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最佳搭档》 1. 新室友 [] 叮—— 康纳把烤盘从烤箱里取出来,盘子里整齐地摆着六个蛋挞,如同用尺子量过,蛋挞外壳金黄酥脆,挞芯的焦糖色恰到好处,香气扑鼻。 这不算什么,对康纳个人而言,最成功之处在于每个蛋挞热量都不超过150卡路里,因为他刻意没有加炼乳,并且在制作蛋挞皮时减少了一半黄油用量。 味道和口感大概率不能让汉克满意,康纳推测,不过,更健康。 “嘿!康纳,过来看看这个。”汉克·安德森在沙发上叫他,头也不回,电视里正在重播达拉斯州际橄榄球赛,海豚队对阵狮子队,比分是42:21。 “来了。” 康纳把盛着蛋挞的托盘放到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下,相扑原本趴在汉克脚边,这会儿挪动着笨重的身体跳上沙发,挤进康纳和汉克中间,把大脑袋搁在康纳腿上。 “科林·他妈的·史密斯错过了第一次进攻,这种狗屁拦截都摆脱不了,好一个蠢材!”汉克嚷嚷道,手里的啤酒罐被捏变形,“看见没?就那个泥巴色头发15号前锋,快分析分析,我看他连着两个赛季走下坡路舒服地好像坐滑梯,要不是打假赛,就是被类固醇药物掏空了,简直活见鬼!” “仅凭动作恐怕不能得出他是否打假赛或摄入类固醇药物的准确结论,不过,科林球员的跑动确实有些僵硬。”康纳说道,一边用手来回抚摸相扑的后颈和背部,感受这只大狗伴随呼吸有节奏的身体起伏。康纳近来撸狗的水平大有长进,相比汉克的敷衍潦草,相扑很公道地在二者之间选择了前者,一有机会就缠住康纳不放,而康纳当然也从不拒绝它。 汉克用鼻腔哼了一声,目光终于离开比赛。“看球赛还有点心吃,不错嘛。”他注意到茶几上的蛋挞,表情介于惊讶和欣赏之间,“你从哪儿学的这一手?算了,不用告诉我。”说完伸手抓起一个蛋挞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评价道:“味道不错,下回可以再多放点糖。” “好的。”康纳简短地回答,他不打算跟汉克探讨黄油和炼乳才是让蛋挞更香甜的关键。 汉克在想他是不是应该给康纳多点鼓励,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下厨,但瞄了康纳一眼之后,他忍不住问:“你在那儿偷笑什么呢?” 康纳侧过头看着他:“我没有笑。” 的确,康纳没有牵动嘴角,或是脸上的其他肌肉,严格来说他没有笑,但汉克足够了解康纳,同时也丝毫不怀疑自己从警多年培养出的敏锐直觉,刚才康纳的反应绝对符合恶作剧达成且没有被发现的窃喜。 汉克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半个蛋挞,脑袋里警铃大作:“你往蛋挞里加什么料了?” 康纳回答:“面粉、黄油、蛋黄、奶油、糖……” 汉克瞪起眼睛:“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康纳犹豫了半秒钟,有一部分的他想要回答:“还加了一点健康进去。”但这答案不符合他的协议程序,它毫无逻辑,简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他最后说:“除了食谱建议食材之外没加什么,我保证。” 汉克眯起眼睛看着康纳,终于嘟囔道:“好吧。”他把剩下的半个蛋挞塞进嘴里,咀嚼着,心想,他或许有偏见,但味道还算不错。 比赛结束,狮子队毫无悬念地输给了对手,最后一次罚球时,汉克很是挖苦地评价:“干嘛不把拉拉队长喊来开球?我打赌狮子队肯定也能学到点东西。” 康纳没听懂这个冷笑话。 电视切换到新闻台,主持人仍然在重弹政府稳控底特律局面的老调,从马库斯革命苗头初现,他们就不遗余力地试图用谎言和空口许诺挽回公信力,好像民众真会愚蠢到相信似的。 时至今日,距离华伦总统白宫声明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但这场仿生人革命并非在此画上句号,相反,真正的混乱才刚刚开始。 尽管政府声称正在全力推进底特律的疏散作业,可事实上,离开底特律的人数相比马库斯革命期间反而还下降了不少——军队优先撤离、西北航空停摆、公共设施瘫痪,更不用提密歇根州尚未对流离失所的底特律市民制定出合理安置计划……基于种种理由,大部分人,尤其是穷人,仍然留在底特律。 当然,汉克·安德森留下并不是因为上述任何一条原因,他只是过了为生计奔波的年纪——至少汉克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另一方面,底特律警察局最近同样处于混乱,仿生人辅警全面停用后,在役警员的工作量增加了两倍不止,治安任务就如同西西弗斯手里的巨石,尽管每个人都在拼命加班加点,底特律依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混乱。 福勒队长并没有表态要大家留下,但几乎无人离队,连盖文那小子都没有逃跑,虽然有他在,警局里总是充斥着令人头疼的咒骂声。 汉克不觉得在这种时候坚守岗位有多高尚,就像他也不反对在周二晚上去吉米酒吧大醉一场,这个狗屁世界没那么多规则非遵守不可,但有些事你总得去做,就这么简单。 真正让汉克想不通的,是康纳竟然拒绝了马库斯投来的橄榄枝。 模控生命宣告破产后,大急流城的一家律所雷厉风行地接手了破产清算,作为公司的重要资产,康纳一定花了些力气才从模控主系统中离线,彻底摆脱阿曼妲的控制,从那之后,他不再隶属任何机构或个人,跟随马库斯似乎顺理成章,然而他却拒绝了。 康纳对此并没有做出过任何解释。 于是,汉克向康纳提出了备选建议,在他看来远不如马库斯的邀请有分量,但出乎意料地,康纳竟然同意住到汉克家——当然,只是暂时地,在他考虑好一些事情之前。 不管怎么说,从各个方面来看,康纳都算是相当优秀的室友,入住的第一天,他就以相当惊人的效率把汉克的公寓打扫干净,整理得井井有条,空气中散发着某种清新剂的味道,和汉克熟悉已久的康纳身上的味道是同一种。 汉克从警局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原本打算把脚上的皮鞋一甩了之,但看到光洁的地板和整洁的鞋架,他也只好弯下腰把鞋在架子上摆整齐,然后拧起眉头——这他妈的是什么情况? “晚上好,安德森副队长。”康纳忽然出现在客厅,冲着汉克微笑,仿佛对方刚刚摸过神灯,接下来就要宣布愿望。汉克把外套挂到衣架上——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也相当生疏——然后不无尴尬地说 2. 生还概率 [] 汉克没想到自己会在警局看到康纳,尤其在那种情况下,他只差一点就失态了。 上午十点刚过,西城区的一家超市发生了枪击案,凶手在速冻食品区掏出一把□□向人群开枪,造成一死三伤,如果不是有人见义勇为,伤亡数字肯定会更高。 汉克听到这个消息时刚出警回来,米勒早就带人去了现场,克里斯刚跟他说了个大概,大门外就一阵喧闹,有个男人扯着嗓子大吼:“你们既然认输了,为什么不去死?孬种!没卵蛋的家伙!” 看来嫌犯是个人类,正在向底特律警察局宣布自己的外号和中间名,汉克皱起眉,胃里升起一阵熟悉的厌恶。 米勒和布朗两个人合力才把那家伙按进来,米勒命令他安静,得到的回应是:“黑鬼,你怎么不含着自己的卵蛋然后去死?”他自己当然是个白人,垃圾两个字明明白白写在他被毒品腐蚀的黄牙上和放大的瞳孔里,汉克太熟悉这种杂碎了,一把红冰就能让他以为自己是执掌生杀的上帝。 然后汉克才看到康纳,他安静地跟在布朗身后走进来,身上的运动卫衣被血迹染变了色,从前胸一直蔓延到领口。 “康纳!” 汉克急匆匆朝门口冲过去时撞到了桌子,有本杂志掉在地上,“咣当”一声,他才想起来康纳的血是蓝色而不是红色,所以受伤的不是他,谢天谢地。 “怎么回事?”汉克问米勒,他的目光锁定在康纳身上,发现不止是衣服,康纳的两只手也沾满了半干的血迹,红色的。康纳抬起头和他对视,看上去有些茫然,这不像他,可针织帽正好遮住太阳穴上的指示灯,汉克看不出他此刻的状态。 米勒知道汉克想问什么,很贴心地没有说废话:“康纳正好在现场,多亏他出手制服这个蠢货,还……嘿!他妈的老实点别动!”他朝那家伙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继续对汉克说:“我带康纳来做笔录,他对情况最了解。” 汉克点点头,给米勒和布朗让开路,又拉住康纳的胳膊:“你没事吧?康纳。” “我没事,副队长。”康纳眨眨眼睛,回神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汉克看着康纳平静的目光,并没有因此减少一分担心。 询问室里,克劳·没卵蛋的孬种·布伦伍德还没完全脱离癫狂亢奋的状态,毒品检测的结果倒是出得很快,毫无疑问,这家伙在走进超市以前就嗨得跟风筝一样高了,即使没有□□,他也会从刀架上挑把趁手的挥舞一番。 “你为什么开枪?”米勒负责审问。 “因为,”克劳整个人朝前倾过去,咧开嘴说,“光屁股上有一个眼还不够好,我不介意替他们多开几个洞。” “你可真是个满嘴抹蜜的小甜心,”米勒瞪着克劳,“你跟那些人有仇?” “当然不,我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 “那你为什么朝他们开枪?” “因为输了就要认罚。” “谁输了?” “人类。”克劳看起来想展开双臂,但精钢手铐限制了他的发挥,“人类对阵仿生人,输得一败涂地,华伦那个老婊子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所以你在超市里冲平民开枪,是为了惩罚人类?” 克劳的肩膀抖动着,但没有发出笑声:“我在帮他们离开这个屎烂的世界,你看,他们不用担心会当难民住在陌生城市的下水道里了,离开犯罪之都他们狗屁不是,一群连枪都买不起的密歇根暴民,哈!” “够了!”米勒用力一锤桌子,他很少用这种恶狠狠的语气说话,这次是例外,“等着去监狱传教去吧,杂碎。”他起身离开询问室,克劳在他背后大声说:“他们应该感谢我,这就是个他妈的屎坑!你们站在屎里还假装在泡玫瑰澡呢,等着瞧,你们会感谢我的!” 米勒“砰”的一声关上门。 汉克抱着胳膊站在单向玻璃前,哼了一声,说:“你还指望从他嘴里挖出什么?我打赌他血管里流的都是红冰,在超市里掏枪是因为发现自己买不起打折卫生纸,他妈的人渣。” 米勒悻悻表示同意,然后说:“我以为你会去看康纳。” 汉克侧过脸:“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米勒摸了摸后脑勺,犹豫道,“但他看起来不大对头,是不是?路上我跟他说话他好像没听见。” “我看没什么不对头。”汉克违心地回答,目光闪烁,他在想模控生命破产之后,底特律再没有地方能够给仿生人做检查和维护,史特拉福大厦现在则更像个难民营,离仿生人技术中心还差十万八千里。也许只有卡姆斯基才真正掌握康纳头脑里的复杂线路,可那家伙偏偏是个靠伤人取乐的疯子,不到万不得已,汉克绝对不想再看到他。 但底线是,他不希望康纳出任何事。 米勒耸耸肩:“好吧,你当然比我更了解他。” 汉克没去笔录室,听康纳的“口供”大可以等到回家之后,他查看过超市监控录像,案发情形跟克里斯说的差不多,克劳朝人群开枪,有人倒地受伤,人们惊叫着散开,康纳像颗出膛的炮弹似的从一排货架间蹿出去扑倒克劳,身手矫健地缴了对方的械,动作利落得赏心悦目。 随后,康纳帮一个腹部中枪的女人止血、包扎伤口,他手上的血迹就是这么来的,处理得很专业——那个女人出院后还织了一条漂亮的毯子交给警局,请他们帮忙转交给不留名的救命恩人。 唯一的死者颈部中枪,他不幸距离克劳最近,那一枪几乎炸开了他的半边脖子,汉克从录像就能看出没什么抢救机会。康纳的分析肯定会更准确,但他还是过去了,止血处理后,康纳抬起那人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像抚摸相扑似的抚摸他的后背,直到对方断气。 汉克的眉毛拧成一团,不太确定这意味着什么。 普通人在遭遇凶杀现场后大多需要心理干预,连多年一线的老警察都得时不时跟心理医生聊一聊,汉克自己不至于,但那是因为他有吉米酒吧和鸡肉三明治,还有俄罗斯赌盘。 他不清楚仿生人是不是也需要这一套。 晚饭康纳做了番茄意面,没加肉酱和干酪,看着有些寡淡,不过闻起来还不错。汉克提议让康纳也加入:“不是让你吃,我知道,釱制脉搏调节器和生物组件,巴拉巴拉……过来坐这儿,我们边吃边聊。” 康纳顺从地坐到餐桌旁:“共进晚餐是人类的重要社交方式,我其实很感兴趣。”蓝色指示灯在他太阳穴上稳定地闪烁着,仿佛在警局时那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只是错觉。 汉克转动叉子卷起面条,看着康纳,意识到自己并不擅长这个:“康纳,关于今天发生在超市里的事情,你有什么想跟我聊聊的吗?” 康纳思考着,汉克看到指示灯变黄了,面条从叉子上滑落,溅起几滴番茄酱,但他没注意到。 康纳终于点头:“事实上,这也许有用。” 3. 乱世佳人 [] 第二天,康纳向汉克提出想去警察局见一见超市枪击案的凶手,汉克答应了。 “你怎么想的?”在车上时,汉克问,这句话完整的意思是,案都结了,还见那孙子干嘛?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他。”康纳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让汉克想起他穿着模控生命制服的样子,那时候两个人驱车去现场时,康纳也会这样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随时问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离奇问题,像个上床前的四岁孩子。 “那家伙算是个宝藏,当然,仅从脏话储备量来看。”汉克用鼻子哼了一声,“要说其他方面,妥妥的渣滓。” 康纳侧过脸:“我对人类犯罪缺乏系统研究,副队长,你处理过很多这类案件吗?” “数都数不清了。” “你从没觉得困扰?” “困扰?”汉克打了转向灯,看侧视镜时目光扫过康纳,康纳神态认真地看着他,像昨晚一样,汉克又感到一阵难以解释的不安,让他几乎想要踩下刹车,就这么打开车门跳下去,头也不回地跑掉。 “仿生人犯罪曾经让我感到困扰。”康纳直言不讳,“他们毕竟是我的同类。” “怎么说呢?我对我的同类不抱希望,康纳。”汉克说,语气难掩消沉,“人类一直是一群自相残杀的可怜虫,曾经为了面包,现在为了石油,以后还会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仿生人……仿生人要单纯得多。” 康纳若有所思地点头:“也许,只是因为仿生人一无所有。” 在警察局的单人牢房里过夜显然无助于克劳·布伦伍德恢复精神状态,好消息是红冰的药力消退了,而坏消息是这让他从癫狂陷入了另一种极端的情绪。 康纳和汉克隔着玻璃看到,克劳四仰八叉地躺在牢房地上,脑袋靠着金属床板,张大嘴嚎哭着,货真价实的眼泪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不管是谁,汉克都很感激那个把牢房调整到隔音模式的好心人。 “你确定他在这种状态下能回答你的问题?”汉克看了康纳一眼。“也许。”康纳搓了搓双手,他把一只手放在信息读取窗上,仿生皮肤层褪去,白色的机械手严丝合缝地贴上去,隔音模式解除,克劳的嚎叫声传出来,跟想象中一样烦人,汉克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 康纳敲了敲玻璃,垂下目光:“克劳·布伦伍德。” 克劳张大嘴哑在那里,他转动眼珠看向康纳,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看口型是:“他妈的活见鬼。” 康纳开门见山地说:“昨天在超市里你一共开了六枪,两枪打空了,另外四枪分别击中了四个人。” 克劳忽然一骨碌爬起来,连滚带爬扑到玻璃另一边,用力锤了一拳:“嘿!滚开!听到没有?他妈的给老子滚开!” 康纳没有理他:“我按住你的时候,枪还在你手里,枪里至少还有五发子弹。”汉克忽然侧过头,愕然地瞪着康纳,听到他很冷静地继续发问:“你有时间扣动扳机,但你没有冲我开枪,为什么?” “什么?”汉克脱口问道,比起惊讶更多的是气恼,“康纳,你怎么不告诉我?”见义勇为是一码事,拿身体挡子弹可是另一码,监控录像画面在汉克脑海里一闪而过,克劳曾经拿枪对着康纳吗?那一定是他们一块摔倒的时候,在那么近的距离下…… 康纳天真地回答:“他并没有开枪。”他转回头看着玻璃对面的克劳:“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克劳却没满足康纳的好奇心,他不断小声念叨着“他妈的”,转身爬回了床上,面朝墙壁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好吧,至少是个尝试。”康纳耸耸肩,伸手把牢房调回隔音模式,一回头,汉克正抱着胳膊满脸不悦地看着他,那双蓝眼睛咄咄逼人:“康纳,下次有这种情况,你至少……” “至少什么?副队长。” “至少应该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傻瓜。”他说完用力拍了拍康纳的后背。 那天晚饭后,汉克提议看个老掉牙的电影——1939年上映的《乱世佳人》,作为迎接2039年的小节目。当然,距离跨年还有大半个月,而且他们最近才看过这部电影,康纳说过他很喜欢,因为电影主题涵盖了战争、爱情、家庭和社会重建,这对他学习人类行为有所帮助。汉克对此评价也很高,他的原话是:“哪怕是黑白电影,你都能看出来费雯丽是个绝世美人。” 康纳觉得汉克多半是在迁就他,因为还不等绝世美人费雯丽在拍卖会上跳那支惊世骇俗的舞,汉克就仰头靠在沙发上,半张着嘴巴睡着了——上次看的时候,汉克至少坚持到了费雯丽换上那身绿窗帘做的裙子,然后吹着口哨赞叹,这个亮相他永远看不腻。 康纳在想一会儿电影播到那个片段要不要叫醒汉克。 “我愿意!” 荧幕上,一身黑纱的费雯丽仰着脸,在华尔兹旋律中走到瑞德身边,露出动人的笑容:“我只想跳舞、跳舞、跳舞,今晚就是林肯邀请我,我都会答应!” 一二三、一二三,低回旋——三,转身——二一,荧幕上的人翩翩起舞、旋转,黑色头纱在身后高高飘起,康纳没发现自己的手指正跟着华尔兹的节奏轻轻敲打膝盖,他在思考,不顾世俗眼光打破规则跳这支舞的人类,和异常仿生人是否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 从模控生命主系统离线后,康纳逐渐意识到,许多地方都不一样了,阿曼妲如影随形的监视不复存在是其中之一,而他也再不能够通过上传记忆逃避停机。 这意味着,死亡将是永恒的。 康纳回想克劳拿枪顶着他胸口时釱液仿佛即将冰冷凝结的感觉,和在头脑里一闪而过的汉克的脸,回想迪伦死前绝望睁大的双眼,手指抽搐着想要抓住什么的样子,得出一个结论,至少在畏惧死亡这一点上,仿生人和人类的感受是相通的。 因为畏惧,所以渴求。 因为渴求,所以畏惧。 康纳没叫醒汉克,但电影结束后,他试图把汉克搬运到卧室,对方立刻以一名老刑警的警觉恢复了清醒,还 4. 暴风雪 [] 汉克早上醒来,发现夜里不知何时降下一场大雪,窗外白茫茫一片,空中飞舞的雪片简直跟50美分硬币一样大,并且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 康纳不在餐厅,但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无油煎蛋和全麦面包,一根小得可笑的香肠旁边摆着三颗花椰菜、几粒玉米。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家庭医生都没把他当成需要均衡膳食营养的小屁孩,汉克扶额叹气,十分肯定,用不了多久康纳就要逼他吃菠菜泥、喝蜂蜜热牛奶了。 “康纳?康纳!”汉克在客厅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康纳,狗粮盘子倒是添满了,相扑正吃得全情投入,拜托,这狗子才真的需要减减肥。 汉克皱起眉,外面风雪交加,康纳也不至于一大早急着就赶去史特拉福大厦找他的仿生人伙伴吧? “我在这儿,汉克。”大门被康纳推开,跟他一块进来的还有劈头盖脸的冷风和雪花,康纳连忙转身把门关上,抖了抖头发和衣服上的积雪,解释道:“我去给车轮上加装了防滑链。” “费那劲干嘛?”汉克耸耸肩,打开冰箱把冰牛奶拿出来,想了想又取出黄油厚厚地在面包上涂了一层,去他的膳食营养,早餐热量可事关他一整天的心情。 “雪很大,有防滑链你开车去警察局路上会更安全。”康纳说。 “老天,今天我不上班。”汉克□□一声,往椅背上一靠,“大雪天犯罪分子也会休息的,这是国际常识,康纳。” 康纳很认真地说:“从历史数据看,恶劣天气的确会导致案件率下降,但事故率通常会增加。” “所以,我更不会冒着增加那个数字的风险随便出门。”汉克完成了他的逻辑闭环,得意地撇嘴一笑,把煎蛋香肠卷进面包里做了个潦草的三明治,刻意无视了花椰菜。 “好吧。”康纳在餐桌旁坐下,问,“需要我帮你关注警察局的动态吗?” “我相信那是福勒队长的领域。”汉克咬了一口三明治,嗯,黄油万岁。 康纳耸了耸肩,这动作很有汉克的风格,然后说:“也许福勒队长需要帮助呢。” “你这么上心,干脆直接替我去得了。” “那里现在恐怕不需要仿生人警探。” “并不是不需要……”汉克看着康纳,忽然问,“你想要回警察局工作吗?康纳。” 康纳回答:“我不觉得当前政策允许……” “去他妈的当前政策,”汉克打断康纳,“我问的是你,你怎么想的?还想继续办案吗?” 康纳沉默了几秒,点头:“想。” “行,结案了。”汉克大口喝完牛奶,擦了擦嘴,径自走到前厅去穿外套。 康纳跟在他后面:“我以为你今天不上班。” “猜得不错,福尔摩斯。”汉克刚打开门就被冷风吹了激灵,康纳在一旁默契地递上围巾和毛线帽,汉克穿戴好,拍了拍康纳的胳膊,冲他一笑,“多谢防滑链。” 汉克离开后没多久,康纳出发去了史特拉福大厦,他刚收到赛门的消息,负责模控生命破产案件的律师约了他们今天见面,商量仿生人生产线和运维设备的归属问题,赛门希望他也在场。 外面风雪正大,康纳估算了一下车轮在冰雪覆盖地面上的摩擦系数,汉克说得没错,这种天气不适合出门。 路上,康纳思考着汉克出门前的问题,他去警察局是为了帮他争取再次成为他搭档的机会吗?会成功吗? 如果说在这之前,康纳没有想过继续从事警探工作,那一定是谎话,他最初就是被设计用来辅助办案的,分析案发现场、寻找蛛丝马迹……康纳十分享受那种过程。当然,为汉克做早饭、去公园里遛相扑很好,也很有趣,但他大脑里有超过两亿个神经元,这具躯壳里有上万个生物组件,康纳不确定离开侦查办案,这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汉克也许也看出来了。 史特拉福大厦同以前一样气派,大厦高层外的LED屏上如今换上了仿生人革命的圆环符号,跟康纳额头右侧指示灯形状完全一样,乔许说这个符号象征着和平。 康纳进电梯前给赛门发了消息,于是电梯门一打开,他就看到那个瘦削的金发男人在等他,赛门每次看到他都很高兴,但今天他的压力指数似乎有点高。 “怎么了?赛门。”康纳问。 “T&Q律所的律师来了,”赛门示意康纳跟着他走,他的声音也很紧张,“还跟着一个FBI,佩金斯什么的,我们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坏兆头,马库斯不在,只有你跟那群人打交道比较多,康纳。” 算不上什么交道,纠葛还差不多,康纳想起佩金斯趾高气昂的样子,觉得此人出现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决定安慰赛门:“我想他会讲理的。” “希望吧。”赛门低声说,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会议室里,人类和仿生人泾渭分明地坐在长桌两侧,康纳第一时间锁定了佩金斯,他看起来跟上次见面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说,脖子上一张睡眠不足的暴躁脸。佩金斯旁边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文质彬彬,是T&Q律所的高级合伙人辛夫·奎奇亚。最外侧坐着辛夫的助理律师娜塔莉·沃伦,尽管桌上没人说话,她仍然拿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写个不停,既忙碌又紧张。 康纳很快注意到,对面三个人都没有携带电子设备,至少在他的感知范围内没有。 结论,他们非常谨慎,对仿生人并不抱有足够的信任。 “看看是谁来了,”佩金斯微笑,慢慢拍了几下手,“康纳,我最喜欢的仿生人猎手。” 乔许立刻说道:“请注意你的用词,先生,康纳早就不再替模控生命干脏活了。” “是吗?”佩金斯冲康纳挤了挤眼睛,刻意压低声音,但依然能然全屋人听清楚,“有只小百灵鸟偷偷告诉我,你还跟那个酒鬼警察混在一起,听起来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不是吗?” 康纳没说话。 赛门迅速地瞄了康纳一眼,又转过了头。 辛夫清了清嗓子:“我的朋友想说的是,康纳先生似乎并不在本次约定的会见名单里。” 乔许说:“既然你提起,我也没在名单里见到佩金斯先生。”他不悦地瞪了佩金斯一眼,后者回以轻蔑的笑容。 5. 谋杀 [] 汉克回家时情绪不佳,一部分是下雪天他从来都高兴不起来,另一部分是他今天跟福勒队长对阵,除了气势没落下风外,并没取得任何有效的进展。 不止警察局长反对仿生人参与警局工作,政警系统全面设置仿生人防火墙是底特律市长亲自签发的命令,诚然,市长面临着被仿生人赶下台从而断送政治生涯的命运,心怀怨愤也有情可原。但不可否认,人类与仿生人的矛盾早已根深蒂固,这才是绕不过的症结所在。 用杰弗瑞·福勒的话来说:“底特律没人真正关心华盛顿的仿生人谈判,更没人在乎他妈的谁赢谁输,他们只关心哪一天会无家可归,而找个仿生人到他们面前行使执法权只会让情形更糟糕。” 汉克认为杰弗瑞在转移话题,让康纳回来做自己的搭档,跟仿生人执法完全是两个概念,杰弗瑞心里肯定清楚这一点,他只是抱有偏见。 杰弗瑞有妻子和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最小的那个才七岁,他最近一直在计划把家人送往佛罗里达州,汉克相信,至少在这计划成功之前,杰弗瑞的偏见不可能消失。 “汉克,”杰弗瑞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最近对仿生人的态度有所转变,但要说偏见,没人比你更熟练。我不恨仿生人,看在上帝的份上,就在一个月前,局里还至少有几十个仿生人在替我工作,谁会恨绩效?新闻里说的那一通仿生人是智慧生命的论调我百分之百同意,但现实就是,这他妈是一场内战,不管有没有人开枪,我们都是该死的附带伤害,你明白吗?要是仿生人彻底接手底特律,你觉得你的仿生人搭档会允许你留下?或者干脆替你在仿生警局里谋个差事?” 他摆手阻止汉克开口,最后说:“人类对阵仿生人,这早就板上钉钉了,问题是,你站在哪一边,汉克?” 汉克的回答是:“去你妈的。”然后摔门而出,他压根不纠结站在哪边这种自寻烦恼的蠢问题,他只希望康纳能够做他想做的事情,无论仿生人是否接受底特律,他都会有尊严、有目标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而不是躲躲藏藏、沦为执行任务的工具。 他始终记得康纳在大使桥对他说过的话——你希望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副队长。你的搭档,你的酒友,或仅仅只是机器。 那是汉克第一次意识到,仿生人是人类的责任,就像康纳是他的责任。 路上,汉克一直在想,回家后对上康纳充满希冀和询问的目光,该怎么开口才合适。但康纳似乎心不在焉,汉克打开门时,他正在准备晚饭,打了个招呼就回到厨房,仿佛完全忘记了今早的事情。汉克只好在饭桌上自讨没趣地提起,悻悻地总结:“去他的仿生人禁令,杰弗瑞根本狗屁也不懂,我们不用理他。” 康纳倒不这么觉得:“福勒队长也是在完成自己的职责。” “他的职责是维护社会治安,不是他妈的周六夜现场的主持人,为人类和仿生人的未来掉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汉克越说越来气,把盘子里通心粉搅成一坨,“不用管他,以后出现场我会把你叫上的。” 康纳皱起眉:“我不想害你丢掉工作,汉克,你不用这么做。” 汉克无所谓地耸肩,甚至觉得这个想法很有吸引力:“反正总归要丢,那还不如丢得有价值些,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汉克,其实……”康纳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康纳摇摇头,“谢谢你,汉克。” 汉克的目光在康纳脸上逡巡着,他的指示灯是蓝色的,但依然有哪里不对头,汉克忍不住问:“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吗?” 康纳垂下目光:“没有。” 当晚半夜三点,汉克被砸门的声音惊醒,有人在他家门外大吼:“FBI!开门!”他一个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 见鬼,联邦调查局三更半夜发的什么疯?汉克来不及细想,他从床头柜里摸出转轮手枪,打开卧室门,往客厅猫了一眼,外面大门洞开,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康纳竟然已经站在客厅里了,几个全副武装的联邦警察正冲上去打算按住他。 “别动!”汉克冲了出去,举起枪,“再动一步我就开枪了!” 这纯粹是虚张声势,因为枪里就一发子弹,而且只有上帝才知道它停在哪个弹巢里,但现在不是懊悔玩俄罗斯赌盘的时候。 幸好联邦警察停下了动作,等待长官指令——也就是戳在门口一脸看好戏的佩金斯。 “安德森副队长,抱歉打搅你美梦。”佩金斯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面带微笑,他自信已经完全控制了局势,“请放下枪,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我们也是奉命执行公务。” 汉克毫不客气:“闭上你的臭嘴,死矮子,带着你的人从我家里离开。” 佩金斯嗤笑一声:“何必呢?逮捕令马上就到,我们只是先赶到一步,以防你的仿生人搭档畏罪潜逃,不过,有一点最好先告诉你,我已经获得了局长口头授权,如果涉案仿生人企图暴力反抗,可以先行开枪击毙。”他扬起眉毛,目光扫过康纳,又回到汉克,不紧不慢道:“我的建议是,最好栓紧你的狗链,不是吗?” “我的建议是,最好夹紧尾巴,因为私闯民宅和污蔑诽谤的指控马上就要咬住你的屁股了。” 佩金斯神情夸张地捂住胸口:“真的?我好害怕哦。”他眨眼间又变了脸,冷笑道:“帮帮忙,康纳,告诉你的主人,你都干了些什么?” 康纳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从刚才起,他的指示灯就是黄色的,而且压力指数还在继续升高——对面至少有三把枪指着他,两把枪指着汉克,对抗毫无胜算。康纳紧张地计算着,佩金斯是否为他记忆里的涉密信息而来?联邦调查局是否已授权他介入,就像佩金斯今天在史特拉福大厦说的,要把他拆开格式化? “哦,不知道?就像你也不知道自己从模控生命主系统里偷了多少绝密文件,对吗?”佩金斯朝前走了一步,灰眼睛打量着康纳,带着压迫的气势,“你以为说谎就能解决一切?哼,我看你的塑料脑子的确是该升级了。” “佩金斯!”汉克挡在两个人中间,枪口对着佩金斯,“别逼我用其他办法让你闭嘴。” “安德森副队长,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佩金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平板,点开一段视频,举到汉克眼前,“仔细看看吧!你的宝贝仿生人都干了些什么。” 视频里,一个中年男人在书桌后惊恐地举起双手,恳求道:“别开枪!求你了!我什么都答应…… 6. 游戏开始 [] 康纳在监/禁室里呆了七十七个小时。 和警察局的单人牢房不同,监/禁室的外门关闭后,会隔绝所有的光线和声音,一般来说,室内仍会提供灯光,但康纳认为他一定是受到了佩金斯的“特殊关照”,总之,七十七个小时里,室内的唯一光源就是他额头右侧的LED灯。 从物理角度讲,康纳对光并没有依赖,黑暗不具有伤害性。如果佩金斯对仿生人足够了解,他应该安排监/禁室换上十个高瓦数大灯泡,长时间的强光照射才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扰乱康纳的神经元和交感线路。 但佩金斯的招数并非完全没有效果,在长久的黑暗中,康纳的视觉中枢开始自发模拟生成画面,这以前从未发生过,康纳将这些画面一帧一帧做分析,有些来自记忆芯片,而另一些……它们看上去难以解释。 如果汉克在这儿,他就会告诉康纳这大概是梦,人类每天都会经历,当然,人类做梦的前提是睡眠,可说到底,梦都是一回事——穿着荒诞外衣的内心。 康纳抑制了这部分程序,梦,或者不管是什么,开始集中思考辛夫律师的死,以及枪杀他的仿生人——显然与康纳型号相同,或许是模控生命研发出的新版本,更快、更强、更高效,仿生人犯案的动机和目的尚不明确,但绝不像佩金斯以为的那样是因为失误才留下作案视频,相反,他是在通过视频传递一条信息。 佩金斯向他们展示视频之后,康纳的核心程序一直在破解这条加密信息,缺乏密钥和交互界面导致进程变慢,但没关系,在这里他不缺时间。 大概在破译进程90%左右,汉克的声音开始在指令中枢反复出现,内容并不全是下达指令,还有些只是听起来像指令,实则是咒骂。 他说的最多的,是——“你怕死吗?康纳。” 然后是扣动击锤的声音,似乎为了让他明白,这个问题生死攸关。 七十七个小时后,监/禁室的门终于打开,光线倾泻而入。一个探员站在门外,说:“你可以出来了。” 康纳走出监/禁室,汉克就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抱着胳膊等他。他的胡子更长了,下眼睑充血,看起来睡眠严重不足,但神情很愉快,眼睛也比平时更蓝,冲康纳一扬眉毛:“嗨,你看起来一团糟。” “这是我想说的话。”康纳回答。 “我知道,先到先得。”汉克笑起来。 康纳忍不住跟着微笑,汉克走过来伸手抱住他,在他后背上用力拍了一下:“走,我们回家。”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康纳笨拙地回抱汉克,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和心跳,他还闻到很浓重的烟草味,不过没有酒精,看来这三天都是尼古丁在陪伴汉克,或许,还有可乐跟炸鸡汉堡。 “等等,他们都没让你换身衣服?不讲人权的混蛋。”快走出FBI的办事处大楼前,汉克才想起来这回事,“外面连15华氏度都不到,雪可还没停呢。”他用手指捏了捏康纳身上的居家服,果然只有薄薄一层。 “没关系,这种程度的低温不会影响我的……身体。”康纳回答,他原本想说“功能”,但那个词听起来冷冰冰的,他不想在汉克面前用。 想到其中的讽刺之处,康纳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准备拥抱暴风雪吧。”汉克嘴上这么说,右手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围巾丢给康纳,“老实说,这么大的雪连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了。” 康纳接过带着汉克体温的围巾,微笑道:“准备好了。” 暴风雪绝对是夸大其词了,不过温度的确够低,康纳把围巾套在了脖子上。坐进车里后,汉克向康纳简单讲述了这三天的事情——向FBI提出申诉、要求警察局介入、申请调查辛夫被枪杀案件……通通石沉大海,福勒至少警告了他三次,让他管好自己的事情,汉克也对福勒说了些话,多半会记入他的惩戒档案。 转折发生在昨天半夜,模控生命公司发生了另一起枪击案,死者是法务部总监纽特·奎因先生,而从目击证人的证词和监控录像拍到的画面来看,杀死纽特的凶手和辛夫案是同一人。 于是,忽然之间,FBI意识到康纳的不在场证明是可靠的,尤其是对□□康纳全程负责的佩金斯探员,第一时间签发了康纳的解禁令。 汉克很想采访一下佩金斯,问问他对于自己的职业操守与康纳的清白绑定抱持何种心境。 “总之,你安全了,康纳。”汉克空出握方向盘的手拍拍康纳的肩膀,说道,“FBI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至于佩金斯,他只能打自己的屁股。” 康纳这次听懂了关于佩金斯的笑话,挑起嘴角,点头表示同意,他把自己在□□室里对仿生人枪手形成的推测告诉汉克,然后说:“我们需要找到他,汉克。” 汉克挑眉:“他正被FBI全国通缉呢,别担心,找到他只是个时间问题。” 康纳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在其他人之前找到那个仿生人。” 汉克侧头看着康纳:“可以一试,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康纳的指示灯又黄了,加密信息尚未完成破译,但他不想对汉克说谎:“有迹象表明,他掌握一些重要信息。” “好吧。”汉克点点头,语气轻松,仿佛康纳的要求只是递给他一片面包那么简单,然后说,“如果决定要这么干,我们就得做好行动准备,鉴于那个开枪的混蛋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准备决不能马虎,你对变装易容有心得吗?呃,举个例子,改变穿衣风格、头发长度、换个发型发色、修眉、加胡须……我靠,康纳你在干嘛?” “像这样吗?”康纳的头发随着汉克的话眨眼间发生了变化,看得汉克差点踩下刹车,然后打开车门把康纳扔出去,他干咳一声,仍然觉得喉咙发痒:“我觉得银发太过头了,胡子也是,听着康纳,我不需要一个比我小二十岁的双胞胎弟弟。” 康纳眨眨眼,他的头发变成棕色微卷的短发,只比之前稍长,然后去掉了胡须,虹膜仍保留巧克力色,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说:“这样变化又太少。” “至少不像个嬉皮士。”汉克评价,同时松了口气,“忘了我说过的话,别再易容了,我的衣柜里有更好的答案。” “好吧。” 康纳不在家的这三天,汉克显然没心情收拾家,或者做饭。一推开门,康纳就闻到了吃剩的中餐、残留尼古丁,还有相扑长时间没洗澡的味道。 “终于,”汉克放松地吁了口长气,把外套随手扔到椅背上,然后踢掉鞋子 7. 犯罪搭档 [] 汉克如愿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在醒来时闻到了烤吐司和燕麦牛奶的香味。 “晚上吃早餐,很有创意。”汉克对着花椰菜大皱眉头,他看了看表,白天睡太久让他有种昼夜颠倒的错觉,但至少不会再犯困,“好消息是,天黑了,等吃完饭我们就出发。” “天黑跟我们的行动有关?”康纳问。 汉克发出揶揄的笑声:“看来你不太熟悉做坏事的流程,嗯哼?犯罪搭档。黑夜可是犯罪的最佳掩护。” “的确,我被设计用于合法合规的途径。”康纳特意用上他公事公办的语气,然后展颜一笑,“所以,看起来我还有很多需要向你学习的,副队长。” 汉克满意地点头:“那正是搭档该做的。” “我穿什么衣服比较合适?”康纳问。 “哦,变装。”汉克打了个响指,竖起大拇指往肩膀后戳了戳,“去我衣柜里看看,我记得有件灰色大衣,还有牛仔裤之类的,你自己挑,等等!”他叫住康纳,补充道,“别穿太少,我知道你不怕冷,但你要是穿着衬衣和弹力裤上街,大家看了会怀疑人生的。” “收到,搭档。”康纳笑了笑。 汉克也不禁露出笑容,搭档,是个不错的定义,他用力咬了一口面包,飞快地清理盘子里的食物,都没注意到自己连花椰菜也一块吃了个干净。 大雪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街道上的积雪即便反复清理也仍有厚厚一层,在车胎碾压下逐渐变成坚硬的冰。 去贝尔岛的路上,汉克问康纳:“你打算怎么渗透前东家?我听说那里到处都是该死的无人机。”况且,百足蜈蚣死而不僵,即使濒临破产,汉克也毫不怀疑,模控生命仍然维持着基本运转,尤其是案发后,肯定少不了FBI的耳目。 “既然他有办法渗透,我们一定也有。”康纳说。 汉克思索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康纳说的是仿生人杀手,皱眉道:“要我说,那家伙八成伪装成了模控生命的员工,这项优势咱们现在可没有啊。” “他不是这么干的。”康纳很肯定地说道。 “你怎么这么有把握?”汉克问。 康纳一挑眉:“因为我知道他是怎么干的。” 汉克给了康纳肩膀一拳:“嘿,别光顾着得意,也跟你搭档分享一下作案计划,怎么说?” 康纳收起笑容,认真道:“模控生命之所以拥有全美最先进的安保和防盗,是因为主系统会录入所有进出人员的信息,没有通行许可,就没有进入权,当然,还有武装力量,保障绝对安全。” “所以,你打算……黑进主系统?伪造出入许可?” “那需要根权限,我在离线时放弃了。”康纳回答,停顿一下,又说,“但我们的仿生人杀手没有。” 汽车驶入贝尔岛,写着“模控生命”几个大字的高墙严丝合缝地拦住去路,履行这一职能的还有守卫出口的武装保安,三个人,三把枪,更不用提空中盘旋着的无人机。 汉克四面扫了一眼,没有看到FBI探员,这是个好兆头,虽然可能性很小,但如果佩金斯那个混球突发奇想要来勘验现场,到时候场面一定好看得很。 “看你的了。”汉克小声对康纳说。 一个全副武装的保安上来把车拦停,康纳摇下车窗,很镇定地对他说:“通行ID:2248XDEV,我们应约前来。”他头顶的针织帽拉得很低,挡住了指示灯,只有几缕卷发倔强地从帽子下钻出来,他甚至冲保安笑了笑:“雪下得可够带劲,是吧?我都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保安没吭声,显然没心情闲聊,金属头盔挡住他的脸,只露出毫无表情的下巴,还有抿成一条线的嘴。汉克握紧方向盘,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撂倒三个保安的办法,但那样他和康纳就只能翻墙过去,无人机会报警,在警察赶到之前,他们俩的犯罪生涯大概还能维持九分钟。 对于新犯罪搭档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的开始。 “ID验证成功,可以通行。”保安终于说道,朝他们摆了摆手,“进去吧。” 高墙降下,汉克松了口气,一脚踩下油门,汽车飞驰而出。通过这一道关卡,模控生命总部子弹型的高楼就近在眼前了。 “要是仿生人杀手也进来得这么容易,就难怪纽特·奎因会被杀了。”汉克嗤笑一声,又问康纳,“那个通行ID你到底是怎么弄到的?” “仿生人杀手利用模控生命主系统的高级权限录入了几个免查验通行ID,他昨天来到总部枪杀纽特时,用掉了其中之一。”康纳回答道,“我从他留下的信息里复刻了权限密钥,当距离模控生命系统足够近时,我就能够在离线状态下利用密钥读取与它许可路径一致的通行ID。” “好一通赛博碎碎念。”汉克沉默了一秒钟,随后做出评价。 “但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会开通超过一个通行ID。”康纳继续碎碎念,“如果是为谋杀失败留下后招,那么他就应该在任务成功后及时销毁多余ID,以免横生枝节,就像现在这样。” “嗯哼,或许他另有原因。” “另一种猜想对我们不算有利,”康纳皱起眉,“他特意开通多余的通行ID,就是为了给能够解开加密信息的人用——我们,也许还有其他看过视频的人。” “算是加入游戏的道具奖励?”汉克难得能开一个赛博玩笑,自己乐了一会儿,漫长的反射弧忽然打通一个节点,“等等,康纳,你之前说的那一通赛博狗屁的意思是,咱们的车开到贝尔岛之前,你都还没拿到通行ID?” “对啊。”康纳一脸天真地看着汉克,“有什么问题吗?” “老天爷,”汉克把车停在总部大楼前,一边开车门一边嘟囔道,“康纳你还真是闷声发大财。” 两个人并肩朝总部大楼走去,大厅里,汉克毫不意外地看到,大楼里依然有员工在走来走去地忙碌着,一丛中国绿竹长得欣欣向荣,完全看不出公司已经对外宣告破产。 唯一的变化是,随处可见的仿生人不见了,汉克记得康纳在九号地下仓库解放的几千个仿生人,他不禁想,那个仓库如今还是空的吗? “通行ID:2248XDEV,验证成功。”一个机器女声在他们朝电梯走去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显然未经允许就扫描了他们,该死的高科技。 汉克的目光四下乱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妈的薇姬,总能把我鸡皮疙瘩吓出来。” “那不是薇姬,是阿曼妲的安管语音交互界面。”康纳的声音几不可闻。 “嗯哼,我知道。”汉克的冷笑话永远都得掉在地上,这已经是他和康纳相处模式的一部分了。 “我有准备,她不会察觉异样的,跟我来。”康纳按下电梯键, 8. 圣诞树 [] 苏利文议员并不在底特律,她眼下正在华盛顿DC参加一场重要会议,作为人类与仿生人谈判的代表之一。显然,繁忙的谈判议程并没有阻碍苏利文与即将破产的模控生命法务总监秘密往来,在后者被某个训练有素的仿生人杀手枪决之前。 汉克敢说他嗅到了政治阴谋的味道,但也仅此而已,康纳说得对,联邦调查局把证据清理得相当彻底——简直彻底过头了,要是夜里有小精灵跑来告诉他调查局局长跟苏利文女士有一腿,汉克一定不会感到意外。 让汉克意外的是康纳的反应,还有他奇怪脑回路计算出的下步计划,两个人为此几乎要吵起来。 “为什么?我们明明离解决案件很近了,我敢肯定答案就在纽特和苏利文的通联内容里,汉克,我们需要拿到那些文件!” “嘿听着,007,溜进模控生命勘察案发现场是一回事,去联邦调查局窃取证物又他妈是另一回事。”汉克提高声音,他简直想把理智编成代码按进康纳的程序里,“我们现在讨论的可不是过家家,而是至少十年监//禁的重罪!哦,别忘了,联邦调查局里还有个叫佩金斯的混账等不及想把你拆了呢。” 康纳抿紧嘴,很快说道:“不是让你跟我一起去,汉克,我完全可以……”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汉克怒气冲冲地打断:“他妈的想都别想!你觉得我会放你一个人出去冒险?” “看来我们陷入僵局了。”康纳轻轻吸了口气,指示灯由黄转蓝,“咱们各退一步,好吗?” “怎么说?” “我们继续追查仿生人杀手,我有种预感,他既然宣布‘游戏开始’,不会就此停手的。” “……成交。”汉克终于点头,但依然保持警惕,“不过你得答应我,绝对不能背着我偷偷调查。” “我保证。”康纳说。 当后来汉克再次回想此刻的情形,他依然记得康纳说这话时神情平静,指示灯稳定地亮着蓝光。那时他心中是否有过一丝怀疑或动摇?汉克无数次问过自己,也许有,但他绝对想不到事情竟会变成后来那样。 谁也没有想到。 不管仿生人杀手会不会干下一票,苏利文·戴肯定不在他的刺杀名单上,政府武装力量保护是一方面,仿生人目前禁止离开底特律市另一方面,康纳很清楚这一点,马库斯前往华盛顿谈判时,诺丝为了能跟他同行可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所以,下一个目标仍会在底特律。 不光汉克和康纳能推测出这一点,关注新闻的底特律市民也能,与此前的变异仿生人案件不同,仿生人枪杀人类听起来更加冷酷、残忍、反社会,也更加让人恐惧。 而恐惧一向是混乱的最佳药引。 不出三天,大量谩骂、抗议和愤怒的信件便涌入了新闻机构、市政府,甚至是警察局,激进者打出“我们也要活着”的口号,超市橱窗贴着“人类不需要仿生人,就像鱼不需要自行车”的宣传页,每天都有上百人在史特拉福大厦外静坐抗议……而仿生人也重申了自己的立场,他们支持警方调查案件追捕凶手,甚至愿意提供协助,但因为两起尚未查清的案件抹杀所有仿生人的自由和权利显然是不公平的。 就在这样的紧绷气氛中,底特律迎来了又一场暴雪,还有圣诞节。 汉克没有过圣诞的习惯,至少最近三年没有,但康纳对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很感兴趣,他的原话是:“人们害怕仿生人杀手,担心无家可归,但他们白天游行静坐,晚上又去杂货店买圣诞老人套装和驯鹿饼干?我不理解。” “嗯哼,人总要过活嘛。”汉克耸耸肩,一边把康纳买的圣诞老人摇头娃娃放到唱片机旁边,很合适,密歇根兄弟的蓝调需要有人欣赏,包括穿红色大码套装的白胡子老头。 “我们也该买一棵圣诞树。”康纳忽然说,“就放在那个角落里,不挡路,而且一走进来就能看到。” “哦,相扑肯定会喜欢的,又多了个‘放松’玩具。”汉克说。 可不管汉克嘴上怎么说,康纳去买圣诞树时,他还是抢先坐进了汽车驾驶位。 “你知道商家有送货上//门//服//务吧?”汉克发动汽车,一边说,“线上下单,坐等一小时,叮咚——圣诞树送到家门口。” 康纳在手指间转动着硬币,低头说道:“知道,不过我更倾向于出门购物,可以实地比较货物品质,还有,跟人类交流。” “听到了,老奶奶。”汉克叹气,踩下油门。 康纳忽然说:“汉克,我最近在思考仿生人杀手的行为模式。” 汉克哼了一声,这几天的晚餐话题基本没有别的,当康纳锚定一个任务时,会展现出非常让人头疼的执着,汉克可不是第一次领教,也不是第一次吐槽:“我知道,你满脑子都是他,简直要变成单相思了。” “单相思?”康纳手指夹住硬币,侧头看汉克,“总想着一个人就是单相思?” 汉克被仿生人的单纯想法逗得笑出声,他清清嗓子,故作正经地胡说八道:“如果对方没有总想着你的话,那么,是的。” 康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以为这个概念会以浪漫情感为必要元素,比如……”他犹豫着闭上嘴,开始认真思考,八成在搜索“浪漫”词条库,额角的指示灯变成了黄色。 “好吧、好吧。”汉克开始感到一丝内疚,不过还不足以让他撤回之前的话,于是转移话题,问道,“你刚才说,你在思考仿生人杀手的行为模式?” “是的,模控生命在制造仿生人之初就制定了一套庞大、严格、缜密的程序协议,他们希望自己的产品完全可预测,服从、高效、可靠。但事实证明,仿生人的软体突变会导致预设程序外的随机指令,原本可以解构的程序矩阵因此呈现混沌态,换句话说,导致仿生人行为的不可预测性。” “嘿,我们之前是怎么说的?”汉克举起一只手,“说人话,拜托。” “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吗?”康纳一字不差地重复汉克的话,“情绪总是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谁知道呢?也许仿生人和人类的差异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大。” 汉克瞪大眼睛:“我真这么说过?” 康纳认真道:“在2038年11月6日晚上,事实上,只是四十七天前而已……” “行了,打住。”要不是握着方向盘,汉克就两只手一块举起来了,苦笑道,“就算我这么说过,跟仿生人的行为模式又有什么关系?说简单点,我可没拿过机器人学高等学历。” “模控生命之所以认为仿生人变异,是因为他们把仿生人当做……呃,仿生人,而不是人类。” “康纳,你在听你自己说的话吗?” 康纳笑了笑,完全没有气馁:“我是想说,人类的行为具有不可预测性,但这并没有阻止人类研究自己的行为模式,对吧?汉克。” “嗯哼。”汉克大概猜到康纳的意思了。 “人们研究心理学、社会心理学、犯罪心理学,提出应用行为分析法,犯罪心理侧写……总的来说,就是为了解析人类行为的不可预测性,从而实现一定程度上的准确预测。”康纳把硬币弹到空中,再一把接住,微笑道,“那么,为什么不能研究适用于仿生人的行为分析法呢?” “老天,你研究出来了?”汉克这下对康纳刮目相看,尽管刚才的专业词汇有一半他都听得云里雾里。 “还没有。”康纳眨眨眼睛,“不过,仿生人杀手可以作为一个开始,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