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军她曾是公主》 1. 一 [] 春雨初歇,宫墙内外尚还残余着湿气。华黎一袭红装立于宫阶之下,只觉正前方的宣政大殿也雾蒙蒙得模糊。 吉时已到,身旁临时遣来的侍女小声催促:“公主,咱们该上轿了。” 华黎合掌,拖着厚重繁杂的婚服轻轻跪下,一言不发地朝那空荡荡的石阶叩了一首,站起身后仍是没见到那里有人,于是垂下眼帘,转身踏进了那方牢笼一般的花轿。 她是朔国最不受宠的六公主,生母是低贱的浣衣女,刚生下她便难产而亡。于她而言,能平安长到这般年岁已是皇家恩惠。 其余姐妹配的都是贵族、侯爵、世子,惟有她,正值两国交战才被想起,随意被当作筹码指给了北狄的不知哪位皇子。 十六年未见天子龙颜,华黎本以为此番和亲,总归能得他相送,倒不想也是自作多情。是了,一个天生带煞的晦气之人,自是没资格得帝后送行。 据说那北狄乃蛮荒之地,人兽皆长得凶悍狰狞,且野蛮无畏,骁勇善战。朔国与北狄交战了整整一年,眼看就要败下阵来,为了国有宁日,和亲迫在眉睫。 华黎心道:“罢了,不过是换一个地方讨生活,只要活着,总归有路可走。” 可似乎老天也偏要与她作对,甫一踏入北狄境内,送亲车队就遭遇了刺杀。 刀光剑影呼啸而过,几个轿夫当场殒命,花轿不受控制地跌落,华黎在混乱中猛然摔出轿子,正巧跌落在一个蒙面刺客脚下。 那人戴着面具立在一片腌臜血污中,只露出一双冰冷嗜杀的眼,他凝视着华黎,缓缓抬起手来。刀尖上残留的血水“啪嗒”滴在华黎苍白的脸上,令她狠狠一颤。 她不自觉攥紧了自己身上材质低劣的嫁衣,心里响起了悲哀的绝音。 她想求饶!她要活命!可刚碰上那刺客的衣摆,便被一阵刀光晃了眼。 白刃自脖颈划过,她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腰间的虎纹玉佩,下一刻,成串细碎的血珠便自眼前喷溅而出。 华黎死了。 死前的那一瞬,胸腔中有恐惧,有解脱,甚至有怪异的欣喜,却唯独没有疑惑,仿佛知道死亡就是她生来逃不脱的宿命…… 可如果能重来一次呢?她不要那样弱小!不要任人欺凌受人摆布!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要逆行风雪,要在这烂透了的世道中找到哪怕一丝的喘息之机…… 日头又沉了几寸。余晖所到之地满目鲜红。 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包围着华黎,她的身子不受控地抖动起来。几颗硕大的雨珠砸在她的额前,额发尽湿。她身体瑟缩陡然一惊,好似终于从长久的噩梦中清醒过来一般,摸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周围仍旧是一片死尸,可明显与方才不同,这些尸体都是身着军装的士兵,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战场。 她又摸了摸自己,嫁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也是同样的一身戎装,银甲上全是血迹,一支利箭深陷进腰间的肉里。 这是,谁的身体? 大雨倾盆而来,耳边是轰隆的雷鸣。华黎坐在尸山里满眼模糊,这具身体的记忆忽然伴着迅疾的春雨向脑中滚滚而来。 她叫陈颂禾,是朔国武将陈筹的嫡女,此番两国交战,朔国兵力不足,陈颂禾不顾父亲的反对自请出战,率领一军在两国交界洛城河谷与敌对抗,不甚遭遇伏击,全军覆没不说,陈颂禾本人也被流箭一击射中,魂归故里。 她真的重生了?华黎不敢相信,她在雨水中冷静片刻,终于接受了自己是陈颂禾这个事实。她要活下去,为了华黎,也为了陈颂禾。 这般想着,她咬着牙狠心拔掉身上的箭头,一阵痛感袭来,眼中立马流下了热泪。 她捡起一块破布简单给自己包了扎后,努力从地上爬起来。 雨势渐歇,陈颂禾正想着该往哪个方向前进,空谷里骤然传来了阵阵马蹄音,伴随着一声声“驾”,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一瞬间僵在原地,是敌?是友?该不该跑? 本能告诉她这是北狄的军队,陈颂禾不再犹豫,撒腿就跑起来。 果不其然,穿过薄雾追来的正是北狄最勇猛的前卫军,领头的男子身姿魁梧,满脸的络腮胡更显凶悍。他早已发现了陈颂禾,见她仓惶逃窜忍不住大喝:“陈小将军!降了还有活路。” 陈颂禾脚下不停,听到呵斥迅速回头撇了一眼,记忆告诉她此人是北狄名将拓喆,很危险。 拓喆策马疾行,将一众北狄士兵远远落在身后,向陈颂禾直直逼近。 “何苦呢,陈将军。”人终究是快不过马的,他很快追上陈颂禾,手中握着的银枪也顺势朝她刺去。 眼瞧着那杆枪就要刺进身体,千钧一发之际,陈颂禾侧身单手接住簪着红缨的枪头,灵活一闪,臂上发力,竟陡然将拓喆拉下了马来! 两人俱是一惊,然而体型和经验的不足终究让陈颂禾也一并摔倒在地,拓喆稳住身形,重新夺回武器抵在陈颂禾的胸前。 陈颂禾喘着粗气,睫毛微颤,一双眼死死瞪着拓喆。 拓喆略带欣赏地望了眼陈颂禾,虽是女子,才略,武艺,勇谋样样不缺,直接杀掉未免可惜,带回北狄,若能为殿下所用……将来的功绩必不会少于自己。 这样想着,他收回银枪,对追上来的士兵吩咐道:“留她性命,带回王庭。” 听了这话,陈颂禾才慢慢回过神来,方才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拓喆似乎并不打算杀她,或许是留着还有利用价值,又或是想慢慢折磨羞辱。陈颂禾脑中还在飞速运转,迎上来的士兵已将她结结实实地捆住。 此时不是逃跑的好时机,既然能暂时留住性命,她定能找到机会逃脱。 她在心中轻叹一声,刚刚夺枪那一幕在脑海里还留有印象,她使出的武艺似乎是出于陈颂禾的本能,想来并没有丢失,尤其是那一下…… 陈颂禾被队尾骑马的士兵捆住双手牵引着,她跌跌撞撞地跟着,一边吐掉口中的血沫一边想,那也许会成为她逃脱的重要武器。 心中的巨石似乎移开了一些,但陈颂禾并不感到轻松,她必须像保护雏鸟的雌鸟一般警觉,才有可能迎来大鹏展翅的一天。 风声和微雨在行军的队伍中急掠而过,陈颂禾被蒙着面辗转多日,终于抵达了北狄的都城应昭。 饶是她被关在囚车内蒙着面,都似乎能看到应昭的繁华盛景。 耳边不断传来商人叫卖的声音,驼铃清脆的余音在空气中回荡,尘土的味道混着烙饼的香气传入陈颂禾的鼻子,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一旁随车而行的看守士兵听罢,不屑地笑了:“我北狄资产丰饶,地大物博,区区烙饼罢了,到了王庭还有更多饕餮美食,只是你嘛……” 他顿了顿,又轻嗤一声道:“ 2. 二 [] 陈颂禾话音刚落,拓喆便惊愕地将那对浑浊的眼射向她,片刻后又移向荼磨。 这个女子……果然不简单……从没有俘虏敢与殿下这般说话,更别提,打什么赌? 拓喆本该拔剑呵斥她的放肆无礼,再将她立刻斩杀。可不知为何,他没有这样做,冥冥之中他隐约觉得,殿下似乎并不厌恶这个女人。下一瞬他猛然间想起,殿下的生母安阳王妃也是出身朔国。 荼磨太过骁勇,以至于他时常忘记,这位殿下还流着异族人的血。 怪不得…… 荼磨许久没有说话,陈颂禾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可是她知道,谁若先开口,谁便败了这第一仗。 万籁俱寂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颂禾见眼前的少年笑得肆意,不由心下一松,可下一刻,他沉沉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一介俘虏,拿什么跟本殿下赌?” 嘴角一僵,陈颂禾竟脱口而出:“我的命,和我的忠诚。” “你的命,我不稀罕,你所谓的忠诚,本殿下这里的勇士要多少有多少。”少年摊开双手,毫不在意。 陈颂禾眸光微闪,想了想,忽然一屁股坐了下来,毫无办法道:“要我心甘情愿为你效力我做不到。既然如此,殿下当我没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大胆!”拓喆在一旁听了半晌,终是未能压住滔天怒意,这个女人,怎能如此不知所谓! 殿下的铁骑不需要随性而为的士兵,他下了决心,一把拔出一旁达木其的佩剑,直直朝陈颂禾袭去。 “铮——” 一个茶盏飞速打上剑身,剑光一闪,在电光火石之间换了方向,锋利的剑却是未能完全避过陈颂禾,一缕青丝随即飘落在地。 “拓喆。”荼磨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声,语气平静,可拓喆听出了警告的意味。 他望着地上碎成两块的茶盏,凉凉撇了一眼陈颂禾,要不是殿下出手,这女人此刻已是一缕剑下亡魂。 陈颂禾看着那缕墨发,也不觉咽了咽口水。 “有意思,好吧,我就跟你玩玩儿好了。”荼磨从榻子上一跃而下,衣袍翻飞,轻巧地蹲在陈颂禾的面前,微微靠近她笑道:“说说看,怎么赌?” 陈颂禾被他吓了一跳,仰着身子站起来,冷静道:“殿下,与其说是赌约,不如说,我们来玩儿游戏吧。” “哦?”荼磨眸光发亮,显然来了兴趣。 “既是游戏,胜者当有彩头,殿下说是也不是?” “自然。”荼磨点着头。 陈颂禾道:“我们来玩儿三局游戏,取三局两胜制,若是我赢了——我要殿下放我平安回朔国。” 荼磨“唔”了一声,似乎在权衡这买卖是否划算,片刻后又问:“若是我赢了呢?” “若是殿下赢了,您想要什么?”陈颂禾想不出,既然她的命和忠诚他都不要,这个纨绔少年到底想要什么。 荼磨思索片刻,懒散挥手道:“本殿下尚未想好,先欠着,待赢了再说!” “可是,比什么?”拓喆适时问道。 陈颂禾朝他点点头,接着道:“拓喆将军问得好。”她微一拱手:“在下不才,有一拙见,不知殿下可否一听?” “说来听听。” 陈颂禾道:“比试的内容由在下决定,为显公平,比试中的任何异议都可由殿下定夺,如何?” 见荼磨沉默,陈颂禾又道:“荼磨殿下威名在外,骁勇善战,睿智无双,想来让在下占点便宜也是无妨。” 拓喆冷笑一声一时无言,使这种幼稚的把戏,殿下怎会上当。 “确实,就依你所言好了。”荼磨点点头。 “殿下!”拓喆讶然,他紧盯着陈颂禾的脸,不放过她的一丝表情,冷漠地开口:“这不成。” 陈颂禾皱着眉,为难起来:“那……由殿下决定第一局,在下决定后两局如何?”她面露懊恼,好似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拓喆还想再说些什么,荼磨却冷然撇了他一眼道:“就这样办吧。” “多谢殿下。”陈颂禾唇角一勾。 这个陈颂禾,诡计多端!狡猾至极!怕不是早就料到自己会提出异议,所以故意设计极不合理的规则,利用他和殿下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个局面,是她一开始就想好的。 拓喆默不作声,在心中冷哼,反正料她一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荼磨打量着浑身是伤又脏兮兮的陈颂禾,开口道:“第一局由我来定,你先去换身衣物,练武场见。” 还能换衣?陈颂禾不由暗暗吃惊,这荼磨殿下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嘛。 “别误会,”荼磨笑眯眯道:“我是怕你脏了我的宫殿。” …… 拓喆拍拍手叫道:“塔塔娜。”,门外走进一个面容清秀的侍女,她虚扶了陈颂禾一把道:“陈将军,随奴婢来吧。” 两人进了一间侧屋,陈颂禾粗声粗气道:“劳烦姑娘替我打盆水来,蓬头垢面,恐有辱荼磨殿下。” 塔塔娜应了一声,并未离开,而是又转头吩咐另一个侍女前去打水。 还真是谨慎啊……陈颂禾默然。 待她换上新的衣物,又用水净了脸,塔塔娜才在一旁低呼一声:“将军竟是女子?” 陈颂禾愣了片刻:“怎么?” 塔塔娜有些赧然地摇摇头:“不……无事,只是王庭许久不见朔国人,偶尔有战败的俘虏也尽是些男子,而且从没有一个活过第二天。” 她自顾自说着,见陈颂禾没什么反应,又道:“像将军这样好看的朔国女子,我只见过两人……” “两人?”陈颂禾问。 “您不知道?荼磨殿下的母亲也是位朔国人,据说是太傅之女,数年前封了安阳公主来了北狄,不久便生下了荼磨殿下。” 陈颂禾讶异地眨了眨眼,看来自己能够在刀尖上舔血的原因就在于此。 “那那位安阳王妃殿下,现如今在哪儿呢?” “真正的王庭,晨曦宫。”她小声对陈颂禾耳语:“这里叫星月宫,只是王庭的一个次殿罢了。王上很宠王妃和荼磨殿下,特许殿下先一步过问军务……” 想了想她又补充:“殿下自小便不爱看那些书简,只好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据王妃身边的女官说,殿下很喜欢捉弄人,三岁时藏起了王妃的贴身玉佩,害得王上差点惊动整个应昭;七岁在王上的茶盏里加了墨,王上不知情下饮下了茶水,结果在别国时臣面前失仪;十三岁时离家出走,在莫离国生活了八个月;十五岁又……” “打住。”陈颂禾头疼欲裂,她朝塔塔娜笑道:“多谢告知。” 塔塔娜抿抿唇,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她懊恼地眨巴着大眼睛,没再说话。 荼磨的种种行径听起来顽劣不堪,可不知为何,她真的十分羡慕。对于前世的华黎而言,生母难产而死,十六年里也未曾见过父皇,她在上京皇城冷宫的一隅长大,没有亲人,没有友人,没有自由,只有洗不完的衣物和无穷无尽的侮辱和打骂。好不容易以为脱离了那噩梦般难捱的日子,不想竟是一脚踏进了坟墓。 …… 练武场。 荼磨换了一身便装,见到陈颂禾时眼前一亮。 他的眼本就灿若星辰,此刻发着亮,更觉眉目如画,仿佛容得下天地万物。 他毫不吝啬地赞美:“原来是位美人,像我姆妈。” 陈颂禾脸色有些微红,上一世作为华黎公主,即使也同样貌若芙蕖,却从没有人如此直白地赞誉过她。 她刚刚在屋内换衣时照过铜镜,发现陈颂禾的脸与华黎竟有六七成相似,也确实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只是长久浸身沙场,对于女 3. 三 [] “可惜可惜,”荼磨砸吧着嘴:“方才那一击倒是可行,只可惜你遇上的是威武不凡的本殿下,虽未取胜,也算是合格了吧。” 他懒洋洋地走下练武场,随意问道:“下一局比什么?” 陈颂禾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心中却微微放了松,刚刚那一下,让她确定了一件事。 这位北狄的荼磨殿下,力气并不大。 她回忆起前几日里在雨中被拓喆追赶的场景,当时她本能地把住了朝她袭来的银枪,不想竟直接将人高马大的拓喆拉下了马,那一瞬间,有关陈颂禾的记忆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原来她生来力大无穷,远胜一般成年男子,朔帝看中她的能力,封了她从五品息风将军,准予她一战。 陈颂禾本来很踌躇,因为对对手并不了解,不知是否该使出能力,对战的内容也未曾想妥。 听塔塔娜的话头,荼磨不爱读书,本以为会是个好机会,然而她本人,华黎,自小也是一文不识,而作为武将的陈颂禾,也只有识字的水平罢了。 直到方才那一战,她找准苗头试探了些许,才发现荼磨的力气虽是不小,却还比不过拓喆,那自然也是比不过她的。 想到此处,她吸了口夜风,朝荼磨露出一抹不怕死的笑意:“我们比,扳手腕!” 话音落下,少年果不其然地笑了:“你?与我?扳手腕?” 拓喆听罢却迟疑道:“殿下,属下与她对过招,陈颂禾似乎,力气并不小。” “哦?”荼磨眉心一动,恍然来了劲:“可以!就比扳手腕!” 他瞧着陈颂禾,瘦弱娇小,怎么看也不想是个有力气的,倒是够灵敏,够聪慧! 不过,世上能人异士众多,他自是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陈颂禾赢了才好,若是又输了,就证明拓喆和自己的眼光真的下降,这局游戏就当是打发打发时间罢了。若是胜了……就又能多玩儿一局了不是吗?他开始期待起第三局来。 暗云至,夜色浓,星月宫中的婢女们瞧着天色,早已挂上了一盏盏宫灯,有光渗过,陈颂禾自信的笑意在月下更亮了几分。 荼磨瞧了她半晌,一甩衣袍:“跟我来。” 陈颂禾拍拍尘土,拉下丝带重新绑了绑散乱的青丝,随着荼磨和拓喆进了内殿。 与荼磨厚衣加身不同,她只着一件单薄的青衣,却好像丝毫感受不到寒冷,整个人笔直挺拔得像一棵劲松。青丝绑起后用一根木簪随意挽住,还散落了几缕在肩头。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不点而红,面不怒自威。 进了内殿,陈颂禾正待坐下,荼磨睨着她乱七八糟的挽发,忽而嫌弃道:“你一介女子,怎如此不重装扮。” “……” 陈颂禾也不想啊,只是她过去身为公主的那十多年,从未有过婢女之类的角色近身伺候,她的发都是自己随意挽的,如何方便如何来,也没人说过什么不好。 冷不丁被荼磨一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邋遢,瞬间有些局促。而荼磨呢,立着右膝端坐,姿态随意,却极尽风流之姿。 “罢了。”荼磨叹声道:“你过来些,坐下开始吧。” 这女子也确实有些意思,他的前卫军内还没有女子,他想好了,若是赢下此局,彩头就要她进前卫军做个小兵好了。 啧,还是便宜了她…… 颂禾轻咳一声坐下,可半晌没有动弹。 扳、扳手腕……虽说她不甚在意,可毕竟也算是亲密的肢体接触,她的脸色有些微红,前世十多年以及重生后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男子。 不过她若是扭扭捏捏,定会再次被荼磨嘲讽!她佯装镇定,伸出右臂立于桌面,摊开手掌平视着荼磨。 对面,荼磨也伸出手,和陈颂禾紧紧相握。 一旁的拓喆和塔塔娜惊得对望一眼,两人眼中皆情绪复杂。荼磨殿下……这十九年来,接触的女子屈指可数,除了王妃,似乎并未与其他女子再有过这样的亲密,北狄的世家小姐更是近不得殿下的身,因为无一例外会被捉弄。 两人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比试,原以为殿下会抵触会拒绝,倒不想竟真的能看到此等场面。 陈颂禾不知身旁两人的震惊,整个人都浸在一股令人窒息又心跳加速的紧张感中。她避开对面少年明灭有光的眼,只专注盯着自己手肘处的桌面。 “殿下、陈将军,我一声令下,你们便开始。”拓喆提醒道。 一定要胜,输了就彻底没戏唱了,这是此时陈颂禾脑子里的唯一想法。 原本还在满怀担忧,可当比试真正开始的那一刻,陈颂禾立时便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心中流淌,顺着血液飞速涌向了手部。 她用尽气力向下压着,满脑子都是如何取胜。 出乎意料得容易,在一片屏息的寂静声中,她握住的那只大手终于应声落下,砸在雕花的桌面上发出轰然一响! 空气中处处弥漫着冷气,忽然吹得陈颂禾一个哆嗦。 意识到胜利之后,她忙松开荼磨的手,雀跃道:“殿下!是我胜了!” 荼磨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他转身就走:“你赢了。明日还有最后一局。” 拓喆忙紧随其后追上前去。 没人注意到荼磨红得发烫的耳根,他快步走出殿外,迫不及待想吹吹冷凉风,看来确实是穿多了,真是热得慌! 他想起陈颂禾单薄的青衣,冷哼道:“算她聪明!” 拓喆在身后不敢言语,殿下这是生气了吗,他也没料到那个女人竟会有如此大的力气,看来拉他下马的时候还是有所保留了,该死!连自己都被骗了! 他斟酌着言辞,劝慰道:“殿下,此女生来大力,连属下都不是对手,若单论力气,恐怕整个北狄都无人能与之抗衡。” 荼磨一阵默然,良久轻咳一声:“知道了。” …… 殿内,塔塔娜瞪大眼天真道:“陈将军,没想到您如此厉害,真是人不可貌相!连殿下……”她撇了一眼司马羡离开的方向,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连殿下都不是您的对手呢。” 陈颂禾微微笑道:“殿下天人之姿,武艺超群,我不过碰巧罢了。” 话虽如此,可夜里陈颂禾躺在软垫上时还是忍不住愉悦起来。 她吸了吸鼻子想,有了实力,自己终于不再是砧板上的鱼肉,多谢你,陈颂禾。 她看了一眼睡在另一张榻子上的塔塔娜,安心闭上了眼。 下一刻,她又睁开了眼。明日要比试的内 4. 四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头的陈颂禾还在绞尽脑汁想法子脱离北狄,那头的洛城河谷内,镇西将军陈筹领着洛城军也到达了战场。 瞧着满目的疮痍,陈筹当即就急了:“给我找!快给我找!” 他身材高大,前庭饱满,平日里二目炯炯有神,但此刻矍铄中却全是手足无措。他头戴银盔,身披战袍,胸前覆有软甲,皱纹斑驳的面孔心焦如焚。 自侦察兵收到洛城百姓送来的河谷邸报,已过了三天三夜,一听闻全军覆没这等消息,陈筹惊惧不已,“哗”地就撇了碗筷赶往这方。 “快找啊!!!” 他目眦尽裂,一声震天的怒吼惊得将士们在尸山里慌忙寻觅起来。可三天三夜……就算是当时还活着,眼下也凶多吉少了。 举着火把从夤夜找到了白昼,愣是没见到陈颂禾的尸身。 陈筹冷静下来,稍稍松了口气,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面色凝重地指挥着将士们整理同胞们的遗体,复而轻叹一声。 “将军可是在担心陈小将军?”副将马荣安慰道:“小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陈筹闻言轻轻撇了他一眼,故作镇定:“在家中是父女,在战场便是战友。”他拍拍马荣的肩膀:“既然她选择了独当一面,出了任何事就该自行承担!别看了,我等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说罢,径直上前背起一具尸体就往拉车上放。 “将,将军!”一旁负责清理的小士兵吓了一跳:“让属下来吧!” 陈筹一言不发地摆摆手,来回抗着一具又一具尸体。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虽说女儿待他稍显冷漠疏离,可他自认是尽到了父亲的责任,将她从小宠到了大,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是这些兵,也同样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为将者当有为将者的方圆和气度,即便是敌人偷袭,可陈颂禾指挥不力也是事实,这些将士魂归此处说到底与她也是相关,他不欲为女儿辩驳,只能略尽绵薄,为她减轻些罪孽。 “阿颂,”他低声唤着女儿的小名:“你到底在哪……” …… 天刚微亮,夜色还未完全散去,屋外还飘着些许寒气,塔塔娜已经起了个大早。 她轻轻拍着陈颂禾的脸颊:“陈将军,该起了!” 陈颂禾嘟囔着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将军?陈将军!” “……” 塔塔娜直起身来一阵无言,这陈将军昨夜是去做贼了吗?为何就是叫不起来! 她沉下脸,猛吸一口气,对着陈颂禾侧过来的左耳一声大吼:“陈将军——” “!!!” 陈颂禾被惊吓,猛然从榻上弹起来。她打了个哆嗦,还未从塔塔娜的“狮吼”中回过神来。 二人正对视着,屋外传来侍女的声音:“陈将军,殿下在正殿等您。” “知道了,我即刻就去!”陈颂禾忙回。 侍女退下,陈颂禾就着塔塔娜准备的水,飞快地洗漱穿衣,正待推门离开,听见塔塔娜在身后问:“将军可想好第三局比试的内容了?” 陈颂禾狡黠地眨眨眼:“秘密。” …… 陈颂禾入殿时,正殿中只有荼磨、拓喆和一个托着浅盘的老翁三人。 她吸吸鼻子,闻见一股肉香自那浅盘中传来,不觉咽了咽口水。 荼磨淡淡地撇了她一眼,一手执筷一手扶膝,姿态优雅地夹起一块肉,轻轻放入口中咀嚼起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极富美感。 陈颂禾大喇喇地走上前,打着招呼:“殿下,我来了!” 她放低姿态拱了拱手,眼却黏着那盘牛肉不放。 荼磨望着她,轻笑一声:“陈将军,可是已想好第三局如何比试?” 陈颂禾点点头,对荼磨道:“想是想好了,只是在下这肚子实在是有些……殿下你看……”她一边说一边小步向那盘肉踱去,明明对司马羡说着话,细长漂亮的眼却半分没舍得分给他。 “站住。”荼磨淡淡抬眼,手中动作不停,口中轻飘飘吐出一句:“你乃俘虏,还想吃肉?” 话不重,却带着鄙夷。 “……” 陈颂禾脚步一顿,复而镇定抚了抚脑袋:“咳咳非也,在下只是想问殿下,可否讨杯水喝。” “呵,”荼磨扬眉轻笑,转头对着那老翁吩咐道:“宋伯,给她上杯水。” “是,殿下。” …… 陈颂禾在一旁憋屈地攥着茶盏,见荼磨吃得差不多了,开口道:“殿下,第三局我想好了,我们比试捉迷藏!” 语罢,三人皆朝她望来,目光中都带着或多或少的诧异。 “怎,怎么了?”陈颂禾被他们盯的心虚,声音不自觉小了些。 宋伯但笑不语,拓喆瞅了瞅一脸跃跃欲试的荼磨,见他没什么不悦,冷声对陈颂禾解释:“无事,只是本将没想到,陈姑娘你同为一国之将,提出的比试竟如此有失水准。” 他理着大胡子激将道:“哼,若是我来出题,定会提出堂堂正正比试一番,凭武艺取胜者方可赢下最终局。” 陈颂禾本不欲与他多废口舌,可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冷漠地与他对视:“可惜了,在下就是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的将军,知道自身实力不足,比不上敌手,便思考如何扬长避短凭巧取胜。”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道:“不像拓喆将军,口中说着堂堂正正,真正上了战场却只会耍些背后偷袭,阴险毒辣的烂招。” 虽说兵不厌诈,可拓喆指使前卫军,在陈颂禾带兵护送手无寸铁的百姓淌过洛城河谷时,趁机占据地势偷袭,实在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之举。 大雨倾盆,模糊视线,河谷湍急,一旦跌入便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为了边境百姓安危,区区百人而已,以身为甲以肉为盾,硬是保了数十百姓无虞。 陈颂禾攥紧了拳头,不忍回忆,皇帝说到底还是不信她的,她所带领的军队也并不是皇家直属,而只是借了将军的名头,领了陈家军的一个分支罢了。 他们不足百人,连军队的编名都不配有,就这样葬身河谷…… 陈颂禾眼中泛涩,轻抚腰间的箭伤,终是没有忍住。 她将目光转向荼磨:“竟不知,荼磨殿下这样看似风光霁月的人,也会纵容下属做此等不将之举吗?” < 5. 五 [] 女子的声音清亮又好听,莫名激得荼磨心头一荡,他自觉有些浮躁,却仍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道:“行,就依你。” 他皱眉不解:“只是这样一来,陈将军岂不是非找到本殿下不可。若是第一局你没能找出本殿下,第二局还有什么比试的意义?” 陈颂禾笑道:“殿下,既说是比试,就该有始有终,就算是让在下认输,也得做完全套吧。” 经过昨日两役,荼磨早已看出陈颂禾的狡猾和不守规矩,提出这等法子只会让他怀疑她又产生了什么坏心思。 可是面对眼前女子如水般笑意清澈的脸,他只好偃旗息鼓,暂时忍住了戳穿她的心思。他倒是要看看,在这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的星月宫里,她还能玩出什么样的花招来。 不,她最好能玩出些花招来,这样才有与他比试的价值…… “既如此,本殿下先说好,”荼磨勾着唇角,眸子微微发着亮:“先前说的彩头,我可想好了。” 陈颂禾见他笑得傲然,不觉问:“殿下想要何物?” “本殿下——要你!”荼磨朗声道。 “要我?我的命?”陈颂禾问。 “不,本殿下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女。签一辈子的卖身契!”荼磨脱口而出。 他仔细想了想,像她这般有意思又不安分守己的姑娘,还是时时放在身边才比较安心。若是放入前卫军,怕是会带坏了自己所领的,长久以来训练有素、战无不胜的军队。 他虽不亲上战场,倒也知晓战场凶险逼人,连一群大老爷们都整日混得灰头土脸,陈颂禾一介小女子,又怎能忍受得住? 若是陈颂禾知晓荼磨内心此刻的想法,定要与他打个三天三夜的嘴仗。 女子?女子怎么了? 对于大部分的女子来说,除了生来比男子略微娇柔些,在行军打仗一事上稍显无力外,琴棋书画、朝政大事、明经明法、墨义诗赋、经商赚钱、家宅分管……并不见得弱于男子。 而她陈颂禾,既然承上天之恩有了一身的武艺和气力,自要在战场上做女子的表率,好让各国百姓,尤其是各国男子都看看,这早不是男人掌控一切、一手遮天的天下! 她很清楚地感知到,不仅仅是作为华黎的她,就连真正的陈颂禾本人,一直以来也都是如此所想。 陈颂禾抬眸而望,正巧与荼磨的目光在半路相遇,两人眼中都带着些执拗和不甘示弱。 “好,我应承殿下。”她没有多想:“若是我胜,殿下则放我离开,若是殿下胜,我便做殿下一辈子的贴身侍女,生死不离。” 荼磨默默回味着这句“生死不离”,轻笑一声,眸光渐黯,内里星辰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要知晓,这星月宫是应昭皇城内除晨曦宫外最大的宫殿,你一个外来人,确定赢得了本殿下?” 陈颂禾呛他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殿下可万不要轻敌,小心如昨日般栽了跟头。” “好!”荼磨不再多言,朝一旁唤道:“宋伯,你便留在这大殿内,做个见证。” 陈颂禾点点头,指着一旁的小门道:“殿下,我便在那间屋子等上一炷香,您先请吧。” 她转头又向宋伯拱了拱手:“宋伯,烦请您老一炷香后进里间叫我一声。” 宋伯眯着眼,轻轻颔首。 语罢,陈颂禾绕过铺着席的殿角,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择了把舒适的椅,缓身坐下,闭着眼休养生息。 其实她压根就没有想着要赢过荼磨,两人来来回回也算是斗了几日,她内心十分清楚,荼磨并未使出全力。 也许是瞧不起她?也许是另有什么想法? 总之陈颂禾倒是有些庆幸。只是这一局……陈颂禾不打算与他硬碰硬,就像方才在殿上与拓喆所言一般,面对比自己强大许多的敌人,只能靠巧劲儿取胜。 若是能让她自由行动,她定要找到一个地势位置光线明暗绝佳之地,暗中屏息潜伏,哪怕蹲守几天几夜,她不信,连一息出逃的机会都找不到! 脑子中正进行着风暴,肚子却不争气地发饿起来。 “咕噜咕噜……”陈颂禾红着脸蹲下身子,妄想减轻肚子里这扰人的噪音。 所幸屋子里只有她一人……不然这脸可从朔国丢到北狄来了! 这般想着,那边门外却传来“嘎吱”一声,陈颂禾慌忙探头望去,胡子白花的宋伯步履蹒跚入了门内。 她忙站起来问道:“时辰到了?” 宋伯笑呵呵地摇摇头,托着一小碟牛肉和一盘雪花酥放在陈颂禾面前,示意她享用。 陈颂禾一怔:“给我的?” 老翁不言语,点着头退出了屋子。 她心中忽地涌入一股暖流,没想到在异乡也能遇到好心人。来不及多想,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碟牛肉和雪花酥,吃了满脸的碎渣。 她用袖子抹抹脸,觉得身体稍微暖和了一些,也有力了一些。 片刻后,宋伯敲了敲门,示意一炷香已过。 陈颂禾走出去,荼磨早已不见踪影。看到已经见底的香烛,她对宋伯点了点头。 她走出大殿,凝神感受了片刻。作为练武者,察觉敌人的气息是很基础但重要的一课。 哼,不错,气息隐藏的很好,竟真的让她半点都找不出破绽来。 可那又怎样,陈颂禾并不想知道荼磨藏在何处,找不找得到 6. 六 [] 由远及近走来的,竟是刚刚还在与陈颂禾点头微笑的宋伯! 到底怎么回事? 她抖着身子,微微张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然宋伯在这儿,那方才站在正殿一角的又是谁?或者说,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宋伯? 陈颂禾怕是自己出了幻觉,呆愣地揉揉眼,回头望了望,又朝前望了望。直到两人立在了一处,她还处于瞠目结舌的哑然中。 “如何?可心服口服?” 一直立在殿中的“宋伯”蓦地开口,这清晰温润又带着些许得意的嗓音,分明就是荼磨! 他直起微微弯曲的背,一手揭开面上的精致细腻、瞧不出半分破绽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 少年笑道肆意,唇瓣微扬,面带红光,目光如炬,通身难掩的贵气风流。 陈颂禾指着他惊道:“你你你,你一直在这?!” 说罢她又猛然捂住唇,那她方才说的坏话岂不是被听了个一干二净…… 陈颂禾心虚不已,忙拍着他马屁惊叹道:“原来如此,没想到殿下竟会如此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在下佩服在下佩服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哼,”荼磨解开身上宋伯的衣物,一撩衣袍坐下,一面举着壶给自己斟茶一面狡黠笑道:“若非如此,怎能听得陈将军你对本殿下的‘赞誉’,又怎能听得陈将军的三句认输?” 他果然是故意的! 陈颂禾忍住怒气,咬牙切齿想,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吞下愤懑,重新堆起些笑意来:“殿下果然神武,是在下技不如人。” 荼磨诧异地扬扬眉,原以为照陈颂禾的脾性,现下该发火了才是,倒不想竟也是个能忍的。 此子可教,能屈能伸。他略带欣赏地撇了陈颂禾一眼,淡淡道:“你未能找出本殿下,陈颂禾,照你先前所设规矩,你已经输了。” “也是呢。”陈颂禾佯装遗憾,垂下眸子轻轻道:“只是在下方才也有了一个绝佳的点子,保管是殿下也找不到那处。” 荼磨一顿。 想了想她又悠悠然开口:“不过以殿下的功力,想必在下也是以卵击石。” “哎!”陈颂禾叹着气道:“就勉强算是殿下获胜好了。” 少女轻飘飘的话落在荼磨耳中,不论怎么听都像是在挑衅,而荼磨自认高深聪慧,自小到大最不怕的就是挑衅。不算他的父皇北狄王与母后安阳王妃,整个北狄就没有他惹不起,又打不败的人! “好啊!”他懒洋洋地接招道:“本殿下也不想赢得不光彩,说出去也丢了我的面子,说我欺负一个弱女子。” 荼磨起身走向偏殿,口中吩咐道:“宋伯,劳你再点一炷香。” 陈颂禾见目的达成,也爽快道:“那殿下,祝你成功。” …… 陈颂禾不紧不慢地走出正殿,背着手在星月宫内游荡。周遭的守卫皆各司其职,目视前方严阵以待,路过的婢女也都低着头匆匆而过。 她找准机会,一个闪身拐进了位处星月宫一角的一间屋子。 她左右嗅了嗅,吸着鼻子小声道:“这味儿对了!” 她凝神听了一会儿,确定屋子里面无人,放下心来推门进去,微微刺鼻的臭味儿扑面而来。 果然,无论是再华丽的宫殿,茅房这种地方都不可能是香的吧…… 陈颂禾环顾四周,这北狄的茅房,布局与朔国也无甚差别。她四下查探了一番,除了那一扇门并没有别的出口了。 抬头望了望高处,好在还有几道横梁,够她撑一段时间足矣。 这般想着,她一手抓住檐柱,借力使力,在墙面上微微一蹬,一个“猴子捞月”甩臂飞上了横梁。 她稳稳当当地立住身形,向下撇了两眼,大约四五人的高度,瞧着有些头晕。她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仰面躺在那处积满灰尘的木梁一角。 无论来人是谁,只要不是刻意抬眸,定不会发现她的踪迹。她美滋滋地想:“此处可是婢女耳房处的茅房,谅他荼磨有通了天的本事也找不来。” 额,就是这味儿实在是有些冲…… 陈颂禾自衣袍下摆处撕开一条,围在口鼻之处,怡然自得地眨眨眼,浓密乌黑的眼睫扇子似的上下扑腾几回,终于垂下。 她闭着眼,却忽然忆起方才在偏殿给她送食物的宋伯,那时候就已换了人吗?小霸王能有这么好心? 她来回思索片刻依然毫无头绪,随即自嘲地摇摇头道:“怎么可能……” …… 正殿内,一炷香已到。 宋伯提醒着荼磨:“殿下,时间到了。” 正欲离开,余光却蓦地瞧见一旁本该摆着吃食,此刻却空空如也的八仙桌,开了口疑惑道:“殿下,老奴放置此处的牛肉与雪花酥,怎的不见了?” 他颤巍巍歪着身子,围着桌又绕了两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难不成已经撤走了? “啊,那个啊……”荼磨摸了摸鼻子,一面朝外走去一面挥了挥手道:“腹中饥饿,被我吃了。” 少年走得很快,宋伯在其后跟了两步没能跟上,只得转过身摸摸胡子,不解地瞧着自家殿下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不是才用过早膳嘛。” …… 陈颂禾这一闭眼就是好几个时辰,待她在睡得极不舒服的横梁之上醒来时,外头已然落了日。 窗隙处渗入的昏黄刺目,将她整个人在地上印下好大一块影子,她忙换了个姿势缩进角落里平躺下。 她是被屋外吵闹的声音惊醒的,不必多想,定是荼磨在满宫找她。她敛住气息,小心翻了个身。 看来这荼磨小殿下也不过如此嘛,陈颂禾幸灾乐祸地想,真是可惜,自己没能听到荼磨认输的喊话,怕不是与自己一般叫了许多遍也没见人吧? 事实上她是想多了的,荼磨压根没有找她,或者说压根没有亲自找她。 少年立在殿前的石阶上一声令下,自有成群结队的银甲士兵替他找,反正陈颂禾也没说一定要自己亲自找人不是吗? 只是如今已过了好几个时辰,陈颂禾还是不见踪影,荼磨不禁有些烦躁。 这个女人,果然不可小觑。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将他耍得团团转,一张巧嘴开口闭口皆是好听卑微的话,做起事来却是果决断然。 真是可恨至极,荼磨勾起一抹冷笑,等他逮到这只小老鼠,定要好好惩罚她! 他倚在榻上,吃着一串果子,身形欣长,墨色的袍,领口绣着银丝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锦带,剑眉上方仍然是那镶了金边的额带。 侍女拖着食盘跪在一旁,脸色有些微红,她正想着要不要佯装失足,好让他们这位不近女色的殿下将她抱个满怀,指不定今日便能飞黄腾达。 正如此幻想着,抬起眸来却冷不丁对上荼磨审视的冷眼,这双眼明明光泽透亮,泛着精致,却莫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出去!”他斥道。 “是,是……”侍女攥进食盘,落荒而逃。这位殿下,果然可怕。 外头已然是全 7. 七 [] 陈颂禾一惊,这声音有些耳熟,这大半夜了,他在膳房做甚? 她咽了咽口水,低垂着脑袋应声转过身去,飞快瞟了那人一眼,果然是达木其。 达木其找不着陈颂禾,正郁闷着,荼磨还专挑这宫人大多都下了值的夜半催他上茶。 他本想谴个看守去催茶,转个头发现所有的守卫都被他发配去寻人了,只好亲自来了膳房,没想到运气不错,竟然还能遇到一个约莫是在守夜的小宫女。 “你,现在去煮一壶茶,随我送去前殿。” 陈颂禾呼吸一窒,气得快把一口银牙咬碎。明明就差一步,就差一步而已…… 她在心中劝自己冷静,瞧了瞧天色,又低垂下脑袋,稳住情绪沉声应道:“是。” 她走进膳房,一面僵着动作煮茶一面思考对策。她不觉暗自庆幸,得亏来的是藏不住事又没什么脑子的达木其,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来的是拓喆或荼磨,今儿个怕是要命丧当场。 达木其就守在门外,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忽然撇见膳房一角的记账先生的木桌。 陈颂禾看了半晌,唇角微翘,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 膳房的门被“嘎吱”一声推开,陈颂禾端着将将煮好的茶,从屋内缓步走出来。 达木其见状催促:“快随我走!” 陈颂禾点点头,小步跟了上去,刚走了两步便忽地一声“哎呦”,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达木其皱着眉回头,不耐烦问:“发生了何事?” 眼看这就要天亮了,陈颂禾还是不见踪影,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荼磨殿下还在正殿等着茶,这小宫女好好地又闹什么幺蛾子? 陈颂禾紧皱着眉,苍白着脸蹲下身子哑着嗓子叫道:“大人大人,奴婢的肚子忽然好痛啊。” 达木其微惊,刚要走近身前一探究竟,陈颂禾却猛然把放着玉瓷茶壶的琢盘向达木其手中递去,口中含糊不清道:“大人,奴婢实在憋不得难受,必须去茅房一趟,殿下催得急,您您您便先去上茶吧!” “诶?你!” 达木其猝不及防接住琢盘,话还未说完,就见陈颂禾已捂着肚子弓着腰跑远了。 “……” 他在原地愣了愣,未作怀疑。眼见人已离得远了,也不好追去茅房,便只得自己奉着茶朝正殿走去。 此时的天色已不像方才那般黯淡无光,半壁的日头已微微泛了白。一颗星在正中高挂,亮得似昼夜不灭的烛灯,不知在给迷路的谁引领方向。 陈颂禾跑开后在一旁蛰伏等待了片刻,确定达木其已然离开,才忙从浓密的草垛里窜出。 没费什么力气,她很快找着了那置在院子里的拉车。打开瞧了两眼,她不再犹豫,缩着身子钻进其中一个,随后静待卯时的到来。 夜终被驱散了开来,此时天已然显露了晨光,虽是熹微,但聊胜于无。陈颂禾小心翼翼地呼吸着,顺势自小小的缝隙中向外窥探些动态。 …… 话说达木其托着琢盘上了殿阶,他抬头瞧着从云层里渗出光的天边,心道:“卯时已至,再过半个时辰就该给殿下上早膳了。” 荼磨一夜未眠,俊美的脸带上了些许憔悴,但气度丝毫不减。 他见达木其上前奉茶,翻了翻眼皮问:“陈颂禾,找到了吗?” 达木其拎起玉瓷茶壶给荼磨斟了一杯茶,听得问话吓得手部一抖,险些将茶壶打翻:“回,回殿下,还未有消息……” 荼磨冷冽地撇了他一眼,拿起茶盏吹着气道:“那陈颂禾狡猾无比,你斗不过她也不算奇怪。” 只是达木其虽说比不上拓喆,但也还算是得力,增调兵力不眠不休已足足找了这许久,可陈颂禾这女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不见踪影。 难不成……当真已逃了出去? 他心中仍怀疑着,抿了口茶正要开口,蓦然觉得口中滋味古怪,他仔细往杯中一探,这一探可不得了,他瞪大着眼,面色惊变,顾不得身份,一口将茶水喷了出来。 “噗——” 达木其就立在荼磨身前,被一口茶喷个正着,他呆愣愣地傻站着,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茶是谁煮的?”荼磨咬牙切齿地问。 “一个膳房小宫女。”达木其应道。 膳房宫女? “她人呢?” “说是身子不适,把茶递给属下后便离开了……” “殿,殿下,这茶有什么问题吗?”达木其顶着一脸的茶水,面如土色,问得慌张又匆忙。 荼磨安静地盯着茶盏,片刻后,抬头对他温和一笑:“没什么,你来尝尝?” …… 陈颂禾进了那木桶没多久,就感到车身动了起来。 她心中一喜,总算等到了这个时候,只要出了那星月宫的后门,从此天高任鸟飞,区区一介敌国的皇子,还敢去他们朔国抓人不成? 荼磨,还真的确实是敢的,此是后话。 颂禾想起方才煮茶时,余光撇见的那物,仍是憋不住笑意。 听塔塔娜说,荼磨性好捉弄于人,幼时曾在北狄王所饮的茶盏中加了墨,使王上在使臣面前出了丑。好好的一壶君山玉露,还是别国进贡,稀有无比,偏生是让他毁了去。 方才膳房中,算账先生恰好留了块墨在桌上,陈颂禾也是心血来潮,细细研磨了片刻,将那摊黑得浓郁的液体置入了煮好的玉瓷茶壶中。 想象着荼磨饮下后的神情,陈颂禾忽觉神清气爽,无比愉悦。要不是害怕暴露了身份,她倒是有些后悔没能亲自伺候他喝下去! 活该!简直是活该!他能做她自然也能,难不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东方欲晓,清风拂山岗,金黄色的曙光缓慢自云层间亮起,云影氤氲,曦光冉起,天是要大亮起来了。 塔塔娜领着一众侍女整齐而入,置下一道道精致的早膳。 刚待离开,荼磨叫住了她:“塔塔娜。” 塔塔娜忙回身跪下行礼,不知道这个小霸王又有什么吩咐。昨日陈颂禾失去行踪,她也被要求着,硬着头皮在屋内蹲守了她一整夜,然而未见其踪影。 “你对陈颂禾说了本殿下的事?” 上头慢悠悠传来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