了事实,更改变不了人们心中的判断。 正因于此,虽然没有人说出来,可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封禅不过是一次劳民伤财的笑柄而已。 丁谓一力支持此事,说白了,就是在曲意媚上,毫无底线的讨好皇帝。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王曾数次上奏劝告赵恒,祀封之事劳民伤财,应当及早停罢。 虽然王曾此刻没有直接提起,但是,他所谓的不妥之事,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便是这个。 这件事只要被想起来,那么二人相比起来,自然是忠奸立判。 再进一步,如果将这件事和现下的状况类比,恰好也佐证了王曾并不是在袒护寇准。 毕竟,当初他能够为了国家社稷,冒着得罪先皇的风险,谏言废除祀封。 如今,自然也会为了朝廷威严,冒着被误判为寇准党羽的风险而秉公直言。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瞬间便扭转了局势。 不仅让在场众人对丁谓的观感变差,而且,还巧妙地摆脱了自己寇准党羽的嫌疑。 短短的时间,便能做出如此周全的应对,这般思虑,更是让赵祯心中对王曾多了几分赞许。 目光侧移,不出意外的是,王曾的这番话一出,刘娥的神色亦是微微一动,总算是没有再继续保持沉默,而是开口道。 “王参政的忠心,吾和官家自然是清楚的,先皇在时,便曾数次对吾言道,卿乃国之重臣。” “何况,当初寇准贵为中书宰执,朝中官员,多少都曾和他有过往来,若因此降罪,倒叫朝堂上下议论吾与官家行株连之事了,王参政请起吧……” “谢太后,谢官家!” 王曾心中轻轻松了口气,这才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见此状况,一旁的丁谓神色则是沉了下来,变得有些惊疑不定。 太后的这番话一出,王曾算是逃过一劫。 这对于丁谓来说,自然是心中失望的,毕竟,如今的中书之中,敢和他呛声的,也就是王曾一人了。 但是,这份失望也有限。 一则,平日里王曾还算识趣,除了极少数的大事上十分坚持之外。 大多数情况下,虽然也会和丁谓意见相悖,但并不会触及到他的核心利益。 二则,王曾毕竟是参知政事,有副相之位,这般重臣想要贬黜,也并不容易。 今日只要能够在太后心里埋下些许猜忌的种子,对于丁谓来说就够了。 所以,真正让他脸色突变的,是太后这番话中,隐隐透露的另一丝迹象……似乎,她老人家也觉得这份制书的处罚过重了? 不管如何,太后既然发话了,那么,再继续纠缠王曾就有些不智了。 稍一沉吟,丁谓便回归正题,道。 “既然太后和官家皆有此意,此制重议倒也无妨,只是不知此制具体何处不当,还请官家明示。” 针对王曾不成,丁谓便把矛头重新对准了赵祯。 见此状况,赵祯也打起了精神。 和众人猜测的都不一样的是,他和刘娥今天叫这些大臣过来,虽然各有目的。 但是,他的目的之一,也的确就是寇准这件案子本身! 因此,面对丁谓略显咄咄逼人的口气,他眼中反而浮起一丝笑意,道。 “朕方才便说了,寇准被贬之时,朕尚年幼,对具体情形并不清楚,当然,此制能够送到宫中用印,想来是诸位宰执再三斟酌之后的。” “不过……” 说这话时,赵祯的口气平和舒缓,一副好商好量的样子,以至于在场的一众大臣都觉得,官家肯定还是想着要帮寇准说情。 虽然不清楚官家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们心中也纷纷开始思忖该如何应对。 然而,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再一次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只听得帘中声音说至此处,突然话锋一转,道。 “这份制书当中,朕见有两处描述。” “其一言寇准‘性惟复戾,志贮奸倾,潜交逆寺,阴济凶谋’,其二言‘丑徒干纪之际,属先皇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成沉剧’。” “朕想问诸位,其意是否为,周怀政谋逆之事,寇准乃是幕后主谋,后事败露,正值先皇龙体不安,惊怒之下以致沉疴难起,最终撒手人寰?” 啊这…… 话音落下,帘外的几个大臣,包括丁谓在内,都不由面面相觑。 这小官家,也未免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刚刚他们所有人都觉得,官家会替寇准说话,想办法脱罪。 可谁曾想,对方的话里没有半分为寇准推脱之意,反倒是把寇准的罪名往重了说。 虽然制书中的这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被官家就这么直白的说出来,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不过,也只是片刻,丁谓便反应了过来。 ……官家这是正话反说呢! 制书当中虽然是这个意思,但是,毕竟没有明说。 所谓‘阴济凶谋’,其实颇有几分含糊。 往大了说,可以理解为寇准和周怀政一样,都是谋逆事件中的主谋。 往小了说,又可以理解为,寇准提前知道周怀政有谋逆之意,却并未阻止。 眼下小官家故意说前者,而且,还把先皇病重乃至驾崩的祸首都归到寇准身上,明显就是打算把事情闹大。 或许,这位小官家觉得,只要闹大了,他丁谓就不敢如此放肆,只能被迫让步了。 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丁谓心中轻哼了一声。 官家啊,还是太年轻! 当下,丁谓不急不慢的开口道。 “官家英明,正是如此!” “寇准此人,性情狂悖,阴结周怀政图大逆之事,可怜先皇对其信重之至,倚为社稷柱石,骤然得知其奸恶之心,惊怒之下,遂有沉疴。” “正因如此,朝廷才会对其屡加贬斥,臣知官家素来仁善,但如此悖逆之徒,您万不可以仁柔待之,否则先皇在天之灵,恐难安矣!” 第十九章:拆屋顶法则 丁谓的这番话,可谓将寇准描述成了大奸大恶之徒。 也就是隔着帘子,要不然的话,赵祯一定能够看到,此刻丁谓那副得意的样子。 官家不是要把事情闹大吗? 那就闹大好了! 反正寇准一党早已被罢黜,京城当中留下的,要么是他的政敌,要么是和他没什么大牵连的人。 如今寇准区区一个雷州司马,谁还敢替他说话? 丁谓本来就恨不得寇准去死。 就即便是现在制书中的描述,他都觉得不解气,怎么可能会害怕赵祯把寇准的罪名再加重几分…… 说完话之后,丁谓甚至毫不掩饰的扫视了一周,目光中虽无威胁,但却隐隐带着警告之意。 不出意料的是,这一次在场的所有人,即便是王曾,稍一犹豫之后,也并没有开口反驳他。 于是,殿中安静了片刻。 似乎帘中也没有想到,丁谓竟然如此毫不掩饰对于寇准的打压,这让丁谓的心中感到越发的得意。 不过可惜的是,如果没有这道帘子,那么,丁谓或许就能看见,赵祯眼中此刻泛起的冷色和嘲弄。 丁谓啊……他专横太久了! 人身居高位的时间长了,往往就容易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控当中,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就在丁谓觉得赵祯已经无计可施的时候,帘中忽然出现一道声音,顿时让他的笑容凝滞在了脸上。 “谋逆大罪,何不诛之?” 静! 针落可闻的静!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刘娥在内,都被赵祯的这句话给惊着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小官家心思如此之狠。 要知道,丁谓拟定的这份制书,虽然字里横间都能看出,早已经恨极了寇准。 可,落到最后的处置,也只是将其贬黜到穷山恶水,做最底层的九品司户参军而已。 可官家这一开口,竟然就是要将其诛杀? 当下,底下几个宰执大臣纷纷按捺不住,王曾最先开口道。 “官家,不可啊!” “自太祖立国以来,未尝有杀大臣,言官之例,此祖宗家法矣,寇准虽有大罪,可毕竟曾为宰相,将其贬黜已足示众,岂用诛之?” 寇准一案,早已经尘埃落定。 如果不是丁谓咄咄逼人,这件事情本应该早就过去了。 正因如此,即便是王曾也不太愿意因此事彻底跟丁谓交恶。 但是,贬黜和诛杀是两回事! 大宋的文臣地位很高。 尤其是宰执大臣,所谓礼绝百僚,群臣避道,在政治上也有很多的特权。 其中之一便是,身为宰执,不论犯了多大的罪,都不会因罪被杀。 这不仅仅关系到寇准一人,更关系到整个大宋文官的利益。 所以,无论如何,在场的这些大臣,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不错,陛下新登大位,便急欲诛杀大臣,恐令朝野不安,有损陛下圣德,还望太后,官家三思!” 果不其然,王曾之后,冯拯也没有犹豫,直接了当的上前开口。 身为宰执,轻重缓急他们当然能分得清楚。 跟寇准有旧怨是一回事,可要诛杀大臣,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丁谓和任中正倒是没有急着开口,不过这一次,即便是丁谓自己,显然也是赞成这番话的。 听到外间略显急切的话语,赵祯的神色倒是淡然,唯一让他有些担忧的是…… 略微侧了侧身,他的目光看向刘娥,却正好和对方眼神相撞。 与之前的平和纵容不同,这一次,刘娥的脸上已然带着一丝严厉。 不过,见此状况,赵祯反而是松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说出来会引起怎样的效果。 所以,他最害怕的,就是刘娥直接出手干预。 如此一来的话,他前面所做的那些铺垫,就全部白费了。 所幸的是,刘娥从区区孤女一路走到这个位置,其定力自然非同一般。 虽然,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是,短暂的犹豫过后,她还是没有急着有所动作,而是选择先看向赵祯。 珠帘之后,二人的目光相撞,赵祯却并未惊慌,只是压低身子,用嘴型对着刘娥道。 “大娘娘莫急,朕有分寸。” 见此状况,刘娥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犹豫。 不过,看赵祯坚定的样子,她迟疑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用同样只能让两人勉强听清的声音道。 “不可胡闹!” 这般沟通的时间不长,但是,却让帘外的几个大臣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 他们现在已经彻底搞不清楚,太后召他们过来,到底目的是什么了。 要知道,就算是小官家不知轻重,可诛杀大臣这样的事,太后不可能不知道有多严重。 然而直到现在,太后都没有开口,难道说,是太后想杀寇准? 众人心中一阵叫苦,要真是这样,可就难办了…… 他们虽然都不想得罪太后,可诛杀大臣这种事,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否则的话,光是外头那些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死。 珠帘内,赵祯直起身子,重新坐好,道。 “丁相公方才已然说了,先皇重病,乃因寇准附逆辜负皇恩,若非此事,先皇何至于天不假年?” “朕为先皇子嗣,自不能坐视此等贼子逍遥法外,让其与先皇同去,乃孝道也。” “何况,寇准如今区区一司马尔,何言朕骤登大位,急诛大臣?” 大宋朝有祖宗家法,这一点谣传已久,还在后世之时,赵祯也多少听过一些。 甚至还有一些史料记载,说在老赵家的太庙当中有一个密室,里面有一块太祖立下的誓碑。 上面刻有三条祖训,其一为保全柴氏子孙,其二为不杀士大夫及言官,其三为不加农田之赋。 凡后世嗣君继位,需屏退左右,入而跪读。 关于这块誓碑是否存在,许多人争论不休。 但是现在的赵祯,却能很确定的说,压根就没有这种东西。 否则的话,他登基这么久了,怎么没人让他去拜什么誓碑呢? 别说没有,就算是真有,赵祯也得悄悄给他砸了。 反正这誓碑如果有,也是在太庙密室里,除了嗣君之外,没人可以进去。 如今赵恒死了,能进去的就他一个,悄悄砸了,对外说压根没有这种东西,别人也没办法。 誓碑之说,大抵是假的。 但是,大宋的祖宗之法,确是的的确确存在的。 只不过,这所谓的祖宗之法,并不是落在纸面上的成文法,而是一代代人执政风格叠加,积累下来的所谓家法。 这些家法的内容,包含很多方面。 后世熟知的崇文抑武,强干弱枝,异论相搅,包括所谓的不擅杀大臣,都属于此列。 但是…… “官家,太后明鉴,寇准如今虽然只是区区司马,但是毕竟曾位列宰执,于国有功。” “何况,寇准虽与周怀政结交,但并无实证说明,他是谋逆主谋,若将其诛杀,恐引朝野上下议论,谓官家坏祖宗之法矣。” 虽然大概率小皇帝是在说气话,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场众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当下,冯拯斟酌片刻,便上前开口。 没办法,在场的这几个人当中,只有他最合适说这个话。 毕竟,所谓宰执,是宰相和执政的合称,二者毕竟还是有区别的。 丁谓和寇准仇深似海,指望他出面替寇准说好话,压根就不可能。 他们在场四人,只靠王曾这么一个参知政事出言,实在是分量不够,所以,冯拯必须出面。 不出意外的是,当冯拯说到寇准任相多年,于国有功的时候,丁谓立刻瞪了他一眼。 当然,丁谓也知道眼下是个什么局面,所以,虽然不满,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然而,让在场众人感到头疼的是,哪怕丁谓已经沉默不语,冯拯这个平时存在感不高的宰相也亲自劝慰,小官家还是没有就此收手。 稍停片刻之后,众人便听得帘后传来一阵闷闷的声音,道。 “祖宗只说不得擅杀宰执大臣及上书言事人,寇准已非宰执,又犯如此大罪,竟也杀不得?” 第二十章:莫须有(新书榜加更) 听着小官家似乎是稚嫩天真的话语,在场的一众宰执不由咧了咧嘴。 当下,即便是明知道丁谓气量狭小,几人还是忍不住有些埋怨的看着对方。 大宋的文臣争斗很严重。 党争落败的一方被打压,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但是,坐到了他们这个位置,多多少少总还是要些脸面的。 寇准一党落败被贬,无可厚非。 但是,丁谓一直要追打不休,属实便有些过分了。 要知道,朝堂上的很多规矩,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都肯定有它存在的原因。 丁谓向来专横霸道,不在乎名声,所以也不怕别人议论他挟私报复,排除异己。 但是,别人之所以沉默,只是因为畏惧他的权势,并不是认可他的做法。 然而即便是宰相之尊,也不可能压得住所有的人,比如说,眼前这位小官家!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们多多少少,也看出了几分端倪…… 今日之事,怕是官家在和丁谓角力! 毕竟,大家都身在中书当中,虽然比不得丁谓那般和宫中亲近,但是,也都有各自的渠道,杂七杂八的消息,总还是知道些的。 比如说,太后曾就理政一事问过官家的意见,虽不知道官家说了什么,但是大抵,不是什么利于丁谓的话。 再比如,就在进宫之前,丁谓特意绕道宫外,堵了一个宦官的路。 具体事情是什么不知道,但是,那个内宦的身份,却是官家的随侍。 联想起这段日子以来,经筵和早朝时间的变化,还有官家在朝上难掩的疲累和不悦…… 这么多的事情摞起来,再看眼下的场景,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其实也就呼之欲出了。 为什么官家会突然小题大做,想要推翻一份几乎已经走完流程的制书? 为什么明明涉及寇准,可太后自打进殿以来,就态度暧昧,始终任由官家发挥? 为什么官家好似态度温和,却隐隐间和丁谓针锋相对? 答案很简单,寇准一事只是个幌子。 这场奏对的真正目的,是小官家在发泄这段日子以来的不满。 话说回来,这段时间以来,丁谓的确有些自大了。 不仅在中书当中一手遮天,甚至还管起了宫内事。 太后虽然对小官家管束甚严,但她老人家管教是她的事。 如果被她知道,丁谓在暗中针对小官家,那太后会怎么想,可就不一定了。 毕竟,别的事都好说,可亲自去宫外拦阻小官家的内侍,不被告状才怪…… 这倒是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次召见都是官家在开口,而太后则一直闭口不言。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看来这次,丁谓不仅得罪了小官家,而且连带着也惹得了太后不悦。 想明白了这些,几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之前紧张,有一大半的原因都源于这份制书涉及寇准。 这件事情太过敏感,在摸不清楚太后的心思之前,他们也只能把心里那根弦绷的紧紧的。 但现在看来,寇准一事只是个幌子,太后此举也只是让小官家出出气而已。 既是如此,那就说明,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就算是寇准最终勉强得了宽赦,太后估计也不会太过在意。 于是,原本因为官家刚刚那惊人之语而惶恐不安的一众大臣,也都纷纷放下了心,已经到了嘴边的劝谏之语,也咽了回去。 既然是丁谓惹的事,那就让他自己摆平…… 谁让这老东西平素专横霸道,谁也不放在眼里! 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丁谓的心里也有些憋屈。 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入宫之前就已经猜到,今日之事,是小官家在故意针对他。 但是,他没有想到小官家会用寇准一事,更没想到,太后竟然就这么纵容着小官家胡闹。 眼瞧着事情一步步发展到现在,旁边的这几位,怕是也看出了些端倪。 所以,指望他们帮忙是不现实了。 说白了,现在的状况很简单。 无非是官家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用寇准一事来借题发挥反击他。 太后不知为何,竟也纵容着官家。 所以,想要解决此事,只需要丁谓低个头就可以了…… 小官家气儿顺了,自然就会罢手! 可是…… 丁谓的腮帮子微微颤了颤,脸色沉的吓人。 他在中书这么多年了,除了寇准在时,什么时候朝别人低过头? 就算是太后平素待他,也是有商有量的,如今却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官家逼得要说软话,这实在是…… 可要是不低头的话,总不能真的让官家胡闹,斩了寇准吧? 虽然说丁谓巴不得寇准早点死,但是,朝中不杀大臣的惯例维持了这么久,要是在他这破掉,那后果可是他担待不起的。 轻轻吐了口气,丁谓紧咬牙关,勉强开口,道。 “官家,太后,寇准性情狡猾,虽与周怀政结交,但事发之时,并未找到确凿证据证明他是主谋。” “故而,先皇这才仅将其远谪边地,如今官家登基,若无新证贸然杀之,恐不合法度。” 丁谓和寇准之间,互相都恨不得对方快点死,哪怕是情势所迫,可想要让他说寇准的好话,也是绝不可能。 他言下之意,还是说寇准是主谋,只不过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已…… 能够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丁谓的极限了。 在场众人都知道丁谓的性格,明白如果再加逼迫,丁谓必然是要翻脸的。 所以,他们倒是也不继续作壁上观,纷纷开口道。 “太后,官家,丁相公所言有理,寇准虽有大罪,可缺乏实证,故而,贬谪足以。” “臣也是这么觉得,毕竟此事已经过去多年,官家刚刚登基,虽孝道纯然,可贸然诛杀臣子,终归不妥,不若远谪之更为妥当。” “正是如此,还望太后和官家三思!” 帘外几个宰执大臣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虽然理由不同,但是却都表达了息事宁人的态度。 见此状况,坐在赵祯旁边的刘娥总算是不再沉默,侧头看向赵祯,问道。 “既然诸宰执皆是此意,那依吾看来,倒也不必小题大做。” “不过,这份制书当中,确有言辞不妥之处,便让中书拿回重拟,内容不变,只措辞再加斟酌后呈送入宫,官家觉得如何?” 帘内帘外,数道目光都朝着赵祯的方向看去。 但是,此刻的赵祯心中,却感到一阵悲凉。 即便是有原主的记忆在,他和寇准之间,也确实没有什么感情,所以,当然谈不上为寇准而心绪波动。 只不过,眼下的场景,珠帘外这些宰执大臣的话,却让他忽然想起一个词……莫须有! 寇准被贬,是受周怀政一事牵连。 原本赵祯以为,丁谓敢言之凿凿的用上潜交逆寺,阴济凶谋这八个字,至少也是应该有证据证明,寇准是参与了这场政变的。 可现在,这些宰执大臣却告诉他……没有证据! 这么一桩大案,一个三朝元老,当朝宰相,被罢相贬谪,屡屡打压。 甚至于和他交好的官员都一并被牵连,其罪名,竟然只不过是口口相传,捕风捉影而已? 当下,赵祯只觉得心中一阵烦躁。 想起原本历史上被冤杀的岳武穆,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浓浓的讥讽……却原来,莫须有之罪,是大宋的老传统了! “官家?” 耳边略显不满的声音,让赵祯回了神。 他转头一看,却见刘娥看着他的目光,已经带上了一丝严厉,于是,他便明白,对方已经不可能再让他继续闹下去了。 于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 “都听大娘娘的便是。” 话说完之后,他心中的烦躁之意更盛。 当下,赵祯也顾不得其他,直接站起身来,便离开了承明殿。 只留下眉头紧皱的刘娥,和被衣袂扇动,晃动不止的珠帘…… 第二十一章:前路何方 夜凉如水,崇徽殿中烛火摇晃,柔和的光芒照亮着整座大殿。 刘娥处理完了一天的政务,手里捧着一卷闲书,慵懒的靠在榻上。 不过显然,她的心思并不在眼前的书卷上。 侧旁一阵响动,殿门被悄悄推开,赵祯穿着一身淡青色燕居服,在内侍的带领下缓步走了进来。 “给大娘娘请安!” 于是,刘娥搁下手中的书卷,缓缓直起身子,目光落在赵祯的身上,语态平和。 “来了?” 古代没有电灯,所以大多数人都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 尽管入宋以后解除了延续多年的宵禁,人们开始逐渐有了夜生活,但是,这是对于宫外来说的。 因为早朝的时间仍旧是定在寅正三点,尤其是现在赵祯年纪还小,需要充足的睡眠。 所以,多数情况下,宫中一般在戌时左右就准备歇息了。 如今更鼓早已敲响,一般来说,赵祯和刘娥都应该各自安寝了。 但是,对于眼下赵祯的出现,刘娥却没有丝毫的诧异。 又或者更直白的说,她之所以也还没有歇息,恰恰就是在等着赵祯。 “坐吧。” 刘娥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子,将自己的大袖抚平,随意开口道。 赵祯依言坐下,却并没有说话。 母子二人便在这烛火摇动当中相对而坐,最终,还是刘娥打破了沉默,道。 “今日之事,官家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刘娥抬头看着赵祯,秀眉微蹙,口气虽然平和,却仍旧可见其中的一丝质问。 对于白天的这场奏对,的确是刘娥默许的。 但是,和丁谓等人想象的都不同的是,赵祯并没有提到丁谓拦下他派出内侍的事,更没有因丁谓暗中针对他而告状。 他确确实实,就是为了寇准一事而来的! 至于刘娥为什么会同意赵祯闹这一场…… “白日里奏对时,我突然离去,确实失礼,还请大娘娘责罚!” 赵祯轻轻叹了口气,旋即开口。 刘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于是,赵祯也就顺理成章的将此事揭过,道。 “今日发生的事,大娘娘也都看到了,您依然觉得,我对这些大臣的评价,只是幼稚的偏见吗?” 话音落下,刘娥的眼神微动,神色也有些复杂。 “……中书之中,除王曾一人外,皆无德无行之人矣!” 这是当时赵祯来找他,对着贬黜寇准的那份制书说出的话。 也正因为这句话,才让刘娥鬼使神差的应允了赵祯召见中书宰执再议的请求。 应该说,如果换了以前,面对如此狂言,刘娥的第一反应绝对是训斥赵祯,说他不知天高地厚,应当对宰执大臣有所尊重。 但是,这短短的几个月间,发生了诸多大事,让她不得不重新考量自己该如何跟赵祯相处。 且不说如今她是监国理政的太后,赵祯也变成了正经的官家,二者的权力关系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单说她这个儿子近段时间的表现,就足以让她引起重视。 先是当初先皇驾崩时,赵祯的那句回答,虽然看似稚嫩,但是却已经可以看出,他已经在有意识的锻炼自己的政治能力,并且已有成效。 摊开了来讲,在刘娥看来,如果不考虑亲情因素的话,赵祯当时的应对可算得上是十分完美的。 只不过功力稍稍差些火候,没有很好的遮掩自己的想法而已。 再往后,新皇登基,却由太后秉政。 权力交接之际,各方关系脆弱而混乱,这种时候是最容易出乱子的。 面对这种状况,赵祯小小年纪,却能够洞悉局势,自请守孝二十七日,以避开有可能出现的,和她的冲突。 这一举动,一方面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孝道纯然的形象。 一方面也表明自己在这场权力交接中的态度,安了刘娥的心,也给了她时间去捋顺一切繁杂之处。 短短的数日时间内,已经可以看出赵祯手段的进步。 也让刘娥明白,她之前或许,一直都小看了自己这个儿子。 不过这也正常。 毕竟,他虽是大宋的太子,之前也在监国,可因年纪尚幼,一直只有个虚架子。 如今登基继位,身份和肩上的责任都与以往不同,自然也就慢慢显露出了自己的政治能力。 正因如此,刘娥才故意迟迟没有决定理政的方式,而要等到赵祯守孝结束询问他的看法。 那晚的谈话,虽然他们母子发生的小小的分歧,但也更让刘娥意识到,自己这个儿子并不平庸。 对于朝局,他是有自己的看法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至少目前来看,他对于自己这个母亲,依旧保持着尊敬,并没有对她垂帘理政有任何的不满。 独立但不莽撞,有见解但不固执。 这般表现,足以让刘娥改变她之前只是将赵祯当做一个懵懂稚童的想法,转而以更谨慎郑重的态度,来重新考量她和赵祯相处的方式。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虽然今天赵祯的话让刘娥觉得有些狂妄,但是,她依旧默许了赵祯的行动。 与此同时,感受到刘娥审视的目光,赵祯的心情也有些紧张。 事实上,他也非常清楚,白天的那次奏对,实际上是刘娥在借机试探。 除了试探他的政治能力之外,更多也是在试探,他到底有没有夺权之心。 天家之中,向来是权力和亲情的交织倾轧。 秉政太后和皇帝之间,更是将这种复杂性发挥到了极点。 更不要提,他们这对母子,其实并不是真的母子。 虽然刘娥自信她把消息瞒的很好,但是假的就是假的,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自己。 所以,一旦母子之间的关系有了什么可能出现的裂痕,心里最先感到疑虑的,实际上正是刘娥自己。 要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就答应赵祯,纵容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以作试探。 按照道理来说,处于这种敏感的状态下,对赵祯来说,最好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要做。 这种做法,历史上的赵祯其实已经给了一个很好的模板…… 当好刘娥的提线木偶,接受刘娥安排的婚事,重用刘娥看好的臣子,顺从刘娥提出的要求,避免和刘娥产生任何的冲突…… 如此一来,对于赵祯来说,前几年会过的憋屈一些。 但是,可以保证权力的顺利交接。 毕竟,刘娥已经五十多岁了。 说句不好听的,未必能活的了几年。 等她一死,赵祯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接过她留下的所有政治资源,迅速完成对整个大宋的控制。 这是一条既安全又保险的路子,但是…… 如今的赵祯,毕竟不是原本的赵祯了。 这些日子以来,赵祯想了很多。 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知道,自己或许没有能力像很多穿越者那样,带着大宋称霸世界。 但是,所谓在其位当谋其政。 既然他坐上了这个位置,能够影响甚至在未来掌握这个国家的权力,那么,他就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宏图霸业,也不是什么高远壮志。 只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华夏子孙,作为一个知道大宋结局的普通人,他无法接受,自己什么都不做。 靖康之耻……这四个字实在太沉重了! 虽然赵祯对这几个字的了解,仅止于历史书上薄薄的一页。 但他非常清楚,在这一页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所以,哪怕是为了那些和他曾经一样,为了生存和生活苦苦挣扎的普通人,他想……在他坐在这个位子上时,也必须要做些什么。 第二十二章:两件小事 目标确定下来并不难,难的是怎么实现目标。 毕竟,再宏伟的理想,再正义的口号,也不能直接解决现实的半点困难。 所以,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最大困难,就是如何处理和刘娥关系的问题。 像历史上一样,一切顺从刘娥当然也可以,但这会浪费掉至少八年的时间。 按照赵祯脑中的记忆来看,刘娥的执政风格,是偏向于保守的。 这其中原因很复杂。 有赵宋本身的传统影响,也有赵恒瞎折腾损耗国力的因素。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刘娥毕竟只是太后,并非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所以,她的很大一部分精力,需要用来稳固自己的权力。 因此,为了能够更顺利的掌控朝廷,刘娥必须和宰执大臣分享权力。 这就导致了文臣的权力进一步扩大。 历史上的赵祯在她的影响下,继承了这种风格。 大宋很多所谓的‘祖宗之法’,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 其中就包括,今天奏对之时所提到的,所谓不杀大臣及言官的祖宗之法。 这个传统在大宋是存在的。 但是,就像赵祯今天所说的,不杀大臣指的是不杀宰执大臣,而不是所有的文官士大夫都不杀,或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不擅杀大臣。 一字之差,含义却天差地别。 不杀言官,也并不是所有言官都不能杀,而是不因言官上书言事而杀言官。 事实上,在太祖,太宗乃至刚刚结束的真宗朝,都有文官因过错被杀的先例。 然而这条祖宗之法,在经过了几十年的演变之后,俨然便成为了文官们的免死金牌,进而使大宋文武官员的地位因此完全失衡。 最后的那场靖康之祸,不能说全是因此而来,但至少和这些所谓的祖宗之法脱不了干系。 赵祯要改变这种状况,就不能浪费这八年的时间,必须要尽早开始着手。 毕竟,大宋存在的问题实在太多太多。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总归是要一点点做的。 他,又或者说大宋……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因此,完全顺从刘娥等着亲政是不行的。 那么换一个思路,从刘娥的手里夺权,可行吗? 赵祯当然考虑过这条路。 但是思忖再三之下,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夺权固然爽快,可问题是,刘娥毕竟是有遗诏傍身的秉政太后,而且名义上还是他的母亲。 如果说武力夺权的话,那么,哪怕他公布出自己的身世,甚至是把所谓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搬过来诋毁刘娥,可在外界看来,终究是孝道有缺。 这种大规模的政变,不仅风险太大,而且结果不好控制,就算是成功率,也会引发很多负面的效果,得不偿失。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想这么干,也没有这个能力。 以刘娥如今对宫中和朝堂的控制,他连个亲信都找不着,更别说是夺权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李世民的能力和魄力的。 一个搞不好,怕是唐太宗当不成,变成了明堡宗。 所以,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合作! 虽然后世常将刘娥和武则天相提并论,但是她们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武则天出身世家,虽然她和自己家里人早年关系不怎么样,但是,有亲人就能形成强大的外戚集团。 相较之下,刘娥只是一个孤女。 虽然号称同样出身显贵,可实际上却只是牵强附会而已。 她唯一的亲族,还是认过来的‘哥哥’,所以,她没有真正可以依仗的外戚。 再加上,赵宋皇室子嗣艰难。 赵恒的儿子里活下来的,只得赵祯一个。 作为太后,同时也是赵祯的‘生母’,刘娥的权力来源实质上也是赵祯。 不管是秉政还是别的什么,注定了未来继承她所有权力的,只能也只会是赵祯。 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就导致了一个结果。 那就是,无论是从亲情还是利益角度来说,和刘娥关系最紧密的,就是赵祯。 所以,只要赵祯不想着从刘娥手里彻底夺权,那么,他们之间有存在合作的可能…… 和完全顺从或者武力夺权相比,合作无疑是操作性最强,风险也最小的一条路。 但是,这仍然并不容易! 赵祯想要达成的合作,是他和刘娥一起,逐渐改变大宋的积弊。 或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他借助刘娥的力量,来达成这个目的。 而想要形成这种局面,有三个关键的问题,必须要解决。 首当其冲的,就是信任问题。 虽然说他们是亲母子,但是权力迷人眼。 自古以来,因为权力而反目成仇的至亲之人无数。 赵祯想要和刘娥合作,前提条件就是要让刘娥相信,他不会夺刘娥的权。 其次就是地位问题。 合作的基础是双方的地位对等或近似对等。 但是,赵祯如今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刘娥既是他的母亲,又是掌握宫内朝廷的秉政太后。 想要把两者放到同一地位来谈合作,几乎是不可能的。 再其次,也是最让人头疼的,就是执政风格的问题。 赵祯作为一个现代人,他的很多想法,注定和刘娥是不一样的。 这就决定了,一旦真的开始共同处理朝政,二者必然会就很多事情发生分歧。 作为赵祯来说,他想要革除积弊,所以有些事情,他是不能让步的。 但如果从刘娥的立场出发,赵祯一再忤逆她的想法,很容易让她怀疑,赵祯会不会干脆篡夺她的权力…… 嗯,逻辑这不就闭环了! 这三个问题相互纠缠在一起,环环相扣,互为因果,着实是让赵祯头疼了好一阵。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这段时间,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这件事上,才迟迟没有注意到丁谓的小动作。 不过,今天发生的事,倒是让赵祯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是抓住了一些窍要…… “我大宋以科举取士,较历朝历代最为完备公正,宰执大臣,更是天下千万士子中的佼佼者。” “官家刚刚登基,仅凭今日之事便下结论,不觉得有些鲁莽吗?” 想起白日里奏对的状况,刘娥很快便明白过来,赵祯所谓的无德无行指的是什么。 刘娥能够从一个孤女一步步走到今日,成为秉政太后,整个大宋如今实际的掌控者,她靠的绝不是美貌,而是出色的政治能力。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最基本的素质,就是能够抛掉个人情感来看待问题。 对于刘娥来说,她厌恶寇准是真的。 但是,必要的时候,她也能够暂时将这种厌恶搁置,不会让情绪影响她的判断。 这份贬黜寇准的制书,说白了其实就是丁谓对寇准的报复,而且是夹杂了私人情感的报复。 当初那件事后,寇准一党已经被连根拔起,基本不存在任何复起的可能。 所以,他到底是做州司马还是司户参军,对朝局来说产生不了半点影响。 这种状况下,丁谓执意要将其继续贬黜,折辱对方的原因远大于政治意义。 中书诸宰执明知如此,但是,除了王曾之外,却无人敢秉公直言,也确实称不上一句德行兼备。 不过…… 刘娥沉吟片刻,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 “寇准一案早已经尘埃落定,是否再加贬黜只是一桩小事罢了,既是如此,如中书之意又有何妨?” 话音落下,赵祯的眉头不由又皱紧了几分。 果然,想要说服刘娥,并不是这么容易的。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的脸色又舒展开来,因为这本就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 作为一个政治家,除了不被情感蒙蔽双眼之外,另一个基本素质,就是要有自己的信念和原则。 对于刘娥来说,赵祯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虽然展露出了一些政治能力,稍稍让她有些重视,但是,这份重视更多的是来源于赵祯皇帝的身份。 至少目前来看,刘娥还是打算好好培养赵祯的。 所以,今天白天的奏对和眼下的夜谈,除了有试探赵祯的用意之外,也还有几分教导的意味。 但也正因如此,赵祯想要说服刘娥,难度反而会变得更大。 毕竟,所谓教导,说明刘娥想要将自己的政治理念灌输到赵祯的脑子里。 可赵祯要做的,恰恰是用自己的政治理念反过来影响对方……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母子二人理念上的对撞。 虽然方式比较温和,但是,对抗的本质不会发生变化。 所以,难度自然是成倍的增加。 但即便如此,赵祯也明白,他不能退缩,因为这是他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所必须克服的困难。 甚至可以说,这是他以后会遇到的困难当中,最简单,回旋余地也最大的一个。 如果眼下的局面都解决不了的话,那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当牵线木偶呢! 于是,缓缓吐了口气之后,赵祯开口道。 “昨日我在小娘娘宫中,吃了五只螃蟹……醉蟹!” 刘娥微微一怔,脸色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她怎么也没想到,赵祯会突然把话题扯到吃食上去。 看着赵祯略显得意的样子,她好气又好笑,道。 “胡闹,太医早就说了,你不能吃这么多寒凉的东西,尤其是螃蟹……” “杨氏也是的,螃蟹就罢了,还用醉蟹的做法,看来我真的要好好跟你小娘娘谈谈了!” 这话虽是板着脸说的,但是其中带着的关心和温情,却无疑让原本略显紧张的氛围被冲淡了许多。 再看赵祯,面对这番训斥,他并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颇有几分委屈,道。 “不就是几只螃蟹而已,我又不是天天吃,大娘娘何苦计较,还要去找小娘娘分说?” 这话一出,刘娥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当下,她就打算开口好好教训赵祯一番。 然而,话到了嘴边,她却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拿手对着赵祯的额头戳了戳,道。 “好啊你,当了官家,胆子果真是大了许多,竟然敢拿话来套我!” 不过,语气虽然带着几分责怪,可那一丝怒意,却显然已经是消散了。 见此状况,赵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道。 “寇准贬与不贬是小事,我吃几只醉蟹也是小事,可何故大娘娘对我严厉,对中书却宽容呢?” 第二十五章:收获 在宫女的服侍下穿戴整齐,很快便有人端过来了早膳。 赵祯一边吃一边对着刘从愿问道。 “大娘娘可遣人来问过?今日早朝怎么样?” 用一句后世的话来说,赵祯今天翘班了! 按照惯例,今日应该是上朝的日子。 但是昨天的事情之后,丁谓不得不灰头土脸的,把已经拟好的制书拿回去重拟。 这会这老东西,肯定还憋着火呢。 保不齐今天上朝,就得从早晨开到正午。 赵祯可没兴趣跟他再玩这种虚与委蛇的戏码。 之前丁谓之所以能够得逞,让赵祯跟着他的安排,只是因为他这段时间的精力都放在思考以后上,没有注意到对方暗藏的恶意。 但如今他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送上门去给自己找罪受。 说到底,这是封建王朝。 他这个皇帝只是没亲政而已,又不是汉献帝那种傀儡。 就算是现在手里没有实权,也不是一个臣子想欺负就能欺负的了的。 “回官家,清晨太后娘娘遣人来叫了,但是您不肯起,娘娘便让人传命,说您身体不适,免朝了!” 刘从愿站在一旁,低头禀报道。 “不过,百官散了之后,丁相公亲自进了一趟宫,不知和太后娘娘说了些什么,但据说出宫的时候,面色不愉。” 话音落下,赵祯忽然抬头,颇有深意的看了刘从愿一眼,让后者心中略微有些发麻。 不过,也只是片刻,赵祯便重新低下头,随口吩咐道。 “去打探一下,丁相公为何进宫!” 看着刘从愿离去的身影,赵祯心中有些感叹。 都说这宫里向来是见风使舵,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句话有一天会用在他这个官家身上。 作为刘娥派来的人,素日里刘从愿态度虽然谦和,但是,赵祯始终能够感觉到,他并不算是那么尽心。 这一点,从之前让他出宫那件事上便可看出来。 这么一桩小事,刘从愿都要先禀告太后,获得准许之后再去办。 可见在他的心里,刘娥才是真正的主子。 但是,如今他的态度,明显发生了一些变化。 赵祯猜测,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刘从愿在殿外守着,见到了刘娥对自己郑重以待的神色。 于是,他也意识到自己现在跟着的,不仅仅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小皇帝,而且还是太后也会平等对话的人物。 心中的敬畏心起了,自然举手投足之间更加恭敬,办事也更加麻利了…… 填饱了腹中的饥饿,赵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碗里的白粥,思绪又回到昨晚的谈话上。 对于赵祯来说,这次谈话无疑是一次大胆的尝试。 诚然,单纯论政治能力,赵祯肯定是比不上刘娥的。 事实上,就目前而言,他也并不打算直接干预政事。 赵祯非常清楚,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赵宋的弊端很多,改革是必须的。 但是,任何一项政策的推行,都必须建立在有对实际状况清晰的把握的情况下。 可问题也恰恰就在于此。 赵祯现在需要的,是对朝政,对整个大宋的深入了解。 但是,刘娥对他的培养,却是按照一个传统封建帝王的培养模式。 现如今占据他大部分时间,也是他主要的学习途径,是日常的经筵讲读,其内容都是一些经史子集,最多再加上一些儒臣讲授的治国道理,涉及实务的内容寥寥无几。 这些倒不能说是完全无用,但是显然不符合赵祯的需求。 要知道,刘娥对他的管束甚严,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间段都有具体的安排。 什么时候上朝,什么时候读书,什么时候用膳,什么时候安寝,小到衣物饮食,大到课业表现,刘娥都会过问。 这种规矩的一板一眼的生活,基本上没有任何的自由度。 更不要提,以如今这种文书批答的方式,赵祯能够接触到的实际政务少之又少。 虽然早朝能够见到一些大臣,但是,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除了认清楚人,其他什么都做不到。 赵祯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能力,所以他并不想和刘娥对抗,也不打算纸上谈兵的去干涉政务的处理。 但是,至少不能完全变成泥塑木雕,每一件事,每一分钟都是被人安排好的。 他需要一定的自由度,需要被真正当做一个官家来看待,而不是让人去召见一个照顾过他的乳母,都要被拦下来,被斥责任性的不懂事孩子。 要做到这一点,那么他就需要表现出足够的政治能力。 只有这样,让刘娥相信,他已经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才能逐渐让他参与到政事当中来,慢慢的熟悉如何控制一个国家。 但这并不容易,因为他既需要展露自己的能力,同时,他又不能让刘娥感受到,自己的这种能力,会威胁到她的权力。 尤其是在两者意见有所分歧的状况下,想要拿捏好这个分寸,可谓是困难之极。 不过,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虽然谈话过程当中刘娥的确表现出了这种疑虑,但是,赵祯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应对,应该还算是不错的。 至少从结果来看,他预想的目标是达到了。 说白了,昨天的那场谈话,虽然是因为丁谓的挑衅,让赵祯临时决定要拿贬黜寇准的制书来做文章。 但是,要对刘娥展示出自己的态度和政治能力,却是赵祯早就确定好的策略。 昨天的谈话,刘娥在试探他。 但是反过来说,他其实也在试探刘娥,试探她对自己这个小皇帝到底是什么态度。 后世的传言当中,大多认为刘娥存着效仿武后的心思,所以对历史上的赵祯防备甚严。 但是经过昨天的试探之后,赵祯可以大致判断,至少现在,刘娥还没有这样的野心。 目前来看,她虽然对自己有所防备,但也是在尽力栽培,希望他日后能够顺利安稳的接过大权的。 所以,有限度的展示自己的政治能力,提出自己的政治见解,是在刘娥的容忍范围之内。 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被鼓励的。 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还是那句话,必须要时刻把握分寸。 仔细的梳理了昨天的一切之后,赵祯勉强总结出了一点经验。 那就是,在大的政治观念上,他可以和刘娥有所分歧,但是,暂时不宜在具体的事务上和刘娥意见相悖。 涉及重大事务时,尽量不要提出具体的建议,如果真的需要提的话,那么尽量在私下以委婉的方式提出。 在此基础之上,赵祯只要不直接干涉朝堂,那么小范围内的一些事情,刘娥可以有限度的允许他自行做主。 今天的早朝,就是明证。 换了往常时候,赵祯若是赖床,刘娥必定会命人把他强行拉起来撵去上朝,但是这次却没有。 一方面是因为赵祯昨晚确实睡得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刘娥在看到赵祯昨天的表现之后,对赵祯的心智成熟程度有了一定认可,所以开始放宽了对他的管束。 事实上,这才是他昨天最大的收获。 关系的建立和改变,本就是在一次次相互试探当中逐渐确立的。 虽然冒了一些风险,但是对赵祯来说,他不仅摸索出了至少是未来一段时间行事需要把握的原则,更从刘娥的手中,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度。 有这两者打底,他接下来才能慢慢的去了解大宋,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刘从愿的动作很快,没过多久,就匆匆而回。 不过,他带来的消息,却着实是让赵祯有些意外…… “你说,大娘娘要赦免寇准?” 赵祯看着面前的刘从愿,眼神中闪过一丝讶然。 闻言,刘从愿思索了一下,道。 “回官家,倒是也不能说是赦免,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寇准毕竟曾是宰执,虽有过错,但当年之事,早已时过境迁。” “且先皇晚年病时,曾多次念起和寇准的情分,为了全先皇之愿,可命寇准以太子太傅之职特令致仕。” 这话说完,赵祯反而皱了皱眉,问道。 “特令致仕?” 致仕这个词他听说过,就是官员的退休制度,但是特令致仕,又是个什么说法? 于是,刘从愿解释道。 “回官家,依朝廷典制,文官满七十岁方许致仕,寇准今年刚满六十一岁,并不符合致仕之例。” “故而,太后娘娘说,念在他多年操劳的份上,便让他带职归乡,留半俸以颐养天年,也算彰显朝廷浩荡恩德!” 这样吗…… 赵祯摸着下巴,陷入一阵思索当中。 按照他记忆当中来看,宋代的致仕制度还没有明清时期那么完善。 这一时期的官员,致仕就是干干脆脆的罢去一切官职特权,回归到平民百姓的身份。 虽然不少官员致仕仍然享受待遇,但那一般都需要另有恩旨,并非致仕制度本身的待遇。 不出意外的话,宋朝带官致仕的习惯,应该是在以后几十年里才慢慢出现的。 但是,如今看刘娥的这个意思,应该是打算现在就打破此前的惯例了。 实话说一句,寇准到底致不致仕,对于赵祯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在意的。 因为按照他的记忆来看,这位寇相公,活不过明年,就要撒手人寰了。 退一步说,就算是他活着,如今刘娥秉政,他也绝没有任何复起的可能。 所以,真正让赵祯在意的是,刘娥为什么要单独为了寇准,而打破之前的惯例? 最容易想到的一种可能,就是收买人心。 毕竟,如今寇准已经完全无法威胁到刘娥的地位,而他毕竟是朝廷老臣,当初的那件事,又没有实证,朝中同情寇准的人,还是有不少的。 这种时候,刘娥让寇准以太子太傅的职位引年致仕,回乡恩养,无疑能够显示出她不计前嫌的气量。 与此同时,引年致仕毕竟也是致仕,如此一来,寇准便算是彻底退出了官场,最后一丝可能复起的威胁也被打消掉。 顺带着,还给昨天的闹剧画上了一个句号。 毕竟,致仕意味着离开官场,既然不在官场了,那么丁谓就不可能再揪着不放,一次次的贬黜寇准了。 不得不说,刘娥的政治手腕是有的,不过…… 赵祯眨了眨眼睛,他没记错的话,自己这位大娘娘对于寇准说不上有丁谓那么愤恨,但是也绝对没有什么好感。 这种处置方式,的确能收获一些赞誉,收拢人心,但是,也让寇准真正脱离了漩涡,而且,还得到了优渥的恩养条件。 以如今刘娥的身份,她想要收拢人心,可用的手段有很多,却偏偏选了这种方式。 难不成,是昨天自己那番关于私德公权的劝说,她真的听进去了? 轻轻摇了摇头,赵祯对此倒是没有多想,不管他猜的是对是错,但是想来,丁谓现在的心情,应该不怎么好…… 第二十六章:天欲令其灭亡,则必先…… 政事堂。 赵祯猜的很准,丁谓现在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太后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对寇准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知道,就在昨天,太后还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 在安抚了小官家的情绪之后,她只是象征性的要求中书修改一下制书中的措辞,在对寇准的处置上,却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可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太后竟然不仅不再贬黜寇准,还要给他加官? 看着面前由舍人重新拟好的制书,上头太子太傅这四个字,怎么看怎么觉得扎眼。 思忖了片刻,丁谓把心一横,提起笔来便将其划去,自己又写了几个字。 然后,他把制书一合,吩咐底下人赶紧送进宫去,似乎是生怕再过片刻,自己忍不住把这制书给撕了。 于是,当赵祯来到承明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份制书…… “太常寺卿?” 赵祯的口气略微有些意外,让刘娥不由抬起了头。 “怎么,官家又觉得有什么不妥?” 说着话时,刘娥的神色平静,但是赵祯却看得出来,她此时的心绪并不太好。 将面前的制书推了回去,赵祯道。 “寇准此前勾结周怀政,大娘娘不深究之,已是宽仁,如今更念其多年有功,用正四品太常寺卿致仕,实乃是大娘娘对其之恩德,寇准若见此制书,当感恩戴德,整冠肃拜矣!” 这份制书和刘从愿刚刚说的大有出入,明显有猫腻。 要是没猜错的话,大概率是丁谓搞的鬼,这一点赵祯一眼就看出来了。 但是,他却并不点破,甚至提都没提。 原因也很简单,就和昨天谈话时刘娥问的那句话一样的道理,关系要一点点的试探,不能操之过急。 眼下来说,这种具体的政事处置,赵祯还不宜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否则,很容易让刘娥引起警惕。 不过…… 赵祯口中一阵感叹,眼角却好似不经意般看着观察着刘娥的神色。 果不其然的,在他这句话说完之后,便瞧见刘娥眼中,飞快的闪过了一丝阴翳,道。 “昨日官家说的话,我想过了,的确有道理。” “寇准被贬,是因其与周怀政交通,但是的确并未查出,他曾参与周怀政谋逆一事,以此为由屡加贬谪,确然不合法度。” “但如今木已成舟,若为寇准复官,恐有损先皇英明,故而,不妨以他年老有功为由,让其致仕,安享晚年。” 这话一出,赵祯心中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果然,他猜的没错,昨天的谈话,刘娥还是听进去了一些东西的。 但是,以刘娥的性格来说,即便她让寇准致仕,真的是为了给中书树立法度,可心中的芥蒂肯定还是有的。 所以私下里谈话,她不可能对寇准的态度如此平和。 可现在她言辞之中,没有对寇准显露出半点敌视,原因就只能是…… 赵祯心中轻轻摇了摇头。 丁谓啊……还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这份制书中的小把戏,赵祯都能一眼看得出来,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刘娥呢? 当然,不出意外的话,丁谓也没想要瞒着刘娥。 毕竟在大宋,只有宰执和宫中共同认可的制书,才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圣旨。 换句话说,作为宰相,丁谓对制书的内容做出一定的调整,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并不能算是矫诏。 事实上,就算是矫诏这种事,丁谓也不是没干过。 当初,寇准谋划太子监国失败,丁谓在御前指控他有不轨之心,赵恒就半信半疑,觉得这是丁谓在趁机攻讦寇准。 只不过,碍于丁谓和刘娥施加的压力,再加上寇准平素的确和周怀政相交甚密,所以不得已之下,他才下了罢相的命令。 然而,当时赵恒的本意,只是想让寇准躲躲风头。 所以,他罢黜的是寇准象征宰相的平章政事,却保留了其右仆射,中书侍郎的本官。 可没想到的是,丁谓得旨之后,却故意模糊了赵恒的用意,将罢职改成了贬黜。 随后周怀政之事发生,寇准被牵连,赵恒原本只想贬黜他到京畿附近,却被丁谓再次模糊,改成了外放边远小州。 以致于直到后来赵恒病重,在少有的清醒时间里,他都还在问侍奉之人,为什么不见寇准来朝拜。 寇准罢相的制书是如此,那些贬谪寇准一党的旨意,其实也大半都差不多都是这样。 要知道,那个时候,赵恒大多数时间都在昏迷当中。 丁谓作为宰相,拟好制书后,往往趁着赵恒神智不清楚的状况下,蒙混着拿到口谕,然后便堂而皇之的将制书用印施行。 所以,对于这种改动内容的事情,丁谓早就是做惯了的,自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是,他却忘了一点。 那就是,如今宫中的这位,已经不是重病缠身,神智时有不清的先皇赵恒,而且奉遗制处分军国事的皇太后刘娥。 宋朝的制度较诸其他朝代,最为繁复严密不过,一道制书从拟定要施行,要经过多道程序。 为了防止矫诏的事情发生,所有的诏书在下发之后,接受旨意的官员或衙门并不会直接执行,而是会等到早朝或者单独请见皇帝,当面再次覆奏所接受的诏旨内容,经过皇帝本人确认之后,才会执行。 因此,就算当时赵恒神智不清醒,可单凭丁谓一个宰相,想要如此肆无忌惮,也并不容易。 他之所以能够屡次改动制书的内容并顺利施行下去,本质上是因为,刘娥在背后替他撑腰,为他背书,证明制书的内容确实无误,所以才这般顺利。 可如今情形和当初,早已大不相同。 虽然说,丁谓仍旧是刘娥的心腹大臣,但是,之前的时候,丁谓的利益和刘娥是一致的。 甚至可以说,他改动制书内容的举动,本就是出自刘娥的授意。 但现在丁谓的这种做法,却无疑是在和刘娥对着干。 就算眼下,刘娥仍顾忌着他宰相的身份还有多年合作的情分,可这些,终归都会被慢慢消磨殆尽的。 另一边,眼瞧着赵祯对寇准的确没有过多的关心,刘娥的神色也恢复如常。 不动声色的将制书合上,递给了旁边的内侍,让他们一会和其他的制书一同送出宫去。 随后,她停下了手头的事,略微板起了脸,道。 “官家今日,可是起晚了?” 啊这…… 赵祯微微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低头道。 “朕知错了,请大娘娘勿怪。” 虽然说,今天的早朝翘班,算是他和刘娥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是作为皇帝,赖床不上朝,也的确很难讲什么道理。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认错的好,反正他以后也没打算改,挨骂就挨骂吧…… 果不其然,看赵祯这么快就低头认错,但明显有几分耍无赖的口气,刘娥也有些无奈,道。 “视朝乃是大事,不可懈怠。” “知道了……” 赵祯敷衍了一句,眼神朝着四周看了看,很快就开始转移话题,问道。 “大娘娘,今日怎么是张都知在旁侍奉,雷押班呢?” 宋代吸取了唐后期宦官专权的教训,严格限制了宦官的人数,对于内侍的机构也有了更严密的规定。 就拿现在来说,虽然宫中在册的宦官不过两百余人,但却分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两个机构。 内侍省又称北司,前省,其中低阶者,负责拱侍殿中,洒扫杂役,高阶者则会派出宫外,有固定的差遣。 入内内侍省又称南班,后省,其中低阶者负责承旨临时出外办事,高阶者通侍禁中,属于宦官中真正的高品。 所以相较之下,后者的地位要比前者更高,因此,只有内侍后省才设有宦官的最高官职都都知,只不过现在暂且空缺。 再往下便是都知,常额两员。 如今在宫中任入内都知的,一个叫蓝继宗,在赵恒驾崩之后,被充作使者,去向辽国报丧,尚且未归。 另一个便是眼前的张景宗,是皇城司的五员勾当官之一,算是刘娥最信任的宦官。 不过,也正是因为最受信任,所以张景宗才有时不在宫中,他更多的,是在外头替刘娥办一些要紧的事情。 像是这次,赵祯没记错的话,负责督建赵恒陵寝的事宜的,就是张景宗,可如今他却出现在了宫里,莫非…… “前些日子,雷允恭说,他受先皇恩遇多年,如今先皇驾崩,修建陵寝之事,他若不出力,心中不安,所以自请管勾山陵事。” 刘娥本也就没想揪着赵祯不放,眼瞧着他转移话题,倒是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头便道。 “我本觉得他少年得宠,一直在宫中任事,未历外任,怕他办不好事,可雷允恭苦苦相求,我念他一片忠心,有所不忍,所以,便让他接替张景宗,去了外头。” 听了这话,赵祯眼中眸光一闪,嘴角很快便泛起了一丝笑容。 果然,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至少现在,还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产生什么变化。 宋代的宦官制度比较特殊。 内侍的选拔,多是通过原有内侍收养幼童来补充的。 按照惯例,这些幼童自小入宫侍奉,属于内侍前省的序列,干的都是杂役的活。 等到年纪大些,便可获得官职,正式成为内臣,然后被外派出宫,承担固定的差遣。 历年数年之后,如果干得好,便可以调到内侍后省,成为宫中日常随侍办事的内臣。 但是,这种制度是在赵恒在位后期才慢慢建立的。 所以,总会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其中之一,就是雷允恭。 他虽然也是自幼入宫,可却很早就被派到刘娥身边侍奉,并没有经过内侍前省的出宫历练。 正因如此,刘娥虽然信任他,却一直不敢让他像张景宗一样出宫办事。 这次勾管山陵事,应该算是雷允恭第一次出宫办事。 但不出意外的话,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将心中的念头按下,赵祯笑着开口,道。 “怪不得这段时日,见到雷押班的时候少了许多,不过,他能有这份心,的确是难能可贵。” “那既然如今雷押班接替了张都知,负责勾管山陵事,张都知接下来怕是便要留在宫中,随侍大娘娘了?” 这话问的寻常,但是刘娥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将目光看向了在旁侍立的张景宗。 于是,便见这位官至入内都知的大珰拱手答道。 “官家容禀,臣虽想侍奉在太后和官家身前,但先皇下葬之后,需往各处奉安御容,如今先皇御容仍在景灵宫中,臣需先行前往查看,故而,过两日便要出宫了。” 第二十七章:宰执之外 所谓御容,便是画像和泥塑。 赵祯的这位死鬼老爹赵恒,热衷于东祀西封,所以在各地修建了很多的宫观。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位于仙源县,也就是后世山东曲阜的景灵宫。 当年泰山封禅之后,赵恒为了强调自己统治的合法性,便在某日对大臣们说,自己做了个梦。 梦里有灵仙仪卫,神人缥缈。 他们召赵恒对坐饮甘露仙茶,其中一位天尊自称乃轩辕黄帝,又说赵氏一族乃轩辕后裔,因主天下,还勉励赵恒抚育苍生,无怠前志。 于是,这位赵官家梦醒之后,立刻就找到了梦中所见的轩辕‘祖地’曲阜。 先是下令将县名改为仙源,随后又命建景灵宫,其仪制规模,依照太庙。 建成之后,赵恒将赵家历代先祖,包括他自己的画像都供奉其中,享受香火祭拜。 这件事在如今的赵祯看来,简直是胡闹。 但是,除了他之外,宫内宫外的所有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明面上都认同这套说法。 按照赵恒生前定下的规矩,赵家皇帝在世时,御容奉于景灵宫,驾崩之后,需奉安御容于各处宫观。 虽然说,迎奉之事应该是在下葬以后再做,可也毕竟需要提早做准备。 这事说大不大,但却不能出一点差池,所以,由张景宗亲自过去,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闻听此言,赵祯似乎是有些失望,点了点头,道。 “奉安御容是大事,该当张都知亲自去一趟。” 踌躇片刻,他眼神微动,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多言。 倒是刘娥笑了笑,道。 “皇陵那边的事,张景宗已经基本理顺了,雷允恭只需隔几日过去一趟,按照工期督办巡查便可,宫里的事不会耽搁的。” 这话一出,赵祯的神情微凛。 他自觉已经足够小心了,但是,没想到刘娥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不错,他之所以会问张景宗是否会留在宫中,其用意实际在于,想知道接下来负责替刘娥内外传递政务文书的,到底会不会换人。 宫中内侍,只有雷允恭和丁谓走的最近。 若是他不再负责这个差事,那么,丁谓想要继续垄断中书的文书,也必然会变得困难许多。 但让赵祯没想到的是,刘娥的政治嗅觉这么强,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不过,赵祯也很快冷静下来,开口道。 “大娘娘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这种时候,越是慌乱越显得心虚,倒不如一笔带过,反而不容易引人疑虑。 果不其然,刘娥见他这副样子,也没有再多说。 问了问他的课业,随后便将赵祯给打发回去了。 夜色降临,在宫人的服侍下,赵祯沐浴更衣,躺在了床上,心中却还想着白天发生的事。 看来,那场谈话不仅对他有所影响,对于刘娥来说,也产生了一些改变。 赵祯展露出了一定的政治能力,的确争得了刘娥的正视。 但是,也让刘娥对他更加上心了几分。 这种上心和以往的关切不同,而是在涉及政事的方面,她会更多的考量赵祯有没有政治用意。 这是一件好事,就像寇准这次致仕一样,说明刘娥能够听进去赵祯的一些意见。 但是同时,也更加考验赵祯的政治功力。 因为只要他做的稍稍出格一点,那么,这种上心立刻就会转化为试探和提防。 现阶段来看,赵祯自己的确摸索出了一些和刘娥相处的原则。 但是,他这位大娘娘,面对自己突然转变的儿子,只怕心里也在犹豫,之后对赵祯管束的尺度在哪…… 皇家关系啊,真是复杂的让人头疼! 把被子蒙到头上,赵祯索性闭上眼睛不再去想。 他这具身体,现在才十二岁,好好睡觉才是正理!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按部就班的过着。 意识到刘娥还没适应他这种新的表现之后,赵祯也就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的干自己的事。 朝政上头,他就像之前当太子的时候一样,几乎不再发表任何的看法。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但是,又不乏小小的波澜。 比如,大臣们发现皇帝上朝的态度大不如前。 几个月前新官家刚刚登基的时候,早朝几乎次次必到,而且礼仪端正,一丝不苟。 但是,近段时间以来,官家越发懈怠了,不仅时常传命免朝,而且,上朝的时候仪态也松松垮垮的。 谏官和宰执大臣见到之后劝上几句,官家就端正片刻,但也只能撑上片刻,便又重新变得昏昏欲睡。 这种状况,甚至让外朝不少大臣开始瞎猜,官家是不是身体不佳,纷纷上了奏札询问。 然而得到的答案,都是官家身体康健,并无不妥。 于是,舆论的风向悄悄的开始发生变化。 毕竟,朝堂上还是有聪明人的,先皇驾崩之后,朝中大小事宜全由太后处分,所谓早朝,其作用也从议政变成了训政。 说白了,就是各个衙门将接到的旨意,当面向皇帝再次确认一下就完了的事。 但是,就这么简简单单的环节,却应是被拖延的一次就开一两个时辰,偶尔甚至还能开到午间。 如此高强度的坐朝,别说官家尚幼,就算是已然成年,也很难不生出懈怠之心。 于是,纷至沓来的奏札,就被送到了中书当中。 “据说,昨日侍御史知杂事蔡齐,亲自送了奏札到政事堂去,把宰执大臣们都骂了一通,也亏得当时轮班知印的是冯相公,笑呵呵的听着,要换了别人,怕是免不了要闹上一场。” 崇政殿中,赵祯结束了经筵,听到一旁刘从愿带回来的消息,他脸上不由浮现起一丝笑容。 在灵堂守丧期间,他借着脑中那块庞大的记忆,将朝中一些重要的人物都了解了一下,蔡齐就是其中之一。 宋朝的官制设计当中,充满了相互的制衡,宰执大臣地位虽高,但是,也不是肆无忌惮。 在内有皇权牢牢控制着宰执大臣的任命,在外,则是御史台的官员,时时刻刻的盯着他们。 依宋制,中书门下掌民政,对于普通的官员几乎拥有绝对的压制,但是这其中,并不包括台谏官。 台谏官的任命,是直接由皇帝控制的,宰执大臣不得干涉,甚至就连举荐和议论,都是被禁止的。 这一条,同样也是祖宗家法。 这帮人,别说是宰执大臣了,就算是皇帝,他们也是想骂就骂。 刚好,这位蔡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蔡齐,大中祥符八年殿试第一,钦点状元出身。 当初登第之时,曾被赵恒誉为宰相之才,御赐金吾卫士护送,为其清道传呼,许跨马游街。 后世状元游街的先例,也就是从他开始的。 如今赵祯没记错的话,他登第时是二十五岁。 至今为止,入仕不过七年,却已经做到了御史台的二号人物……侍御史知杂事。 这是仅次于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的官职。 此人性格刚正,对上不媚,对下宽仁,称得上是一个标准的宋代士大夫。 历史上,他也的确官至参知政事,位列宰执。 不过,蔡齐会跑到政事堂去指着冯拯等人开骂,也的确是赵祯没有想到的。 要知道,就在前些日子,这些台谏官,可都还一个赛一个的上奏,劝谏他这个皇帝应该勤勉,不能总想着翘班,没想到这会,矛头就变了。 与此同时,赵祯也默默的对这位冯相公感到一阵同情…… 明明事儿都是丁谓干的,结果,却让他来背锅,实在是有些惨。 不过,冯拯的性格和丁谓不同,虽然赵祯知道,冯拯并非像看着那般好说话,但至少在朝中看来,他的确是个笑面佛。 因此,蔡齐骂他一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更何况,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稍微消息灵通一点的,肯定就能打听到,通过各种理由延长早朝时间的举动,是丁谓干的。 这顿骂是对谁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所以,虽然挨骂的是冯拯,但是只怕心里憋着气的,却是丁谓。 他在中书当中横行霸道惯了,这口气想要咽下去,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二十八章:丁相公的脾气 说回赵祯自己。 这段时间,赵祯意识到,刘娥也需要时间,来调整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后,就尽量不在做容易引起对方反感的事。 但是,这不妨碍他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取得刘娥的信任,只是现阶段的目标。 作为一个皇帝,他未来要面对的,始终是朝堂上的那帮大臣。 还是那句话,关系是在一次次试探当中不断建立和稳固的。 历史上的赵祯性格仁弱。 在大臣们面前,可以说就是个乖宝宝,真正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正因如此,使得仁宗一朝,文官的地位空前强盛。 不管是宰执大臣,还是普通的官员,都敢在皇帝面前指指点点的。 如今,既然赵祯已经换了一个人,他自然不会再走历史上的老路。 刚巧如今他新晋登基,文武百官都还没摸清楚这个新官家的脾气。 赵祯自然是要趁这个时候,借一些事情,给他们立立规矩。 至少要让这些人知道,他这个官家,不是那种性格优柔,做事循规蹈矩的皇帝。 如今看来,效果颇佳……至少,他们已经开始学着,不什么都从皇帝的身上找原因了。 当然,这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源于,赵祯这个皇帝现在还没有亲政。那帮台谏官的奏札,都送不到他这。 烦心也不是他来烦心! 刘娥倒是特意让人送过一些来,希望能够让赵祯看看,如今朝中对他的谏言。 但是,那些奏札都是刘娥批过的,不需要赵祯做什么。 所以,他开开心心的把这些奏札丢在一旁,看都没看,第二天就原封不动的让人送回中书去了。 隔天上朝,赵祯还是像没事人一样,该打瞌睡打瞌睡……嗯,主打的就是一个说我就听,坚决不改。 “可惜啊,丁谓不在……” 轻轻的叹了口气,赵祯的眼中闪过一抹没看到热闹的失望情绪。 他是真的想看看,要是丁谓当时在政事堂,面对蔡齐的喝骂,到底会是作何反应。 ………… 丁谓的反应来的很快……他撂挑子了! 蔡齐去过政事堂之后的第二天,丁谓到了中书之后,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于是,这位丁相公就病了。 据说,病的很严重,起不来床的那种。 更要命的是,他告病也就算了,竟然顺手把中书门下的官印给揣走了。 要知道,这枚官印只有一颗,日常由各个宰执轮班知印。 凡是经由中书门下处理的政务,都要加盖这枚印信才算是生效。 可如今,丁谓趁着自己知印的时候,竟然把它带回家了…… “今日知印的是王参政,据说,他是下朝之后,到了政事堂,才发现官印不见了,又找了负责保管的舍人询问,才知道是被丁相公带走了。” 赵祯今天倒是老老实实的上了早朝,他本来还在奇怪,丁谓为什么没有出现。 却不曾想,对方憋了这么一个大招! 刘从愿的脸上也有些无奈,接着道。 “当时,王参政就立刻赶往了丁相公府上,结果,却吃了个闭门羹,如今,政事堂几位相公估计正急的团团乱转呢……” “大娘娘那边呢?” 赵祯也有些无语,他以往只知道丁谓专横霸道,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胆大……且无赖。 这件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全看刘娥会怎么想了。 现在动静闹了这么大,估计刘娥也早已经得到消息了…… “回官家,王参政从丁相公处回到政事堂之后,便递了札子请见太后,不过,她老人家没准。” 不见王曾吗…… 赵祯沉思着,一般来说,出了这样的事,掌权者肯定是会发怒的。 毕竟,丁谓的这种行为,已经不能简简单单的说是无赖了,而是直接影响到了政事堂的正常运行。 要是换了赵祯的话,他说不准会借此机会,直接把丁谓给罢免,让他这个病假直接变成长假……惯的他! 但是,这显然只是一个没有亲政的小皇帝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想法。 且不说,因为这种事情罢黜宰相,是否有些小题大做。 单说是丁谓和刘娥多年的政治同盟关系,一时想要打破,也是需要下狠心的。 他这么做,无非是在告诉刘娥,自己受了委屈。 其实也是因为蔡齐直接跑到政事堂,将事情闹得有些过于沸沸扬扬的。 丁谓此人,除了专横骄狂之外,最好面子。 蔡齐此举,明摆着是在打他的脸。 偏生,因为对方台谏官的身份,让丁谓不能发作,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抗议。 因此,只要宫里给他一个台阶,丁谓肯定顺势也就下了,也不会闹得太过分。 王曾回中书之后请见刘娥,显然也是想让宫中做主。 但是,刘娥没有见他,也就说明,她还是想要息事宁人。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台阶,应该也不会让丁谓等的太久。 赵祯的预感很正确,丁谓想要的台阶,的确来的很快。 只不过,这个台阶貌似和所有人想的,都不太一样…… 政事堂,议事厅中。 冯拯送走了前来传命的雷允恭。 回到厅中,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同样愁眉苦脸的王曾和任中正。 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展开的皇太后手书,额头也是一阵胀痛。 原本碰上丁谓这么一个耍无赖的宰相就够头疼了,现如今,太后竟然也随着他一块闹,这可真是…… “冯相公,此事重大,如今丁相公告病在家,中书之印亦不在政事堂,不妨将此手书送到丁相府中,看看他的意思,再回奏宫中,如何?” 三人沉默了半晌,最终,王曾沉吟着开口说道。 闻听此言,任中正也点了点头,道。 “确是如此,如此大事,我等不宜擅专,还需问过丁相公才是。” 冯拯低头思索了片刻,轻轻颔首,不过,稍一犹豫过后,他还是摆了摆手,道。 “太后虽有手书,但此事未定,不宜声张,这样吧,手书暂且留在政事堂中,遣一舍人往丁相府中传话便是。” 这…… 王曾和任中正对视了一眼,皆有些踌躇。 尤其是任中正,心里不由一阵嘀咕。 这冯相公真是老糊涂了,一边说着不宜声张,一边却又让舍人前去传话。 要知道,如今这份手书的内容,只局限于他们几个宰执知晓,把手书送过去,那么顶天了就是再多一个丁谓知道。 可是让舍人前去传话,消息可就真的有泄露的风险了…… 不过,冯拯毕竟也是宰相。 现下丁谓不在,中书以他为首,任中正也不敢直接驳他的话,思忖了片刻,道。 “如此大事,舍人传话恐怕说不清楚,不如我亲自走一趟,到丁相府中详述明白?”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冯拯却显示出了罕有的果断,直接斥道。 “中书事忙,尔为参政,岂可擅离职守?” “何况,此事需中书合议,非一时可以断矣,遣一舍人传话,令丁相公知晓此事便可。” “至于如何覆奏,尚需待丁相公回来,与我等商议之后再说。” 任中正愣了愣,没想到冯拯突然态度这么强硬,无奈之下,他也只得缩了缩脖子,道。 “一切听冯相公安排!” 第二十九章:胆大包天 “官家,事情便是如此。” “据说,太后娘娘的手书下到政事堂之后,几位宰执商议了一下,便向宫中回奏,说此事需待丁相公回来之后商议一下,再做回禀,还说已经遣人去丁相公府上报信了……” 崇政殿,刘从愿依旧第一时间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赵祯。 这段时间以来,这位随侍内宦办起事来,倒是越发的主动尽心了。 除了……他每隔两三日,还会往刘娥处理政务的承明殿去一趟! 不出意外的话,这刘从愿,应该是得了一些刘娥的吩咐,否则的话,也不至于转变的这么快。 如此看来的话,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刘娥应该也已经思索出了一些和赵祯相处的原则。 至少,从刘从愿的转变可以看出,刘娥并不介意赵祯打探朝中的消息,甚至可以说是持积极的态度。 毕竟赵祯是嗣君,而且,也不是几岁的幼童。 十二三岁的年纪,未曾成年,但也不是不懂事的年纪了。 除了日常的经筵讲读之外,的确也应该开始习练一些政务,关心一下朝中的动向,不算什么。 当然,虽然对赵祯的这种举动,刘娥应该是比较积极的,但是,她也并没有全然放下戒心。 不然的话,也不会时常把刘从愿叫过去了…… 不过,这一点对于赵祯来说,倒是并没有什么忌讳,反正,他眼下也没有什么需要瞒着刘娥的。 将刘从愿留下,反而有利于取得刘娥的信任。 当然,这种事事都有可能被人看着的感觉,总归是不怎么舒服的。 所以,培养自己亲信的打算,看来是要提上日程了。 通过这段时间和刘娥的接触,赵祯也逐渐意识到,这位大娘娘并没有那么心胸狭隘。 她安排这么多人跟在赵祯的身边,更多的是看管,而不是监视。 既然现在,刘娥默许了赵祯关心朝事的举动,那么,他总要有几个用的顺手的人的。 只要赵祯不想着把刘娥安排过来的人都调走,而仅仅只是培养几个专属于他自己的心腹的话,大抵就还在她可接受的范围内。 还是那句话…… 只要赵祯的力量没有让刘娥感觉到自己的权力受到威胁,那么,她还是乐意让赵祯去自己折腾一下的。 所以,剩下的就是该怎么找人的问题了。 就像母亲会装作不知道儿子偷偷藏了秘密一样。 赵祯身为官家,而且处在十二三岁的年纪,想要有几个自己使得顺手的人,对刘娥来说算是正常的事,她并不会阻止。 但是,她也绝不会主动帮赵祯。 又或者不如说,赵祯如今身边的这些人,就是她帮忙弄来的…… 如此状况下,刘娥能做的就是冷眼旁观,具体该怎么做,得看赵祯自己的本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勉强也算是一道考题。 赵祯要是连这个也解决不了,那就老老实实的当个乖孩子吧…… 一念至此,赵祯又想起之前丁谓宫门拦下刘从愿的事。 丁谓这个老东西,真是讨厌! 要是没有他的搅和,就找两个身家清白,头脑伶俐的内侍这样一件小事,也不至于闹到现在。 这般想着,赵祯眼中闪过一丝冷色……既然这个丁谓自己找死,那么,就除掉他好了! 算算日子,他记忆里的那颗大雷,也差不多该炸了! “走吧,去一趟承明殿!” 吐了一口气,赵祯站起身来,对着刘从愿吩咐道。 ………… “官家来了,坐吧。” 承明殿中,赵祯躬身行礼,一抬头便见到刘娥搁下了手里的笔,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并未对他的到来,有任何的意外。 于是,赵祯依言坐下,正想说话,便听得刘娥开口,道。 “官家匆匆而来,莫不是为了,我刚刚下给政事堂的手书?” 这话一出,殿中的气氛微微有些低沉。 只因刘娥的口气虽然平和,但是,却莫名让人感觉到一丝冷意。 然而,这一次,就连刘娥也没有想到的是,赵祯听闻此言,先是一愣,旋即道。 “大娘娘误会了,早朝起晚,是我的错。” “现在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娘娘不加怪罪,反而替我收拾手尾,安抚大臣,我心中只有感动。” “而且……” 话说到这,赵祯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带着几分抱怨的口气,道。 “大娘娘,早朝的时间的确太早了,我实在困倦,所以有时候才……” 这番话一出,刘娥的脸上笑容反而一收,板着脸轻轻哼了一声,道。 “你呀,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对嘛,这才是正常的大娘娘! 赵祯心中松了口气……知心妈妈什么的,属实是不适合刘娥。 如今他也算是对刘娥有所了解,这位大娘娘可以随意装出各种情绪,但是,寻常状态下的她,还是以严肃居多。 一旦她要是笑呵呵的说什么话,那么大概率这个时候,她是有意而为。 眼瞧着刘娥恢复如常,赵祯也轻描淡写的将刚刚的事揭了过去……那件事自有政事堂去头疼,他操心也没有用。 再说了,他本就不是为那件事而来的。 酝酿了一下情绪,赵祯的脸色忽然低沉下来,道。 “大娘娘,昨晚我梦见爹爹了……” 这话倒是让刘娥一愣。 这段时间下来,她知道赵祯一直在关注朝中的动向,所以,刚刚下意识的觉得,赵祯是为了她给政事堂的那道手书来的。 却没想到,赵祯真的就不提那桩事,反而是唠起了家常? 提起赵恒,刘娥的神色也变得柔和了几分,道。 “官家一片孝心,想来先皇在天之灵,也能得告慰。” 于是,赵祯的情绪也好了几分,朝着刘娥身旁瞥了一眼,开口道。 “大娘娘容禀,如今天气渐渐和暖,还是让爹爹早日入土为安的好。” “上次我来见大娘娘时,听张都知说,现下山陵营建事宜,是雷押班管勾,不知如今进度如何?” 就像上次张景宗说的那样,雷允恭这段日子以来,宫内宫外的两头跑,忙的不可开交,但是,却越发显得春风得意。 要知道,营建皇陵这种事,可是个大大的肥差。 再加上张景宗之前已经把工匠,材料等一系列繁琐的事务都理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对于雷允恭来说,他去就是纯粹捞钱的。 在宫内,他是太后近侍,又负责和政事堂的沟通,就算是宰执见他,也要客客气气的。 出了宫,到陵墓建造的现场,他也只需要象征性的巡视一番,别的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大笔大笔的银两入账,自然是潇洒的很。 只不过,这人一旦太过顺风顺水,就容易膨胀…… 眼瞧着小官家突然提起了陵寝的事,侍奉在刘娥身旁的雷允恭莫名有些心虚。 不过,看了一眼太后,他心中又有了底气,上前道。 “回官家的话,按照现下的工期来看,还需要大约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能将陵寝建好。” 这话一出,顿时让赵祯皱了皱眉,道。 “朕没记错的话,礼仪院选的日子,是七月初三,如今已近六月,一个半月……岂不要误了出殡之期?” 别看在刘娥面前,赵祯乖的跟什么一样,。 可所谓居移体,养移气,这几个月下来,他天天被折磨着上朝,面对着那群文臣,看着他们跪伏在自己的脚下。 就算只是走个形式,但时间久了,上位者的气势,也逐渐被蕴养出来。 再加上,作为一个‘孝子’,涉及到先皇陵寝的事,他说话的口气,自然也不由自主的变得严厉了几分。 眼瞧着小官家隐隐有些发怒,雷允恭又变得有些心虚,沉默了片刻,他也只得硬着头皮,道。 “官家容禀,只因山陵事重,需要处处谨慎,陵寝建好之后,还要按行覆验,故而会耽搁的时日久些,请官家放心,臣一定尽力督促,力争赶上七月之期。” 这话说的诚惶诚恐,就差跪下磕头了。 雷允恭毕竟是太后心腹,他做到这种程度,按理来说,就算是看着刘娥的面子,赵祯也不应该再继续苛责下去。 不出意外的话,雷允恭就是这么盘算的。 正常情况下,也的确如此,可惜他不知道的是,今天赵祯走这一趟,就是来找他的! “胡说八道!” 哪怕是有刘娥在旁,赵祯也依旧脸色一沉,厉声喝道。 “爹爹出殡的日子,乃是礼仪院和司天监,工部等多个衙门共同商定好的,岂会没有顾虑到各处工期。” “是否出了什么事,耽误了陵寝的工期?如实说来!” 啊这…… 雷允恭也没想到,这位小官家这么难对付,一下子就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当下,他立刻跪倒在地,犹豫道。 “官家明鉴,此事……此事……” 一边说着话,雷允恭一边还向在旁的刘娥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见此状况,刘娥也秀眉微蹙,似是有些不悦的道。 “官家问了,你如实说便是!” 于是,雷允恭吞了口唾沫,这才期期艾艾的道。 “官家容禀,臣此前奉命勾管山陵事,实地巡查之时,判司天监邢中和对臣说,山陵上百步之地,风水极佳,法宜子孙,臣当时想着既然有此佳穴,自当用之。” “于是,臣立刻回宫,将此事禀明太后,将陵寝皇堂上移百步,因此,耽搁了工期……” 显然,雷允恭自己也知道他理亏,所以,话越到后头,声音越小了起来。 这话一出,赵祯顿时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要知道,这可是先皇的陵寝,从选址到建造,都是经过各个衙门详细审定的。 如今,雷允恭这么一个区区宦官,竟然敢擅自移动皇堂的位置? 更荒唐的是,刘娥竟然还答应了? 当下,赵祯拧着眉头,转身看向刘娥,道。 “大娘娘……” 看到赵祯如此激动,刘娥也叹了口气,道。 “官家莫急,此事说来话长。” 第三十章:轻拿轻放? 说着话,刘娥瞪了雷允恭一眼,似乎在考虑接下来怎么说更合适。 片刻之后,她斟酌的开口,道。 “当时,雷允恭回宫禀奏此事,我也觉得有些儿戏,毕竟,陵寝事重,贸然改地恐有不妥。” “不过,既然司天监都如此说了,那倒是也不妨再加计议一番,所以,我便让雷允恭出外,同山陵使商议。” “后来,雷允恭回奏,说山陵使也觉得此事可行,所以,我才应许了下来。” 话说到此,刘娥似乎又有些生气,重重的哼了一声,凤眸微眯,看向雷允恭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不善,道。 “不过,雷允恭你当时可没说,会因此耽误工期啊……” 殿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要知道,刘娥作为这座皇城如今真正的掌权人,雷允恭对她的惧怕,要更胜于对赵祯。 当下,他磕头如捣蒜,声音都有些发颤,道。 “太后恕罪,官家恕罪,臣也是被底下那些工匠给欺瞒了,当时臣问他们可会影响工期,是他们说皇堂尚未建成,移动位置并不费事,却不曾想,最后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要知道,刘娥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雷允恭这番话,把责任都推到了工匠的身上。 可问题是,这么大的事情,就凭那些工匠,焉敢胡言? 只怕是雷允恭自己好大喜功,自觉一定可以按期完成。 说不定,他还想着等皇堂建成,太后一高兴再赏赐他一番呢…… 刘娥冷冷的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内侍,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怒声道。 “这么大的事,你竟敢欺瞒于我,今日若不是官家问起,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去?” 这话一出,雷允恭顿时吓得瑟瑟发抖,道。 “太后恕罪,太后恕罪……” 殿中沉寂了片刻,刘娥勉强平复了下心绪,这才继续问道。 “你说实话,皇堂完工还需要多久?” 这下,雷允恭才敢稍稍抬了抬头,道。 “回太后的话,臣已经紧着督促他们了。” “臣斗胆,请太后和官家,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臣拿自己的性命担保,最多延迟半个月的时间,皇堂必定完工。” 刘娥的脸色这才算是缓和了几分,道。 “皇堂事大,我暂且不与你计较,如若一个半月内不能完工,再耽搁了先皇出殡,你就准备自裁谢罪吧!” “谢太后娘娘,谢太后娘娘……” 雷允恭当即大喜,连连叩首。 见此状况,赵祯眉头微皱,似乎是想开口说什么。 但是,刘娥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又看了一眼雷允恭,道。 “张都知过两日该回来了,他回来以后,你就住到皇陵去吧,日夜守着陵寝,断不要再出半点差错!” 这句话一出,算是剥夺了雷允恭在宫内行走的权力,这让后者脸色有些难看。 不过,眼下的场景,他倒是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继续叩头,道。 “谨遵太后之命。” 看着雷允恭垂头丧气的走出了承明殿,赵祯这才转向刘娥,有些不满,道。 “大娘娘,这雷允恭行事如此大胆,爹爹的陵寝是何等重要的事……” “何况,这桩差事本就是张都知的,雷允恭硬要抢去,如今办成这个样子,耽搁了爹爹出殡的日子,您就如此轻饶过他了吗?” 这应该算是登基之后,赵祯首次用这种略带埋怨的口气,对刘娥说话。 不过,这件事情本就是刘娥有些理亏。 因此,她倒是也没有计较,只是拍了拍身旁宽大的坐榻,示意赵祯坐到她身边来。 于是,赵祯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了过去,但是神情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 见此状况,刘娥叹了口气,道。 “六哥,你一向孝顺,这个大娘娘知道,雷允恭在先皇的陵寝弄出了事端,也的确不能轻饶。” “但是……” 话至此处,刘娥的口气略微变得严肃起来,看着赵祯,道。 “你已经是个皇帝了,做事要考虑的更周全一些。” “不说别的,皇堂之事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就算把雷允恭罚的再重,也还是不可能如期建成。” “倒不如小惩大诫,先把这件事情了了,若是你心里实在过不去,等皇堂建成,再找他算账不迟。” 这话算是宽慰,但是,赵祯仍然有些不高兴,闷声道。 “即便如此,大娘娘何必还用雷允恭来勾当山陵事?” “他今日敢瞒报工期延误,明日或许便敢继续弄虚作假,那可是爹爹的陵寝……” 看着赵祯这副样子,刘娥也有些头疼。 轻轻扶了扶额,她斟酌了一下,继续开口道。 “雷允恭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这件事说起来算是大娘娘的错,当初我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让他去勾当山陵事。” “若是换了别的事,闹成这个样子,将他换掉也就换了,可你也说了,这是皇陵。” “事关重大,倘若是在这个时候换人,传到外朝去,那些言官们追根究底起来,咱们娘俩儿颜面何存?” 准确的说,是您的颜面何存…… 赵祯心中默默的吐槽了一句,但是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神色。 所幸的是,刘娥也没有注意到他此刻小小的异常,叹了口气,她又开口道。 “而且,更紧要的事,这次工期延误,是因移挪皇堂而致,这件事情,虽是雷允恭首提,可也是和山陵使商量过的。” “若是罚了他,那山陵使便一并要罚,真是如此,事情可就闹大了……” 依宋制,山陵使由宰相兼任,负责协调各个衙门总领山陵事。 刘娥口中的山陵使,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位列首相的丁谓! 于是,赵祯不由有些沉默。 他听懂了刘娥话中的意思。 雷允恭一个区区内侍,不算什么。 但是,这件事情闹大了,就会牵连到丁谓,如此一来,就需要慎重对待了。 目前来看,刘娥还是倾向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一念至此,赵祯也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大娘娘思虑周全。” 刘娥这才慢慢把眉头舒展开来,道。 “你能明白就好……” 于是,这件事情算是暂时就此揭过,赵祯又陪着刘娥聊了一会,便要起身离开。 不过,就在他站起身来之后,迟疑片刻,他却又转了回来,开口道。 “大娘娘,我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刘娥有些头疼,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毕竟,这件事情的确是雷允恭的错,就算是她,也不好再过多辩解什么。 于是,稍一思忖,她开口道。 “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叫刘从愿的内侍,做事还算伶俐。” “这样吧,让他一同去皇陵瞧着,随时将陵寝的进展回报给你,如何?” 赵祯的脸色仍旧看着不太满意。 不过,他也知道,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刘娥退让的底线了,再纠缠下去,只怕对方就真的要生气了。 于是,他也只得不甘不愿的拱了拱手,道。 “谢大娘娘。” “嗯,早些回去歇着吧……” 刘娥摆了摆手,示意赵祯退下,后者也的确没有再继续多留,躬身行礼后,便退出了承明殿。 只不过,刘娥看不到的是,赵祯在走出殿门的那一刻,脸上不满的情绪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计谋得逞的笑容。 雷允恭区区一个内侍而已,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的目标,可从始至终,都是丁谓啊! 回到崇徽殿,赵祯便将刘从愿叫了过来。 “请官家吩咐。” 刘从愿躬着身子侍立在旁,心中也是一阵七上八下的。 刚刚在承明殿中,他也是随侍在旁的,所以,自然也看到了当时的场景。 先皇的陵寝建造,自然是油水众多,能够参与其中的,都是宫中的得宠的宦官。 就此而言,得到这个差事,哪怕只是过去巡视而已,对于刘从愿来说,也是个大好事。 可问题是,派他过去,明显不是太后的本意,只是为了安抚官家的情绪才答应下来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官家此举,明显是在针对雷押班。 要知道,作为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内侍,哪怕是擅自更换皇堂这样的过错,太后都对他网开一面,大事化小了,可见对他的宠信之重。 结果,现在自己要去监督他…… 要知道,他是官家派去的,不是太后派去的。 宫中之人,最懂得的就是欺软怕硬。 别看刚刚雷允恭在殿中战战兢兢的,可真要说心底的想法,自己面前这位小官家,还真未必能让他生畏。 所以,作为小官家派去的人,刘从愿可以想见,自己真到了皇陵处,怕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看。 当然,这话刘从愿是不敢说出来的。 毕竟,他还要在小官家身边侍奉,所以,哪怕知道这趟差事不好干,刘从愿也不敢露出丝毫不满,只是恭顺的等着官家开口。 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小官家却并没有直接让他赶往皇陵,而是道。 “皇陵之事,绝不简单!” “朕观方才雷允恭的神态,他一定还有事情欺瞒朕和大娘娘。” “刚刚雷允恭说,风水一说,是判司天监邢中和提出来的,你现在就去一趟司天监,将此事问个清楚。” 历史的惯性依旧在。 所以,赵祯非常清楚,皇陵这件事里埋的雷,远不止工期延误这么简单。 不过,这件事情不能由他来说……因为现在的他,压根就没有对外获知信息的渠道。 如果贸贸然在刘娥面前提起,那么,结果就只有两个。 一个是刘娥压根不信,觉得他在挑拨报复,另一个则是,刘娥信了,派人去查。 但是,作为一个久居宫中的小皇帝,赵祯居然能够得知宫外的消息,这说明什么? 不管调查结果是什么,刘娥都势必会思考这个问题。 那么,最合理的解释就是。 赵祯一直到偷偷的暗中经营势力,并且,现在势力已经膨胀到足以打探宫外消息的程度。 这种误会对于赵祯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别说他目前没有这种渠道,就算是以后有了,也不能张扬。 还是那句话,皇家的关系脆弱而敏感。 如果想要不让刘娥对赵祯起疑,那么,他的一切行动,就都要顺理成章。 因此,要把这件事给彻底掀出来,他就还需要一根撬动一切的杠杆…… 第三十一章:背锅吧,丁首相! 这边赵祯正在为扳倒丁谓而紧锣密鼓的做着准备,另一边的丁谓,心情也不怎么好。 不出冯拯等人意料的是,得到消息之后,丁谓很快就回到了政事堂。 此刻,一众宰执重新汇聚到了议事厅当中,丁谓坐在正中间,气压却低的吓人。 要知道,他称病在家,目的就是为了宣泄自己的不满。 原本想着,太后会将那蔡齐责罚一番,然后再下一道手书,将他安抚一番。 如此一来,面子里子都有了,他自然也就会带着中书之印回来。 可谁曾想,现在蔡齐那边不仅没受任何的责罚,反倒是他等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丁谓的目光下垂,看着摆在面前的太后手书,上头只的写了两行字。 “……官家年小起晚,恐稽留百官班次,早朝亦不妨移后殿断会……”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让政事堂的所有人都愁眉苦脸的。 这份手书中所说的后殿,指的便是承明殿。 因其在早朝的崇政殿后方,故称后殿。 按照宫中殿阁用途而言,崇政殿是议政殿,一般被用作皇帝早朝及日常召见大臣商议政务所用。 承明殿则是起居殿,不召见大臣的时候,皇帝便在承明殿中处理政务和休憩。 当然,前殿后殿的区分没有那么严格。 之前赵恒生病的时候,也曾经在承明殿召见众臣,商议政事。 所以,这本应是一件小事。 前殿,后殿只是大小之别,通常来说,皇帝喜欢在哪就在哪便是。 可问题在于,现在的承明殿,虽然名义上仍然是皇帝的起居殿,但实质上,是太后处理政务的地方。 若是将早朝的地点改到承明殿,那总不可能让太后避着他们,所以,就只能是让太后一同听政。 这可不是小事! 要知道,虽然如今军国事皆由太后处分。 可处分归处分,太后是不能临朝的,就算是偶尔召见大臣,也只能垂帘召之。 但是,参与早朝的官员,可不止他们这几个宰执大臣,让太后大规模的固定接见官员……那到底谁才是皇帝? 更不要提,官家如今时常耍赖免朝,如果早朝在前殿,免就免了,大家行礼过后,各自回去也就罢了。 可改到后殿之后,如若官家没来,太后来了,那这早朝,是开还是不开呢? 在场的众人都是知晓轻重的。 面对太后提出的这般要求,他们拒也不是,答应也不敢答应,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把丁谓顶出去。 毕竟,这事儿追根究底,就是他引起的。 要不是他天天把早朝的时间拖的那么长,官家就不会变得惫懒而时常免朝,太后自然也就没有由头提出这个要求。 更何况,身为首相,这种时候,正该是他丁谓挺身而出的时候。 因此,虽然议事厅中,丁谓肆无忌惮的放着冷气。 但是,一旁的眼观鼻鼻观心的几人,却没有一个人担心害怕,反而都在心里偷偷的幸灾乐祸。 他们倒是不担心,丁谓会真的答应下来,因为……也答应不了。 这件事情,中书是无论如何不能同意的,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就算丁谓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讨好太后应了下来,他说的也不能作数! 这种时候,事实上便能体现出宋制的好处了。 不管是中书向宫中进呈的熟状,还是宫中批画之后,舍人院依画拟定,送入宫中的制书,都必须先经过所有宰执的签押才能生效。 以往丁谓能够一手遮天,最大的原因,是他常常违背流程,和雷允恭内外勾结,先用自己的看法说服太后。 如此一来,其他宰执知道消息的时候,太后主意已定,他们要反对丁谓,就相当于连太后一同反对。 当然,不是说这么做不可以,而是……大多数的事情,都不值得惹太后生气。 可这一回却不一样,涉及到这种敏感的事情,他们每个人心中都知道轻重,说白了,这件事就算是得罪太后,也是坚决不能让步的。 再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他们捏着鼻子放过去了,那明天来政事堂开骂的,恐怕就不是蔡齐一个人了。 看着底下一个赛一个的哑巴,丁谓心中也是一阵气闷。 挨个扫了在场众人一眼,他压下心中的不满,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变得平和一些,道。 “此事重大,本相以为,朝廷大政不可擅移,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话音落下,这一次,最积极的是王曾。 他当下便点了点头,道。 “丁相公所言甚是,先皇传宝授遗者,乃陛下也,太后虽权兼处分军国事,亦不过临时处分尔,此事不可遵命。” 这话一出,丁谓不由咬了咬后槽牙。 这个王曾,还真是生怕自己好过。 要知道,刚刚丁谓的话,虽然态度鲜明。 但是,话说的还算委婉,可这位王参政,说话则是毫不客气。 就差直接了当的说,官家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太后您可别有什么非分的念头。 当下,丁谓冷着脸瞥了一眼王曾,正想开口,却听得旁边的冯拯慢悠悠的开口,道。 “王参政说得对,丁相公,此事非小,容不得半丝混淆。” 这个老东西! 丁谓看着冯拯,神色略微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平素一向从善如流的冯拯,这次的态度竟然这么强硬。 于是,原本到了嘴边的话,被他又吞了回去。 别看冯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丁谓自己心里清楚,那只是因为对方不想惹事而已。 真的要斗起来的话,他也没有一定能压制冯拯的把握。 轻轻的吐了口气,丁谓脸色有些发黑,但还是好声好气的道。 “这是自然。” “不过,近日以来,官家上朝的确懈怠了许多。” “太后手书中也有言,官家年小起晚,大政虽不可擅移,但是本相觉得,或可将视朝之制,改为五日一朝?” 这话一出,议事厅中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第一时间都汇聚到了丁谓的身上。 和刚刚所有人都表面紧张,内里轻松不同,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这些宰执大臣就下意识的挺直了腰背。 最先开口的,仍然是王曾,他直接了当的道。 “不可,早朝之制,乃是祖宗之法,如今单日视朝,已是顾虑到官家尚在冲龄,不得已而为之。” “只待官家年长,太后还政,便应恢复日朝之制,何有再延时日间隔之理?” 和刚刚略带商量的口气不同,这一次王曾的口吻坚定的很。 早朝是皇帝接见大臣的最重要场合,其政治意义,并不简单的体现在处理政务上,它更是皇权正统的体现。 就像刚刚所有的宰执大臣一致觉得,早朝的地点不能改到后殿一样。 延长早朝的间隔,虽然看似只是小事,但是,这毋庸置疑会减少皇帝和大臣接触的时间,进一步弱化皇帝的存在感和象征性意义。 这对于大臣们来说,同样是不可接受的。 如果说,如今宫中不是太后主政,而是皇帝主政。 那么,早朝在前殿还是后殿,隔日一次还是三日一次,五日一次,都有可商量的余地。 但是,现在既然是太后权兼处分诸事,那么,这一点就决然不能有任何的让步。 说白了,朝中大臣能够接受太后理政,甚至可以接受太后和皇帝一同垂帘听政。 但是,他们绝对不能接受,太后有任何试图绕过皇帝,单独临朝的举措,这是底线! 除了王曾之外,这回就连一向和丁谓一党的任中正,也委婉的开口,道。 “丁相公,早朝乃是官家视朝之仪,如若更动,牵连甚广,涉及文武百官,不可不慎啊。” 眼瞧着两人都反对他的提议,丁谓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 他默默的把目光看向一旁的冯拯,道。 “太后既有此意,直接驳奏恐有不妥,冯相公觉得呢?”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其中隐含的意思就是,更动早朝,不是他丁谓的想法,而是太后的意思。 手书都已经到了中书,若是全盘驳斥,太后的面子上也下不来…… 可惜的是,这一招丁谓早就用烂了,每每中书之中诸宰执产生分歧之时,他都会把太后给搬出来。 所以,在场众人基本上已经免疫了。 不过,同为宰相,冯拯的意见的确重要也是真的。 因此,王曾和任中正也同时看向了这位冯相公…… 第三十二章:冯拯的担当 议事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冯拯身上。 但是,让他们都没料到的是,这位冯相公压根并没有理会丁谓的问话,反倒是侧了侧身子,和一旁正在记录的舍人说了两句。 随后,那舍人便低头拿出一张空白的熟状,在上头写了一行字,随后恭敬的递给了冯拯…… “冯相!” 这般被无视,让丁谓心头一阵火起,当下,他的声音便拉长了语调,道。 “难不成是年纪大了,耳力减退?” “若是如此的话,丁某的府中倒是有几个好郎中,倒是可以借给冯相。” 看来这次丁谓是真的生气了,说话之间也夹枪带棒的。 但是,冯拯却并没有因此而生怒,而是提笔在舍人递给他的熟状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慢悠悠的吹了吹面前的墨迹,这才将其递到了丁谓的面前。 “冯道济!” 也不知那上头写了什么,丁谓在看到之后,顿时就拍了桌子,黑着脸死死的瞪着冯拯。 “你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面对如此怒火冲天的丁谓,平素一向温吞低调的冯拯,却并无丝毫惧色,只是淡淡的道。 “事关重大,本该如此。” “你!” 丁谓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指着冯拯说不出话来。 这般状况,更是让一旁的王曾和任中正诧异的很。 于是,也顾不得仪态,二人半站起身,伸着脖子探出头,朝那份摆在丁谓面前文书看了过去。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两行字。 “……臣等止闻今上皇帝传宝受遗,若移大政于他处,则社稷之理不顺,难敢遵禀。” 啊这…… 二人面面相觑,重新坐下,看向冯拯的目光当中,也多了几分敬佩。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冯相公平素看着人畜无害,可关键时刻,竟然如此的有魄力。 就像冯拯刚刚说的……此事本该如此! 于是,王曾也不再犹豫,用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只见他直接站起身来,来到丁谓的身旁,拿起那份熟状,提笔在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又将其递到了任中正的面前。 任中正有些头皮发麻,看了一眼黑着脸的丁谓,又看了看同样看着他的冯拯和王曾。 迟疑片刻,他也只得叹了口气,提笔副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这份熟状被重新递回到了丁谓的面前,但是此刻,他的脸色已经阴沉的要滴出水来。 眼瞧着三人同时又看向他,丁谓冷哼一声,却始终不肯动笔署名。 于是,气氛一时僵持下来。 片刻之后,议事厅中响起一声重重的叹息,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冯拯已然站起身来,平静开口,道。 “这份熟状,如若丁相不愿去送,那么由冯某代劳,也未尝不可。” 丁谓到底没有拗过在场的所有人。 毕竟,不管他平素作风再霸道,可这中书门下,终究不是他的一言堂。 刚刚冯拯的那句话,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不管他的态度到底是什么,这件事情都没有任何让步的余地。 如果丁谓愿意副署,那么大家还能维持面子上的和睦,如果说他执意不肯,那么,冯拯就会抛开他,直接进宫回奏。 虽然说,这样做是不符合流程的。 但是,一旦走到了这一步,无疑也就宣告着,政事堂内部彻底撕破了脸皮。 而且,也同时相当于昭告整个朝廷,他这个首相无力掌控政事堂。 真的要到这等地步,那他要面临的压力,可就不是现在这几个人了! 于是,哪怕是心中再不情愿,丁谓也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气。 眼神阴冷的在冯拯的身上扫了一圈之后,提起笔在熟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拿出中书门下的印信盖了上去。 做完了这些,丁谓甚至连多半句话都懒得说,拿起熟状,便离开了议事厅,朝着宫中赶去。 ………… “臣刚刚打探到的消息,据说,这次进宫,丁相公和太后谈的甚不愉快。” “奏对到最后,丁相公还在帘外说话,太后已然起身而去。” “后来,直到卷帘内侍提醒他说,驾起久矣,丁相公才发现太后已经不在殿中。” “听宫人们说,出宫的时候,丁相公的脸色难看的很。” 崇徽殿,刘从愿急匆匆的走进殿中,将自己刚刚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赵祯听完之后,眉头略微皱了皱,心中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思索了片刻,却始终不得窍要。 于是,他索性将这一点暂时抛在脑后,问道。 “此事暂且不说,皇陵的事可有消息了?” 提起此事,刘从愿也打起了精神,道。 “回官家,臣按照您的吩咐,去找了判司天监邢中和,详细问了此事,却发现邢大人和雷押班所言有所出入,这是臣记录下的供词,请您过目。” 说着话,他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递了上去。 赵祯展开一瞧,果不其然,就像他记忆中的那样,皇陵的事远没有雷允恭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文书的内容,刘从愿自然是知道的,这件事情一旦掀开,对他来说,可是一桩大功。 因此,眼瞧着官家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刘从愿不由小心道。 “官家,这雷允恭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先皇陵寝上动手脚,此事还需尽快禀明太后,否则恐真的会误了先皇出殡之期……” 闻言,赵祯扫了刘从愿一眼。 虽然只是淡淡一眼,但是,顿时让后者没了声息。 轻轻敲了敲扶手,赵祯摇头道。 “雷允恭和丁谓,都是大娘娘宠信之人,光靠这么一份证词,想要扳倒他们,不够!” 这话一出,刘从愿不由吞了吞口水,立刻低下了头。 从官家派他去查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猜测。 但是,当时他只觉得,官家想要扳倒的是雷允恭,却不曾想,这位小官家的目标,竟然是太后最倚重的当朝宰相…… 一时之间,刘从愿感到心绪有些混乱,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赵祯的声音却再次响起,道。 “刘从愿,朕要你替朕去办两件事……” 来不及思索其他,刘从愿下意识的就要拱手应声。 然而,官家的下一句话,却又让他做了半截的动作戛然而止。 “瞒着大娘娘!” 短短的五个字,却让刘从愿的脸色一阵纠结,迟疑片刻,他开口问道。 “不知官家想让臣去办什么事?” 眼瞧着刘从愿犹豫的样子,赵祯心中叹了口气。 但是,他也并不意外,想了想,解释道。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所以,朕必须要拿到最确凿的证据,才能去向大娘娘禀报。” “朕没记错的话,今日张都知便要回京,朕给你一道手书,你现在就去城门口等着,让他回京之后,立刻到崇徽殿来见朕。” “除此之外,你将手书交给张都知之后,便立刻去一趟皇陵,然后……” 听了这番话,刘从愿心中才松了口气。 他是真怕小官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到时候这位身份尊贵,最后背锅的可还得是他。 不过所幸的是,这两件事都不算什么大事,虽然瞒着太后让他有些不安,但是,咬了咬牙,他还是应了下来,道。 “官家放心,臣一定办好。” 看着刘从愿匆匆离开的身影,赵祯的眼神微微有些失望。 要知道,虽然这刘从愿是刘娥派来的人,但是,毕竟侍奉了原身好几年。 这些日子,交给他办的事情,也都还算妥当周全。 所以,他的确起了一些爱才之心,想要收为己用。 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的确有些不切实际了…… 从刚刚刘从愿的举动便可看出,小事或可让他去办,但如果真的是遇到了什么紧要之事,那么,再交给他办,就难免让人有些不放心了。 平心而论,赵祯并不觉得刘从愿做的不对。 毕竟,虽然他是皇帝,未来也一定会亲政。 但是,这个未来到底是什么时候来? 提前投靠,会不会倒在未来到来之前? 这些事谁也说不准。 冒着风险雪中送炭这种事,到底不是谁都有勇气干的。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随意下赌注才是正常的。 所以,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生气,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风险和机遇往往是并存的,在风险面前畏缩不前,那么,机遇自然也会随之溜走。 希望刘从愿以后,不会因为他今天的选择而感到后悔吧…… 第三十三章:网中的蜘蛛 出了宫中,丁谓一路向政事堂而去,心情越发变得烦躁。 而且,从刚才开始,他的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这让他的烦躁当中,又隐隐多了一丝不安。 坐在肩舆上,丁谓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希望能够让自己平静下来。 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他心中的不安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变得越发强烈。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儿! 从接到太后手书的时候,他心中便有这种感觉。 待他感到政事堂后,冯拯那突然强硬的态度,更是让他隐隐觉得,这背后另有内情。 但是,这都不是最关键的。 想起刚刚在宫中,太后那突如其来的怒火,还有自己奏对时,随侍在太后身旁的雷允恭,脸上一直难看无比的神色。 丁谓的眉头不由皱的越来越紧。 一定是出事了! 脑中闪过奏对的最后,雷允恭跟着太后一同离开时,那略显无奈,想说什么却找不到机会的样子,丁谓的心中有些不安…… 他能够感觉到,宫内宫外,似乎无形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而他却被排斥在了外头。 “相公,到了。” 身后随从的声音传来,让丁谓回过神来。 下了肩舆,他原本想着第一时间去找任中正问个清楚。 但是,却没想到,他刚迈着四方步走进议事厅中,便见到冯拯等人聚在一起,不知在说着什么。 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三人这才转过身,朝着他迎了上来。 “丁相,太后如何说?” 开口发问的是冯拯。 丁谓此刻心中的不安之感,虽然已经十分强烈,但是,面上他还是努力维持着形象,道。 “太后向来明理,下此手书,本也是为了官家和朝政着想。” “本相亲自进宫,向她老人家阐明其中利害,太后自然并无他言,收回了手书。” 丁谓并没有提起太后对他发怒的事,因为他很清楚,单靠他自己,想要压服这些和他同级别的宰执,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一直以来,他依靠的都是太后的名头。 既是如此,他自然不能将争吵之事说出来,免得这些人觉得他和太后有了嫌隙,趁虚而入。 见此状况,对面三人对视了一眼,随后,冯拯笑道。 “丁相素来受太后信重,自然应该如此。” 闻言,丁谓不由睨了一眼冯拯。 这个老东西,这会倒是陪起笑脸了,之前拟熟状的时候,怎么不见他这副样子。 不过,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冯拯同为宰相,以如此神态和他说话,尽管丁谓心中仍旧有火,却也不好发作。 哼了一声,他只得道。 “此事虽干系重大,却也并非难以决断,诸位既然早已有了定论,覆奏便是,何必要遣舍人将某从府中唤来?” “身为宰执,自当有所担当,岂可顾身自厚?” 这话带着满满的抱怨口气,当然,他不是埋怨这些人把他叫来,而是埋怨他们,明明不听自己的意见,还要把他叫来。 面对此言,冯拯却依旧一脸笑容,道。 “我等虽亦是宰执,但是中书向来以丁相为主,如此大事,我等自然当等候丁相回来再行决断。” 此刻的冯拯,和之前的样子简直截然不同。 奉承的话不要钱似的一句句往外涌,以致于平时最喜欢听奉承的丁谓都有些不适应。 这老东西……有必要吗? 心中升起一丝疑虑的同时,他忽然看到,冯拯身后的任中正一脸的难色,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碍于冯拯一直在喋喋不休而插不上话。 见此状况,丁谓心中警铃大作,直接了当的摆手,止住了冯拯的话。 然后,他向前两步,来到任中正面前,问道。 “出什么事了?” 于是,任中正这才得着机会开口,道。 “丁相,刚刚张都知来了一趟政事堂,说是奉官家之命,取走了一份判司天监邢中和呈上的奏札。” 这话一出,丁谓顿时脸色大变。 他甚至来不及计较刚刚冯拯那明显是在阻拦他的举动,转身直接就朝着政事堂来奔去。 与此同时,随着丁谓离开,议事厅中重新陷入了沉默,冯拯原本堆满笑容的脸上,此刻已然面沉如水。 他眯起眼睛,冷冷的看向了任中正,道。 “任参政当真是关心丁相公啊……” “冯相,我……” 任中正的后背有些发凉。 他吞了吞唾沫,正想开口解释,却没想到,冯拯压根不想听他说什么,一甩袖子,转身便离开了。 随后,王曾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同样是半句话都没有多说,便跟上了冯拯的脚步。 政事堂中暂且不提,且说丁谓在听到任中正所说的消息之后,心中纷乱不已…… 当初雷允恭对他说要移动皇堂的时候,他就觉得此事不妥。 但是奈何,雷允恭执意如此。 他虽是宰相,可之所以能够压服其他宰执,靠的就是宫中太后的势。 如今太后深居,内外文书皆仗雷允恭传递,哪怕是丁谓,也不敢轻易得罪他。 所以,当雷允恭来找他的时候,丁谓才默认了此事。 可很快他就明白,这件事是他太冲动了。 因为就在皇堂位置移动后的几天,中书就收到了一份判司天监邢中和的覆奏。 奏札里头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委婉的暗示了新皇堂的位置可能会有风险,这才再次上奏确认,是否真的要移动皇堂。 当时丁谓心中就感到十分不安。 于是,他立刻去找了雷允恭。 后来,是雷允恭打着包票说,新皇堂是一处风水极佳之地,不可能出问题,而且,太后也已然应允了。 所以,丁谓才放下了心。 毕竟,一旦真的出了问题,第一个要承担责任的就是雷允恭自己,对方不可能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胡闹。 也正因于此,为了避免再出差错,在雷允恭的要求下,回到政事堂之后,丁谓就压下了邢中和的这份奏札。 再后来,他又多次询问过雷允恭皇陵进度如何,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问题。 于是,他也便渐渐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可刚刚的这个消息,却让他立刻就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身在中书多年,抛开德行不谈,丁谓本身的政治能力是足够的。 虽然任中正只说了一句话,但是,其中却有两个关键的信息。 其一就是,张景宗是奉官家之命前来的。 经过上次制书的事之后,丁谓岂会不知,宫中官家现在对他的态度? 此事既然是小官家插手了,那么,必然就是冲着他来的。 其二就是,张景宗此来,目的极为明确,就是为了取走邢中和的奏札。 要知道,当初这份奏札送到中书之后,就被他压了下来。 中书事务繁忙,本就不是所有事情都要送入宫中处理。 一些小事,中书的札子也可以当做具有效力的文书执行下去,邢中和的这份奏札,又是以覆奏的形式上的。 这意味着,他不是在请示此事是否可行,而是已经得到了旨意,为防矫诏,所以再次上奏确认而已。 按照规程,各个衙门和官员在接到旨意后都要进行覆奏,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这就是走个流程而已。 因此,虽然其他几个宰执也都知道它的存在,但是,也都没有在意,任由丁谓把它当做普通的奏札一样搁置下来。 这么一份不起眼的奏札,按理来说,早就应该淹没在繁多的事务当中。 那么问题就来了。 官家身在宫中,是如何知道这奏札存在的? 或许是宰执当中有人包藏祸心,打算以此针对他,或许是官家从别的渠道得到了消息,可能性有很多。 这个时候,丁谓已经无暇细想,到底会是哪种状况。 但是,不管是哪个可能,官家既然派人来拿这份奏札,那么便说明,对方十有八九已经掌握了一些实证。 不然的话,不可能做出这种绝对瞒不过他的举动。 一念至此,丁谓心中一阵恐慌。 当然,不单单是因为移动皇堂的事有可能被闹大。 事实上,上次进宫的时候,丁谓就猜测,可能官家会用此事做文章。 但是,那个时候,他依旧镇定。 因为仅仅是移动皇堂,还不至于动摇他的地位,除非…… 想起邢中和奏札中暗示的那种可能,丁谓身子都有些发颤,咬了咬牙,紧着向前走了几步。 终于,让他略微松了口气的是。 刚好在宫门前,他看到了从宫外回来的张景宗…… 第三十四章:无能狂怒 宫门外,因为一路疾步而来,丁谓的额头上都渗着一层薄汗。 看着张景宗和他身后低着头的邢中和,丁谓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上前开口道。 “张都知,你这是……” 面对这位一反常态,笑容满面的首相大人,张景宗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同样堆起笑容,拱手道。 “回相公话,奉官家之命,召判司天监邢中和觐见。” 于是,丁谓脸上的笑容一滞,道。 “这……张都知,不知官家召邢郎中,所为何事?” 张景宗脸上依旧带着笑容,礼数周全。 “回相公话,官家没说。” 一颗软钉子砸过来,顿时让丁谓的心头火起。 要知道,他身为宰相,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受过这个气了。 心中已是骂翻了天,但是,面上他却不得不继续维持着笑容,道。 “张都知,你看,天色也晚了,距离宫门下钥的时辰也快了,邢郎中是外臣,此刻进宫,若是误了时辰,岂不有违法度?” “不如本相随你进宫去见太后,就算真有什么事情,也好处理些,若是处理不当,再请旨召见邢郎中,也为时不晚……” 看着对面和和气气的丁谓,张景宗心中不由暗笑了一声。 原来这位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丁首相,也有害怕的一天啊…… 可惜,平素不肯与人为善,那么落难之时,如何又能指望别人出手相助? 张景宗仍旧保持着笑容,但是,态度却坚决的很,道。 “相公此言差矣,我是宫中之人,只知遵太后和官家之命,这二位怎么吩咐的,我就怎么做。” “官家说了,要见邢郎中,所以我便去将他带来,相公若不想我带邢郎中进宫,便去太后或官家面前请一道手书。” “我自然是怎么把人带来的,就怎么把人送回去。” 这话一出,丁谓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 他哪还看不出来,张景宗压根就没有半点要通融的意思。 当下,他便沉下了脸色,道。 “张都知,这是执意要和本相作对了?” 事已至此,丁谓也不再虚以委蛇。 毕竟,既然张景宗已经拿到了那份奏札,便说明,他肯定知道了其中的内容。 那么,张景宗就不会不知道,带邢中和进宫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种情况之下,他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对方却还在装糊涂,就只能说明,对方压根就不打算给他半分面子。 既然如此,那他丁谓又何必再自降身份,在一个宦官面前低三下四的说好话。 然而,不管是面对刚刚好声好气的丁谓,还是现在摆出宰执架子压人的丁谓,张景宗的脸色都依旧平和,拱手道。 “相公说笑了,我乃一介内宦,岂敢和宰执大臣作对,奉命而为罢了,还是相公莫要为难我。” 丁谓不由咬了咬后槽牙,心中越发觉得难受。 这张景宗要是真的和他吵起来,说不准他心头的那股郁结还能舒缓两分。 但是,偏生对方就似是一团棉花一样,不管他是强硬还是怀柔,都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态度,让他只觉得无处着力,憋屈的很。 定了定神,丁谓看着对面的张景宗,道。 “那本相如果就是要为难你呢?” 说着话,他的口气变得有些阴冷,道。 “张都知,你莫以为区区一个邢中和,就能奈何的了本相,真到了太后面前,你有你的说辞,本相自然也有本相的说法。” “一天,本相只要一天的时间。” “今天你将邢中和暂且送回去,过了今天,明日你无论做什么,本相都不会再阻拦。” “只要张都知肯应本相此事,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本相都记你一个人情。” “否则的话……” 后面的话,丁谓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话中的威胁之意,却已经显露无疑。 毕竟,丁谓是宰执大臣,在朝多年,他经历过的大小风波无数。 不论是当年的寇准,还是后来的李迪,朝堂上的攻讦,私底下的暗算,他都挺过来了。 而且,每次他度过难关之后,对于曾经为难过他的人,都是加倍的报复。 丁谓相信,这些事情张景宗不会不知道。 作为宰执大臣,只要他能挺过这一劫,有的是法子整死张景宗……哪怕他是太后的亲信也一样。 这些状况,张景宗自然是明白的。 但可惜的是,也正因如此,反倒让张景宗觉得,丁谓未免对自己的实力太过高估了。 他在宫中多年,自然也有自己的底蕴。 丁谓刚刚的这句话,对于张景宗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 就算是今日之事不成,丁谓逃过一劫,那么未来丁谓要针对他,到了太后面前,丁谓有丁谓的说法,他自然也会有自己的应对。 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这位丁首相还如此骄狂,实在是愚不可及! 心中默默的给丁谓下了论断,但是面上,张景宗却仍旧没有半分波动,道。 “丁相贵为宰执,若要为难在下,自然是小事一桩。” “不过,在下还是那句话,我是内臣,所奉者乃太后和官家之命,在下区区一介内宦,丁相不将在下放在眼中,倒也无妨。” “但,官家之命已下,若是今日不能将邢郎中带进宫,怕是在下不好交代。” “所以,只能得罪丁相了……” 从始至终,张景宗的口气和神态都客气的很。 但是,话中的意思,却半点未改。 见此状况,丁谓的神色越发难看,正要开口,却不曾想,张景宗已经侧了侧身,道。 “来人,将邢郎中送进宫中,莫要让官家久等了。” “你敢……” 眼瞧着张景宗身后的随从,已经拉着邢中和开始往宫门处走,丁谓顿时站不住了,抬步就要往前阻拦。 但是这一次,张景宗却比他更快,直接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了他前进的路上,道。 “前方便是宫城,丁相请自重!” 丁谓看着张景宗背后那几个同样虎视眈眈的随从,这一刻才猛然意识到,他此刻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人。 说到底,丁谓毕竟是外臣,虽然他和雷允恭相交甚厚,但是,对于宫中内宦的状况,却也并不算十分了解。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丁谓身为士大夫,对于内宦天然的轻视。 正因于此,他之前虽然知道张景宗,但是,对并没有太过上心。 毕竟,这位张都知时常不在宫中,而且,也素来不怎么参与政务,对中书的影响几乎没有。 所以,在以政务为考量的丁谓心中,并不觉得张景宗有多难对付。 但是现在,看着自己面前,沉静而立的张景宗,他才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的确,张景宗不怎么参与政务,也不随侍在太后身旁,但是,他的手里,却握着皇城司。 有这把利器在,丁谓哪怕身为首相,也不可能以势压人。 就如现在,张景宗挡住他的举动,其实已经把意思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想要强行阻拦邢中和进宫,那要看看,他这个文弱的士大夫,能不能越过对方带来的皇城司好手。 “好,好,好!” 明白事不可为,丁谓也只得压下心中的怒意,冷冷的扫了一眼对面的张景宗,道。 “今日之事,本相记下了,且等来日。” 说罢,丁谓不再继续纠缠,而是转身离去。 哪怕他心中怒火滔天,可也明白,当下不是计较的时候,当务之急,是邢中和进宫以后,他该如何应对。 “恭送丁相公。” 目送着丁谓的身影离开,张景宗这才缓缓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对着旁边的人吩咐了两句之后,同样转身朝着宫中赶去…… 第三十五章:利令智昏 承明殿。 刘娥看着面前乖巧坐着的赵祯,心中总觉得有哪不对劲儿。 要知道,明明早上的时候,这孩子还在因为她对雷允恭的处置太轻而感到不满。 可结果,这才过了不到一日,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让自己检查他的课业? 这种事情,若是放在以前,刘娥虽然觉得稀罕,但也不会多想什么,毕竟,此前赵祯一向十分听话。 但问题就在于,自从登基之后,她这个儿子,已经越发的有主见了。 再看他主动拿过来让自己批阅的课业,虽然做的不错,但是,在刘娥看来,实在算不上特别出彩。 不对劲儿,十分有十分的不对劲儿…… 心中这般想着,刘娥随意在这份课业上批了几笔,道。 “做的不错,官家近来勤学,让大娘娘甚感欣慰,不过这份课业里,还是有几处地方需要斟酌……” 虽然已经猜到,眼前的课业就是个幌子,但是,刘娥也并没有直接点破,而是认真的将其中的错漏一一指了出来。 赵祯坐在一旁,认真的听着,心中却不由闪过一丝笑容。 果然,就像他之前得出的答案一样。 虽然刘娥的权力欲很强,但是,至少眼下来看,刘娥对他这个‘亲生’儿子的关心和栽培,都是实心实意的。 按照过往的经验来看,除了权力之外,刘娥有两件事情特别在意,一个是赵祯的身体,另一个是赵祯的功课。 所以,哪怕知道这次他只是打了个幌子,肯定还有别的用意,刘娥也依旧会认真对待。 再说这些课业,赵祯虽然有后世的教育基础,但是,他现在学的都是一些经典,而且还有不少是古文。 因此,哪怕是有原身的记忆在,他的功课也就只能算是马马虎虎,其中错漏之处的确不少。 于是,母子二人一个尽心指导,一个虚心好学,时间便在这般融洽的氛围当中慢慢流逝。 “还有此处,我记得上次的课业,官家就犯过这个错……”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刘娥指着面前的策论中,她用朱笔圈画出来的两句,正想要详细的说一说。 外间匆匆进来一名内侍,开口道。 “禀太后娘娘,张都知回来了。” 话音落下,刘娥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目光依旧停在面前赵祯的课业上,随口道。 “那便让他进来吧。” 反倒是赵祯,闻听此言,眼中飞快的掠过了一丝惊疑,不过,很快,就被遮掩了起来。 这个时候,刚刚说话的内侍也踌躇了片刻,继续拱手道。 “回太后娘娘,张都知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判司天监邢中和邢郎中,说是……说是官家之命。” 这话一出,刘娥顿时皱了皱眉,搁下自己手中的朱笔,朝着赵祯投去了疑问的目光。 赵祯倒是不慌不忙,道。 “大娘娘恕罪,今日早些时候,在承明殿中,雷允恭说是邢中和告诉他皇堂百步上乃宝地,朕便想着,要见一见此人,看看他所言是否属实。” “不过……” 话至此处,赵祯的口气恰到好处的停了一下,似乎有些踌躇,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道。 “人既然已经带来了,大娘娘何不召进?” “是非曲直,一问便知。” 见此状况,刘娥虽然仍有疑虑,但却也没再问什么。 一摆手,命人将面前桌案上的东西收好,又垂下珠帘,吩咐道。 “让他们进来吧。” 于是,在珠帘微微晃动当中,张景宗带着邢中和趋步而入。 “参见太后,参见官家。” “平身吧……” 帘后刘娥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话音落下之后,只有张景宗站了起来,邢中和却依旧跪在地上。 见此状况,刘娥眉头微蹙,不由又看向了赵祯。 于是,赵祯对着身旁内侍示意了一下,后者立刻拿出了一份奏札。 随后,仍旧是在赵祯的示意下,内侍将奏札拿到珠帘外邢中和的面前。 紧接着,赵祯隔着珠帘开口问道。 “邢郎中,这份奏札,可是你所写?” 有张景宗这个内宫大珰亲自来提,再加上见到了宫外的那场冲突,邢中和就算再怎么愚笨,对此刻的情形也该有了猜测。 见到这份奏札,他忍不住身子有些发颤,但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道。 “回官家,正是臣所上。” “那其中所言,可属实?” 帘后小官家的声音再次响起,更是让邢中和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 对于皇陵的情形,邢中和是最清楚的。 原本他以为,这么大的事,雷允恭肯定已经禀明了太后和官家,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但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心中纷乱如麻,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邢中和也不敢有所欺瞒,只得道。 “回官家,移动皇堂一事,臣早已对雷押班说明其中风险,但雷押班说,太后已然应允,随后,臣按例覆奏,中书亦未有阻止之命下达,故而,臣才……” 话到最后,邢中和的声音越来越小。 与此同时,帘后刘娥的脸色已经渐渐沉了下来,看着赵祯问道。 “官家,到底怎么回事?这份奏札写了什么?” 于是,赵祯示意内侍将邢中和的那份奏札拿回来,递到了刘娥的面前,道。 “事情如何,大娘娘问问雷押班,便知道了。” 刘娥的神色一阵惊疑,接过奏札,翻开一瞧,却见上头写着。 “……山陵上百步,法宜子孙,类汝州秦王坟,然其处多石,又有溪出,恐石下有水……山陵事重,按行覆验,时日良久,恐不及七月之期……今得诏命,当于五日后移皇堂所在,臣依例覆奏,再拜……” 前面说移动皇堂时还好,毕竟这件事情刘娥已然知晓。 但是,看到后面那句恐石下有水,她立时便霍然而起。 手里紧紧的捏着奏札,刘娥的脸色铁青,目光蓦然转向随侍在侧,同样早已是脸色惨白的雷允恭,厉声喝道。 “雷允恭,你竟敢欺瞒吾!” 却见后者立刻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叩首,道。 “太后恕罪,这……这都是猜测之语而已,皇陵工期延误,绝非因此,只是因为移动了位置而已,还请太后明鉴啊!” 见此状况,赵祯的眼神微眯,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雷允恭擅移皇堂这件事,赵祯脑中的记忆是有的,但是,其中细节却并不明晰。 毕竟,那个时候的赵祯,就是一个孝顺乖巧,一心读书的乖宝宝。 从记忆当中来看,赵祯所知道的,就是刘娥因此事大发雷霆,动了极大的肝火。 所以,赵祯猜测,雷允恭虽然禀告过皇堂一事,但是,肯定只说了好处,没有说风险。 否则的话,刘娥不至于在得知事情时,如此震惊。 现在看来,事实恰好印证了他的猜测。 因着这段时日权势的膨胀,导致丁谓和雷允恭,都有些拎不清楚轻重了。 对于刘娥来说,除了权力之外,她最在意的就只有赵恒和赵祯。 其中,前者要比后者更重。 别看这段时间以来,刘娥在朝中上下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 但是,赵祯很清楚,每到晚间,她也会独坐神伤。 说到底,刘娥能够从一个孤女,一步步走到今日,最需要感激的就是赵恒。 四十年夫妻情分,早已经生根在心底割舍不断。 因此,如果知道移动皇堂有这么大的风险的话,刘娥是绝对不会轻易答应下来的。 所以,赵祯断定,雷允恭在禀报这件事的时候,一定蓄意隐瞒了邢中和的后半句话。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说白了,时时处处的奉承,早已经让雷允恭忘了小心谨慎四个字是怎么写的。 为先皇谋一福地的功劳蒙蔽了他的理智,所以才会酿成如此大祸…… 第三十六章:雷允恭之败 承明殿中,珠帘晃动不止,便如帘中人的心绪。 刘娥脸色铁青的站在原地,冷冷的瞪着底下不住叩首的雷允恭,勉强扶着椅子坐下,道。 “张景宗!” “臣在……” 听到太后开口,底下的张景宗立刻上前。 于是,只听得刘娥吩咐道。 “即刻把雷允恭下狱,然后遣人去皇陵将此事查察清楚。” “是……” 当下,张景宗便带着两个内侍来到帘后,拉着雷允恭要将他带下去。 不过,雷允恭显然也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于是,他拼命甩开那两个前来拿他的内侍,膝行向前,道。 “太后容禀,臣有大罪,不敢辩解,但若此时将臣下狱,朝野内外必能皆知皇堂一事,臣死不足惜,可若引发朝议沸然,伤及天家名声,则臣万死难赎。” “现今皇堂已建大半,并未出现邢郎中所言之事,只需再过一个半月,便可建成,待得皇堂建成,无论太后如何处置,臣都绝无怨言。” “为天家颜面计,还望太后三思啊!” 显然,到了这个地步,雷允恭也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不仅泣声连连,就连额头都已经被磕出了血痕。 见此状况,刘娥虽然仍旧脸色铁青,但是冷静下来之后,也的确有些动摇。 稍顷之后,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森冷的目光落在雷允恭的身上,道。 “我再问你一遍,皇陵当真并无差错,能够按期完工?” 这话口气已然有些松动,雷允恭又岂会听不出来,当下便斩钉截铁的答道。 “太后明鉴,皇陵事重,若真有差错,臣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欺瞒于您。” “请太后再给臣一个机会,待皇堂建成,哪怕是让臣去给先皇陪葬,臣也甘愿领受。” 话音落下,刘娥坐在榻上,脸色一阵阴晴不定,显然,心中已然有些动摇。 见此状况,赵祯眉头微皱,心中也有些着急。 虽然说,按照他的记忆来看,现如今皇陵之事已经出了,雷允恭无论再怎么挣扎,也都是在劫难逃。 可问题是,他的目标并不是雷允恭,而是丁谓。 虽然说,历史上丁谓也因此事而受牵连,被远谪出京,终生未在复起。 但是,或许是念及旧情,擅移皇堂的案件卷宗当中,却也并没有提及到他。 如果说没有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的话,那么,赵祯对这个结果也就不过问了。 但这些日子下来,他和丁谓之间你来我往的冲突,都被中书诸臣都看在眼中。 若是最后仍旧只是贬谪了事,那么,恐怕会让这些宰执大臣看轻他这个小官家。 不管他和刘娥之间的权力关系是怎样的,但是在外朝,君威若不立,那么之后即便是他亲政,想要扭转这种印象,也并不容易。 何况,丁谓这么和他作对,若仅仅只是让他贬谪,也未免太便宜他了。 所以,今日决不能就这么让雷允恭逃脱…… 心中下了决断,赵祯站起身来,朝着刘娥微微躬身,正要开口,殿门处忽然出现一个内侍。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被赵祯派出去的刘从愿。 只见他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先是看了一眼赵祯,随后便开口禀道。 “太后娘娘,官家,入内供奉毛昌达求见,说有急事要禀报。” 这话一出,底下的雷允恭顿时变得脸色煞白。 与之相对的,则是赵祯长长的吐了口气,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顺势变成了…… “大娘娘,毛昌达负责皇陵砖石,想必对皇陵如今的状况十分清楚,宣他进来一问,便可知道邢郎中奏札中所言,到底是杞人忧天,还是确有其事了。” 皇陵建造,雷允恭总管建造事宜,但是,宫中派出的内宦却不止他一个,毛昌达便是其中之一。 不出意外的是,刘娥听完之后,她的目光又落在雷允恭身上,眯着眼睛道。 “官家说得对,若皇陵真的无事,想来,你也不怕召其他人来对质吧?” 雷允恭的身子微微一抖,将头深深低下,颤声道。 “太后……” 然而,这一次,赵祯却并没有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直接吩咐道。 “召毛昌达进来。” 于是,刘从愿立刻躬身行礼后,转身退下。 不多时,便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宦官跟着刘从愿走进了殿中。 “臣入内供奉官毛昌达,给太后,官家请安。” “免礼吧。” 隔着珠帘,刘娥轻轻摆了摆手,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但她还是忍不住俯了俯身子,问道。 “你本应在皇陵督建,如今突然赶回,可是皇陵发生了什么事?” 毛昌达既然是刘从愿带来的,之前自然已经得到了一些嘱咐,于是,无视殿中略显沉寂的气氛。 他依言站起身来,沉声道。 “太后圣明,臣此次赶回京中,是因皇堂之下,不断有水渗出,据工匠所言,若继续建造下去,恐建成之后,亦难免被水侵不断。” “事关重大,臣不敢拖延,只得立刻回京禀明,请太后决断!” “什么?” 当下,刘娥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尖利。 只见她一下子便从榻上站了起来,甚至顾不得其他礼节,直接上前两步,掀开帘子,疾步走到了毛昌达的面前,道。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毛昌达见此状况,也有些发愣。 他虽然早就料到太后会发怒,但是,也没想到她老人家会生气到这个份上。 当下,他赶忙跪倒在地,道。 “太后恕罪,此前雷押班欲移皇堂,便有上了年岁的工匠,说新皇堂恐有风险。” “但是,雷押班说旨意以下,命我等照做。” “故此,我等便按雷押班所说,在新皇堂开始建造,然新皇堂多山石,工期艰难,恐无法按期完工。” “臣在半个月前,已经写了奏札交给雷押班,请太后娘娘示下,该如何决断。” “后来,雷押班说,太后有口谕,让工匠日夜不停,务必要赶在工期之前结束。” “臣不敢怠慢,监督工匠夜以继日,终于在昨日将山石清理完毕,但没有想到,山石虽尽,流水却出。” “若照此建造下去,无论如何封堵,都会有水不断渗入皇堂,经年累月,皇堂必被水所侵,若是严重的话……可能……” 话至此处,毛昌达也有些踌躇,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太后铁青的脸色,随后期期艾艾的道。 “可能……会导致皇陵崩塌!” “你说什么?” 如果说刚刚刘娥的话是充满愤怒的话,那么这一次,她的身子身子都在微微的发颤,险些都有些站不稳。 见此状况,不知何时早已经同样从帘子后出来,站在一旁的赵祯连忙上前,将刘娥扶住,道。 “大娘娘息怒,所幸发现的早,爹爹还未下葬,一切都还来得及……” 刘娥被赵祯扶着,重新回到帘后坐下,靠着坐榻,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随后,她坐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等在一旁的张景宗道。 “即刻将雷允恭收押,另外,将杨怀玉和岑保正召来。” “是。” 张景宗手脚麻利,这一次没有任何的犹豫,带着两个人,便将雷允恭拖了下去。 而后者情知事已无力挽回,也不敢再有任何辩解,只是默默的跪在原地,脸色灰败的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第三十七章:何谓宦官 雷允恭被拖走,邢中和也被带了出去。 于是,承明殿中,便只剩下了赵祯和刘娥还依旧坐在原地。 似乎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气着了,刘娥斜靠在榻上,凤眸微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祯坐在一旁,同样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张景宗回到殿中,小心翼翼的上前,禀道。 “太后,雷允恭已经下狱,臣也已经派人去请杨押班和岑押班,不过,眼下岑押班正在宫外办事,恐需耽搁些时候。” 刘娥的手下,雷允恭和张景宗二人是最亲近的,但是,也并不是没有其他得力的宦官。 便说刚刚刘娥点名的两个宦官,杨怀玉与岑保正,都和雷允恭一样,官至入内押班。 其中,杨怀玉负责勾管御药院。 和明清时期的太医院只管汤药不同的是,宋代的御药院,除了负责为宫中贵人看诊抓药之外,还负责和内东门司一起管理宫中的用度开支。 若和外朝相比的话,御药院的地位,类似于三司中的户部司。 至于岑保正,他负责勾管皇城司狱,大宋没有所谓的内狱,所以皇城司狱,实际上就是所有的犯错宫人收押受审之处。 说白了,皇城司狱就相当于外朝的审刑院。 点他们二人过来,其实便可看出,刘娥虽然得知了此事气急,但是,却还没有失去理智。 毕竟,事情已经闹成了这个样子,那么接下来当务之急,除了审讯雷允恭之外,就是评估皇陵接下来该如何建造。 “嗯,知道了。” 刘娥此刻的心绪显然还是很差,于是,听了禀报之后,她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并未多言。 但是,这次张景宗却没有直接退下,反而是面露难色,道。 “太后……” “还有什么事?” 刘娥睁开眼睛,口气重明显带着一丝不悦。 见此状况,张景宗连忙低下头,道。 “丁相公在外求见,说是为了皇陵之事。” 这话一出,倒是赵祯的神色顿时一凛,目光立刻就落在了张景宗的身上。 今日之事,虽是因势利导,但也可算得上是赵祯一手安排的。 所以,他自然考虑到了所有人可能做出的应对,尤其是丁谓,此人性格狡猾,能言善辩。 赵祯既然下了决心要扳倒他,手中又有这么大的把柄,就不能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 这么大的事情,光凭一个邢中和的证词,显然是不够的,或者说,仅凭邢中和一个人,最多只能把雷允恭打落马下。 如果想要将丁谓牵扯进来,那么,就必须要拿到邢中和此前和中书覆奏,却被丁谓压下来的奏札。 但是这份奏札一旦被拿走,立刻就会引起丁谓的警觉,如若他抢先一步在刘娥面前辩白,未必就不会有所转机。 而且,当初丁谓敢在宫门口拦下刘从愿,就说明他心里压根就不在意自己这个小官家。 如若是让刘从愿去要这份奏札,丁谓在知晓事情重要程度的状况下,肯定不会交出来。 因此,赵祯先是派出刘从愿,让他带着手书去找张景宗,然后兵分两路,刘从愿去皇陵搜集证据,张景宗则去中书取奏札,并带着邢中和进宫。 至于赵祯自己,则是第一时间就来到了承明殿陪伴刘娥,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丁谓抢先觐见。 但是,直到刚刚刘从愿带着毛昌达回宫,都没有听到丁谓来觐见的消息,不得不说是古怪之极。 而现在,赵祯觉得他大概知道原因了,而且…… “皇陵?” 刘娥立刻就抓到了关键的字眼,原本就不悦的脸色,越发变得难看起来,问道。 “吾和官家,刚刚才知皇陵之事,丁谓又是怎么知道的?” 和之前全都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刘娥的口气当中,已经隐含了一丝杀意。 见此状况,赵祯心中不由吸了一口气。 他曾经在书上的无数朝代,听说过宦官弄权这四个字,但是,却始终没有什么直观的认知。 但是现在,张景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演示了一次,所谓弄权,不一定是要和雷允恭那样肆无忌惮的交结内外,欺上瞒下。 宦官作为侍奉在统治者身边的人,有些时候,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一个举动,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便如现在,张景宗最后的这句话,原本可以不加,但是,他加上了,而且,还故意说的语焉不详,单看这份功力,就绝不是雷允恭这种好大喜功之人可以比拟的…… 丁谓是为了皇陵之事来的吗? 肯定是的。 但是很显然,他是因为得知了邢中和的奏札被取走,所以才急着来见刘娥辩白。 这件事情,张景宗肯定是知道的,毕竟,奏札是他去中书拿的。 可他在禀报的时候,却只说丁谓是为了皇陵而来。 这种说法不能算错,但显然却不准确。 而且,赵祯如果猜得不错的话,丁谓至少应该在张景宗将邢中和带进来时,就该请见了。 但是张景宗不早不晚,偏偏选在雷允恭刚刚被拿下的这个当口,来禀报丁谓求见的消息。 这个时机拿捏的极好。 如此一来,再加上张景宗这句含糊不清的话,刘娥自然理所当然的就认为,丁谓是因为雷允恭被拿下,所以才着急前来请见。 这么一闹,事情可就严重了! 刘娥可以纵容丁谓跋扈,可以纵容他专权,但是,绝对不可能容忍他威胁到自己。 退一步说,雷允恭和丁谓内外联手,垄断政事堂的权力,刘娥未必不知,但是,她却默许了下来。 因为,丁谓再跋扈,也仍然是在她的控制范围内。 但是如今,她刚刚拿下雷允恭,丁谓立刻就得到了消息,那么只能说明,丁谓在宫中的消息渠道非常多……多到了她这个太后的一举一动,都会全部落入对方眼中的地步。 这恐怕就是,刘娥绝对不能容忍的了…… 另一边,张景宗听到太后隐含杀意的一句话,脸色却依旧如常,道。 “回太后,臣不知,不过,丁相公看着十分着急的样子,您看,要不要召他入见,您亲自询问一番?” 此言一出,赵祯的眼神微眯,更是开始重新打量面前这位大珰。 要知道,张景宗的这话,看似寻常,但是实际上却在不着痕迹的引导着刘娥的思路。 召内入见,亲自询问他为什么会来的这么快,那么会得到什么答案呢? 想也知道,这种事情丁谓肯定不会说实话的。 果不其然的是,刘娥冷哼了一声,斥道。 “见什么见?” “丁谓身为山陵使,纵容雷允恭擅移皇堂,现在雷允恭刚被拿下,就急匆匆的进宫营救?” “不见!” 听着刘娥怒气冲冲的话,张景宗面上罕见的露出一丝难色,试探着道。 “太后容禀,丁相公毕竟是宰执大臣,如今皇陵一事尚未完全查清,如此斥责他,恐怕外间会有非议。” “还请太后三思……” 赵祯在旁,心情越发的复杂。 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越是身居高位者,越容易被蒙蔽了。 就单说现在张景宗的这些技巧,若非是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只怕也会被带进去。 这番话看似是在为丁谓说情,可实际上,却是堵住了丁谓的最后一条路…… 说白了,现在刘娥对丁谓的怒火,大半来自于丁谓有可能在宫中安插了人手的愤怒。 但是,这一点并不难澄清,只要丁谓入见,便可辩明。 刚刚刘娥的话虽然严厉,但也无意中透露了这一点。 如若张景宗依言出禀,那么,丁谓立刻就能意识到,刘娥到底为何愤怒。 到时候,以他的性格,哪怕是闯宫,也一定会想办法入见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 果不其然,刘娥在听了这番话之后,也略微冷静下来,沉吟片刻,道。 “你说得对,此事还需查证清楚再做考虑。” “不过,眼下我也不想见丁谓,之前他不是请了病假吗?” “你一会出去就说,丁相公既然病了,就不必硬撑着为国操劳了,让他回府好生将养着。” “对了,你随身带几个人过去,他若是不肯走,就让人送他回府……” 显然,刘娥是了解丁谓的性情的。 所以,直接了当的就封死了他再次耍无赖的可能。 言及至此,张景宗也不再多说,躬了躬身子,道。 “臣领命。” 看着张景宗离去的身影,赵祯总算是轻轻吐了口气……丁谓,完了! 第三十八章:后继之人 随着张景宗离开,殿中再次陷入了沉寂当中。 看得出来,刘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以致于整座大殿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 赵祯揉了揉额头,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不及格时,家里的压抑气氛。 于是,他踌躇片刻,还是小心的站了起来,道。 “大娘娘,其实事情也未必有想的那么严重,毛昌达刚刚所说的,也不过是最坏的结果,说不准上天庇佑,不会有那么严重呢?您放宽心,总是会有解决办法的。” 闻听此言,刘娥的脸色略略缓和,眉宇间闪过一丝惆怅与慈和,看着赵祯道。 “六哥懂事了,知道安慰娘了……” 赵祯俯身一拜,没有接话。 见此状况,刘娥沉默了片刻,问道。 “官家,你觉得,若去丁谓,首相一职谁可接任?” 这话一出,赵祯顿时挺直了腰。 不过,短暂的思索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道。 “大娘娘恕罪,臣自幼在宫中长大,虽然在爹爹病重时监国过一段时日,但是,所接触的大臣也并不多。” “何况,大娘娘知道,中书诸臣当中,臣最喜欢王曾,但宰辅大臣,干系重大,不能凭一己好恶而定,故而,臣不应妄言。” 刘娥此时问出这句话,显然是已经动了要罢黜丁谓的念头。 但是,这话刘娥能问,赵祯却不好答。 毕竟,虽然这段日子下来,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好了很多,刘娥对他的管束也不似以前严厉,甚至于在某些政事上,也不介意他私底下发表一些看法。 可关系到中书宰执这样的事,他还是不好直接开口点人的。 何况,赵祯说的也的确是实话。 他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可接触到的大臣,除了如今已经在中枢的大臣,便是之前太子宫的旧臣。 后者是肯定不能说的,可如若从前者当中选的话,那么,刘娥又何必问他?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之后,刘娥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而是稍一沉默,问道。 “王钦若如何?” 这话一出,赵祯顿时心中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 王钦若,早年以进士科入仕,初任亳州推官。 从政绩上看,他称得上是一个全才,从地方税监,到三司郎官,当过安抚使,管过大理寺,负责过审刑院,也做过翰林学士。 不管是财税,军政,刑名,他都样样拿手。 但缺点就是,他和丁谓一样,极度媚上,毫无风骨气节。 当初泰山封禅一事,首倡之人就是王钦若,也因此,他和丁谓还有另外几个在此事中出力的大臣,被冠以‘五鬼’之名。 甚至于可以说,在巴结谄媚这件事情上,他比丁谓做的还要极端。 除了泰山封禅,赵恒之后大行天书祀封之事,王钦若也是冲在第一线,不断上奏要求在各地致祭。 可以说,在做佞臣这条道路上,王钦若是丁谓妥妥的前辈。 不过,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 虽然在谄媚上意这件事上,丁谓比不上王钦若,但是,在朝堂斗争这件事上,王钦若这道前浪,就是被丁谓这道后浪给拍死的。 说起这桩事,倒也颇有意思。 要知道,当初丁谓崛起时,寇准仍在中书为相,他对丁谓此人素来不喜,所以一直压着对方,二人也正是因此结怨。 后来,丁谓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宰执行列,还是因为当时同样为相的王钦若的举荐和扶持。 也正因于此,二人在一段时间里,曾经结成同盟,一起对付寇准。 可随着丁谓的性子,一向骄狂,身份不显的时候还好,等到他逐渐崛起,就开始渐渐的不把王钦若放在眼中。 于是,两人的关系开始恶化,从盟友变成了对手,最终王钦若在斗争中落败,被贬出京,以太常寺卿之职知濠州。 这场斗争十分复杂,外间多以为是丁谓骄狂,引起了王钦若的反感,所以二人的联盟破裂。 但是,在赵祯看来,其中缘由远非这么简单。 丁谓之所以一定要和王钦若反目,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王钦若挡了他的路。 当时朝中最大的两股势力,一股是支持东宫的寇准,一股就是亲近皇后的王钦若,丁谓等人。 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是因为赵恒这个皇帝,秉持着异论相搅的原则故意为之,好居中平衡,轻松掌握大局。 这种状况下,王钦若和丁谓两个人的定位,其实是高度重合的。 他们都有扎实的政绩,恶劣的名声,都亲近皇后,都是靠谄媚上意扶摇直上。 不同的是,王钦若的资历更老,官位更高,谄媚的也更彻底。 只要有他在,那么,丁谓最多就只能做到执政的位置上,想要更进一步,几乎不可能。 因为皇帝不可能允许同一派系的人,将宰相之位全部把持,这不符合制衡的原则。 所以,扳倒王钦若,是丁谓上位的唯一选择。 这件事情,刘娥未必不知。 但是对于上位者来说,尤其是对于奉行异论相搅的大宋统治者来说,底下臣子们相互争斗,邀宠媚上,反而是好事。 在刘娥看来,这二人的胜败大抵并不重要,无非是谁斗赢了,她就用谁而已。 于是,沉吟片刻,赵祯开口道。 “大娘娘明鉴,王钦若乃是爹爹时的旧臣,才能自是极好的,只不过,此前天书祀封诸事,朝中对王钦若多有非议,若任首相,恐生事端,还请大娘娘斟酌。” 现阶段,直接干预宰执的任命,对于赵祯来说,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但是,稍作评价还是可以的…… 刘娥略微有些沉默,天书祀封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她当然是心知肚明。 这些年下来,朝中有不少大臣都对此表示了极力的反对。 就连刘娥自己,也早已经打算,将那些所谓的天书,跟着赵恒一起下葬,永不再提。 但是,天书可以埋进皇陵,可人却不能。 王钦若,丁谓,林特……这些曾经在朝中极力鼓动天书祀封的官员,在朝中的风评的确很差。 朝中大臣,从普通官员到谏官,中书宰执,其实都是瞧不上这些人的。 如果丁谓真的倒了,那么,她想到再提拔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宰执大臣,恐怕就不容易了…… 眼瞧着刘娥陷入了沉默,神情也开始略微有些变化,不再和刚刚一样愤怒无比,反而是略带犹豫。 这让赵祯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难不成到了如此地步,还要再让丁谓逃过一劫? 当下,他踌躇片刻,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再劝,却见外间内侍再度走了进来,道。 “禀太后,官家,冯相公和王参政在外求见,称有要务急需上禀。” 邢中和的事情一出,中书宰执也必然意识到,是皇陵出事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可能不趁机落井下石……如此也好,倒是省了他一番工夫。 于是,赵祯看向了刘娥。 “大娘娘,二位宰执联袂前来,想必的确有什么要事……” 见此状况,刘娥稍一踌躇,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 “既是如此,就让他们进来吧。” 于是,内侍退去,殿中宫女重新将珠帘垂下,没过多久,冯拯和王曾二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外…… 第三十九章:不要小看任何人 “臣冯拯……” “臣王曾……” “参见太后,参见官家!” 承明殿中,珠帘微晃,其后隐有两道人影端坐,仿佛一如往常一般无事发生。 “平身。” 此刻,刘娥的语态已然恢复平静,问道。 “天色已晚,二位卿家联袂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于是,二人直起身子,冯拯率先开口道。 “太后明鉴,臣和王参政此来,是因先帝皇堂一事……” 这话一出,珠帘后的刘娥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隔着微微晃动的珠帘,她的眼神缓缓打量着面前的两位宰执,心中一时间闪过了诸多猜想。 赵祯坐在她的身旁,最能感受到此刻刘娥周身泛起的一丝冷意。 当下,他心中不由暗道一声不好…… 要知道,因为后继之人的问题,刘娥刚刚明显已经对是否罢黜丁谓有了犹疑。 现在冯拯和王曾二人又急匆匆的赶来,声称是为了皇堂一事。 这难免不让刘娥想到,这两位中书宰执,是否在时刻窥探着皇宫的动向。 可想而知的是,如果刘娥真的确信了这个猜测,那么,为了加强对于中书的控制,她只怕真的会对丁谓高举轻放了。 默默的捏紧了袖袍下的拳头,赵祯到底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原本的历史里,皇陵之事并没有这么早被揭露出来,冯拯和王曾也并不是在事情被揭露的第一时间就插手干预。 也就是说,这桩事情,因为赵祯的出手,已然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这种情况下,他记忆中的发展走向,就只能作为一个参考,而不能作为确定性的答案。 而且,中书在宫中安插人手,明显触及到了刘娥的权力敏感处。 所以,在之前已经召了邢中和的状况下,赵祯并不适合再继续插手,否则,他急于扳倒丁谓的迹象就过分明显了。 换而言之,如果他在这种敏感时候还继续干预的话。 那么轻则导致刘娥将此事视为政治斗争,最后变得更倾向于保下丁谓。 如果严重的话,恐怕会导致刘娥把这件事当成是,赵祯想通过扳倒丁谓,来侵夺她的权力。 若是这样,那赵祯可真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因此,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不出意外的是,刘娥虽然脸色已然泛冷,但是,隔着帘子,她的声音只是略显诧异,问道。 “哦?皇堂出什么事了吗?” 于是,赵祯的目光也落在了帘外的二人身上,心情微微有些紧张。 随后,王曾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札,道。 “禀太后,禀官家,这是监察御史鞠咏刚刚呈递到中书的奏札。” “其中言道,京中近日有流言称,先帝皇堂有山石流水,乃绝地也,一时众议纷纷,以为此天意也,故而上奏,恳请朝廷彻查此事,严惩散布流言之人。” 说着话,王曾将奏札递到匆匆下来的内侍手中。 紧接着,冯拯也开口道。 “此奏半个时辰前送达政事堂,因涉山陵事,干系重大,臣等不敢擅专,本待山陵使归厅后商议再禀,不曾想丁相公进宫覆奏太后手书,迟迟未归。” “随后,舍人来报,说丁相公在宫门外徘徊良久,故而臣等商议过后,由任参政留守政事堂,臣和王参政则带上奏札赶忙来寻丁相公。” “但是到了宫外,才从侍卫口中得知,丁相公已然回府。” “因天色已晚,再去丁相公府中恐耽搁了时间,故而,臣和王参政商议之后,只得先行请见入宫,还望太后恕罪。” 显然,赵祯低估了这两位能够一步步走到中书宰执的人……他都能想到的事,这二位岂会想不到? 毫不夸张的说,冯拯的这番话,完完全全的规避了所有的风险。 先是解释自己的消息来源是外朝而非内宫,随后又言明他已经按照规矩先去找过丁谓,在实在找不到这位首相大人的状况下,才无奈选择入宫。 一方面体现了自己的尽职尽责,为天家分忧之心,另一方面,也委婉的表达了他恪守规矩,顺带着还暗讽了一下丁谓擅离职守……就仿佛,他真的不知道丁谓为什么‘回’府一样。 赵祯透过珠帘,目光似乎落在了苍老的冯拯身上,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再次暗暗告诫自己。 果然不能小看任何一个能够站到权力中心的大臣! 这位冯相公,平素人畜无害,和善的很,以致于,哪怕赵祯已经从记忆当中获知了他的诸多事迹,还是下意识的对他有些轻视。 但是,刚刚的这么一番话,却让他真正意识到,哪怕是有脑中的那些记忆做依仗,可毕竟一个人的行为习惯和思维模式,都不是容易改变的。 现在的他,还远远达不到一个合格的政治家的标准。 身居高位者,易骄矜自满,将权位之威当做自身能力,丁谓犯了这个错,他也更当引以为戒,时刻警醒。 果不其然,冯拯的这番话说完之后,赵祯能够明显的感觉到,身旁的刘娥脸色舒缓了下来。 不过,也只是片刻,她便又皱起了眉头。 至于原因,自然是因为那份奏札…… 刘娥看完之后,脸色变得颇为难看,思忖了片刻,又让人递给了赵祯。 于是,赵祯这才头一次直观的意识到,大宋言官的战斗力。 刚刚王曾说的时候,赵祯已经觉得有些咂舌了,要知道,皇陵浸水这样的事,也是普通的官员可以随便议论的? 而且,不仅议论,还扯到了天意上,这要是换了某清,被砍八百回都不够! 然而,当他真正看到这份奏札时,才发现,王曾说的已经够委婉了…… 这份来自于监察御史鞠咏的奏札里,虽然用流言当托词,但是十有八九,都是他自己想说的话。 他以皇陵渗水为理由,极言此乃各地伪造天书,蛊惑君王大兴祀封,对神灵不敬,以致上天震怒,故有所警。 洋洋洒洒上千言,就差明着骂赵恒好大喜功,崇信天书祀封,这才引得神灵发怒,降下如此灾祸了。 看完之后,赵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偷偷看了一眼刘娥。 果不其然,这位大娘娘的脸色早已经是阴云密布。 不过,大宋的言官便是如此,上谏天子,下劾百官,其自由度在历朝历代当中,都属冠绝。 所以,哪怕知道鞠咏这是在指桑骂槐,刘娥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这口气…… “两位卿家辛苦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刘娥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容,开口将刚刚略显紧张的氛围冲淡,问道。 “依中书之意,此奏应当如何?” 于是,底下冯拯和王曾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也不由松了口气。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赵祯所想的那么淡定从容。 所谓伴君如伴虎,他们可不像丁谓一样,是太后的亲信,可以肆无忌惮。 再说,就算是丁谓,现如今不也快要自食恶果了吗? 眼瞧着太后总算问到了正题,二人踌躇片刻,冯拯上前道。 “太后,山陵事乃丁相公主持,负责建造者,多为宫中内宦,故而,臣等并不知具体情状。” “故而,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召见丁相公和宫中负责勾当山陵使的内侍查问此事。” “如若皇陵渗水之事只是子虚乌有,那么,朝廷只需澄明谣言,依原定之日为先皇出殡,自然一切无虞……” 话说到这,冯拯的话头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以致于,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 片刻之后,珠帘后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刘娥道。 “事到如今,吾也不瞒二位宰执了,这件事情吾也是刚刚知晓,入内押班雷允恭擅移皇堂,以致工期延误,新皇堂下多山石,又临水源,实为绝地,如若继续营建下去,日后恐有崩塌之险……” 第四十章:分歧初现 “竟然如此严重?” 承明殿中,听了刘娥的话,冯拯和王曾二人顿时一惊。 这倒不是作假。 他们二人从邢中和的奏札当中,已经猜测到了可能出现的问题,但是却没有想到,竟会到了有可能崩塌的地步。 不过,这般反应,倒是叫刘娥的心中的疑虑又去了几分,继续道。 “雷允恭擅移皇堂,已经被锁拿下狱,吾刚刚召了入内押班杨怀玉和岑保正,打算派他们二人接手皇陵事宜,将事情彻查清楚。” 说这番话时,刘娥的口气当中忍不住透出一丝怒意,更是让冯拯和王曾二人心中一喜。 雷允恭既被下狱,丁谓便算是断了两条臂膀,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不过,哪怕面临着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二人也并没有着急。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于是,稍一踌躇之后,冯拯拱手道。 “禀太后,官家,如此大事,当召山陵使商议。” 这话用的是陈述句,显然是在表达态度,而不是在试探性的询问。 但是,坐在帘后的赵祯听了之后,却不由心中轻哼一声。 今日中书发生的诸事,刘娥暂时还不知道,但是,作为始作俑者的赵祯却是清楚的。 他也不信,以冯拯在中枢多年的眼力,会看不出来,丁谓是为什么被‘送’回府的。 所以,这老家伙这会如此发问,明摆着就是想顺理成章的把话题引到丁谓的身上。 不过,这对于赵祯来说,倒是好事……免了他一番手脚。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之后,刘娥眼中一抹怒意闪过,不过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平稳,道。 “丁相公早些时候进宫奏对,或因正在病中,体力不支,吾已经派人将他送回府中安养了,近些时日怕是不能出门,山陵事虽重,可也不至于将一个重病之人再抬出来。” “这些日子,中书诸事,便由冯相公暂理吧!” 话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其中份量却不容小觑。 冯拯闻言,眼中顿时忍不住闪过一抹喜色。 因为太后的这番话一出,虽然没有明说,但实质上,已经相当于将丁谓停职了。 “请太后,官家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 “冯相公请起。” 刘娥虽在帘中,但还是虚手一抬,引得珠帘微微晃动。 旋即,赵祯便见到她缓缓收敛形容,正色道。 “眼下既已有御史上奏,看来皇陵之事已经瞒不住了,朝廷势必要做出个处置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刚好二位如今都在,不妨说说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进入到处理政务的模式当中,刘娥便一下子没有了刚才情绪化的反应,言辞也变得斟酌起来。 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早已经不是可以轻拿轻放,大事化小的程度了。 刘娥看到奏札的时候就明白,皇陵之事,只怕宫中知道的是最晚的。 这也正常。 皇陵出了问题,最先知道的应该是工匠,然后层层上报,到了雷允恭那被压下来。 随后,底下的那些宦官,诸如毛昌达这样的,见一直没有旨意下来,无奈之下才只能冒着风险亲自回宫禀奏。 这么一折腾,耽搁的时间就长了。 反而是民间消息,传播的更快些。 一念至此,刘娥不由感到有些头疼。 如今御史既然已经递了奏札上来,那么只能说明,这个消息传出去不是一天两天了。 虽然她不清楚现在具体传播到了什么程度,但可想而知,知道的人绝对不少…… 这话一出,冯拯更是松了口气,他原本还担心,太后会有顾虑事件影响而低调处理的想法,甚至还为此特意准备了一套劝说的话。 但现在看来,他是多虑了。 太后虽然因为宠信丁谓等人,有些时候会被蒙蔽,但只要没有人居中蛊惑状况下,她老人家还是明事理,知轻重的。 于是,冯拯稍一沉吟,便道。 “太后所言极是,既有奏上,可见民间已有物议,想要妥善解决此事,宜早不宜晚。” “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有两桩事。” “其一是彻查雷允恭擅移皇堂一案,严惩涉案之人,以正视听。” “其二是皇堂需当立刻派人前去重新勘验,如若新皇堂确认不可,则需尽快再定新址,测算工期,命礼仪院重新择定吉日,为先皇出殡。” “此二事需同时办理,不可耽搁。” 这话等于是把刚刚刘娥的表态又细化了一下,但是,实质上却没什么新东西。 赵祯在旁听着,不由暗暗的吐槽了一句。 狡猾的老狐狸! 冯拯此人,和丁谓大不相同,他行事低调平和,是个典型的太平宰相。 说白了就是无功无过,在哪个方面都算及格,但也同时在哪个方面都不突出。 再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这老家伙不愿意担责任。 按照赵祯的记忆来看,原本这两年冯拯因为身体欠佳,已经逐渐开始有了致仕养老的想法。 这种想法一出现,本来就不算积极的冯拯,在诸多政事上,自然也就更能推则推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回冯拯之所以这么积极,除了他和丁谓平素关系不怎么样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想在致仕之前登上一次首相的位置。 所以,他挑了这个头,但是具体事宜该怎么办,他显然还是不想插手。 当然,冯拯也的确有这个底气。 他能够推掉大多数活儿的最大原因,是他有一个好帮手…… “太后,官家,冯相公所言甚是。” 果不其然,在冯拯说完之后,一旁的王曾紧接着便开口道。 “如今外界物议已起,而且,重新勘探皇陵,也必定会引人注目,朝廷既要处置此事,便需堂堂正正,给各方一个满意的交代。” “故而,此案虽涉内宦,但臣以为,不应全由内廷审理处置,为平内外物议,当由朝廷官员会同宫中内臣一同彻查。” “太后,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吕夷简久历刑案,为人练达,臣以为,可将此案交由吕学士主审,再命宫中押班之上官品内臣从旁协助,以查明案情,安抚舆论。” 这就是之前冯拯和王曾的分工,前者负责定调子,当后盾,至于一些具体的,可能会有风险的话,则是由后者来说。 珠帘后,刘娥沉吟片刻,神色有些意动,不过,她倒是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想了想,又问道。 “冯相公觉得呢?” 刚刚的话,是冯拯和王曾一起说的。 但是,这会刘娥却又单独问了冯拯,那意思很明白……二人共同的主张她没什么意见,不过,最具体的安排,也就是人选方面,想要再听听冯拯的看法。 这一次,冯拯没有再沉默,而是道。 “太后明鉴,吕学士权开封府,单就案情调查来看,的确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不过……” 言及至此,他的话头一停,于是,王曾的目光顿时便盯紧了他。 然而,这位冯相公却像是丝毫都未察觉到一般,依旧慢慢腾腾的道 “此事虽干系重大,但案情想来并不复杂,只因涉及皇陵重地,且已引发物议,故而需要格外重视。” “因此,臣以为,相较于谙熟刑案,负责调查的大臣,更需要在朝中素有清望,如此一来,最终的结论才能令朝野上下信服,以安群臣之心。” “龙图阁直学士,翰林侍讲鲁宗道性素刚直,朝中皆赞,或可担此任……” 第四十一章:联盟破裂 随着冯拯的话音落下,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紧张。 这应该算是首次,冯拯驳了王曾的提议。 至于其中的缘由,也很简单。 这二人在中书的联盟,本就是为了抗衡丁谓。 眼下皇陵出了这等大事,雷允恭被革职下狱,丁谓也被遣送回府,可以预见其大势已去。 失去了对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宰相和普通执政,自然要各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 丁谓若去,那么首相之位空缺,冯拯大概率可以顺势递补。 中书事忙,不可能只有三人负责,这样也不符合大宋相互制衡的原则,所以,势必要引进新的宰执。 这种状况下,谁能提前准备,自然就能占得先机。 皇陵这件案子,案情是明摆着的,但是,却又极重要,可想而知的是,要不了两日,就会沸沸扬扬的传开,引来满朝的目光。 所以,不管是谁来主审,都将是一次提高自己声名和威望的好机会。 尤其是这件事情,太后和官家都亲自过问,只要能够处理好了,顺利成章的跻身宰执之列,绝非难事。 所以换句话说,冯拯和王曾二人,眼下并不是在争谁来主审,而是在为自己争取一个未来中书的盟友! 涉及到这般核心利益,自然是谁也不肯让谁。 当下,王曾同样上前一步,道。 “太后明鉴,鲁学士如今乃翰林侍讲,并不曾接触刑名,如此大案,一旦出了差错,恐更加难以收拾。” “何况,皇陵虽远,但仍在开封府界,吕夷简既然权知开封府,主持审理此案既稳妥,又顺理成章,自是比鲁宗道要更加合适。” 眼瞧着王曾毫不客气的反驳他,冯拯也皱了皱眉。 不过,他倒是也不惧对方,摇了摇头便道。 “此事乃监察御史鞠咏奏禀,可见朝中言官已然在关注此事,鲁宗道出身言官,在其中威望甚高。” “由他出马,安抚舆情的把握更大,至于案情,本相还是那句话,此案并不复杂,皇陵是否出事,一查便知,其中所应追究之人,既有律法可依,又有太后,官家最终裁定,岂会有何差错?” “再退一步说,此次查案,乃是朝中和宫中一同来查,纵然真的有疑难之处,相互补遗,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这话一出,王曾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心中不由暗骂一声。 怪不得冯拯要拿鞠咏的这份奏札,来作为掀出此案的由头。 当时他只以为,是为了避免宫中过多猜忌,可现在看来,除了这个理由之外,冯拯还早就在为现在做铺垫。 不过,王曾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稍一思忖之后,他便再度开口,道。 “太后,此案重大,不仅涉及内宦,更恐涉及朝中官员。” “吕夷简谙熟刑名,历任以来,处理诸多事务,皆不偏不倚,以平和稳重为要。” “鲁宗道性格刚正,本是好事,但此案重大,关系到天家颜面,相关者自当严惩,不过,臣以为,还是应尽可能的低调处置为宜。” 这话说的有些隐晦,但是,意思在场众人却都听的明白。 吕夷简和鲁宗道二人各有优势,前者权知开封府,审理此案名正言顺,手到擒来,后者在言官中威望甚高,调查结果更能服众。 但是,鲁宗道的性格更加刚正,说不好听些,就是有点认死理,这是之前当言官的时候留下的习惯。 案子交给他来查,必然是一板一眼,将该查的该罪的,都弄得清清楚楚,沸沸扬扬。 相较之下,吕夷简就没那么极端,他更知轻重,懂变通,肯定会在查案的过程当中尽量减弱影响。 应该说,这两种结果没有优劣之分。 鲁宗道来查闹得更大,但能查的彻彻底底,吕夷简来查,能控制影响,可同样,也有可能顾虑到影响,从而导致有罪之人逃脱。 所以话说到这,再争论已然没有必要,接下来要看的,就是太后到底想要哪种结果了…… 珠帘后,刘娥听完了二人的争论,神色也有些犹豫。 不过,她本就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权衡片刻后,便做出了决断。 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就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身旁却抢先响起一道声音。 “二位不必争了。” 这道声音一出,帘内帘外三道目光同时看向了说话之人。 刘娥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到底是没有开口。 至于冯拯和王曾,则更是一脸的迷惑。 这……小官家又在闹什么? 要知道,这可不是之前寇准贬与不贬的小事,涉及皇陵,涉及丁谓,涉及到未来的中书。 这般紧要的政务,太后还没说话呢,小官家就这么急吼吼的开口……几个意思? 赵祯的心里也有些无奈。 他知道眼下不是插手中书的良机,他现在也真的没想要插手中书。 但是…… 轻轻吐了口气,赵祯没看刘娥,继续开口道。 “皇陵之事,如今尚未涉及朝廷官员,雷允恭擅移皇堂,自是有罪,不过,他是内宫之人,交由外廷审理并不合适。” “刚刚二人来之前,大娘娘已经将此案交给了入内都知张景宗主理,入内押班杨怀玉,岑保正协理。” “若有结果,自会知会几位宰执再议,至于旁的,在案情尚未调查清楚之前,都言之过早。” 这番话用的是陈述的口气,而不是商量。 于是,外间的冯拯和王曾二人便更是一阵苦笑。 与此同时,他们也感到一阵头疼…… 小官家对于此事,显然有自己的看法和决定,但最让人感到棘手的是,他还直接吩咐下来了。 按理来说,官家开口,他们自然该就此偃旗息鼓。 可问题就在于,他们并不想就此放过这个机会,而且,太后还没开口,他们如若领命,那么,太后怎么想? 但若是不领命的话,那好像也不太合适……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他们记得小官家刚登基那会,明明又安生又懂分寸的,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就变得这么让人头疼了。 不过,就在这两位迟疑思索着该如何应对的时候,帘后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决断。 只听得太后的声音传了出来,只一句话。 “便照官家所言办理,一切等雷允恭之事查清再议。” 得,太后也这么说了,那再纠缠下去也就没了意义。 于是,冯拯和王曾也只得拱手道。 “臣等遵命。” 随后便一同告退而去。 待得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内侍将珠帘卷起,刘娥才将目光落到赵祯的身上,口气略显不满的问道。 “官家?” 见此状况,赵祯心中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着刘娥拱手一拜,道。 “朕方才一时情急,未曾和大娘娘商议,还望大娘娘勿怪。” 看着赵祯这般神态,刘娥也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些不对,于是,她的语态放软,扶着赵祯坐在她的身边,道。 “六哥儿,大娘娘不是在怪你。” “你是官家,决定谁来审案这样的事情,并无不妥。” “只是,政务处置一道,还需谨慎,你年纪还小,要多学习,二位宰执的思虑,总是周全的。” “跟大娘娘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赵祯沉默了片刻,抬头道。 “大娘娘,就是我刚刚说的……” “雷允恭再有大罪,也是内宫之人。” “内宫之人,不该让外朝来审,内宫之事,也不应允外朝直接插手干预!” 第四十二章:若不用呢? 天色渐暗,不知何时,宫人们已经轻手轻脚的将灯盏点上,刘娥皱着看着面前的赵祯,第一次流露出了些许不满的神色。 事实上,对于刘娥来说,她并不在意这件案子到底由谁来审。 鲁宗道也好,吕夷简也好,张景宗也好,都是得力的人,也都能将案子审清楚。 不同的是,前面两位来审,代表的政治意义更加浓厚。 不过,这本也无伤大雅。 因为,原本刘娥对于新的宰执考虑当中,就有这两人。 不管案子交不交给他们来审,之后的提拔是肯定的。 再加上之前赵祯的种种表现,让她以为,这次赵祯突然开口,也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所以,顾及到赵祯的颜面,刘娥才顺水推舟的将此事敲定。 但是,这个答案,却让刘娥有些失望。 倒不是说,她觉得赵祯说的不对,内宫之事,外朝的确不应该干预。 只不过,刘娥更加觉得,冯拯等人说的也有道理。 毕竟事情已经闹到了这种程度,朝野上下都在等一个交代,有朝中大臣参与审讯,的确更能服众。 两相权衡之下,她还是更加倾向于后者,毕竟,国事为重。 正因于此,赵祯此刻给出的理由,才会让刘娥觉得有些失望。 看到刘娥的神情,赵祯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沉默片刻,他重新站起身来,脸色也变得肃然起来,道。 “大娘娘可是觉得臣说的不对?” 眼瞧着赵祯如此郑重,刘娥也打起了精神,沉吟道。 “不是不对,而是此事用二位宰执之法更妥当些。” “那若不用呢?” 罕见的,赵祯这次的口气略有一丝进攻性。 闻言,刘娥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想要张口回答,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是啊,不用外朝大臣来查,又能怎么样呢? 答案是,也不会怎么样。 见到刘娥愣神,赵祯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二人刚才的争执,臣听明白了。” “冯拯举荐鲁宗道,是看中他性格刚正,又出身科道,查出的结果可以让朝中上下信服。” “王曾举荐吕夷简,是觉得他权知开封府,名正言顺,更兼熟稔刑案,知道什么该公布,什么不该公布。” “但他们的理由,在臣看来,都不成立。” 想起刚刚的那副场景,赵祯的脸色又变得有些微冷,道。 “案件的最终结果,到底能不能让人信服,并不取决于审案之人,而取决于结果本身。” “冯拯自己也说了,这案子并不复杂,只要对相关之人的处置得宜,那么,朝堂上下自会信服。” “至于说查案之人是否有分寸,知不知道案卷该怎么写,案子该查到什么程度,外朝的大臣再好,能比得过内宫之人吗?” “宫中之人,向来以大娘娘之命是瞻,案子查清了,他们自会先禀明给您,到时候什么该对外公布,什么该隐下来,自是大娘娘您说了算,不是吗?” 刘娥沉吟着想了想,眉头略微舒展开来。 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她之前陷入了冯拯和王曾先入为主的观念当中,只觉得事情既然闹大了,那么,就要用有威望的人来处理,才能服众。 但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只怕未必。 刘娥并非愚笨之人。 只不过,她一直习惯的是传统的理政模式。 在这种模式下,君主并不直接躬理庶务,大小事更倾向于看重宰执的意见。 所以,她才下意识的顺着冯拯等人的思路去想问题。 可赵祯或许是因为政务接触的少,所以反而能够跳出这个框架,提供新的思路。 人有的时候想不明白某件事,并不是因为真的想不明白,而是因为并没有意识到身在山中。 赵祯现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刘娥自然很快就想通了。 御史上奏,说明这件事的确已经在外间传开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必须用外朝的大臣来审案。 因为朝野上下关注的是结果! 皇陵出现了这样的事,朝中大臣多多少少也能猜出一些真相,所以,他们对最后的案情结果是有一定预期的。 所以,能不能安抚舆情的关键在于,最终的结果是不是符合他们的预期。 这考验的是作为决策者的她。 如果说她有意包庇雷允恭和丁谓的话,那么,就算是鲁宗道来查,底下的人也肯定不会满意。 相反的,要是她无意徇私,那么,结果符合这些大臣们的预期,他们自然也不会闹。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赵祯说的没错,这件事交给宫中来审,其实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即便如此,刘娥稍一沉吟后,还是道。 “官家所言的确有理,但朝中政事,本该和宰执共议,就算是要让宫内人来审,也当和二位宰执商议着来,所谓兼听则明,官家方才一言而定此事,确实莽撞专断了些。” 若不专断,那两人能走吗? 简单的看过脑中那份记忆的生平之后,赵祯的第一感觉就是,作为皇帝,历史上的宋仁宗实在是过分软弱了些。 如果说,赵恒对文官的优容,是因为他在对辽战事失败后,需要文臣为自己粉饰太平,尚可理解的话。 那么,历史上的赵祯对于文官的忍让,恐怕更多的在于,他本人政治能力的不足。 仁宗一朝,是文官最活跃,也最放肆的时代,历史上的赵祯在和文官的对峙当中屡屡落于下风,除了追封温成皇后一事成功之外,其他时候,但凡是和文官发生的矛盾,基本都是以他退让而告终。 事实上,赵祯并不认为,历史上的仁宗没有力量压制文臣。 只不过,或许是出于性格原因,又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但是总结下来,给赵祯的感觉就是,历史上的仁宗,并不懂得怎么使用手中的这份权力。 如今既然换了他来,必不可能再像历史上一样,任由文官的权力扩张,所以,打从一开始,就不能惯他们这种坏毛病。 不过,心中虽如此作想,可赵祯的却不敢多言,只道。 “方才只是一时情急,大娘娘放心,臣之后再遇到这等事,定会先问过大娘娘。” 事实上,赵祯更清楚的是。 案子谁来审对于刘娥来说,压根就不重要,让刘娥感到不满的,其实是赵祯擅作主张,直接给宰执下令。 这种行为,对于目前的权力关系来说,虽然道理上挑不出毛病来,但其实是一个稍稍有些出格的举动。 这一点赵祯也知道,只不过当时的状况,刘娥显然已经打算答应下来,要是他不出言的话,那么一切就真的成了定局。 所以,他必须要开口。 所幸的是,目前看来,情势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虽然刘娥对此有所不满,但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本身无关紧要,所以,她也没有过分在意。 当然,这种事情如果出现的多了,那可就不一定了…… 因此,赵祯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话一出,刘娥总算是点了点头。 “嗯,天色也晚了,你且去吧……” 于是,赵祯站起身来,躬身告退。 不过,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听得刘娥又道。 “今日之事,也算因官家所起,官家对先皇一片孝心是好事,既是如此,之后皇陵诸事的调查进度,吾会让张景宗也及时回禀给官家的……” 第四十三章:小皇帝的飞白书 这话一出,赵祯顿时后背便一阵发凉。 他转回身,抬头看着刘娥,却见对方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同样看着他。 于是,赵祯只得僵着身子,拱手道。 “谢大娘娘。” 随后,在刘娥微微颔首中,慢慢退出了承明殿。 回崇徽殿的一路,赵祯坐在肩舆上,眉头都死死的锁着。 实在是刘娥最后的那句话,太具有震慑力了。 应该说,这件事到此就算暂时告一段落,根本不用派人专门给赵祯禀告进度。 但是,刘娥还是这么说了。 让人禀报进度只是个托词,真正的重点,在前面这句‘也算因官家而起’。 这句话如果简单理解,可以认为是因为赵祯召见了邢中和,所以引出了皇陵一事。 但是,如果往深了去想,很有可能意味着,刘娥早就洞悉了赵祯在这整件事情当中所起的作用。 坦诚的说,赵祯并没有想要隐瞒他所做的事,其实也隐瞒不了……为了能够顺利召邢中和觐见,赵祯写了手书给张景宗。 作为刘娥的亲信,之后他肯定会将这份手书交给刘娥,到那个时候,赵祯在这件事中的作用,也自然会被刘娥知晓。 所以,赵祯并不怕刘娥知道他起的作用。 毕竟,他早就预想过刘娥会知道,也正因于此,他才在揭开此事前做了诸多铺垫,以合理化自己的举动。 所以,被刘娥知晓他的举动不可怕。 可怕的是,刘娥早就猜到了一切,但是,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表露出来分毫! 这意味着,她在观察赵祯。 又或者是说,是在试探,试探赵祯到底想要什么。 如今回想起来,刘娥当时的暴怒,的确是真情流露,不过,到那般几乎像是失去理智的程度,还是多少有几分刻意的味道。 怪不得,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刘娥就开始和赵祯‘讨论’起丁谓的继任者。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时候,刘娥只怕已经在疑心,赵祯是想借此机会干预中书了。 轻轻的吐了一口气,赵祯的心中一阵后怕。 幸亏他本就没有这个心思,所以,在谈及王钦若时,他的评价还算公正。 甚至于,在后来,刘娥隐隐表露出,她可能会为了继续强有力的控制中书,而放过丁谓的态度时,他也忍住了没有开口。 如今想来,假设他当时真的做了什么的话,那么,只怕才真正是会引起刘娥的警惕,进而让丁谓逃过一劫。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娥最后的那句话,也算是个好消息。 因为,这句话更像是带着一丝警告的提醒,就仿佛在告诉赵祯。 她看出了赵祯的小聪明,让赵祯以后不要再试图用这种法子来糊弄她。 这其实也反过来证明,赵祯的表现,让刘娥打消了原本的疑虑。 不然的话,她一定会把自己早就猜到一切这种状况给隐藏起来,继续暗中观察和试探。 想明白了这些,赵祯脸上不由浮起一丝苦笑。 再次感叹天家关系的复杂。 他和刘娥,既是母子,也是掌权的皇太后和未来必会从她手中拿走权力的小皇帝。 亲情和权力交织在他们之间,二者兼有,但同时也皆不可忽视每一个的作用。 赵祯自觉他已经在努力适应这种关系,但是,还是很难拿捏的准其中的分寸。 每当他将刘娥当做一个政治对手来对待和防备的时候,最后的结果却会告诉他,他们是母子,不能也不会冰冷的只讲利益关系。 但是,当他真正把刘娥当成母亲来对待,放松戒备一致对外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却又一次次的提醒他,对方是一个对权力时刻保持着敏感的政治家,不能掉以轻心, 皇家政治啊,真是复杂…… 接下来的几天,不出意外的是,随着丁谓在府‘养病’,朝中纷纷起了不少的流言。 毕竟,以丁谓平素的作风和品性,朝中对他不满和不齿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再加上礼仪院,司天监等相关的部门,都开始重新选定吉日,消息自然也就逐渐的泄露了出去。 很快,朝中上下便知道皇陵出事了。 于是,一时之间,京中议论纷纷,递到中书询问状况的札子,也多到不知凡几。 对于这些札子,一般情况下,中书可以自行处置,不必上禀。 但是,冯拯就像是赌气一般,每日都要往宫中送一些,仿佛在向刘娥证明……你看,我就说吧,应该交给朝廷大臣来查,不然议论早就平息了。 对此,刘娥的态度也很明确。 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平,凡是询问状况的札子,她都只是扫上一眼,批都不批,就让人丢给赵祯。 于是,赵祯登基之后,总算是第一次体验到了批奏札的感觉。 和刘娥不一样的是,赵祯才不惯着这帮大臣。 不管他们奏札里怎么询问,他永远就只有三个大字。 知道了…… 于是,短短的几天时间里,赵祯的书法水平突飞猛进,光说这三个字,一手飞白体写的漂亮的很。 拿起奏札,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迹,赵祯欣赏着自己的字,心中不由感叹道。 我大清别的不行,但是糊弄大臣的手段,当真是好用。 这个时候,刘从愿走了进来,禀道。 “官家,张都知到了。” 于是,赵祯点了点头,端正仪态,道。 “让他进来吧……” 虽然说刘娥最初没想派张景宗亲自去查这桩案子,但是,毕竟赵祯已经在冯拯等人面前开口说了。 为了小官家的威信,刘娥倒是也顺水推舟的把张景宗派了出去。 而这位张都知也的确按照刘娥的吩咐,隔一日便来禀报一次调查的进展。 “……禀官家,昨日杨怀玉奉命,查抄了雷允恭的府邸,从里头抄没出了金七千四百两、银五千二百一十两、锦帛两千八百匹、珠四万三千六百颗、玉九十六两。” “其中,有金三千一百一十两,银四千六百三十两带有库银钤记,除此之外,还抄没出了一条本应陪葬于先皇陵寝的犀带和七十两药金,另有三条玉带,经核查,乃官家登基后,太后赏赐宰执大臣时,被雷允恭私扣。” “这是清单,请官家过目。” 说着话,张景宗从袖中拿出一份单子,递了过来。 赵祯打眼一瞧,心中也不由一惊。 历史上的仁宗这个时候正在好好读书,对这种事情并不关心,所以,他脑中的记忆里,只知道雷允恭同时犯了贪渎罪,却不知道具体贪渎了多少。 如今看到这份清单,他才知道,雷允恭有多么大胆。 私盗皇家库银,偷拿先皇陪葬品,甚至连刘娥赏赐给宰执大臣的东西都敢克扣,可见他平素肆无忌惮到了何种程度。 怪不得敢擅自移动皇堂……实在是之前做过大胆的事情太多,次次都安然无事,让他觉得这些风险都不算什么了吧? 摇了摇头,将清单折好,让人送回张景宗面前,赵祯开口道。 “查到这,这桩案子应该差不多了吧?可还有别的?” 张景宗躬了躬身子,道。 “雷允恭最大的罪过,是擅移皇堂于绝地,这一点已经核证无疑。” “杨押班亲自带着人去详细探查过,确认新皇堂如若继续营建,必定会长久渗水,即便最终不会崩塌,经年累月,也会将地宫淹没。” “再加上其他的这些罪状,雷允恭的死罪,怕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不过,此人的罪状虽然都查的差不多了,但是,还有一些涉及他人的,需要仔细核查,所以才拖延到了现在。” 话音落下,赵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不仅仅是为了雷允恭的下场,更是因为,跟张景宗这种真正有脑子的大珰交流,着实是省心。 他就漏了个口风,对方立刻就意识到,他想知道的是什么。 于是,他顺着这个话头,便问道。 “还有什么事?” 张景宗又躬了躬身子,似乎是略有迟疑的开口道。 “回官家,是关于……宰相丁谓的!” 第四十四章:张景宗的说法 赵祯抬起头,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官至入内都知的大珰。 他没有直接问到底查出了什么事,而是略带笑意的问道。 “可禀明大娘娘了?” 这话明显含义深沉,不过,张景宗却并没有任何慌张,依旧保持着平静道。 “回官家,太后事务繁忙,未有最终结果,不敢擅自禀报。” 赵祯手指轻敲着面前的桌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道。 “朕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两个问题,想请张都知解惑。” 张景宗躬身拱手,道。 “官家若有垂问,臣自当如实回答,不敢当官家一个请字。” 看着对面人恭敬的样子,赵祯脸上笑意微浓,问道。 “那日朕命刘从愿去城外传命,让你回宫之后先来见朕,你来之前就没有想过,朕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要知道,张景宗可是刘娥的心腹大珰。 赵祯命人给他传话,让他回宫之后先来见自己,这个先字,其实就能透露出一个关键的信息。 那就是,不管赵祯为什么要见他,所谈的事,都一定是避讳着刘娥的。 否则的话,完全可以等张景宗向刘娥复命之后再召见他,没有必要提前派人去城门口截人。 所以,张景宗肯定是知道,赵祯要吩咐他一些,需要瞒着刘娥,或至少是暂时瞒着刘娥去做的事的。 但是,他依然来了…… 这一点和刘从愿相比,格局和胆魄明显要高得多。 “回官家的话,臣乃内宫之人,官家既有命,臣自当遵从,至于官家为何宣召,臣不敢妄测。” 张景宗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周到。 不过,赵祯想要的答案,显然不是这个。 思索了片刻,他决定换个问法,道。 “邢中和一事,涉及到大娘娘身边的亲信押班,还和丁谓有牵连,这么大的事,朕虽吩咐给你,可你出宫之前,就没想着要先禀明大娘娘?” 话问到这,张景宗显然就不适合再继续虚应了。 于是,他稍一沉吟,躬身道。 “官家明鉴,皇陵事重,本就应该多加覆验,所以无论此事真假,臣都当替官家和太后娘娘查证清楚。” “至于先禀明太后娘娘……此事若只是邢中和杞人忧天,那么,臣拿到奏札,再将其提来,查问明白回禀于您便是,不必惊动太后娘娘。” “如若是确有其事,那更该先查到些实证,再去太后娘娘面前禀明。” “否则,没有证据只凭一言,便指控如此严重之事,对太后娘娘来说,亦是两难。” “若不查的话,臣言之凿凿,没个结果,太后娘娘恐心中难安,若查的话,大动干戈之下却毫无所得,闹得沸沸扬扬也不好收场。” “内宫之人,行事当为上位者考虑,这是臣之职分。” 这番话说完,赵祯看着张景宗的目光,更多了几分赞许。 他本来觉得,刘从愿办事已经算是周到的了,但是,显然和张景宗这种真正的大珰,还差的远着呢。 往前俯了俯身子,赵祯继续开口问道。 “那你就没想过,大娘娘可能会因此责怪你吗?” 为什么责怪,赵祯没说。 但是,他相信张景宗肯定听得懂。 刘娥对赵祯的管束向来严格,这种严格具体在事事处处,他平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报到刘娥那去。 如果说他主动吩咐人要办什么事,那么,办事之人,更是会先去禀告刘娥,取得准许后才去办。 事实上,这也是赵祯迫切的需要有几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亲信的原因。 还是那句话,即便是现阶段不和刘娥去争什么,但是,所有举动都被透明的摊在刘娥眼中的感觉,总是不那么好的。 可惜的是,赵祯身边的这些人,都没这个胆子。 所以事实上,那个时候赵祯让刘从愿去找张景宗,其实还是有几分赌的成分在其中的。 如果说张景宗听了他的,自然一切顺利。 可要是张景宗也和刘从愿一样,不敢冒险的话,那么赵祯就只能选择下策,自己出马去先取得刘娥的准许,再查这桩案子了。 只不过如此一来,消息难免会提前走漏,引发不必要的变故。 所幸的是,张景宗并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听从赵祯的吩咐,瞒着刘娥取来了邢中和的奏札,让他提前得到了证据。 这几日下来,赵祯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张景宗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并不觉得,这是张景宗在向他表示忠心,因为这压根就不可能。 要知道,张景宗在刘娥面前的地位,可是比雷允恭还要高的,他这样的人,即便是赵祯以后亲政,也不会轻易去动。 所以现阶段,他完全没有必要去讨好自己这个小皇帝,赵祯也完全没有这个实力,更不可能把他收为己用。 那么,张景宗这么做的动机,又会是什么呢? 赵祯猜测过,可能是张景宗和丁谓或是雷允恭有旧怨,所以也想借机扳倒他们某一个或者全部。 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皇陵之事,算是雷允恭从他手里抢去的。 但是很快,赵祯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因为,风险和收益太不成正比了! 张景宗做这件事,最大的风险其实在于,他瞒着刘娥,领了赵祯的旨意去办了事。 办的事是什么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举动本身。 不管这件案子最终查出来是真是假,张景宗瞒着刘娥替赵祯办事这个举动,一定会被刘娥知道。 为了一个不能完全确定的能够扳倒雷允恭和丁谓的机会,去冒这样的风险,除非是大仇,否则是妥妥的不智之举。 但是,张景宗还是这么做了,那么,赵祯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性只有一种,那就是…… “官家明鉴,但是,人总有上进之心,此乃人心本性,多不可抑,因此,宫中之人,往往最喜欢的,便是妄测上意。” “这也恰是臣方才所言,宫中之人不应妄测上意的原因,皆因其妄测之意,恐非上位者真意也。” 不出意外的是,在听了赵祯的问话之后,张景宗沉默了片刻,旋即开口道。 “如今官家既问臣,那臣便斗胆说上一句,官家日常所见者,多是宫中之人妄测上意之举。” “臣在太后娘娘身侧侍奉,娘娘时常告诫臣,两宫俱为一体,娘娘和官家实乃一心。” “娘娘还说,官家年纪虽小,可已是大宋之主,吾等宫中之人,侍奉官家,当比侍奉娘娘更加尽心尽责。” “邢中和之事,臣乃领官家之命行事,又非假传圣命,太后娘娘岂会责怪于臣?” 第四十五章:好消息 赵祯有些沉默。 张景宗果然是个聪明人。 虽然他说着不应妄测上意,但是实际上,他却一眼就看出了赵祯此刻心底的纠结。 张景宗的这番话,实际上就是在告诉赵祯,刘娥对他并没有那么提防。 至于说底下人事事禀告,处处请示,并非刘娥的本意,而是底下人觉得这样做刘娥会高兴而已。 这番话,单说出来,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 但是,配合着之前张景宗的举动,就多了几分可信之意。 张景宗敢不禀报刘娥,直接领赵祯这个官家之命去办事,而且还是这么大的事,本身其实就能说明,刘娥并没有要求底下人,一定要将赵祯的一举一动都禀报上去,更没有要求赵祯身边的人,在替他办事之前一定要先告诉刘娥。 说白了,就是这些人这么做,都是他们自己在妄测‘上’意,觉得这么做会得到刘娥的青睐。 于是,片刻之后,赵祯轻叹了一声,道。 “朕明白了。” “还有一个问题……” “那日审问雷允恭时,是张都知派人,在宫外一直拦着丁相公吧?” 这话虽是疑问,但是,却带着淡淡的笃定之意。 张景宗的身子往下压了压,并未说话,但是,这样的答案便也足够了。 于是,赵祯心中了然,思索了片刻,他开口道。 “这样吧,你再替朕办一件事。” “之前朕有个姓许的乳母,因过被逐出宫嫁人,前些日子,朕看到了她侍奉朕时留下的旧物,睹物思人甚是想念。” “过几日闲下来,你将她带进宫中,和朕叙叙旧吧。” “是……” 就像张景宗自己说的那样,面对赵祯的旨意,他就像对待刘娥的吩咐一般,没有犹疑,直接领命而去。 赵祯没有问张景宗查出了丁谓什么罪证,张景宗也没有再提,二人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 不过,哪怕是张景宗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之后,赵祯也依旧坐在原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和聪明人说话,省力气是省力气,但是,却也费心思。 刚刚张景宗的话可以信吗? 赵祯觉得,或许有七分可信,但至少有三分不可信。 张景宗的话里话外,都在强调一件事情,那就是,刘娥和赵祯是亲母子,所以,赵祯完全可以信任刘娥,不用事事小心。 他还说,不论是定期禀报赵祯的一举一动,还是替赵祯办事的内侍提前请示,都是这些人为了逢迎所为,并非是出自刘娥的吩咐。 这话或许是真的,但是,却一定不是全部的真话。 因为这番话中,有一个巨大的破绽,那就是,把刘娥说的太无能了,好像刘娥连底下的这些内侍都管不了一样。 可事实却是,如今的内宫外朝,都被刘娥一手控制。 要知道,内宫之人,是最会看风向的。 如果说,她真的就像张景宗说的那样,一直嘱咐内侍们,侍奉赵祯要比侍奉她更尽心尽责的话,那么,打从一开始,她就应该严厉制止宫人们的这种举动。 但是刘娥没有这么做,她对于宫人们的这些做法一直是听之任之,这其实本身就已经代表了一种态度。 所以,张景宗的话,不能全信。 但是,如果不是这个解释的话,那么,就又回到了原本的问题,张景宗为什么会在不禀告刘娥的状况下,敢直接执行赵祯的旨意呢? 赵祯的指节轻轻的在桌案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忽然,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心中有了答案。 行动本身就是态度,但态度不是一成不变的! 张景宗的话不能全信,却也不能不信。 身为刘娥最信任的内侍之一,张景宗对刘娥的心态把握,一定是最准确的。 眼下这个时间点,他对赵祯说出这番话,其实是在暗示赵祯,不论以前如何,但是以后,刘娥对他的态度,就是张景宗说的那样。 更直白的说,或许之前,对于底下人的那些举动,刘娥是默许的,但是,随着赵祯日渐长大,甚至是慢慢展露出自己的政治能力,刘娥也会适当的改变她对赵祯的管束方式。 对,张景宗的这番话,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像是代替刘娥在向赵祯传达善意。 所以说,天家关系,就是如此复杂。 明明是母子,但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思,却需要特意选择正确的时机,用合理的方式。 今天的这番话,如果是刘娥亲自来说,那么,赵祯要么觉得刘娥是在安抚他,要么会觉得刘娥是在绵里藏针的警告他。 但是总之,不会相信刘娥是真心实意。 这就像是赵祯想要参与政事一样,力度稍轻则无用,力度稍重,则会引起刘娥的疑心。 所以,想要安全的达成目的,言语,行动,恰当的时机,乃至是好用的人手,都缺一不可。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头,赵祯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如果他的猜测正确的话,那么,这无疑算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这不仅仅意味着,赵祯在这宫中,之后能够获得更高的自由度,更意味着,刘娥允许了他可以在不提前知会刘娥的状况下,调动属于刘娥的一些人手和资源。 这对于现在的赵祯来说,可算是意外之喜了,如果猜测属实的话,那么,虽然是借刘娥之势,可至少他在这宫中,便算是能够一定程度的摆脱有名无实的尴尬局面了。 不过,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想要验证猜测,还需要一些确实的东西…… 张景宗的动作很快。 按理来说,他如今正在主持审理雷允恭擅移皇堂一案,应该事务繁忙才对。 但是,或许张景宗真的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把赵祯的话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上,所以,只隔一日,他再次来禀报案情的时候,便将许氏带进了宫。 “民妇许氏,给官家请安!” 崇徽殿中,一名三十如许的妇人,衣着朴素,恭敬的拜倒在地。 许氏出宫的时候,原身已经六七岁了,所以,记忆中还依稀存着她的样貌,虽然数年过去,但是对方除了脸上多了几条细纹之外,样貌尚未大改。 于是,赵祯立刻从座上起身,亲自将她扶了起来,道。 “许妈妈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许氏被搀着起身,这才得以上下打量了一下赵祯。 见得赵祯长身玉立,个头已经比她还要高了一些,她的眼眶有些微红,道。 “多年未见,官家比妾离开时要壮实许多……” 于是,赵祯当即命人为她赐座。 见此状况,张景宗也识情知趣的道。 “官家,皇陵的案子那边,臣还有些事务要忙,便先告退了。” 赵祯倒是也没有留他,甚至还顺便让一旁的刘从愿去送了送…… 第四十六章:施恩 自从那天杨太妃提起许氏以后,赵祯就在脑中好好的回忆了一番和她相关的事。 然后他就发现,这许氏和他的关系还真是不浅。 天禧元年,许氏因和宫人发生冲突,被逐出宫,嫁给了一个低阶武官,此人名为苗继宗。 后来,赵祯登基之后,许氏生下了一个女儿,被送入宫中成为御侍,便是有名的苗贤妃。 历史上,赵祯最宠爱的,也是为数不多顺利长大的福康公主,就是苗贤妃的女儿。 她还为赵祯生下过一个儿子,只不过不幸幼年早夭,没能留下来。 只不过,按照时间来算,这位苗贤妃,如今应该还没出生,嗯,最多也就是已经在许氏的肚子里了。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 不管是装的,还是真情流露。 总之,时隔多年,许氏再次见到赵祯,心情还是十分激动的,拉着赵祯说了不少他小时候的事。 赵祯都认真的听着,时不时问问许氏的近况,二人聊得倒甚是开心。 他并没有急着提起自己的目的。 甚至于,在整个谈话的过程当中,赵祯都没有表露出一丁点自己的心思,仿佛他召许氏前来,就真的只是叙旧一般。 所以说,环境才是最锻炼人的,赵祯前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当中待了好几个月。 经历了这么多事,更兼有刘娥有意无意的培养和提点,他自然也渐渐总结出了一些作为上位者的诀窍。 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沉得住气。 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本质,是利益交换。 身为上位者,亦是权力的拥有者,在和所有人的关系互动当中,天然就是占据主动的。 但是,要保持这份主动,却需要技巧和能力。 如果说过快的暴露需求,那么,就会从上位者和下位者的关系,变成平等的交换关系。 这样的事情多了,敬畏感慢慢就会失去。 所以,上位者要不可捉摸,能够不动声色的达成自己的目的,甚至是直到最后,也没有人知道真正目的是什么,才是最高的境界。 赵祯如今,其实就在慢慢尝试如何运用自己作为上位者的主动权。 于是,二人就这么叙旧,赵祯并不提任何正事,只是跟许氏一直聊着他小时候的事,只在有意无意之间,隐隐透露出一些对往日的怀念。 这个时候,刘从愿上前提醒道。 “官家,时候差不多了,您答应了太妃娘娘,午间要过去用膳,该动身了。” 于是,赵祯拍了拍脑袋,道。 “险些将此事忘了。” “今日时间不早了,许妈妈,朕还要去给小娘娘请安,就不多留你了,以后若有空闲,朕再召你来叙话。” “刘从愿,取金珠一斛,白银五十两,将许妈妈送出宫去吧。”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许氏顿时有些着急。 天知道,她知道自己曾经服侍的皇子登基成为官家,而且又要召见她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 毕竟照顾了这么多年,她对赵祯的感情肯定是有的,但是更多的,肯定是想着能够借此机会得到赐封和恩赏。 她可是听说了,后来接替她照顾赵祯的林氏,早早的就被封了郡夫人,已是正经有品级的命妇。 原本她想着,这次进宫怎么着也能捞到一个封号,可谁想到这小官家心情这么好,却好似半点都没有想起赐封的事。 这怎么能行? 要知道,她如今无官无品,错过了这次机会,想要再进宫那是千难万难。 虽说看小官家的样子,是个念旧情的人,但是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就算是再召见,也肯定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 心中这般想着,许氏站起身来,眼眶又有些微红,道。 “谢官家,今日进宫,妾身看着官家好好的,便心满意足了,不敢受官家赏赐。” “许妈妈对朕好,朕是知道的,朕自幼体弱,若非许妈妈悉心照料,只怕也难以长成。” 见到许氏这般样子,赵祯心中一笑,面上却更显诚挚,道。 “些许赏赐,难抵多年照料之恩,许妈妈安心收着便是。” 见此状况,许氏也顺着话头开口道。 “妾只想着能够时常进宫看看官家,便安心了,还请官家恩准。” 啊这…… 赵祯的面色似是有些为难,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刘从愿。 于是,后者上前道。 “官家,按例,许氏没有品级,不可频繁出入宫禁,否则,恐引外间非议。” 闻言,赵祯的眉头微皱,似乎是有些苦恼。 见此状况,许氏赶忙趁机道。 “官家,妾听闻女官林氏,已然被赐封为南康郡夫人,妾和林氏同为官家乳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恳请官家如林氏之例封赐。” 或许换了别的朝代,像是这种直接要官的行为显得有些过分。 但是,因大宋在官员考核上,允许自荐出任某职,所以,主动要官,在大宋这反而是十分正常的。 看着许氏期待的目光,赵祯脸色有些为难,沉吟片刻,道。 “许妈妈有所不知,这件事情朕之前就和大娘娘提过,只不过,当时被小人所阻,虽然说如今此人已经被下狱,但是,案子还未办结,朕倒是不好立刻再大娘娘面前再提此事。” 于是,许氏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又开始抹眼泪…… 见此状况,赵祯似乎也感到有些不忍,于是,他想了想,道。 “许妈妈放心,你这件事情,朕会放在心上,待有了合适的时机,朕一定会跟大娘娘再好好说一说。” “至于现在……” “朕记得你夫家应该是武官出身,如今是何品级?” 听到赵祯说眼下不好赐封,许氏有些失望,不过,又听得赵祯问起自家丈夫的情况,不由又精神一振,道。 “回官家,拙夫姓苗,名继宗,现为三班差使,隶殿前司。” 所谓三班差使,名为武官,可实际上没有品级,只能算是比普通的军卒地位要稍高一些的小头目罢了。 于是,赵祯点了点头,道。 “那这样吧,朕提拔他为右班殿直,命其供职于崇政殿,仍隶殿前司,如此一来,若许妈妈想进宫,让他帮忙传一声话便可。” 右班殿直是正九品,而且,还是供职于御前的班直,对于一个不入流的武官来说,已经算是极大的恩典了。 “谢官家恩赏。” 许氏连忙谢恩,不过,神情却仍有几分欲言又止。 见此状况,赵祯倒是也不生气,而是继续温和开口,问道。 “许妈妈可还有什么为难?” 于是,许氏低头道。 “官家如此恩典,妾本不该再贪心,只拙夫纵使成了右班殿直,恐亦难常伴官家,更难居中传话。” 这一回,赵祯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为难,道。 “的确是这个道理,不过,你这夫君本是不入流的武官,若是提拔太甚,恐怕会招致中书封还,反倒不美。” “官家误会了,夫君能得提拔,已是官家恩典,妾岂敢再多求?” 眼瞧着赵祯的口风有些动摇,许氏连忙摆手,道。 “妾是想着,就算是班直,也不好入内宫,寻常时候也见不得官家,总还是内宫中有人能说上两句话更好些。” 言及至此,许氏的口气略带试探,继续道。 “妾家邻旁有一户人家姓张,和妾的表侄女是姻亲,他家里有个堂亲家的孩子,早年被送入宫中做了内侍。” “之前妾还未出宫的时候,见过这个孩子,为人伶俐孝顺,办事也周到尽心,官家若能将其调到身边侍奉,妾之后进宫探望官家,定能方便许多。” 显然,话说到这,许氏也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多了,所以言辞都变得小心起来。 不过,赵祯接下来的话,却顿时让她安下了心。 “这是小事,许妈妈将此人的姓名和在宫中的差事告诉朕,回头朕将他调过来便是……” 第四十七章:福祸自取 许氏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虽然说,没有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顺利获得赐封。 但是,有得有失,官家的确还记着她,这一点就比什么都强。 “官家,真的要按许妈妈刚刚说的办吗?” 将许氏送走之后,刘从愿重新转回殿中,对着坐在榻上的赵祯问道。 刘从愿是在寇准事件之后调过来的,所以,他和许氏没有什么交情。 只今日一见,觉得此人颇有几分心机,让人不喜。 倒是赵祯看了刘从愿一眼,道。 “民间常说君无戏言,许妈妈照顾朕多年,若非是丁谓之前从中阻挠,本该早获封赐。” “如今只求了区区一个右班殿直而已,你觉得不妥?” “臣不敢。” 感受到赵祯淡淡的不满,刘从愿连忙低下头,拱手道。 “只是太后那边……” 右班殿直,虽然说只是九品武官,但也是要下告身的。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走正常的流程,先发内降给政事堂,中书核准之后交舍人院拟旨,随后封送入宫画可。 所以品阶虽然不高,但是,却绕不过刘娥那边。 理是这个理,只不过,这话不应该由刘从愿说出来…… 赵祯轻轻横了他一眼,倒是也懒得多计较,只道。 “你将此事告诉张都知,他会去办的。” “另外,刚刚许妈妈提过的,那个叫张从训的,查查他如今是何职司,风评如何,回头将他调到崇徽殿来侍奉。” “遵旨……” 不知为何,刘从愿的心中隐隐有股不安,但是,他却不知道这股不安来源于何处。 于是,他也只好按下心中的悸动,赶忙出去办事。 看着匆匆离去的刘从愿,赵祯不由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他也不喜欢许氏这种主动要赏的行为。 而且,他又岂会看不出来,许氏对他的感情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多半只是借此勾起他的回忆,然后更好攀附而已。 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就像之前刘娥对他说的那样,人无完人,不能苛求所有人都德才兼备。 许氏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官,被逐出宫之后,嫁的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武官,这么多年了,还是连品级都没有,可见对方并不是什么有才能的人。 刚刚许氏在的时候,赵祯细细打量了一下她,形容虽然未大改,但是一身素衣,脸上也有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可见日子过的并不算宽裕。 这种状况之下,她曾经服侍照顾过的皇子登基成了皇帝,又念着旧情召她进宫叙话,许氏岂能不紧紧的抓住这个机会? 赵祯自己前世就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他当然清楚,当机会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种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溜走的紧张感。 所以,在想明白这些之后,他对许氏的些许不喜,也就烟消云散了,想过得好而已,又没有伤害任何人,不算什么错。 反倒是这个刘从愿。 往日赵祯无人可用的时候看着还算顺眼,但是,这些日子张景宗时常过来,两者对比之下,越发显得刘从愿有时过分不识趣了。 便拿刚刚的事来说,别说是一个区区的右班殿直了,就算是赵祯现在要直接给许氏封号,也轮不着他来置喙。 或许刘娥之前说的是对的,人是会变的,自打雷允恭一案之后,刘从愿似乎自觉有功,也有几分不知进退了。 叹了口气,赵祯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 终归是跟随过他一场,现下刘从愿没有犯什么大错,他倒也不至于主动去跟对方计较。 但是,所谓福祸自取,要是他自己不长眼,那就没办法了。 “……太后娘娘,事情便是如此。” 承明殿中,刘从愿面色谦卑,将刚刚赵祯召见许氏的场景描述的清清楚楚。 “那许氏临走之前,还举荐了一个内侍,叫张从训的。” “臣刚刚查过了,此人身家倒是清白,八岁入宫,在禁中侍奉已有十七年了,曾历外任,如今为内侍殿头,负责天章阁的洒扫之事。” 宋朝吸取了唐末宦官作乱的教训,对内侍的品阶压的很低,以从九品起,至正六品为最高。 内侍的转迁,不看能力,只看资历。 通常情况下,内侍官阶需满十年方得一迁,若有功,可以功抵劳,但每次转迁,不得抵用超过五年。 押班之上的内侍,除了按照资历之外,硬性标准是需年满五十以上。 所谓内侍殿头,是正九品的官阶,若以最低的从九品来算的话,这个张从训应该是已经经过一次转迁了。 但是,即便如此,也只能算是堪堪迈入了内官的行列当中而已。 刘娥坐在上首,平静的听完了刘从愿的话,随后,她开口问道。 “官家吩咐你,查清楚此人的背景之后,让你将他调到官家身边侍奉?” 话音落下,立在刘娥身旁一名头发花白的内侍不由眉毛抖了抖,但是,刘从愿却依旧没有察觉出任何的异常,恭敬的答道。 “回太后,是。” “既是如此,你查清楚了之后,为何不去回禀官家,还有,官家不是说,让你将此事交托给张都知吗?” “你为何不去寻张都知,而来了承明殿?” 这话一出,刘从愿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当下,他的额头上渗出一丝汗水,连忙跪倒在地,道。 “太后明鉴,臣是想着,张都知近些日子在查皇陵一案,恐怕不再宫中,一时难以寻到。” “而且,官家身份尊贵,驾前侍奉之人,需得慎之又慎,所以,臣才想着,先来禀告娘娘……” 这话的口气有些急切,明显能够听出说话之人的慌乱。 事实上,刘从愿此时也的确惊惧不已。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惹了太后不悦,但是,却想不通到底为什么,明明之前,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怎么这回…… “放肆!” 刘娥的怒火比刘从愿想象的要剧烈的多,他的话还没说完,刘娥就拍了桌子,冷声道。 “官家乃是皇帝,是天下之主,要调一个内侍到驾前侍奉这样的小事,轮得着你来承明殿多嘴?” “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连官家的话都敢阳奉阴违,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杖责三十。”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啊……” 刘从愿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磕头求饶。 但是,刘娥又岂会再听他多言,当下便摆了摆手,让人将刘从愿拖了下去,随后,对着旁边那名头发花白的内侍吩咐道。 “江德明,你亲自监刑,行刑之后,便让人将这个混账东西打发到皇陵去,为先皇守陵。” “官家吩咐的那两件事,你亲自去办。” “另外,跟底下那些人吩咐下去,官家乃是大宋之主,万民之君,此后宫中若再出现这等不敬官家之人,吾决不会像这次一样轻饶了。” 第四十八章:笼络人心 刘从愿就这么被打发出宫去了。 早晨的时候,他还是侍奉在天子驾前的亲信侍从,午间过完,他就被发配去了守陵,地位一落千丈。 赵祯结束了经筵,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看着面前特意过来禀报的江德明,他不由有些惋惜。 按理来说,刘从愿其实没做错什么大事,但坏就坏在,他有往上爬的心,却没有这份眼力劲儿。 宫中逢高踩低是常事,但是,有些高不是谁都能捧的,有些低也不是谁都能踩的。 天家关系如此复杂,就连赵祯自己都谨慎谨慎再谨慎,刘从愿一个区区内侍,却非要掺和进去,自然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的确,往日里刘娥对赵祯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心。 但是,这种关心其一是因为,那时的刘娥是皇后,赵祯是太子,她既要保证赵祯能够健康长大,又要保证没有人擅自接近赵祯,挑拨她和赵祯的关系,进而威胁到她的权力和地位。 事实上,这种略带监控性质的关心,随着赵祯登基,刘娥拿到了法定的摄政权力,地位彻底稳固之后,就已经淡了许多。 之后仍旧保持着事事回报给她的惯例,更多的只是因为习惯而已。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实际上,她对赵祯的管控已经放松了许多。 除了偶尔会纵容赵祯的任性之外,最明显的一点变化就是,跟随服侍他的那些女官,每日的起居注,已经从三天往承明殿一送,变成了七天一送。 这些事,刘从愿不会不知道,而且,那天张景宗和赵祯说话的时候,他也是在的。 但是,或许是名利迷人眼,让他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些。 事实上,那天张景宗说到,多是宫中之人妄测上意之举时,赵祯便觉得他意有所指。 如今看来,他的感觉的确没错。 落到现在的地步,赵祯不是没有给过刘从愿机会,奈何,他自己把握不住。 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刘娥既然让张景宗来表了态,那么之后必然会有所动作加以证明。 事实上,赵祯特意嘱咐他,让他去找张景宗,也是此意。 如果他老老实实的办事,那么,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可惜,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做法。 经历了雷允恭一事,刘娥必然更加意识到,她和赵祯的关系不能是像以前一样时时看着,而是需要采取更加怀柔的手段,以达到让二人关系更加亲近的目的。 正因于此,她才特意让张景宗来传达善意,但仅仅有善意肯定不够,要达到效果,就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 说白了,这会刘娥正缺一个能帮赵祯立威的人,刘从愿就这么直直的撞上去,不被拿来杀鸡儆猴才是怪事…… 轻轻的摇了摇头,赵祯很快便放下了刘从愿的事。 他这样的性格和能力,或许,去皇陵也是好事,至少能够安稳的度过一生。 “劳江都知亲自跑上一趟,这就是之前许妈妈提过的张从训?” 坐在宽大的榻上,赵祯抬眼看着面前头发花白的江德明,目光下移,落在了他身后的年轻人身上。 “臣乃内宫之人,替官家和太后办事是分内之职,官家称名便是,不然,倒让臣心中惶恐。” 江德明,内侍省都知。 从品级上来说,他和张景宗,蓝继宗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主管的是内侍省,也就是所谓的北司。 前,后两省,向来以后省,也就是入内内侍省为贵,前省则一般负责管理低阶的内侍,一旦内侍升为高品,便会派出差遣,或者转入后省。 所以江德明虽是都知,但是在宫中的地位,却和押班相仿。 当然,这只是从地位上来说的,要论权力,作为负责整个前省的大珰,江德明在多数低阶内侍面前的威慑力,甚至要比张景宗等人要高。 只不过,这位江都知虽然手中权大,但是为人却低调。 眼下雷允恭被下狱,刘娥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接替他,所以,便让江德明暂时负责了内外的文书转递。 当然,这种状况肯定不会持续很久,随着雷允恭一案尘埃落定,刘娥也必然会有新的安排。 只是,这都是后话了。 “江都知客气了,你在宫中多年,服侍先皇尽心尽责,朕虽登基,可对你们这些旧人,总还是要存几分敬意,一声江都知,你受得起。”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虽然说,赵祯是皇帝,但是,他这个小官家如今在宫里还有刘娥压着,像是江德明这样的大珰,客气几分总归是有好处的。 果不其然,眼瞧着官家把先皇拉了出来,江德明也不再推辞,道。 “官家仁孝,社稷之福也。” “禀官家,提拔苗继宗为右班殿直的事,太后已经吩咐下去了,另外,太后得知许氏之事后,又下了手书,准备依林氏之例,赐封许氏为高阳郡夫人。” “这两份手书,都已经送到了政事堂,之后臣会亲自盯着,若有后续,会随时禀报官家。” 说着话,江德明侧了侧身,将身后的年轻人引上前,又拱手道。 “官家,这人,臣已经送到了,内侍省还有些事情需要臣去处理,便先行告退了,官家若有何事差遣,可再遣人召臣便是。” 所以说,在这宫中做事,要么消息灵通,能够准确的把握风向,要么就老老实实的低头做事,听命而行。 以江德明的身份地位,他显然是属于前者。 这番话,其实就是在隐隐表达善意,虽然不能说是投名状,但话中之意就是,赵祯若有事情吩咐他去办,他必定会尽心遵行。 于是,赵祯点了点头,吩咐人拿了五十两银子赏了下去,江德明也没有推辞,谢恩之后方退了下去。 把江德明打发走之后,赵祯这才腾出空来,将目光落在殿中的这个年轻人身上。 “你就是张从训?” 此人看着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这般年纪,在内侍当中,算是十分年轻的了。 “臣内侍殿头张从训,给官家请安。” 说着话,这位张殿头立刻跪了下来,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赵祯的反应倒是平淡,道。 “许妈妈说,你是个伶俐之人,央朕将你调到御前侍奉,刚好,朕身边的刘从愿犯了错,被大娘娘逐出了宫,此后,你便接替他的差事,在朕身边侍奉吧。” 虽然说,赵祯将张从训调到身边,是打算当做亲信培养的。 但是,他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宫中的这段时间下来,他越发的感觉到,作为上位者的不容易。 所谓御下之道,需宽严相济。 这张从训刚刚被调过来,必然正是心中惶恐之时,这种时候,赵祯若待他太过热切,只会让他失了敬畏之心,变得骄狂起来。 作为皇帝,赵祯天然可以获得这些内侍的效忠,但是,这种效忠本质上来源于权势,而并不是对赵祯本人的忠诚。 若是寻常办事的人,这点区别倒也无妨,可若要真正倚为心腹,就不能单靠权力来维系忠心。 因此,施恩是要的,但是,要把握好尺度,就算是要收为亲信,也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 更何况,这张从训虽是许氏举荐,身家清白,但是能力如何,却还要打个问号。 刚刚赵祯的这番话,就是给他的第一道考题,且看看他,能不能领会其中之意,又知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吧…… 第四十九章:张从训的考验 许氏来了。 距离她上次进宫,也才不过数日的时间,但是,她的身份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或许是为了补偿刘从愿之事带来的影响,又或许是雷允恭被下狱之后,没有人在刘娥面前继续阻挠。 总之,随着苗继宗被提拔为右殿班直,刘娥顺手也给了许氏高阳郡夫人的封号。 崇徽殿中。 和上次入宫时一身素衣不同,这次许氏是来谢恩的,所以,穿着的是郡夫人的诰封官服,看着富贵了许多。 “臣妇给官家请安。” 赵祯倒是一如既往的对她十分亲切,抬手让她免礼,又让人赐座,二人像上次一样对坐叙话。 许是这几日过的舒心,许氏原本额角的细纹都淡了几分,道。 “妾刚刚从太后娘娘那边过来,娘娘说,想让妾继续回宫侍奉,照顾官家的起居。” “只可惜妾上个月刚刚被诊出有娠,此时进宫,倒是不合规矩……” 说这话时,许氏的神色罕见的变得有些沮丧。 显然,她自己也还是想回宫的。 倒是赵祯听了这话,不由挑了挑眉,要是他没猜错的话,那现在许氏肚子里的这个,只怕就是历史上的苗贤妃了。 “这是好事,许妈妈照顾朕甚是尽心,但别的孩子再亲,也总比不过自己的孩儿。” 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赵祯道。 “这孩子生下来,若是男子,便让他随父亲入宫当值,随扈在朕身边,若是女儿,朕定给她寻一门好亲事。” 虽然说,历史上这个孩子被赵祯纳入了后宫,但是,至少现在,对于赵祯来说,他还没这个想法。 要知道,不管是苗氏还是历史上赵祯其他的妃嫔,基本上都是十几岁就被宠幸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赵祯十几岁的时候,纳的妃嫔是十几岁,后来他二十多岁,纳的妃嫔还是十几岁,直到三十多岁的时候,也还是如此…… 作为一个自我认知是现代人的赵祯,他可没有这种癖好。 许氏当然不知道赵祯的这些想法,听了这番话,她原本小小的沮丧立刻就烟消云散,站起身来,盈盈一拜,道。 “那妾就替这个孩子,多谢官家恩典了。” “不必如此多礼……” 赵祯将许氏扶起来,又问了几句。 不出意外的,许氏很快便又聊到了他想知道的内容。 “官家可是已经将从训那孩子调到身边了?” 第一句话虽是发问,但显然许氏已然知道了答案,于是,她扫了一眼殿中,又问道。 “怎么没见他在殿中侍奉?这孩子官家用着可还顺手?” “才调过来几日,看不出什么,不过,吩咐他办的事倒是都还妥当,刚刚听说许妈妈要来,朕让他去库中取些赏赐来,所以不在近旁。” 赵祯的神态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就和刚才一样,是在普通的聊家常一般,道。 “许妈妈怎么知道,朕将他调过来了?” 许氏倒是没有什么防备,笑着道。 “官家有所不知,两三日前,我那邻家备了厚礼上门,说是谢谢妾替他那堂侄在官家面前美言,让他有了个好前程。” “后来,妾问他是什么前程,那邻家说他也不知,但是,他那堂侄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让他备上厚礼,亲自登门致谢。” “当时,妾便猜到,肯定是官家将他调到御前侍奉了。” 这样吗…… 赵祯目光闪了闪,倒是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也恰在此时,张从训带着两个手捧托盘的内侍,从外头走了进来,躬身道。 “官家,按您的吩咐,这是给许夫人的赏赐。” 那托盘当中,一份是白银,一份是珍珠,上头盖着的红布掀开后,明晃晃的扎人眼。 见此状况,许氏连忙起身,略带惶恐道。 “官家如此厚赏,倒叫妾心中不安了。” 反而是赵祯,摆了摆手,道。 “这些算什么,朕今日不知许妈妈已经有了身孕,不然这赏赐还要加厚,这样吧,回头朕遣御药院的医官去一趟,给许妈妈开几副安胎药。” “谢官家!” 眼瞧着赵祯的口气诚挚,许氏心中的不安也平淡了许多,高兴的福了一福,谢了恩典。 于是,二人又聊了几句,赵祯也没有多留许氏,便遣人将她送了出去。 “官家,许夫人已经送回去了。” 盏茶时间过后,张从训回转殿中,低头禀报。 赵祯抬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露出几分赞许之色,略一沉吟,他开口问道。 “朕听说,你还跟其他的内侍一样,住在内侍省?” “回官家,是。” 张从训虽然年轻,但是性格沉稳,甚至有些时候显得有些沉默。 不过,赵祯倒是正喜欢他这种性格。 “之前刘从愿在朕身边当差的时候,为了服侍方便,让人在崇徽殿旁的小阁当中整理出了一间房。” “如今你既接替了他的差事,便搬过来吧,朕若有事差遣,也方便些。” 按理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 但是,听了这番话之后,张从训略微抬头,神情却有些激动,当下,他便跪倒在地,道。 “谢官家恩赏,臣定当尽心办事,以报官家。” 见此状况,赵祯眼中的赞许之色愈浓,道。 “在朕身边,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你只需做到忠心本分四个字,自可一生无忧。” “官家放心,臣定当谨记在心。” 张从训恭敬开口,但是,赵祯却看的出来,他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话。 不过,倒也无妨,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他慢慢去懂这句话的份量。 在赵祯的记忆当中,这个张从训只是个小人物,隐约听过名字,但是,历史上却没有受到重用。 若按照原本的发展,赵祯应该是继续当好刘娥的乖宝宝,然后等刘娥死了之后,全盘接收她的政治资源,也包括她重用的内宦。 所以,单就这一点来说,赵祯脑中的那份记忆,对眼下的他来说,其实并无用处。 因为这些记忆中他曾重用的人,现在效忠的是刘娥。 启用张从训,对于赵祯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尝试,没有那些记忆作为参考,他必须要自己想办法来考验,此人是否可用。 之前赵祯对他说的那番话,有几个关键的信息。 首先便是,他告诉张从训,之所以提拔对方,是因为许氏举荐了他。 这考验的是张从训的品行,看他是否懂得感恩。 但是,若是只看到这一层,大张旗鼓的去道谢,或者说是忙不迭的去奉承许氏,那么,张从训的这道考题铁定是不及格的。 考验他是否有感恩之心,只是明面上的题目,真正的考题是,该如何表达感谢。 因着张从训是内宫之人,没有诏命不能直接出宫,所以,他不能亲自上门对许氏表示感谢,只能托自己宫外的亲戚代为上门。 若是按照常人的思维来看,只需将事情说清楚,备下厚礼,让亲戚替他直接上门便可,小事一桩而已。 但别忘了,张从训如今是皇帝身边的人。 这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要谨慎小心,作为内宫之人,最紧要的,就是口风要紧。 皇帝暗示他去感谢,但毕竟没有明说,所以,这谢意要表,却不能大肆宣扬。 说白了,他被提拔到皇帝身边,是宫中事务,哪怕不算什么秘密,也不能随意向外透露。 他被提拔的原因,许氏知道,他也知道,但是,不代表可以对他那些亲戚们宣扬。 否则的话,万一外头议论起来,说皇帝任人唯亲,哪怕只是一丝风险,也算是他的过错。 所以,少说多做,才是答案。 从许氏透露出的信息来看,张从训明显是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在对自家亲戚传话的时候,只说要让对方做什么事,但是,涉及到宫中事,却守的死死的,没有半分泄露。 单这一点,便可看出张从训的聪明谨慎…… 第五十章: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新书榜加更) 口风要紧,做事要规矩。 这是赵祯对他身边的内宦的第一要求。 有宋一朝,倒是没有和唐朝一样的宦官之祸,但是,内外交通这样的事,却屡禁不绝。 往前数有周怀政和寇准,眼前有雷允恭和丁谓,往后数这样的事也是比比皆是。 应该说,宫内宦官和外朝大臣有联系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有,但是,宋朝却不一样。 从周怀政和雷允恭其实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内宦实质上服从的是权威。 他们会听命于权威,但这个权威,却未必是皇帝,也有可能是皇后,太后,甚至是宰相。 记忆当中赵祯之后重用的宦官,都是刘娥的人,但是现在刘娥还活着,所以这些人都拉拢不来。 这种状况对于赵祯来说,其实也是有好处的。 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打造一个新的,属于自己的内宫秩序。 不错,赵祯想要的,不仅仅是几个自己的心腹亲信这么简单。 还是那句话,他并不把刘娥视作自己的敌人,因为以刘娥的现实状况来看,她未来始终是会还政的。 区别只在于,是像历史上一样挺到她的生命尽头,还是提前还政的问题。 所以,皇权最终必然会回归到赵祯的手上,现阶段和刘娥之间,不管是对抗还是合作,都是暂时的。 赵祯最终的目标,始终应该是着眼于整个国家之上。 但是,事有轻重缓急,想要做事,首先第一位的,是要保证自身的安全,这是一切的前提。 前世的赵祯,一辈子都在宫城里头打转,所以,他的记忆里头,对于整个宫禁制度的状况,知道的清清楚楚。 这段时间,赵祯抽时间将记忆力和内宫相关的一切都理了一遍,其中有两个代表性事件,非常能够说明状况。 第一件事,是庆历八年的仁宗皇帝遇刺事件。 偌大的一个皇城,区区四人,如入无人之境,竟能从崇政殿,一路杀到皇帝的寝宫。 以致于,最后需要曹皇后指挥殿内侍奉的宦官宫女抵抗,才能戡平祸乱。 单此一事,便可让赵祯失去对宋朝所谓森严宫禁的信任。 与此同时,和防备松懈到几个人就可以持剑威胁皇帝人身安全相对比的,则是嘉佑五年,仁宗的亲生女儿福康公主,因在婆家被辱,夜叩宫门,仁宗下令开门,却因违背典制,而引发了轩然大波。 这两件事的具体状况是何,暂且不谈,但在赵祯看来,二者都共同说明了一个状况。 那就是,作为皇帝,至少是历史上的仁宗皇帝,对于他自己居住的这座皇城,并没有绝对的控制力。 所谓森严的宫禁宿卫制度,只是在用不着的时候森严,真正用得着的时候,半点作用都起不到。 这种筛子一样的内宫,绝不是赵祯能够容忍的。 因此,他需要一个新的内宫秩序,一个完全以皇帝的意志,也仅仅只以皇帝的意志为中心的秩序。 除了皇帝之外,不论是皇后,妃嫔,还是太妃,太后,对这座宫城,都不能再有控制的权力……尤其是宰执大臣,伸手砍手,伸脚断脚,绝无一丝容情的余地。 当然,这并不容易。 且不说现在这座皇宫的实际掌控者是刘娥,不是赵祯这个小官家,就算是等他亲政了,想要达到这个目的,也会遇到诸多困难。 这其中涉及到所谓的祖宗之法,内宫制度,前代惯例,还有宰执大臣和许多既得利益者。 也正因如此,赵祯才必须要从无到有,培养完全属于自己的亲信内宦……这不仅仅是在给自己找可用之人,也是在为亲政后的改革做铺垫。 刘娥如今手底下的这些人,他们本身就是旧体系的受益者,想要靠他们打破体系,是不可能的。 所以,赵祯需要有自己的亲信。 这种亲信不是惯常的那种,只保证能力和忠诚上的可靠的亲信,更需要他们在被赵祯培养的过程当中,逐渐被灌输,认可,最终践行赵祯对内宫的政治理念和治理习惯。 这才是赵祯想要的。 张从训算是开了个头,他在感谢许氏这件事中,做到了严口风,守规矩,不管他是出于性格的谨慎,还是别的什么考虑,总之,在这一点上,赵祯对他是满意的。 当然,除此之外,这段时间下来,赵祯也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办事伶俐周到,都还是其次的。 刘从愿在小侧殿的那间屋子,严格来说,是不符合规制的,只不过之前赵祯懒得搭理他而已。 赵祯那个时候故意留了个话头,告诉他,接替的是刘从愿的差事,另一重用意,就是要看看他的心性。 若是张从训觉得,他接了刘从愿的差事,就理所当然的应该占了那屋子,就说明,他同样是一个骨子里不安分的人。 那么,赵祯同样会让他哪来的回哪去。 说白了,在这宫城当中,大到金银珠宝,殿宇楼阁,小到一花一木,一树一草,都是皇帝的东西。 赏之可受,不赏不可取,这和东西的价值没有关系,只和心中的敬畏有关。 皇帝的意志,才是这座皇城中唯一的,至高无上的意志。 或许赵祯现在不能将这一点铁律延伸至整个皇城,但至少他身边的人,必须要做到这一点。 ………… 距离雷允恭被下狱,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六月已末,夏日炎炎。 没有了丁谓在朝堂上瞎折腾,早朝就是走个过场,经筵讲读的压力也小了不少。 刘娥这些日子忙着政事,也没空盯着赵祯,这让他的日子过的舒服了许多。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不走运,喝凉水都塞牙,但反过来说,人要是日子过的顺,那好事也是一件接着一件。 这天下了早朝之后,紧接着,赵祯就得到了一个消息。 “雷允恭死了?” 赵祯略微有些意外的看着前来报信的张从训,开口问道。 于是,后者恭敬的低头,答道。 “不错,据说,是太后娘娘下的手书,张都知和岑押班亲自监刑,杖杀于狱中了。” 听了这话,赵祯不由叹了口气。 想想这雷允恭,一个月前还是权势煊赫的大珰,可惜一步行差踏错,便就此殒命,连个再觐见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眼下没有时间感叹雷允恭的命运了,因为这件案子,涉及的可不止雷允恭一人。 自打那日,刘娥让人将丁谓送回府中之后,这位首相大人实质上就已经被免了权位了。 据说,他曾经好几次跑出府门,想要到政事堂去,结果都被冯拯以假期未满为由,派人强行送了回去。 冯拯这么个老好人,若是没有得到确实的命令,他可不会做出这么强硬的应对。 如今丁谓大势已去,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实,但是,他毕竟还没有真正倒下去。 所以,现在朝堂上下,其实都在等一个信号,一个对丁谓发起总攻,彻底将他打落深渊的信号。 雷允恭伏诛,意味着他的供词再无反复的可能,也意味着,这桩案子彻底尘埃落定。 这就是信号…… 不出赵祯的意料,午间刚过,便有内侍匆匆前来请他,道。 “禀官家,太后娘娘已命人前去召见两府大臣,商议雷允恭擅移皇堂一事,娘娘请官家一同过去。” 第五十一章:玩大了? 赵祯到承明殿的时候,早已经有内侍垂下了珠帘。 除了刘娥之外,江德明,张景宗,还有刚刚从契丹出使回来的蓝继宗,再加上杨怀玉,岑保正,罗崇勋等一干参与了查案的内宦,也都齐聚在殿中。 见到赵祯入殿,这些内侍大珰不约而同的拱手躬身,道。 “参见官家。” 赵祯没有应答,而是缓步上前,对着刘娥微微躬身行礼。 “给大娘娘请安。” “不必多礼。” 刘娥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随后,指了指自己的身边,道。 “坐……” 这倒是让赵祯略微有些意外。 要知道,眼下承明殿的这番摆设,明显是打算召见宰执大臣奏对了,而他的御座,也已经摆了上去。 但是,刘娥却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难不成…… 心中如此计议着,赵祯依言坐下。 旋即,他便见到张景宗呈上一份公文,在刘娥的示意下,赵祯打开看了看,眉头略微皱了起来。 “大娘娘,这丁谓竟如此大胆?” 这份文书,便是雷允恭的供词,其后有他亲自画押,除此之外,还附上了证据的清单。 别的倒没什么,但是,里头涉及到了丁谓不少的事,可见,刘娥这次是真的下了要除掉丁谓的决心了。 这么说来的话…… 看着抬头望向自己的赵祯,刘娥的脸上也覆上一层寒霜,道。 “罔顾吾和先皇如此信任他,却不曾想,这丁谓竟是如此悖逆之徒,简直该杀!” 得,这句话一出,赵祯对刘娥的用意,便隐隐有了猜测。 “大娘娘息怒,丁谓虽然可恨,但毕竟是宰执大臣,如若杀之,恐怕不易。” 刘娥透了个话风,赵祯便顺着接下去,脸上亦是一阵愤愤之色。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之后,刘娥的脸色稍霁,但是,仍旧十分生气,道。 “便纵如此,也不可轻纵,需当严加惩治,官家觉得呢?” “大娘娘说的是,如此大罪,不可用过去之例,仅以贬谪了事,自当诉之律法,依律严惩。” 赵祯略微沉吟之后,带着几分试探开口。 不出意外的,刘娥听完之后,脸色闪过几分犹疑,似乎有些踌躇。 见此状况,赵祯又开口道。 “之前大娘娘教导过臣,为政之道,在于公正,故而,臣觉得,此案亦当如此,有罪者需严惩,无罪者也不可肆意株连,以彰王化之道。” 于是,刘娥思忖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道。 “如此甚好。” 这般交谈下来,母子二人心照不宣之间,已经达成了一致,那么接下来,就是应对外头的大臣们了。 内侍得命之后,匆匆前去外头召见两府宰执,不多时,外间进来了数名大臣。 中书这边,冯拯,任中正,王曾,枢密院这边,曹利用,张士逊,钱惟演,合共六人,独独将首相丁谓排除在了外头。 “参见太后,参见官家。” 让众人免礼平身之后,刘娥倒也不废话,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雷允恭擅移皇堂一案已经查实,伏诛于狱中,据其供词所称,宰相丁谓,与其内外交通,有诸不法事。” 说着话,她让人将刚刚的那份文书读了一遍。 赵祯在一旁听着,心中再次一阵感叹,果然,这一个多月的案子没有白审,揪出来关于雷允恭和丁谓的罪状着实不少。 “……初,允恭欲移皇堂,出于山陵使议,丁谓已知不可,然谄允恭,故应之,令皇堂陷于绝地,此其罪一。” “……谓为宰相,盗权奸私,尝托允恭擅命后苑工匠,出皇室库银造金酒器为己用,此其罪二。” “……允恭与谓,内外勾连,罔惑朝廷,允恭曾语谓,求管勾皇城司之事,谓身为外臣,竟私出熟状,窃人主之权,干宫内事,此其罪三。” 随即,便有内侍上前,将这份文书中所提到的私造金器,以及雷允恭和丁谓私相授受,弄权揽差的来往公文,都一一出示。 待这些都做完之后,珠帘微微晃动,刘娥的声音方才响起,道。 “丁谓身为宰相,乃与雷允恭交通,往昔有政务文书,允恭多言已与卿等两府宰臣议定,故吾皆可其奏,近方识其矫诬之面目。” “且允恭受先帝大恩,故命其营奉先帝陵寝,期其尽心,不料此贼竟敢擅有迁易,几误大事矣。” 这话搭配上刚刚的供词和证据,太后的用意显然已经极为明显了。 于是,在场众臣,原本还有想给丁谓说情的,也顿时息了声。 与之相对的,则是丁谓的老对手冯拯,见到这般状况,自然是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话,道。 “太后,官家明鉴,自先帝登遐以来,宫中与政事堂皆文书批答,鲜召大臣,诸政事实则乃丁谓同雷允恭同议。” “臣等虽为宰执,但凡有需议之处,二人皆称得旨禁中,命臣等遵行,莫能辨其虚实。” 这话一出,赵祯在帘后顿时咧了咧嘴。 冯拯这个老家伙,总算是露出獠牙来了。 虽然说,日常在朝中,这位冯相公好像是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但是从这番话便可看出,他的手段要比丁谓狠的多。 丁谓的狠,是摆在明面上的,看谁不顺眼就抽一棍子。 但是,冯拯的狠却是藏在暗地里的,平素什么都看不出来,真到了关键时刻,这位冯相公捅出来的,可是一柄柄白进红出的利刃。 刚刚刘娥的说法,实际上更多的是把责任归咎在雷允恭的身上,说他假托政事堂之意欺瞒宫中,以权谋私,蒙蔽内外,并没有直接提到丁谓。 虽然说,这并不能为丁谓减轻罪责,但是可以看出,刘娥还是存了几分要尽量控制影响的心思的。 可现如今,冯拯这一开口,直接了当的就说,不仅仅是雷允恭蒙蔽内外,而且还是他和丁谓勾结,假传旨意,揽权自重。 尤其是这么一句‘臣等莫能辨其虚实’,直接便将丁谓送入了死地。 如果说,前面丁谓的那些罪行,虽然重大,但是,都还只是一些贪渎,谋私的影响的话。 那么,冯拯的这一句话,却毋庸置疑,给他打上了一个心怀不轨的权臣标签。 身为宰相,遇事不和其他宰执大臣商议也便罢了,可联合宫中内宦阻隔内外,令两府大臣莫辨旨意之真假,那么,下一步又该做什么了呢?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刘娥当即大怒,直接站起身来,引得面前珠帘一阵晃动,道。 “吾竟不知,丁谓竟敢如此僭越,此等悖逆之臣,必当诛之!” 啊这…… 看着珠帘后怒气冲冲的太后,在场的一众大臣,额头上立刻冒出了一阵冷汗。 这好像有点……玩大了! 第五十二章:小官家再出手 承明殿中,气氛顿时变得紧张的很,珠帘晃动之间,相互碰撞响起的细微声音,一下子变得无比明显。 众人都纷纷将目光望向刚刚开口的冯拯,眼中皆带着一丝责怪之意。 就连冯拯自己,此刻也有几分坐立不安。 他的确是想整死丁谓,但是,那是政治上的死亡,可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死啊! 当下,冯拯也只得连忙开口,道。 “太后明鉴,自太祖立国以来,向无擅诛宰执之例,丁谓大罪不容辩解,然陛下初登大位,急诛大臣,必骇天下之耳目。” “何况,丁谓之罪,罪在职责有失,未奏山陵事耳,岂用诛之?” 大宋不杀士大夫的惯例现在还没有形成,但是,对于宰执大臣和言官的优待,却是早已有之。 这一点,朝堂上下都有共识。 就算是当初丁谓那般恨极了寇准,也没敢冒这个政治风险,杀了寇准。 不出意外的是,冯拯说完之后,紧接着王曾也开口,道。 “太后,官家明鉴,冯相公所言有理。” “当初寇准一案,动荡社稷,太后尚且能宽恩御下,如今丁谓之事,未涉谋逆大罪,诛之恐令朝野上下骇然。” 应当说,这次丁谓的倒台,虽然雷允恭之事是主要原因。 但是,在此之前那份手书的封还,包括拖延邢中和奏札被带走的消息,冯拯和王曾在其中,都是起到了推动的作用的。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他们因势利导,间接导致了如今的这种状况。 可如今,面对着太后的怒火,即便是作为丁谓的敌对方,他们却不得不主动替丁谓说起了好话。 冯拯和王曾这样的立场都转变了话风,那么,其他人也就少了几分顾及。 当下,一旁的任中正犹豫了一下,道。 “太后,官家,丁谓虽有罪,但多年为国辛劳,也曾立下不少功绩,请如律议功。” 不过,他这话一出,王曾顿时不乐意了,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丁谓之罪,虽不涉谋逆,但山陵事重,丁谓如此作为,实乃不忠,得罪宗庙,尚有何可议之处?” 显然,王曾虽然为了不破坏规矩,勉强为丁谓说了情,但是,却不代表他会让任中正趁机为对方脱罪。 于是,这些宰执大臣便就这么在承明殿中吵了起来。 珠帘后,刘娥缓缓坐下,听着对面争执的声音,脸色却已然平静下来,旋即,她侧了侧身,看了一眼赵祯。 见此状况,赵祯也对着刘娥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坐直身子,提起声音,道。 “够了!” 简单的一句话,带着淡淡的不满,顿时让外间正在争执的几人没了声息。 王曾和冯拯对视一眼,皆感到有些不安。 他们倒是不担心小官家会宽宥丁谓,毕竟,真要是细算起来,这位小官家对丁谓的厌恶,只会更甚。 真正让他们觉得不安的,是小官家的折腾能力。 上次寇准一事,便是因为小官家的一时任性,掀起了一场风波,虽然说,所有人最后都平安过关,可细究起来,很难说丁谓之败,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他们是真的怕小官家这会再折腾出什么新状况来。 不过,事情显然并不像他们期待的那样如意,听小官家这口气就知道,怕是要出事…… 果不其然,待得殿中安静下来之后,小官家直接便单刀直入,问道。 “冯相公,你既然觉得丁谓之罪不应诛之,那应当如何处置呢?” 啊这…… 冯拯面露难色,很快便感受到,周围的一干大臣,都将目光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对于丁谓的处置,冯拯自然是有腹案的。 但是,过早的暴露底牌,在朝中一直都是大忌。 他心中有自己预想的结果,其他人肯定也一样。 这种状况下,应该是大家相互试探几轮之后,相互探明白对方的想法和底线,然后再出结果,这才更容易达成一致。 政事堂一直以来议事皆是如此,吵归吵,但是一旦到最后表态这一步,大家都是慎之又慎。 毕竟,身在中书之中,最忌讳的就是出尔反尔,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旦给了定论,再想改弦更张就难了。 可如今小官家这么一插手,这个进程被迫提前,必然会平添许多变数。 但是,皇帝问话,又不能不答。 因此,稍一思忖,冯拯还是开口道。 “回官家,丁谓虽有大罪,但擅移皇堂之事,乃雷允恭主谋,目前来看,并无证据证明,是由丁谓指使,故而,臣以为当以玩忽职守之罪论,山陵事重,丁谓此举实乃有罪于宗庙。” “故此,臣以为当罢黜丁谓宰相一职,降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 这算是一个常规处置。 大宋对于宰相的优待,并不仅仅止于不杀,更在于不随意加罪。 便以当初的寇准为例,哪怕是事涉周怀政变乱一事,也并非是直接将寇准贬官,而是先罢相,给个闲职逐出京去。 大概经过一到三个月之后,一切稳定下来,再继续降黜。 显然,冯拯这次,也打算因循旧例,先将丁谓逐出京师,待得新的中书格局确定之后,转回头来,再继续找丁谓算账。 不过,他的这个方案,赵祯显然是不满意的,于是,他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如此大事,冯相公就打算将其罢为太子少保了事?” “还是说,冯相公打算效仿丁谓对寇准那样,待风波平息,再一次次屡加贬黜?” 先罢相,再降黜。 这本来是这种事情的惯常处理流程。 但是,如今被小官家就这么点透,冯拯的脸上还是不免有些尴尬。 他有心想开口辩解几句,但是转念又想起了之前小官家因为贬谪寇准的制书而闹的那一场,于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与此同时,冯拯的心中有些后悔。 早知道那个时候,就不跟丁谓对着干了,现如今有了这桩事摆着,想再按往常的流程处理,也不容易了。 所幸的是,冯拯在中书多年,自然不会被这小小的变故给搅得束手无策。 于是,他给一旁的王曾打了个眼色,后者也立刻会意,道。 “官家,太后,臣也觉得,罢为太子少保处罚太轻,以丁谓之罪,或可仿效寇准前旨,降为太常寺卿,命其引年致仕。” 原先的法子走不通了,那就换新的法子便是。 既然不能屡加贬黜,就直接一降到底,将丁谓彻底给打发出官场。 这般处置,既有前例可循,相比较之前那种一贬再贬,发到边远小州去当个司户参军这种处置,也更加体面。 这样的结果,显然已经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因此,王曾说完之后,一旁的任中正也开口,道。 “官家,太后,臣也觉得王参政所言有理,既有寇准前例,依之便是,也算是稍稍顾念丁谓多年辛劳。” 看得出来,中书三人当中,也就只有任中正还念着一些情谊。 所以,言辞之间,还在努力的帮丁谓说好话。 也正因于此,他这番话说完之后,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冯拯和王曾不善的目光。 不过,或许是因为任中正只是说好话,没有继续试图搭救丁谓,所以,二人也没有多说,而是将目光转向帘后,祈祷着这个结果,能让小官家满意,别再折腾了。 但是,赵祯开口这一次,又怎么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收手呢? 当下,他很明显的哼了一声,随后便在众人意想不到的目光当中,直接点了另外一人的名。 “钱副使,朕听闻,你和丁谓乃是姻家,他如今犯下如此大罪,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呢?” 第五十三章:矛盾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意外。 要知道,今天虽然召见了两府重臣,但是,山陵事怎么算也算不到军政上头。 只不过是因为涉及到丁谓这个首相的任免,勉强算得上是军国重事,所以需要两府共议,互通有无。 但是,不管是冯拯等人,还是枢密院自己,都默认了,他们就是来列席旁听的,顶多是最后有了结果以后附和两句,也就罢了。 没有办法,枢密院掌军政,所以在朝事当中必须要低调,免得引起君主忌惮。 可谁曾想,这小官家竟然不按常理出牌,问完了中书门下之后,还特意点了钱惟演这个枢密副使。 一时之间,殿内的气氛有些沉郁。 要知道,钱惟演可是丁谓的亲家,与此同时,他也是太后的兄长刘美的亲家。 当初,丁谓正是凭借这层关系,才攀附上了太后,最终扶摇直上,一路干掉了寇准这个两朝元老,登上了首相之位的。 如今,虽然丁谓的地位岌岌可危,可钱惟演却没有什么影响,相反的,太后这么多年在朝中重用的许多大臣,多都和他有关系。 从这个角度来说,太后对钱惟演的信任,其实要比丁谓更深厚些。 要是这个时候,钱惟演替丁谓说情的话…… 数道冷峻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让殿中的钱惟演心中也一阵叫苦。 他的确和丁谓关系不错,可问题是,和他关系不错的人多了,作为吴越王钱俶的第七子,钱惟演出身名门,长袖善舞。 这样的身份,能够在朝中屹立不倒多年,而且左右逢源,成了宰执级别的大臣,靠的就是懂得看风向。 如今丁谓颓势已成,帮他说好话就是自己找死,这一点,钱惟演看的清清楚楚。 可问题就在于,小官家单独把他点出来,又是出于何种考虑呢? 钱惟演脸色一阵变换,顶着在场一众宰执大臣虎视眈眈的目光,他咽了咽口水,道。 “官家,臣乃枢密院之人,又和丁谓是姻家,恐不便议论此事。” 搞不清楚什么状况,就先推出去。 这算是朝中大臣们惯用的法子了。 他这样明哲保身的态度,也让其他的宰执大臣对他的敌意消减了几分。 只不过……帘后的赵祯听闻此言,却不由有些无语。 怪不得这钱惟演终其一生也没能跻身中书之中,要说搞私人关系,他算是一把好手,跟谁都处的极好。 但是,这政治嗅觉,着实是迟钝了一些。 没奈何之下,赵祯只得再度开口,略显不悦道。 “钱副枢此言差矣,丁谓为宰相,他犯下如此大罪,自是大事,故召两府重臣议事,岂有中书可议,枢院不可言之理?” “你亦是宰执大臣,商议政事时自当摒弃私情,皆出公心,难不成,因为丁谓是你姻家,你便会对他回护徇私不成?” 啊这…… 钱惟演额头上渗出一丝汗水,连忙道。 “官家明鉴,臣自然不敢因私废公……” 还没等他说完,帘后便又传来声音,道。 “既是如此,钱副枢何不回答朕的问题,你觉得,丁谓应当如何处置呢?” 最后的这句话,赵祯刻意加重了声音。 虽然这么做,用意有些明显,必会让在场的其他人也有所察觉,但是,也只能如此了。 赵祯的脸色有些无奈,要是他说到这个地步,钱惟演还是想不明白他应该怎么做,那就只能说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果不其然,这番话一出,冯拯等人顿时皱起了眉头,相互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惊疑不定。 所幸的是,这次钱惟演总算是反应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之色,紧接着,脸色便有些纠结。 “官家,太后……” 就在此刻,一旁的冯拯再度开口。 见此状况,钱惟演也知道,局势不容他再继续犹豫下去了。 于是,咬了咬牙,他也顾不上奏对的礼节,直接抢断了冯拯的话,道。 “回官家的话,臣以为,丁谓罪大恶极,有玷宗庙,此等恶徒,纵为宰执,也不可轻纵。” “臣请将其革去官职,抄没家产,全族刺配为军,流放崖州,命开封府及各地方衙门,播其罪于内外,以惩诸不法之心。” ?! 随着钱惟演的两句话说完,殿中霎时间静的吓人。 一道道刀子般的目光,朝着他直射而来,可以说,如果目光能杀人,那钱惟演只怕早就死了好几次了。 要知道,大宋优待士大夫,这是立国以来的传统,别说是宰执了,就算是三品以上的大臣,最多也都是远谪,动用到流放的,可谓是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可结果现在,钱惟演竟然堂而皇之的要将丁谓全家流放,他真的就不怕举朝的物议吗? 更不要提,钱惟演不仅要将其流放,还要刺配为军,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惩罚了,更多的还是羞辱。 当下,冯拯立刻便开口,道。 “官家,不可!” “丁谓之罪虽大,但远不至此,何况,自太祖立国以来,从无流放宰执大臣之例,官家若开此例,恐为天下所惊,谓官家有悖祖宗之法矣。” 紧随其后,王曾也道。 “太后明鉴,如若当真如此处置,必引举朝物议,动荡朝局,还望太后三思。”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小官家,或许还有太后,明显是想要对丁谓严加惩处的,但是,碍于大宋立国以来优容士大夫的惯例,并不好直接表露出来。 所以,便有了钱惟演的这一出。 刚刚小官家的那番话,明显是在暗示,让钱惟演立刻和丁谓脱离关系,最好是撇的越干净越好。 于是,为了表明自己未涉丁谓之事,钱惟演暂时成了小官家的喉舌,替小官家说了他不方便说的话。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也是太后的意思。 否则的话,局势发展至此,太后不可能还无动于衷,任由小官家胡闹。 所以,王曾很准确的抓到了事情的关键。 眼下的重点是太后。 她老人家除了最开始的愤怒之外,并没有开口干预,说明,她虽然有意对丁谓重处,但是,却顾及外朝物议和祖宗成法,而心中犹豫。 只要能够说服太后,那么,小官家再闹,也不会有什么大用。 这般大事,不是胡闹能够解决的了的! 随着王曾这话说完,一旁的冯拯也反应了过来,直接道。 “太后还请三思,官家毕竟骤登大位,正该宽恩示众,以彰仁德,若以如此严苛手段惩宰执大臣,朝议汹汹之下,不免反受其咎。” 珠帘后,赵祯听到冯拯的这番话,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脸色也有些发冷。 这老东西,没有丁谓,也开始张狂起来了…… 冯拯这话,看似和刚刚的没有多大区别,但是,重点却在最后一句。 什么叫朝议汹汹之下,不免反受其咎? 他这是在暗示,即便是宫中强行下达了对丁谓的惩治命令,最终也会被朝臣集体抵制,要么直接封还,要么则是被迫收回旨意。 到时候闹得灰头土脸,没面子的还是太后和皇帝自己。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当下,赵祯心头一阵火起,下意识便要开口。 但是,这一次还未等他说话,刘娥却已经道。 “既然有所争执,那倒也不急着立刻定下,差不多该到午膳的时候了,吾让人在外间备了膳食,诸位宰执不妨先去用膳,此事容后再议。” 第五十四章:考验 虽然刘娥说,用膳之后再议。 但是,等这些宰执大臣真的用了午膳之后,得到的答复却是,太后和官家已经休息了,之后会再召他们进宫。 于是,这些宰执大臣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得先各自回了衙门。 与此同时,承明殿中,听到内侍回禀,说外头的大臣都已经被打发了回去,刘娥轻轻摆了摆手,将目光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同样刚刚用完膳的赵祯。 “今日奏对,官家感觉如何?” 议事没个结果,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了,但是,刘娥却好似并不在意一般,口气显得十分轻松。 倒是赵祯,略微沉默了片刻之后,道。 “臣今日始知大娘娘之辛劳矣。” 应该说,这次的奏对,对赵祯来说,和上次寇准之事,是两次截然不同的体验。 寇准那一次,说白了其实不过是小打小闹,不管是刘娥还是参与的宰执大臣,都带着几分哄孩子的性质。 说白了,寇准之事,无非是丁谓在宣泄仇恨,并不涉及太多人的利益,所以大家都比较随意。 但,那不是真正的政治斗争,也不是真正的君臣议事……不触及利益的斗争,都是过家家而已。 今天的这场奏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开始之前的简单沟通当中,赵祯已经明白了刘娥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谈话触动了她,又或许是出于对赵祯的锻炼,总之,经过寇准一事后,刘娥显然也不打算再因循旧例,准备适当的建立起一些约束宰执大臣的法度。 这次丁谓事件,就是一次机会。 但是,想要严惩丁谓,并不容易,所以,赵祯和刘娥两个人,一个背后坐镇,一个冲锋陷阵,打着配合来共同达到目的。 这才有了刚才在殿中的场景。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娥这次算是暂时性的下放了权力,任由赵祯这个小皇帝来施为,真正让他参与到政治决策当中来。 可是,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赵祯如今再回想刚刚的奏对,心绪不由有些复杂。 大宋的制度设计,就不是一个君主可以乾纲独断的制度,这一点,真正尝试之后,他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我早就跟官家说了,这世上没有真正不存私心的人,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忠臣未必是贤臣,正臣也未必是良臣。” “为人君者,若想统御朝局,便需异论相搅,居中裁决。” 眼瞧着赵祯略微有些沮丧的样子,刘娥也轻轻叹了口气,不过,神色却反而严肃起来。 赵祯默然,他当然听得懂刘娥的意思。 之前他在刘娥的面前,对王曾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觉得他才是可以担当宰辅之责的贤臣。 但是现在,刘娥却用实实在在的现实告诉他,遇到涉及自身利益的事的时候,即便是王曾,也难以保持公正。 要知道,丁谓犯下的罪,可不仅仅是纵容雷允恭擅移皇堂这么简单,他勾连内外,屡次假传宫中口谕,私相授受,未经宫中旨意,私授官爵……这诸般罪行,都是查有实据的。 最初公布雷允恭供词的时候,刘娥就已经让内侍将所有的证据,都同时出示给了这些宰执大臣。 但是,之后议事的时候,他们所有人却都不约而同的集体忽略了这些。 这是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要维持士大夫的体统。 丁谓必须被打倒,但是,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而打破朝廷优容士大夫的惯例。 这一点,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为此,他们甚至不惜违背立场,为自己的政敌丁谓说好话…… “大娘娘说得对,是臣太天真了。” 沉默了片刻,赵祯有些艰难的开口。 如今冷静下来,他当然明白,冯拯那时对他说的话,的确是威胁,但是,却是可以实现的威胁。 从这个角度而言,冯拯还是说得隐晦了,将所谓的反受其咎,归到了外朝大臣的头上。 事实上,赵祯毫不怀疑,如果说他真的顶着所有宰执大臣的反对,强行下令流放丁谓。 那么,诏书甚至下不到舍人院,直接在中书这一步,就会被直接驳回。 这种事情在宋朝,简直不能再常见了。 大宋的官员在对付皇帝上头,可用的手段简直多了去了…… 见此状况,刘娥的脸上这才又绽出一丝笑意,孩子大了,总是要让他闯一闯的,不撞的疼了,也就不会知道,父母对他到底是保护还是约束。 抬手摸了摸赵祯的头,刘娥的口气温和,开口道。 “官家还小,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学习朝政,我还是那句话,大娘娘和你是一心的,如今之所以不让你太过接触这些,是因为朝务繁复,你现下还应付不来,明白吗?” 赵祯心中叹了口气。 要是刘娥不用这种语气说话,他说不准就信了。 但是,凭他和这位大娘娘接触的经验来看,对方一旦用这种温柔的口气说话,要么就是在诱导他踩坑,要么就是在用情感给他洗脑。 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出来的,更不能顺着台阶应下去。 否则的话,刘娥好不容易给他的这个参政机会,可就白白的溜走了。 于是,他沉吟片刻,决定不谈道理,先谈具体的事,问道。 “那大娘娘最终,决定怎么来处理丁谓呢?” 刘娥见状,便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还是不甘心。 不过,她也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状况。 于是,轻轻将自己略显皱褶的大袖抚平,刘娥开口道。 “诛杀大臣自是不行的,若是可以,自当严惩,但若中书执意不肯,倒也不妨如中书之意。” 这话一出,赵祯便明白了刘娥的底线。 不能诛杀大臣,因为,这会触及到朝堂上下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引发不可控的后果。 也不能直接用权势压人,因为那会破坏如今宫内宫外好不容易形成的政治平衡。 在此基础之上,赵祯可以想办法,尝试用自己的手段,尽量的去达到严惩丁谓的目的。 除此之外,刘娥这句话也是在隐晦的提醒赵祯,政治不可避免的需要妥协。 虽然他是皇帝,但是,输了就要认,不能过分任性…… “臣明白了。” 赵祯低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都说风水轮流转,但是,这未免转的也太快了点。 就在之前,他还在考验自己身边的张从训,却没想到,转头过来,他也遇到了同样的考验。 不错,考验! 这次对丁谓的处理,显然是刘娥在考察赵祯的政治能力。 和之前都是小打小闹不一样,丁谓之罪,虽然已经盖棺定论了,但是如何处置,一定程度上关系着之后朝局会如何发展。 拿这件事情给赵祯练手,可见刘娥还是有魄力的。 当然,就像刚刚在殿中,刘娥最后阻止了赵祯一样,这件事情她算是让赵祯来处理,但是,不代表赵祯可以任意施为。 既然是考验,那么,刘娥在给赵祯一定的自由度以外,也会时刻注意对局势走向的把控。 说白了,如果赵祯表现的不好,或者在处理过程中用了什么过激的手段,那么,刘娥随时会提前接手一切。 但如果出现这种状况,也就意味着,赵祯的考验失败。 之后若想要再次让刘娥信任他有参与朝政的能力,可就难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赵祯捋清楚现在的状况之后,很快心中便有了主意,于是,他往前俯了俯身,道。 “大娘娘,臣想……” 第五十五章:要稳重,要谨慎 太后病了,据说病的还不轻。 中书递了请安的帖子进去,得到的回话是,太后偶感风寒,需要修养几日。 所以,不急的政务就暂且搁置,若有急务,中书先商议之后拿个意见出来,再行决断。 政事堂。 少了丁谓每天迈着四方步,耀武扬威的样子,议事厅中也显得冷清了不少。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议事的必要。 如今丁谓被关在府中,中书只剩下三人,任中正本就和丁谓走得近,再加上之前他屡次想给丁谓通风报信,还在奏对时极力帮丁谓说好话,早就被划成了丁谓一党。 冯拯和王曾本来就看不惯他,现如今丁谓不在,他们自然更是联合起来孤立任中正。 遇到什么政务,往往都是冯拯和王曾私下里一商量,就直接敲定了,最多也就是送到任中正那签押走个过场。 如果后者提出反对的意见,那么一个人反对两个人,还是副相反对宰相,怎么着也没有用。 当然,任中正自己也知道现在的状况,所以,倒是也没有闹妖,中书就这么维持着互不打扰的氛围。 公房之中,冯拯正埋头处理着眼前的奏札,外间舍人的身影缓缓走近,禀道。 “相公,王参政来了,说有事要和您商议。” 于是,冯拯抬起头,揉了揉额角,道。 “请吧。” 不多时,王曾走了进来,道。 “见过冯相。” 冯拯轻轻点了点头,命人上了茶水,指了指旁边的座位,随意道。 “坐。” 王曾依言坐下,稍一踌躇,道。 “近日以来,太后抱恙,事务全压在政事堂,辛苦冯相了。” 这话像是在寒暄,但是,王曾那略显疑虑的表情,却说明了他的心思。 见此状况,冯拯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笑道。 “知道我辛苦,就不要这般拐弯抹角的说话了,有什么事,说吧。” 于是,王曾也不再掩饰,原本还撑着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沉郁,口气担忧道。 “冯相,距离上次太后和官家召我等奏对,已经过去数日了,虽说如今太后抱恙,可皇堂一案始终没个结果,这外头,可是众意汹汹啊……” 话说的是众意汹汹,可实际上,冯拯又焉能看不出来王曾的心思? 如今丁谓虽然被关在府里,但是,毕竟没有个处理结果出来。 这次的事件里头,王曾和他,从最开始的推波助澜,到奏对时在太后面前给丁谓的致命一击。 种种举动,都已经宣告了,他们和丁谓之间,已然不能两存。 更何况,丁谓向来心胸狭隘,报复心极强。 万一要是让他侥幸挺过这一遭,转过头来,第一个要对付的,就必然是王曾。 而且,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只要丁谓缓过来,那就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所以,这结果迟迟不出来,王曾自然是寝食难安。 不过,相对于王曾,冯拯就淡定的多,看着对面焦躁的样子,他眉头微皱,开口道。 “急什么,丁谓此次,已然是在劫难逃。” “太后和官家对他,已然是失望至极,并无半丝宽宥之意,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将一应证物案卷,都公布给了我等。” 这话一出,王曾倒是心下稍安。 应该说,姜还是老的辣。 冯拯这话看似是在说宫中的态度,但是实际上,他话语的重点却在后面。 丁谓之罪,已然确凿。 雷允恭已死,证词不可能再有反复,案卷中记录的证据,之前奏对的时候,也都已经出示给了所有的宰执大臣。 这就意味着,事实已然敲定。 有这些实据在,丁谓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过一劫的,就算是再怎么宽宥,最轻最轻也得是罢相,否则的话,没法交代。 而对于冯拯来说,只要丁谓被逐出中书,那么接下来,他绝对不会给丁谓一丝复起的希望……就像当初丁谓对寇准那样! 见到王曾的神色变化,冯拯又笑了笑,老神在在道。 “你放心吧,如今宫中头疼的,不是要不要宽宥丁谓,而是该如何处置丁谓,才能出了他陷先帝陵寝于绝地的恶气。” “太后一向是知轻重的,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官家那边还在闹着,再加上太后本就心中有气,所以一直拖着不曾处置。” “其用意,不外乎是想等你我中书众人沉不住气,主动让步而已。” “所以现下,是个拼耐性的时候,且平下心绪,好好等上几日,待宫里也觉得不能继续拖下去了,这事情自然也就会有个结果出来的。” 眼瞧着冯拯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王曾总算是安下心来,不过,旋即,他还是有些疑虑,问道。 “冯相所言有理,不过,若宫里真的一直扛着不松口的话,恐怕,事情也会变得有些棘手啊……” 冯拯瞥了一眼王曾,不由暗道一声。 年轻人啊,果真是沉不住气。 不过,眼下丁谓还未完全倒下,他暂时也还需要这个盟友。 思索了片刻,冯拯觉得,为了避免王曾惶急之下,做出什么不智的举动,还是再点的透些为好。 “这几日,中书收到的奏札,里头有不少都是询问丁谓如何处置的,有些人弹劾任中正和丁谓结党,有些人怒斥钱惟演小人之心,背信弃义。” “可见,之前我等在宫中的奏对,消息应该都已经传出去了。” 这话的口气意味深长,顿时让王曾一愣。 不过,他也是聪慧之人,稍一思索,便也明白了过来。 对于他和冯拯来说,他们要的是把丁谓赶出京城,而这个结果,在雷允恭伏诛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与之相对的,则是宫中想要严惩丁谓的想法,如今还在摇摆不定。 所以,在这场博弈当中,中书才是占据优势的一方。 之前奏对的时候,他对小官家说,恐引外间物议,这并不是一句危言耸听的话,而是客观事实。 这件事处理的时间拖的越长,外界知道的消息就会越多,那么,宫中拖延起来的压力就越大。 说白了,他们这些人,这次之所以和宫中意见相悖,并非他们本意,而是代表着整个文臣的利益。 坚持对丁谓的处置,也不是中书一意孤行,而是为了维护祖宗之法的坚持。 所以,他们的背后是百官,太后和小官家真正要面对的,就是朝议汹汹。 越拖下去,这种压力就会越明显,除非太后打算跟整个朝堂作对,否则的话,最后的结局,必定是宫中妥协。 一念至此,王曾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赞道。 “冯相考虑周全,我不及也。” 于是,冯拯这才点了点头,摆手道。 “为政之道,还是要沉稳为上,且先回去吧,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旁的不必担忧。” “是……” 王曾对着冯拯略微躬了躬身,倒也没有多留,很快就告辞而去。 不过,待他走出了冯拯的公房之后,那张原本轻松的脸,立刻就变得笑意全无。 虽然说,他也觉得,冯拯的道理没错。 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宫中的小官家,不是胡闹这么简单,又或者说,他更确定,太后不会任着性子,做这些无用功。 所以,他肯定是忽略了什么…… 于是,一整个下午,王曾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一直在不断回溯这件事情的所有细节。 直到外间的舍人进来,告诉他该下衙了,王曾才如梦方醒。 看着渐渐变暗的天色,他踌躇片刻,最终还是下了决断,对着自己身边的随从吩咐道。 “回去告诉夫人,今天我要去拜访钱副枢,晚些回去……” 第五十六章:物尽其用 崇徽殿。 今天既不是早朝的日子,也不是经筵的日子,但是,休息的是大臣,赵祯仍然要苦兮兮的对着策论皱眉。 虽然刘娥默许了他参与朝政,但是,课业也不准他拉下,相反的,反而要求的更加严格了。 “官家,这是承明殿那边刚派人送来的。” 张从训带着两个内侍,捧着十几本奏札走了进来,道。 “都是问皇陵一事具体状况的。” 虽然对外说的是,刘娥抱病不见大臣,但是,日常的文书批答却没有耽搁,还是照常如旧。 这些奏札,都是批过之后送过来的,不需要赵祯额外费什么心思,不过,从奏札的内容和数量上,却可以窥见如今朝堂上的舆论风向。 赵祯数了数,这次被拿过来奏札总共有十八本,比前两天的数量要多上五六本。 内容上也有所区别。 虽然说,皇陵一事的具体状况,在宰执大臣当中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但是,因着对丁谓的处置迟迟未定,所以,案情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向外公布。 至少明面上,这件案子如今涉及到的人物,只有雷允恭,并没有提及到丁谓。 所以,这些日子下来,呈上的奏札多是询问状况,催促进度的,都说民间已然谣言纷纷,请尽快公布案情,以安民心。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显然朝中的风向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赵祯简单的翻了翻,这些奏札当中,至少有五本都明确的提出,皇堂被陷于绝地,应当追究山陵使之责。 就算不那么激进的,也开始质疑,为何丁谓多日不曾上朝,也不曾入中书理事,奏请宫中尽快公布实情。 粗粗扫了一遍,赵祯将奏札搁下,问道。 “张都知那边可有回话,近些日子,可有人在朝中推波助澜?” 处理这次丁谓事件,赵祯算是得到了刘娥的许可的。 所以,他自然也就堂而皇之的调用了皇城司的力量。 大宋的皇城司,虽然和明清时的锦衣卫一样,都负有宿卫宫禁,刺探情报的职能。 但是,其从设置之初就不是用来监察文臣的,而是用来刺探禁军不法,防止叛乱的。 因此,想要像锦衣卫一样耳目遍及朝堂不大现实。 不过,总也算是有些底子,做不到查的清清楚楚,可只要提前安排,给个是或否的答案,还是可以做到的。 还是那句话,对于赵祯来说,他需要做的,是尽量全面的去了解大宋的方方面面。 之前没有机会也就算了,如今在刘娥的默许下,可以暂时性的动用皇城司,自然是要物尽其用。 若仅仅是怎么处置丁谓的问题,赵祯压根用不着拖这么长时间。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消息扩散开来,初步探一探,如今的大宋朝堂,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于是,张从训躬了躬身,道。 “回官家,张都知已经查过了,奏对的消息的确已经传出去了,不过,当时在殿中之人众多,除了几位宰执大臣,还有一些宫人内侍,所以,消息本就很容易散出去。” “这些日子,皇城司那边按您的吩咐,查了一些在此事中比较激进的大臣,暂时没有发现,有人背后串联,操纵舆情的状况。” 这样吗…… 赵祯手指虚扣,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案,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大宋的文官们作威作福的久了,想来,也没想过皇城司会暗中查他们,所以,消息应该是确实的。 如此说来的话,倒比他想象的状况要好一些。 至少这个消息,可以证明两件事,其一就是,现下的文官们虽然结党,但是,或许是由于科举制才完善不久,所以,他们还没有摸透党争的高级玩法。 这一点从之前丁谓的所作所为当中,其实也能窥见一斑,丁谓和寇准之间,政治斗争如火如荼,几乎是不死不休,这在历朝历代都有。 但是,丁谓的手段,实在是太糙了…… 第二就是,大宋的政治体系,应该说还是有好处的,现如今这件事情拖了这么久,一直悬而未决,最着急的,应该是中书的那帮人。 可至少就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最多只是散布了消息出去,却没有真正插手干预舆论,更没有背后串联朝臣,向宫中施压。 赵祯不信,这是因为他们想不到这么做,所以更大的可能是,宰执的地位虽高,但是,在大宋这种特殊的制度设计下,他们并不具备彻底让普通大臣如臂指使的能力。 换而言之,如今大宋的党争,停留在结党对抗,想办法整死敌对者的阶段,但是,从组织程度上来看,并不算严密,朝臣之间相互的控制力也很弱。 这对于赵祯来说,可算是能让他长舒一口气的好消息了。 “如此便好……” 手中叩击停下,赵祯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该探的东西探清楚了,那么,也就没有继续拖延下去的必要了。 政事堂的这帮人,是被前几代赵宋官家给惯坏了,还真以为皇权在手,收拾不了他们这些大臣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午膳了,钱夫人如今应该还在宫中吧?”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赵祯伸了个懒腰,问道。 于是,张从训答道。 “回官家的话,按您的吩咐,钱夫人过了巳时方至,现下正在陪着太妃娘娘赏花。” “摆驾,去慈德殿。” ………… 夜,钱府门前。 一顶小轿缓缓落下,王曾换下了官服,只着一身普通的长衫,看起来更像是个普通的士人,而非权威赫赫的宰执大臣。 因着早遣随从递了拜帖,所以,钱府早就有人迎候在门外。 “给王相公请安,我家老爷已经在正厅等候了。” 王曾是参知政事,按理来说,只能算是执政,并非宰相。 但是,民间却不分这个,除非是真的有宰相在场,不然的话,一般人对于宰执大臣的称呼,都高称相公。 在朝堂上,王曾虽然有时和钱惟演发生冲突,但其实他们二人的私交很好,相互拜访是常事。 之前赵恒病重的时候,王曾就是依靠着钱惟演的关系,搭上了刘娥的这条线,不断调和两宫的关系。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在中书当中跟丁谓作对,却始终能够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 所以,不管是看门的小厮,还是迎候的仆从,都对王曾的到来习以为常,引着他便往前厅而去。 钱氏是名门世家,所以,府中极为排场,光是院落就有五进。 王曾即便是来过许多次,还是不由赞叹钱家的奢华。 跟着管家进得院中,钱惟演显然也早得了禀报,在王曾迈进院子的同时,这位钱副枢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前厅外,大步向前迎了过来。 寒暄了几句,钱惟演便将王曾迎进了厅中,一通流水的宴席之后,二人酒足饭饱,气氛也热络起来,王曾这才提起了正事,问道。 “钱兄,你我的交情,我也就直接开门见山了,今日我过来,是为了皇堂一事……” 第五十七章:缘由 钱府前厅中,听到王曾的这句问话,钱惟演也直起了腰。 挥手让一旁的乐师都退下,他的脸上却浮起一丝神秘的笑意,道。 “不知孝先想问什么?” 看到钱惟演这般神色,王曾心中的疑惑更甚。 要知道,这段时间,随着那场奏对的内容被泄露出去,钱惟演在朝中的风评,可差了许多。 所以,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是愁眉苦脸才对…… 但是,事实恰恰相反,从刚刚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 不知为何,钱惟演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 压下心中的疑虑,王曾面上露出一丝忧色,道。 “皇陵一事,按理来说早已经尘埃落定,但是,宫中迟迟没有处分的旨意下来,如今朝议纷纷,都说太后心中在犹豫,要不要宽宥丁谓,这再拖下去,恐生变数啊……” 王曾十分了解钱惟演,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会看风向,但最大的缺点,同样也是会看风向。 因为他太懂得明哲保身,所以,也就导致了他遇事十分的胆小,稍有一些风浪,就会让钱惟演十分不安。 这番话,王曾说的忧心忡忡,好似真的在担心丁谓复起一样…… 他很确定,这一招一定是有用的。 因为朝中无人不知,丁谓到底是何等的心胸狭隘,钱惟演作为他的姻亲,只会更加了解。 而且,王曾在这件事情当中,最多只能算是推波助澜,在背后推动而已,可钱惟演,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太后和官家面前建议要将丁谓举族流放。 不夸张的说,他的那番话,已经彻底让他和丁谓的关系变成了不死不休。 如果丁谓不死,那么,死的就肯定是钱惟演了。 所以,一旦丁谓有任何复起的希望,最感到恐慌的,一定是钱惟演。 但是,这次钱惟演的反应,却再次让王曾感到一阵意外。 只见这位钱副枢不仅没有任何慌乱的神色,反而意味深长的瞥了王曾一眼,道。 “照我看,不是外朝议论纷纷,而是孝先你这心里,有些定不住了吧?” 王曾略微一愣,脸色变得微红。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不由泛起一丝疑惑。 今天这是怎么了……谁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难不成,他表现的真有那么明显?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说不得的事,所以,王曾稍一犹豫之后,便叹了口气,道。 “不瞒钱兄,我的确有这个担忧。” “丁谓此人,性情凶戾,蒙蔽太后,把持朝政已久,如若此次不能将其扳倒,不仅是对你我,对于朝堂来说,也必是一大害。” 看着王曾忧心忡忡的样子,钱惟演笑意愈浓,摆手道。 “孝先,你多虑了,丁谓此次,绝无复起的可能。”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信心十足。 王曾皱了皱眉,心中那股不对劲儿的感觉越发重了。 他抬眸看着钱惟演,总算是发觉出来,到底是哪不对了。 这位钱副枢,实在太镇定了! 从王曾对他的了解来看,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 “钱兄如此胸有成竹,难不成,是从宫中得到什么消息了?” 这话一出,不出意外的,钱惟演的神色一滞。 于是,王曾便知道,他猜对了。 如今两府的宰执大臣当中,要论最受太后信重的,自然是丁谓,但是,要论和太后关系最亲近的,却是钱惟演。 他和太后是姻亲,所以,时常能够提前得到很多消息。 现下太后抱病,不见外臣,以至于宫中对如何处置丁谓一直没有下文。 但如果说,钱惟演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那一切就能够说得通了。 不过,面对王曾的目光灼灼,钱惟演略微一怔之后,便低下头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 “宫中之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孝先你多想了。” 然而,他越是这么做,越是心虚的表现。 于是,王曾向前俯了俯身子,道。 “钱兄,你我的交情,难道连这些都要隐瞒吗?” “说起来,之前奏对的时候,你提出要将丁谓举族流放,当时我就觉得不对,难不成,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密受了宫中旨意?” 眼瞧着王曾联想的越来越离谱,钱惟演苦笑一声,连忙摆手道。 “孝先你误会了。” “当初奏对,你我乃同时被召见,雷允恭擅移皇堂,何等大事,太后和官家连开封府都不让插手,岂会提前将消息告诉我?” 然而,王曾却一脸不信。 见此状况,钱惟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又挥了挥手,让随侍的家仆也都退下,只留下几个亲信侍奉,这才开口道。 “你也不必使这激将法,我知道,你今日来是想问,为何那日殿上,我对丁谓的态度如此激烈,也罢,我说便是。” 于是,王曾这才点了点头,肃然坐直,等着钱惟演的说法。 事实上,午间他和冯拯谈过话之后,心中一直感到隐隐不安,思来想去,他总算是察觉到了一点眉目。 那场奏对,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就唯独,小官家无缘无故的点了钱惟演的名,怎么想都觉得可疑。 要说当场没有开口说话的人,除了钱惟演之外,还有曹利用和张士逊。 但是,小官家却没问他们,只独独点了钱惟演一人。 当时,王曾只觉得,是因为钱惟演和丁谓是姻亲的关系,才会向他发问。 可现在再想,却觉得蹊跷得很。 小官家当时明显是要严惩丁谓,这种状况下,他应该找的,是和丁谓关系不好的人才对。 找钱惟演,小官家就不怕他像任中正一样,帮丁谓说好话吗? 退一步说,就算是钱惟演明哲保身,和丁谓划清边界,又能改变什么呢? 中书这边都主张轻判,枢密院那边作壁上观,就凭钱惟演一个人,难不成就能改变结果? 王曾思索良久,觉得这中间肯定还有隐情。 当时钱惟演既然做出了如此激烈的反应,那么,大概率他要么知道什么,要么是猜到了什么…… 于是,钱惟演脸色一正,缓缓开口,道。 “当时奏对时的情景,你也看见了。” “那么,我想问一句,孝先你可曾想过,丁谓被扳倒之后,中枢格局会如何发展?” 以后? 王曾眉头微皱,旋即,他的脸色一变,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见此状况,钱惟演脸上浮起一丝苦涩,道。 “丁谓若倒,不出意外,应是冯相公继任首相,你在中书良久,应该比我更了解冯相公……” “丁谓如今的局面,和当初的寇准何其相似?” “若当时在殿中,太后和官家依了冯相之意处置丁谓,那么,寇准之事便是殷鉴。” 话说到这,其实已经不必继续下去了。 有些时候,很多事情就是一层窗户纸,蒙上的时候模糊不清,但只要轻轻一戳,一切都会明了。 冯拯当时的主张,是依照旧例,将丁谓罢相,贬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 这种做法,既是为了保全宰相的体统颜面,也是为了将风波暂时平息下去,留出时间来慢慢的做后续的细致处理。 而问题其实恰恰就在于,这所谓的后续处置上…… 第五十八章:扳倒权臣分几步 钱惟演的话,其实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他将丁谓和寇准相比,比的不是这两个人,而是这两件事。 那么,想想当初寇准一案,后续是如何处置的,一切就都明了了。 先是寇准被罢相,紧随其后就是降品,贬为地方官员,去做知州。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将寇准本人逐出朝堂之后,接着就是清理他在朝中的党羽势力。 或因和寇准一同涉案,或因日常办公中有错漏,或者干脆直接就是因为依附寇准…… 总之,凡是和寇准结交的大臣,一一被逐渐剪除,远谪出京。 这些做完之后,朝中能够对此案提出异议的不稳定因素,也就被全部清除。 所以下一步,就是播罪中外,将那些有的没的罪名,全都扣在寇准的身上,让他名声丧尽。 最后才是之前丁谓做的那样,再次将寇准彻底远谪,贬为九品小吏,去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直到死。 虽然说,丁谓做事太急了些,以致于手段上备受诟病,但是,大体上的方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只是风水轮流转,丁谓只怕也没有想到,他打压寇准的最后一步还没做完,就轮到了他。 如若将今日之事和当年寇准之事相比,那么,第一步是丁谓罢相,第二步降品,出为知州。 再紧接着下去,就该清理党附丁谓的大臣了…… 而要论丁谓的党羽,首当其冲的,就是中书的任中正和枢密院的钱惟演。 一时之间,王曾也沉默下来。 如此说来,钱惟演的做法就能说得通了。 面对丁谓即将倒台的状况,他能做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像任中正一样力保丁谓,要么就是彻底和丁谓划清界限。 怪不得钱惟演一出招就上了如此狠厉的手段,他压根就不是在置丁谓于死地,而是在自救。 说白了,丁谓最后到底如何处置,钱惟演并不在乎,他只是要借这种激烈的手段,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只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这般逼迫大臣,终归是会受人非议,若有人以此来做文章,只怕也会起风波啊。” 王曾叹了口气,看着钱惟演,语气略带忧虑。 说白了,丁谓倒了,作为他的党羽,钱惟演被清算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这种时候,他维护丁谓是错,对丁谓落井下石,其实也是错,无非一个理由而已。 但是,对于这一点,钱惟演却显得并不在意,道。 “你且放心吧,这次要严惩丁谓的,是太后和官家,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不会有事的。” 这一次,钱惟演又露出了刚刚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王曾的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异色。 不过,他再想接着问下去,钱惟演却显然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兜着圈子的顾左右而言他…… 于是,王曾心中的疑惑更甚,但见此状况,他也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将话题岔开,又闲聊了几句,眼瞧着天色渐晚,王曾便也起身告辞了。 钱惟演笑呵呵的将王曾送出门,转回头来,却见正厅当中,已经多了一位雍容的中年妇人,神色略显忧虑,道。 “官人,宫中既有吩咐,你何不明言,万一这王相公猜不透你的意思,岂不……” 看着妇人这般神态,钱惟演脸色一板,道。 “妇人之见!” “朝堂政事,有些时候说的太明白,反而叫人生疑,这王曾是个聪明人,我今天隐隐晦晦透露的这些东西,他必然会追查下去。” “到时候,他自然会知道他该知道的……” “那好吧。” 妇人闻言,也只得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钱惟演见此状况,又拉着她坐下,问道。 “你且细细说来,今日在宫中,官家和太妃娘娘,都还说了什么,半字都不要遗漏。” “是……” 王曾走出钱府的大门,上了轿子打道回府。 但是,一路上他的眉头却依旧紧紧皱着。 他能够确定,钱惟演一定隐瞒了什么东西,而且,他隐隐有种感觉,这就是关键。 对了,宫中消息! 将自己在钱府的对话回忆了一遍,王曾很快就抓住了关键。 整场谈话当中,钱惟演的态度都十分自然,除了提到宫中的时候,他的态度发生了一个很大的转变。 当时,王曾只顾着问他奏对的事,反而是忽略了这一点。 现在想来,钱惟演明显是在转移话题。 这么说的话,自己当时应该猜对了,钱惟演一定是从宫中得到了什么消息,确定了丁谓肯定无法复起,所以,才会如此不慌不忙。 但是…… 解开了一个疑惑,王曾的眉头不仅没有舒展开来,反而越皱越紧。 宫中要严惩丁谓,这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他担心的,不过是太后是否有所动摇而已,所以,按理来说,就算是钱惟演得到了什么消息,也不至于要刻意隐瞒。 而且,刚刚看钱惟演的神色,他是真的彻底安心下来。 可问题就在于,就像王曾说的那样,丁谓倒了,清算他的党羽,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即便是钱惟演表明了立场,和丁谓划清了界限,但是,相对于将他一并斗倒而言,明显是留着他的风险更大。 那么,钱惟演是怎么有把握,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的呢? 王曾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府中,却发现卧房当中还亮着灯。 “夫人,我不是说了,今日会晚些回来,你早些歇下便是,何必等我……” 走进房中,王曾便瞧见自家夫人捧着一卷书,正在等他。 于是,他立马将心中的不安压下,上前温声开口。 眼瞧见丈夫回来,李氏立刻迎了上来,道。 “官人在外事忙,这本是妾身应该做的,何况也没有多晚……” 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了轻便的衣裳,李氏扶着王曾在罗汉床上坐下,道。 “今日妾身得知了一个消息,恐怕和朝堂有关,所以想着,应该跟官人说一声。” 王曾原本放松的卧在榻上,闻听此言,立刻睁开了眼睛。 他这位夫人,是故宰相李沆的长女,算得上出身名门,知书达理,性格温婉,而且,自幼耳濡目染,对朝中局势,也是有所了解的。 王曾这些年,能够仕途顺遂,除了是仗了自己岳家的人脉,李氏自己时不时给他出的主意,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因此,听李氏这么说,他一下子就打起了精神,问道。 “什么消息?” 于是,李氏开口道。 “午间,钱副枢家的夫人进宫了一趟,不是主动去的,而是宫里传命召见的。” “后来,钱夫人出宫之后,便遣人匆匆去将钱副枢请回了府中。” “当时还未到下衙的时辰,妾身想着,这般做法,大抵是宫中有什么要紧的吩咐,要交给钱副枢。” “所以,妾身便又派人去打探了一下,刚刚传回来的消息……今日,翰林学士晏殊,宿于学士院中未出!” “什么?” 听得最后一句话,王曾顿时坐了起来,大惊失色…… 第五十九章:王曾的选择 大宋的制书,分为内制和外制。 二者的区分十分严格。 大多数的政务,都属于外制,由舍人院或者知制诰负责拟定制书,只有少数的事务,涉及到由翰林学士亲自拟定的内制。 而内制所涉的事务,也非常简单,总共就那么几项,立后妃,封亲王,除拜宰相,枢密使,三师,三少,开府仪同三司,节度使等会影响到整个朝局的调动,才会用到内制。 以如今宫中的状况,立后妃和封亲王可以直接排除。 除拜三师,三少的可能性也很小,至于开府仪同三司,节度使,更是没有任何可能。 所以,出现这种状况,只有可能是除拜宰相或枢密使。 王曾自己就曾经做过翰林学士,所以,他对于内制的流程非常清楚。 尽管有些时候,为了彰显“恩自君出”,部分涉及赦书,德音类的制书,也会用到内制。 但是,这种内制流程上却和大除拜有所不同。 二者的区别就在于是否锁院。 大除拜干系重大,所以,一般来说,天子会在日落之后,单独在内东门小殿内宣召翰林学士,面授密旨后,由指定的内侍陪同翰林学士回到学士院内拟制。 整个过程当中,学士院需要自内落锁,任何人禁止出入。 直到五更左右,翰林学士将制书拟好,交由内侍带回宫中,加御宝验封,至黎明时分付出,若早朝之日,则直接在早朝宣布,若非朝日,则遣内侍授中书宣命。 如今枢密院曹利用并未犯错,不可能无故将其罢免,便只有可能是除拜宰相,而且,只会是宰相。 若是执政,哪怕是枢密使,也用不着锁院这么兴师动众。 那么,就只剩下两个答案,要么是罢黜丁谓的相位,要么……就是要新拜一位宰相! 如果是前者的话,就说明太后和官家放弃了初衷,打算用中书的提议,那就完全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 所以,更大可能是后者! 与此同时,王曾立刻便联想到,自己刚刚在钱府时,钱惟演异常的举动。 于是,一切豁然开朗。 一条条线索被串联起来,清晰的真相,缓缓在王曾的心中浮现。 太后要拜钱惟演为相! 这就是为什么,刚刚在钱府,他觉得钱惟演有恃无恐的原因。 拜相是大事,所以,除授之前,宫中必定会跟拜相之人通气。 不然的话,想想如果第二天拜相,结果正主却因故没来,或者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岂不是贻笑大方? 但是,又因为拜相的机密要事,即便是通气也只能是私下,隐晦的进行。 所以,用太妃的名义,宣召钱夫人进宫,面授机宜,是最好的方式。 而对于钱惟演来说,他之前在殿中的那番奏对,是在自保,但同时,也是在积极的站队太后。 宫中希望严惩丁谓,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这种状况下,钱惟演站出来,说了太后和官家想说的话,自然是能够博得太后的好感。 当然,仅仅如此,肯定不足以让太后为钱惟演拜相。 所以,更深层次的含义是,之后的中枢格局! 丁谓犯下大罪,倒台是不可避免的事,太后欲对其重处,想必也是因先帝陵寝出事,而恨极了他。 但是,恨归恨,太后肯定还要考虑,丁谓倒台之后的事。 就像钱惟演说的那样,丁谓倒台,紧随其后的,必然是对其党羽的清算。 可问题就在于,丁谓本身是太后提拔起来的重臣,所以,依附于他的党羽,大多也是太后的人。 又或者说,像是任中正,钱惟演这样的宰执大臣,他们不是和丁谓亲近,而是和太后亲近。 这种状况之下,太后势必要考虑,该如何保下这些人。 如果说,按照惯常的方式,丁谓先被罢相,然后再被贬谪,那么,钱惟演这些人,最低程度也得是被逐出京师,到某个地方做知州。 这显然不符合太后的利益。 但是,要保下这些人,就得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王曾长长的吐了口气。 怪不得,之前奏对的时候,太后放任小官家和他们发生争执,只在最后关头,才出言阻止。 而小官家在奏对过程当中,也三番四次的暗示钱惟演对丁谓落井下石。 原来,用意在此。 虽然说,钱惟演这样的举动,让外朝不齿,但是,他却表明了向太后的忠心。 而且,他的这番举动,不仅会引得众臣非议,而且,还和冯拯站到了对立面上。 如此一来,钱惟演入中书拜相,便可替代丁谓,和冯拯重新形成制衡之势。 而对于钱惟演来说,只要能够进入到中书为相,那么,不管是把丁谓得罪死了,还是落井下石而引来的外朝物议。 对他来说,都将不再是问题。 所谓宰相,群臣避道,礼绝百僚,可不单单只是说说而已! 想明白了这些,王曾的神色一阵变换,眉头也紧紧的皱了起来。 局势已然明了,那么接下来就是……他该怎么做? 摆在面前的选择无非两个,其一是继续扛下去,钱惟演拜相的制书尚未公布,一切都还来得及。 钱惟演此人,能力平平,一向以攀附姻亲而闻名,因此,在朝中的名声并不算好。 这次他对丁谓落井下石,更是让朝中众臣议论他的品行有缺。 所以,只要提前将消息散布出去,都不用他多做什么,自然会有言官,抢在制书公布之前,出面反对钱惟演拜相。 到时候舆情重重,宫中势必要有所顾忌,大概率便能阻止此事发生。 只不过…… 皱眉思索了片刻,王曾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想要阻止钱惟演拜相不难,但是,代价恐怕是,要将他自己给搭进去。 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挡人仕途。 当初,丁谓和寇准之所以会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当初丁谓入仕,寇准觉得他品行不端,屡屡压制他的晋身。 更何况,这可不是普通的迁升,而是拜相! 宰相乃为人臣之顶点。 他若是出手阻止,必然要和钱惟演彻底结仇。 若是成了还好,联合冯拯接着把钱惟演逐出京师,倒也能安稳下来,可若是没有成功,那么接下来被赶出京城的,恐怕就是他了。 何况,就目前来看,背后推动这件事情的,乃是太后。 如果他的猜测无误,那么,太后应当是从得知丁谓涉皇堂一案之后,就已经开始筹谋了。 他若出手阻止,不仅是和钱惟演结仇,也是搅乱了太后的布局,这可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 那么,如果不出手阻止的话,就只能选另一条路了。 王曾轻轻叹了口气,眉头缓缓展开,道。 “此事干系重大,夫人,你先歇息,为夫要连夜拟一份奏札,以待明日呈递。” 第六十章:联手 翌日,政事堂。 按理来说,今天应该是早朝的日子,但是,小官家以太后有恙,需要侍奉汤药为由,再次下令免朝。 今日刚好是王曾押班知印,他倒是没有什么拖延早朝的习惯,带着一众大臣在外行礼之后,便宣布散朝,各自回衙办事。 随后,王曾心事重重的回到了政事堂,捏了捏袖中的奏札,正在踌躇着该先去找冯拯,还是先去找任中正的时候。 舍人推门进来,将一份奏札递到了他的面前。 “禀参政,这是枢密院钱副枢刚刚命人送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王曾顿时目光一凛,伸手将其接了过来。 翻开看了一眼之后,他顿时神色一变,挥手对着舍人道。 “你去将任参政请来,说我有要事,同他商议。” 任中正过来的时候,脸上一副意外的神色。 这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曾竟然会主动邀请他来商谈‘要事’。 要知道,就算是在丁谓事件出现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算不得好。 更不要提,这次皇陵一事中,他一直在尽力帮丁谓说话,和王曾,冯拯之间原本表面上的和睦,也早已经被打破了。 “王参政,找我何事?” 在对面坐下,任中正也懒得寒暄什么,直接了当的开口问道。 这般态度,王曾显然是预料到了的,所以,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任何不悦,只是沉默了片刻,对着旁边的舍人吩咐道。 “你去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此处。” 眼瞧着舍人领命出门,任中正眯了眯眼睛……看来,是真的有事儿啊! 待得屋中只剩下自己二人,王曾从桌案后站起身来,先将钱惟演的奏札递了过去。 任中正翻开一瞧,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这份奏札当中,钱惟演重申了自己那天在御前说的话,甚至于,言辞比之前还要严厉,直接了当的将丁谓描述为…… “……奸邪弄国,其罪当死。” 虽然之后又绕了回来,并没有真的主张诛杀丁谓,但是,依旧主张应当将丁谓举族刺配,流放崖州。 “小人!” 将奏札看完之后,任中正面色微寒,低声斥道。 见此状况,王曾倒是语态平和,道。 “任参政,你我都清楚,若抛开一切不谈,单论罪状,这般处置,并不算重,甚至可算得上宽恩了。” 这话一出,任中正的目光顿时落在王曾的身上,多了几分意味深长,道。 “这么说来,王参政是改主意了?” 王曾脸色坦然,请任中正过来,本就是打算摊牌的,倒是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略一沉吟,他便开口,道。 “丁谓纵容雷允恭擅移皇堂,勾连内外,屡有不法,倒台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任参政何必被他牵扯进去呢?” 闻听此言,任中正忍不住笑了起来,脸色也带上了几分嘲弄,道。 “王孝先,没想到你这么一个自诩君子之人,也会劝别人明哲保身?” 王曾面色不变,仿佛任中正嘲讽的不是他一样。 于是,任中正轻轻吐了口气,道。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今日请我过来,应该不是准备这么红口白牙的,让我当这背信弃义的小人吧?” 看得出来,任中正对于自己的处境,也有着清晰的认知。 甚至于,从他的这番表现来看,他很有可能,已经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 见此状况,王曾知道,自己不拿出点东西来,是没办法让任中正相信了,于是,他沉吟片刻,道。 “昨日,我去了一趟钱府……” 随后,他将自己在钱府的所见所闻,包括自己得到的消息以及猜测,都和盘托出。 不出意外的,当听到昨夜晏殊宿于学士院的消息时,任中正同样脸色大变。 要知道,学士院位于内东门外,与宫城相接,所以,出入宫城十分便利,除非是刻意去盯着,否则,外臣很难得到消息。 再加上皇帝日常也会时不时的召见词臣谈论经义,商讨政事,因此所谓的锁院制度,无非就是皇帝将翰林学士送出时,令内侍陪同,入院后即从内落锁而已。 整个过程非常隐秘,几乎难以察觉,所以,哪怕是任中正,在听到王曾说出这个消息前,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能够做到这个位置,任中正自然也是聪明人,很快就有了一些猜测,于是,他神色一凛,抬头看着王曾,道。 “你想怎么做?需要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问话,王曾就明白,自己不用再多费唇舌了。 之前任中正坚定的保丁谓,其实是因为他也猜到了,丁谓倒台之后,下一个必然是他。 所以,哪怕是没有希望,他也要努力去试一试,即便是失败了,至少也能落个好名声,不至于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没有破局希望的前提下。 但凡任中正能够看到一丝希望,让他在这场风波当中保全自己,都必然会毫不犹豫的舍弃丁谓。 说白了,名声,交情这些东西,和自己的官位前途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于是,王曾笑了笑,拿出自己昨天连夜写好的奏札,道。 “任参政不妨看看这个……” 于是,任中正伸手把奏札接过来,细细的看了一遍之后,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 将奏札合上,他抬头看着王曾,眼中精光闪动,道。 “你确定要这么做?” 面对任中正灼灼的目光,王曾倒是依旧波澜不惊,道。 “若不如此,只怕难以说服冯相。” 闻言,任中正低头思索了片刻,很快就做出了决断,站起身来,道。 “即使这样,那你我就一同去见冯相吧!” 王曾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拿回任中正手中的那份奏札,又将刚刚钱惟演的那份揣进怀中,和任中正一同出了门。 片刻之后,冯拯的公房当中。 “这么做,不妥吧?” 他看完了王曾的奏札,抬起头,目光在王曾和任中正的身上来回扫了一遍,口气略显犹豫。 于是,王曾站起身来,从袖中拿出钱惟演的那份奏札,又递了过去,道。 “冯相,如今丁谓之事,已经在外朝传开,朝堂上下议论纷纷,我等身为宰执,若坐视舆论扩散,恐有失职之嫌。” “何况,宫中迟迟没有决断,朝中大臣,自然也会人心浮动,钱副枢的这份奏札,恐怕只是开始。” “如若再继续等下去,只怕这样的奏札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局面难以收拾,便是我等之过了。” 冯拯皱着眉头看完了钱惟演的这份奏札,心中也明白了王曾的意思。 钱惟演上此奏,可见是铁了心的,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那么接下来,他肯定会动用一切力量说服太后接受他的建议,虽然说,冯拯依旧觉得,成功的概率不大。 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王曾的话也有道理,拖的越久,越容易生出变数。 当初封禅之事,朝堂上下不也是有诸多人反对吗,结果,在王钦若等人的鼓动下,还是成行了。 小心为上,总是没什么错的。 只不过…… 搁下钱惟演的奏札,冯拯的目光又落在王曾的那份上,脸色有些犹豫。 见此状况,王曾立刻就猜到了他的想法,上前一步,道。 “冯相,如今闹成这个样子,不论如何,太后那边,总是要有个台阶的,不是吗?” 闻言,冯拯眉头微皱,倒是轻轻点了点头。 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他便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任中正身上,道。 “任参政觉得呢?” 在冯拯面前,任中正依旧保持了一贯的冷淡,只轻哼一声,道。 “拖延下去,的确只会让朝野舆论愈演愈烈……至于王参政之议,冯相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我不多言便是。” 虽然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安,但是,眼见得王曾和任中正都是这般看法,冯拯也不再犹豫,点了点头。 “好,既然如此,那我等这就进宫请见吧……” 第六十一章:人心莫测 承明殿。 珠帘垂下,刘娥好整以暇的坐在榻上,看着旁边同样端坐的赵祯,问道。 “官家确定,要现在召见他们?” “若召了,那今日可就得把丁谓之事定下,不管结果如何,可都不能再像上次一样任性了。” 自打上次奏对之后,刘娥便把皇堂一事交给了赵祯来处理。 除了定下几条大的原则之外,对于具体该怎么做,她一概都不参与,就是想看看,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有几分能耐。 当然,不参与不代表不关注。 这些日子下来,赵祯所做的一切,刘娥都是知道的。 甚至于,在某些事情上,赵祯还主动过来和她商量过后,才动手去做。 别的不说,至少这种尊重的态度,让刘娥是满意的。 看着刘娥笑吟吟的模样,赵祯的心情也放松了几分,道。 “大娘娘明鉴,臣可不是那输不起的人,今日议出来什么结果,就是什么结果,如诸宰执之意便是。” 刘娥知道赵祯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所以,自然也明白他的自信来自于何处。 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大袖,刘娥对着侧旁的内侍开口吩咐。 “那好,召他们进来吧。” 于是,内侍躬身退下,不多时,一众大臣就在内侍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冯拯走在最前头,但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一直朝后面瞟着。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太后和官家这次召见的,不止有中书的三人,还有枢密院的几人,甚至于,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物。 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吕夷简! 一时之间,冯拯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变得越发强烈起来,他隐隐之间有种感觉,这中枢当中,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这个宰相,却被排除在了外头。 这种感觉非常强烈的告诉冯拯,今天的奏对,一定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 “参见太后,参见官家!” “平身吧。” 帘后太后的声音传来,一如往常并无不妥,让底下众臣一阵苦笑……果然,所谓太后抱恙,就是一个拖延时间的幌子而已。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说的,不仅不能说,在冯拯的带领下,众臣还得先问安了一番之后,才谈起了正事。 “禀太后,官家,近日以来,因太后抱病,文书批答甚是不便,政事堂积压了不少政务,故而,中书商议过后,以为可略更理政之制,此乃详奏,请太后,官家御览。” 心中虽提起了十分的警惕,但是,都已经到这了,冯拯也不可能再退缩。 稍一犹豫,他便拿出了王曾的那份奏札,递了过去。 珠帘后,刘娥看完了内侍呈上来的奏札,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随后把手一递,将其送到了赵祯的眼前。 见此状况,赵祯也有些好奇,伸手接过来一瞧,却见上头写着。 “……请太后垂帘,每五日与陛下同御便殿,召两府宰执参决政事,若遇军机急速要事,即许请对。” “常程事中书拟状,付内印画,涉军国机宜及臣僚恩泽诸事,中书,枢密院进呈取旨,交内制施行。” “若垂帘日,许臣僚提前请入奏事……” 看完之后,赵祯的脸色也略微有些意外。 这王曾,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啊!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钱惟演将消息透露出去之后,王曾必会猜到宫中的‘打算’。 在此基础之上,如果他不想把钱惟演和刘娥一块得罪的话,那么,就只能妥协,和钱惟演一起主张严惩丁谓。 王曾的态度一变,压力立刻就会到冯拯的身上,再加上他早已经准备好的手段,让中书改弦更张并不会太难。 可就像之前刘娥说过的那样,人心是最难捉摸的。 政治最波谲云诡之处,就是没有人能准确的预测,身在局中之人,在面临困局时,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 这份奏札的落款是王曾,但是,上头有冯拯和任中正的签押,可见,他已经说服了另外两人,在中书形成了统一的意见。 从内容上来看,这份奏札其实就是当初赵祯守孝时,王曾和丁谓争执的另一版方案的翻版。 只不过,和之前相比,这份奏札明显是杂糅了丁谓的方案,而且在议政方式上,进一步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按照王曾之前的设计,将政事分为急务和不急两种,只有急务才会立时封送入宫处理,其他常程事务,每隔五日一垂帘以作参决。 这样的方案,其实中书的权力反而是相对较大的,因为这种状况下,仅凭垂帘日的有限时间,宫中能够处理的事务量上会被压缩。 所以,一些小事,中书就能够自行处理完成。 当然,这么做是中书各个宰执权力的加强,并不是首相权力的加强,甚至于,作为首相的权力反而会被其他人分走一部分,所以,那个时候,丁谓才极力反对。 但是,这份新的方案当中,王曾就改变了之前的设计,除了将事务分为急务和不急之外,还进一步区分了常程事务,军国重事和临时事务三种。 常程事务吸收了丁谓的方案,用文书批答,军国重事由中书或枢密院封送,交由学士院拟内制。 前者弥补了五日一垂帘能够处理的政务量的问题,后者则使宫中有了更多钳制中书和枢密院的手段。 内外二制,最大的一点区分就是,内制直接承宫中旨,而外制则是宫中下旨到中书,再由中书拟词头交舍人院。 除此之外,最后的这句话,垂帘日特许臣僚提前请入奏事,更是巨大的让步。 因为,这算是早朝才有的制度。 宋代的早朝,参与者是固定的,中书,枢密院,三司,审刑院之长官及佐贰官,加上部分言官,数量并不多。 作为皇帝议政的主要场合,肯定会有很多政务,涉及到一些普通官员,这种状况下,就需要一种补充机制。 所以,一般情况下,中书会提前准备早朝要商议的政务,如若有涉及的官员需要在场,会提前三日告知对方,排好朝班。 普通官员如需当面奏事,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提前向中书申请,获得核准后入殿参与早朝。 简单粗暴的说,垂帘日许臣僚请见奏事,意味着刘娥作为太后,可以名正言顺的接见更多的普通官员。 可以说,这份奏札通篇看下来,几乎处处都闪烁着一种,讨好刘娥的光芒…… 于是,赵祯将目光转向刘娥,果不其然,看见后者的眼角罕见的带上了一抹笑意。 “官家觉得此奏如何?” 二人目光在空中相对,看着刘娥似笑非笑的样子,赵祯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略微低头,道。 “听大娘娘的。” 于是,刘娥将那份奏札拿到手中,对着帘外张口道。 “中书之意既如此,准奏!” 第六十二章:小官家的手段 很多时候,越是关键的事务,最终决定的过程,越显得轻描淡写。 便如现在,王曾的这份奏札,涉及到宫中和政事堂权力的配合,算是顶顶紧要的事。 但是在这种特殊局势下,刘娥简简单单的一句准奏,便算是敲定下来。 看着面前微微晃动的珠帘,冯拯的心也略微安了下来。 这份奏议,本质上已经是中书在变相的向太后服软了,作为政治人物,得讲信誉,既然拿了好处,那就是要办事的。 中书在理政程序上,做出了这么大的让步,那么理所当然的,太后也不能再继续揪着丁谓的事不放。 于是,冯拯稍一踌躇,上前道。 “禀官家,太后,丁谓一案拖延时日良久,眼下,先帝出殡之期日近,此案既涉皇堂,总该在先帝出殡之前了结,也算是对宗庙有个交代。” “臣等商议过后,以为丁谓毕竟是宰执大臣,虽有大罪,却不宜责之过重,可降为太常寺卿,出知郓州。” 刚刚的那份奏札,算是给了太后里子,但是里子有了,面子也得给足。 这段时间,丁谓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朝堂内外皆知,宫中意欲严惩丁谓。 如此状况下,要是闹到最后,还是像之前中书提议的那样,降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 那么,太后的面子上怕下不来。 所以,冯拯也就干脆跳过第一步,直接提议将丁谓贬为知州。 这般做法,可谓是面子里子都兼顾到了,冯拯自觉已经做出了足够的妥协。 太后如果不想像上次一样,再把矛盾激化的话,也差不多就该就这这个台阶下了…… 话音落下,殿中忽然变得有些安静。 帘后的太后和官家没有反应,跟着冯拯一起来的王曾和任中正……也没有反应! 于是,冯拯的心中一阵警铃大作,那股不安的感觉再次涌起。 还未等他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旁钱惟演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道。 “冯相这话,有些独断专行了吧!” 随着殿中众臣的目光同时看向钱惟演,后者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上前一步,道。 “丁谓乃是宰相,如何处置乃国之大事,太后此前已然有言,此事当由两府共议,如今冯相一言而代两府,莫非有效仿丁谓,揽权自重之心?” 谁也没有想到,钱惟演上来就是如此尖锐的指责,火药味浓的很。 这副样子,好像他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和冯拯吵架一样。 在场的众臣一阵疑惑,冯拯更是一头雾水。 他怎么招这老家伙了? 来不及细想,对面都打上门来了,冯拯自然也要立刻做出应对,否则的话,他这宰相的权威,只怕就保不住了。 于是,冯拯的脸色立时便是一沉,道。 “钱副枢慎言,本相方才所说,乃中书合议之结果,何曾有揽权之举?” “至于一言而代两府,更是无稽之谈。” “此事本就与枢府并无干系,即便是两府共议,代表枢府之人,也该是曹侍中。” “钱副枢屡次三番对丁谓落井下石,莫不是因两家姻亲,怕丁谓被罢,牵连己身?” 这番话连消带打,先是解释自己没有专权,其后又反过来指责钱惟演越权,言辞之间,还嘲讽钱惟演背信弃义,明哲保身,可谓同样攻击性极强。 但是,让冯拯没想到的是,面对这番攻势,钱惟演不仅没有任何退缩,反而继续道。 “我亦是执政,受朝廷恩信,同为两府大臣,如何便议不得朝政?” “若照冯相公的说法,中书由宰相独断,枢院由枢密使代表,那朝廷设八员执政,又有何用?” “你说我怕丁谓牵连,那冯相自己,便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没有半点私心吗?” “你放肆!” 看着钱惟演咄咄逼人的样子,冯拯心头一阵火起,口气也变得有些严厉,道。 “本相自然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 “那好,便请冯相公回答我一个问题,丁谓之罪有玷宗庙,朝中众臣舆情汹汹,众多大臣皆请严惩丁谓,以昭世人。” 殿中的气氛越发变得紧张起来,面对冯拯的严厉,钱惟演同样沉声开口,道。 “但近日以来,中书呈送入宫的奏札,却缘何皆是为丁谓说情的?” 有机会! 钱惟演这句话说完之后,冯拯多年培养的敏锐政治嗅觉,顿时察觉到了对方的错漏。 于是,当下冯拯便立刻转身,肃然朝着珠帘一拜,道。 “太后,官家,祖宗有制,中书枢府互不预闻,钱惟演身为枢密副使,如何知道中书呈送入宫的奏札,到底是何内容?” “臣劾钱惟演违背祖制,擅自打探机要,图谋不轨,包藏祸心,此等贼子,必当严惩。” 大宋讲究文武分治,为了防止权臣的出现,对枢密院和中书之间的联系,一直控制的极严。 中书掌民政,枢密院掌军政,二者之间,除非有皇帝特旨准许,否则,不得有任何交互。 甚至于,在上衙的时间,中书大臣和枢密院大臣擅自到对方办公之地,都是被禁止的。 这种状况下,钱惟演竟然知道中书送入宫中的熟状到底涉及哪些内容,绝对是反了严重的政治错误。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面对这样的指控,钱惟演却并没有任何的慌乱,而是同样躬身朝着帘中一拜,竟半点为自己辩解的话都没说。 看着钱惟演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冯拯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 果不其然,下一刻,帘中响起一道声音,道。 “冯相言重了,此事是朕之过。” “这段时间大娘娘抱恙,昨日,钱夫人入宫侍疾,被小娘娘留下一同用膳。” “当时刚好是午间,朕去向小娘娘请安,无意间抱怨了几句,说近些日子以来,宫中收到的全是为丁谓说情的奏札。” “想是钱夫人听到之后,回府告诉了钱副枢,所以,并非是钱副枢有意打探中书机密。” “此事,大娘娘已经训斥过朕,请冯相公放心,朕之后定当谨言慎行,不会再犯此等错误了。” 这话说的口气诚恳,态度良好。 但是,冯拯的额头上,却立刻就冒出了点点冷汗。 他并非愚笨之人,这番话一出,他马上就意识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了……他太低估太后和官家了! 这段时间以来,冯拯虽然知道宫中是在和中书较劲儿,想等着他服软,严惩丁谓。 但是,出于对以往经验的信任,冯拯认为,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会获得这场博弈的胜利。 毕竟,他们背后站着的是整个文臣集团。 太后行事,一向稳重,不可能放任宫中和宰执一直僵持下去,这是之前无数次验证过的。 可他忽略了一点,或者说,他的信息缺失了关键的部分。 那就是,这次丁谓事件,太后并没有亲自操持,而是将其交给了刚刚登基的小官家练手。 从之前贬谪寇准制书的事情就可看出,这位小官家,显然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 遇到问题,他绝不会坐以待毙,而是会选择主动出击。 换而言之,这段时间,冯拯以为是在僵持,但是实际上,宫中的小官家,却已经不知道暗中做了多少小动作。 一念至此,冯拯的心中罕见的变得有些惶恐。 他忽然意识到,事情,其实早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第六十三章:一念龙门跃 殿中的气氛,紧张而安静。 冯拯心乱如麻,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其余众臣,除了早已经知道‘内情’的王曾和钱惟演之外,脸色皆是有些惊疑不定。 见此状况,钱惟演立刻乘胜追击,道。 “冯相公,在给别人扣罪名之前,你还是先解释一下自己的嫌疑吧,若非有意蒙蔽圣听,你只送为丁谓说情的奏札入宫?” 这番话,倒是叫冯拯反应了过来,他立刻躬身道。 “太后,官家明鉴,臣在中书,绝无玩忽职守之处,朝中诸臣的奏札,臣皆是和其他二位执政共议之后,再行决断,断没有蒙蔽圣听之举。” 说着话,他看向了一旁的王曾和任中正二人。 见此状况,二人对视了一眼,最终,让冯拯松了口气的是,王曾上前一步,开口道。 “太后,官家,臣和任参政可以作证,冯相公的确没有擅权自重,蒙蔽圣听之举。” 不管王曾和任中正这次的目的是什么,但是,钱惟演刚刚的那番话,说的实在太严重了。 这要是坐实了,那就是整个中书的锅。 所以,哪怕是出于自保的立场,王曾也需要暂时站在冯拯这一边。 与此同时,任中正也点了点头,道。 “太后,官家,确实如此,近日以来,中书政务,的确都是我等共议,冯相公并无专断之举。” 这话一出,冯拯悬着的心,才算是安了下来。 但是,就在他打算开口再为自己辩解几句的时候,却未料到,一旁的王曾又再度开口,道。 “不过,冯相公虽无揽权之举,但是,在丁谓一案上,臣和任参政,与冯相公的确有些分歧,并未达成一致,正因于此,才一直不敢入宫禀奏。” “今日,我等联袂进宫,本是为了禀奏刚刚那份奏札,却不知冯相为何,说起令丁谓出知郓州一事。” 这话一出,冯拯顿时打了个激灵,目光顿时便射向了一旁的王曾。 他焉能听不出来,王曾这话,是在暗示对丁谓的处置上,中书并未达成一致,而是他这个宰相,擅自代表他们在向太后禀奏。 当下,冯拯目光森然,道。 “王参政,你这话什么意思?” 面对这般质问,王曾倒是神色平静,拱了拱手,道。 “冯相公息怒,丁谓一事干系重大,恕王某不能不言。” 见此状况,冯拯脸色越发阴沉。 但是,这次还未等他说话,珠帘后太后的声音便已响起。 “中书议事,有所分歧实属正常,吾和官家,今日召诸位前来,也正是为商议丁谓一案如何处置。” “既有异议,各位好生商议一番便是。” 这话一出,冯拯到了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卡了回去。 他现在已经彻底能够确定,今日之事,就是一场针对于他的局。 可惜的是,他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静观其变了…… 果不其然的是,看着冯拯退下,王曾又上前一步,道。 “太后,官家,丁谓之罪,乃纵容雷允恭擅移皇堂,此举乃玷污宗庙,罪在天下,其恶劣程度,与谋逆无异。” “故而,不可适用宰执优免之例,何况,除了擅移皇堂之外,丁谓勾连内外,阻塞言路,擅自挪用库银,窃人主之权为己用,如此种种,已是僭越大罪,非人臣当为之事,更不可轻恕。” “只因官家初登大宝,不宜急诛大臣,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因此,臣以为钱副枢所奏理所应当,恳请太后,官家允准,免去丁谓一切官爵,依律问罪。” 话音落下,冯拯的眼神微动,望着王曾的目光越发不善起来。 不过,对于自己的话会引发什么后果,王曾显然早就已经有所预料,所以,他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王曾退下之后,紧随其后的便是任中正,他也上前开口,道。 “太后,官家,臣以为钱副枢和王参政所言甚是。” “丁谓之罪,必当严惩,方能震慑宵小,虽因其身为宰执,不可擅自诛之,但决不能任其全身而退,否则,无以告慰祖宗神灵。” 如果说,王曾的转变还有迹可循的话,那么,任中正这个原本还在力保丁谓的同党,此刻竟然也彻底改变了态度,言之凿凿的要求严惩丁谓,可就让在场众臣十分出乎意料了。 然而,这还没完,二人说完之后,作为‘始作俑者’的钱惟演,再次上前,道。 “太后,官家,丁谓奸邪,擅权弄国,其罪当死,此本中外所望也。” “顾太后与官家仁慈,不忍擅诛大臣,然此等贼子,罢去官职,流放边地已是宽恩,若再宥之,则违天下意也。” 显然,有了王曾和任中正的支持,钱惟演也变得越发有底气起来。 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仿佛丁谓不是他的姻亲,而是他的仇人一般。 一时之间,殿中回荡的都是这位钱副枢沉痛的声音。 声音落下,短暂的安静了片刻,帘后太后的声音忽然又响起。 不过,这一次,她老人家却点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 “吕学士,你如今知开封府,此案也算是在你职责之内,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纷纷看向站在最末端的绯袍中年人身上。 此人身形清瘦,但面颊饱满,胡须茂密,望之便有威严之感,不过,他站在殿中,却又几分格格不入的感觉。 其原因也很简单,在场所有人当中,只有他和张士逊二人穿着的是象征本官三品以下的绯色官袍。 他便是吕夷简,咸平三年进士出身,入仕四十年,三度拜相,贯穿了半个仁宗朝的朝堂不倒翁。 如今他官阶不过正四品,却做到了权知开封府的实职,实质上已经具备了进入中书的资格。 近段时间,朝中盛传,丁谓去后,吕夷简和鲁宗道二人,必有一人能入中书。 而随着太后的这句话问出,众人的目光也汇聚在他身上,神色各异。 虽然据说,之前王曾提议过让他来审讯此案,可毕竟太后没有同意,所以按理来说,这件案子如今,和吕夷简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偏偏,今日议事,他是除了宰执大臣之外,唯一被召见列席的。 那么,这或许意味着……朝中近来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如此说来的话,太后此刻的问话,恐怕是对吕夷简的最后一次考验。 若答对的话,海阔天空,鱼跃龙门,但若答错的话…… “禀太后,官家,臣以为丁谓之罪,不可轻恕,但自太祖开国以来,一贯以仁而治,若非谋逆不赦之罪,尚无株连之例。” “何况,丁谓入仕多年,门生故旧,姻亲子弟众多,若将其举族流放,恐牵连甚广。” “故而,臣斗胆,请太后与官家止罪于丁谓一人,其族中之人,若因丁谓得官,并许罢黜,其家产为贪渎,受贿所得者,一并抄没。” “其余无罪之人,可不加株连,令其归乡,以彰朝廷仁德。” 第六十四章:雷声大 隔着帘子,赵祯看不清楚吕夷简的神色。 但是,不用看也知道,此刻他的脸上,一定是一副沉稳到波澜不惊的样子。 赵祯不认识吕夷简,但是,他脑中的记忆里,对此人的印象却十分深刻。 时至今日,除了中枢两府的大臣之外,赵祯借助脑中的记忆,已经将朝中多数有名有姓的官员生平,都摸了个七七八八。 但是,唯独有两个人,他始终没能将关于他们的事情完全接收。 一个是范仲淹,另一个便是吕夷简, 前者是因为,记忆中的赵祯,对其的情感过于复杂强烈,以致于赵祯自己稍一触碰,就感觉自己受到了感染,望而却步。 至于后者,则纯粹是因为,他在朝的时间跨度实在太长了。 历史上的宋仁宗驭极四十一年,这其中,如果从进入中书开始算,吕夷简为相的时间,超过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间,前朝后宫,大小事务吕夷简几乎都有参与。 如果赵祯想要彻底的理清楚和此人相关的一切,那么,就等同于意味着,他要一下子接收仁宗至少一半人生的所有记忆。 这并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到的,强而为之,只会被庞大的记忆洪流给变成个傻子。 所以,赵祯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将近几年涉及到的一些事给梳理了出来。 但是,即便是只有这些,也足以让他对吕夷简这个人,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了。 一句话概括,这人就是纯粹的政治生物,手段老辣多变,最擅洞悉时势,极端的冷静理智的同时,也极端的老谋深算。 唯一一点让赵祯觉得,他还像个人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仍旧没有摆脱传统士大夫的桎梏,既谋身,也谋国。 只不过,如果二者相较的话,对于吕夷简来说,显然是前者更加重要一些。 越过帘子,赵祯能够感受到,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郁,似乎有一股沉重的压力,正在扑向吕夷简。 想想也是,从刚刚发生的一切来看,严惩丁谓已经是大势所趋,宰相冯拯被逼的说不出话来,就连他的同党任中正,也转了风向。 这种状况下,吕夷简刚刚的话,虽然不能算是在为丁谓求情,但却也无异于在和钱惟演等人作对。 想必此人,在外间众人的眼中,已经在暗道吕夷简的不智了吧…… “大娘娘?” 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容,赵祯侧身看向一旁的刘娥。 于是,刘娥也轻轻点了点头,母子二人,算是在无声当中完成了交流。 随后,珠帘微晃,刘娥的声音传了出来。 “曹侍中,张副枢,你们可还有何意见?” 这话显然不是真的在问,只是走个流程,以表对曹利用和张士逊的尊重而已。 二人本也没有要插手此事的意思,因此,纷纷躬身道。 “臣谨遵太后,官家之命。” 于是,殿中众人皆敛容肃立,知道最终的结果,就要到来了。 然而,让他们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太后依旧没有直接做出处置,而是道。 “此事重大,中书回去之后,再拟个熟状进呈,待吾和官家再思忖一番,一二日间,复下手书施行。” 这话一出,包括王曾和钱惟演等人在内,众人的眼中都有些惊疑。 让中书拟状,那可就绕不过冯拯这个宰相了。 别看如今在御前,冯拯被暂时压制的说不出话来,可那是因为,钱惟演给他设了个套,勉强封住了他的口。 一旦奏对结束,那么,事情会如何发展,可就说不准了…… 当下,几人当中,尤其以王曾心中最为着急。 要知道,今日之事,他已经算是背刺了冯拯,要是事情落定,那还好些,至少冯拯明面上,不好对他发难。 但是,如果没有当场把事情定下来,那么,他可就危险了…… 因此,稍一思索之后,他便要上前开口。 可这一次,似乎是猜到了众人的反应,还未等王曾有所动作,珠帘后,太后的声音便已经再度响起。 “今日召诸位前来,实则还有一事。” 说着话,太后的声音微偏,似乎是在对旁边人说话,道。 “宣制吧!” “是……” 恭敬的声音响起,不过片刻,众人便瞧见,从珠帘后,走出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宦官。 入内都知蓝继宗! 见到他的身影,众人不由都打起了精神,不出意外的是,蓝继宗在众人面前站定后,便从身后内侍捧起的托盘中袖中拿出一份制书,缓缓展开。 于是,在场众人当中,冯拯的脸色顿时一变。 有制书下,但是,中书却提前没有接到任何的消息,那么,只能是涉及到大除拜的内制。 难不成…… 冯拯的心乱如麻,立刻抬头看向蓝继宗,因着殿中诸臣,他站位最前,所以,一眼便瞧见,那托盘当中,共有两份制书。 未及细想,便听得蓝继宗已然开口读道。 “朕祗若盛猷,绍膺洪业,乃眷储贰,实钟善祥,任以政经,俾其练习,眷言协赞,允属辅臣。” “枢密副使、兵部尚书、太子宾客、尚书左丞、内客省使钱惟演,敦厚守礼,粹温凝识……可门下侍郎,户部尚书,太子少保,延福宫使,加参知政事。” 什么? 听到最后一句话,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蓝继宗亲自出来宣制,而且,还用的是内制,必然是要拜相。 但是,如今他们听到的,却只是迁为参知政事? 虽然说,参知政事属于八员执政之一,其地位仅次于宰相,但是,用得着保密措施这么严谨吗? 众人之中,尤其是任中正,下意识的直接看向了一旁的王曾,眼中尽是诧异和恼怒。 倒是作为主角的钱惟演自己十分平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道。 “臣,谨受命。” 于是,底下众臣心思各异,但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 蓝继宗便又捧起托盘中的另一份制书,读道。 “朕奉若前猷,思皇至治,敦尚儒雅,式合彬彬之风,柬求端良。” “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吕夷简,学探奥妙,器蕴宏深……可礼部侍郎,给事中,加参知政事。” 话音落下,众人又纷纷看向一旁的吕夷简。 不过,这次他们的意外就少了许多。 毕竟,这次议事召见的都是宰执大臣,吕夷简被特召而来,用意何为,他们多多少少也有所猜测。 只不过,让他们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 不出意外的话,刚刚太后询问吕夷简对丁谓一案的看法,应该就是对他最后的考验。 内制不同于外制需要经过多道流程,内制的拟定,全盘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换句话说,在宣制之前,皇帝可以随时取消内制,这在往常并不是没有先例的。 之前寇准鼓动先帝命太子监国的时候,就是已经让人拟定好了制书,只待第二日早朝便要宣布。 结果就在宣布的前一天晚上,丁谓连夜进宫游说,说动先帝将制书追回。 这也就意味着,吕夷简拜参知政事的制书虽然已经拟好了,但是,能不能宣读出来,还要看太后和官家最终的意思。 再直白的说,这份任命最终是否下达,要看的,就是吕夷简刚刚的回答是否能让太后和官家满意。 如今制书下达,说明,吕夷简通过了这次考验。 可问题就在于,吕夷简刚刚的说法,虽然也赞成将丁谓流放,但是主张不加株连,也是有宽恩的意思在的。 但太后和官家,又分明一直是想要严惩丁谓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众人眉头紧锁,只觉得有一重重的疑惑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第六十五章:是福是祸? 这场奏对,便以钱惟演和吕夷简被调入中书,而落下帷幕。 宣布完制书之后,太后和官家离开,众人也躬身告退。 出了承明殿的门。 众人纷纷向钱惟演和吕夷简道贺。 要知道,虽然大宋是两府对柄机要,可实际上,从宰执团队的设计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中书的地位是要高于枢密院的。 如果要给宰执团队排个序的话,那么头一档的,自然就是中书宰相,紧接着第二档,算是枢密使。 当然,这并不绝对,比如曹利用,他的资历功绩,就足以让他和宰相平起平坐。 但是多数情况下,枢密使的地位是要逊于宰相的。 毕竟,朝堂上的大多数政事,都属于民政,真正涉及军政的事务并不算多。 再往下第三档,是参知政事。 地位虽然低于枢密使,但实际处理的事务,进而带来的权力,却比最后一档的枢密副使要强得多。 钱惟演这次虽然没能成功拜相,但是,从枢密副使迁任参知政事,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进步,值得庆贺。 至于吕夷简,就更不用说了,完成了从普通大臣到中书宰执的跨越,可谓是仕途上的一大跨越。 虽然心中各怀心思,可面上大家都保持着默契,谁也没有提起刚刚殿中发生的事。 随后,钱惟演跟着曹利用回了枢密院,吕夷简则是和冯拯等人一起去了中书。 按照惯例,新的参知政事任命制书下达的对象,其实应该是中书门下。 政事堂承旨后,除了要付送给相对应的人选,还要下达给相关的部门,及时安排官服官印等一系列的事情,并督促新的参知政事先将之前手中的事务办结,做好交接事宜。 至于其他的朝班,办公用的公房,器具,都是小节,可以暂且不提。 钱惟演虽然是新进中书,但他在枢密院待了很久,所以,这些事情,大多他都能自行料理,自然不必跟来。 倒是吕夷简,作为一个‘新人’,大家之后要在一个屋檐下供事,自然是要到中书去,提前熟悉一下环境。 吕夷简的礼数很周到,到了政事堂之后,态度谦恭的先去拜见了冯拯,随后又去见了任中正,最后,才到了王曾的公房当中。 “见过王公。” 迈进门中,吕夷简便微微欠身,拱手开口。 之所以最后一个才来拜见王曾,原因也很简单,他们两人的私交很好,王曾此前也曾经多次举荐过吕夷简入中书。 可以说,这次吕夷简被提拔,虽然不是王曾直接出力,但是,却和王曾一直以来明里暗里在太后面前说好话,是脱不开关系的。 就连今天的这场奏对,也是王曾在殿外见到他时,偷偷给他透露了一些消息,才让他能够在御前从容应对。 所以,面对王曾,吕夷简自然更加礼数周到。 “不必多礼。” 见到吕夷简进来,王曾亦是起身迎接,拉着他的手一同进门,态度亲切的很。 由唐入宋,虽然科举制还没有像明清时那么完善,但是,以此为基础联系起来的关系网,却已经逐渐成形。 吕夷简是咸平三年的进士出身,当时,负责知贡举的,是翰林学士王旦,所以,他算是王旦的门生。 王旦有一同年,名为李沆,是王曾的岳父。 早年间,王旦的岳父赵昌言曾经对李沆有知遇之恩,屡次提拔栽培,使得王旦和李沆之间的交情莫逆。 后来,王旦任宰相时,曾极力举荐王曾入中书理事。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吕夷简和王曾之间,也有了极好的私交。 公房当中,二人相对而坐,王曾又命人上了茶点,这才道。 “今日之后,你我便是同在中书供事的同僚,不必如此客气,直呼其名便是。”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吕夷简却并没有半点怠慢,道。 “虽为同僚,可我毕竟初入中书,之后诸多事务,还需王公提携。” 见此状况,王曾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满意之色,道。 “中书不比他处,行事需处处小心,不过,你我乃是世交,若有需要之时,我自会尽力帮忙。” 说着话,王曾缓缓敛容,道。 “说起来,今日奏对,我的确有事想要问你。” 于是,吕夷简微微欠身,道。 “王公请问,吕某必然知无不言。” 王曾倒是也不拖沓,稍一沉吟,便问道。 “方才在宫中,太后问你,对丁谓一案是何看法,你为何要替他说情,你可知道,宫中近些日子以来,可一直都想着,要严惩丁谓啊!” 这话带着一丝担忧,听起来倒是恳切的很。 吕夷简闻言,亦是有些沉默,片刻之后,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舍人,王曾立刻会意,让舍人退了出去。 随后,吕夷简方开口道。 “王公久在中书,想来,今日奏对之前,也得到了一些消息吧?” 这话一出,王曾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自己的问题吕夷简还没答,反而先盘问起他来了。 不过,如今事情已然尘埃落定,那么,倒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因此,轻轻点了点头之后,王曾便把自己之前的猜测说了一遍。 “……学士院锁院,本是大除拜之制,再加上当时钱惟演有意无意透露的消息,我便以为,太后打算拜钱惟演为相,然后再借钱惟演之手,严惩丁谓。” “只是没想到,太后虽然调了钱惟演入中书,却并未拜相,只是任其为参知政事,这一点,倒是我料错了……” 提起正事,王曾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吕夷简颔首,道。 “擅移皇堂一案,我并未参与,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听朝堂内外传播的消息,也大致知道了一些,再加上奏对之前,王公你在殿外,对我简略说的事情经过,我当时便有了一些猜测。” “哦?” 这话一出,王曾更是来了兴趣,问道。 “不妨细说。” 于是,吕夷简的脸色同样变得肃然起来,沉吟着道。 “近段时日,朝野上下都在盛传,太后欲严惩丁谓,因此和中书意见有悖,所以才称病不理事。” “但是,不知王公有没有想过,这次太后,为何会如此执着于,要严惩丁谓呢?” 这个问题,倒是让王曾微微一愣。 低头思忖了片刻,他很快便想起了,之前在钱惟演府中的对话。 “你是说,太后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保住其他人?” 吕夷简闻言,眼神微微眯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意外,王曾竟然猜到了这一点。 不过,这般神色一闪而逝,他很快就重新敛容,道。 “正是,太后向来以国事为重,若仅仅只是赌气,不至于和中书意见相左,闹成这个样子。” “所以,我猜测,太后是不想让丁谓倒台,牵连到其他的大臣,这才打算严惩丁谓,好封住其他人的路。” 王曾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他和吕夷简相识多年,但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这位老朋友的眼光,似乎比他以为的,要长远的多。 要知道,他身在中书,还是在和钱惟演交谈之后,才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但是,吕夷简并未身涉其中,只凭朝中流传的消息,竟然就能推测到这一步,看来自己之前,的确是小瞧了他了…… 第六十六章:继任人选 面对王曾审视的目光,吕夷简却十分坦然,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不急不慢的道。 “原本,我对这个猜测,心中还有些犹豫” “但是,看了方才殿中的奏对之后,却让我渐渐确定了下来。” 奏对? 王曾细想了一下,却没回忆起什么不妥之处,于是,只得继续将疑问的目光看向了吕夷简。 后者倒是也不藏私,接着道。 “当时在殿中,钱副枢一力主张要严惩丁谓,甚至不惜因此,和冯相公正面对抗,如此举动,背后若是无人支持,怕是不可能的。” “如王公所说,丁谓一案,宫中有意严惩,中书却想循例轻判,这才有了矛盾,再加上当时冯相公指责钱副枢窥探机要,却被官家出言解围,钱副枢背后授意之人,其实不难猜测。” “宫中不惜设局,将冯相公逼到如此境地,也一定要严惩丁谓,而且,选的出言之人,还是钱副枢。” “这诸般迹象,都能说明,太后是想让钱副枢凭此脱离这件案子的牵连。” 王曾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对吕夷简的评价又再次被刷新。 这般细致入微的观察,他这位老朋友,平时可藏得够深的。 “有道理,不过,这和你为丁谓求情,又有什么关系?” 其实,话说到此,王曾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是,他还是问了出来。 于是,吕夷简一笑,道。 “太后和官家想要的,是惩治丁谓,但又不单单是惩治丁谓,而是在惩治他的同时,能够尽可能的不予株连。” “所以,只要将丁谓彻底逐出官场,其实就够了。” “冯相公的主张太过缓慢,而且,容易牵连太多,所以,太后不愿采纳,但钱副枢的主张,也并非十全十美。” “丁谓毕竟是宰相,官家刚刚继位,便破坏成例,动用连坐之刑,总归是会叫外间议论。” “所以,止罪于丁谓一人,将其族中子弟一并罢官,其余未涉事之人酌加宽恩,既可以平息事端,又能惩戒不臣,还能彰显官家仁慈之心,此方是两全之法。” 这番话说完,王曾的神色一时也有些复杂,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道。 “不错,太后要的,是不加株连,抓住了这一点,丁谓到底如何处置,反倒是次要的了。” “坦夫,文正公果然没有说错,你是宰辅之才啊!” 所谓文正公,正是吕夷简的老师王旦,其谥号为文贞,因避今上之名,改谥文正。 吕夷简的神色倒是平静,道。 “王公过誉了,吕某愧不敢当。” 这一回,倒是王曾摇了摇头,道。 “愧不敢当的是我,坦夫,你我日后同朝为官,多的是守望相助的时候,你若愿意,私下里以字相称便是。” 这话显然和最初的客气不同,而是真心实意的。 见此状况,吕夷简也不在推辞,道。 “那就多谢孝先兄抬爱了。” 于是,公房当中,二人相视一笑,各怀心思,却心照不宣。 恰在此时,外间舍人轻轻敲响了门。 “参政,冯相公派人送来了皇陵一案处置的熟状,请您签押。” 这么快? 王曾心中一惊,下意识的看向了一旁的吕夷简。 不怪他有所警惕,实在是刚刚在御前的时候,冯拯太憋屈了。 扪心自问,王曾觉得,如果他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回来之后,是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的。 就算是做出让步,也不会这么快。 现如今这么干脆的,就拟了熟状,难不成,又有什么变故? 毕竟,太后最后只说让中书拟状,但具体如何拟,却并未把话说死。 要是冯拯真的拧着来的话,那恐怕就不妙了…… 或许是因为身在局外的原因,吕夷简要比王曾冷静的多,对着王曾点了点头,道。 “孝先兄放心,冯相公是聪明人,事已至此,不会行不智之举的。” 说罢,他站起身来,对着门外便开口吩咐道。 “送进来吧。” ………… 承明殿。 赵祯刚刚用完午膳,便又被请了回来。 “给大娘娘请安。” 略微躬身为礼,赵祯一抬眼,便瞧见了刘娥面前摆着的熟状。 果不其然,下一刻,刘娥便将其递了过来,道。 “这是中书刚刚进呈的熟状,拟罢去丁谓官职,流放崖州,永世不得回京,其族中因恩荫,舞弊得官者,俱行罢黜,其家产俱行抄没,族人遣返回乡,官家可满意?” 赵祯拿过来瞧了瞧,不出意外的,冯拯在拟状的时候,最终选用了吕夷简的方案。 这么看来,这老家伙倒还不笨嘛! 不过,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梳理过冯拯的生平之后,赵祯非常清楚,这个老家伙,和丁谓压根不是一路人。 丁谓跋扈,不是会被人强压着低头的性子,就算是一时低头,也必然会心中记仇,寻机报复。 但是,冯拯不同,他的性格带着那么几分外强中干的气质。 这一点,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所以,赵祯很确定,只要宫中持续强硬下去,最终输的,一定会是冯拯。 更何况…… “都听大娘娘的。” 赵祯将熟状送了回去,笑着开口道。 刘娥点了点头,随手将熟状递给一旁的蓝继宗,道。 “送去学士院,让他们照此拟制吧,拟好之后拿来用印,与之前的那份制书一起,送中书宣命。” 罢相也属于大除拜的范畴,所以,要用内制。 只不过,如今这件事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倒是也没有必要锁院了。 “是……” 蓝继宗匆匆离开,下去办事。 不过,听到刘娥提起‘之前的那份制书’,赵祯倒是目光一动,但也并未多说什么。 见此状况,刘娥伸手一招,示意赵祯坐到她身边来。 于是,赵祯心中有些无奈。 得,这位大娘娘啊,看来是又需要他帮忙办事了。 不过,事已至此,他大约也能猜到一些东西,于是,依言坐了过去,果不其然,便听得刘娥道。 “丁谓去后,首相一职空缺,我觉得,还是王钦若合适一些,官家以为呢?” 果然,还是这件事。 赵祯有些头疼,从本心来讲,他是不赞成王钦若为相的,毕竟,此人和丁谓算是半斤八两。 但是,刘娥这次的问话,显然和上次带着犹豫已经不同了,这次她的口气,显然是已经下了决定。 看着赵祯沉默的样子,刘娥显然也猜到了他的想法,稍一沉吟,她开口道。 “这样吧,过些日子,李迪便要回京述职了,虽然他此前和寇准结交,犯了过错,可毕竟是东宫旧臣,如今时过境迁,官家又登基继位,自当加恩。” “便让他和王钦若一起,调回京师任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