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江鱼女》 1. 木中鱼1 [] 北宁十八年秋,俶尔生风,邬江水涨。 破晓侵晨,位于岭南道之一荆州的竹江自武台山西麓发源,蜿蜒绵长,分出邬江,柏江等十五条支流,蜿蜒曲折,途跨近数百州。 其中,要数邬江闻名。 “阎罗化作廿六滩,竹篙摧折入人棺。滩外滩头滩锁滩,捣水拌湴人难还。” 民谣映其性,句句弗夸诞。 这里地势险要,水中礁石暗伏,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加之常年燥热,瘴疠横生,是个让人避让三分的地域。 北宁国有不杀文官的惯例,是顾这个极度僻远极度危殆的地带,成了文官贬职的好去处。 当然,除了些倒霉的文臣和屈指可数的鱼贩,这里无人来访。 惴栗村作为邬江二十六滩重头船埠,凡要过惴栗滩的人,必得在这里换下船只,由滩师提挈渡滩。 时值秋分,本该落叶潇潇的时节,这里仍花开遍地,水泄千里。 晨光劈开如鱼肚皮般的澄空,镀亮炊烟袅袅的村落,烟尘飘曳升空,留下几不可察的淡痕。 鱼十鸢站在自家院子里,盯着烟囱出神。 布衣单薄,勾出她纤细均匀的好身段,长发被随意挽在脑后,木钗似树杈,却不显半分郎当。 她看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风向标,曙光跃上长而密的睫毛,眉目一颠,转身背向太阳。 鱼十鸢将风向标端在空中,细细观摩了几番,忽而梨颊泛起漩涡,杏眼染上喜意。 “娘!” 一声喜唤,她转身跑进左廊,“娘!今日无风!” 鱼十鸢的娘正往灶膛里塞柴火,闻言,她抬起头,分明三四十岁的年纪,却有了不少白发,脸上被岁月淌过深痕,但眼神里,是岁月沉淀后的温润。 她的姓名也随着时间淡去,只冠了夫姓,人都唤她鱼娘。 “莫急莫争,咱家人口少,多一条鱼少一个蚌不打紧。”鱼娘在衣襟上蹭了把手,朝鱼十鸢张开双臂。 “知道知道。”鱼十鸢嘴上絮烦,却笑盈盈扑到母亲怀里。 这是她家的传承,上滩前,要与家中人相拥而别。 滩河暗伏礁石,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谁也算不准早上离去的人晚上能否平安归来,这个拥抱,是为了减少遗憾,缓减亲人的痛苦。 鱼十鸢伏在母亲怀中,圆溜溜的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阿弟呢?” “和水平的弟弟出去放鸢去了。” 鱼娘抚摸着鱼十鸢的头,温柔的尾音还未断,她忽然话锋一转,眉毛蹙起,将鱼十鸢拉出怀抱,“你都十六了!啥时候和水平把亲事定了?” 鱼十鸢一噎,她眸子飞转,摇着鱼娘胳膊道:“阿娘,我要上滩呢。” 上滩前最忌讳和家人红脸,鱼娘无声叹息,曲指在鱼十鸢轻轻敲下栗凿,没再多追究。 惴栗村窝在山坳里,山间清风卷来凉意,鱼十鸢裹了裹衣衫,加快步子。 “十鸢。” 身后有人喊她,鱼十鸢停下步子回头。 “走快些走快些,你没看这都没人了嘛,去晚了就只剩小虾米咯!” 来人约莫四五十岁,黝黑的胸膛被洗得发黄的衫衣衬得有些刺眼,他扛着渔具,赤脚踩在草地上。 “洼叔。”鱼十鸢微微一笑,“我娘说我家人少,让我莫急。” 谁知洼叔听了这话后,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你娘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你家是人少不差,可是有一个要长身体的奶娃娃啊!” 洼叔走在鱼十鸢身侧,肩上渔具一颠一颠看得都压人,他却大气不喘,依旧声稳如磐石,“家里没个顶梁柱,这如山的担子都压在你一个女娃娃肩上,真是不容易。” 洼叔叹了口气,鱼十鸢她爹是他们这一带出了名的滩师,天妒英才,那年鱼十鸢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她爹引水领航,忽遇山谷起妖风,被滚浪卷入水中,连尸首都没找到。 乡里人都劝鱼娘在找一个依靠,可她那个驴性子,手里抓一个,肚子里揣一个,硬是一个人咬牙挺了过来。 好在鱼十鸢乖巧懂事,上能做滩师营生意,下能捞水货填口腹,听说还在研制什么黑石子,要把暗藏水中的二十六块礁石炸掉,带着乡里乡亲走水产生意致富。 “对了,你那黑石子咋样了?咱还等着你带着致富呢。” “……还好还好。”鱼十鸢笑意僵在嘴角,她挠了挠头,干巴巴答道。 洼叔朗声一笑,腾出手拍了拍鱼十鸢的肩膀,走到了她前面,“谁说女子不如男~巾帼英雄花木兰呦~”歌声如牛哞,空谷传响,惊起林间栖鸟。 鱼十鸢往肩上颠了颠渔网,无力垂下头,追赶着脚下的石子前进。 “暗夜怡酌,修竹息影。福瑞将至,罔引绥接。有鱼溺于木,子夜乍降雨。”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鱼十鸢刚把石子踢远,她抬头,闻声望去,见路边坐了个白须翻飞的老者,他紧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 “老虾子,你也不容易啊。”鱼十鸢叹了口气,靠过去翻了翻口袋,把自己仅有的一个铜板丢到他面前的破瓷碗里,铜板在黑乎乎的碗里打了个圈,清脆作响。 “姑娘善心弥笃,当如话中鱼。”老虾子双手合十微微一拜,苍老的声音似枯木。 鱼十鸢听得一头雾水,只当是他又耍疯装傻。 老虾子无妻无儿,不知何处来,不知姓甚名谁,整日疯疯癫癫,常说些人听不懂的话。他靠乞讨为生,因着患有眼疾看不清事物,乡人都唤他老虾子。 日头已经顶高,鱼十鸢不再多留,她加快步子,不然真就像洼叔说的,只能捞到小虾米了。 绿水将险峰劈成两半,山峦绵延叠嶂,它亦蜿蜒绵亘。墨绿点叠翠,稠绿映繁蕊。桡篙点水,舟楫泛漪。渔网泫然而起,泛着磷光。 “十鸢来啦!” “你那黑石子咋样啦?” “十鸢快些来,这边多!” 鱼十鸢在船坞那取了竹筏,摇篙点水,顺流而去。 她笑着点头回应乡亲的话,竹筏却越漂越远。 直到人影全无,声息隔谷而来,鱼十鸢方松了口气。 她寻了处好地方,左手抓紧渔网末端,右手拿着顶头,蓄满力把网甩出去。 渔网从水里砸出细雨,鱼十鸢将余下的麻绳缠到腕上,瘪起眉头盯着水面出神,到底是谁把她要研制黑石子的事儿给传出去了? 鱼十鸢抬手托起脸颊,从记忆力一寸一寸翻找。 那日她在家翻找鱼竿,偶然翻出阿爹留下的手稿,加上之前偶然听得阿娘所述关于阿爹宏 2. 木中鱼2 [] 雨水蜿蜒成河,混着泥泞骫骳而下,几棵金桂炸开满树木樨,此刻凄零翻飞,纷纷坠地成泥。 鱼十鸢立在洞前,有雨水倾斜而来,她向内挪动几步,愁容更甚。 雨势渐大,鱼十鸢重重叹了口气,今晚怕是走不开了。只求着阿娘不要急坏身子才好。 身后燃着篝火,火苗四蹿,丝毫没有被潮气牵连。 火光憧憧中,鱼十鸢窥到如仙儿般的男人。 眉若远山,含雾揣疏,纵然他双眸紧闭,纵然他衣衫散乱,周身气势仍能压得人大气不敢出。 洞里放着草药,血虽已止住,但他的嘴上仍惨白一片。 鱼十鸢抿着唇,微微偏开目光,觉得这样好看的人若是死了着实可惜,但她又束手无策,属实无奈。 挑了处远离那男子的地方坐下,鱼十鸢单手撑颊,暗暗揣摩他的身份。 及冠之年的样子,身上衣服不知是何料子,绵软滑腻,一摸就知是上品,腰间那块白玉,温润光洁,想来价值不菲。 应该是个倒霉的文官罢。 往常所见文官不是白发婆娑,就是饱经风霜,脸上无不染着愁容,满含对远景的绝望。 这般年轻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应是初涉朝阙,还未能施展抱负,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为何被贬至此? 鱼十鸢不懂朝廷的风云诡谲,也无心去懂。眼下她正被黑石子的事儿扰得不得安宁。 他应该识字罢。 鱼十鸢看向李酌修,眼底划过些许喜意。 只求他安安稳稳,醒来一问便可。如此也能解她燃眉之急。鱼十鸢想着,眼皮越发沉重。 火苗在最后一把柴里点出星子,不出片刻烧了个精光。雨势渐息,山风溢滋,如浪潮云合雾集,一股脑涌进山洞,不出片刻,卷走仅有的星点温热。 鱼十鸢被冷风灌醒,她搓着手臂,些许热意生出,却无济于事。 不得已,鱼十鸢站起身,在地上跺起步子。 正跺得起劲,余光瞥到星火阑珊处的男子。 他还尚存口气,却不能行动,是顾身子微微抖着,看着颇为可怜。 鱼十鸢也只着着单衣,她无奈叹气,束手无策。 雨水自洞檐滚落,砸到地上积余成洼的滩水中,空谷绕梁。 鱼十鸢冲手心呼着热气,余光扫到那男子脸上,正泛着不正常的绯色。 眉眼凝起些许惶恐,她踌躇再三,向那男子靠近。 纤细的指尖带着凉意,巍巍颠颠贴到滚如沸水的额间,像是触到一团烈火,鱼十鸢飞快闪开。 邬江一带常有瘴疠,起因皆是头脑泛热,染此病,无药可医,华佗在世尚拉不回一缕幽魂。 别的不论,这病本身也是个害人精,凡是家中有一人患病,其余人也都得跟着遭殃。 鱼十鸢飞快窝回角落,但她心里不安稳,直到就这冰凉的雨水,把刚刚那只手翻来覆去搓了十多遍,她才稍稍寻得些安慰。 “无妨无妨,就碰了一下。”鱼十鸢拍着胸脯自,慰,追悔莫及。 她就不该管这档子闲事! 鱼十鸢失魂落魄靠回角落,诚惶诚恐间竟然不知不觉睡去。 第一缕晨曦破开林薮,鸟儿立在树杈迎着光搭理翎毛,蒌叶存下的水珠浑圆,水涔莹然。 掠影浮光照映出光的五彩斑斓,鱼十鸢眼皮发颤,缓缓掀开眼皮。 入眼是一片黄土,她头脑发懵,揉着酸涩的脖子,侧目之时,望进了一双淬着凉意的眸子。 “敢问姑娘,这是何处?”嗓子久不沾水,极度沙哑。他说着官话,果真不是当地人。 鱼十鸢心下略惊,飞快别开眼睛,她不敢去直视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像一口深井,会把人深深吸进去,直到窒息而亡。 鱼十鸢拘谨道:“惴、惴栗村。” 说完,才反应过来他或许听不懂白话,又用蹩脚的官话说了一遍。 鱼十鸢常做外乡人的生意,是顾官话虽不大利索,倒也能让人理解。 李酌修点点头,暗桩带回来的消息,田大藏匿在惴栗村一带。 他试着挪动一下胳膊,后背血肉撕裂的痛感让他拱手的动作格外生硬,“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定会涌泉相报。” 话落,周遭陷入寂静,鱼十鸢局促地搓了搓衣角,不知该如何去接话。 她身子还算爽利,应该没染上瘴疠,那这人呢? 方才她本是打算溜走的,眼下这人醒了,张口闭口就是救命之恩,何以报何以答的,她该如何是好啊。 又是一阵沉默,鱼十鸢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打气,依旧别开头躲过那双眸子,鼓足勇气开口:“我、我要回家了。” 说罢,一溜烟跑了出去。 李酌修微微错愕,但转念一想,一个女子和男子共处一夜,到底会涌出些闲言碎语。 她已经救过自己的性命,眼下离去,倒也合情合理。 额间泛起细密的汗珠,李酌修强忍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咬牙站起来。 但也只能是站起来,他借力靠在土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觉着体内的温度正一点一点散去。 有光溢进洞里,照亮李酌修眼中的不甘。他蹙起剑眉,咬着牙往洞口挪去。 去而复返的鱼十鸢及时扶稳将要跌倒的李酌修。 “你、我、我这里有些药,你带着。” 她镀在晨辉中,周身泛着暖意,李酌修像是坠入寒潭的栖鸟,奋力振翅去寻那抹温热,却叹息羽翼未满,在寒意四蔓中,眼底的光一寸寸断去,终陷入无尽的黑暗。 鱼十鸢一声惊呼,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幸免于难,没有被李酌修压过来砸死。 “醒醒、你醒醒啊!” 鱼十鸢欲哭无泪,她还是不够狠心,非要回来一次,这下倒好,彻底赖上她了。 腕上被一只精瘦有力的手桎梏,鱼十鸢甩了甩,没有甩开,只得认命。 绿水归于平静,如一条绸缎,随清风泻千里,山林归于平淡,鸟鸣阵阵,花香卷来,沁人心脾。 日头斜斜歪在山头,薄暮中,袅绕炊烟缓缓升腾,浸染了花色的芬芳,在空中绘出一片远岸余霞。 “鸢鸢,那男子怎么回事?”鱼娘将咸菜推到鱼十鸢面前,一脸愁人。 鱼十鸢正抱着满是汤水的碗,搁里面捞米,含含糊糊答了一声,“先吃饭。” 鱼娘息声,静静看着她。 最后一碗掺粟水下肚,鱼十鸢意犹未尽放下碗筷,这才把事情的经过和鱼娘复述了一遍。 “阿娘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狠心的人。本是想回去给他送些药,在嘱咐几句莫要由着性子过滩,谁知道他就赖上了。”说罢,鱼十鸢把李酌修抓红的手腕翻给鱼娘看。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如吸盘的手扣开。 “唉。”鱼娘叹了口气,粗糙的指腹揉着她手腕发痒着她手腕发痒,“你总归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和陌生男子共处一夜,这要是传出去,不得被邻里的唾沫埋了!” 瞧着鱼娘一副愁容,鱼十鸢抿起嘴角。 她憋了口气,将手臂抽回,冲着空荡荡的院 3. 木中鱼3 [] “快喝罢,凉了效力会大减的。”鱼十鸢看他犹犹豫豫,当着他的面先抿了一口。 “不苦的,快些喝罢。” 鱼十然喝药也是这般让人捉急,非要她先尝一口滋味,鱼十鸢自认为李酌修也是这般,动作倒也做的顺手。 “多谢姑娘。”李酌修看鱼十鸢喝得面不改色,方才心下安稳。 他自幼不喜汤药之苦,虽是男子,却受不得苦滋味。这话他自是不好意思开口,索性她似乎猜到了这心思,竟先尝过一口。 墨黑的汤汁浸润没血色掺染的唇瓣,李酌修的手即刻死死扣着碗底,手背有筋骨暴起,鱼十鸢还未反应过来他这是何意,只见他偏开头,黝黑汤汁尽数吐出。 鱼十鸢被他这一举措搞懵,心疼地瞧着地上的药汁,这碗药,她足足花了八个铜板才得来。 苦是苦了点,可,可她不是也没吐嘛,怎的这一个大男人还能吐了! “在下、在下不是有意的。”李酌修显露出窘态,耳尖泛起红意。 “我花了八个铜板买得药饵,你得还给我。” “该还,自然该还。”李酌修忙不迭点头,随后,又有些窘促开口:“只是在下行囊皆落了水,一时半会儿没法还清,望姑娘容我几天。” 李酌修说的诚恳,鱼十鸢也不好多加指责,遂点点头,将手旁一块抹布丢向李酌修。 李酌修埋首擦地时,鱼十鸢在一旁翻箱倒柜。 直到李酌修将地擦干净,鱼十鸢还未停下。于是李酌修立在一侧看她。 只见她面前有一个高她两头的木柜,她踮起脚尖,抬着胳膊在那柜顶摸摸索索半日,还是只能够着个边沿。 李酌修靠在床前,他先是往上瞧了瞧,只看到半个蒙了灰的柜顶,再无他物。 因没看到底,他也不好开口,便走过去,微微踮起脚往上扫了一眼,方才善意提醒道:“上面没甚么东西。” 嗓子沾了水,倒不似之前那样沙哑了,略略低沉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鱼十鸢大惊,思绪还未至,她已先一步退开。 李酌修这才发觉他刚刚靠的着实有些近,便弯腰拱手:“是在下失礼了。” “姑娘莫怕,在下并无恶意。” “回、回床上歇着罢。。”鱼十鸢指尖微颠,这男子气势骇人,她甚至不敢正眼去瞧他,她压着语调,才不至于尾音因恐惧泛起的颠簸显出。 李酌修猜不透她的用意,深深看了一眼鱼十鸢,乖乖退了回去。 “饭好了,我去给你端。” 鱼十鸢看着李酌修退了回去,微微松了口气,但又迫于他压人的气场,丢下一句话飞快跑出去。 李酌修望着鱼十鸢仓皇的背影,心底染上一计,他微微靠到床前,摆出一副乖巧的姿态,静等鱼儿落网。 鱼十鸢端着饭进来时,李酌修还握着那块布乖乖坐在床沿前,见她进来,笑弧微弯。 “吃饭罢。” 他自清醒后再没表现出什么瘴疠的症状,鱼十鸢微微放缓心情,待李酌修坐到桌前时,她搬来木凳坐到他对面。 “我叫鱼十鸢,你呢?”鱼十鸢垂首抠着手指,语气轻柔问道。 李酌修执着筷子的手一顿,道:“时予。时予知归,取予有节。①” 鱼十鸢指尖略顿,辞趣翩翩的话语里,她只听得时予二字,“时予?这姓氏稀奇,还是第一次听闻。” 李酌修手指点着筷子,没多言。 他将目光落到鱼十鸢所谓的饭菜上。 一碗清汤里浮了几粒稻谷,另一碟子里放了几根似为萝卜的东西,一时不知从哪里下筷。 鱼十鸢看他不动,将碗碟推近几分,眸色低垂,话语有些局促:“家中只有这些。” 李酌修执着筷子,纠结半晌,端起碗,抿了口那清汤。 并没有香甜的米味,也没有清汤的鲜味。反而涩意横生。 李酌修眸色微闪,端着碗的手握紧几分,他看了低眉垂眼的鱼十鸢,将手中筷子放下,双手捧起碗,不出片刻,清汤见底。 鱼十鸢见他动作顷刻傻眼,语气急切:“就剩了这一碗,莫开口再要。” “不要了。”李酌修放下碗,“姑娘刚刚在寻什么?” 这话倒是提醒了鱼十鸢,方才她是想寻只笔,把李酌修欠的债记下。 却被李酌修打断,不过好在她刚刚去左廊端饭时,发现灶膛上的黑灰甚似笔墨。 “你随我来。” 鱼娘并不在家,今日鱼十鸢想了个法子,对外称李酌修是鱼十鸢的远房表亲,左右鱼娘也不是当地人,没人知道她娘家的事儿。 这会应该是出去遛弯,顺带着散播“谣言”去了。 惴栗村就那么大点地方,谁家有点什么事儿,一顿饭的功夫就能传遍。 李酌修出了院子,放眼看去,并不是他所熟知的进制庭院。反倒很有特色。没有传统的鸱吻,取而代之是用瓦块修出的,类似于耳朵的东西。 他跟着鱼十鸢进了厨房,鱼十鸢蹲在灶膛前冲他招手,李酌修不明所以,抬步走过去。 “手指头蹭下这里。”鱼十鸢指了指黑乎乎的灶膛,看向李酌修。 “做甚?” “把你欠下的账目都记下来啊。”鱼十鸢歪着头,扬了扬手里捏着的纸张。 李酌修凑过去,犹豫着在灶膛上蹭了一下,指腹染上黑灰,他递向鱼十鸢,虽不言,却困惑万分。 鱼十鸢将手稿翻到后面,幸好还有几张空出来的,她笑着递过去,道:“今日的药饵八个铜板。” 李酌修微微勾唇,他一指一指落在糙纸上,看着印下的黑迹,略略诧异。 八个铜板……指尖微顿,依据北宁度量律法,一两银子能抵一千铜板,因铜板出行多有不便,锦都百姓纷纷弃了铜板,改为碎银交易。 他本以为铜板的时代早已落幕,没成想遥远的南方,还有人在为八个铜板熬心。 “姑娘且放宽心,我定不会言而无信。”指尖余灰被握进手心,李酌修满口诚恳道。 “你可是被贬官至此的?那你应识字罢?” 鱼十鸢将手稿抱进怀里,仰着头去看李酌修。 经过这些时候的相与,发觉他还是蛮好相处的一个人。只是太过于注重礼数,一口一个姑娘叫着她挺不自在。 李酌修稍垂首,撞进一双含水掺星的眸子里,亮得如片净海,能洗去万千俗尘。 “会些。” 鱼十鸢一听他认字,心下大喜,也没注意李酌修只回答了她后半句,心下已然默认他就是个倒霉的文官。 “那你能不能教我识字?” “在下定尽心尽责。”李酌修拱手而答,随后,他蹙起眉头,显出些踌躇。 “怎么了?” 鱼十鸢的问候正中李酌修下 4. 木中鱼4 [] 鱼十鸢本是想打听打听李酌修的去向,谁知又被街上妇人绊住脚步。 “鸢鸢,你那表哥可婚配了?” “鸢鸢,你莫不是要嫁给你表哥罢,那水平可咋办啊?” “鸢鸢,你那堂姑怎么生的啊,生了这么个俊秀娃娃。” “鸢鸢,我家英儿……” 杂乱的声音在鱼十鸢耳边炸开,她被围在人群中间,脑袋嗡嗡作响。 好半天,鱼十鸢终于挤出人群,好在她们给她指了条路。 顺着邻里指的路,鱼十鸢一路寻到惴栗滩前。 她跑的急,双手杵上膝盖,喘着粗气遥遥望去。 只见黛绿山岭遮去绯红霞光,惴栗河卷曲起细浪,一波盖一波往远处滚去。 李酌修立在岸边,墨发未束,在风中张牙舞爪乱飞,浪花飞溅白雪,他的背影分外潇潇。 李酌修穿着鱼十鸢父亲旧年的衣服,他个子高,露了半截小腿在外,幸好这里气候炎热,倒也不是打紧的事儿。 “时予!” “你来这做甚?!” 清澈的声音压着些许怒意,李酌修回头,见鱼十鸢迎面走来。 像是跑了许久,双颊泛红,气息散乱。但她眼底有怒意,灼灼双目紧将他锁牢。 李酌修敛起神思,倒不是被这瞋目切齿震撼,眼前儿寄人篱下,当卑恭顺从些才是,便着她的话往下说。 “出来透口气。” 他说的风轻云淡,只见鱼十鸢微戢怒色,双手环胸,信步朝他走来,“是我捉急,倒是忘了你身无分文,又不擅水性,跑不了。” 瞧着鱼十鸢这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样子,李酌修哂然,反问:“我为何要跑?” “自是想赖账啊。”鱼十鸢瘪嘴。 一日二十个铜板,他住十天,那可就是百个!至少能解她今年成婚之扰。 鱼十鸢把希望寄托在李酌修身上,现在是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走了,且留他十天不为过。 “欠款都写下了,我若是逃了,姑娘大可以去县衙报官。” 李酌修朝鱼十鸢走近几步,目光坦然,笑意深邃,直直迎上鱼十鸢气焰嚣张的眸子。 李酌修足足比鱼十鸢高了一个头,他靠近这几步,鱼十鸢觉着周围的空气都被他吸了去。 她梗起脖子,气势却弱了不知道多少倍,“自、自然。” 李酌修嗤笑出声,她还未搞懂他为何露出这般神情,只见李酌修越过她,信步往回走。 她急忙追去,与李酌修并肩走在一起,嘴巴张张合合数个来回,方下定决心问道:“时予,你被朝廷派遣到了哪里?要任何官职?” “怕我还不上账目么?” 鱼十鸢错愕,竟被他看了出来,遂不再遮掩,点了点头。 “放心,我的俸禄足够还上的。” 李酌修忽然停下步子,她不明所为,亦停下,缓缓转身看向他,“怎么了?” “你可有酒?” “……有一坛。”鱼十鸢点头,满脸疑惑。 “可否卖与我?” “……” “十两银子。” 话落,鱼十鸢猛然瞪大眼睛,“什么?!” 李酌修勾了勾嘴角,刚要复述,谁知鱼十鸢果断摇头拒绝。 “为何?”李酌修诧然,半斗剑南春不过八两银子,他这开价绝对是只高不低的。 “你若是想喝,分你一盏便是。你又何必说这些大话?到时拿不出,白白浪费了我的期盼。” 鱼十鸢叹了口气,对李酌修道:“随我来。” 李酌修一噎,望着鱼十鸢的背影,忽而轻笑,提步跟了上去。 原是当他出不起这笔银子。 虽她未要,李酌修也暗暗记到了心头,等一切尘埃落定,这笔该还。 李酌修随着鱼十鸢在山道上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处洞穴前。 一块小木板挡在洞穴口,旁侧立着根小木桩,木桩与木板上皆被掏出一个洞,以麻绳紧紧锁在一起。 鱼十鸢蹲下身,埋头解了一阵子,麻绳松动,随着吱呀轻响,李酌修方看清内中缔缉。 不大的地方,只有一个玄色坛子放在中央。 鱼十鸢抱出那坛子,递给李酌修,语气含着担忧:“你伤未好,要喝吗?” 李酌修不语,抬手从鱼十鸢怀里将酒坛接过来,缓声问道:“能不能带我去那片水域?” “哪片?”,鱼十鸢疑惑。 “救起我那里。” 这边地势高了些,邈邈而望,霞光橘黄伴着深红,在李酌修身后铺散开来。分明是暖人心窝的光景,却染不透他周身的寒意。 鱼十鸢偏开眸子,扫了眼身旁的树叶,缓缓点头。 滴滴清酒砸进潺潺江流,鱼十鸢立在竹筏一侧,瞧着李酌修落寞的背影。 “时予。” 李酌修回眸,疏远的眉眼让鱼十鸢心下一颠,千言万语卡在喉间,化作一句吭吭憋憋的话,“莫要倒光了,给我留些。” 李酌修眼底倒映出鱼十鸢憨厚的神姿,忽而一笑:“好。” 入夜,月出西南,树影婆娑。 树下,石桌端然,浊酒映月。 鱼十鸢端起桌上盛了酒的碗,抵到鼻前轻轻一嗅。 青水县的酒水卖出了天价,她曾有幸闻得几次,醇厚甘甜,与她酿的这碗味道截然不同。 这酒方子是去岁引水之时偶然所得,授方之人自称是游历天下的游士,见识过许多她不曾见过、听过的东西。 上岸时,他将身上仅有的两个铜板给了鱼十鸢,鱼十鸢没收,他便说了这个方子。 鱼十鸢暗暗记下,去岁瞒着鱼娘留了些粟,方酿成一小坛。 恰好李酌修推门出来,鱼十鸢端着碗迎上去。 “时予,你闻闻这酒和锦都的酒味道一样吗?” 李酌修接过那碗,开口道:“我尝尝。” 说罢,仰头倒尽。 入口酸辛苦涩,喉咙灼烧感四溢,李酌修清了清嗓子,道:“是与锦都之酒不同,别有一番北地特色。” 北地所属突厥统领。此族人凶猛好斗,生饮牲血,活嚼畜肉,时不时便要举兵进犯北宁,乃是北宁政治一大隐患。 李酌修倒是没有掺讽刺之意,他本想违心夸赞几句,又转念想到鱼十鸢适才说与他,让他莫要说大话,免得浪费她的期待。 思及万一有朝一日鱼十鸢尝了锦都的酒,再来埋怨他便不好说了。 便借喻北地,到时就算她有异议,也说不得他半分。 鱼十鸢生在南土沿岸,触目所及不过方寸水地,她听不懂,以为李酌修这是夸赞,遂端着碗要去给自己倒一碗,却被李酌修快一步按住了坛口。 “这酒还需再放一岁,才可造酿其根底芳味。” 见鱼十鸢目含困惑,李酌修忙迻易道:“我瞧着桂花正盛,明日我教你酿桂花酒罢,这酒及酿及饮。” “你这坛酒所剩不多,便留着来年品尝甘冽罢。” 鱼十鸢看了一眼, 5. 木中鱼5 [] 江水泄千里,鱼十鸢点着竹篙,眺目往远里瞧。 她身后坐着个被贬职的文官,听说是他表叔的女儿在宫里当差,不小心冲撞到皇后娘娘,圣上爱妻心切,他这个旁支也受到了牵连。 “我这一路走来,还听到些流言,说朝廷在寻人。” 大抵是一路没什么人同他讲话,那官员话匣子打开,又扯着闲话:“听说咱们朝阙的燕王殿下被歹人陷害,流落民间,至今下落不明。” 他叹了口气,望着悠悠青山道:“我若是好运气能寻到咱燕王殿下,那圣上定会从轻发落的。”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燕王长什么样子?我常在这一带,闲来时可以帮你物色物色。”鱼十鸢盯着前方的路,似无意一问。 “哎呦。”谁知那官员吓得差点跌进水里,他急急摆手:“我就一小小地方官,哪里见过王爷的真容啊。” 瞧他这般,鱼十鸢不再接话,她微微垂着眸子,心生疑惑。 李酌修……应该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吧。 住了几日,他除了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并没有显露出甚么娇生惯养的姿态。 刷碗、扫地,他都有搭帮,甚至还能和鱼十然那个小鬼头玩到一起,长着颗玲珑心,颇有朝廷官员“阳奉阴违”那一套。 他定然不是,王爷哪里会被贬职嘛。 想到这里,鱼十鸢松了口气。 滩上多是男子,来往过滩之人多不用鱼十鸢,是故她接一单生意极其不容易。 得了十个铜板,鱼十鸢瞧着天色近暮,便存了竹筏往回走。 到家时,李酌修迎面走来。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予。”鱼十鸢唤了他一声。 想他也是朝廷官员,本想把燕王那事儿告诉他,没准儿他运气好,寻到燕王,圣上龙颜大悦,便把他调回去了。 但话到了嘴边,鱼十鸢又咽了回去。 她存着私心,想让李酌修多住几日。 这样她不但能多得几个铜板,还能再认些字。 李酌修还没有将手稿还给鱼十鸢,也不肯教鱼十鸢手稿上的字,光是让她背甚么《幼学琼林》,说等她能完整默出来,再说手稿的事。 “你不是说要教我酿桂花酒嘛?”鱼十鸢搓了搓衣角,暗暗转了话头。 闻言,李酌修方才回了些神思,他抬目朝着温软的声音瞧去,日暮柔和,姑娘着光而立,眉心有些许纠结之色,大抵是又在怀疑他说了大话,遂莞尔答道:“酿桂花酒也得有桂花不是。” 他推门进去,鱼十鸢尾随而后,“那明日咱们去摘桂花吧?” 已经住了几日,李酌修似乎很忙,整日整日地往外跑,鱼十鸢只好先与他讲,不然明早又没了踪影。 “好,咱们快去快回。”李酌修点头应道。 第二日。 应着李酌修昨日说“快去快回”,鱼十鸢倒也善解人意,天还未擦亮,她便背着竹筐去敲李酌修的房门。 “时予。”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不大一会儿,李酌修推门出来。 “去摘桂花。”鱼十鸢边道边递给李酌修一个竹筐。 李酌修点了点头,他转身阖门时,鱼十鸢借着月色,似乎看到桌前被摊开的手稿。 “为何这般早?”李酌修背起竹筐,与鱼十鸢并肩走在一起。 “桂树林离我家有些远。” 鱼十鸢说得气喘吁吁,李酌修留心,悄悄放慢了步子。 直到星辰退散,晨辉染过山头,李酌修望着方才能看到金色的山头,终于明白了鱼十鸢口中的“有些远”。 “再走几步便到了。”竹筐上的粗麻绳勒在鱼十鸢两肩,她握着麻绳,自己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却分出心思安慰李酌修。 李酌修瞧出她爬山有些吃力,便抬手托起竹筐的底子,借力给鱼十鸢,气定神闲淡应了一声。 大概半盏茶的功夫,李酌修跟着鱼十鸢攀过一条山路,可算到了桂花林。 “就是这里。”鱼十鸢卸下竹筐,转头问李酌修:“你会爬树吗?” “会些。”李酌修点头,遥遥望去。 只见满山金桂炸开遍野甘芳,本以为他们来的够早,没曾想已经有人塞了半筐。 “那就好。” 只是她舒完一口气后,将手掌抚上立在身侧的树干,便不在有所动作。 见鱼十鸢迟迟不动,李酌修困惑问道:“怎么了?” “有些伤怀罢了。”鱼十鸢叹了口气,目光漫无目的在空中散开,声音徐缓,风来而散:“时予,这片林子过些时候就要被毁了。” “为何?” “今年收成不好,租调却不减半分,里正①……” “里正如何?” 鱼十鸢似有顾忌,她掐了话头,李酌修不罢休,大有刨根问底的架势。 她深深看了眼李酌修,在心里算计了一番,方才叹了口气,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左右你早晚也得知道。” “今岁歉收,所得粟米尚不能果腹,还要上缴朝廷,我们拿不出,里正交不了差,只能私自将这片土地腾出来。” “幸好我们这里四季炎热,再抓紧种上一茬稻谷,家里男丁才放心去服徭役。” 李酌修眉头紧紧锁起,冷声道:“开设私地,有违朝纲。若事情败露,是砍头的大罪。” 这话一出,方才那温润的声音即刻带了哭腔,“想来你吃朝廷俸禄,张口闭口便是几两几两银子,也体认不了我们的无力。” 相处这几日,鱼十鸢就像是一汪永不会泛起波澜的死湖,直至今日,他方才意识到,原来她却连生怒都是无力的哽咽。 “我……”李酌修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辩解,可那双含着水雾的眸子直直撞进眼里,似幻做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连着心也阵阵泛疼。 说来惭愧,他吃朝廷的厚禄,不曾,也不得机会深入底层。鱼十鸢能将掺粟水吃出山珍之感,他却始终难以下咽。 他生在皇家,应自己所食所得,便自以为普天之下苍苍百姓,虽不至于酒肉成灾,却也该能不为衣食犯愁。 原来从不是这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时至今日,他方才参透入木的笔力背后是何等真实的唾骂。 李酌修的拳头紧了又松,才压下去心中的酸楚。 “若真事情败露,我们便麇集写陈情书。如若圣山英明,自会体谅里正,从轻发落。只求你莫要为了私欲去上书朝廷。既身为官员,你理应如里正,怀了爱民如子的心思才是。”< 6. 木中鱼6 [] 一整日,鱼十鸢在没有正眼看过李酌修。 平日里吃完早饭她就要盯着李酌修写下欠款,今日李酌修手指沾着黑灰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过来。 鱼十鸢白日要上滩,正午时分会回家吃口饭,可今天日头偏到了树梢,那扇紧闭的小木门也没被推开。 李酌修坐在院内,目光死死锁着门。 “和鸢鸢吵架了?”鱼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鱼娘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便一直窝在家里,是顾没听到邻里说闲话,也不知他们今早的事。 李酌修回头,勾唇缓缓一笑,摇摇头,“没有。” “你能骗我,鸢鸢可骗不了我。”鱼娘端着水杯坐到李酌修旁侧的石凳上,“她虽不爱把心气摆到脸上,可她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一眼就能看穿。” “平日里,吃饭她都要问你字,今日却看都没看你一眼。”鱼娘抿了口水,说得话句句在理。 李酌修不知该如何辩解,遂答道:“说了句重话。” 鱼娘叹了口气,“你是否真的身兼官职我也不大在意,左右添双碗筷的事。你肯教鸢鸢认字我已万分感谢。那黑石子的事是收不回来了,邻里见她就要问几嘴。她性子傲,这般光景,也定是不肯轻易放弃的。” “鸢鸢是个驴性子,绝不会主动来服软。时予,你是她表哥,当让几分。” 李酌修认真听完,抬眸朝鱼娘微微一笑,“自然,鱼娘放心便是。” 目送鱼娘回了屋里,李酌修起身,在桂花冒了尖的竹筐前蹲下身。 山路弯弯绕绕,今早他追去时,早不见鱼十鸢的身影。 顾念到农家人颇在乎农具,他又转身回去取了一趟。顺手将竹筐填满。 其实他阻止砍树,并非朝纲如何。 那些树长在山头,是防范滑坡的绝佳之物,荆州多雨,山下亦有人家,这树真真砍不得。 但无人听他多言,朝廷税负繁重,百姓心生怨恨,唯有从根源上了了此事。 李酌修揉着发胀的眉心,出来许久,该给父皇去封信笺了。 天色擦黑,那紧闭的木门终于被推开,鱼十鸢推门进来,李酌修急忙迎上去,却被她冷漠错开。 “鱼十鸢。” 不是姑娘一类的客套称呼。 李酌修见鱼十鸢背对着他停下步子,忙迎上去。 “鱼十鸢,我酿了桂花酒,你要尝尝吗?” 李酌修殷勤地递过来一杯,桂香扑鼻,闻之清润。鱼十鸢暗暗咽下口水,提步走进左廊。 锅里温着饭,她坐到桌前,抱着宛如清汤的掺粟水喝的起劲。 李酌修坐到她对侧,鱼十鸢抱着碗偏开身子。 “鱼十鸢,我阻遏砍树,并不是朝纲所束。如若砍了那片林子,洪水抵面之时,脚下的那几户人家会遭遇大灾的。” 李酌修说得臻臻至至,“今日我过于着急,没压住火气,是我失罪于你。” 他又将那杯桂花酒递过去,“可要尝尝?” 鱼十鸢有所动作,她将手中的碗放下,一整日,终于正眼看向李酌修。 “时予,林中亦有间隙,怎能挡住水路?” “树干横生,可缓水冲力、分水来路,树根错杂盘绕,可将土聚到一起,亦是减洪的举措。” 鱼十鸢似懂非懂点点头,从李酌修手里接过那盏桂花酒,她垂下眼睑,透彻的酒水映出她懊丧的容颜,“若是我晚去几步,你是不是就能阻止了他们?” 李酌修淡淡摇头,“不会。没人会像你这样静下心来听的。” 他负手起身,挑目望去。 夜幕宛如一块黑幕,被大手死死往下噔。 “鱼十鸢,你会看天象。”李酌修回头,语气笃定。 之前鱼十鸢带他去祭奠十二暗卫,他留心过鱼十鸢瞧向树木的动作。 “混饭吃的行当罢了。”鱼十鸢走到门前,微微仰首。 繁星烁烁,微风徐徐。 “明日大抵是个好天气。”鱼十鸢带着歉意,拌了担忧的眸子直直撞过来,“时予,眼下该如何善处这事?” “不急于一时。既然明日是好天气,你带我去县里罢?” 鱼十鸢张张嘴,本想问他为何起了去县里的心思,没想到李酌修自己先开口解释:“习字不能总在地上划,我们去买些笔墨。” “为何要多费这笔钱?细枝我用着挺好。” “这钱算我账上。” 鱼十鸢见李酌修态度坚定,深深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另有目的,“你是要去给朝廷告密吗?” 闻言,李酌修眼底闪过精光,他笑道:“我身无分文,用什么去告密?谁能为我所用?” 说的也是,鱼十鸢点点头,又犹犹豫豫地问:“当真记你账上?” “当真。” 晨光破开湛蓝的天色,日光为江面镀上金箔,鱼十鸢以竹点水,朝着青水县方向扬帆。 “鱼十鸢,你可想过别的营生?”李酌修立在一侧,青山伴怀,江水重叠,极美的景色,却能在刹那间吞吐人命。 “别的营生?”鱼十鸢脸上泛起冥迷,随后迷茫开口,“先识字,等炸毁了礁石……” 话飘渺而断,炸毁了礁石又当如何呢……她是想要去走水产生意,可若是真躬行,却又胆怯上心头。 “毁了礁石,之后如何?” 鱼十鸢发现,李酌修真的很喜欢刨根问底,也不管别人是否想要多言。 “时予,你被贬官,是因你这喜钻牛角尖的性子吗?” 李酌修微微一愣,忽而扬起眉梢,“你猜猜。” 鱼十鸢撇嘴,专心引水。 她才不会像李酌修那样无趣,抱着人家心头痛深啃。 “到了。” 随着鱼十鸢一声低唤,李酌修挑目望去。 到底是个县城,排排小房鳞次栉比,弯弯曲曲的溪流将其环绕,拱桥横跨,杨柳垂首。 商贩的叫卖声混着来往交谈声,包子的香味掺着鱼鲜之气,热闹非凡。 鱼十鸢隔壁家的河婶子热心,瞧见李酌修整日穿着不合身的衣裳,便把自己儿子的一套衣服拿了出来。 她儿子唤作河长翏,去岁常举明经三甲十二名,眼下在县里任职。 李酌修试了那衣服,倒也合身。 他今日把头发全部束起,整衣敛容,雍容闲雅,腰间白玉无瑕,分明是 7. 木中鱼7 [] 鱼十鸢被那琳琅满目的笔砚惹得眼花,她回头去寻李酌修,却扑了空。 怎的去了这么久?鱼十鸢泛起困惑。 许是他寻不到这家店铺了?鱼十鸢想着,放下手里握着的狼毫,踱步到门前,挑目朝着人群望去。 人头攒动,衣衫摩擦。李酌修生的高,若是在附近,定能一眼认出来。可惜鱼十鸢翘望遥瞻,伸长了脖子往远里瞧去,依旧没看到他人影。 担忧攀上心头,鱼十鸢忽然记起他这是初次来青水县。悔意刹那侵染四骸,她急着走下踏跺,跑出几步,又怕李酌修回来寻不到她,一时进退两难。 鱼十鸢这厢纠结万分,李酌修亦没好到哪里去。 他藏身在一棵万年青之后,向身后的街道窥探。 万年青不知生了多少年,枝干粗壮,大有三人合抱之势。 李酌修得了这有利的天时,侧目窥向身后的街道。 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几个身着便衣的壮汉分外惹眼。他们手里捏着画轴,眼睛如鹰,炯炯扫过来往之人。 领首之人乃右金吾卫将军席九思,李酌修与他有些渊源。 李酌修被储君视为眼中钉,席九思为向储君示忠胆,亦对李酌修横生偏见。 他来荆州,究竟是奉了谁的命令尚未可知,李酌修微微眯眼,眼下绝不是硬碰硬的时候,他耐心注视着那些人的举动,静待时机离去。 “主、主子?”身后有声音响起,李酌修甚觉耳熟,回头看清不远处提着雁翎刀,眼泪几欲飞溅的男子,刹那冷意横生。 “主子!!” 见他扑来,李酌修飞快闪开。 “木泽,你怎么在这里?”李酌修开口,并不似木泽那般激动,反而蹙起眉头。 “主子,属下可算是见到您了!”木泽抹了把眼角,又要往过凑,“属下寻您寻得好苦啊!” “木泽!”李酌修一声冷喝,木泽方才是敛了情绪。 “为何不在都督府好生待着?”李酌修扫了一眼远处的席九思,随后把目光死死锁在木泽身上。 木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卫,若是木泽有异心,那燕王府的其他人,是否也该洗一洗。 “属下、属下随席将军来的。” 李酌修眯起凤眼,静等木泽下一步动作。 “他途经燕安都督府,属下就被他抓来了。”木泽低垂下头,说话却不住偷看李酌修,心虚之色显然。 “好好好。”木泽在李酌修愈发冰凉的眼神里弃甲投戈,他挠了挠头,“属下听到了种种关于主子的不实言论,心里担忧的紧。那日恰巧在街上碰到了奉旨来寻主子的席将军,属下、属下就求着席将军……让他带着属下同行。” “在街上碰到?世上巧事儿真是多。”李酌修冷笑。 木泽吞了口口水,他也不是痴傻的,李酌修这般神情,他霎那明白了主子见他为何不再亲近,急忙摆手解释:“主子,属下、属下和席将军绝无半分勾连!” “嗯。”李酌修模棱两可点头,接着道:“你去引开席九思。眼下事情尚未办妥,本王还需在这里住些时候。” 得了李酌修的命令,木泽激.情方回。 “遵命!”他抱剑弓腰,刚刚迈出几步,又忽然拐回来,“主子,那属下之后去哪里寻您啊?” “本王办完事情自会去寻你。”李酌修双手负在身后,脸上已是风轻云淡的神采。 “遵命!” 木泽跑去席九思身侧,不知说了些什么,见席九思先是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后点头,带众人朝反方向离去。 李酌修立在树后,勾了勾唇角,并没有再走席九思他们盯过的那条路,而是选择从身后的小桥绕行。 绿柳依依,清风习习。李酌修还未走到笔架店前,就见鱼十鸢神色慌乱迎来。 “时予!” 李酌修低头去瞧鱼十鸢,笑弧微扬,解释道:“方才迷了路,沿路问着人才寻来。” “我亦猜到是这般,是故没敢乱动,怕与你错开。”鱼十鸢点头,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他自己寻回来了,不然她那上百的铜钱落空,明年又要被迫成婚。 “买笔了吗?”李酌修扫了眼鱼十鸢空空如也的双手,问道。 鱼十鸢不好意思一笑,道:“那里面种类繁多,我选不来。” “随我来。” 鱼十鸢跟上李酌修的步子,又回了那家笔架店。 抛却李酌修种种让人无法理解的行径,他确实是个值得深交的好友。 从选笔开始,李酌修便耐着性子教她各种笔的不同用处。 鱼十鸢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一支笔都有这么多讲究。 她小心翼翼戳着笔尖,喜色染上眉梢,“这是羊豪!” “嗯。”李酌修弯起眸子,好看的桃花眼里溢满笑意。 “羊豪笔性软,适合写大字。唯软笔则奇怪生焉,你初出茅庐,因先用狼毫。其笔性硬而弹,正适合你写小字。”李酌修将手里捏着的狼毫递给鱼十鸢。 鱼十鸢接过,水眸里有化不开的喜色,李酌修不知觉跟着弯了眉眼。 “时予,那咱们买它罢?” “嗯。” 鱼十鸢抱着毛笔走在李酌修身侧,眼里无不是对他的敬佩。 没想他一个当官人,还会和人打价。那店家是个黑心的,开口就是二十铜板,幸好有李酌修据理力争,以笔的毛色、形制为由头,最终以十个铜板成交。 “时予,锦都的笔是什么样子的?”鱼十鸢戳着那笔上的毫毛,矜矜问道。 “若有机会,带你瞧瞧。”李酌修将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水蓝色的粗布上捻了几朵娇花,娇而不艳。 鱼十鸢的睫毛晃了晃,没接话。 这一生平安无灾尚且不能饱足,怎敢奢望锦都那繁华之地的盛景。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走来无话。 直到不远处有人唤了声鱼十鸢。 李酌修沿着鱼十鸢的目光望去。一男子负手立在拱桥之上,蓝灰官服,软脚幞帽,正一脸笑意盯着鱼十鸢。 “那便是河长翏。”鱼十鸢偏头和李酌修解释道。 说来李酌修这身衣服还是河长翏的,鱼十鸢又瞧着河长翏这副打扮,忽然心生新奇,若是李酌修穿上那官服,会是何等绝艳。 他本生的好看,周身气质也是上等,粗布麻衣都能穿出锦缎的感觉,若是华贵的官服加身,定然更好看。 趁着河长翏走过来的空档,鱼十鸢凑近李酌修几分,压着嗓子问:“时予,你可是要去河长翏手下任职?” 8. 木中鱼8 [] 有了笔墨,鱼十鸢却不舍得用。她仍然每日蹲到土地前,拿着小木枝在上面写写画画。 李酌修说她许多字的笔序都不对,这才导致字扭曲丑陋。 鱼十鸢停下乱划的动作,沮丧着以手支颊,望着地上的鬼画符蹙眉。 “怎的不用笔写?”身侧响起李酌修低沉的声音,离得这么近,都要砸到她心里去了。 鱼十鸢抿嘴,暗暗向一旁挪了几步,“这个‘堂’字,为何在我手里写的这般看不下去?” 她又执起木枝,在李酌修写下的“堂”旁边仿着写了一个。不对比还好,一对比,她的字简直不堪入目。 “笔序不对。” 鱼十鸢看着李酌修,等他往下说。 “过来些。” 鱼十鸢一怔,满头雾水靠过去,“做甚?” 李酌修从她手中接过木枝,俯首一笔一划的写,鱼十鸢却没了心思去看那字迹。 余晖浸润枝丫,稀稀点点将他镀亮,果真是个文官,分明是男子,皮肤白皙,皓齿明眸,生的这般好看。 大抵是她的目光过于炽烈,李酌修偏头问道:“可看清了?” “看、看清了。” 像是被骄阳灼烧的骨朵儿,鱼十鸢急促地去寻找可以纳凉之地,却发觉烈日普照,无处可遁。 鱼十鸢目光落在李酌修手心里那根木枝,犹犹豫豫握过来,凭着记忆落下一个“口”。 “当真看清了?” 李酌修质疑的声音在耳侧响起,鱼十鸢垂下头,瓮声瓮气道:“方才光有些晃眼。” 低低的笑声响起,鱼十鸢的头垂得更低,绯色从脖子一路侵染到耳尖。 “这样可还晃眼?” 一片阴凉打来,鱼十鸢缓缓抬头,光斑悉数跃上他半垂的指尖,透彻清亮。 “这次再看不清,可怪不得旁物了。” 鱼十鸢暗暗吞了口口水,将目光落在执木游走的手上。 笔锋回转,“堂”字成。 头上阴影散去,鱼十鸢执着木枝,埋首认真划写,笔落字成,果真比上一次写的好。 喜色染过眉梢,鱼十鸢笑意盈盈去瞧李酌修,“时予,你真聪明。” 李酌修嘴角的笑意暗暗一僵,随后更加幽深,“承认。” “鱼十鸢,我想瞧瞧老瞎子。”李酌修起身,讳莫如深的眸子似一潭深井,看不穿,亦不敢靠近。 “瞧他做甚?”鱼十鸢疑惑。 “想听听他都会讲些甚么胡话。” “你这般无事可做么?” 李酌修噗呲笑出声,随后故作不好意思道:“说来惭愧,我自幼时起就爱听些胡话,是顾对这个老瞎子极感兴趣。” 鱼十鸢深深瞧了眼李酌修,“他来去无踪,等下次我见到他指给你。” 李酌修犹豫一刻,当即道:“不若你和我说说他的形貌吧。” “嗯……”鱼十鸢认真想了半天,才迟疑着开口:“他有眼疾……” “好。我出去走走,指不定就遇到了。”李酌修点点头。 鱼十鸢望着李酌修推门而出的背影,踌躇再三,提步跟了上去。 “正巧消消食,我随你一起寻罢。” 李酌修垂首,鱼十鸢只到他肩膀处,若非她有意仰头望来,他看不到她脸上的喜怒哀乐。 今日她没簪发髻,木钗横贯墨发,竟也雅得脱俗。 “时予,那片桂林,你可想好应对之策了?”鱼十鸢双手交叠在身后,她偏着微微仰头,适才明媚的眸子又被愁色浓填。 “这几日可有大雨?” “我不硗确。”鱼十鸢摇了摇头,愁意更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酌修放慢步子,迎上鱼十鸢担忧的眼神,“何必犯愁。” “山脚下几户多老者……” 他们走到了惴栗滩前,江水倾泄,遥遥似有船来。 鱼十鸢话未讲完,她眯起眼睛,踮脚伸长脖子瞧去,“奇怪,这时候还有人来。” 天色已经擦黑。按照往常惯例,就算有人要过滩,也会在沿途的青水县歇上一晚。 船只渐近,待看到那负手而立之人,李酌修蹙起眉头,鱼十鸢却眼底染上喜色。 “河大哥!” 鱼十鸢一声喜唤,迎了上去。 李酌修紧随其后。 “鸢鸢!”河长翏勾起嘴角,迎揖下船。 “可是近日得了闲?”鱼十鸢记得河长翏许久不曾回来了,虽说他的阿娘阿爹还身在村里,河长翏却早已在青水县安家。 “赶巧宁眘①,思念双亲,便回来瞧瞧。” “那快些回去罢,河婶成日念叨你呢。” 闻言,河长翏那宛如柳叶的细眸几欲将鱼十鸢望穿。 “怎了?”鱼十鸢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开口问道。 河长翏敛起神色,开口道:“听我阿娘说你在研制甚么黑石子,有空可否说与我听听?” “当然可以。”鱼十鸢重重点头,河长翏也是读书人,李酌修不肯教她手稿上的字,她大可以去寻河长翏啊! 只是……手稿还在李酌修手里,鱼十鸢将要回手稿的话压下去,一计上心头。 “时予,我想起那渔网还未补,我先回去了。” 河长翏远去后,鱼十鸢寻了个由头也跑了。 李酌修没多想,只淡淡点头:“你先回去罢,我再寻寻。” 得了他这句话,鱼十鸢脚底如抹油,跑的飞快。 然而就是这一举动,引起李酌修怀疑。他瞧着鱼十鸢匆匆而去的背影,亦提步往回走起。 不过他没急,相隔甚远,目光锁着鱼十鸢的背影。 鱼十鸢跑回家,一刻不缓直奔她的房间而去。 自打李酌修来了,她便没在踏足过这间本属于她的屋子,房门推开,清冽气息扑鼻,屋内陈设未变,鱼十鸢却觉分外陌生。 她一眼看到摊在桌上的手稿,正打算揣进怀里,有推门声响起。 院子不大,李酌修一眼便瞧见敞开的屋门。 “你做甚?”李酌修走过去,瞧见鱼十鸢正在屋内翻箱倒柜。 他上前几步,倾长的身子靠在桌前,扫了眼桌上摊开的手稿,页数未变。 “时予,那日我买的笔呢?”鱼十鸢埋头在一个柜子里,将满脸慌张悉数盖去。 “这里。”李酌修走到床头,将那笔拿出来,“可是想开了,要用笔写字了?” 李酌修眸底精光微闪,他可是记得鱼十鸢是要回来补渔网的呢。 鱼十鸢接过来,诺诺道:“我想试试。” “好啊。”李酌修勾唇, 9. 木中鱼9 [] 口舌泛起干意,鱼十鸢拽了拽衣领,虽说荆州气候炎热,倒也不至于闷的人这般心烦意乱罢。 河长翏还在滔滔不绝说着话,她却头脑发懵,似有麻蝇横飞,扰得耳前嗡嗡作响。 为了能听清河长翏的话,鱼十鸢往前凑近几分,仅这几寸,竟有清凉感袭来。 她不自禁又靠近几分,凉意更甚,“河大哥,分明是一片天地,你这边怎的这样凉快?” 见鱼十鸢靠近,河长翏眼底闪过得逞之色,他将目光紧紧锁到近在咫尺的娇颜。 眉色带春怯三分,红唇含芳,气若吐兰,随着她靠近,清雅气息扑面,没有掺染半分胭脂之气。 河长翏吞了口口水,开口:“竟有这般事?你再靠近几分看看。” 鱼十鸢只看到河长翏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依旧燥热万分,她目光在桌上扫过一圈,将方才的茶杯捧起。 指尖触碰到清凉的茶杯,鱼十鸢满意地眯了眯眼睛,抬手仰头,她欲用这凉茶压一压莫名的燥热。 冰凉的茶水划过胸膛,总算是找回些许理智。 “河大哥,我身子有些不适,今日先回去了。” 鱼十鸢不知自己怎会这般,直觉久在这里会出事,趁着寻回了些神思,急忙告辞。 拿回手稿的手却扑空,她不知河长翏捏着手稿躲开这一举措是为何,不解着看向他。 “我曾习过些医术,不如帮你瞧一瞧罢。” 鱼十鸢还未有所回应,河长翏不由分说执过她的手腕,冰凉的指尖贴上愈发强烈的脉搏。 她想要抽回手腕,可是那股子燥热劲又汩汩涌出,似年夜燃起的旺火,火舌寸寸袭来,将她的理智吞噬。 “河、河大哥,你放开我。”尾音抑制不住欲要颠簸,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死死扣进手心,方才压下些许。 谁知河长翏桎梏愈发有力,鱼十鸢去抽手腕,却被他用力扯到了怀里。 “你、你做什么?!”鱼十鸢大惊,她想要推开河长翏,没曾想他手腕力气这样大,鱼十鸢感到恶寒,抬手便往他身上砸去,可是那股子热意涌来,燃得她指尖直发抖。 河长翏缓缓垂下头,细长的眼里晕出难.耐,女子双颊潮.红,娇软的拳头宛如毳毛,不时撩拨着他的心口,直叫人口干舌燥。 不过半年未见,鱼十鸢竟出落得这般水灵,那日在县城瞧她一眼,便生了爱慕之意。想她今年十六,正是愁嫁时。 自己先与她坐实夫妻之实,再纳为妾室,岂不也是解决了她的一大苦闷。 那药力还未发挥到极致,他将欲.望压了又压,才算吐出口浊气。 待那药力尽数发挥出来,还需他费何力气,美人自会乖乖入瓮。 河长翏又将不安分的鱼十鸢提近几分,喉间口水未落,紧阖的房门忽然被外力踹开。 他原以为是河婶,斥责的话即将喷出,又生生咽回去。 “是你?!” 河长翏警惕地盯着来人的举动,口水又在吼间翻滚,不再是因情.欲,而是恐惧。 一个平头百姓,怎会有这般气场,河长翏心中警钟长鸣,双目死死锁紧那个自称是鱼十鸢表哥的人。 那日在县城,也是他坏了自己的事! 思及此,河长翏怒火中烧,加之心中欲念不解,他也不知哪里来了胆子,开口便责问:“你来做甚?” 李酌修不答,风眼将他扫过,嘴角的寒色直将挠人欲.望冻结。 李酌修几步靠过去,河长翏还未有所反应,便觉馨香消去,接着胸膛迎来重击,他不留意,整个人直直朝后栽去。 “凡为官者,上行其德孝,下思其行廉。”李酌修居高临下睨着河长翏,“而你,官拜下县主薄,仗着是个从九品的小官,处处行离经叛道之事,屡屡失严于律己之义!” “你、你究竟是何人?”河长翏被这压人气势扼制,他脊背发凉,那双细长的眼睛出奇地瞪圆。 方才他躲闪不及,狠狠挨了一脚,眼下胸口生疼。 河长翏想要往后撤几步,但双腿早已如两团棉花,轻飘无力。 “我是何人与你何干?”李酌修勾唇反问。 河长翏哑口,他竟是没想到这人胆大包天,敢对他一个官员动手。 美人不得,好事不成,还白白挨了一脚,河长翏生出些骨气,“你竟敢挑衅本官,本官定不会放过你!” 河长翏发声含威,却又因他人瘫坐在地,便像那被人提起脊背的鼷鼠,只会嗷嗷乱叫。 “好啊,在下静等主薄。” 鱼十鸢已然难耐到了极点,李酌修再一次把她攀上自己心口的手扯开,深知不能再与河长翏纠缠,遂将鱼十鸢横抱起,风眼将河长翏死死定在原地,他提步离去。 昨日他猜出鱼十鸢心思,本想将手稿还与她,一览河长翏真实面目。 他本不过想河长翏最多霸王硬上弓,却不曾预料他卑鄙至此。竟然使出下药这一下流手段。 鱼十鸢只觉有寒凉之气将她团团包围,清冽馨香,如那日的桂花酒,让人不自禁沉沦。 欲念早已侵染理智,她辗转反侧,欲用燥热的身子去捂化那寒冰,随后久久与其相融。 回到家,院内静寂。鱼娘身子骨渐好,上山挖蔌菜未归,鱼十然不知跑到哪里般乐。 李酌修走进右廊,将鱼十鸢放进盥洗桶。 环顾在周遭的凉意散去,鱼十鸢不耐哼唧,双手在空中乱抓,想要把那凉意拦回来,却屡屡扑空。 李酌修去而复返,手中多了桶沁骨寒水。 不知何时所致,鱼十鸢衣衫乱了几分。 李酌修别开头,把那桶水倒进盥洗桶里。得了这凉水的浸泡,鱼十鸢总算安分下来,她喟叹一声,娇小的身子不住往水里钻。 寒冰融化,汩汩冰水蔓延四骸,鱼十鸢还未缓释一分,便觉体内烈火更旺,方才还掺着凉意的水,不出片刻竟也沸腾而起。 鱼十鸢不知自己这是怎了,泪意泛起,模糊的眸底映出不远处的李酌修。 “时予,我好难受,我是不是染了恶疾,要死了?” 李酌修眉目紧缩,他心下划过惊意,一步步靠近趴在桶沿前,有气无力的鱼十鸢,指尖触碰到她滚热的眼皮,李酌修指尖微颠。 盖着眸子的眼皮被掀开,只瞧见鱼十鸢平日里明亮的眸子 10. 木中鱼10 [] “你今日不上滩,做甚去了?” 耒耜被摔在地,铿锵声惹得鱼十鸢缩头。 “怎了阿娘?”她搓着衣角,畏声问道。 早上出去时还好好的,怎的一下午不见,就生了火气。 “你还有脸问!”鱼娘几步靠近鱼十鸢,抬手便是一巴掌。 鱼十鸢怔愣在原地,力道那么重,她的脸颊竟没有生出痛意,只余耳畔嗡嗡作响。 她硬气地想要质问为何如此,却被一股力道带去,清冽的气息擦着鼻尖消散,莫名生酸。 紧接着,涨红的脸上贴过一片凉意,李酌修将一块浸了冰水的帕子贴到她脸上。 “鱼娘,有话好说。是我带鱼十鸢出来的,你大可以来问我。” 鱼十鸢微微抬首,李酌修的背影盖去鱼娘怒意,只有无限夕阳浸润,晃的她眼睛生涩。 “好好说?我如何好好说?!”鱼娘坐到石凳上,将略带沧桑的容颜埋进双手,好半晌,方有气无力道:“今日你从河家将她抱出来,街坊瞧到了。” “什么意思?!”鱼十鸢下意识拽住李酌修垂在身侧的手腕,她走到李酌修身前,欲从他那讳莫如深的眸底看出些甚么。 可是终局让人大失所望。他的眸色如墨,能盖去一切神思。 “时予,我阿娘这话什么意思!”鱼十鸢急着去摇李酌修手腕。 …… 他一向有问必答的啊。 自己不就是被下了毒,关邻里何事,他又何至于沉默不语。 “他不说,我说。” 鱼娘抬起头,凄凉的眼神直直望进她眼里,鱼十鸢忽然有些胆怯。 “你今日,衣衫不整,被时予从河家抱了出来……”说到这里,鱼娘已然泪目,她深吸口气,继续道:“眼下街坊都在传你和河长翏两小无猜,如今他回村,你便迫不及待要去给他当小妾!” 这话恍如沉雷,霹雳而下间暴雨倾盆。 鱼十鸢仿佛被雷电击中,良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 “阿娘,你知道我一直拿河长翏当兄长的,我没有!” “时予,是你将我带回来的。我没有对不对?!” 余晖吸去他们的声息,只将她困于世俗,万般呐喊,无人回应。 李酌修眉头紧紧蹙起,他开口:“是河长翏使了奸计,但他并未得逞。” “什么奸计?”鱼十鸢开口,泪珠串联出一条线,沿着惶恐的脸颊滚下。 “……他给你下药。” “下药?!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加害于我?” 李酌修张了张嘴,“我……” “鱼婶——” 鱼十鸢望着李酌修,正等他开口,门外水平声音响起。 她下意识去看鱼娘,泥土混满阿娘苍老的手,顺着抹眼角的举动,那土又沾去脸上。 “阿娘……” “我去开门。”鱼娘叹了口气,双手撑着膝盖起身。宛如一条巍巍枝芽,果实未满,养分尽散。 鱼十鸢急忙去扶她,“阿娘……” 鱼娘摇了摇头,任她扶着。 那扇紧闭的屋门打开,水平逆光而立,往日被繁重赋税压弯的脊背,今日出奇挺直。 那光过于惹眼,鱼十鸢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那双眸子满是失望。 “是水平啊,进来坐吧。”鱼娘侧了侧身子,给水平让出一条路。 “不了。”水平冷声拒绝。 鱼十鸢知他眼眸扫来,不明所以回望,只见他嘴唇张合,一字一句冻得人脚底生寒,“十鸢与我的婚事拖了又拖,现在才知原是她心里有放不下的人。是我自讨没趣,今日来,是想和鱼娘说一声,把这婚事退了,也算是成全十鸢。” “水平,你听鱼娘说……” “不必了鱼娘。嫁给河长翏虽是妾室,到底能去县里享福,总比窝在这山村里好。” 水平离去,有路过的人偷巧打量过来,鱼娘眼疾手快合了门,将那些看戏的视线隔在外面。 “时予,怎么回事?”鱼娘坐到桌前,水平来过一遭,又说了这会子话,她也冷静下来。 眼下,除去河长翏,怕是只有李酌修知道发生了什么。 “河长翏给鱼十鸢下了一味名叫夺情散的春.药。” 听到春.药二字,鱼十鸢一怔,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可是、可是我醒来时衣衫完好……” 李酌修垂眸,掌心似安慰般拍了拍鱼十鸢肩膀,“他并未得逞。” “这事只有你和河长翏知道,谣言既出,眼下如何解?”鱼娘点点头,她深知鱼十鸢为人,也愿意去相信李酌修的话。 可是谣言四起,鱼十鸢名声有损,水平也退了亲,无形中更加坐实了这无稽之谈。 “春.药……”鱼十鸢喃呢道,声音之轻,风来而散。 李酌修和鱼娘正苦思应对之策,无人注意到她。 河长翏没得逞,那她这春.药,如何解的?鱼十鸢看向李酌修,他单手支额,并未瞧过来。 万千话语被扼在喉间,鱼十鸢跑回右廊,直到落锁声响起,她空洞迷茫的心才有了丝丝安慰。 脊背抵上冰凉的门板,寒意乘机而入,半张脸却火辣辣烧起来,鱼十鸢捂着被鱼娘打过的脸颊,泪沾着指尖而下。 额角冥冥泛瞢,她在记忆里不断搜刮,却无迹可寻。 她只记得河长翏递给自己一杯茶,只记得自己浑身燥热,只记得一片清冽之气将她包围。 鱼十鸢想去问问李酌修,可是该如何开口?若真是他,那、那自己要与他成婚吗? 心思缠成细麻,丝丝缕缕将她拢起,空气一寸一寸被隔在外。 鼻息被掩盖,像是失了氧的溺水之人,贝齿死死压在手背上,才堪堪抑制住抽泣声。 “鱼十鸢,出来。”李酌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稳重低沉,没有丝毫心疚。 “我想自己待一会。”鱼十鸢蹲下身子,手臂环着双膝,将头深深埋进怀里。 她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李酌修。 “出来,我有话和你说。”李酌修的声音逼近几分,透过木板,贴近她耳畔。 “你说,我能听到。”泪意更深,闷闷的声音似波涛,在决堤前呐喊。 “我们……我们没有夫妻之实。” 话轻如鸿毛,重重砸进鱼十鸢心中,将她呼吸掠夺,连同心跳一起扼制。 鱼十鸢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 11. 非诳话1 [] “你就是不想担责任!大骗子!” “担责任?”李酌修一顿,随后仰起眉眼,“那挑个好日子,咱们成婚可好?”他曲指叩响桌面,弯起的眸子里含了星子,让人忍不住坠落其中。 “才不要。”鱼十鸢娇哼别开头,“我厌弃谎话连篇的人。” 李酌修神色微晃,他思及所言所行,确信自己不曾说过谎话,方略松口气。 月色透过树梢,镀到鱼十鸢身上。她双臂做枕,乖乖趴到桌前。 眼眸微阖,将落未落的泪珠挂在眼角,红唇微张,嗫嚅着话语。 李酌修靠近,指腹轻轻抹去那泪花,倾耳俯到她唇瓣旁。 “大骗子……” 闻言,李酌修闷闷笑出声,他轻道:“鱼十鸢,我从不曾骗过你,你也莫要厌弃我才是呀。” 树叶斑斓过岁时,微风轻柔,月色撩人,若能久久归于平静,若能时时窝藏鱼村,似乎,也不为一桩美事。 鱼十鸢扶着欲要四分五裂的头坐起。 熟悉的陈设入目,鱼十鸢有些恍惚,怎么又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垂下头,俯首摸上完好的衣衫,松了口气。 李酌修不在屋内,日光已经透过窗棂钻进屋子里。 鱼十鸢一惊,这酒果真是好东西,不然她昨夜定是要寝不成寐,眼下倒好,竟然睡到日上三竿。 也不知昨夜是不是惊扰过李酌修,他连房子都让了出来。 鱼十鸢推开屋门,曙光刹那将她浸润,鸟鸣婉转,清风卷香,又是一番好光景。 “十然,阿娘呢?” 前几日李酌修给鱼十然做了个蹴鞠,他正玩的起劲,听到鱼十鸢的声音,回过头答道:“吃过早饭就出去了。” 鱼十鸢见他抱着蹴鞠跑进,遂缓缓俯下身子,拍了拍他的头,又问:“时予呢?” “也出去了。” “阿姐,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这么大的人,竟然赖床,羞死了!”那小鬼头冲着鱼十鸢做了个鬼脸,飞快跑开。 鱼十鸢懒得与他计较,任他跑出街。 在锅里寻了口剩饭,鱼十鸢边吃,边胡思乱想。 她倒是不大在乎邻里的那些闲话,可是……阿娘是个好面子的人,她该如何破了这局面呢? 还有那人头税,水平退了亲,李酌修眼下也掏不出半分钱,这又是一个熬人的事。 鱼十鸢蹙起眉头,赶快扒拉完手里的饭,抱着竹篙往惴栗滩走去。 外界言语如何,她也不能失了营生。 “十鸢!” 鱼十鸢正埋头走着,听到有人唤她,遂停下步子。 “你都要嫁给河长翏去县里享福了,怎的还要上滩去?” “我何时说过要嫁给河长翏了?”鱼十鸢冷声反问。 “哎?还害羞起来了?”那妇人靠近她几步,贴着耳朵道:“你俩都那个了。” “哪个了?”鱼十鸢后退一步,声音更冷几分:“你亲眼瞧见了?” “你!” 估计那妇人也没想到鱼十鸢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问出这样的话,自己先羞红了脸,嗔瞪了一眼鱼十鸢,转身离开。 那妇人远去,鱼十鸢刚刚冷冽的神色刹那烟消云散,她垂下头,重重呼出一口气。 滩上都是男子,见到鱼十鸢,只是简单地打着招呼,倒也没有妇人那么多舌。 竹篙点水,竹筏顺流而下。这厢鱼十鸢揽着营生刚走,李酌修从繁茂的树后踱步露出身影。 他负手立在树前,挑目送走那道身影。 该如何破这流言四起的局面呢?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目光收回时,顺流而来的小筏将他目光吸去。 筏上人亦看到了他,李酌修食指抵上唇际,暗示他莫要声张,随后神色如常立在原地,静等竹筏靠过来,应对之法涌溢而来。 木泽付过铜钱,快步往李酌修那边去,背影依旧镇定,脸上却绽开了花。 “主子!” “寻来了。”李酌修并不意外,微微挑眉,抬手制止了木泽拱手作揖的动作。 如木泽这般真挚性情中人,该信他一次。 “属下那日遇到主子甚是欣喜,给木净去信说了这一喜讯。不日他飞鸽传书,竟将主子翔实下落说与属下,属下便一路寻来。”木泽从怀里掏出信笺给李酌修过目。 “怪不得主子遇难消息泛滥之时,这人仍能酣然入梦。”木泽撇嘴,满声抱怨。 当时他急着起疱疹,食不下咽时,眼瞧着木净的脸一日比一日红润,没少与他恼火,现在想来,他更加可恨。 “对了,主子。”木泽在怀里摸了半天,又把一封信笺递过去:“这是轩辕小将军来信。” “他消息倒是灵通。”李酌修展开,却是笑意渐散,眉梢愈紧。 “三皇兄回返锦都?” “陈王?他早已出阁就藩①,属下亦未听闻圣上有诏制。” 李酌修指腹摩挲着信笺,他也拿不准三皇兄是为何意。 “木泽,席九思呢?” “殿下亲自给圣上去信,消息捂不紧,已然传开。他得知后,连夜马首欲东。” 闻言,李酌修勾起嘴角,信笺在手上砸出些许声响,算计寸寸落下,不知埋没风声,“木泽,去帮本王办一件事。” “主子吩咐便是。” 目送木泽再次踏上竹筏,李酌修将信笺攥进手里,负手而去。 父皇得了他的信札,定不会在任由他清逸翛然,要快些寻到田大,方能确保万一。 “燕王殿下……” 李酌修怔愣一刻,飞快朝声音来处望去。 “罪臣田大,拜见燕王殿下。” 巍巍老者白须翻飞,残破的素衣将将遮羞,他借着木棍之力双膝跪地。 木棍滑地,宛如枯树的双手拱在地,稽首而拜。 李酌修瞧了他半晌,方不可置信开口道:“田大?” 最后一次与田大觌面,早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 那岁锦都不知为何,大雪翻飞三日不见了断之势。 他悄悄趴在红漆涂就的龙凤斗琼檐柱后,窥到了意气风发的田大。 紫袍朝服在白雪里愈发刺眼,那时他刚刚扳倒政敌——倡导革新的尚国公。 他挺直腰板立在议政殿前,像展屏的花孔雀,静静等候近在咫尺的圣恩。 那时三皇兄还未出阁,他年长自己三岁,已有了成人那一套算计。 他立在自己身后,愤恨道:“便是他逼死了慧娘娘。” 慧娘娘是他母妃,尚国公的嫡亲姐姐。 他回去去看三皇兄,懵懂问道 12. 非诳话2 [] 月出西南,桂影斑斓。 鱼娘立在门前,望着黑到深不见底的街道出神。 星子掺染了月色的柔美,遥遥挂在树梢,李酌修负手而归。 鱼娘瞧到他,快步迎上去,满含期待地朝李酌修身后望了一眼,但眼神很快黯淡下来。 “时予,你可见到鸢鸢了?” 李酌修将手背去身后,“今早上滩了,还未回来么?” 一听上滩,鱼娘眸底闪过慌张,她摇头,“没有。” “鱼娘莫急,我去寻寻。” 李酌修闲步而来,又匆匆而去。 鱼娘放心不下,急忙回屋,翻出她早年成亲时得来的红蜡,提着裙摆,匆遽跑去惴栗滩。 暗夜里,连风也不在拂面。 微弱的灯火仅仅点亮方寸之地,李酌修执着红蜡,细细寻过沿岸的每一寸土地。 夜间风大,李酌修好说歹说把鱼娘劝了回去。 鱼娘大概也知道这一只蜡烛留给李酌修最为保险,自己留在这里反而阻他步子,便同意回去。 “鱼十鸢——” 空谷传声,久久荡漾不散,却只有鸟鸣相应。 凉风袭来,细微灯火摇曳,不堪一击。 李酌修唤了一声又一声,后来嗓音沙哑,后来天边泛出鱼肚白,他终于看到了鱼十鸢。 漫漫江水似复衾,层层盖过她清瘦的脊背,墨发散开,丏去容颜。晨光熹微,东曦既驾。 光镀到她身上,凄怆恓恓,似有无形之手,揪住李酌修的心脏,连同呼吸掠夺。 “鱼十鸢!” 红烛不知何时熸然,李酌修跑的急,它便如断翼的蛾,坠入泥土,与风尽散。 “鱼十鸢,醒醒!” 鱼十鸢眼皮像是被缝到了一起,她挣扎着要掀开,却屡屡失败。 炽热的怀抱似要将她熔融,清冽入怀,过分熟悉的气息让她安心,她便放弃挣扎,安然睡去。 鱼十鸢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江河泄千里,鸟鸣燕飞,繁花蔚然。 老虾子坐在岸边,空洞的眼神望着她,随着他的笑意,整张脸像是皱皱巴巴的树皮,一层一层堆到一起。 “老虾子……”鱼十鸢下意识侧头,想要指给李酌修,却扑了空,他没跟在身侧。 “鱼姑娘。” 鱼十鸢望去,略略诧异片刻,他竟知道自己姓氏。 她想要去找李酌修,老虾子行踪不定,遇到一次属实不易,但又怕她去而复归,老虾子远去。一时举足不定。 踌躇几番,鱼十鸢朝老虾子走去。 “老虾子,我这里有两个铜板。我予你,你应我一件事可好?” 鱼十鸢将铜板递过去,等着答复。 她怀了十足的信心,两个铜板换他片刻时光,这便宜买卖,他定会心服首肯。 “鱼姑娘,寻他不急于一时。” 苍老的声音伴着笑意,惹得鱼十鸢满头雾水,“你……你知我心思?” “老夫虽眼瞎了,心却如镜,一日亮过一日。” 只见老虾子双手合于胸前,万分虔诚恭敬,“老夫已经去寻过他了,他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今日老夫是特意来寻姑娘的。” “寻我做甚?”鱼十鸢不自禁搓起衣角,风袭来,卷走她脊背间的暖意,瑟瑟秋风让人发寒。 “他一生跌宕,频有贼人肆扰。姑娘多福,有神人庇佑,老夫想求姑娘,助他平步青云。” 这话一落,鱼十鸢连着发根都竖了起来,她语气哆嗦,指尖死死掐住衣角,才艰难开口:“他、他是谁?” “姑娘心中已有答案,何必点破。” 那声音随着身影渐渐淡去,如一股烟尘,清风徐来,渐淡渐散。 鱼十鸢急忙去留他,清风挽怀,淡漠无痕。 “老虾子?!你把话讲清楚啊!” 她往前扑了几步,呐喊的声音只有鸟鸣回应。 鸟鸣啾啾,刹那成群展翅,黑压压一片将天际埋没,黑羽散去,墨色更浓。 鱼十鸢还未反应,豆大的雨点顷刻而下,不出片刻,雨幕成帘,江河滚浪。 乌洞洞的天像是一双看不到边的手,将人死死碾压在地。 “来雨了……”鱼十鸢顾不得这厢老虾子的闪烁其辞,急忙往回家跑去。 往日行脚不过一盏茶的路程,今日却格外遥远。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依旧望不到街道尽头。 雨水沿着额头滚下,砸得人头脑发懵。鱼十鸢欲去那片桂花林,转身之际,滂沱尽下,白光晃眼。 鱼十鸢即刻陷入茫茫一片,这里四壁氤氲白光,举步之地却不觉窝憋,似有声音自四方而来,鱼十鸢支起耳朵,早已吓傻。 “鱼十鸢……”是时予的声音,低沉迷离,像那桂花酒,洒酽香浓,不尝而醉。 “时予!”鱼十鸢急着泪水肆意,她不知身陷何地,猜不透老虾子话中含义,她想问问李酌修,说出的话却向断了线的鸢,捞不回来,寻不得回应。 那声音还在自顾自说,分明沉稳,鱼十鸢却听到了压抑的哽咽,“鱼十鸢,快些醒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鱼十鸢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他,他又道:“你若是再不醒,我便永远不说予你了。” “我!”鱼十鸢急着去拍打墙壁,没曾想一头扎进墙里,白光埋没眼眸,心中泛起空意。 鱼十鸢睁开眼,入目是纯白的床帘,她有些恍惚。 自春.药之后,似乎每次睁眼,都是在自己房中。 她记着自己在帆樯回家时,因河长翏一事晃了神,不慎撞到暗礁。 竹筏倾翻,恰那地域水流湍急,她被死死灌了一肚子水,凭着最后的力气爬到岸边,之后便神思尽散。 又有煞白空域如目,李酌修似乎与她说了些什么,但细情已埋没深渊。还有老虾子自顾自言,数次提及“他”。 这个他,是谁?是李酌修吗? 鱼十鸢想不透,她的头脑欲裂,思绪被全部掠夺。 “鱼十鸢!” 开门声响起,李酌修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你总算醒了。” 低沉的声音染着喜色,鱼十鸢望去,他已走到床前,正垂眸看着自己,目若含星,使人心里发颠。 “来,把药喝了。” 鱼十鸢懵懂着被李酌修扶起,她有千言万语溺于怀,不知从哪里开口。 黝黑的汤汁伴着苦意,鱼十鸢蹙眉,暗暗偏了下头。 “要我先尝一口吗?”李酌修见她不接,问道。 鱼十鸢摇 13. 非诳话3 [] 鱼十鸢端着碗唤了几声李酌修,没成想把鱼娘唤了进来。 “鸢鸢!” 鱼娘疾步走来,将鱼十鸢顺势揽入怀中。 鱼十鸢将头埋到鱼娘怀里,熟悉的皂角香袭鼻,她凌乱繁杂的心情得到舒缓。 “阿娘。”鱼十鸢又把头贴近几分,软着声音唤道。 “吓死阿娘了。” 鱼十鸢的双颊被捧起,鱼娘眸子含泪,“你那头连着烫了两天,还一直说胡话,阿娘、阿娘以为……” “没事了阿娘,我这不是又好好的了嘛。”鱼十鸢擦去鱼娘眼角的泪,似安慰般轻拍着鱼娘的脊背。 “鸢鸢,定要好生感谢时予才是。”鱼娘握起鱼十鸢的手,贴着床沿坐下,“他寻了你一整夜,后来又连着看承了你两天,直到今日,都没怎么合过眼。” 闻言,鱼十鸢眸色微晃。 “阿娘……”迎着鱼娘温润的目光,鱼十鸢心下略略松懈,“听说燕王来了文翰?” “可不是嘛。他们树砍了小半截,燕王就来了文翰,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谁送来的文翰?” “鸢鸢,你怎了?” 鱼十鸢不自觉手下用力,竟忘了还握着鱼娘的手,鱼娘吃痛,一脸茫然看她。 “阿娘,谁送来的文翰?”鱼十鸢摇摇头,挪着身子向鱼娘靠近几分,又急急问。 “大概是燕王殿下身旁的随从罢,挺干练的小伙子。” “他眼下在哪里?” “你问这做甚,你才刚醒,好生将养着,莫管那些不打紧的事情。” 鱼十鸢急着还想问,却被鱼娘把话头都堵了回去,好半晌,她又问:“时予呢?” “方才出去了。”说完,鱼娘忽然想起李酌修走时嘱咐她要看好汤药,便急忙跑出去看。 一时,屋中只剩下鱼十鸢。 鱼十鸢拉着被子躺下,望着床幔出神。 那个梦…… 似真似幻,她每每想要开口问李酌修,可是话到嘴边,千丝万缕,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燕王……自从遇到李酌修,频频闻悉燕王,他们真的没有关系吗?李酌修来荆州任职,眼下已过去一月有余,他为何不快快到职,而且,自己至今不知他所要任职位。 鱼十鸢越想越不对劲,她直起身子想要去寻李酌修问明白,刚跨出门槛,便瞧见他推了院门进来。 “时予,我有话问你。”鱼十鸢快步迎上去,一把抓过李酌修手腕,防止他又借着由头溜走。 “何事?” 李酌修倒是不慌不忙,任由鱼十鸢拉着将他按在石凳上。 “你和燕王什么关系?”鱼十鸢直截了当地问道。 话音才落,只见李酌修怔愣片刻,鱼十鸢以为他要认真来答,没曾想他反问:“你觉得我们有关系吗?” 这话没由来让鱼十鸢一噎,不是她在问话吗?怎么反被李酌修问了。 鱼十鸢双手紧扣,指甲摩挲着关节,正欲咬定他就是燕王,谁知李酌修下一秒说出的话,让她晃神了好久,以至于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悉数吞回肚里。 “燕王文翰里夹了圣上带给我的谕旨。” “什么谕旨?” “准我回锦都任职的谕旨。” 李酌修声音本也低沉,可以轻而易举砸到人的心尖,像是他这个人,一直游刃有余,随意一句话,便能将别人用心良苦建立的防线瓦解。 鱼十鸢愣在原处,摩挲着关节的指尖化为刀刃,在皮肤上划过白痕。 “你、你何时启程?”夜里凉风卷来寒意,鱼十鸢顿了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就这几日。我走之前,想把那手稿上的文字说与你。” “你不是没有参透吗……”鱼十鸢垂下头,奋力憋回哽咽的尾音。 关乎那春.药,李酌修还没有给她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却眼瞅着他就要回那繁华之地去了。 “虽不曾参透,那些字意却是识得的。你已能完整默出《琼林幼学》,我也该践行自己的承诺。” 话语轻柔,随风而逝。 “好……”鱼十鸢点点头,借口说自己累了,便起身往回走。 可是刚走出几步,鱼十鸢忽然驻足,她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屋门,怎的走到自己房间这里来了。 鱼十鸢又准备往右廊去,转身之际,鼻尖撞到了李酌修。 清冽之气入鼻,莫名引得喉咙干涩。 “回去睡。”李酌修打开门,将鱼十鸢推进去。 这几日鱼十鸢病着,他才知这近一个月的日子里,鱼十鸢一直都是窝在张摇摇欲坠的小榻上度夜。 “那你呢?”阖起的门扉又被拉开,鱼十鸢探出头,望着他,水眸清澈见底。 “我自有栖身之处。”李酌修抬手将鱼十鸢的头轻轻按回去,“快些休息,明日我教你认手稿上的字。” 门扉再次合起,李酌修立在门前许久,直到硗确鱼十鸢不会再出来,他才踱步做回石凳前。 李酌修从怀里掏出那手稿,借着月色一页又一页翻着,眸色深远,不知所想。 鱼十鸢大病初愈,这一觉又是睡到日上三竿。 日光垂涎般点上她的面颊,白嫩梨腮点缀着淡淡胭红,惬意缱绻,馨香氤氲。 有敲门声响起,鱼十鸢翻了个身,将被子盖过头顶,不作理会。 “鱼十鸢。” 李酌修敲了半晌的门,依旧无人应。念及鱼十鸢大病初愈,怕她旧疾复发,李酌修顾不得师之训,圣之言,急急将那门推开。 在自己家,鱼十鸢没什么警惕之心,门只是合起来,并没有上锁。 床幔遮去床笫里的光景,李酌修抿着嘴唇,又轻唤,“鱼十鸢。” 呼唤声低沉,似萦到耳畔,鱼十鸢心头一颠,手攥着被角从头顶撩开,纯白的床幔透出若隐若现的人影。 鱼十鸢拨开,李酌修焦急的脸色入目。 “啊——”一声尖叫,鱼十鸢飞快将床幔盖住,翻身拉过被角从头蒙到脚。 仿佛空气里掺了挠人心的虼蚤,裸露在外的皮肤都会因其起红疹,鱼十鸢将自己紧紧包裹,心下才安定几分。 “鱼十鸢,快些起来,我教你认字。” 李酌修声音响起,带了丝慌乱,不似往日沉稳,紧随着他手忙脚乱的阖门 14. 非诳话4 [] 显然李酌修也知这现况,他轻轻摇头,笑着拒绝了。 鱼十鸢将目光落回手稿上,叹了口气,“时予,你先教我识这些字意吧,远景如何,我到时再想。” “好。” 他逐字逐句说着,鱼十鸢盯着那指腹,思绪翻飞。 茵茵桐叶随时更迭,已然换了番景象,苍黄融融,暖意四生。 眼瞅着李酌修来了一月有余,鱼十鸢还从未想过他有离开那日。 单手撑着脸颊,鱼十鸢软软打断了李酌修的话:“时予,你欠下我近七百铜钱,你回了锦都,铜钱怎么还我?” 一片桐叶被风卷下,飘晃历落,破开时空的罅隙,将鱼十鸢双眼遮挡,蒙去李酌修眼底晦暗。 叶子摇摇晃晃在石桌上栖身,鱼十鸢捏起,再抬眸,眼里映出李酌修含星的眸子,亮得不掺半分渣子。 他不语,只望着自己笑。 “时予,你莫不是想要赖账?”鱼十鸢蹙起眉头,她惯不是个看容颜的人,休想以美色相诱。 “不会。言不信者行不果。①” “这般最好。”相处好些时候,耳濡目染,鱼十鸢渐渐也能听懂了李酌修那些文绉绉的话。 树叶在她指尖四分五裂,分明得了他的承诺,可鱼十鸢还是不开心,看着败叶一点点落到地上,她的心也随着坠到深涧。 “时予,我信你的。”她大着胆子望进李酌修眼里,第一次这般直视他,果真好看。 她前些日学了几句诗,“英姿飒爽思奋扬,面如玉盘身玉树。②”大抵说的就是他这般。 李酌修掀起眼皮看着鱼十鸢,笑弧更深。 “我记得你早前说要研制手稿中这名为黑石子的物什。”他垂下眸子,指腹点了点黑石子三个字,又看向鱼十鸢。 “对。”鱼十鸢不明所以,点头应道。 “说起这黑石子,锦都便有现成货,在那里,它取名火药。” 话如一颗巨石,在心里砸出汹涌湍急,她苦苦研制之物,竟早已出世,心底是酸涩,苦楚。 哑了许久,鱼十鸢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当真么?” “嗯。”李酌修点头,她心又凉了一寸。 “我今日看得细一些,恍然悟起这便是一种东西,只是名字不同罢了。” 低沉的声音恍恍惚惚,她眼底忽然温热起来,压抑着嗓音才扯出话语来,“时予,今日、今日先不学了。” 为了避免失态,她撂下一句话,转身匆匆走进右廊。 李酌修这几日大抵是在右廊歇着,推门入户,清冽盎然。 鱼十鸢贴着榻沿坐下,久久拉不回来思绪。 这手稿分明是阿爹的私物,锦都之人怎能篡改名讳,而后占为己有。 也是自己无能,竟被人占了先机。 她抿着唇,泪意滚滚,偶听得窗外似有相伴之音,她压下哽咽,侧耳去听,果真滴珠砸窗,淋淋漓漓。 “时予!”想到那已经砍了一半的桂树,想到山脚下年迈体弱的老人,鱼十鸢急急推门。 两扇木门朝外打开,险些撞到李酌修。 “时予,下雨了!”她顾不得赔罪,攥紧李酌修手腕,焦急着去看他。 后者神色如常,“莫怕,燕王都安排下去了。” 鱼十鸢神思一晃,困惑问道:“你怎知道?” “木泽与我说的,木泽是燕王长随。此次的文翰也是他送来的。”李酌修面不改色,但他心里还是暗暗的思量了半天,木泽是他长随,他是燕王,这句应不算谎话吧。 腕上的力道得以舒缓,李酌修垂眸,将那温热送远。 “那就好。”鱼十鸢点点头,松了口气。 雨势渐大,砸到年久失修的窗棂上,噼啪作响。 那梧桐树本还挂着许多叶子,此刻皆纷纷洒洒落地,豆大的雨滴袭去,被深深碾进土里。 右廊离她屋子不过几步路,李酌修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鱼十鸢。”李酌修轻轻唤道,声音将被雨水掩埋,却被她稳稳接入掌心。 “怎了?”鱼十鸢轻轻回道,目光怜惜着留在那苍黄一片的落叶上。 “你……” 她侧着耳朵倾听,却没了声响。 “嗯?”鱼十鸢收回目光,仰首去看李酌修,“我怎么了?” “你可想过去锦都瞧瞧?” 李酌修说完,飞快别开头,他自认为已经下足了诱饵,可这鱼出奇的机灵,愿不愿上钩,他竟有些拿不准。 是顾只好不去看她眼底澄澈,以防自己那些小心思彰显暴露。 “锦都……” 鱼十鸢记得他们去买笔墨那日,他问自己今后有何打算,她虽面上不答,却在心底暗想,若是有朝一日可以一睹锦都繁盛,也算此生无憾。 可是居于何等身份自己在清楚不过,她只敢想,却不敢言。 “嗯,去锦都。” 李酌修接过她犹豫不定的心思,暗暗钉下案板。 “我不知道。”鱼十鸢如实摇头。 她明年就该成亲了,阿娘也需要照顾,怎能任性离开。 况且,去了锦都又如何,黑石子人家也不可能拱手相让。 再者,她连青水县都不曾踏出过,去了锦都当如何生存。 “鱼十鸢,你若是想去,我可以护你一路周全。” 大抵是这滴滴雨水过于缠绵,连着李酌修说得话分外暧昧,鱼十鸢指尖搓上衣角,不知该如何作答,头深深垂下去。 一路周全…… 那之后的时光呢?她知自己不该贪心,李酌修本也是个小官,哪来的余钱养活她一个成年人。 “你若是乐意,之后的路我都可以护你周全。” 低沉慰声恰如其分,猜不透真假,鱼十鸢伸出手,屋檐滚落的雨滴沁凉,她心底渐渐明了。 “时予,你回了锦都,将任何职位?”她并未偏头看李酌修,默默岔了话题。 “官卑职小,不足挂齿。” 又是这般,鱼十鸢眼底划过了然。 他不愿说便不说罢,她又问:“你是要同燕王的随从一齐启程么?” “鱼十鸢……” “那随从定然有钱在身,你去问他借些还我罢。”鱼十鸢打断李酌修的话,偏头时,才发觉他一直凝着自己,眸色幽深,像一口枯井,深不见底,暗不见指。 “眼前已经十二月,我若是再不成亲,来岁便要多纳四匹绢。” 她本想狠宰李酌修一笔,来抵了明岁人头税。 可是六百钱,她劳苦半生都不一定能得来,如何舍得拱手送出。< 15. 非诳话5 [] 他眸里揣了星子,鱼十鸢深深看了一眼李酌修,不进反退,一脸警惕看着李酌修,“你说便是。” 只见李酌修眼底似有惘然一闪而过,他转身坐到桌前,撑着脸仰望自己,缓声道:“这场雨倒是为我证了清白。” 上次在山上李酌修阻挠乡里砍树,众人对他大动干戈,还是自己及时出手,他才幸免于难。 幸亏燕王文翰及时,大雨过后,并无百姓受难。 他们大抵是发觉李酌修所言非虚,心里过意不去,今日成团打块特意来向李酌修赔罪。 鱼十鸢抿着唇,缓缓垂下头。 “适才你没出来,他们也让我帮你捎句话。” 李酌修起身靠过来,鱼十鸢仰头去看他,不知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寓意为何。 “河长翏为人心术不正,他们信你与他无瓜葛。本也是来向你赔罪的,但这话到底是关乎女子的名声,不好意思向你开口,便托给了我。” “当真?”喜意在心间炸裂开来,扬起的嘴角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鱼十鸢望着李酌修,上午那一番争执也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当真。”李酌修勾唇,真诚点头。 鱼十鸢不曾想过,他身为男子,女子名声一事怎会经由他手相传呢。 这算是头一次骗了她,只求这满含善意的诳话永远藏到自己心里,不为外人所知,解她心间烦闷。 “你要去见见燕王的随从吗?” “我去见他做甚?” “把账册带上,我去借钱还你。” 听到借钱,鱼十鸢含着笑意的嘴角一僵,随后点头:“等我去拿。” 他分明顺了自己的意思,却不知为何,就是心里像是被泥泞堵着,呼吸不畅。 但转念一想,李酌修为人过于深沉,她看不懂他,只好像篆愁君①一样,将自己深深埋进蜗旋,求一寸安稳。 鱼十鸢抱着账册跟在李酌修身后,随着他来到惴栗滩前。 霞光在天边铺开,将青山重染。河水激荡,一男子负手立于岸边。 她听到李酌修唤了声,“木泽。” 唤作木泽的人回头,急急迎上来。 “主、时予。”木泽想起主子之前交代好的事情,赶忙改口,幸好收住了话头,若是坏了事儿,主子定要将他派去清扫茅厕。 只是公然唤主子的字,还有些不大好意思。他练了许久,才能这般面不改色叫出来。 “这是木泽,燕王的长随。” 沐泽冲鱼十鸢点头一笑。 随着视线落到她身上,不由呼吸一滞。 不是多么貌美的容颜,绝无法媲美锦都贵胄之女,但好在周身灵气加持,别具一格,自成一派。 她回以一笑,双颊梨窝泛滥。 木泽暗悄悄扫了眼李酌修,原来主子喜欢这样的,德阳郡主怕是这辈子都寻不到机会了。 “木泽,你身上可有铜钱?”李酌修问道。 木泽应着之前主子交代好的,脸不红心不跳答道:“我身上盘缠本也不多,只够往来盘费而已。”他又一脸担忧看向鱼十鸢,“姑娘可是遇到了棘手事,急着用钱?” 鱼十鸢立在一侧,本想他俩商议便好,谁知话引忽然落到自己头上,不由局促起来,“没、没有。” “是我欠了她笔债,眼下我身无分文,只能求你应急。来日回了锦都,我再还你。” 她听到李酌修和木泽解释起来,遂应和点头,把手里的账册递给木泽。 见木泽接过,翻了几页,眉峰紧紧攒起。 他神色犹豫着看向李酌修,随后又把目光投向鱼十鸢,嗫嚅一阵,才局促道:“燕王殿下给我的薪俸也不多,恕我爱莫能助。” 他刻意压重燕王殿下几个字,说完还悄悄打量了一下李酌修,见他正瞧着自己,笑意幽深。木泽缩了缩脖子,把账册递回去。 鱼十鸢接过账册,垂下头。 那这笔铜钱,李酌修是还不上了么? “先回去吧,我再想想其他法子。” 鱼十鸢抬步跟上李酌修,指腹摩挲着手中粗粝的纸页,嘴巴张合数次,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夜幕垂下,几声狗吠空谷传响。鱼十鸢抱着枕席,溜进了鱼娘屋里。 鱼娘刚把鱼十然哄睡,正给他掖被角,鱼十鸢放轻脚步,轻轻阖门。 “阿娘,我今晚要和您睡。”她压着声音走过去。 “今日晒裂的葫芦总算是开窍了?平日里叫你来,你只管窝在右廊里。” 手上的枕席被鱼娘接过,鱼十鸢把鱼十然往一侧挪了些,腾出些许地方。 “阿娘。”上了床,鱼十鸢侧着身子扑倒鱼娘里,“时予怕是要还不上欠下的铜钱了。” “嗯。” 鱼娘应的平静,鱼十鸢诧异万分。 她觉得阿娘定时没听清,于是微微撑起身子,又重复了一遍,“阿娘,时予还不上钱了!” “我听到了,你快些躺下,莫要吵醒然然,好不容易睡着。” 鱼娘将她按下,缓声道:“我早猜到他拿不出。” 鱼十鸢瞪大眼睛,“阿娘,您怎么知道?” “历来任职官员,都是急急往到任地赶的,时予倒好,不慌不忙。”背上的力道轻缓,鱼十鸢侧身看着鱼娘,见她忽而轻笑道:“阿娘猜,他并未有官职在身。” 鱼十鸢听完,心下惶然,“可是、可是他本是锦都之人,若非任职,何故来次?况且,他与燕王殿下的随从熟识,若非官吏,如何解释?” “阿娘也想不通。”鱼娘摇了摇头,轻拍着背的掌心微顿,又道:“你那黑石子如何了?” 鱼十鸢埋头在鱼娘颈窝间,闷闷的声音听不出悲喜:“那上面的配料繁多,若凭我一己之力,怕是做不成。” “配料都是些稀有物么?” “嗯,至少我在青水县不曾听闻过。”鱼十鸢咬着唇,她本想和阿娘说,锦都早已有此物。 但转念一想,她若说了,阿娘许会多心她要去锦都寻黑石子,遂作罢。 “阿娘,我明年该成亲了。”鱼十鸢又往鱼娘怀里钻了钻,语气带了些伤感。 “想清楚了?”鱼娘反问。 “我不知道。”鱼十鸢摇头。 “四匹绢着实有些沉重,阿娘力不从心啊。” 沉重的话语像是磐石,狠狠压到鱼十 16. 非诳话6 [] 清晨的风卷着水汽,鱼十鸢觉着自己的双眼一片濡润。 木泽虽走远,话语犹在耳畔。 “你可是在研制火药,欲炸毁礁石带乡亲们致富?燕王殿下也听闻了你的事迹,很想见一见你。” “明日你便同我一起回锦都。” 鱼十鸢将方才木泽塞到她怀里的手谕展开,她已识了许多字,这上面的内容也能了解一二。 大概就是夸她有宏图大志、抱负不凡,文邹邹的话读来甚是费劲。 笔力遒劲,入木三分,倒是与李酌修的有几分相似。 鱼十鸢本是要去山里寻些野味,现在也没了心思。她背着空竹筐,推开自己的门。 鱼娘正在屋里织布,大门敞开,机杼声唧唧作响。 李酌修抱着扫帚,刚把落叶拢到一堆,又被鱼十然一脚跺开,李酌修提着扫帚就要去揍他。 鱼十然那小子眼尖,提着腿往她身后钻,嘴里还不停喊着:“阿姐!快些救救我!” “你、”鱼十然拽着鱼十鸢身后的竹筐,她被迫跟着鱼十然在原地转圈,在转吐之前,鱼十鸢喊道:“你快些放开我!” 鱼十然被她吼的一愣,随后悄咪咪打量了一眼李酌修,发觉他正倚靠着扫把冲自己阴森发笑,遂飞快收回目光跑了出去。 “怎的回来了?”李酌修立直身子,看向鱼十鸢。 鱼十鸢留意着李酌修的神情,将手里的手谕递过去,“时予,你看这个。” 手谕被接过,他将扫帚柄抱在怀里,随意翻了一下,而后笑道:“早听闻燕王爱惜人才,既要召你,可要好生准备才是。” 一听这话,鱼十鸢的心瞬间揪了起来,她看向李酌修,问:“你可见过燕王殿下?” “你若是想要了解他,与其问我,不如去问木泽。”李酌修回答的模棱两可,眼下鱼十鸢正被这事扰得心慌,也没空在意这些细节。 李酌修说去问木泽,鱼十鸢深以为然。到底木泽也是燕王殿下的长随,燕王喜好的,厌恶的,他该一清二楚。 不过也不急于这一时,左右他们还有一段路程要相处,眼下,该去安抚鱼娘才是。 鱼十鸢深吸了一口气,将竹筐挂回墙角,走到鱼娘身侧。 鱼娘估计是早就注意到他们那边的动静,机杼声暂息,看她过来,笑意盈盈。 “阿娘。”鱼十鸢抱起桌上的水猛灌一口,随后开口道:“我今日瞧到了燕王身边的长随,他将这个给了我。” 鱼娘不识字,鱼十鸢便指着手谕给她移译。 末了,鱼十鸢一脸愁容看向鱼娘。 “既是燕王召你,去便是。”鱼娘将手谕还给鱼十鸢,悄悄别过脸,埋头去理那些丝线。 丝线缠缠绕饶,本还算工整,眼下是越理越乱。 鱼十鸢看不过,从她手里接过,“阿娘,您昨夜还劝我去锦都呢,眼下我真要走了,您又不舍,还学着小娃娃抹鼻子。” “才没有!”鱼娘嗔怒一声,背过身去。 鱼十鸢知她不舍,走到她面前,缓缓俯下身子,将脸靠到鱼娘膝盖处,“阿娘,你说燕王召见了我,黑石子这事儿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倒是我回来,咱们便可以把这鱼虾卖出去,自己做些生意,也不至于成日里靠引水营生。” “你啊。”鱼娘戳了戳她的头,“和你爹一个样子,喜欢瞎折腾。” “你要好好把握这次机遇。见了燕王,人家问你什么你答便是,莫要胆怯。” “知道的阿娘。”鱼十鸢点点头,借着鱼娘的衣角将眼角的泪擦去。 自那日下过雨后,气温仿佛也随着雨水一并离去,鱼十鸢竹篙点水,阵阵凉风吹得她有些发抖。 忽然,肩上一沉,鱼十鸢偏头,看到一件玄色大氅。 “木泽的,放心穿着。”李酌修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鱼十鸢似开玩笑问道:“时予,你数次劝我去锦都,可也是想要将我引介给燕王殿下,自己在他面前得些好印象?” 李酌修嗤笑出声,半晌,他才道:“我好心告知你锦都有接夺情散的药,又告知你火药所在,到头来就落的一句事为利己,不择手段之人?” 鱼十鸢将目光投向远方,不做回应。 或许她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李酌修怎么能算是君子呢?欠钱不还! “去了锦都,第一件事便是把铜钱还给我。”说起账册,李酌修又把手稿拿了去。 他说自己眼下识了不少字,怕账册被作假,留在自己那里安心。 鱼十鸢对此暗暗吐槽了好一阵,真是个心思深重之人。 到了青水县,日头才向西偏了一点,木泽便嚷嚷着要去吃饭。 鱼十鸢和李酌修二人身无分文,寄人篱下,不敢多言,只好跟着木泽走。 “小二!”木泽背着手走进一家酒肆,豪气道:“鸡元鱼,酿黄雀,笋鸡鹅,再来九两米饭。”说罢,回头看向他们二人,“你们还想吃什么,尽管说。” 鱼十鸢连连摇头,表示已经足够了。 “在来个青虾汤,暖暖身子。” 谁知李酌修当真不客气,开口要完,便寻了个位置坐下,趁着木泽和小二去结账的空挡,鱼十鸢凑到李酌修耳侧,压低声音劝道:“咱们总归寄人篱下,木泽不过客气一问,你还较起真来了。” “别多心,他有的是盘缠。” 这话李酌修脱口而出,说完忽然想到前几日寻木泽借钱时,他扣扣吧吧,左右为难的样子,不免暗暗咬舌。 好在青虾汤来得及时,李酌修不给鱼十鸢反应机会,飞快问道:“这虾可是邬江所产?” “当然!”鱼十鸢果真被那虾引去,“时予,你说我日后若是做些水产生意营生,可能解了眼前困境?” “荆州鱼虾肥美,奈何路远疠生,才无人来访。你也算是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待礁石炸毁,这条路完全可行。” “承你吉言!”鱼十鸢将承满汤水的碗递给李酌修,眉梢溢出喜色,引得李酌修晃神。 吃饭时,鱼十鸢夹着菜,发现一个令人费解的事。 自饭菜端上来,木泽眼神就没离开过李酌修。殷勤的又是夹菜又是 17. 疑被叛1 [] 日头顶高,暖烘烘在头顶荡开,烤得人昏昏欲睡。 李酌修驭马极慢,轻微的颠簸撩的人昏昏欲睡。 鱼十鸢的头再一次从李酌修臂弯间撑起,她揉着眼睛,还未回过神,迷迷糊糊地听李酌修道:“安心靠着睡便是。” 话落,鱼十鸢感觉自己靠到一席软垫上,睡意紧随袭来,她以为自己做着梦,便欣然找了个好位置,沉沉睡去。 又不知睡了多久,似乎李酌修在喊她,于是鱼十鸢揉着眼睛,勉强掀开眼皮。 入眼是一片青绿山水,鸟鸣婉转,溪水潺潺。 不知是否是遮天树木掩去骄阳的缘由,鱼十鸢感觉自己头顶有阴凉打下。 她刚刚似乎听到李酌修在唤自己,眼下瞧去,并不见他。 正纳闷之时,她仰头。 李酌修的俊脸映入眼帘。 只见郁然墨叶斑驳了光影,一圈一圈跃上他的睫毛,跳跃陆离,竟迷了她的眼。 鱼十鸢眸色一闪,飞快偏开头,“怎的、怎的不走了?” 李酌修目光如常,盯着鱼十鸢发髻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轻轻道:“先去歇一歇。” 说罢,他抬手将落叶握进手里,翻身下马,随后张开双臂看向鱼十鸢,“来,我扶着你。” 见鱼十鸢犹豫,他又道:“马匹性情变化莫测,你若是执意独自暗中摸索下马,出了事情,我可没法子帮你。” 鱼十鸢见他神色凝重,搓着衣角,缓缓俯下身子。 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双脚稳稳踩到地面。鱼十鸢再睁眼时,李酌修已经去了河边。 木泽正在河里抓鱼,她瞧见李酌修挽起裤脚,也跟着下去了。 带了些凉意的手敷在脸颊两侧,鱼十鸢暗暗压下心头悸动。 李酌修喜欢男子。他帮自己,全全出于自己曾经救过他。 想着,鱼十鸢走到一棵大树下,负手去看他们。 大抵是锦都没什么河流,他们抓鱼的动作并不娴熟,好几次都让鱼险里逃生。 鱼十鸢叹了口气,朝他们走去,若是依他们这般忙活,怕是入了夜也不一定能得一条。 “你们去寻些柴火生火罢,捉鱼我来就好。” 木泽从水中抬起头,“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女子来做,鱼姑娘,你去歇着便是。” 李酌修点头应和,“你去树下歇着吧。” 鱼十鸢倒也没有强求,她负手立在岸边,看着二人窘态百出。 最后,还是鱼十鸢挽起裤腿,肩负重任下了河。 “天黑前,咱们需得走出这片林子。”李酌修将烤好的鱼递给鱼十鸢,眉色染上几分沉重。山间多有恶狼出没,他们不便多留。 出了这片林子,可抵达交州地界,届时便可安心寻客栈住下。 鱼十鸢轻轻咬了一口那焦黑的鱼,意外好吃。外皮虽焦黑一片,内里肉质依旧鲜美。 正吃着,忽然山间有栖鸟振翅,黑压压有一片自头顶飞过,凄惨鸣叫不绝于耳。 “糟了!”只听沐泽一声惊呼,烤鱼从他手里滑落,沐泽起身,惊慌失措道:“地龙翻身了!” 鱼十鸢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忽然一双大手抄起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托起,“随我来。” 李酌修沉稳的声音自耳畔想起,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小雏鸡,任由李酌修拎着。 不时,忽然大地颤动,参天巨树宛如索命的阎罗,盖下铺天巨网,将他们困于掌心之内。 “时予!”鱼十鸢挣扎,"你快些放我下来,这样我们两个人都跑不远!"本就不平坦的山路被龙身顶起,让人步履维艰,稍有不慎,就可能滚落山崖。 李酌修又带着她跑了些路程,大抵是认真考虑了她的话,停到一处空地,缓缓放手。 “千万要跟紧我……”不待他话说完,只听远处似有猛兽怒吼。 二人望去,滚滚山头迷雾漫延,落下的巨石滔滔滚滚,眨眼间逼近。 鱼十鸢愣在原地,鼻息被风中裹挟的土尘填堵,连同神思一并掠夺,她忘了反应,只眼真真看着愈来愈近的滑石。 “鱼十鸢!”急迫的声音失了往日那般运筹帷幄,她还未有所回应,身子已被揽入李酌修怀里。 飘飘扬扬的落叶在她眼前划过,再去望时,落入一片星辰。 李酌修护着鱼十鸢的头,飞快往一侧平坦地域跑去,“鱼十鸢,我说过会护你周全。” 暖意在心底蔓延,可是片刻化为乌有。 他护着自己,可是因为沐泽?怕她有甚闪失,燕王降罪于沐泽。 鱼十鸢四下打量一眼,忽而心惊:“时予,沐泽不见了!” 动荡停息下来,李酌修靠着树干喘气,好半晌,鱼十鸢听他压着声音说:“不必管他。”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去交州,他自会来与我们碰面。”说罢,李酌修拉过她手腕,快步离开。 幸好这里距离交州并不远,天色刚刚擦黑,他们便过了交州城门。 官吏瞧完李酌修递去的渔符,吓了半死,脸色惨白,抱着横刀便要下跪,李酌修眼疾手快,及时扶起他,轻声道:“莫要声张。” 随后,唤过一旁的鱼十鸢,“走了。” 鱼十鸢正在看那城门前贴出的告示,没留意李酌修那边,听他叫自己,提步过去。 却见城内街上堆满了人,惶惶然的神色在他们脸上晕染开来,那处山坡离这里不远,想来是方才的动荡殃及到此。 他们找了家客栈,进房前,鱼十鸢不放心问道:“时予,木泽真的会寻过来吗?” 谁知李酌修蹙眉反问:“你关心他做甚?” 鱼十鸢一噎,她与木泽相处也有几日了,抛却他与李酌修难言的情感,她深觉此人乃是性情中人,忠义之士。 眼前他下落不明,自己好心问讯,反倒得了他这相好的憝怼! 鱼十鸢暗自跺脚,转身进屋。 自青水县启程时,木泽将身上大半的钱财给了李酌修,这也是为何鱼十鸢一再不放心木泽的缘由。 她坐到桌前,狠命灌了一杯茶水,才压下心间委屈。 入了夜,鱼十鸢趴在窗棂前往大路上瞧。 交州商丘县,南邻水运荆州,北靠燕 18. 疑被叛2 [] 店家见来了人,命跑堂的去把油灯点起,方才昏暗的屋子一霎那铮亮起来。 鱼十鸢被店家引到一堆布料前:“这都是咱们刚从布庄运回来的布匹,全是锦都盛行的样式。” 鱼十鸢被那妇人引到成堆叠放的布料前,姹紫嫣红,她有些眼花缭乱。 “姑娘是想要成衣,还是想裁布料?” “成衣罢。” 话落,妇人在她身上扫过一圈:“姑娘底子好,穿什么都不会差。” 只见她款步从衣桁上取下一件成衣,端到鱼十鸢面前,“姑娘瞧瞧这款。秀的是先下时兴的缠枝纹,用的是花软缎,葱黄叠着苗青,最是衬人肤色。” 鱼十鸢垂眸瞧去,这成衣做得花足了心思,琉璃珠一颗比着一颗圆润,黯淡的灯火压不住它周身的华贵,只肖稍看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我再瞧瞧别的。”鱼十鸢恋恋不舍将目光收回,她四下打探,忽然瞧到角落里有一件藕荷色对襟襦裙藏匿。 她走过去,指着那襦裙道:“店家,我要这个。” 方才还在身侧的店家不知去了哪里,鱼十鸢说完,也没人应。 这里被一个大柜子当去了视线,唤声再次落空后,她有些困惑,正欲转过柜子去寻人,却见店家走过来。 鱼十鸢指着那衣服又对店家说了一遍。 店家有些犹豫地看着她,道:“这、这衣裙是去年遗留下来的过时货,早已落灰许久,姑娘还是瞧瞧别的罢?” “就它罢。”鱼十鸢收回手指,“既然是过时了的,店家可要便宜些卖。” 大抵是对女子这些物什没甚兴趣,鱼十鸢转出大柜时,看到李酌修正立在店门前。 他身上多了件大氅,背对着她。许是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笑意盈盈看向她,问道:“挑完了?” 鱼十鸢点头,暗戳戳估摸他这大氅值个甚价位。 赶巧店家取来衣服,李酌修走过去结帐。她懒得动,就站在原处等他。 李酌修出来时,鱼十鸢却发现他手里提了两个布囊。 想他也没甚衣服,便以为那是给他自己买的,她便没多问,只是在心间感叹了一番,男子挑衣服真快。 白日里鱼十鸢刚与李酌修生过气,误了饭点,眼下走了许久,肚子里早已没了压食的玩意。 幸好这里人声鼎沸,将她正不安分叫唤着的肚子盖去。 刚好路过一家酒肆,饭香味从里面溢出来,那肚子叫声更甚。 鱼十鸢尴尬压着肚子,正欲快步离开,李酌修却叫住了她,“去吃些饭罢,走了许久,有些饿了。” 这话正合鱼十鸢意,她也不扭捏,随着李酌修一起进去。 二人吃过饭,便各自回屋睡觉,进门前,李酌修将那两个囊袋都递给了鱼十鸢。 鱼十鸢原以为他是让自己保管,也没多问,就一齐接了过来。 进了屋,她将两个囊袋放到桌前,自顾端起茶杯啜水。 方才吃饭时,李酌修与她说,明日便要启程去锦都。可是木泽还未来,瞧他这阵仗,是不打算等木泽了。 “唉!”鱼十鸢摇摇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李酌修了。 马背上的日子并不好过,如今好不容易沾了床,没大一会儿,鱼十鸢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直到第二日,阳光漫过窗棂,鱼十鸢才悠悠转醒。 那光将她晃醒,鱼十鸢神思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床上爬起来,来不及提起鞋履,匆匆推开门,跑到李酌修门前,“时予,你可起床了?” 门被敲了半晌无人应,想来是出去了。 想他昨日那急促的样子,鱼十鸢不敢多耽搁,快速回屋换衣服,预备一会儿下楼去寻寻李酌修。 翻腾囊袋时,霞光入眼,鱼十鸢心下一颠,有一囊袋里竟然装着昨日里店家极力推荐那套。 一时心头五味繁杂,一方面鱼十鸢不由赞叹李酌修心细如麻,能一眼看穿别人心中所想,如昨晚那簪子,如手中这衣服。另一方面,却不由慨叹造化弄人,这般好的男子,不喜女子。 鱼十鸢叹了口气,翻出昨日自己挑好的衣服套到身上,随后阖门下楼。 街上喧闹非凡,一条望不到头的大道上,上至天命,下到弱冠,整饬崭齐往城门方向去。 妇人媳妇一路跟着,有些受不得离别之苦的新妇,悄悄趴到婆家怀里抹泪,又怕一会儿队伍走远,赶急伸长脖子去挥手。 鱼十鸢昨日在城门前的告示上瞧到,这几日官家征收力役,今日这光景,大抵是去服徭役。 她家虽没有适龄的男子服徭役,但这番景象也让人不由为之动容。 这厢正看得出神,忽然看到一队人马自城门方向而来,众人目光都随着出城人游走,更是显得他们这一支另类。 马蹄踏起烟尘,纷纷扬扬迷人眼。 何人竟这般目无法纪,不顾北宁律令,在城中公然纵马? 鱼十鸢正伸长脖子去瞧,忽而腕上一紧,马背上人影一扫而过,还没看清容颜。 有清冽之气溢于口鼻,旋起的心安放回到胸膛。 “时予……”困惑出声才出,李酌修的大手忽然将她口鼻盖住,后面的话语只得化作呜咽。 鱼十鸢面前李酌修,后面是土墙,她像是夹菜饼子里那颗青菜,被挤在中间。 李酌修俊颜近在咫尺,虽她已看过百遍,却还是不免脸红。 “嘘。” 鱼十鸢看他神色凝重,也跟着紧张起来,瞪着眼睛看他。 直到马蹄声远去,李酌修放开手,她才算送了一口气。 “发生何事了?”鱼十鸢深深喘了口气,问。 李酌修摇摇头,他声音承重,鱼十鸢从里面听得些许悲戚,“回客栈。” 说完,不给她细问的机会,拉着她的手腕往客栈方向去。 他心情沉重,周身像是被乌云笼盖,分明艳阳高照的晴日,鱼十鸢脊背却泛起寒意。 瞧着李酌修这般模样,鱼十鸢嘴巴张张合合数十个来回,最终作罢。 这条路并不是回客栈的 19. 疑被叛3 [] 刚刚送走家中男丁,眼下街上堆满了妇人儿童。儿童戏谑逗闹,在街上肆意撒欢。 鱼十鸢生怕迎面碰到孩子,脚上步子慢下来,心里却是急着如热锅上的蚂蚁。 她伸长脖子,身子挪的慢,便把目光先送出去,盼着能瞧到他们。 还不容易,人群散去了些,鱼十鸢加快步子,直到穷途,土墙抵面,失落的心总算是沉沉坠下。 李酌修事事不愿多言,今日有官兵来,他便急急要走,鱼十鸢觉得,这其中定有渊源。既然李酌修那里破不开,她便另辟蹊径,去瞧瞧那画像。 可惜事与愿违。 落魄回身,撞进一片星辰。 李酌修倚在不远处的墙角,正双手环胸看着她,嘴角擒着淡淡笑意。 像是一只偷腥被擒的猫,鱼十鸢暗暗缩了缩脖子。 “你想知道什么,我说与你。”随着李酌修靠过来,声音也越来越近。 这话鱼十鸢等了许久,今日他开口,自然不能放过,遂急忙问道:“那些官员可是在寻你?所以你才急急要走,竟是连、连自己的嬖幸①都置之不顾了。” 问到最后,语气似有埋怨之色。 “他们寻我是真。”李酌修蹙起眉头,“我哪里来的嬖幸?” “木、木泽啊……” 说完,鱼十鸢悄悄去打量李酌修的神色,她嘴方才有些快,没收住,一下子就脱了出去。 龙阳之好到底算是阴私,她不知道自己一语点破,是否佛了他的面子。 谁知李酌修怔愣片刻,忽然噗嗤笑出声。 “莫要瞎想,我们只是朋友罢了。” “现在可以随我走了罢?不然他们一会儿寻过来,你可要眼睁睁看我被他们乱刀砍死?”李酌修话里似乎染了些委屈,它又靠近几步,俯首居高临下看着鱼十鸢。 鱼十鸢还未从他刚刚那番话中回过神,眼瞅着头顶压下一片阴凉,心脏扑通扑通发狠里跳。 鱼十鸢偏开头,压下心中悸动,随后故作镇定道:“走吧。” 她定是不信李酌修会被砍死的,他鬼点子揣了一肚子,总能迎刃而解。 李酌修走在前面,于是自己只能看到他的脊背。 他今日穿着玄色箭袖袍衣,一条滚金腰带勒过精瘦的腰身,腰间白玉叮鸣,墨发全束,很是干练。 上次劝他去营救燕王,也是推托不前,说自己怕死,想来是个惜命的人。 可是……如此惜命的人,不该是唯唯诺诺,学些阿谀奉承之术,在朝廷寻个安稳就聊度此生?他也不知做了甚么大逆不道之事,被贬职到如此境地,还被官兵追杀。 “时予,他们为何要杀你?我们这样走了,木泽怎么办?” 鱼十鸢抱着细软,一脸纠结神色看着前面的李酌修。 他神色凝重,连着自己也受了牵连,搞得胆战心惊的。 可是这街上分明没有像官兵模样的人。 “杀我因为太子。”一顿,李酌修回头深深看了眼鱼十鸢,方道:“我与木泽有约,路上出事,便到燕安都督府会面。” 说完,李酌修扫了一圈来往街人,确认安全后,领着鱼十鸢往城门方向去。 “太子?!”怀里细软霎时被掐紧,鱼十鸢想起里面还有一套价值连城的衣裙,又赶快放开,可是心里惊慌不减。 “嘘。” 远处有男子声音传来,李酌修侧着耳朵警惕起来,他上下飞快扫过一眼,拉着鱼十鸢闪进一家铺子。 “是他们吗?”鱼十鸢声音颤抖,尾音差一点偏滑。 她欲转头去看,但被一双大手剪径,“别回头。” “客官,想要什么自己瞧着,您手底下有碟子。” 店家是个老头,笑眯眯嘱咐了一句,又埋首抠起手下的算盘。 李酌修递过一只碟盘,道:“挑些,路上吃。” 鱼十鸢接过,李酌修飞快闪到金柱后。 他们不曾见过鱼十鸢。留她在外,店中有顾主,才不会引人生疑。 席九思一队自门前而过,皆着常服。若不是今日城中男子服役离去,他们藏匿人群,根本不得发现。 “时予,他们走了?”鱼十鸢提着糕点过来,轻声问。 李酌修点点头,“过去了。”随后他将鱼十鸢护到身后,“我们快走。” 一路胆战心惊出了城,李酌修提出要走山路。他们马匹被留在客栈,官道虽快,但双脚抵不过驭马之人,席九思不时便会发现他们出城,走山道确实保险。 李酌修将鱼十鸢手里东西悉数接过,“交州本是小地,我知道一条近路,不出五日便可到齐州交界。” “好。”鱼十鸢六神无主,眼下只能跟着李酌修走。 夜里山风阴森,像是细细的刀片,刮过人的脸颊,李酌修怕鱼十鸢脚滑,一只手死死扣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前面拨开及胸的枯草。 “青水县常年如春,我还不曾感受过这样的风。” 有鹳鹤哀鸣不绝于耳,鱼十鸢脊背发凉,想说些话解这惧意。 她本想问一问关乎太子之事,但这般光景,怕是不好谈这般沉重的话题,遂轻松开口。 “锦都的风更刺骨。眼下步入腊月,我们若是步子快些,你还可以瞧到雪。” “雪?”鱼十鸢困惑,她从不曾听过这东西。 “一种像棉絮的天物。白茫茫一片可以染满世间,很是伟观壮丽。”李酌修说着,眼底燃出几分瞩望,鱼十鸢还不曾见过,她见到,定然要惊呼出声。 “那咱们走快些。” “好。”李酌修回头,见她弯起明闪闪的眸子,若月色如水,若星辰闪熠。 他忽然有些惧怕今后的路,鱼十鸢若是知道她陪着跋山涉水之人,只为求她怀里那一纸手稿,会作何反应,若是知道他那些徐徐善诱的把戏,又该至他于何地。 幢幢灯火在一把一把干柴里越燃越旺,鱼十鸢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将手伸到火前。 李酌修寻了处山洞,他说山间多有饿狼,眼下又是冬季,不宜夜间赶路。 他正在不远处埋头拾干柴,鱼十鸢单手撑起下巴,不知不觉弯了眸子。 几月前,也是这般的山洞,那时他手无缚鸡之力,安安静静躺在火堆边,像一颗陨落的星子,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幸好,他好了起来,依旧耀眼。 “快些睡罢,明早还要赶路。” 他走过来,又往火力添了把干柴,火 20. 疑被叛4 [] 气候愈来愈凉,可是鱼十鸢身上却愈发燥热。 她揪起衣领,吐出一口热气。 走了许久,总算是寻到块空地,此处溪流潺湲,沿着河流走下去,必定能看到人家。 “不急着走了,先歇一歇。”李酌修松了口气,可目光落到鱼十鸢涨红的脸颊时,放下的心霎时又提起来。 李酌修蹙起眉头,安慰道:“等到了齐州,去瞧瞧有没有解药。” 齐州同属岭南道,皆是僻远之地,他这番话,多少有些自我安慰之意。 鱼十鸢点点头,“好。” 她寻了一处空地坐下,从行囊里翻出点心。抠去上面生出的霉斑,目光空洞地往嘴里塞。 “你吃么?”鱼十鸢将一块打理好的点心递给李酌修。 “不……”他喉结滚动,将拒绝的话吞回去,缓缓接了过来。 鱼十鸢又埋头去抠另一块。 溪水泠泠,山风沨沨,她抬手挽了挽松散的头发,刹那间,凉爽之感沿着脖颈灌入。 有了这凉风,燥热散去几分,鱼十鸢捏过糕点,不觉打了个寒颤。 糕点还没吃了一半,她忽然听到李酌修一声惊呼:“鱼十鸢!” 还未来得及抬头,忽然被一股力道从地上扯起,眼花缭乱之际,鱼十鸢又被推出老远,她踉跄着跌倒在地。 困惑抬眸,瞳孔被震惊填满,凉风还在簌簌往身后灌,眼前情境让人脊背发寒。 寒刃破开灰蒙蒙的天,映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虫,它巨大的爪子仿佛下一秒就能将李酌修按倒。 幸好李酌修身子灵活,才躲过致命一击。他挥着匕首,极有技巧的躲闪引起大虫暴怒,一声怒吼,惊起山间栖鸟。 鱼十鸢仿佛被抽了魂魄,一动不动愣在原地,她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腿不自禁打颤。 “快走!” 李酌修一声令下,魂魄才算被唤回,鱼十鸢像是被绳线操控的皮影,凭着李酌修那句话,脚下生风,顺着溪流埋头苦跑。 她不知跑了多久,也不敢回头去瞧,只吊着一口气像只无头苍蝇乱撞。 山路多石,鱼十鸢跑得急,不慎被脚下石子绊倒,她甚至来不及惊呼,便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灰蒙蒙的天看不出时辰,沉甸甸往下死命压,若不是农家炊烟袅袅,也猜不透时至黄昏。 鱼十鸢缓缓睁开眼,泪目的晕染让人有些看不清周遭。她抬手蹭了一把眼角,光亮透过窗子,徐徐亮化屋内陈设。 屋外有烧柴自膝间断裂的清脆,“喀吧——”一声,鱼十鸢神思回转,飞快从床上弹起来。 “姑娘你醒啦!” 鱼十鸢推开门,一道清脆声入耳,她抬眸望去,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那姑娘笑着,肉肉的脸颊将眼睛挤成一条缝。 鱼十鸢心里急着去寻李酌修,冲她略略点头后,提着裙摆飞快跑出院子。 可是出了院子后,望着陌生的街道,鱼十鸢一时举足不定。 “姑娘别怕,我叫王妮,我和阿娘不是坏人。”那女子追出来,在鱼十鸢不远去站住脚,急忙解释,脸颊上的肉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跟着微微晃动。 那姑娘紧张,鱼十鸢更紧张,她连连摆手解释,“姑娘、姑娘误会了,我没有当你是坏人,我是急着去寻人。” “去寻人?” “对,姑娘能不能带我去一趟救起我那地方,我路上与你细说。”鱼十鸢心急如焚,她一脸祈求看向那姑娘,眼下只有她能帮自己了。 “好。” 路上,鱼十鸢嘴巴张开了数回,也没有讲清细节。 王妮蹙着眉头认真理了半天,“你和表哥要去锦都,路上遇到了大虫,你表哥为救你被大虫吃了?” 一听李酌修被吃了,鱼十鸢刚刚抹干的眼睛又泛起泪花,她的头摇要成拨浪鼓,“不是不是!他没有、他没有……” 愈发干涩的嗓子噎得鱼十鸢说不出话,只余眼泪肆意。她上上下下寻着,可是空谷寥寥回声里,无人应。 李酌修那么惜命一个人,怎么会有事呢? “他没有被吃……”她望着地上那一滩红艳,忽然没了往前走的力气,双腿一软,直直跌坐到地上。 发霉的点心被碾成渣沫,风卷过,它们随风散去,轻轻柔柔,是抓不回的无力。 王妮也看到了那滩血,鱼十鸢哭得伤心,她缓缓蹲下身拍了拍鱼十鸢的后背,轻声安慰道:“或许你表哥吉人自有天相,被救走了不是。” 这话显然没起到甚么效用,鱼十鸢哭得更凶了。 李酌修那个满口谎话的人,哪里算的了吉人? 鱼十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妮在一旁安慰她,“你莫要太伤心了。你还烧着,可别想不开啊。” “地上凉,你先起来罢。” 说着,王妮就要去扶鱼十鸢,谁知她人还没站起来,又昏了过去。 王妮叹了口气,认命将鱼十鸢拖回去。 别看她是胖了些,可是力气绝对是顶顶好的,加上鱼十鸢本也瘦弱,这一路走去倒也不算费力。 进了家,王妮把鱼十鸢放躺回床上,揉着腰走起偏房。 “阿娘。” 她们去了有一阵子,饭早已备好,王妮娘正捧着饭碗,看她进来,睨过一眼道:“你任她出去做甚?” “她要去寻她表哥嘛,我也不好拦着人家。” 王妮自顾盛饭,嘟囔了一句。随她坐下,暗悄悄觑了自己阿娘一眼,故作随意问道:“阿娘相中人家好相貌,打算给大哥留下?” “你小丫头懂什么!快吃饭!” 王妮被唬着撇撇嘴,埋头扒拉饭。 她还能不知道阿娘那些小心思啊,她大哥年十九,因早些年被山虎伤了脸,至样貌唬人,至今没有媒妁乐意给他说媒。 眼瞧着明年就要交人头税,他们家里急得焦头烂额,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求来一门亲事,今日她在河边洗衣服,偶然拾了这女子,可不正好解去燃眉。 只是不知道人家乐不乐意。 吃过饭,王妮刷了碗出来时,黑幕已经铺过天际,寥落的星子有气无力发出几个光点,她踌躇再三,还是决定推门去看看。 没有月色,屋内漆黑不见五指。 王妮凭借着记忆挪到床边,伸出手,摸黑探上鱼十鸢 21. 途无际5 [] 越靠近锦都方向,气候越凉得让人心尖发颤。 鱼十鸢紧了紧环在胸前的双臂,寒风刮过骨头,她体内却有燥热四溢。 王妮哈欠连连跟在她身后,鱼十鸢回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若是困了,就先回去吧,我自己再寻寻。” 谁知这话一出,王妮立马摆手,肉乎乎的手扫过脸侧,似乎要将那困意扫去,"不困!我有什么好困的?" 后来鱼十鸢又劝了几次,她都是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鱼十鸢便不再多语言。 这里的风俗甚是怪异,街上百姓皆是行色匆匆,仿佛都不大热络。 但是他们擦肩而过时投来的眼神,让鱼十鸢脊背生寒。 鱼十鸢暗暗收回目光,胳臂粟栗横生,她有意无意看向王妮,问道:“你们这里农事很忙吧?” “嗐!”别看王妮年纪小,却染了好些大人嘴脸,她一拍大腿,哀怨道:“都快旱死了,哪里来的农事可忙!” “天旱?” 鱼十鸢略略吃惊,这里同属岭南道,虽说气候有些差异,也不至于逢旱象啊。 “可不是嘛,我阿娘说,大抵是龙王神……” 王妮话没说完,飞快捂着嘴巴,鱼十鸢看她神色慌张,更加好奇。正欲深究,可王妮却直摇头不答,她深知现在多问无果,遂岔开了话题。 “你到底是当地人,若是近来听到关乎外乡男子的事情,可否说与我?” “鸢鸢姐,你那表哥生什么样子?”王妮冲到鱼十鸢面前,问道。 “他……”鱼十鸢张了张嘴,她计穷力竭,寻不到一个可以形容李酌修的词汇。 “他怎么?莫不是奇丑无比,姐姐说不出口?”王妮半开玩笑,鱼十鸢生的这样好看,她表哥样貌怎会差呢。 鱼十鸢微微勾唇,笑着摇头,“他很好看。”好看的像是天上的仙人,若即若离,似真似幻,稍稍靠近,便会烟消云散。 若是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自己该怎么办? 燕王急召,她不得不从,可是去锦都的路,她并不知。 鱼十鸢手探向腰间,李酌修送她的那对保命物什还在。 他该不会是早就预料到今日的光景了吧…… 鱼十鸢忽然想起来那些时候突然出现在梦境里的老虾子,他说要自己护着李酌修,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李酌修当真不是凡人吧?! 正想的出神,王妮忽然尖叫一声:“鸢鸢姐!” “啊?!”鱼十鸢被着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坐到地上。 她慌张回头,看到王妮正一脸惊悚看着她身后,瞬间头皮发麻,“怎、怎么了?” 王妮急匆匆走过来挽起她胳膊,“鸢鸢姐,咱们快些回去罢。” 鱼十鸢没想到王妮手劲儿这么大,被拖着走出几步后,好奇心作祟,偏回头去看身后,瞳孔微缩。 是一间庙。隐在参天古树之中,红如血的庙门紧闭,若不细看,像一只嗜血饿狼之口,似要将人吞去。 两人往回走时,鱼十鸢依旧惊魂未定,她抖着声音问,“那是什么地方?” 分明是烟火袅绕之时,这个村子却格外阴森。 “庙啊。”王妮故作轻松答道。 “那你那么紧张做甚?”鱼十鸢淡抿唇瓣,目光死死锁住王妮,不放过她脸上微微划过的慌张。 “我、我……”王妮结结巴巴半天,像是终于妥协,朝鱼十鸢靠过来,鱼十鸢顺着她压低身子。 “我阿娘说,庙里供养的神与我命格犯冲。”王妮神秘兮兮说完,又不放心叮嘱鱼十鸢,“这是我家秘密,我瞧你是外乡人才说与你的,你可莫要到处乱说。” 话虽这么说,王妮心里却想的是,反正鱼十鸢要做自己嫂嫂,早晚也得知道。 “好。”鱼十鸢点头算是应下。 每个乡里都有供奉的神位,她也没多怀疑。 “后晌饭点到了,都燃着炊烟,为何独独这家没动静?”鱼十鸢指着临近一家。 其实冒不冒烟到没什么,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这家的房子。 从低矮的院墙看进去,那屋子也不知住不住人,竟看不到窗户。 “许是吃完了吧。”王妮扫了一眼,随口答。 她这般随意,鱼十鸢不免有些惊悚,“你不觉得这房子很怪么?” “嗯?”王妮先是困惑,随后耸肩一笑,解释道:“这人见不得太阳,窗户是背阳开的。” “见不得太阳?” “对啊,他一见到太阳就浑身起红疹子,是个可怜人。”王妮叹了口气,又是一副小大人的口吻。 还有这怪病,鱼十鸢同情地看了一眼那间房,却见一抹玄黑大氅自屋后飞快闪过,与李酌修披着那件极为相似,鱼十鸢赶忙揉眼,再去看时,只余杂草摇曳。 她上前几步想进去瞧瞧,但身后苍老的叫声让她不得不住脚。 “妮儿丫头,鸢儿丫头,回家吃饭。”是王妮阿娘,一双三角眼分外精明,只肖扫一眼,便能洞察人心,鱼十鸢莫名很怕她。 “阿娘,你怎么寻来了?”王妮扣住鱼十鸢手腕,半拽着她往回走。 鱼十鸢还惦记着李酌修,不住回头去看那屋子。 吃过饭,鱼十鸢提出要出去消消食。不出意外,王妮又跟了来。 吃饭时,鱼十鸢表达了自己当下的处境,她说希望寻到表哥再离去。 王妮和她阿娘正愁着如何把鱼十鸢留到大哥回家,她这一番话,正中下怀,于是双方各怀心事,达成了各自的目的。 “鸢鸢姐,你安心住下就是。家里男丁都去服徭役,多一个人也热闹。”王妮蹦蹦跳跳跟在鱼十鸢身侧,语气里雀跃之意压不住。 “等我寻到表哥,定会将这些时日的开销都悉数算给你们。” 今日匆匆一瞥,她确信李酌修没有遇难。那日回故地,除了那滩血,地上细软皆不知所踪,李酌修定是被人救了去。 至于是何人所救,鱼十鸢怀疑是那怕阳之人。那日云色浓厚,正是他行走的好时候。 “我家不差那口饭。”王妮好爽一笑,“我大哥能干,给我们存了好些粮食。” 说完,王妮觑绝了一眼鱼十鸢,大哥二字她可是故意加重了音调,二人虽不曾见面,也要留下个好印象。 谁知鱼十鸢只是淡淡一应,步子走的飞快。 22. 活人祀1 [] 一晃过了两三日,鱼十鸢因想不出法子,整日愁容满面。 这日她一脸忧闷蹲在杨树下,被迫和王妮玩拔根儿。 手中一把叶根越来越少,清脆的声音在耳边荡开,仿佛是无数只蝉鸣,大把烦闷被塞进脑袋里。 最后一个叶根被别成两半,王妮一声欢呼,看到鱼十鸢一脸愁容,自豪开口,“鸢鸢姐,可是在为赢不过我烦闷?” 鱼十鸢不接话,王妮便蹲到她身侧,像一个老者一样拍着鱼十鸢的肩膀,嘚瑟道:“你输了也是常理,不瞒你说,我,王妮,可是咱村里拔根魁首!”说罢,还拍了拍肉肉的胸脯。 “承认承认。”鱼十鸢扯了扯嘴角,坐到了一侧。 王妮还想玩,鱼十鸢果断拒绝。 “哼!”王妮双手环胸,气呼呼道:“我大哥是个极有耐心的男子,和我一起玩,从来都是我说结束的!” 说完,王妮蹲到一侧,给了鱼十鸢一个背影。 鱼十鸢知小孩子心性,愈哄愈得寸进尺,便没有理会。 她单手撑着脸颊,目光呆滞望向远处,从这个方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栋怪异的小房子。 太阳明晃晃照着,落叶萧萧,地上泛起的金光有些刺眼。鱼十鸢感到不适,眯起眼睛。 “王妮,你说他见不得太阳,平日里该怎么生活啊?” 王妮平日里看着憨厚,实则脑子转得飞快,她顺着鱼十鸢视线望去,很快明白她口中的他指谁。 “一年里头,总有些没太阳的时候,那时,他将自己捂严实,去山上砍柴挖野味,反正是能活下来。” “这样啊……”鱼十鸢若有所以点头。 吃过饭,鱼十鸢正在庖厨里刷碗,见有一老者倚着拐杖进来。 村里大多数人都阴气沉沉,也不轻易走动。这人的突然来访,她颇为好奇,便多看了几眼。 “那是里正。”许是她目光过于直白,王妮眼力见的给解释道。 鱼十鸢不接话,王妮自顾自说:“大概他们寻到适合的人了。” 她似乎是有意留下悬想,刚说完,还不待鱼十鸢细问,一溜烟跟着里正进了屋。 “合适的人?”鱼十鸢喃呢,细嚼这着几个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眼神闪了闪,她放下手里的碗,放轻脚步,猫着腰蹲到窗下。 糊窗的油纸不知用了多少年,缝隙横生,在风里哗哗响着。 那些人似乎有意压低声音,模模糊糊听得不甚清楚,鱼十鸢耳朵贴近几分,勉勉强强听清祭祀、男子几个字,连不成一句话。 她正打算再靠近几分,屋中说话声戛然而止。怕被发现,鱼十鸢又猫着腰飞快跑回庖厨。 王妮的阿娘,面相甚是唬人,言语也不相能,不苟言笑,和这村子一般诡异,鱼十鸢很怕面对她。 幸亏她躲得及时,刚拿起碗,里正拄着拐杖走了出来,路过这边时,他一直瞅着自己,出于礼貌,鱼十鸢冲他微微一笑。 谁知那里正朝她重重叹了口气。 鱼十鸢眸光微震,几分惧意划过心间。她看不懂里正走时摇头叹息的动作是为何意,只觉得心里慌的不行。 玄色密网笼罩寥天,遮天蔽日,恍若囚牢,将人死死困于天地,半寸不让。 鱼十鸢洗好碗出来,瞧见满天繁星耀眼,神色刹那黯淡。 “鸢鸢姐,你来的真是时候!”王妮那小丫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鱼十鸢一跳。 “怎了?”她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坐到门前台基上。 王妮紧跟着坐下,双眼亮晶晶看着她,“过几日村子里要开庙祭仪!” 大抵是看出她眼底困惑,王妮接着道:“到时候会有好些贡品,咱们沾着神灵的光,能饱吃一顿!” 鱼十鸢点点头,并没有被王妮的喜悦所染,她现在只想快些和李酌修取得联系,然后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一日一日甚是难熬,某一日晚上,鱼十鸢望着天上潦草几星,总算是露出些笑脸。 那夜过后,第二日果真乌云密布。王妮早早被玩伴叫去,王阿娘也不知了去向,鱼十鸢锁好门,马不停蹄地去寻李酌修。 枯黄的叶子铺了一地,疾步扫过,清脆爽亮。 鱼十鸢过来时,正好瞧到一个人从那院里出来,虽是阴天,他全身也包得严实,鱼十鸢觑过一眼,没瞧清相貌。 待他走远,鱼十鸢飞快从柴垛后面溜出来。 横七竖八的木柴围出一块院子,算做是墙。她左右转了圈,寻了个缺口翻了进去。 这番行径不费吹灰之力,鱼十鸢拍拍手,绕过那房子,来到门前。真如王妮所言,窗户开在背着太阳的方位。 “时予。”她趴到床前,轻轻唤了声。 屋内沉默,鱼十鸢又喊了一句,方听到李酌修回应:“鱼十鸢?” 他语气有些震惊,以至于尾音有些颠簸。 鱼十鸢听到回应,心里刹那绽开花颜,几欲跳起来。可她不敢声张,眼下先把李酌修救出来要紧,“时予,等着。” 说完,她快步走到门前。开这门锁像那院子一样易如反掌。 鱼十鸢手指飞快,解开系在门和土墙间一根麻绳,随后轻轻一推,那木门便不堪重负,向一侧倒去。 她提起裙摆,飞快进屋。 那扇小窗没顶甚么大作用,这屋子里并不亮堂。幸好有门那边透来些光,这才看清屋内状况。 一个土炕近乎填了半间屋子,家具不多,也算整洁。 李酌修正趴在炕上,看不清神色,一双藏了星子的眸子望着自己,他娇生惯养,眼下放到这般境地里,好不可怜。 可他语调如常,甚至听出几分赞赏,他说:“聪明。” 鱼十鸢知他是说那日咳嗽之事,快步靠近李酌修,“看来我没会错意。” 她靠近,李酌修也不起身,依旧趴在那里,鱼十鸢心下一惊,眼底不自禁泛起泪花,“时予,你可是伤了脊背?” 说着,抬手要去翻李酌修压在身上的那条被子。 手从他面前划过时,李酌修扣住了鱼十鸢的手腕,“不打惊的小伤。” 鱼十鸢才不信他的话,但没有过多追究,她伸出手去扶李酌修,压着哽咽声音道:“我先带你出去。” 谁知李酌修制止了她的动作,鱼十鸢茫然看他,“怎么了?” 李酌修自顾自说:“鱼十鸢,这里离承破县不远,步子快些多半日就 23. 活人祀2 [] “鸢鸢姐,我大哥人可好了,你日后定会享福的!” 王妮嘴快,说完立马意识到不对劲,阿娘嘱咐过她不要多嘴,她赶快捂起嘴巴,悄悄去觑鱼十鸢。 鱼十鸢心中骇然,她们肯让自己借宿,竟是打的这主意! 垂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半晌,她开口,“睡吧。” 自从她说要留下后,这对母女对她的监视明显少了,明日还要去县里,不能打草惊蛇。 “睡不着。”王妮见鱼十鸢没有显露出什么情绪,加之自己心虚,又飞快扯了个话头。 “鸢鸢姐,你听过尚国公贪贿案没?” “没有。”鱼十鸢诚实摇头,为降低王妮的警惕,她还是对于王妮说些旁的,把这事暗悄悄番过篇才好。 于是鱼十鸢说:“你给我讲讲?” 这话正中王妮下怀,她点点头,缓缓开口:“我也是听我阿娘说了,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大哥才六七岁,我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她吞了口口水,语气颇为不屑道:“话说这个尚国公啊,外在真是个贤良之人,内里却行的一列腌臜事儿。” “此话怎讲?”鱼十鸢来了兴致,侧过身子,屈肘作枕问道。 “说贤良,是因此人所行之事,皆心处百姓,慷慨仗义。”说到这,王妮一顿,话锋突转:“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瞧着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瓤里是坏透了!” “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他啊,官至宰辅,嫡亲妹子还在宫里头,盛宠不衰,这可不是大富大贵的命?” “确实是。”鱼十鸢点头赞叹,怎么人的命运能这样天差地别。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胃口大啊,为官几载,不知吞了老百姓多少血汗钱!”王妮唾弃一口,又道:“怪不得平日里赈灾都冲到前头,原来是给自己下辈子赎罪呢。” “幸好有人慧眼,识得了他那些腌臜事儿,咱们圣上英明,当即将他和他那妖精妹妹一同处死。” 话完,鱼十鸢唏嘘不已:“还有这种事情。” 她微微正身,这样公正允直之人,当真也会贪污? 怕不是手握重权,树大招风,糟歹人陷害,圣上顺水推舟,草草结了贤才性命。 想到自己,马上也要去见帝王之家出身的燕王,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只求燕王瞧不上她这小家子气的派头,快快放她归家才好。 如今圣上年事已高,她可不想卷入权位之争的漩涡,被人当成活靶子。 胡思乱想之际,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心里还惦记着李酌修的事,鱼十鸢拉了拉被角,任由周公入梦。 第二日,天色依旧发灰,日头白茫茫一片挂在天边。 等王妮和王阿娘都出去之后,鱼十鸢悄悄溜走。 路过村口时,瞧到不远处有几个妇人,她们鲜少聚在一起,今日竟然破例,凑到一处台子前,手里捏着红布,合力装点那庄肃的高台。 鱼十鸢匆匆撇过一眼,像是被巨兽骇去心智,眸色微缩,飞快回头。 那台子不知传了几百代,隔得远看不详细,可经风吹日晒后的深痕,恍如一把利刃,劈开鱼十鸢为数不多的镇静。 台子正中央,立着一根粗实的木柱,柱前,供案横置,卧炉埋灰。 不肖细想,这便是他们用来祭祀之物。 鱼十鸢不由加快脚步。 申时左右,她终于走到了衙门前。 青灰的瓦片于蒙蒙天色揉到一起,檐下宽敞,几个灯笼沾满灰尘,依稀可以看出些红色。 衙门敞开,却瞧不见人。 鱼十鸢上前几步,趴在门槛前,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干什么的?!”斥责声忽然响起,只见司阍①双手掐在腰间,怒目看着鬼鬼祟祟的鱼十鸢。 “我,我寻知县②。”那人凶神恶煞,鱼十鸢被唬得缩了缩脖子,搓着衣角道。 “寻知县大人?”那人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甚么天大的笑话,“知县大人日理万机,也是你这种草民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 “快些走,快些走,别挡了衙门的路。” 鱼十鸢刚张嘴,那司阍甩甩手,推了鱼十鸢一把。 鱼十鸢被推的措不及防,一屁股坐到地上,她憋着气,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谁知司阍并不买账,他呸了一口,讽刺道:“穷叫花子一个,还有胆子来衙门跟前要饭!” 鱼十鸢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方才走的急,摔了一跤,身上,脸上是沾了些泥土,但也不能说她是叫花子吧! 眼看着司阍跨过门槛进了府,鱼十鸢急忙喊道:“大哥留步!” 司阍停下脚步,双目瞪圆,威胁道:“你若是敢生事,我就让人把你打死!” 鱼十鸢起身,点头哈腰陪笑,挤出一副恭敬之态,“大哥,有位贵人托我办事。” “原是个跑腿的。”司阍甩了甩衣袖,鱼十鸢这副模样颇为受用,“让你做甚了?”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知县。”鱼十鸢从怀里随手一摸,是那枚木制的鱼符。 那司阍大抵也不是个识货的人,他接过来,装模做样在手心里掂了一掂,对她说了句,“等着。”便转身进了府。 不多时,他走出来,将鱼符递还给鱼十鸢,“知县授衣假③未归,你转告那位贵人,明日再来罢。” “好,多谢大哥。”鱼十鸢点头接过,又是一阵陪笑。 待目送司阍身影离去,嘴角那抹笑顷刻化为乌有。 她低垂着脑袋,漫无目的在大街上闲逛,希望明日不要出茬子,不然李酌修可就真的要祭天了。 正是饭店,酒肆里阵阵菜香撩人,街边小摊腾腾热气上蒸,处处都是米香菜芗。 鱼十鸢揉了揉扁扁得肚子,暗暗吞下一口口水。相比于这一口果腹饭菜,她更加犯愁自己今晚去处。 “小丫头!”嘈杂的人群里,一道女声高昂,分外突兀。 鱼十鸢正埋头赶路,她要撑着天黑之前,寻一处安身之所,忽然胳膊上一紧,那道女声在背后响起,“你这小丫头,怎的叫你也不应!” 她回头,入眼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颧骨突出,发髻包发,单手抱着个奶娃娃,娃娃对上她的脸,憨憨一笑。 “做、做甚?” 24. 活人祀3 [] “事情十万火急,县令看了这鱼符,他自能定夺。”鱼十鸢将鱼符递过去,一脸祈求。 她心里根本拿不定主意,只是上次在交州时,李酌修拿出鱼符,她可是明眼瞧到那官兵慌张行礼来着,想来是有几分用处。 司阍看她这么着急,也不敢怠慢,急急跑进去,没一会儿又急急跑出来,“姑娘,咱县令眼下只剩了一口气,这鱼符还没递到他手里,人就晕过去了。” 司阍把鱼符还给鱼十鸢,“你快去和那贵人说一声罢。” 鱼十鸢接过鱼符,一时没了主意。 她靠着石狮滑下,十七载,她从不曾遇到这样棘手的事情。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吗? 她将目光望向那条深不见底的街道,眼底希冀一点一点散去。 最后余晖也散去,阴飕飕的风吹得人汗毛直立。泪目晕染了不远处的落叶,光光点点摇动着泪珠。 暮色不知深几许,月如勾,星如水。 县衙大门忽然被从内推开。 鱼十鸢从臂弯间抬起头,见到一个胖如球的官员“滚”了出来。 官服被他圆滚滚的肚子撑得近乎要裂开,他一边挽着袖子擦额角细汗,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走来。 “姑娘久等,姑娘久等。都是这没眼见的东西。”说着,踢了一脚紧随而来的司阍,那司阍平白被踢,也不敢多言,点头哈腰赔不是。 县令对着司阍冷哼了一声,又挤出笑意看向鱼十鸢,问道:“我听姑娘手握鱼符,可否给下官瞧瞧?” 鱼十鸢一喜,飞快将鱼符递给他,“您便是知县吧?” “正是在下。”知县一边应,一边双手端着鱼符,借月光细细打量。 因蹲得久了,加之鱼十鸢匆忙起身,险些摔倒,她扶着石狮吐了口气,才堪堪站稳。 知县执着鱼符,腿已经开始打颤,他巍巍癫癫回头,问鱼十鸢:“尚书大人现在何处?” “贵人在山桥村受了困,麻烦大人您和我走一趟。” 鱼十鸢哪里还有心思细听知县的话,只把自己先前准备好的话一篓子倒出来,然后急急朝知县走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快、快去备车。”知县吓得一哆嗦,这要是出了事情,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啊。 马夫驾着马车,很快停到衙门前。鱼十鸢随着知县上了马车。 她还是头一次坐,加之路途颠簸,胃里翻江倒海,几次都差点憋不住吐出来。 知县怕担责任,车上一个劲儿推脱责任。一会儿说是马车折了,一会儿又说是去给马换蹄铁。分明冷峭逼人,他额角却止不住泛出细汗。 鱼十鸢压紧牙关,点了点头。也不知道那鱼符是甚么东西,堂堂知县被吓成这样。 “不知大人遇到了甚么棘手事?”知县又一次擦去额角渗出的细汗,心寒胆落问道。 鱼十鸢双手死死捏住衣裙,“他、山桥村恶习,要用他祭祀。”她每说一句话,胃里都是一阵翻滚,嗓子发紧。 “麻烦、麻烦大人让马车再快些。”她咬紧牙关,对知县道。 知县瞧出她不爽利,踌躇了一下,还是命令车夫加快了步子。 相对于这个平头百姓的命,他更担心户部尚书。 朝廷命官,来这种偏远之地做甚?他若是有了些闪失,自己该如何向朝廷交代啊! 知县愁着,五官聚到一起,叹了口气,将自己生平捋过一遍,确保没有贪污受贿痕迹后,暗暗松了口气。 “大人,山桥村村口似乎着起火来了。” 马夫困惑的声音自车外响起,鱼十鸢正好挨着车窗,她心下一惊,飞快爬起来,撩开厚重的布幔。 只见远处火舌吞天,浓黑的天色被破开一道豁口,布幔似一把榔头,凿开了狂欢戏谑背后的血腥。 幢幢火色在鱼十鸢眼底燃起,手背死死扣上窗棂,“快些!” 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掩去难挨的哽咽。 知县扑过来,想要扒拉开鱼十鸢,瞧一眼外面的光景,手刚搭上她的肩膀,鱼十鸢冷眼回头,堂堂一县之长,竟被唬在原地。 高台离大道不远,却被一道沟壑挡去路径。 马车过不去,鱼十鸢飞快跳下马车,知县人长得胖,动作也跟着不利索,她心急如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着知县滚下了马车。 “看到柱子上那个人没有?!快些去救他!”鱼十鸢赶忙扶起知县,指着正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李酌修。 他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眸光转来,弯眼轻笑。 火舌将他环绕,一寸一寸挡去鱼十鸢的视线。将那温润笑意舔舐一干二净。 一瞬间,鱼十鸢停住了前进的步子。她耳畔嗡嗡作响,有柴火噼里啪啦的呐喊,有知县急急的训骂,有百姓跪地的哀求。 嘈杂的声音迟迟不散,隔着吞天火苗,李酌修在鱼十鸢眼前滑落木柱。 鱼十鸢想要冲过去,火路寸步不让。她四下张望可走之路,泪意扫来,光晕炫目,她像是一只被困在纱网之下的飞蛾,死命相扑,去寻路,去着光,却无所获。 最后不知是谁拽了她一把,灼烧之气从脸上淡去一些,鱼十鸢抹了把眼睛,目光直直撞进倒在血泊里的李酌修。 “时予!”刹那,紧绷到最后的那一根弦断裂,鱼十鸢扑过去的步子顿在原地。仅有三步之隔,她却不敢多靠近一步,他像是易碎的瓷器,只肖一碰,便会掷地成沫,烟消云散。 “来人,快来人!村里的医者呢?”知县急急过来,被这场面吓了一跳。上唇两撇八字胡随着他的急吼跳跃。 不多时,一个老妇人跌跌撞撞从人群里爬出来,“大人,老妇、老妇在。” “快来止血啊!”鱼十鸢眼泪婆娑,冲那老妇喊道。 老妇提着裙摆过来,鱼十鸢后退一步给她让开路,呆愣地看着那老妇娴熟的动作,耳畔如有蜂鸣,四下扫去,数百人埋首跪在地上,抖若筛糖。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气得浑身发抖,不是说明日才开祀吗?怎的会提前?可是谁走漏了风声?火舌淡去,被悉数融入眼底。 “鸢、鸢鸢 25. 露身份1 [] 窄小的屋子围满了人,山桥村人人自危,鲜少见到这样的场面。 各年岁的妇人幼子皆抹着泪头,神色凄凄惨惨,不断在知县和李酌修身前徘徊。 冬日阳光不恼人,照在身上暖烘烘的。鱼十鸢双手环胸靠在门前,好奇这位户部尚书,该如何处理这棘手事。 祭祀需要活人之血流够两个时辰,是故李酌修的伤口并不深,只是失血有些多。他将养了两日,惨白的脸色有了些红润,也能勉强坐起身。 许是屋子里人太多,知县又开始抹额角的汗珠。 “大人,您看……”知县放下袖子,一脸纠结看向李酌修。 一边是他羽翼下的百姓,一边是他得罪不起的朝廷命官,真是叫人难办。 “山桥村百姓以人血祭祀,你身为此地官员,竟不知?”李酌修把玩着鱼符,并没有抬头去看知县。 “末官、末官当真不知啊,望大人严查!”知县吓得双膝一软,肥胖的身子顷刻砸到地上,他一跪,原本站着的一众人也跟着乌泱泱跪下。 于是当李酌修掀起眼皮时,很容易看到了立在门前的鱼十鸢。 她因是知道了什么。 鱼十鸢又一次躲开李酌修的目光时,他笃定。 “起来吧。”李酌修将鱼符攥进手心,“齐州太守自会还你一个明白。” “山桥村里正何在?”李酌修风眼扫过地下噤若寒蝉的众人。 他以身涉险,总得要个水落石出。 “草民、草民拜见大人。”里正早被吓傻,他跪爬到李酌修床边,头死死埋到胸前。 “奉若神明,承福天子。此二者,皆爱民护民,何须活人血肉相祭?!”鱼符在掌心作响,“你竟是糊涂到了这种地步!若是本官不至,这歪风邪气,你要延续到何时何代?!” “草民知错,草民糊涂,大人饶命啊……”头颅砸到地上砰砰作响。 李酌修靠回原处,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压着的声音更加低沉,“你且起来吧。” 鱼符在手里紧了又松,最后,化作一声叹息,“让乡亲们都先回去罢。” 妇人带着孩子鱼贯而出,鱼十鸢微微向后撤了几步,给他们腾出一条路。 王妮出来时,大着胆子走到鱼十鸢身前,王阿娘深深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言。 鱼十鸢垂下头,冲王妮勾了勾嘴角。 “那人便是你表哥吗?”王妮指了指屋里的李酌修。 “……嗯。”犹豫许久,鱼十鸢还是点头应下。 “知县也是你寻来的?” “嗯。” “挺好。” 王妮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鱼十鸢不由深究:“这是何意?” “今日事情败露,日后大伙就不用在为哪家出人犯愁了啊,许多家为这事红脸,甚至大打出手,这下都解决了。” 王妮说完,瞧着王阿娘走远,又道了声谢,飞快跑去追王阿娘的脚步。 鱼十鸢再回来时,屋里只剩下李酌修,他还靠在床头,手里那鱼符都快被他磨平了。 他目光灼灼望着自己,鱼十鸢知道躲不过,不如早点说开。 她勾了勾嘴角,慢慢走向李酌修,弯腰拱手,“草民拜见尚书大人。” “竟是生分了。”李酌修轻笑。 等了一会儿,鱼十鸢没听到他让自己起身,便自顾立直身板,“尊卑有别,虽与大人有几分旧情,却不敢放肆。” “尊卑有别?”李酌修反问,忽然嗤笑,“我不说,你不是也起了身?我看你放肆的紧。” 鱼十鸢撇撇嘴,“你又不是王孙贵胄,我一没有触胤律,二没有行坏事,何须拜你?” 话落,李酌修嘴角僵意一闪而过,随后颇为认真点点头,“都是十月胎,皆承天子福,没什么不一样。” 鱼十鸢心里担心李酌修伤口,见他这般,便靠过去,满含担忧问道:“一直没来得及问你,那日大虫伤着的地方可好些了?肚子这伤口还要疼一阵子呢吧?” “好许多了,不必挂怀。”李酌修暗悄悄往床里面挪了几分,给鱼十鸢空出一块坐处。 “能不能和我讲讲,为何他们要拉你祭祀?”鱼十鸢果真坐下,一脸担忧看着李酌修。 “大抵是瞧我不顺眼。”李酌修见她还是一副紧张的神色,有意逗她松懈下来,却惹来白眼。 戏谑散去,李酌修摆正了身姿,方开口:“那日大虫突袭,我背上被大虫拍了一掌,当时已是到了力不从心的境地,幸好得途过乡人所救。之后他便把我带回家,留我将养着。” “可是那日我去寻你,地上有很大一滩血。” “是大虫的。”李酌修把鱼符揣进怀里,若不是那一刀,自己怕是也不能险里逃生。 鱼十鸢这才算松了口气,“那你为何成了人牲?” “算是抵物。”李酌修沉下眸色,“救我之人,本是这次人牲。他不能面日,村中人皆视其为怪类,加之他父母尽亡,便想杀之。” 鱼十鸢不由唏嘘,“竟是这般可怜之人。” “那日我不让你靠近,便是有意救他。” “你是说,你故意去做的抵物?”心底划过一抹了然,她紧接着道:“你有意用咳声唬我离去,算准了我必定担忧你,会寻机会再回去找你。寻你之时,你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更是加重了我担忧之情,你抓住我六神无主这一时机,将铺好的路不徐不疾告予我,当时我早没了主意,只能照做。你贵为三品朝廷命官,深知知县不敢怠慢,便以身涉险,以此来根除陋习?” 鱼十鸢话落,李酌修赞许地点点头:“聪明。” “那你是如何算准气候的?你怎么确定过几日会有阴天?” 李酌修张了张嘴,最后化成一句笑叹,“孤注一掷罢了。” 鱼十鸢哑言,“那若是没有阴天,这局,你要如何破?” “祸害遗千年,这句话不无道理。”李酌修耸肩,靠回床塌。 他能笃定会有阴天,是因着那被大虫抓出来的伤口。 逢阴天云翳,伤口必会犯疼。 听了这句话,鱼十鸢脸色微红,莫不是那日,不自觉将心声吐了出来? 窗外微光透进来,将两人的影子融到一起,鱼十鸢微微侧身,看到李酌修眼下一片青色,“时予,日后若是有了甚么谋划,能否提前知会我一声?” 他没接话,鱼十鸢便一直等着,她侧过身子,两道影子又挨到了一起。 半晌,李酌修弯了弯眸子,“好。”紧接着,他又道:“这次情形急迫, 26. 露身份2 [] 临近傍晚,几缕夕阳有气无力镀亮灰扑扑的街道。 交州气象突转,卷来的风有了刺骨寒意。 李酌修裹着大氅,脸色有些泛白。 幸好他们还没有走远,她搓了搓衣角,“时予,你先回去罢。” 刚开口,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飞快经过,劲风袭来,卷着灰尘,铺天盖地落到面上。 尘土钻进鼻翼,鱼十鸢不适地咳了几声,才算缓过一口气,怕李酌修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解药在锦都唤作断肠羹,不知这里可有没有另一种叫法。”李酌修交代了几句,裹紧大氅,当真慢悠悠往回挪。 鱼十鸢稍稍松了口气。这里气候寒凉,该关顾的地方还是要关顾。他若是有甚闪失,先不说胤律是否能要她小命,便是自己的前途,也断了照路灯火。 眼下她身无分文,又被困在这不上不下的境遇,真真是无路可退。 正是偃息时,街上甚是热闹,三三两两妇人挽腕踱步,戏谑小儿肆意奔走,却无男子。 鱼十鸢走进人群,身上燥意剧增。她还穿着秋装,在满是棉衣的人群里格格不入。 寒风打到身上,却没有丝毫凉意,药意来的凶猛,逼人至穷途。 就这般,鱼十鸢还不停挥着手指,在面前扑扇着。 近来几日为李酌修的事情奔波,没留意夺情散的效力。眼下紧绷的那根弦断裂,药效更甚了几分。 走了许久,也没瞧到个卖草药的铺子,鱼十鸢开始焦急起来,步子急促,却越来越凌乱。 她想寻个路人问问,可是手指刚贴过去,便被狠狠甩开,咒骂一声,扬长而去。 鱼十鸢看不到自己的容颜,但愈发滚热的身子,仿佛是寺庙中引杵僧磬的铜钟,扬声欲长,溃败她本就单薄的意志。 求人不得,她便咬紧牙关苦寻,终于,有草药香气灌鼻,她提起裙摆,飞快跑进店里。 天命老者悠哉窝在太师椅里,被忽然闯进来的鱼十鸢吓了一跳,一个不慎,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大夫,可有、可有断肠羹?” 他还没回过神,突然扑过来一个女子,那女子双颊通红,神色迷离,上眼瞧去,像是患着急病,有些可怖。 大夫下意识甩开鱼十鸢的桎梏,抄起太师椅旁边的拐杖,快步走到柜台后,才松了口气。 这姑娘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手指这般烫人,他明年还要抱孙子,可万不能被传染。 鱼十鸢紧随着扑倒柜台前,“大夫,可有断肠羹?” “断肠羹?”老头捋了捋白花花的胡须,摇摇头,“不曾听闻。” 鱼十鸢又换了种问法:“夺情散的解药,你这里有么?” “夺情散是甚么?” 他又一次摇头,鱼十鸢方才还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坠入深渊。 本以为是肆意的寒潭,没曾想,那里亦是一片火海,片刻间,便能将她灼烧融化。 鱼十鸢不知自己怎么出的那药铺子,也不知如何穿过了层层人海,她每走一步,像是踩到棉花上一样轻柔,又像是走针床一样钻心。 “鱼十鸢” 她似乎听到李酌修在喊自己,上下望去,人影攒动,纷纷无所寻,却在回身之际,清风入怀。 “可找到解药了?”冰润如玉的指腹贴上额头,她贪婪地抬起手,死死抓住不放。 “解药呢?” 手中紧握着的指甲冰冰凉凉,鱼十鸢将滚热的脸贴过去,满足似的喟叹了一声,“没有……” 冰凉只是片刻,而后飞快抽走,鱼十鸢感觉自己颊上一痛,几缕神思回位。 “好好说,解药呢?” 对上李酌修那双讳莫如深的眸子,鱼十鸢强撑起最后理智,“他们都不知道夺情散是甚么……” 说完呜咽咽开始落泪,“时予,眼下,怎么破这局啊?” 颊上捏着的手指松了力道,忽而腰上一紧,还未惊呼出声,李酌修低沉的声音压到耳边,“别出声。” 随后,鱼十鸢脚下生风,被李酌修半携着往回走。 她神思恍恍然,只听得阖门之声清脆,怕怀中凉玉滑落,她有紧了紧手臂。 李酌修身子一僵,抬起手想要将还在腰上的乱摸的手扯下去,却越拉越紧。 “就抱抱,莫要乱动。”鱼十鸢嘟囔着,整个人挂到了李酌修身上。 “鱼十鸢,你可清醒着?” 沉稳声入耳,恍若钟磬叮鸣,撩人沦陷,她不做回应,只想久久融在这清冽中。 听得耳边一声叹息,天旋地转间,脊背压上一片温软。清冽之气紧随而来,隐约间,她听得李酌修俯在她耳边,似轻道:“终是我对不住你。” 李酌修阖起眸子,眼底痴狂悉数泯灭,他缓缓俯下头,蜻蜓点水般的细吻沿着鱼十鸢鼻尖而下,驻足在唇角,清甜在侧,不敢再猖狂半分。 五指成拳,紧了又松,缓缓下移,似飞蛾,只身融入滚火,溽热倾压,翼翅断碎。 鱼十鸢掀起眸子,一双含雾揣疏的眉眼映入眼帘,他眼底猩红,以至于眼尾浸染,似红胭细描,勾出的光景引人沦陷,他语气比往日更加沉重,“闭眼。” 一阵酥麻蔓延四骸,灼伤进心底,万言呢喃,说不清,道不明。 …… 鱼十鸢再睁眼时,天色还是灰蒙一片。昨日些许片段涌进脑海,脸颊即刻生红,连着耳尖血色一片。 她飞快扯过被子钻进去,清冽之气围出狭隘的昏暗,忽而心头荡漾,只觉去留两难。 屏息侧耳,细细听了许久,不曾有半点动静,鱼十鸢探出被角张望,却发现屋子空空如也,李酌修不在房里。 睫毛颠动,她压下心底说不清的落寞感,缓缓坐起身。 衣衫完好。 门前轻响,玄黑大氅先一步进来,鱼十鸢还未来得及重钻回被子里,李酌修便走了进来。 “醒了。”他把手里提着的囊袋放到桌前,犹豫着看了一眼鱼十鸢,然后道:“席九思来了,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 眼底怅然一闪而过,鱼十鸢撇开望着他的眸子,埋头揪起被子,闷闷问道:“席九思是谁?” “上次那个仇家。” 听到仇家二字,拽着被角的手一顿,她偏过头,有些迟疑问道:“可是太子身侧那个红人?” “正是。”李酌修点点头,起身提起桌子上的囊袋,递给鱼十鸢,“换衣服,我们快些 27. 露身份3 [] 衢闾甬路,寥寥无人。街尾处,不知谁家堆起一垛杂草,紧紧贴着墙根,平白挡了人视线。 鱼十鸢矮身在杂草后,留出一只眼睛窥着路上来往之人。 “看什么呢?” 声音突如其来,鱼十鸢心下一惊,险些摔出去。 惶然回头,看到是李酌修,她顺了顺胸口,“你走路都没有声音嘛?” 李酌修把手里的油纸递给鱼十鸢,又深瞧了她一眼,“我叫你两声了,是你自己看得出神。” 鱼十鸢打开油纸,热气腾腾的包子还泛着油渍,肚子早已叫了七八百回,她猛咬一口,吞下后,才道:“不知那一众人是否也到了此地?” “已有近一月不曾见过他们,想来是回去了。” 自那日弃马而逃后,又奔波了接近一个月,鱼十鸢捏紧手里的包子,垂下眼睑,闷声问道:“时予,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自是有的,不必……” 担心二字还没说出口,鱼十鸢忽然打断李酌修,“那你为何不给自己买吃食?” “我吃过了。” 他笑着解释,如此寡薄的瞎话。鱼十鸢没多言,把包子递过去,“我饱了,吃不下了。” “再吃些,下次能吃上还不知甚么时候呢。” 李酌修抬手欲把包子推回去,掌心刚碰上油纸,鱼十鸢忽然抓过他的手,把包子塞到他手里。 “吃不下了,你若是不吃,我便喂狗了。” 李酌修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远处一只小黑狗正吐着舌头,口水流成了河。 他没在接话,安安静静吃起来。 “时予,为何不去寻一处官驿?你既是朝廷命官,他们自会好生送你回锦都。”鱼十鸢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天气愈来愈冷,也不知李酌修身上的伤口可有事。 沉默了许久,就在鱼十鸢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李酌修开口道:“我猜不准他们在为谁效力,又是谁的麾下。” 闻言,鱼十鸢叹了口气,叹道:“朝廷之事真是烦人,筹谋算计,尔虞我诈。你一个官员尚且如此,真不知那些天潢贵胄该是何等揣奸把猾。” 李酌修轻笑,他将最后一口包子吞下去,负手踱到鱼十鸢身侧,“煮豆燃萁,手足相残。因一句‘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①偏安一偶便成了笑话。即使不争、不抢,亦不能幸免于难。是故……揣奸把猾,不过是谋生罢了。” 他这沉甸甸、文绉绉的话听来甚是费劲,鱼十鸢似懂非懂点点头,心下染起几分惶恐。 燕王寻她,当真是赏识人才么?还是别有他心? 鱼十鸢不安地搓着衣角,“时予,我那手稿呢?” “在我这儿,等还了银子,我便把它给你。” 李酌修不再给鱼十鸢问话的机会,飞快道:“快些走吧,还有半月脚程就能到锦都了。” 说完,自己先转身往城外走去。 鱼十鸢追上李酌修的脚步,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还有半月,到时一切都会只晓的。 锦都已有黑石子这一物什,燕王寻她,兴许不过是给予些资源,让他们免于贫苦罢了。毕竟,荆州是燕王统属的封地,他们所出的赋税,最后都落入燕王囊中。 想到这,鱼十鸢心里稍稍松缓了些,连着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日头才爬出山头不久,光明晃晃的照到身上,却没有半分热度。直到晌午,才染了丝丝温热。 鱼十鸢抬手挡去耀眼的光,阴影之下,一望无际的管道分外萧萧。她有些担忧看向李酌修,“时予,天黑之前,我们能不能走到下一个县城啊?” “步子快些就可以。” 李酌修这么说,鱼十鸢便信了。可是,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暗,这茫茫官道仍是走不到头,甚至连个过路的马车都没有,想搭车都无处可寻。 鱼十鸢坐到路旁一棵大树下,休缓了好一阵子,才干涩地咽了咽嗓子。 李酌修靠过来,离她一尺之间坐下,蹙眉望着漫天星子,久久不言。 她单手撑起脸颊,偏着头去看李酌修,半戏言道:“也不知官府为何修这么长的路,只可惜你身在户部,若是工部,这次可真真是折在自己手里了吧。” 李酌修眸子弯了一弯,正欲告诉她自己与工部之人相熟,却在回眸之际,万千话语消泯。 月色在她身后揉开,镀亮柔柔的发丝,发鬓上的木簪,是在交州那次他送的,本不是个值钱的玩意儿,本是他为留下手稿行的些下流心思,她不知,还留着。 大抵是他没有接话吧,望着他的水眸生了些困惑,随后飞快偏开,耳尖已是红润一片。 李酌修眸色晃了晃,压下心底那些自己说不清的艰涩,随口附和了一句,“是啊,日后定要带工部之人走上一走。” 夜里寒风更甚,鱼十鸢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头缓缓垂下,不小心沾到了李酌修的肩膀,李酌修顺势挪过去了几分,分出一把的大氅将她揽进怀里。 目光定在她脸上片刻,徐徐扫向茫茫夜色,暗夜冥邈,深不见底,晦不可测,恍如人心。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盖去眼底神色,轻缓垂下头,脸颊贴上鱼十鸢的额角,“鱼十鸢,我不曾骗过你的。” 这一夜,他们没走出那长长的官道。二人偎身在大树下,裹着尚可御寒的大氅将就了一晚。 朝晖侵晨,跃上鱼十鸢的眼皮。她睫毛抖了几抖,缓缓睁开眼睛。 一稍霞云爬上梨颊,她缓缓动了动身子,想要趁着李酌修没醒,自己先溜出去。手握上环在腰间的手臂,鱼十鸢的眸子愕然瞪大。 她飞快起身,却见李酌修眉头紧紧蹙在一起,脸颊通红,一副病入膏肓之色,再去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如沸水。 上次在山桥村,她也曾额头滚烧,但王妮一家并没有在意这病症,想来并不是如荆州瘴疠那般可怕。 鱼十鸢收回手指,轻轻摇了摇李酌修的肩膀,唤道:“时予。” 只见他眉头更紧几分,迷迷糊糊睁开眼,却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鱼十鸢本也不指望他多清醒,能说话就好。反正她也了解了去锦都的路,只不过是想问问他银子放在了哪里,好去给他买药。 “ 28. 露身份4 [] 好不容易寻了处山洞,鱼十鸢扶着李酌修坐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时予,醒醒啊……” 他不应,阖眸闭着眼,若不是胸膛还在缓缓起伏,鱼十鸢真要以为他驾鹤西去了。 有风自洞口灌进来,彻骨寒风宛如刀尖,生生刮过每一寸肌肤,伤寒之人最是不能冻着,鱼十鸢捏着大氅踌躇几番,缓缓在他身侧靠下。 李酌修生得高,鱼十鸢那大氅不过是聊以慰藉,她将李酌修揽在怀里,让他的头靠着自己肩膀,颈间炽热的呼吸,反而让她有几分心安。 “冷……”一声呓语,若不是鱼十鸢离得他近,几乎听不到。 她把李酌修揽紧几分,他又呢喃着疼。 鱼十鸢不懂他这疼从何而来,只以为是在说梦话,便没作理会。 黯淡的月色下,光秃秃的树木更显萧萧,鱼十鸢望着洞外,忽然想起了她第一次遇到李酌修。 那时,也在洞里过了一夜,只是荆州气候炎热,那夜过的还算安稳。 之后,他便赖上了。 “时予,那日你是不是故意抓着我手腕不放的?”鱼十鸢喃喃问道,她知道李酌修不会回答,自己也没盼着他回应。 鱼十鸢垂下眼睑,指尖踌躇些许,缓缓抬起来戳了戳李酌修的脸,见他没动静,便大着胆子捏了上去。 那日夺情散复发,他便是这样捏着自己的脸。 炽热的气息洒在颈间,鱼十鸢忽然有些不自在,乌漆麻黑的深夜,她没有丝毫困意,坐着发闲,便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似第一次,那晚上,她是有些许意识的。原来是那么个解法,可、可那样不算有夫妻之实吗? 鱼十鸢抿了抿嘴,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李酌修一口咬定他们不曾有夫妻之实,想来是不打算负责任的。 说来也是,他本也是出于情份帮自己,自己怎么好意思让他担责任。 “骗子。”鱼十鸢鼓起腮帮子,满心的委屈酸涩无法言说,不觉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李酌修蹙起眉头,不安分动起来,眼瞅着要醒来,鱼十鸢飞快撒开手,将头偏向一侧,阖眸假寐。 冰凉的头发扫过脸颊,肩上重量撤去,鱼十鸢睫毛微微颤动,庆幸这是晚上,漆黑的夜色能盖去她不擅遮掩的情绪。 本以为李酌修靠到了一旁,正当鱼十鸢暗松一口气之际,忽然肩上揽过一双大手,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李酌修拥入怀里。 温热的大氅紧随盖来,暖洋洋的恍若四月春日。 心脏跃动之声自胸膛传出,铿锵有力,将鱼十鸢的脸颊震红。 许是他的怀抱过于安稳,鱼十鸢竟有了困意,她扭动着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不知不觉睡去。 第二日,李酌修的额头似乎不似之前那般烫手了,鱼十鸢松了口气,他可万万不能倒下啊,不然自己也要丧生在这片林子里。 …… “鱼十鸢,马上就能到锦都了。” 他们不知走多久了,自李酌修发烧后,他这一路都是醒一会睡一会,仿佛下一秒就会一睡不醒。 御寒的大氅被过路的难民强了去,李酌修缩在她怀里,指着遥遥北方,那里白雾茫茫,槁木似魔鬼利爪,没有雕梁画柱的城墙。 “马上就能到了……”鱼十鸢将李酌修的手拉过来,在他冰凉的指尖呼了一口热气,“别睡,马上就到了……” 忽然有一片雪白落到鱼十鸢眼前,她一愣,迷茫仰头,只见天空白茫,无数柳絮撒下,落到身上,片刻化作一团湿润。 “时予,这便是你说的雪么?”她接过一片,偏头去问李酌修,可还没递到他眼前,它就化了。 李酌修没醒,头窝在鱼十鸢肩头,嘟嘟囔囔说着疼。 “哪里疼?”细细去问,他又不答了。 鱼十鸢只当李酌修是烧糊涂了,在呓语。她使了吃奶的劲儿扶起李酌修,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他大半个身子顷刻压过来,若不是鱼十鸢身后树干粗.壮,怕是早被他扑倒。 深叹了口气,鱼十鸢拉过李酌修手臂搭在肩上,提着一口气往前走。 她已经算不准自己多少天没有沾一粒米,可是李酌修呢,他之前为了省银子,就不怎么吃,只怕是更久。 又走了不知多久,鱼十鸢脱力摔倒在地,那地冻得结实,感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她咬牙爬起来,将李酌修安放在一侧,自己拖着身子去寻吃食。 所谓吃食,不过是些枯了叶子的草根罢了。 鱼十鸢却觉是八珍玉食,若是能再多些,该多好。 她留下些,在李酌修身前蹲下,抬手拍了拍他的脸,“时予,醒来吃些。” 李酌修迷迷糊糊撑开眼皮,一抹冰润乘虚而入,后又在眼底化开,自眼角流下。 鱼十鸢抬手为他抹去即要滚如发鬓的水珠,柔声问:“哭甚?” “下雪了……”李酌修摇摇头,接过她手里的草根,仿佛是没有血肉的木头,直愣愣往嘴里塞去。 “你说锦都有雪,咱们大抵快到了吧……”鱼十鸢将李酌修扶起来了些,让他靠到自己身上,将所剩无几的温度分与他。 李酌修吞下干涩的草根,“快了。” 鱼十鸢扶起李酌修,又踏上了那条不归路。 李酌修果真没有撒谎,暮色降临时,她看到了高耸入云的城门楼。 沉重的朱门在即将合并的刹那,被一只沾满泥泞的手卡住。 “官爷,等等。”透过狭窄的缝隙,鱼十鸢哀求道,她的手被夹着生疼,额角因为疼痛,冒出细密的汗珠,手却不敢抽出来,怕被弃在门外。 “好大的胆子!”里面传来守城士卒呵斥,紧接着手上痛意更深。 情急之下,鱼十鸢飞快从怀里摸出那白玉,借着缝隙塞进去,“官爷,官爷,我……” 话未说完,手心一松,城门紧随打开,一个穿着甲胄的少年扑了出来,双手死死桎梏起她的肩膀,“时予在哪里?!” 鱼十鸢被着突如其来的男子怔住,她瞪着眸子,畏颠颠指了指不远处的李酌修。 肩上宛如鹰爪的桎梏刹那散去,她看到有许多官兵向李酌修走去。 雪更大了,纷纷扬扬压在人的身上,让她感到有些累,眼皮变得极重极重,浑身力气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