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苟命实录》 1. 苟命第一天 [] 夜幕笼罩,皇宫的大殿中灯火如昼,丝竹声不绝于耳。 今夜宫中有一场庆功盛宴。 前些日子,太子闻初尧和手下众将领携手踏平了漠北,皇帝龙心大悦,连带着争论三年之久,有关于太子之位的纷争也彻底平息了下来。 宫内四处皆掌灯,星零光影衬着和缓夜色,倒真显出几分融融的欢愉气氛。 柳殊坐在贵妃塌上,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 自她醒来后,周围的所有人都变得有几分奇怪了起来—— 现如今,她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妃娘娘,而她的夫君堪堪大胜归来,风头正盛。 至于这桩婚事… 周围人皆言,是三年前,皇家围猎场上,殿下对她一见钟情,而后便执意要娶她为妻。 柳殊虽不善于言辞,察言观色却是尚可。 她只是一个靠着祖上荫蔽、家族被京都权贵边缘化的女子。 而当今太子闻初尧,年纪尚轻,养在皇后娘娘膝下,近些年又挣了不少军功。 如此桩桩件件,哪里轮得到她来坐这个位置? 若硬要说有什么倚仗,那便是她的太后姑母了。 可…姑母原先不是不太支持她进宫的吗? 松萝见自家姑娘愣愣出神,赶忙凑近了点儿,唤她,“太子妃娘娘…?” 上前两步伸出手在柳殊眼前晃悠,“娘娘这是怎么了?”语气疑惑,“一会儿太后娘娘可就来了,您可得打起精神啊。” 柳殊闻言,抬眼瞧了瞧眼前的人。 松萝是她的贴身婢女,自小与她一道长大,对她颇为衷心。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一醒来就要对上最熟悉她的姑母… 四下无人,不过两瞬她便下定了决心,打算套套话,“松萝,姑母她…” 柳殊有心想问的更仔细些,门外却倏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骤然截断掉她的话语声。 宁朝最尊贵的女人,太后柳思韵搭着宫人的手径直走近。 柳殊思绪回拢,下意识便行了一礼,“参见姑母。”整个动作,连带着嘴里吐出的话语皆是一气呵成,仿佛曾经便演练过上百次,“姑母近些日子可好些了?”态度自然又熟络。 “自然是好些了…不说这个,殊儿你快坐。”太后拉着她的手,面上涌现出几丝喜色,“咱们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如今太子得胜归朝,许是有段时间不会再出去了,这正好是你的机会。” 瞥见柳殊有些愣的神情,语气慈爱,“姑母今天突然传你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抚着她的手,“这三年,你与太子聚少离多…是受苦了。” “不过好在,他也不算糊涂,每次打完仗回来第一晚必定留宿在你那儿。”太后笑着,给旁边的孙嬷嬷递了个眼色,接着孙嬷嬷便将一盒香料呈了上来。 太后缓缓道:“这是西域那边特有的催情香,香味清雅,多用于房事。” 望向柳殊,语带劝诫,“成婚也快三年了,你这肚子还不见着动静,今晚…可得把握住机会。” 太后把那盒香料递至她面前,柳殊一怔,下意识接过。 当朝女子多以淡雅为美,上至举止做派,下及衣物首饰,就连相貌,也多是推崇淡颜一派。故而,她这么艳丽明媚的长相便不太讨喜。 这股潮流,即使三年过去也未曾改变。 柳殊自己亦是知晓的,加之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有几分不自然地垂下了眼,“姑母。”素白的小脸因为紧张更显得苍白,“我…” 分明姑母先前是无意让她进宫的,怎得如今反倒像是两人间有什么约定似的。 还有那句“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可触及太后略带强势的眼神,又兀地没了声音。 姑母是最说一不二的性子,纵然疼爱她,可面对家族世代荣光的延续,是没有可能顺着她的。 柳殊犹豫两息,只得默默闭上了嘴。 谁料,太后竟缓缓望了过来。 “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似乎只是不经意地询问,一眼过后便又收回了目光。 柳殊莫名有种无所遁形之感,心下陡然一惊。 面上强撑着,到底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姑母,这香…一定要用吗?” 女子眼睫微微发着颤,似缀于花蕊之上的小蝴蝶,一阵微风吹来,便能被惊得煽动翅膀,一双美目里,满是极力隐藏的不安。 瞅见柳殊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柳太后以为她是许久不见丈夫,有些无措,缓声安抚道:“没事的,放宽心。” 接着话锋一转,状似无意道:“你这丫头,先前不还求着哀家,说要嫁给心上人吗?怎么如今要见面了,反倒露了怯?” 这下,柳殊只能扬起笑,顺着话头应了下来。 …… 宫墙边缘一束玉兰花窜出,馥郁香气流转春夜。月光如水,斜斜落于廊间,映照着那抹倩影。 柳殊出了慈宁宫,被宫人们簇拥着往外走。 方才太后又特意请人替她重新描眉上了妆。 女子身着枣红色锦缎裹胸,下坠白色曳地烟胧梨花百水裙,轻挽淡薄如轻雾的绢纱,腰间的金丝水红腰封更是衬得她身量纤纤。 小径旁栽种着些广玉兰花,被衣摆这么一拂,花香便愈发浓郁。 轻轻袭来,淡雅的花香味甚是好闻。 柳殊想到片刻前太后强势的态度,以及那个未曾谋面的太子丈夫,脚下越发迈不开腿。 步子也是越走越小,端的是一副不疾不徐的姿态。 可宫道就这么长,走了小半刻仍是不可避免地听见了不远处熙攘的交谈声。 引路的宫人见柳殊越走越慢,不由得出声提醒,“太子妃娘娘,您快些。” 松萝跟在后面,见此,压低声音道:“娘娘…?”她这会儿意识到了自家主子的心思,连带着便有几分担忧起来。 柳殊心知这宫人是太后特意派来盯着她的,宴会又已经接近尾声,时间紧迫,她怕是拖不得的。 思虑片刻,她深吸口气,循着声音望去。 玉色折柳枝倒映在明镜般的湖面上,徐徐灯光下,勾勒出袅袅春色。 尚未婚配的世家贵女与王孙公子尽数赴宴,御花园内,一派热闹景象。 此次宴会明着说是为了庆祝太子大胜归来,可实际上,明眼人一想便 2. 苟命第一天 [] 一时间,周围隐秘的交谈声缓缓停歇。 众人皆向那人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 许久未见,居然已经变化这么大了?! 柳殊思绪回拢,余光扫过旁人看好戏的目光,心下有几分不安。 出身承恩候府,许久困于家族大厦将倾的阴影里,加之三年时间的断档,如今,她只能下意识循着从前的记忆,做出反应。 恍惚间,竟连太子都没认出来! 月色朦胧,花影重重,落于两人之间。 闻初尧的影子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带着股淡淡的疏离味道。 隔离在事情之外,默默地注视着柳殊竭力隐藏的窘态。 她掀起眼皮朝对面望去。 不远处的人,当今的太子殿下,她的丈夫。 男人眉眼深邃,此刻,正微微抬眸打量着她。 柳殊嘴唇翕张,发出点微弱的声音,“殿下…”但很快便又止住,神色显露出几分怔然,下一句话也像是卡在了喉咙里。 恍惚间,身体竟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替她做出了应对。 吐出的话语,一气呵成的举动,都像是另一个人在操纵她的身体似的。 “许久未见殿下,妾心里实在欢喜。”提起裙摆,缓缓跟上不远处的人,“这才一时失了态。” 待柳殊回过神时,她已经亦步亦趋跟在闻初尧身后了。 夜幕沉沉,廊下偶有虫鸣声。 走了一会儿,她内心的紧张感才渐渐淡去许多。 白玉石阶延伸向前,淡黄色光晕下,整座大殿更添几丝奢靡气息。 这里是不同于御花园的喧嚷。 宫人们躬身候在一旁,伴着太监尖细的嗓音,两人徐徐步入殿内。 曲声渐缓,宴会已然过半。 上首的女子一席锦绣双蝶宫裙,牡丹花纹耳坠点缀于侧,似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有意无意往这边扫了眼。 柳殊收回目光,快走几步紧跟在闻初尧身后。 堪堪落座,上头那人便跟踩着点似的出了声,“太子妃来了。”一张嘴便语气温和地给她扣了顶大帽子,“可是让太子好找啊。” 她才跟着行完礼,垫子还没坐热乎就又被迫站直起身,“…母后。”方才进殿时她悄悄打量了眼,见对方眉眼间隐有不虞,说话便更加谨慎了些,“儿臣…” 上次见到这位皇后娘娘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况且她也只是随着众多女眷们在亭台另一侧远远望了眼,人具体长什么样子,这还是头一回看到。 陌生环境下,又是单打独斗,柳殊不免多了几分踌躇。 察觉到皇后视线投注,唇瓣蠕喏几下,又紧紧抿着。 霎时间,殿内的空气为之一滞。 微弱的丝竹声也随着停歇,大殿内就更显出几分空旷与冷凝。 皇后微微抬眼,“怎么…?”唇畔染上几丝冷哨,语气虽平淡,却不由自主展露出几丝威仪,“声音竟跟猫儿似的?” 那是长期身居高位的人情不自禁便携带着的命令语气。 柳殊不由得噤声。 谁料下一瞬,太子却将她整个人挡在了身后。 随着动作,两人的衣摆也或多或少地相叠着,一时间,倒真像是太子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似的。 但他的语调更像是陈述句,“母后,你吓到她了。” 皇后只是一顿,便应下了这个理由作为台阶,“本宫不过是打趣她两句,怎得还惹了你着急了?”语气亦是带着股淡淡的笑意,仿佛先前那股敌意只是柳殊的错觉。 可她知晓,那不是错觉。 她算不上多么聪明的人,性情更是颇为木讷,能一次又一次地远离危险,靠的也不过是这股直觉。 想到片刻前太后的提点,柳殊敛去思绪,在身侧人隐晦的示意下,顺势站起身,与之一道举杯,“惹了误会,如此…是儿臣的疏忽。” 见她示弱,皇后脸上的笑意更甚三分,这才像是满意,施施然喝下了酒,示意她赶忙坐下。 笙簧盈耳,觥筹交错。 两人被特意安排在一起。 上首的人一走,庭下众人便不自觉地放开了些。 宴会进入尾声,三三两两应酬的官员女眷来回穿梭着,无奈,柳殊便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坐在闻初尧身旁。 离得近了,男人身上的酒香味便愈发浓郁。 柳殊这才猛地意识到,他是喝了不少酒的。 可他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举止言谈更是挑不出一丝错处,自若地应付着前来贺喜的官员们。 望过来的目光更是清冽又冷硬,犹如一滩宁静的水,平静无波。 黑睫微微垂着,凝视着她,“怎么?” “臣妾无事。”柳殊一愣,赶忙垂下了眼,不再看他转而盯着地上的某一处发呆。 见闻初尧被前来贺喜的官员们围着,柳殊索性寻了个机会避开了些,也尝试着与夫人们应酬一二。 男子与女子的交际圈不同,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贵为太子妃,又有太子维护在先,那些官员女眷们自然乐意捧着,谈话间也算融洽。 柳殊应付完一批又一批贺喜的人,只觉得脸都有些笑累了,也没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这边,闻初尧刚喝完身旁官员递来的贺喜酒,下一瞬,就听到对方压低了声调,询问道:“殿下,臣刚刚所言皆是出一片肺腑,还望殿下能够考虑一二。” “臣族中有一女,年方二八,容貌清丽可人,更重要的是…小女倾慕您许久。” 那官员把身子弓得更低了些,思及自家夫人的嘱托,语气更加诚恳,“一片痴心,臣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这才斗胆糊涂地问上一句。” 宁朝官场人人皆知,当今太子清雅矜贵,气质温润,对待臣子也是如沐春风。 果不其然,太子殿下瞥了他眼,温和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庆功宴会这种宾主尽欢的场合,那官员也是特意等着这个机会的。 但他到底明白点到为止的道理,赶忙道:“不求能给什么尊贵的名分,只要能让您过个眼,臣以为,那也是小女的福气。”说完便一饮而尽,拱了拱手退下了。 柳殊左等右等,见人走了,这才回到位上,默默等待宴会结束。 见人望过来,她微微顿了下,也扬起唇朝他笑笑,“殿下。” 似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臣妾刚刚也去和女眷们聊了会儿。” 闻初尧微微颔首,余光扫过身旁的人,仿佛是一时兴起,道:“刚刚有官员给孤介绍他家的女儿。”< 3. 苟命第一天 [] 柳殊一怔,眼睫也微微发起颤来,“臣妾…”迟疑了一瞬,还是决定装傻充愣,“不懂您的意思。” 从她的角度,只能窥见他高高隆起的鼻骨,以及乌黑色的浓密眼睫。 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在夜色下,更显得肤质冷白,似冬日覆在宫檐处的霜雪,不必触碰,也能一眼察觉出其中的冰冷刺骨。 她不知晓对方为何会这么问,只直觉上认为,该避开这个问题。 强压下那点儿紧张感,定了定神,抬眼与他对视,“是臣妾做了什么…惹您生气了吗?”面上怯生生的,似乎只要对面人一点头,她就会立刻道歉反省。 闻初尧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懂?” 自家太子妃贤惠的话语还历历在目,现下,又对上这副模样,自然是怎么瞧怎么奇怪。 那两个字在他的唇瓣辗转片刻,便多了丝耐人寻味。 两人建立合作关系也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他自以为,还是比较了解这个合作伙伴的。 精明利己,虽有些小聪明,不过好在也算是无伤大雅。 可对方今日的种种表现…却让他迟疑了。 莫非…是自己这几个月在外打仗错过了什么? 心中百转千回,但面上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望着她,“…不论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孤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还是安分些为好。”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平日里神情温和,如今沾染了酒意,倒莫名显出几分幽深来,像一摊湖水,平静,也会偶起波澜。 无人能窥探那副平静缓和之下的想法。 对上这样的目光,柳殊下意识便有些疑心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不然,这人干嘛这么说? 她低敛眉眼,轻轻“嗯”了声,声量微不可闻。干脆在闻初尧身侧站定,吹着凉风醒酒。 一时间,只有夜风微微轻拂过的婆娑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身侧才传来一道温润声音,“罢了。” 两人目光相撞,只一瞬,不待她反应,闻初尧便错开了眼,率先抬步离去。 男人的步子迈得极大,显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柳殊心下松了口气,赶忙跟上。 殿内。 支摘窗半开着,窗边放了一盆梨花,是花房新培育的花种。 入了夜,花蕊的芳香愈发浓郁,随着夜风一道溜进窗内。 闻着这股若有若无的馥郁香气,柳殊越发有几分恍惚。 太子虽未明言,但…她却总觉得哪里有几丝不对劲。 微微深吸几口气,任由松萝为她褪去钗环。 目光凝固在某处,发着愣。 短短一天,她却觉得像是踏入了一场繁华绮丽的梦境一般。 飘飘然的,踩不到地。 宫宴结束之后,整座大殿便显出几分热闹过后的冷清感。 她心里藏着事,自是早早地把伺候的宫人们都留在了大门外。 现下,屋内唯有她与松萝两人。 “殿下回来了,这宫中可真热闹。”柳殊试探着开口,余光扫向身侧的人,“只是这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 梳洗过后,她才算有了点儿力气继续今日未能继续的话题,“唉…许久未见殿下,我总觉得,今日…好像有些搞砸了。” 松萝走至她身后,轻轻为她揉起肩膀,“娘娘许久未见殿下,大约是紧张了。”目光中满是心疼,“您累了一天,眼下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 “待会儿殿下来了,您多熟悉熟悉,兴许明日就好了。” 柳殊听到这话一愣,下意识问她,“…什么?” 松萝解释道:“您忘了…?每每殿下回宫,第一晚必定是留宿在您这里的啊。”虽不解,她仍是道:“常言道,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 殿内静悄悄的,惟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静静地泛着白色的轻烟,袅袅如缕。 听到这话,柳殊幽幽地叹了口气,撇脸不语,过了会儿才道:“我自然记得…” 虽未听懂最后半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鬼话连篇。 乖巧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要骗人,还是很有些紧张的。 柳殊轻咳了两声,佯装不经意问,“只是吧…松萝,我总觉得殿下这次回来,待我不如从前亲近了。”说完便微微偏过脸颊,拿了方帕子遮挡着,“万一日后再有个什么侧妃妾室的…我只怕会有愧于姑母的期许。” 从松萝这个方向,自家太子妃大半张脸都被挡住。可尽管如此,仍能从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中轻易捕捉到她语气下的落寞与难受。 “娘娘!您别这么说!”松萝否定道:“这都是外面人瞎说的,殿下是什么性情,您是最熟悉不过的呀!” 柳殊:“……” 见铺垫得差不多了,柳殊这才悄悄用余光瞟了眼,语带愁绪道:“我是很想同殿下说说话的。” 不过片刻的功夫,手心里的帕子已经被她揉的打起褶,绞得不能再看了,“但…殿下刚回来,肯定还有公务要处理。” “今日又劳累了一整天…”说着说着,语气转而变淡了几分,面上更加笃定,“…熄灯,就说我睡了。” 说完便迅速地上了榻,闭上眼,“留一盏照明即可。” 松萝仅仅只是一怔,便立马按照吩咐动了起来。 想到太子妃今日颇有些反常的举动,犹豫了两息,到底还是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月色如水,浸透了窗纱,朦胧中,唯有丝丝暗香浮动。 周围的一切也都随之静了下来。 待柳殊再度睁眼,便听见有人唤她。 白雾里泛着朦胧绯色,将她整个人缓缓包裹。 而女子的声音像是透过层层白雾,直直扑向她的眼睑处。 一声又一声,声调轻柔悦耳。 等她仔细放缓呼吸,才终于听清楚。 对方喊的是自己。 “…柳殊。”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随着这声呼唤,一道具象化—— 古寺内的连绵殿宇,层层叠叠的白玉栏杆相倚而上,碧瓦飞甍在参天古树的掩映下连绵一片。 柳殊忍不住轻轻嗅了嗅,隐隐有几丝桂花香。 带着暖意的微风卷过她的发梢, 4. 苟命第一天 [] 这香料如今于她而言,跟烫手的山芋别无二致。 应付完外面的人,柳殊微微抿了抿唇,“这香料…”她没忘记自己入睡前的伤感模样,停滞两息,把声调压得更低了些,“咱们不能用。” 松萝提醒道:“可…可这香是太后娘娘特意拿来的…” “所以才更不能用。” 柳殊朝她递了个眼神,“这些弯弯绕绕若真放在台面上…终归还是不太妥当,我身为殿下的妻子,用这…反倒会惹得殿下厌恶。” “姑母与我同出一族,是好心,可…” 其实闻初尧怎么看她,柳殊心里是半点也不在乎的。 但她身为当朝太子妃,这个身份势必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加之心头浓浓的抵触情绪,故而当下找借口倒是找的颇为顺口,“殿下为人清正…定是瞧不上这些的。” “还是把东西暂且收起来,之后找个机会倒掉些,给姑母那边做个交代便是了。”说罢便把外面守着的宫人喊了进来再帮她妆点一二。 面对陌生人,妆扮齐全点儿也能让她更加安心几分。 就是…麻烦了些。 …… 院子里万籁俱寂,犹闻微风吹动树梢,闻初尧直入殿内,穿庭而来。 柳殊堪堪弄好了个简单的发髻,人便已经进来了。 男人的身影修长挺拔,站在走廊处,神色宁静又淡漠。 大约是在书房坐了会儿,周身的酒味淡了许多。 走至她身后时,酒意消弭,转而只剩下他身上惯有的那股木质香气。 “殿下。”柳殊行了一礼。 内室里的烛火不算暗,覆在脸上,像是朦朦胧胧地渡上了层暖调的光晕。 分明应该是温和的,可他伫立在那儿,却莫名地给她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抬起眼,淡淡“嗯”了声。 声音偏冷,说话时尾音总会不自觉地下沉,带着股特有的味道。 像是他望过来的目光,平静下总是会带着几丝微不可察的审视意味。 直觉上,她觉得这不像是看妻子的眼神。 柳殊垂下眼,默默不语。 大概是她先前露了馅儿,惹得这人怀疑吧? 闻初尧仍是盯着眼前的人,眼底一派深沉的黑。 他似乎是一时兴起,对柳殊颇为关注,但转瞬,便又恢复成那副平静神情。 面上不笑时,望来的这双眼便显得很冷气,“都退下吧。”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平举起手朝她示意。 柳殊顿了两息,忽地福至心灵,上前几步帮忙褪去外衫。 她虽出自大族,却并不受宠,幼时母亲病重时也时常候在旁边伺候,故而比起寻常的世家嫡女,做起这些事便总会显得更加利索些。 可她自及笄之后,无端昏睡了三年,再醒来已经嫁人许久。 怎么伺候夫君,自然是没人教她的,不过片刻,手下便出了点儿小差错。 闻初尧似有所感,垂着眼皮瞧她,眉头轻皱,“太子妃。” 柳殊抬头,淡淡的笑意攀上脸颊,“殿下…”像画布上一抹温柔的弧度,匀在两靥中央,带着点儿轻微的讨好意味。 尽管刻意压制,回答时仍不可避免地泄露出几丝紧张,“臣妾…” 两人身量相差不少,这么面对着,柳殊的半张脸都被朦胧绯色的光线拢罩,幽幽烛火下,似经过一场春雨酥绵的海棠花,娇艳不已。 微微带着点儿怯意,衬着盈盈眼波,恍惚间,竟照得人心摇目眩。 闻初尧微眯着眼,目光多了几丝探究,冷淡地打量了半晌,这才出声,“这次得胜回朝,打了张家的脸,那边怕是不会罢休的。” 柳殊一怔,手下登时又差点没解开衣带,“嗯。”虽然不知张家是什么身份,可这一听就是前朝之事,她身为后宫的人,是不能插手的。 她这次反应极快,立刻顺藤而上,假装专心于伺候夫君。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打住,谁知对方竟是真的有要和她商量的意思,“不过…捉了大王子回京,漠北那边的局势定然会变…希望他的那些弟弟们,可别叫孤失望才是。” 柳殊的手一抖,“…嗯。” 太子目光锐利,微微颔首时,弧线锋利的轮廓便晕染出淡淡的疏离和冷漠,听到柳殊的回答,眉头微挑,意味不明地扫了她眼,“眼下,张家虽不能动,清理些杂土却是够了。” 眸底深处是全然的冷意,猛然转了话头,问她,“太子妃,你怎么看?” 柳殊瞳孔微缩,“臣妾,臣妾…”喉咙间一片干涩,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低头看着地面,掩饰自己慌乱的心情。 她丝毫没有头绪,可太子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若是连这个都答不上来,基本等同于大张旗鼓地在告诉对方,她有问题。 身体像是被寒冰包裹,从头到脚皆是僵硬,思维更是冻成一团,变得迟钝起来,“臣妾以为…” 好在上天仿佛听到了她的祷告,霎时间,柳殊像是被人夺舍了似的,嘴里竟不由自主吐出了话语,“殿下才回京,何不暂且等等?” “如今您风头正盛,张家那边只要有几个识趣的人,便知晓这会儿不是动手的时候。”一句接着一句,语气是完全不同的镇定自若,“若他们真的犯蠢,咱们再顺势而为即可。” 退后几步,向他拱手,“您越发势大,他们心里着急,总归是会自乱阵脚的。” 闻初尧觉得有些奇怪,这人方才还一脸犹豫,话里的紧张瞧着也不似作假,怎得顷刻间又对答如流了? 抽丝剥茧下,肉眼可见,对方只像是卡了一瞬,便又恢复了正常。 他语气稍缓,“不错。”心中疑惑,面上却是半分不显,“你也累了一天了,服侍完便歇息吧。” 第二次面对这种灵魂抽离的陌生感觉,柳殊竟莫名觉出几丝放松。 她自小便与其他人不同,偶尔走神时,脑海里便会出现许多奇异的声音,也因此,落在旁人眼里就像是她又在发愣。 久而久之,与艳丽姿容一道齐名的,便是她的木讷性情。 她也确实不擅长那些勾心斗角,故而,比起第一次的茫然无措,第二次,她心里更多的竟是安心。 有人兜底,有人保护的安心。 这股情愫来得极快,一回生二回熟,等她再拿回身 5. 苟命第二天 [] 黑暗总是让人有一种想逃离现实的虚幻感。 柳殊甚至下意识地以为,是她听错了话。 可对方望来的眼神清清淡淡,话里的意思也是昭然若揭,“怎么?” “没…没怎么。”她下意识看向他,忽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闻初尧的目光已经挪到她的身上了。 漆黑微冷的眉眼,窗外细碎的月光落在他的眼角,也没染出几分柔和。 从柳殊这个角度望去,只觉得闻初尧的眼神直白且不收敛。 甚至…莫名还带了点儿审视的意味。 “殿下、殿下所言极是。”她不自觉地附和,飞快扫了眼便又赶忙扭过头,“我…臣妾,臣妾这就往里。” 因着紧张,她难免有几分磕巴,身子缓缓往里挪动。 话音才落,闻初尧便突然俯身过来,通过窗棂传递进来的月光被他的身影遮挡,柳殊只觉得眼前一晃,男人便已经快速贴近,而后躺在她身旁。 那双墨色的瞳子依旧不见半点波澜,但眼底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这边,柳殊却是尴尬得紧。 她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子有过这般越界的行为,即便这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眼下她除了紧张,便是心慌。指尖微微蜷缩着,双脚更是像钉在了某处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幸亏她提前让松萝又放了床被子在塌上,自己又提前盖好了,不然,她今日定是糊弄不过去的。 毕竟她潜意识里的闪躲太过明显。 可…她也实在是控制不了。 大约是听到了她心底的呼唤,身侧的人破天荒地又开了口,“很晚了,睡吧。” 霎时间,停滞的空气才微微流动起来。 柳殊小幅度调整了下姿势,又等了会儿,确定对方呼吸趋于平缓,面上这才露出一丝如释重负,渐渐入睡。 …… 翌日一早,柳殊梳妆完便和闻初尧一道去了太后那边请安。 轿辇到了慈宁宫,孙嬷嬷远远候在门边,见柳殊他们来了,语气温和道:“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安,太后娘娘已恭候多时了,请随奴婢来。”话音刚落,通传的宫人们立马快步走至殿内。 消息传到太后那里时,她正在用早膳,刚搁下筷子,闻初尧和柳殊便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来得正好,眼下时间还早,坐下来用了早膳再走吧。” 柳殊瞥了眼,见闻初尧含笑着点头,便也认命地坐了下来。 刚一落座,身旁的人就给她夹了一筷子小菜。 她不由得偏了偏视线,闻初尧面容清俊,此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太后的话,解释道:“按礼数,应该是昨日见了父皇和母后之后就来给您请安的。” 拿起案几上的花茶,语气中带着点歉意,“宴会后耽误了会儿,见时辰晚了,这才拖到了今日。” “你们有这个孝心,哀家就很高兴了。”两人相携而来,太子又特意放缓了步子等柳殊,柳太后心中的石头本就已经稳稳落地了。 谁知太子请完安入座后,第一件事竟又是先给柳殊夹菜。 柳太后登时更加欣喜,心下猜测是不是昨日香料相助,成了事,“你们夫妻好几个月未见,如今回了,自是有许多话要聊的。” 说着望了眼垂着眼的柳殊,语气慈爱,“哀家也是过来人。” 意识到这股视线,柳殊只得微微扬了扬唇角回应,转而继续低头默默用膳。 刚夹起菜,下一刻,闻初尧又往她碟子里放了块甜糕。 他的态度自若又熟络,面上也是半点不耽误,神情温和,与柳太后有问有答的。 柳殊凝视着眼前的的糕点,思及男人昨夜意味不明的话语,心头一跳。 不知是不是她有些敏感了… 这人,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对她如此关心? “你这孩子,发什么愣?”柳太后聊到一半,见柳殊只静静低着头,好一会儿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心下一叹,问她,“怎么像是瞧着精神不大好?” 柳殊咬了咬下唇,屏气敛息,“兴许…兴许是昨晚有些没睡好。” 听了这话,柳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下,便很快揭过了这个话题。 她人至中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口味上倾向于清淡,故而早膳也多是清粥和糕点一类的。 见两人都用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和小夫妻之间聊些体己话,外头却猛然传来一阵声响。 殿外。 孙嬷嬷守在门边,见一宫装女子携一少女而来,面上一怔,接着立刻给身后的小宫女使了个眼神。 那宫女会意,转头便快步走入殿内。 孙嬷嬷则退后两步定在那女子的正前方,俯身行礼,“请德太妃娘娘安。”语气恭敬,脚下的步子却是寸步不让。 “太后娘娘可在?本宫带着云知来给她请安。”德太妃语气淡淡。 “怕是不巧了,太后娘娘这会儿正忙…不然,您晚些再来?” 德太妃瞟了眼面前的人,“不妨事,请安这事儿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本宫的侄女难得进宫,带着在娘娘眼前过一眼罢了,费不了多少时间。” 对方这么说,孙嬷嬷便有些不好再开口了。 这慈宁宫内,她再得体,身份上也只是个奴婢,虽然在宫中待了些年岁,可德太妃把话说到这份上,也是她远远不能拒绝的了。 好在那小宫女及时赶来,一路小跑至两人跟前,“德太妃娘娘,太后请您和徐小姐进去。” 德太妃这才收回目光,微微颔首,便带着人一路走近殿内。 远远地瞧见太子,她不由得一喜,“也真是巧了,本宫带着云知来给您请安,竟没想到太子和太子妃也来了。”说着便把身后容貌清丽的少女给推了出来,“云知,还不快来请安?” 女子立在德太妃身后,身段纤弱又苗条,浑身的气度一看便知是出自书香门第。一席淡绿色的衣衫,娇俏雅致,弯弯的柳眉配上一双杏眼,长长的黑睫微微颤抖着。 乍一看,虽算不得十分貌美,却也胜在清新可人,乖巧羞怯。 她被推了出来,脸上立刻带了抹温柔的笑,“臣女徐云知见过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笑意淡淡,如同平静深潭泛起点 6. 苟命第二天 [] 有那么一瞬间,柳殊甚至怀疑是自己又走神听错了话,面上一愣,一双眸子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人,“徐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换了个称呼,朱唇微微抿着。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一时兴起,想问问柳姐姐介不介意罢了。”徐云知勾着唇,方才冷下几分的脸色又重新染上了笑意,“殿下文才武艺兼备,人也生得俊朗,想来日后怕是会有不少人来问姐姐的。” “要不…姐姐就当是,我对殿下这般英勇人物的仰慕?” 她扬起唇,捋了捋耳边的几缕头发,“再或者,就当提前适应下。” …… 这边,闻初尧到了殿后,却没见着人。 游廊曲折,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延伸至后院更深处。广玉兰花攀附在院墙的缝隙间,细碎的阳光从花蕊斑驳落下,如画一般,是完全不同于夜间的明媚。 思及柳殊面对柳太后时的乖巧模样,眉尖微挑。 面上装得再乖顺,实际上却也并未听从建议。 他对柳殊不感兴趣,也无心借此去为难她,思考片刻,便抬步往别处走去。 慈宁宫后殿的这座花园内栽种着许多种花卉,虽处春季,但花房里的师傅仍是把四季之景都汇聚于此。 一时间,芬芳淡雅的花香盈满周身,栀子花的味道若有若无。 越往前走,泛白的瓣片层层叠叠汇成了一条道。 闻初尧正欲再去别处看看,附近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我与殿下夫妻三载,自认为…还是对他有所了解的。” 声音轻盈,洋洋盈耳,“徐姑娘刚才说,想与我共同侍奉殿下…恕我直言,实在是不太妥当。” 闻初尧脚步微顿,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微微抬头朝栀子花树的那侧望去。 一抹熟悉的倩影立于树下,身着一席藕荷月华襦裙,鬓边簪了朵不知哪儿摘的栀子花。 薄施粉黛,微暖的阳光映在柳殊的脸上,愈发衬得她的雪肤细腻如瓷。 可那长而媚的眼梢往上扫着,娇滴滴的乌瞳像是一对黑珍珠,顾盼流波,打眼一瞧,清雅得毫无说服力。 似是情绪有所波动,眉头微微蹙起,说话时,樱唇一张一合,倒是无端凭添了几分生动明艳。 女子声线软糯,却并不过分显得甜腻。如今摆起道理来,更是有种清透干净的力量感徐徐渗透,“听你的意思,想来是真的仰慕太子殿下这般的大英雄,可…徐姑娘莫非是糊涂了?”如甘冽的清泉,给人一种沁人心脾之感。 “当今陛下为人正派,你若是有什么委屈,自是可以击鼓鸣冤,让陛下来给你做主。” “至于这婚配嫁娶一事,你该找的也应当是皇后娘娘或者太后娘娘。”她的声音冷淡了些,“有长辈在先,千说万说,这事儿也是找不到我头上的。” “再者…这是我与殿下的家务事,还是不劳徐姑娘费心了。” 闻初尧藏于假山后,听到这儿,如玉无暇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点儿复杂的神色,最终又克制着归于平静。 极致到诡谲的平静。 交谈声还在继续,“说的是…太子妃与殿下情投意合,京城里多少人都羡慕呢。” 渐渐地,又归于低声,“是我叨扰了。” 待一切归于平静,又等了好一会儿,闻初尧才缓缓走了过去,轻唤柳殊,“太子妃。” 面上冰冷肃然的表情已经全部收起,温和的模样,与方才截然不同,“出来赏花放松,心情可有好些?” 柳殊拿不准他的意思,斟酌道:“…好些了。”心里的思绪已经跑得老远,暗自猜测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探试道:“后殿栽植了许多花,一时有些看忘了,让殿下久等了。” “无事。”他看过来,眼神比刚刚多了些不可说的幽暗,“只是顿觉太子妃…也是如此伶牙俐齿之人。” 像只是随口一提,便很快略过,“既赏完了景,那便一道回去和太后娘娘问安吧。”闻初尧淡淡道:“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咱们是时候回宫了。” 柳殊抬眼瞧去,对方态度自如,见她望来,目光亦是不躲不闪,“怎么了?” 原来是来催她回去的。 可…说她伶牙俐齿又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这人听到了她刚刚说的瞎话? 她垂下眼,“没事…我们回吧。”停顿少顷,到底还是把心底的那些小心思暂时压下。 红墙环护,绿柳周垂,绕阶至前殿,花香才终于淡去许多。 正走着,闻初尧似是察觉到什么,不待柳殊反应,猛地转身上前两步,半拥着她,伸手替她拂去飘落肩头的花瓣。 清雅的木香越来越近,柳殊不由得又有几分想要后退。 但她生生忍住了,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表现地自然一些。 两人是夫妻,又相处了三年之久,她日后若是再这么躲躲闪闪,势必有一日会露馅的。 还是强迫着自己早些适应的好。 尽管三番五次地暗示,可当那人骤然凑近时,她仍是忍不住心头一紧。 男人炽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喷洒在颈脖处,触及皮肤,竟好似有股电流划过一般,酥麻感瞬间便蔓延至四肢百骸。 柳殊强忍了几息,正想找个机会,尽量不露痕迹地挣开这人,谁知,对方却先她一步退开了,“走吧。”扭头便走,丝毫没有留恋和解释的意思。 柳殊:“……”犯什么病? …… 慈宁宫内。 柳太后心情好,早膳后的糕点都多用了小半碟。 “你说的…可是真的?!” 孙嬷嬷眼角噙着笑,“千真万确,奴婢生生等着他们走过了,看清脸,这才跑回来向您禀告,确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离得远,奴婢瞧着像是殿下在给太子妃摘掉肩头的什么东西。” 柳太后听了这话,嘴角的笑意更深,“甚好,甚好啊。” “哀家原本还担心,几个月不见,太子才回来,两人会不会生疏了…如今看来,倒是哀家多想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年了,殊儿却还没有子嗣,哀家也是真着急…” 孙嬷嬷候在一旁,低声劝慰,“太子妃与太子殿下感情深厚,这子嗣也是早晚的事儿。” 柳太后徐徐吐出口 7. 苟命第三天 [] 闻初尧的这两句夸赞犹如魔咒一般,惊得柳殊当天回去便做起了怪梦。 一会儿梦到闻初尧说她在糕点里放了别的什么东西,其心可诛。 一会儿则又是柳太后拉着她的手,不厌其烦地叮嘱她,说太子难得态度这么热切,她需得更主动些。 以至于柳殊第二日醒来后,眼下登时多了一层淡淡的乌青,瞧着好不显眼。 惹得松萝只能又多给她眼下敷了层薄粉。 殿外,零星几个扫洒的小宫女聚在一堆。 一小宫女言辞凿凿,“定是昨夜太子殿下去忙公务,太子妃一人没睡好。”言语中透出几丝羡慕,“太子妃对殿下当真是情深一片啊!” 她语带真挚,其余的另一人亦是笑着附声道:“荷陵说得有理,咱们娘娘啊…当真极其关心殿下的。” 不知哪里的风吹落几瓣花瓣。 窗边偶有几声鸟啼,春风隔花摇窗,窗内人影曳曳。 外头的这些事柳殊一概不知,她当下最烦心的,便是制作这桃花糕。 一大早刚简单梳妆完,孙嬷嬷便笑眯眯地告诉她,制作桃花糕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只待她亲自去一趟。 像是怕她不放心,对方还特意道:“人都给您安排好了。” “殿下许久不曾吃过,这次您用心些做,定能让殿下十分难忘。” 柳殊知晓这是柳太后的意思,自己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索性便随孙嬷嬷来到小厨房。 几个宫女和厨娘早早候在一旁。 孙嬷嬷:“这些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对制作糕点吃食颇有心得的。” “选给太子妃您打下手,娘娘只管吩咐她们便是。” 柳殊勉强地笑了笑,“多谢孙嬷嬷,你先去忙吧,这边我自己能应付。”等人走出殿门,心里才算微微松了口气。 她压根就不会弄什么桃花糕…又怎么可能亲手给太子做? 面对宫女和厨娘们热络的目光,柳殊心下一紧,面上端出一副犹豫模样,“各位都是有手艺的人,我这许久没做…难免生疏了。” “毕竟是给太子殿下做的,我也怕有什么纰漏…” “麻烦帮我把面和出来吧。” 几人不疑有她,自是依言动了起来。 毕竟像太子妃这般的世家贵女,所谓的亲手做糕点也大都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真要动手做东西的,往往都是她们这些下人。 其中唯有一小宫女,面露迟疑之色。 见柳殊跑到另一头去检查食材,身旁的人赶忙轻轻撞了两下,提醒她,“荷陵,你发什么呆呀,太子妃娘娘都吩咐了,赶紧做啊。” 荷陵低垂着眼,面上轻轻“嗯”了声,心里有些疑惑。 以往十来次,从头至尾皆是太子妃娘娘亲力亲为,怎得这次换成她们做了? 不过那思绪也只是一瞬,片刻便又被她抛诸脑后,听见同伴叫她,赶忙回应,“来了。” 这边,柳殊吩咐松萝打了盆水。 一双葱白的手不紧不慢地挽起了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淡淡鹅黄色调的布料衬着,更显得肤若凝脂,柔腻雪白。 浸泡在水里,反复清洗了几次,过了好一会儿拿帕子擦拭干净。 等一切进入尾声,她才缓缓带着松萝过去,“辛苦各位了。” 柳殊望着已经基本成型的糕点,眼底飞快划过一丝满意。 又交谈了几句,问完事情,旁边的松萝适时出声,“咱们娘娘做事情不喜太多人在这儿,你们都退下吧。” 待人走后,柳殊便试着回忆着刚刚询问的制作要点,手下三下五除二,狠加了些料。 闻初尧这人…莫名其妙改了主意,害得她要遭这罪。 在柳太后面前装得人模人样,私底下根本就是两张皮! 柳殊想到这儿,不由得冷哼一声。 调试比例的时候,直接把桌子上摆放的霜糖给倒进去了不少。 反正他也是做做样子给周围的人看,根本不会吃,那做成什么样,也就没所谓了。 耐心等了片刻,待到糕点蒸出来时,晶莹剔透的样子,配上微微散发的清雅桃花香,瞧着忍不住让人食指大动。 柳殊将要送去的糕点给单独装了出来,之后便带着松萝向书房走去。 等到了地方,远远地便看见门口站着个侍卫,“请太子妃娘娘安。”见松萝提着食盒,面露迟疑,“娘娘可是来给殿下送东西的?” “正是。”柳殊微微点头。 “殿下这会儿不在书房,要不…您先去隔间稍等片刻可好?”他劝道:“这个时辰,殿下应当一会儿就回了。” 柳殊装模作样地望了眼天,正值申时,天气晴朗,伴有阵阵微风拂过。 她收回了目光,接过食盒,把东西递给了眼前的人,“既然不巧…那便有劳陈侍卫了。” 这两天她明里暗里问出来不少信息,陈钊作为闻初尧身边得力干将,她还是认得的。 听她这么说,陈钊下意识伸手接过食盒。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对方见他拿稳了,便带着侍女扭头就走了。 陈钊张了张嘴,到底是把话咽了下去。 分明是太子妃过来送东西,可他怎么瞧着…像是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她似的?一不留神人便走出了老远。 …… 过了半个时辰,一道爽朗的声音由远及近,“自从在漠北打完仗之后就天天赶路赶路,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要我说啊,天天束手束脚的,人都快发霉了,还是今天比试了两下身上舒坦!” 闻初尧紧随其后,“也没多长时间。”唇角带着淡淡的笑,神色更添几分和煦。 他身着一席玄墨色锦袍,身形颀长挺拔,大约是才从演武场回来,身上还泛着淡淡的肃杀气息。走到门口,率先抬脚踏进了书房。 殿内的白玉瑞云香炉内燃着丝丝轻烟,袅袅散发开来,案几上摆放着一个食盒。 见他们回来了,陈钊赶忙上前禀报,“殿下,这是太子妃娘娘送来的。”说着拎过食盒揭开,“您看是……?” 一碟粉红的糕点呈于盒内,模样精致,掺了桃花粉后,面片又被捏成了花瓣的样子,打眼一瞧便让人很有食欲。 镇国公世子萧寒江落后他两步,见此,微微挑眉, 8. 苟命第三天 [] 暗室内,燃着淡淡的熏香,门窗皆被关的严严实实。 月光洒下,给男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清辉。 闻初尧凝视着手上的信件,久久未曾言语。 光线昏暗,仅几盏烛火散发着颇为微弱的光亮,映照之下,他的神色不甚明朗,“这便是所有的了?” 林晔站在对面,闻言恭敬道:“禀殿下,咱们的人里里外外都查过了,确是没有发现太子妃有什么问题。” “上回寒江吃的那糕点味道不佳,是因为那是宫女们做的…太子妃并没有亲自动手,仅仅是最后简单处理装到盒内了而已。” 他是林国候第三子,亲近的人往往多唤他林三。跟在闻初尧身边也有几年时间,擅探查,刺杀一类的事情。 闻初尧听了这话,面上淡淡。 柳殊这几日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先是宴会上的奇怪举动,再是身体间潜意识的抗拒,到如今,他心底的怀疑已然越来越浓。 但真正让他决定查的,还是几日前的糕点一事。 思及那些个下人的回话,闻初尧的脸上难得带出些思考意味,“依孤看来,没发现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 分明先前她送来的糕点,味道是相当不错的,怎么这次就大相径庭了? 眼下细细想来,对方当时那一刹那的慌张神情,大约是做不得假的。 人下意识的反应,与身体上不由自主的抗拒一般,桩桩件件都透着古怪。 再加上这桃花糕异于往常的味道… 闻初尧掩去眼底的暗涌,薄唇微抿。 待片刻后再抬眼时,神色已是阴戾而戒备,周身的气场更是阴沉骇人。 “她迟早有一日会露出尾巴的。” 短短光景,一个人的习惯怎么可能变化得这么彻底? 他向来是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因此,心里除了疑心之外,越回想,杀意便也愈发浓郁。 三年前的合作虽是阴差阳错,可这般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却也实实在在给了两人喘息的时间。 但…这个人知晓他太多内情,若到时真的有什么偏差… 闻初尧闭了闭眼,紧紧抿着唇角,下颚绷直成一条线。 不过几瞬,便下定了决心,给林晔下了任务,“再继续查,从她身边伺候的那些人入手。”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话里满是森冷的杀戮气息,“若必要,那…一个都别放过。” 柳殊,他不能留。 待林晔退下,他走至窗前,推开窗,仰望着那片和缓的月光。 静谧的夜晚,偶有几声淡淡的虫鸣鸟啼。 不知伫立在那儿多久后,闻初尧才收回视线,将窗户关好。 …… 夜凉如水,柳殊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月亮。 寂寂冷辉洒满整个宫殿外,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太子妃娘娘,站了这么久了,您别吹凉了身子。”松萝从殿内出来,将雪白的披风罩在了柳殊身上,边系紧了些带子,“虽是四月末了,可夜里的风这么吹着,依旧还是有些寒气的。” “难得月亮这么圆,瞧着心喜便忘了时间。”她知晓松萝絮絮叨叨的是关心她,故而声音里便带上了几丝暖意,“这不是有你出来给我披披风嘛,也算不上多冷。” 松萝拗不过她,只得揭过这话,又道:“刚刚有宫人来报,说是殿下的公务忙完了,今夜会过来。” 柳殊正赏着月,听见这话,忽地停下了脚步。目光一顿,半晌,无奈地点点头,“…知道了。” 闻初尧大概是真的忙,只回宫第一日来过她这里后,其余后面的几天便一直宿在书房。 送完糕点后,两人之间便仿佛有了什么默契一般,你不见我,我不见你。 她自然也是一边乐得清闲,一边暗地里继续疯狂搜寻信息,以备不时之需。 可今日,这人竟又过来了? 待换好寝衣,柳殊仍是未能从郁闷中回过神。 支摘窗略开了半扇,漏出庭前廊下三两抹葱茏绿意。 窗外的月光溜进内室,案上的白玉花觚里插着三两支刚刚折下来的兰花,满屋都是兰花馥郁的香气。旁边梳妆台正中,镶着团扇大小的梳妆镜,照物纤毫毕现。 镜中人眉目如画,体态纤妍,仿佛精心养在温室里的一株素心兰,含苞欲放。 镜旁一盏罗叠玫瑰椅,靠背点缀卷云纹雕花,柳殊照了会儿镜子,便倚靠着意态闲闲地给手部涂着花膏。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扭头,起身行礼,“殿下来了。” 努力把自己放在一个妻子的位置,仰起脸笑着看他,“殿下这几日公务劳累,难为您还特意想着臣妾。”话是开心的意思,语气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这话落在闻初尧耳朵里,也是怎么听怎么奇怪,他双眼微眯,话里不动声色地透露出几丝危险的气息,“想着有几日不见,便过来了。” 柳殊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再度出声道:“殿下挂念臣妾,臣妾…喜不自胜。” 闻初尧听了这话,眉心一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中也带出些说不出的意味来,接着竟一个大跨步把人给拢住了。 为了强迫自己适应,柳殊的双眸本就刻意地直直望向对方。 他这么忽地一靠近,男人细长颈脖处的突起便骤然闯入了她的瞳子里,让她忍不住有几分慌张。 喉头一动,问他,“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闻初尧有心试探,顺手把她的几缕碎发别在耳后,垂眼瞧着。 两人身量相差不少,柳殊被他整个人半堵在角落处,面上是几丝强撑着的镇定。 纸糊的老虎,与几日前那次并无两样。 “怎么了?”闻初尧淡淡反问道。 微黄灯光下,只见他微抿着的唇角,带着几丝冷漠弧度,“你我夫妻之间,帮忙理一理头发,再正常不过了。” 离得近了,眼前人身上的幽幽香气便越发明显。 是女儿家用花瓣来沐浴的味道,让热气一蒸,便尽数飘散了出来。 被他这么罩着,温热的身体仅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蓝襦裙,登时温度便传递了过来。 似吸附在空气中的颗粒,若有若无地贴住了他。 闻初尧一怔,身子微侧,无形中把手抽了回来,“这么问…”浓密睫羽下,瞳色深沉近 9. 苟命第八天 [] 闻初尧眼底划过一丝异色,微微低垂着头,没说话。 窗外的月光轻轻柔柔,融进窗里,将他一双眸子染上了些许的温柔润泽,无形中,中和了零星的锋利气息。 “这次你倒是主动了许多。”淡然夸奖道:“不错。” 柳殊经过先前的那次突发情况,事后特意悄悄练习,故而这次她已经能颇为熟练地帮他褪去衣带了。 生怕闻初尧再一时兴起,赶忙柔和地笑笑,“先前…一时手生紧张,惹殿下笑话了。”说着手上动作又加快了两分。 瞧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闻初尧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太子妃最近,倒是时时手生了。” 对面人的语气稀疏平常,态度也是十分自如,仿佛这话不过是他偶有感触,这才发了问。 可柳殊却不由得心头一震,手下未停,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殿下…这是在取笑臣妾了…?”似是小女儿家面对丈夫意有所指的问责,心下忿忿,语调有些委屈。 极力按捺下心中的紧张情绪,轻而易举便把话里绵里藏针的怀疑试探给变了味道。 自己这事实在离奇,她虽不知缘由,可…除去之前偶然的几次慌张,也是没有露出什么破绽的。 面对这人,她若一味害怕紧张,反倒会更让对方怀疑。 索性倒不如顺势而上,还能为自己之前的举动解释一二。 垂下眼,似有几分郁结,“妻子许久不见丈夫,猛地一见面,也是需要适应的呀…”小声地为自己辩解。 她的音色清脆细软,据理力争时,会显出几分盈盈贯耳的意味,如今刻意用着气音,柔软得竟像是在撒娇。 脆生生响在寝殿内,莫名让他心头一动。 男人近在咫尺,俯身凝望着她,试探道:“孤还以为…你是来求和的。” 柳殊一怔,顷刻间,脑中思绪开始飞速发散。 什么求和?两人之间瞧着…也不像是吵过架的模样啊? 正想着,忽地回忆起她刚到此处时松萝那句似是而非的话。 她说… “床头吵架床尾和。” 那应当是…真的吵架了? 夫妻之间,虽说太子频频带兵打仗离开京城。但两人相伴近三载,若说一次架都没吵过…也不太可能? 柳殊想通其中关窍,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面上却是装得有几丝犹犹豫豫道:“殿下…” 幸亏柳太后见闻初尧对她做的桃花糕赞誉有加,之后那几天又推着她送了两次吃食,不然…她怕是没有现成的理由用了。 “殿下也接了那些吃食,那…过了这么久,殿下可有消气?” 见她应了,闻初尧的眼神霎时便多出几丝探究和玩味,转瞬间又极快掩饰好。 下一刻,只是平平移开了视线,见她服侍完,神情有些莫测,“自是早就消气了。” 他们根本就没有吵过架,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假象罢了。 可…这人竟然应了? 闻初尧忽然觉得,他大概是捕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以至于… 抓到了柳殊的小尾巴。 一时间,殿内的两人都没再出声。 待柳殊放好外袍,扭头就见男人正望着她。 两人的目光短暂的相接了两瞬,他才收回视线,几步走到她跟前,一下子拥住了她。 腰肢突然被一对结实的臂膀从后面缠住。 脑顶随之而来落下男人的下巴,低沉的声线缓缓绕了上来,“孤…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柳殊却无端觉得有几分不适。 柳殊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这太像某种谶言。 但那种感觉也只是一刹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的手就随之松开了。 闻初尧见她不知怎的又在发愣,淡然道:“歇息吧。” 他讨厌舔舐反刍情绪,沉溺于秘密会被泄露的不安,与其纠结这个,不如自己亲自去确认危险。 然后……亲手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在柳殊看不到的地方,男人的眼神幽深而漆黑,如一把锋利的刀剑,让人不寒而栗。 望向柳殊时,眨眼间又变回了那副温和的神情,唤她,“太子妃。”坐在榻边,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空位,“来。” 语气莫名有几分像是在逗弄宠物,可偏偏面上清正得很,眉眼间一片和煦。 见柳殊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还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害怕…?” 圆房这种事,在夫妻间,是再平常不过的。 柳殊似是被点醒,赶忙回神,“怎么可能…臣妾只是紧张。” 狗男人每句话都可能带着点儿别的意味,她不能不小心。 走到床榻边,施施然坐下,和闻初尧隔了一点距离。 谁知男人见她坐定,竟直接转身覆了上来! 柳殊微微僵住,慌忙间,一抬眼就撞入了男人的一双黑瞳之中。 胸腔内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快,紧接着,是被闻初尧视线抓住的无措与慌乱。 她整个人被充满攻击性的男性气息包围,嗓音蓦地有些发紧,“殿、殿下?”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些坐不太住。 闻初尧见她神情隐有慌张,面上哂笑,“放轻松,房事而已。” 见他是来真的,柳殊心里登时更加焦急,“殿下…!” “怎么了?”他淡淡反问,似乎是对她有些不解,“孤会温柔些的。” 密闭的空间内,安静到对方的呼吸声都可以清晰察觉到,连带着被他碰到的地方,都好似瞬间燃起了燎原的焰火。 烫得她手心发热。 柳殊思绪回拢,强撑着让自己镇定下来,试图扮演好这个角色,“不是…臣妾、臣妾是…”但她吞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来。 见男人眼底的疑惑越来越浓,眼睛一闭,道:“臣妾…今日不巧来了葵水。” 下人们知晓太子今夜要来,从桌案摆件到熏香烛台皆是用了心思,柳殊身为太子妃,自然也不可能不早做准备。 闻初尧听了这话,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他不信。 但…他已经亲自确认了危机。 故而当下,他是十分乐意陪着她一起把戏演下去的。 “…真的?”闻初尧疑惑道。 宫中嫔妃的月事都是有专门的人登记在册的,她的时间虽没到,却也只差了几天。 柳殊本来还在琢磨着下一个理由,谁知,对方竟然有相信她的意思? 语气虽疑惑,手却已经缓缓撤了回去,身子也移开了些距离。< 10. 苟命第八天 [] “姑、姑母…?”柳殊疑惑出声。 柳太后望来的目光隐含欣慰,“哀家本以为…殊儿是不会为这事苦恼的。” 柳殊自幼性情颇为木讷,再加上这副与世人推崇的清雅之风无甚关联的容貌,每每总是怯生生的。 好在三年前突然开了窍,主动找上门来求她相助,这才有了后续更为紧密的相处。 故而当下,柳太后以为她是终于又想开了,“你有这个心是对的,夫妻之间无非就是那些事情…有些争宠的手段虽不是上上之策,可你身为太子妃也应当该知晓一二。” “眼下你已经错失了许多时机,既如此…另辟蹊径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柳殊像是被那件舞衣灼伤了似的,赶忙偏开了视线,“我、我…” 柳太后见她面颊泛红,不由得轻笑了笑,“哀家给你这些,也不过是想让你早早做些准备。往大了说,多是妾室争宠的狐媚手段,可往小了看,太子如今后院干净,那这些也左不过就是你们夫妻之间的情趣罢了。” 语带安抚,“太子素来有君子之风,这么久又只有殊儿你一个正妻。”目光扫向她的小腹处,“你可得争气些。” 柳殊登时身体一僵。 一颗心揪了起来,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犹豫了会儿寻了个不出错的万能回答,“…多谢姑母提点。” 柳太后显然是会错了意。 可她若是再继续追问下去,反倒极其可能会惹来对方的刨根问底。 柳殊思虑再三,还是点点头道:“只是…我舞技平平,这衣服给我,怕是会糟践了…”换了个说辞,企图劝柳太后收回成命。 这件事实在蹊跷,加之那股始终萦绕着的不详预感,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柳太后偏头望了过来,面上似乎是笑了笑,“倘若你的舞技都只能算平平,那这京城里的闺秀们岂不是都只能称得上技拙了?” 视线投注,颇有深意道:“殊儿,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一人,这更是为了柳家,为了候府。” “哀家以为,你能鼓足勇气来问这个,应当是做好准备了的。” 女子嫁人后的处境与其家族势力的大小有着直接关联,寻常人家尚是如此,更何况是这宫中。 而承恩候府柳家,除了祖上曾经辉煌一时,如今早已经走至权利中心的边缘了。 柳太后能入主中宫,靠的是国师“凤命所归”的预言。 可她…… 柳殊一直知晓这点,故而一开始才会这般战战兢兢。 自己并无什么倚仗,加之周遭又大都是陌生的人,她这朵浮萍,就更显得飘零无依。 见她低着头许久不言语,柳太后缓缓道:“殊儿。” “你得明白,身为正妻,需得为太子开枝散叶…更何况,若是不能先生出嫡子…待来日,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隐患发生。” 叹了口气,一锤定音道:“这舞衣,你拿回去。” 这话落在柳殊耳朵里,不亚于惊雷乍响,直接把她整个人都给震得一激灵。 伴随而来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下意识地服从。 她的眼前忽地闪过一道零碎的片段。 似乎也有人,站在这座宫殿里,坐在她这个位置上,静静倾听着这番话。 可那个人,当时的反应与她截然不同。 柳殊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是殊儿一时想岔了…” 她若是再迟疑下去,定是讨不了好。 比起疼爱的晚辈,显而易见,还是家族的荣耀更重要。 强制按下那股若有若无的焦虑情绪,面上一如往常,柔和道:“姑母息怒,我这就带回去仔细看看,做足准备。” 见她收下,柳太后这才淡淡点头,“你能这么想便最好了。”只望过来的视线,有些若有所思。 柳殊心里一紧,不敢多待,赶忙拜别。直到出了殿门,她都还是有些莫名地慌乱。 柳太后最后望来的那一眼,总是让她无端想起刚醒来的那天,对方与她交谈的时候。 松萝见柳殊出来,接过旁边宫女递来的檀木盒子,上前两步扶着她,“娘娘…?”方才柳殊与柳太后谈话,她是在外面的,因此瞧见柳殊有些疲惫的神情,满眼都是担心。 柳殊:“先回去吧。”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那个帮忙的宫女便有些故作镇定地扫视了一圈,掩饰性地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去。 …… 仲春的微风不燥,丝丝缕缕地拂在面颊之上。 柳殊脚步虚浮地回了寝殿。 因着要去请安,她今日特意妆扮过。 身着纱粉色锦缎白水裙,头上斜斜饰以碧兰棱花双合玉簪,配以白玉珠花,如此,更显得整个人雅致非常。 本是十分贴合柳太后心意的妆扮,可现下去了一遭回来,除去依旧秾丽明艳的五官,倒像是白打扮了,瞧着整个人虚弱得紧。 一小宫女见她脸色不好看,立刻放下擦拭的花瓶,默默给她倒了杯茶。 柳殊摆摆手,叫她又给自己端了杯热茶灌了下去,又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太子殿下呢?” 那宫女听了这话,立刻恭敬道:“今儿是月末,按规矩,殿下应是在御书房。” 柳殊又喝了好几杯温热的茶水,才将那股心慌给压下去。 眼下,听见这宫女似乎对宫中一应事宜颇为熟悉,下意识用余光飞速扫了眼。 女子面容清秀,巴掌大的小脸,嘴角两边各有个梨涡,瞧着十分面善。 “月末?”柳殊淡淡问道。 小宫女见她有些恍然,立刻又补充道:“每到月末,陛下会在御书房校考殿下们的功课。” 柳殊听了这话,这才端视着她,道:“叫什么名字?” 那小宫女一愣,旋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跪下,“奴婢荷陵,参见太子妃娘娘。” 柳殊点点头,“今后你进屋里伺候吧。”这宫女十分眼生,估摸着是在外头做活的。 想了会儿,又问道:“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本是试探性地一问,谁知荷陵眼睛一亮,有些受宠若惊道:“是的…先前娘娘给殿下制作桃花糕那次,奴婢也在场。” 柳殊:“……” < 11. 苟命第八天 [] 寝殿内静悄悄的。 柳殊听到动静便赶忙拿起椅上的外衫罩在身上。手忙脚乱下拿错了衣裳,一通忙活也不过堪堪遮住了大半。 听到动静,整个人缩在白玉山水屏风后面。 宫人们得了吩咐,自是不会这个时间点进来。 再加上对方这么自然又肆无忌惮的态度…身份便很好猜了。 等了会儿,见人没有开口的打算,这才试探性地探出点头来,“…是太子殿下吗?” 闻初尧不答,静静地站在原地。 像是意识到什么,犹疑地瞟了眼屏风处。 屏风后,女子身形纤细,盈盈一握的腰肢隐约可见。 闻初尧人生得高,手也长,微微用点力手背青筋凸显时,瞧着便极其有力。 他甚至无端觉得,若是他握住这蜂腰,用点力,兴许就折了。 这下,他便丝毫没有要往前走的意思了。 面上一派冷淡,盯了她片刻,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 顶着这股视线,柳殊倏地有些害怕,轻拽衣角,把身子压得更低了些。 时近正午,窗外光芒愈盛,通过窗棂细碎地洒进殿内。 屏风后的那道倩影也被这片光亮映衬地更明显了些。 良久,他走过桌案,走近镜子,一步步走到了柳殊面前。 那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离得近了,山水屏风遮掩下,那道影子就越发显得有几分扎眼。 闻初尧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 连带着那双眸子,也泛起几丝与平日里所不同的涟漪,让人愈发摸不透他的情绪,难辨深浅。 直到这时,柳殊才有些模糊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可还没等她再细细思索,下一瞬,对方又道:“怎么穿成这样?”抬起手为她遮住些许光亮。 随着话落,他的气息铺天盖地侵袭过来,透过偌大的披风传递,紧紧将她缠住。 两人之间距离骤然拉近,淡淡木香味和男人的体温一道,密密实实地萦绕周身,在寂静的室内传来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恍然间,竟有些暧昧得发烫。 她试图解释道:“臣妾、臣妾是一时兴起,想沐浴一番…” “嗯。”闻初尧微微颔首。 他的半张脸隐没在细微光晕里,立体的眉骨切割出一片深邃的影子,黑眸在阴翳中微敛。 此刻,这双眼正静静凝视着他。 没说信还是不信,但周身温和的疏离气息莫名淡了许多。简单利落的单音节,反倒显出几分不露人前的不耐来。 被他这么拿披风罩着,柳殊忍不住极小幅度地缩了缩身子。 这般似是而非的话,就好像… 她用来挽尊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男人黑瞳深幽,一和他对上,柳殊便不由自主地又紧张起来,“殿、殿下。”无意识地瑟缩两下。 不敢多瞧,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外袍,半晌,扯开了话题,“…您…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他并不回话,只微微躬下身,微凉的手背在她的发顶轻轻蹭了下,手法与逗弄宠物别无二样。 下一刻,耳廓的皮肤划过一瞬间的凉意,手掌缓慢擦过她的乌发。从头皮传来的酥麻感如火花迅速冲向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 柳殊不由得怔在原地,待回过神,那只手早已经垂下了。 原本清冽的男声变得有些沙哑,传过来的两个字很轻很低,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柳殊。” 他甚少这般唤她的名字,柳殊自醒来后,更是破天荒地头次听。 “怎、怎么了?”她犹豫地起身迎上这道视线。 男人的目光隐藏着几丝她看不懂的深沉。 柳殊甚至莫名觉得,有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快要突破那道表面的温和面具。 像细密柔软的网,徐徐笼罩着,令她无处可逃。 他缓缓摩挲了会儿,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轻捻着。 像是在回忆方才那刹那的短暂触碰。 “孤以为,你至少该有些身为太子妃的体面与尊严在。”他扫了她一眼,“不过现下看来…” “你倒真是会作死。” 闻初尧微微侧着头,余光寒冷如冰,起身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柳殊有些害怕这样的他。 目光回旋,顾不得去探究那丝更深层的东西,她道:“殿下是否误会了,臣妾…” “误会?”他打断道。 精明市侩,势利贪婪。 凭三年前的微末相助来不停地索求,企图把他当成踏脚石,谋取利益。 又以为真的能借助东宫的登云梯,重振家族。 这些肮脏又过界的心思,他皆数知晓。 闻初尧本以为…这一两年的安静,是她识趣了。 他的语气夹带出点儿厌恶来,“孤从未误会过你。” 柳殊听到他的话,心中一喜。 这应当算是不计较,就此揭过的意思吧! 她大着胆子悄悄抬起眼睫,可谁知,映入眼帘的竟是男人难辨喜怒的神情。 明明是依旧温和的语调,却似乎有股不受控的陌生情愫挣脱桎梏,流露出来,“你既然想以色侍人,那不如彻底些。”他的目光凝视着某处,讥讽道:“这般遮遮掩掩,是否太多此一举了?” “咱们夫妻一场,你若是把孤伺候舒服了,兴许还能拿到些实打实的好处。”话里的意思,像是她与青楼的妓子也别无二样。 这话太过刺耳,以至于柳殊一开始都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这些带有侮辱性质的话语,是出自闻初尧口中的。 那个素来享誉盛名,温文尔雅的宁朝储君,又怎么会忽地说出这样的话? 可对方竟好似也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不待她回神,兀自甩袖离开了。 他来去一身轻松,而她却因为那些话又陷入了一片混沌中。 随着“吱呀”一声,殿内又恢复成一片寂静,独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几缕木香。 “妓子?”柳殊有些愣愣地低声重复着。 …… 昌宁宫内,琴声阵阵。清悦悠扬的琴声随着徐云知的一双素手倾泻而出,足以见得拨动琴弦之人的深厚功底。 一曲终了,德太妃方才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不错,这一曲…技巧和情感都是上乘 12. 苟命第十三天 [] 书房内,一片明亮。 窗纸上有飞絮般的柳叶被迎风吹动,簌簌作响。榻上衾褥帷帐素净雅洁,浸染着墨香,上面摆着一只玉枕,带着剑穗的古剑悬挂在床头。 一室之隔,闻初尧静坐在上首,这几日他一直宿在书房,处理朝内外一应大小事务。 皇帝大约是对他大胜漠北一事极为满意,渐渐地,态度也开始倾斜起来。太子之位坐得愈发稳当,连带着皇帝对他的那股莫名的不喜也消散了许多。 或许再要不了多久,他与柳殊的这份合作契约也该到此为止了。 殿外传来一阵熙攘,男子的声音颇为爽朗,伴着笑声,想来是心情不错。 闻初尧搁下了手里朱批的笔,一抬眼便见萧寒江和林晔一前一后走来。 “我听说咱们太子殿下最近情场失意了?”萧寒江一落座就道。 宁朝太子与太子妃两人恩爱许久,一朝有异动,消息自是传得极快。 闻初尧乍一听这话,心头一顿,“怎么?”他迟早会与柳殊分道扬镳,再加上萧寒江素来有些真性情的武将性格,故而一开始便没有与他透露详情。 萧寒江见他没否认,一愣,“确有此事?我还以为是宫里那些人风言风语瞎传的。”语罢又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才几天…?这消息传得也忒快了点儿。” 阶级确是无形存在的,就如这则消息,也不过是在宫中有些讨论而已,落至宫外,是半点声响也听不到的。 闻初尧听到这话,眼底掠过一丝凉意,“消息能传出来,而且传开的速度不慢,那自然…是有人想要如此。” 萧寒江:“啧,话说回来,上次吃的那糕点…” 正说着,身侧,林晔冷不丁儿拽了下他的衣袖,把茶盏往前推了推,“寒江,喝茶。” 两人目光交汇,多年共事的默契让他心头一滞,“…唉,这些是你们夫妻的家事,瞧我这,跑题了。”饮了口茶水,又道:“来来,我们谈正事儿!” 可老天仿佛就是要和他作对似的,话音才落,外头便传来了侍卫陈钊的询问声,“殿下。”一路走近,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西宫的人送了燕窝过来,说是亲手熬的,您看…?”他语带犹豫道。 陈钊自然是不愿打扰主子,可那小姑娘瞧着柔柔弱弱,嘴里的话却是一茬接一茬,难缠得紧。 见他不为所动,竟直直半跪着摔了一跤! 此人是德太妃的亲侄女,若是她执意如此作为,出了什么闪失怕是也会栽赃在殿下身上… 闻初尧似笑非笑盯着那食盒,不知怎的竟想到了几日前柳殊隔三差五来派人送东西的场景。 他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退回去。”但心底对于柳殊的厌恶又更深几分。 陈钊瞧见自家主子冷漠的神情,心头一颤,赶忙垂下眼。 他跟在闻初尧身边也有些年份,对其一举一动,早已熟络。 忽地像是想到什么,杵在一旁有些欲言又止,过了两息鬼使神差补了句,“…是西宫,徐姑娘送来的。” 昌宁宫与慈宁宫一道,居于宫内西侧,宫人有时也统称为西宫。 四下寂静,只闻一道哂笑。 见陈钊面有难色,半晌,上首的人意味不明地应了声,“这样。” “那便去请她进来吧。”说着给萧寒江林晔递了个眼神,两人立刻会意,去了隔间。 半晌,殿外的宫人见徐云知真的被请进了书房,一个个皆是面露诧异。 书房是议事重地,绝非平常人可进。平日里也大都是些官员,若说年轻女眷,也只独独太子妃一人享受过这份殊荣。 可如今…竟又有新人了? …… 柳殊自几日前与闻初尧不欢而散后,心里便一直疑惑。 太子先前实在是过于清风霁月,骤然吐出那些冰冷刺骨的话,饶是她已经缓了几日,再回想起来也还是招架不住。 躲了几日清净,柳太后便又派人来传她去。 柳殊只得战战兢兢跟着宫人去了慈宁宫,一进殿,便听到柳太后和孙嬷嬷讨论起柳家的后起之辈。 朝堂与后宫联系紧密,承恩侯府之所以在权利中心被渐渐边缘化,究其根本,是朝堂无人。 仅仅凭借柳太后和柳殊,现如今尚能堪堪强撑着门楣,几十年一过,候府便又会被打回原形。 柳太后见柳殊进来了也没有刻意避着,反倒是招手让她过来,“快来,哀家正要和你引荐个人。”说罢在名册上圈出一处。 柳殊应声走近,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三个端正隽秀的字。 “柳淮序” 唇齿间过了一遭,抬眼便见柳太后眉眼含笑,“淮序是景顺二十七年的状元,算是这一代,柳家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可怜他自小被遗弃…”察觉到柳殊面色有异,又道:“二十多年前,当时还健在的老太爷把他捡了回去,本也就是发个善心,以后候府里多张嘴吃饭的事情,可谁知这孩子,竟惊人的聪明。” “老太爷是个惜才的人,力排众议做主让他上了学堂,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提及逝去的亲人,柳太后的语气和缓几分,“这孩子也是个懂得感恩的,如此,也算是和和美美。” 柳殊甚少听到柳太后对一个后辈露出如此满意的神情,又听到他的悲惨身世,心里不由得多出几丝天妒英才的怜悯。 只随着谈话的深入,心底那股反常的情愫,不减反增。 正低垂着眼默默听着,怎料说着说着,话却忽然引到了她身上。 “说起来…殊儿与他也算是有些交集?”柳太后问道。 这句话的语气指向性太强,甚至让柳殊恍惚觉得,她这么瘦弱的肩膀也承担起了许多重担。 子嗣之重,家族之重,她的命运之重。 而她究竟怎样,是何感受,是无人在意的。 触及柳太后眼底的淡淡期许,柳殊只得仔细回想,权衡两息道:“…有的,是旧相识。” 她说得十分笃定,可只要细心窥探,便能发现她这碗水已然满杯,很快就要支撑不住溢出来了。 更何况,她也确实不认识什么柳淮序。 她的旧相识…姓陆。 柳太后像是被她这副颇有些无措的小女儿家模样给逗笑了,轻拍了她几下,安抚道:“太子年轻,你与他之间的路还长。” 她也是听到了宫中不少的风言风语,狭长的眼眸里冷意更甚,“那些都是虚的,不要为此烦心困扰。” 柳殊状似无意瞟了眼桌案上的册子,柔声道:“多谢姑母教诲。” 见她对这个册子感兴趣,柳太后索性把它往柳殊那边推了推,继续方才的话题,“哀家与你提到淮序,也是想让你日后有机会能够提携他一番,毕竟前朝与后宫是时时相连的…他过的好,你自然也能过的好。” “往后就算太子真的糊涂,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她接过孙嬷嬷 13. 苟命第十三天 [] 树影婆娑,风一吹,发出一阵“沙沙”声。 柳殊屏气凝神又仔细听了会儿,终于确定不是幻听,犹豫几下,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从竹叶半遮挡的阴影里显现出来。 陈钊听到动静,赶忙上前查看,见来人是柳殊,惊讶地道:“…太子妃娘娘?” 下一刻,像是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又变成平日里那副冷脸木头的样子,“您这会儿…是来找殿下的吗?” 柳殊很想摇头,但想到此举可能牵扯到的后续麻烦事,还是硬着头皮轻轻点了点脑袋。 陈钊了然颔首,“烦请稍等片刻。”说着一扭头就要进去通传。 谁知,竟迎面撞上了两人一前一后出来! 闻初尧见了她,倒是也不吃惊,“你怎么来了?”只声调冰冷,像是无形中在告诫她,没事不要再来书房,再到他眼前晃。 徐云知落后他两步,见此,眼底闪过几丝异色,娇声道:“见过太子妃。” 柳殊瞧见徐云知和他一前一后地出来,微愣了下。 尤其是徐云知娇娇柔柔的语调,总让她莫名想起那天,她据理力争的模样。 怪…晦气的。 眼眸中装出的情深淡了几分,她福身行礼,颇为敷衍地找了个理由,“臣妾…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 她现在一对上这人,心里就总是莫名地慌乱。 男人听了这话,踱步走近。 他每走近一步,柳殊便忍不住想要往后退。她拼命的忍住,才摇摇欲坠地站着不动。 好在对方似是也不想和她靠的太近,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柳殊忍不住松了口气,她喜欢这样的距离。 闻初尧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人。 一张明媚的脸上带着几分想要拼命隐藏的害怕,眼眸湿漉漉似有水光浮动,小巧的樱唇不安地抿着。 随着两人距离拉进,他甚至感受到了对方衣裙掩饰下刻意绷直的脊背,像只颇有些戒备的小兔子。 闻初尧不自觉地又开始厌烦起来。 面上这副娇俏模样,实际上也就是为了掩盖私下里那些歪门邪道的手段。 频频犯蠢,上不得台面,算到最后也就是空有一张勉强入眼的脸。 也不知她当初是怎么装出那副精明样子来找他谈合作的。 更或者… 他想到了一种更为离谱的可能,嘴角轻扯了下,“太子妃。” 明明是唤她,可这种带着点轻慢的漠视,让柳殊有种又被看轻的错觉,恍惚间竟又像是回到了不欢而散的那天一般。 “你先回吧。”闻初尧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只是柳殊和他相处了这些天,隐约总觉得这股淡然又有些不同,递过来的视线更是幽暗了些,“晚些孤再去找你。” 柳殊:“……”找她? 现在…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吧? 但她到底理亏,暗自压下心底纷杂的思绪,面上有些怅然地应了声。 候在不远处的宫人们暗自交换了个眼神,旋即把头垂得更低了。 …… 寝殿内。 柳殊一回去整个人便泄了气。 半躺在横榻上,绣罗金缕帐半垂,殿内飘着花香与沉香混合的味道,水晶珠帘流光熠耀。 脑中的弦一紧一弛反复拉扯,拽得她生疼。 有时她甚至在想,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周围的一切就都变了样子。 软菱纱帐,柔花温玉,沉木香的味道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得浓郁了几分。 柳殊轻揉着太阳穴,不由得想起来前两次那股奇妙的感觉,每当她接不上闻初尧的试探与刁难,便会有另一个自己来接替。 她轻抿着唇,神色有几分犹疑。 过了半晌,像是魔怔了似的在内心呼唤了好几声。 万籁俱寂,她的呼唤也像是石头入水,只见声响,不闻余波。 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就好像前些日子的种种都只是梦境一般,而她陷入的困境,也只是梦。 一个噩梦。 柳殊长叹一口气,到底没继续强求。 糟心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她越是剖析越是觉得自己境况艰难。 战战兢兢久了,竟连这种求神拜佛的法子都用上了。 不同的是,她求的是自己。 另一个自己。 支摘窗不知何时开了一丝缝隙,傍晚的光晕从外面溜了进来。 床榻上,女子眼睫微闭,长长的睫毛投射下一片暗调阴影,不一会儿竟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似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斜斜地靠在软绵绵的卧榻上,一头乌黑的秀发如云铺散。熟睡时紧缩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笼罩了层云雾般。 昏暗的房间里,停滞的珠帘不知为何又有零星两个左右摇晃起来。 两盏茶过后,床榻上的人才微微有了些动静。 柳殊从噩梦中惊醒,一时半刻还有些缓不过神。 双手紧紧地拽着衣角,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梦境中的恐怖场面仿佛在她脑海中重现,令她不寒而栗。 先前那次梦境里尚且虚幻的场面在这次竟全都逐渐具象化。 她更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围观了名为叫“柳殊”的女子的一生。 从她出生时家族的不重视,到后来偶得柳太后青眼被半强迫性地推上了台,进了宫。再到她骤然对太子一见倾心,最终走至香消玉殒,连带整个承恩候府也一齐覆灭。 还有另一个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说…自己只是一本狗血替身文里的恶毒女配? 虽然柳殊猛一下有些理解不了这一颇为新潮的词句,但这并不妨碍她一下子领略到其中的意思。 有了前两次的兜底,她迅速察觉到,这是另一个自己在提醒她,别作死。 若是按她所言,再有大几个月,太子就会放自己走了。 可…依那人这么恶劣的性子,目前她的处境怕是不容乐观。 柳殊暂且忽视掉心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不安,思考起这些建议的可行性。 正思考着,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请安声。 有了上次不算愉快的经验,这次柳殊很快便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起身,手上未停整理着仪容,视线也下意识地扫视着周围。 待反应过来,像是被自己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给弄得一懵,半晌没有言语。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柳殊下意识望向那人。 没想到太子说的晚些来看…竟然真的只是晚了一些。 她还以为是用来搪塞她的托词呢… 须臾,柳殊才抛开侥幸心理,迫于礼数先开了口,“请太子殿下安。”不过这次的语气比之从前好了许多。 直觉驱使下,她是相信另一个自己的。 可…先前感受到的厌恶,甚至是杀意也做不得假。 折中考量下…她当下的最好选择,竟然只能是默默苟着,以待来日。 想到还有大几个月的期限,饶是柳殊这般素来偏于乐观的人也忍不住想要叹一口气。 这副样子落在闻初尧眼里,却是让他的瞳光微微动了动。 对方上次这么有些一卡一卡的时候,似乎…… 他向来是一个只相信结果的实干派,对于柳殊这个未知的谜团也早已好奇许久。 故而只是刹那,太子殿下便已经再度出击,“孤今日来找你,是有正事要同你商讨。” 捕捉到那两个带着不详意味的字眼,柳殊顷刻间回神,试图转移话题,“臣妾还以为…殿下不会再理臣妾了…” 语气哀怨又胆怯,一双美目幽幽望人时,更是把演技给发挥了个十成十。 14. 苟命第二十一天 []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出声。 闻初尧话里的审视意味太重,以至于柳殊一听便知,这是对她有所怀疑的意思。 甚至…这份怀疑已经被放到了明面上。 柳殊心虚道:“…殿下,不像是沉溺于这些夸赞的人。”心底又尝试着喊了半天,仍是一片死寂。 眼睫颤了颤,借着整理衣袖的机会往后退了两步。 闻初尧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但身体反倒靠得更近,话语中的热气落在她的肌肤上。 随着他的低头,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寥寥,柳殊过分艳丽的眉眼钻入视线。 离得近了,男人眼底不加掩饰的情绪愈发明显。 柳殊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她答不上来话,赶忙出声,“臣妾眼里的殿下,一直都是英明神武的…故而每每望向殿下时,臣妾也都是一直向前看的。” 大概人一紧张就会容易重复相似的话拖延时间,说到最后,柳殊甚至又有些不敢和面前的人对视。 闻初尧不为所动,点点头,“孤现在就想听你夸。” 明明是夫妻间撒娇调情的字句,可偏偏吐出这些词句的人语调冰冷,猛地一听,倒有种逼迫性质的步步追紧。 还没待柳殊回答,男人突然走近两步搭上了她的肩。 两人间的距离在顷刻间拉得更近,他熟悉的气息压了下来,眉眼也近在咫尺。 加上刚从外面过来,身上的檀木香混着股暖意,闻着极为浓郁。 柳殊莫名感觉闻初尧的目光像是成了形一般,连带着被他碰触的地方都有点发烫。 她想往后退些,却又被他固定着,动弹不得。 男人落在她肩上的手也仿佛带了丝漫不经心的狠劲儿,惹得柳殊一怔。 她…没怎么太得罪他吧? 怎么感觉依这人的手劲儿,下一瞬是想要把她置之死地似的? 柳殊忽地一顿,脑中灵光一闪。 按另一个自己所言,她这个恶毒女配是对太子一见钟情后持续不断地作死才落得最后的凄惨下场。 那…… 心里打定主意,柳殊登时便有些凄然出声,“有关殿下的桩桩件件,臣妾都是时时记在心里的。”尝试着找了找感觉,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状,“臣妾对您一片痴心…天地可鉴!您为何要这般疑心臣妾?” 闻初尧语带戏谑,“痴心一片…?”他想到了那碟能鼾死十头牛的糕点。 这人如今在他心中就是个骗子的形象,拆东墙补西墙,嘴里大都没一句实话。 “那更要好好说说细节才行。”他冷淡道。 柳殊的面颊被她用手微微遮挡着,听到闻初尧这么不依不饶,嘴角不明显地一抽。 他肯定是发现什么了! 面上再抬眼时,显出几分茫然无措,眼睫渐渐蒙上一层水雾,神情颇有些受伤。 半晌,扬起唇苦涩一笑,并不争辩。 女子的眼眶蓄满了泪水,要落不落地缀着,声音显出几分哽咽。 明媚的姿容沾带上几分梨花带雨的脆弱,一般人瞧着大抵都会忍不住生出几分恻隐之心,以致不忍心再继续问下去。 可闻初尧显然不符合这个范畴。 他只是意味不明地睨她一眼,“…孤不问了。”见她又借擦拭眼泪的动作顺势和他离得更远了点儿,嘴角轻扯了下。 那抹笑容显得极浅,乍一瞧去像是嗤笑。但…眼底逐渐变浓的兴味却显出点儿截然相反的味道来。 闻初尧倏地觉得,对于柳殊,他的处理方法或许出了点儿偏差。 这么有趣的宠物,就该养在身边,时时逗弄才是。 等到哪天他没兴趣了,再放干了血,慢慢审问也不迟。 一剑杀了,岂不是太浪费了些。 余光扫到对方有些紧张的模样,哂笑了声。 这么富有趣味的事情,他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这边,柳殊听到他又骤然不追究后,心下一松。 但有前车之鉴,故而她面上依旧是有几分绷着的。 下一瞬,闻初尧甚至好脾气地帮她理了理纠缠在一块儿的步摇坠子。 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望来时也像是浸了墨一般,柳殊一对上,便不敢再瞧第二眼。 先前,他也帮她理过钗环。 不同的是,那次是在大庭广众下。 如今,偌大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柳殊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闻初尧面色自若地帮她分开缠绕一起的坠子时,她甚至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错觉。 待她做好心理准备再迎上这股目光,偏偏又一切如常。 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下,稍稍收敛了些,“吓到了?” “没…殿下怎么会吓到臣妾呢…”柳殊越说声量越低,故而这话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有些不信。 可闻初尧方才那么较真的人仿佛在此刻被什么蒙蔽了双眼,竟然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太子妃的心意,孤感受到了。” 柳殊呼吸一滞。 衣摆遮掩下,她的手指有些尴尬地蜷缩了起来。 热演是一回事,可…自己嘴里说出的话被太子这么一复述,怎得听起来…如此怪异? 比之她,对方显然是个演戏上的中高手,“如此,孤定会视若珍宝。” 柳殊:“……殿下谬赞。” 好在说完这话,闻初尧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柳殊强压下想要翘起的唇角,待确定人彻底离开,她才有些虚弱地瘫坐在软榻上。 太子绝对是在抓她的小尾巴…往后这种试探只怕也是会多不会少,她得有几分紧迫感才行。 想到突然消失的另一个自己,柳殊不死心地又在心底唤了几声。 等了会儿,依旧是一片平静,她这才有些认命地喊来门外的松萝和荷陵,把事情吩咐下去。 往后…该是她自己争分夺秒了。 …… 凤仪宫。 柳殊一大早便过来候着了。 给她引路的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姑姑箐棠,见柳殊站了好一会儿了,笑道:“按理说,太子妃娘娘身为儿媳,需得每日早晨来请安,可皇后娘娘仁慈,您才免了这些规矩。” “到底是您福气深厚!” 柳殊:“…姑姑说的是。” 五月的天,已经有了几分初夏的影子,临近正午,烈日高悬。 柳殊被太阳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索性便把目光投注地面,默默数起地砖来。 等数到四位数时,宫内才堪堪传出一道声音,喊她进去。 皇后张芩坐于上首,见柳殊面有薄红 15. 苟命第二十一天 [] 张皇后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是闻初尧,唇角微勾,“太子来了。” 柳殊应声抬头,果然看见男人正站在不远处,长身玉立,身影颀长。 他的神色淡漠而深邃,让人无法窥探其内。 柳殊疑心他是听到了片刻前的那几句话,颇有些尴尬地偏了偏视线,“殿下。”旋即噤了声,开始装起木头来。 这对母子在这里,哪有她说话的份。 可偏偏男人就是不如她的意,临近了,那道饱含审视的目光还依然落在她的身上。 柳殊无法,只得顶着这股强烈的目光,抬起头。 霎时,映入眼帘的是太子冰冷如刀锋的锐利眼神,让她无端打了个寒颤。 柳殊微微眨着眼,试图掩盖方才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面上滴水不漏地轻笑了下,顺势避开了些,“臣妾与母后正在看画像呢。” 听她这么说,张皇后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把桌案上的点心推到前面,示意道:“离午膳还有一会儿,太子先尝尝这白玉酥。” 闻初尧眸光微转,目光往柳殊的方向微微一瞥,不明显地眯了眯眼。 下一瞬才上前拿起糕点尝了口,“多谢母后。” 一时间,两人身上母慈子孝的光辉几乎要把柳殊给闪晕了眼。 她不由得又往后缩了缩。 张皇后:“太子这次大胜,连带着整个凤仪宫也是面上有光,不少朝臣七拐八拐地到本宫这儿来打听内情呢。” “如今…一个个热络的,倒是看不出从前犹犹豫豫的样子了。” 这些话柳殊曾听柳太后提过,亦是知晓部分内情的。 闻初尧自三年多之前成为宁朝储君后,朝中大臣世家们一开始都心里没底,毕竟当时谁都未想到一个寂寂无名的皇子会被选为太子。 直至后来他屡次出边关,去跟那些异族人打仗,初战更是带兵斩杀了敌军三万余人,这才歇了那些大臣宗亲们左右摇摆的心思。 如今听到张皇后再度提及往事,柳殊心底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她倒觉得,对方像是在…铺垫。 张皇后的话仍在继续,“不过…你倒是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越长大性子越温润儒雅,为人处世也是难得地公正。”目光投注,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笑意,“本宫是看着你长大的…一晃竟也十来年了。” 闻初尧的神情没什么波动,甚至连张皇后暗示起过往张家不同于旁人的支持态度时,也只是淡淡地颔首。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话就搭上了柳殊方才递来的台阶,“刚才本宫也请太子妃相看过了,这孩子是个知冷热的,听着是颇为赞同的意思。” 话音才落,柳殊又赶忙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了些。 背后安排太子是一回事,真被本人抓包,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还没有这么放肆。 张皇后见闻初尧仅是略扫了眼柳殊,便又低眉敛目继续听着,心里不由得一喜。 她自收养了这个孩子,可谓也是费尽心思。 甚至为了永绝后患…合伙做出下毒那样的事。 本来尚且好好的,可这人一日不如一日听话,她不得不再添些筹码。 如今他手握兵权,羽翼渐丰,是不能来硬的。 张皇后想到这儿,神情又更和缓了些,“太子来瞧瞧,觉得如何?”语气也是温柔极了。 画卷铺在桌案上,闻初尧草草扫过,心里便有了数。 左右他也正有此意,故而对张皇后明晃晃安插棋子的行为,一下子也并未拒绝,“母后觉得好便好。” 张皇后笑意更甚,吩咐箐棠收起画卷,往另一侧走去,“有太子这句话,母后定会好好帮你把关。”待落座,便要招呼两人前来用膳。 闻初尧瞟了眼落后张皇后几步,缩着当鹌鹑的柳殊,面上装出来的温和淡了点儿,“不必了,儿臣与太子妃一会儿回去还有些事要商讨,正好一起用午膳。” 柳殊:“……”有事商讨? 她怎么不知道… 察觉到太子目光投注,柳殊连忙展颜一笑,配合地点点头。 张皇后目的达成,挽留了几句见两人去意坚决,倒是也没硬留,“那…你们去吧。”只语气里的惋惜,能让柳殊登时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甚至有点不合时宜地猜想起来,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到底谁的演技更加入木三分。 寒暄完,两人便相携离开。 凤仪宫外,午后的阳光细碎洒落,男人挺括的额头和俊秀的鼻尖贴上她时,还带着一丝暖意酥麻的温度。 柳殊亦步亦趋跟在闻初尧身后两步,对方一停下,她便也只好止住。 她的视线向上一抬,撞上了男人的眼。 空气滞住一瞬,他的声音哑了些,冷不丁儿出声唤她,“柳殊。” 是她的名字,而非公事公办的“太子妃”。 每每他如此,柳殊便会有股不好的预感。 闻初尧站的笔直,偌大的殿宇坐落于他身后,显得整个人略微有些薄凉。双眸沉暗,漆黑微冷的眉眼,午后星点的阳光落在他的眼角,莫名带了点儿打量的意味。 她下意识看向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又已经挪到了她的身上。 柳殊呼吸微滞。 那种被毒蛇环饲的感觉又来了。 还没等她想出应对的办法,对方又道:“不要自以为是。” “也不要做多余的蠢事。”后半句话,更是带了股浓重的警告意味,“你应当做的…是管好你自己。” 男人漆黑的双眼直直盯向她,深眸映照出她有几分惊愕茫然的面容。 柳殊忽地有些说不出话。 她并未做什么,不过是一时兴起顺应一下张皇后的想法罢了。 再者,她又能反抗什么? 闻初尧…又是站在什么立场告诫她的呢? 午后的微风拂过面颊,暖洋洋的,她却只觉得冷,连带着心底的委屈和厌烦,也在悄无声息地疯涨起来。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最终她也只是道:“臣妾知道了。”语气谦卑又胆怯。 只那双轻垂下的眼,隐隐闪过泪光。 …… 柳殊回去后自然是没等到什么一起用午膳,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同她商讨。 不仅如此,闻初尧似是心情不佳,更是把冷淡的态度给放在了台面上。 一时间,宫内外有关两人感 16. 苟命第三十二天 [] 昌宁宫。 德太妃一早就换了身淡紫色的衣裙,任由徐云知帮她配着耳饰。 “明儿是万寿节的大日子,该准备的东西你还是得备好。”德太妃轻拍了两下身侧人的手,语气缓缓道,“虽说皇帝也只是为了安抚朝臣走个过场,可这献礼环节上,臣子们都瞧着呢,这也是个机会。” 徐云知静静候在她身侧,拿起白玉瑞云金丝耳坠在女人耳廓处微微比了比,温声应了句。 “至于那柳家女,姑且先容她得意一天也无妨。”德太妃凝视着镜中少女娇美的脸庞,语调多了几分气定神闲,“姑母先派个人去给你探探路,等太子后院里的口子打开了,再有所安排也不迟。” 说到底,徐云知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小又颇为聪慧伶俐,她没有亲生骨肉,如今日积月累地,瞧着这个侄女也像是亲女儿似的。 因此,德太妃偶尔也是矛盾的。 莫说世家贵女,就是宫外的平民百姓也是多不愿进宫的。 话本子里描述的再梦幻美好,等真进了宫,那就等于是半只脚探进了阎王殿。 真出了事香消玉殒,可能…连敌人都不一定能知晓是谁。 德太妃幽幽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徐云知柔软孺慕的神情,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云知待在家里那龙潭虎穴的破地方,倒不如进宫争上一争,左右有她护着一二。 反正最后的奔头也不是那个天天耽于情爱,追忆故人的皇帝。 太子…应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况且… 她轻压下喉间细密的痒意,轻咳了声。 自己这副身子,也不知能护到何时。所以…万事都得快些提上日程才行。 德太妃放空了会儿,几息后思绪方才回拢,“…就算真要进宫,姑母也会把你风风光光送进东宫,说什么也不会做的像当初柳家一般…” 她的语气显出几分鄙夷,“到底是沾染了点儿低贱血统,还真以为宫里是什么好地方,一刻也等不及地要把女儿推进来。” 徐云知瞳光微闪,瞥见德太妃的神情,见她似是想起往事,手下替她慢慢地顺着后背,“我听姑母的。” 她对太子并无真心,又一心想向上爬为姑母做些什么,故而进宫,反倒是她当下最好的选择之一。 察觉到对方话里的在意与独断,更是心头一暖,“从小到大,就只有姑母最疼我…为了姑母,我是做什么都愿意的。” 德太妃的脸色这才好了点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殿内某处,一小太监弓着身子。 两人交谈的声量并不大,只德太妃偶有情绪波动时才会有那么几个词句的音量稍稍拔高些,而他站的距离并不算很近,故而自是偷听得颇为费力。 帽子遮掩下,那双细长的吊梢眼止不住地左右转着,不过两息又恢复成一副平静模样。 待徐云知陪着德太妃用完午膳,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人歇下小憩,这才缓缓退到殿外。 午间,趁着换值的机会,找了个借口便七拐八拐地往凤仪宫方向去了。 宫内,张皇后并未穿皇后服饰,也没戴花钗珠冠,头梳高髻,只用几支簪子简单别着。 身着织金线六幅罗长裙,外面裹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大袖披衫,臂上挽着的刺绣披帛有部分拖曳在地面上。 即使穿得日常,可身处高位久了,仍是显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严。 箐棠得了那小太监的消息,才进殿,便瞧见这副景象。 主子换了常服通常是心情不错,思及此,她自然也是一同欣喜,“娘娘。”三两步走到跟前屏退宫人后,这才覆在张皇后身边耳语几句。 “本宫给太子选侧妃,怎么算都是合乎规矩的…她这么鲁莽地想要趁乱杀人算是个什么事儿?” “这德太妃,也是慌不择路了,净犯蠢。”张皇后踱步走至桌案前,俯身,白皙纤细的手指执了香箸,在案上那端端摆着的青鹤缕金香炉里轻轻拨弄,“她就算是恨毒了慈宁宫那边,也不能…” 箐棠扶着她坐下,“那小太监是咱们才安插不久的,奴婢瞧着机灵归机灵,但…似是有些太急于表现了些。”犹豫两下,又道:“不过他这次…应当是得了消息便过来了。” “…两个蠢货。”张皇后的目光里毫无波澜,“若是要算计柳太后,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见香炉内袅袅轻烟缓缓上浮,又问道:“人已经回了?” 箐棠:“远远递了消息便走了,有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了。” 张皇后朝她投去一瞥,眉心微挑,“做事…还是得换个利落些的才行。” “不过既然已经做了,便是先用上一回…也无伤大雅。” 箐棠会意,心里暗暗记下,立刻又问,“那这件事,咱们是…?” “姑且先看着吧,等那边真这么烂泥扶不上墙,咱们再施以援手就是了。希望…不要让本宫失望才是。” 烟雾缭绕下,她的声音透出几丝飘渺,“作壁上观,才不会引火烧身。” “而且,本宫的这个儿子…本事可大着呢。” 一室粉香氤氲,几盏宫灯静静照着。 门窗都被关上,里间的风和雨,连带着那些阴暗的算计,皆是被困于内,透不出去半分。 …… 暗室。 月亮被云层遮挡,不知何时探了个头,在寂静的春夜投下点点银辉。 徐徐月光下,闻初尧长身玉立,偶有几丝夜风透过没关严的窗棂吹拂进内。 他背着手,凝视着窗外的星点光亮。 林晔候在他身后,语带恭敬,“殿下,皇后和德太妃那边…都不大安分。” 固定时间的例行汇报,又都是老熟人,闻初尧的神情没什么大的变化,“怎么?” “德太妃那边的探子回话,说…对方是想趁万寿节这个机会,去刺杀太子妃娘娘。” 万寿节即为皇帝诞辰,又因着今年风调雨顺,钦天监坚持声称是吉兆要大办, 皇帝才决心按照往日的规模来办。 若是从前,那不过也就是一顿宫宴的事情,可今年,则是整整两天的欢庆。 如此…确是可以趁乱做些什么。 但…… 闻初尧转过头,深寂的眸子映着夜色一点星光。 听了这话,唇边溢出 17. 苟命第三十二天 [] 东宫内,柳殊正在练习丹青。 五月中下旬,空气中已然浮现出几丝夏日雏形,夜间,偶有几声虫鸣。 窗棂外的月光被浓密的树荫遮掩,殿内的光线依然明亮。 莹莹烛火下,映照得她的脸白皙似雪,若硬要说,怕是世间最美的玉也比不过这张美人面孔。 更别说,她执起画笔时,周身那股不同于平常的清冷气质。 松萝敛去眼底的惊艳,继续默默候在一旁磨墨,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夸赞道:“娘娘画得真好。” 柳殊本就是空有些幼时的底子,比起另一个全能的自己,她如今是哪哪都差点儿。 故而乍一听这话,难免愣了下,“你…觉得我画的好、好看?”语气也是有几丝不可置信。 松萝仰起脸笃定道:“自然!”像是怕她不信,还赶忙点点头,“虽然瞧着与先前的画风不大一样,但也是赏心悦目的!” 柳殊:“…嗯。” 她这么努力恶补画技,为的不过是以后战战兢兢的日子能好过些。 至少…不用总是担心遇到这个也不会,那个也不擅长的情况。 毕竟…… 柳殊微微垂下了眼。 另一个自己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见柳殊似有疲色,松萝忙搁下墨锭,上前扶住她,“这已经好几日了…连着练,身子也吃不消啊,您歇歇。” 以为她是为了万寿节的献礼而紧张,又劝道:“娘娘您的画技向来出彩,况且这献礼最重要的是心意不是?所以现在要做的是养足精神,去参加明日的万寿节呀。” “而且,那时家人也会被允许进宫的…” 柳殊揉了揉因连日的苦练而有些酸痛的手臂,闻言,兴致不高地“嗯”了声。 正准备去休息,殿外却忽地传来荷陵刻意放大的请安声。 直直传向殿内,接着传入柳殊的耳中。 这下,她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迎接来人,“太子殿下。”只心里有股莫名的烦闷。 她不想见到闻初尧。 甚至于,她…有些害怕他。 闻初尧淡淡颔首,见柳殊立于画架前,神色怯怯,目光一凝,“画得不错。” 照猫画虎不成反类犬…挺诙谐的。 “多谢殿下夸赞。”柳殊维持着人设,柔柔一笑。 疯狂抱佛脚的同时,她也没忘记秉持初心。 如今阖宫上下都知晓两人发生龃龉,柳殊索性自闭地更彻底。前些天还偶尔出门一两次,当下是直接连殿门也不出了,整日里尽在里面捣鼓这些丹青,得闲了也是多看些书转换转换心情。 故而,误会自然也就无形中加深了许多。 待传到闻初尧耳朵里,已经变成太子妃为情所困,暗自垂泪了。 思及此,男人的眸中闪过一丝轻微的讽意。 柳殊不设防地撞上这道目光,宛如一道细细缠绕的丝线,一下子冲撞进她的心口。 密密麻麻的。 疼得慌。 她早就知晓这人瞧不上她,可… 男人先前的那些下意识的体贴做不得假,良好的教养亦是。 她不明白… 为何,独独对她…? 为何,独独是她… 强忍下眼眶里骤然迸出的涩意,柳殊撑起个微笑,道:“殿下,明日万寿节,臣妾…穿什么比较得体?”这种大节日,东宫的服饰多是会提前商量的。 正如皇帝和皇后,有外国使臣在场,他们自然也是乐得装装样子穿套相配衣衫的。 谁料,闻初尧只是眉尾微挑,“太子妃自己安排即可,不必问孤。” 听他这意思,是连这份体面也不愿意给她了。 柳殊轻咬着下唇,鼓足勇气又问了遍,“…那、可是颜色要素雅些?”宁朝以此为美,她这样至少不出错。 “素雅?”闻初尧瞟她一眼,“万寿节是喜事,不是比谁穿得素雅白净的。” 他似是心情不佳,连带着语气又显出几分面具之下的恶劣来,“怎么?你要办丧事哭一场?” 仿佛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顽劣,疯狂。 暇眦必报。 柳殊抬起眼,恰好和他冰凉的目光对上。 她不由得缓缓眨了下眼,低垂下头,稍稍收敛了些,“…殿下说的是。” 她心里郁结,自是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刹那间,周围静谧到像是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半晌,她到底是忍受不了这股尴尬至极的局面,又开了口,“…殿下,要歇息吗?” 手指在衣摆遮掩下几乎要拧成麻花,暗自腹诽着眼前的人。 等了又等,对方才像是屈尊降贵,吐出几个字,“不必。” “孤去书房睡。” 柳殊:“……” 狗男人。 两人对峙的不远处,古朴木盒静静端放在梳妆台一角。 待人走后,柳殊又把盒子往里推了推。 …… 五月二十二日,万寿节至。 宫禁满园复苏,随处可见高楼池榭,珍稀花卉,配以葱茏点缀,更显生机勃勃之景。 大殿内,徐徐丝竹声不绝于耳。 更有坦胸露腹的异族女郎戴着面纱,缓缓扭动腰肢,手臂脚腕戴满金链,光华闪烁,照耀整殿。 柳殊自坐下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毕竟这次是皇帝诞辰这般的大场面,她从前是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的,而且… 她有些强撑着,极力忍耐没瑟缩身子。 自己本就不习惯这种觥筹交错的场景,更别说待会儿还要作为献礼的重点被众人关注。 她尽力忽视掉身旁太子的存在,目光掠过不远处的遮掩,飞速扫过上首的帝后二人。 帝王年近知命之年,眼角眉梢处已经有些难以隐藏的皱纹了,张皇后端坐他身侧,却依然是风华正茂。 宫宴持续整整两日,莫非,皇帝与皇后就这么…恩爱两日? 她不知怎得想到了先前闻初尧相似的做派,诡异地顿了下,转而又继续扮演起了工具人,默默喝着果酒。 身侧,闻初尧收回视线,轻抿唇角,没说话。 还行,知道喝酒误事,没犯蠢。 他的目光追随着柳殊,移向帝后二人,眸光微转。 春日的宫宴,醉人花香盈盈袭来,众人举杯同欢。一杯酒下肚,心中的苦闷,在这一刻尽数消散,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宴正酣,一群异域舞姬中缓缓显现出一副中原面孔。 女子居于中央处,水袖轻晃,摆动间似一朵绽放的花蕊,让人挪不开眼。 席间,萧寒江亦是被这道倩影吸引住了视线,目光中隐有惊艳。 几个来回后,待宴会即将过半,一群人才缓缓退出殿内。 接着,便是献礼的环节了。 柳殊的目光与柳太后短暂交汇,而后柳太后便道:“皇帝,该是献礼的时候了,使臣们等了这么久了。” 柳殊是第一次瞧见这种大宫宴上柳太后的模样,不同于平日里两人偶尔私下谈话时,太后身着一席深墨绿色的衣裙,连珠钗也是颇为古旧经典的款式。 整个人瞧着…竟有几丝暮气沉沉的。 她有些不喜欢姑母这副打扮。 18. 苟命第三十三天 [] “德太妃。”柳太后淡淡望了她一眼,“不过是晚辈们讨吉利的画作,竟也值得你如此关切了。” 德太妃被太后堵了一嘴,面上轻轻柔柔地笑了一下,抚摸着茶盏的边缘,道:“瞧太后娘娘说的,京城谁人不知太子妃的才女之名…本宫不过也是有些时日没有见识到了,想饱饱眼福罢了。” 景顺帝被这两人绵里藏针的交锋吊起了胃口,视线偏向柳殊那边,“太子妃。” 柳殊知晓当下境况是容不得她再做考量了,索性顺势起身行礼,“父皇安好。”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配上她今日的娇美姿容,瞧着便让人心生喜爱。 旁边的太监适时出声,“承恩候府献礼!” 闻初尧眼神微暗,掩去眼底的暗涌。 没去瞧那画轴,亦没把目光放在柳殊身上。 画轴被展开,画上所绘是盛世之下百姓其乐融融生活的景象。 本是吉利讨喜的,奈何珠玉在前,眼下再被拉出来,对比惨烈之下,反倒有些尴尬。 论技法,显然是前者更为精湛,说立意,两人相差无几,但偏偏…宁朝以武立国。 故而,千里江山的盛景倒像是更为妥帖一般。 毕竟,没有勇武作战打下的江山,又何谈盛世之景呢? 柳太后神情淡然,但微微绷直的后背仍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皇帝没开口,她也不能在此刻贸然出声。 良久,上首的中年男人才开了口,“太子,你觉得这画如何?”语气颇有些复杂。 闻初尧坦然迎视,“儿臣不懂画,只觉得这寓意尚可。”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但面上的兴致肉眼可见消退了不少。 德太妃等两人说完,那帕子掩了掩嘴角的笑意,道:“是啊,两人的画都是歌颂我朝江山盛世的,寓意也自然是极好的。”只心里的想法截然相反。 技法比不过,可不就只能夸夸寓意了。 德太妃话里的意思虽是夸赞,可语调骤然拔高不少,远远听着,倒像是在挖苦似的。 昌宁宫与慈宁宫积怨已久,徐家与柳家又素不对付,故而一时间,氛围便有些微妙了起来。 加之柳殊高嫁太子,柳太后又占了当今圣上嫡母之名,因此,众人更是默默不语。 树大招风的道理亘古不变。 皇帝这副称得上是看客的态度无形中助长了这股气焰,霎时间,反话正说的人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席间,柳太后与德太妃虽顾及今日宫宴,却也是你来我往。 梁子早早就结下了,唇枪舌战自然也不差这一回。 但两人到底心中有数,知晓这不是能吵架斗法的地方,没过一会儿便又息事宁人。 宴会过半,帝后两人相继离席。 又过了会儿,待太后与德太妃一离开,底下的人自然就放得更开了些,以至于那些颇为不堪入耳的话语也随着醉意一道倾泻而出。 偶有瞧不过去的人玩笑出声,“话不能这么说,你们小心咱们太子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 可话题的主人却只是淡淡颔首,似乎听到提及自己,唇角微勾。 但…也没说什么。 柳殊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她自然同旁人一样,瞬间便参悟到了其中的意思。 淡淡瞧着不插手此事,甚至…与景顺帝别无二样的看客态度,其实便足以表明他的想法了。 桩桩件件压下来,亦是已经足够他人重新衡量自己这个太子妃的地位和价值。 柳殊只好强撑着笑脸,独自应付着这些饱含恶意的视线。 半晌,似是有些疲惫,睫毛微微一颤,目光轻晃了下。 借着余光,她飞快瞟了眼身旁的男人。 一如最初,淡然得体,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和煦且自如。 酒意上脑,席间不乏有本就瞧柳家不顺眼的人,借此机会附和道:“早就听闻太子妃娘娘的舞技也是一绝,依我看,刚刚舞姬们跳得再出彩,也定是比不上娘娘的惊鸿一曲。” 闻初尧本是坐定在侧,闻言,目光在柳殊身上停留片刻。 那日的场景骤然闯入脑海。 柳殊不算合身的衣袍下,舞衣的绯色与罩在身上衣袍的素雅相叠。 裸露出的肌肤… 白得晃眼。 思绪回拢,闻初尧心下有些莫名。 他怎么…会想到这件事? 男人唇线绷直,连带着身子也坐得更直了些,目光不由得偏了偏。 身旁的人今日穿了一席丹红广袖流仙裙,配有珠饰点缀,再往上是一张明艳娇媚的脸。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柳殊笑盈盈地凝望了过来,晶莹的肌肤被灯光蕴染得玲珑剔透。 薄薄的,似乎呵一口气就会融化掉。 端坐在他身侧,即便是先前有人刻意的为难,柳殊也仍旧是笑着的。 就好像…没脾气一样。 闻初尧的目光微微一滞。 他恍惚间竟想到了与柳殊独处时,对方明明害怕却又不得不胆怯着渐渐靠近的模样。 这是…他的太子妃。 脑中仿佛有什么别的思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来不及回头捕捉。 待闻初尧再想要抓住那股若有若无的感觉时,已经迅速消逝了。 “好了。”他望向先前为难过柳殊的那几人,“今日宫宴,都安分些。” 带了浓重告诫意味的话,一下子便止住了那些人隐带调笑的神色,转而正襟危坐起来。 杯盏中的美酒映出了男人此刻有些不虞的神色。 真切,却也陌生。 柳殊一愣,忽视掉周边各异的神色,默默敛下眉眼,没说话。 只是嘴角的弧度还下意识地微微上扬着,维持着所谓宁朝太子妃的体面,柳家的体面。 有人借此机会前来致歉,她强打起精神客套了几句,便寻了个理由把人推给了闻初尧。 她虽称不上十分聪颖却也不是蠢的,那人哪里是在同她道歉?不过是利益权衡下的暂且低头,他是…看到了闻初尧对她的维护而已。 仅此而已。 柳殊不是个贪心的人,她亦是知晓其中这些门道的。 只是…… 对于身侧这个心思多变的人,眼下她却有几分瞧不明白了。 既然厌恶,又为何帮她呢? 她忍不住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回到席位上。 凝视着不远处被人群簇拥着的人,眼神有些发愣。 这人… 19. 苟命第三十三天 [] 暖日当暄,笙簧盈耳,相隔不远处,葱茏掩映下有一间宫殿。 宫宴上表演过的宫人们被安置在此处,稍作休憩。 虞夕月褪去钗环,换了身常服,便听见外头有人喊她,抬眼瞧去,见是孙嬷嬷。 “嬷嬷。”虞夕月柔声道。 孙嬷嬷点点头,旋即侧身与身旁的人耳语几句,便带着虞夕月走了。 殿内,方才一起跳舞的侍女中有一人面露不忿,“人家可真是好运气啊,这才一来…就被贵人瞧上了。” “你嫉妒什么?那是夕月人生得美,舞也跳得好,所以贵人才选她。” 管事姑姑送完孙嬷嬷去而复返就听到了这么两句争吵,面上立刻摆出一副严厉模样,“都给我小心仔细着点儿,管好你们自己的嘴!” “贵人的事情也是你们可以妄言的?怎么的,你是有几条命啊?” “姑姑,我就是觉、觉得她运气好,所以,所以一时…口不择言了些。”那舞女吞吐着为自己辩解道。 管事姑姑的目光扫向那个嚼舌根的舞女,冷哼了声。 没理会她,警告道:“再让我发现,你就给我滚出去!也不必待在这儿了,丢人现眼!” 殿外,虞夕月默默跟在孙嬷嬷身后,这些声音皆数被隔离在侧。 一路由廊下走至宫中小径,又沿路而行了好一会儿,方才到了慈宁宫外。 园内,绿丛被风一拂,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浓郁的绿意配上星点明媚的花蕊,给人一种心旷神怡之感。 虞夕月默默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跟着进了殿内。 慈宁宫内,窗棂并未关严,以至于殿中仿佛也沾染上了丝丝缕缕的花香,煞是好闻。 博山炉里沉香缭绕,薄薄的纱屏之后,柳太后早已换回往日的衣裳。以手支额,闲闲倚在美人榻上,榻侧的宫人罗扇轻摇。 孙嬷嬷三两步上前,接过罗扇,让其他伺候的人都退下了。 似乎是听到动静,柳太后这才睁开眼,“夕月,你来了。” 两人的眼睛就此对上。 虞夕月温声道:“太后娘娘金安。” “金安…哀家如何能安…”说完这话柳太后施然起身,沉默了会儿,眼底泛起一阵冷光,“皇帝今日的做派你也瞧见了。” 瞥见下首的人似有动容,继续道:“当众给哀家脸色看…当众,给柳家脸色看……” “哀家的脸面都还是次要的,反正这么些年也习惯了…可他如此作为,让殊儿的太子妃之位如何安稳?”她的神色更冷漠了些。 虞夕月知晓太后这是压抑久了,想要找个听众,于是便也默契地不出声。 霎时间,殿内落针可闻,唯有孙嬷嬷颇有规律的摇扇声一下又一下。 柳太后默然片刻,这才打起些精神,瞧了过来,“便是这样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下旨灭了你的族人…” “夕月。”她的语气已然变得平静。 虞夕月闻言,神情微顿,面上的温顺淡了几分,眼底渐渐有几丝坚决浮了上来,“我在的,太后娘娘。” 柳太后脸上常年保持着的淡淡笑意逐渐隐去,定定地望着虞夕月,眼神里更是有种许久不见的锐利之气,“你先前问我,是谁动的手…你那时尚且年幼,又刚从灭门的弥天大祸中侥幸生存下来,因此,哀家便一直瞒着。” 虞夕月似有所感,不自觉抬眸对上这股视线。 柳太后的声音沉了几分,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骤然提起另一件事,“…这么些年,你可有怪过我,让你学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虞夕月静静垂下眼。 她知晓对方说的是这些年里让她学的舞技歌艺,以及那些刺查暗杀等。 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桩桩件件都不该是平常的世家贵女所学。 可……家破人亡,充为官妓。 若不是太后娘娘做主保下她,她如今怕是…… “从未,我反倒是…感谢您。”她淡淡道:“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日。” 若无柳太后帮她换了身份,安置好一切,那… 虞家,怕是连最后一丝血脉也无了。 她的目光冷了几分,“您刚才说,动手的人…” 皇帝不作为是不假,可那些人为了一己私利而慌忙想要销毁证据,才是更可恨的。 柳太后见她的神情不似作假,这才微叹了口气,“哀家本想带着这个秘密,就这么算了…” “可,既然你意志坚决,咱们又走到这一步了,那…哀家今日便提点你两句。” 眼睫微垂,掩去眼底一掠而过的晦暗,再抬眸,已是镇定自若,“如今朝中的几位国公,有谁,是在此事后,得利最多的…?” 虞夕月一愣,下意识想到今日宫宴上,那道灼热的视线。 犹豫着开口,“…镇国公。” 下一瞬,便连忙去瞧柳太后的神色。 触及到对方眼底的肯定,呼吸一滞,“是、是…镇国公,萧家。” 那个素来享誉盛名,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老臣之家。 柳太后:“正是。” 她的目光微微一凝,“如此…你还愿意当哀家的眼线,去帮哀家探查消息吗?”今日她的舞技倾城,吸引了不少贵族公子哥的注意,这件事并不是秘密。 更何况,柳太后之所以培养她,除去学东西的悟性,与这重身份,更多的,也是因为美貌。 美人计,首当其冲…得有美人。 虞夕月的指尖有些发抖,蓦地抬眼望向声音的来源,“我愿意的,太后。”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多出几分执拗。 她不抗拒被利用,毕竟…这世上所有给予的好处,都要有东西来偿还。 有利用价值,如此…她反倒还安心些。 想明白这点,面上有些近乎病态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愿意的…我愿意。” 听了这话,柳太后才展颜一笑,“好孩子。”只是那目光却丝毫笑意也无,“既如此,那哀家便帮你安排一二。” 和聪明人说话,有时往往不必尽言。 为何培养她,又为何恰巧今日要用她,解释多了反倒成了累赘。 总归… 是她自己亲自点头的。 …… 宫宴这头,柳殊寻了机会便默不作声地溜了出来。 再不出来喘口气,她怕是快要晕倒在席上了。 春风骀荡,花园内树木影动,沿着宫内的楼廊走至尽头,便可嗅到扑鼻花香。 已是晚春,粉白的樱花缀满枝头,阳光拂过盛开的樱树,这里不同于宴会那边丝竹贯耳的喧闹,倒是颇有种隐于山坳树杪之间的朦胧幽静之美。 柳殊细细嗅闻了会儿,心底的负面情绪才稍稍平复。 试着再往前走了些,眼前豁然开朗,她这才惊觉,自己像是走到了另一边。 今日的宫宴分为三处,一是皇室宗亲的正殿,席间多为与皇家沾亲带故之人。 另两处挨得较近的,一处是宫妃们的亲眷,另一处,则是朝廷上的其他朝臣们。 眼下,她显然是走到这一边的宴会周围了。 柳殊忽地眼皮一跳,下意识就想扭头往回走,可还不等 20. 苟命第三十三天 《太子妃苟命实录》全本免费阅读 柳淮序从另一头走来,姿态卓然,笑意舒朗。 随着他靠近,柳殊这才像是如梦初醒。 触及他投射过来的眼神,心中一紧,连忙撇开视线,生怕泄露了半点心事。 羽睫轻颤,规矩回了一礼,“柳侍郎。”柳淮序自摘得状元后便被指派到刑部做事,三年后又升任到如今的刑部侍郎一职,其中虽有柳家出力,他自己的本领亦是不俗。 不过二十有四,前途无量。 柳殊压了压心底翻涌的思绪,抬眼再度与对方的眼神交汇。 他的眸色很深,像是在克制着什么,那些情愫被死死地压在眸底,半点儿也泄不出来。 声音更是平静得过分,“微臣偶然路过,远远瞧见娘娘像是迷了路,这才斗胆前来询问一二。” 此时正值午后,五月末的天,阳光透过枝头洒落,映在他平静似镜的眼眸上,仿佛也投射出一片金色的温暖。 却又带着无法触及的距离。 连带着他吐出的字句,也被皆数框禁在理智的笼子里。 礼数得体,姿态温和,“没成想惊扰了娘娘…是微臣之过。” 这样的柳淮序,与柳殊记忆中的人,相差甚远。 甚至于…是全然的陌生的。 大抵人的情绪总是骤然爆发的。 她一个人硬撑着固然可以,但…若是见到熟悉的人,心里却总是钝钝的。 瞬间,那些过往的委屈和不甘蜂拥而至,劈头盖脸地将她淹没。 柳殊张了张口,才发觉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 慌忙半垂下眼,不由自主地屏息,衣袖遮掩下的手指更是微微蜷缩,“…无妨。”顿了两下,又补充道:“不、不曾惊扰。” 柳淮序下意识上前两步,拉进了些距离。 熟悉的感受让柳殊一愣,这股诡异的感觉仿佛有魔力一般,一下子让她的四肢百骸都有些微微颤抖。 即便是心里一百个确定对方没有攻击性,可她这些日子如履薄冰,有时,身体已经有些不自觉地应激了。 她强撑着没有后退。 谁知,柳淮序却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似有所感,抬眼瞧她。 两两相望,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一片柔和。 刻意的柔和,柳殊过往所熟悉的。 独属于她的…温柔安抚。 “娘娘…可是在为旧事介怀?”他自然地退后了好几步拉开距离,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尴尬与不适,提及那段浓墨重彩的往事,也只是点到为止。 倘若她没入宫,成为太子妃。 分明……该是他的妻子。 可…这宫中的事情如此纷繁复杂,就连尚且光鲜的自己,也是走在独木桥上罢了。 或许,哪一日便悄无声息地没了,也说不定。 她……不能连累他。 “不曾介怀。”柳殊敛去思绪,努力稳住声线,“柳侍郎前途光明,合也该向前看。” 强忍着没去瞧对面人的表情,“本宫与你同出一族,往后若有本宫帮得上的忙,本宫自然也会施以援手。” 柳殊面色淡淡,身脊更是微绷着,尽量不显露出端倪。 但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柳淮序熟悉她,远比她自己认为的还要熟悉。 故而,早在柳殊淡然否认开始,他便一眼看穿,面前的人是在说反话。 但他什么也没明说,只是恭敬垂手,“…娘娘仁慈,微臣甚是感激。” “不必,这是太后娘娘特意交代过本宫的,本宫…也只是按吩咐做事。”像是怕他多想,也更像是要拼命扯开关系,对方话音一落,柳殊便有些解释性质地开口。 但对方接下的话,却骤然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微臣还有一事心有疑虑,想请娘娘解惑。”柳淮序垂着眼帘,鸦羽长睫投落暗影,“这次,是…以朋友的身份。” 似乎是紧张,唇线抿得很直,“太子殿下,他…” “待你好吗?”他望了过来,眼底的情绪渐渐变浓。 柳殊一愣,下意识不自然地避开这股视线。 这话…他不应该问的。 或者,他大概是知晓,不应该问的。 可…他还是问了。 柳殊的心情一时有几分复杂。 …… 这边,闻初尧见柳殊迟迟未归,打算去找人,结果等到了地方,远远便瞧见柳殊和一身形高瘦的男子站在一块儿。 两人你来我往,距离也时远时近,聊了半晌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闻初尧虽对自己这个太子妃厌恶不已,可也断然没有大度到可以允许她和别的男人单独聊这么久。 太子殿下耐着性子等了会儿,见柳殊竟是瞟也不往他这边瞟,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旋即又想到德太妃的计划,一时间,竟诡异地体贴起来。 反正柳殊明日便要去见阎王,他又何必上去给自己惹一身腥? 她有什么情郎,与他又有何干系? 闻初尧冷冷睨了眼,正欲离开,谁料正与柳殊说话的男子竟瞧见了他,眼神不遮不掩,静静望了过来。 与此同时,那句带着浓重情意的问句,一字不漏地传递到了他的耳中。 闻初尧眉头微挑,迎上了这道幽深目光。 柳殊正被柳淮序这句“他待你好吗”吓得不轻,因此自是没能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涌。 等她回神,身后的清冽气息已经骤然将她包裹。 随之而来的,是太子温热的鼻息,“柳侍郎。” 熟悉的声音坠入耳底,惹得柳殊登时一愣,不自觉地仰起头。 闻初尧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眸中未见异常,如往常般冷淡道:“…太子妃。”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语气疑惑,甚至莫名显出几丝审问的意味。 柳殊下意识想辩解两句,抬眼却发现,她的夫君,目光压根就不在她身上。 甚至…连余光都未分给她丝毫,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 柳淮序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是…微臣一时贪杯,迷了路。” 闻初尧听了这话,意味不明地回望了眼对方。 男人的眸色漆黑深沉,嘴唇微微颤了下,然后,薄薄的唇瓣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迷了路?”饶有兴致地重复了遍这几个字。 外人面前,他一向还是那个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 故而,闻初尧并未说什么,反倒…还给对方开脱起来,“既如此,那你现在该醒酒了。”说罢,似乎是觉得 21. 苟命第三十三天 《太子妃苟命实录》全本免费阅读 柳殊的身子不由得一僵。 他听到了? 他…定是听到了!不然缘何会如此问? “太子殿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量高了些。 闻初尧见此,目光微凝。 他的这个太子妃在他面前向来是谨小慎微,唯恐高声语。 猫儿似的呢喃两声,便又会马上炸毛,跑到另一个不知道哪儿的旯旮里。 想不到头一回壮了胆子,竟还是因为别的男人…? 闻初尧忽地又有些厌烦。 熟悉的、无缘由的烦躁。 他的目光不由得偏了偏。 午后阳光的斑点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脸上跳动着,愈发显得男人神情难测。 柳殊说完这话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又垂下眼,企图当哑巴。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早已刻进身体的记忆中。 也犹如以往两人相对的每一次。 语气平静,姿态胆怯。 怕惹恼他,怕自己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柳殊,孤这是在提醒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还是说…”身形一顿,低垂的眼睫下,是分不清不耐又或者是厌烦,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反问,“你们真的有些什么?眼下…你这是恼羞成怒?” “殿下。” 柳殊鼓起勇气望来,“臣妾自认为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为何你每次都要这般恶意揣测?” 涉及柳淮序,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带出了几丝平日里不曾显露的坚决,“臣妾对天发誓,是断然没有做过你所说的这些事情的。” “对天发誓…?”闻初尧上前两步。 两人间的距离更近了些。 “哪个天?上天…会信你的话?”满嘴谎言,连哪一句是真的都不知道。 他已经足够心善了,给了她这么多次机会。 从她答不上自己的话,到那盘疑虑重重的桃花糕,再到她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的不适感。 闻初尧何尝不知道她是在逃? 逃避他的每一次试探,躲开他的每一次触碰。 本来他也没打算和这个所谓的太子妃行周公之礼… 毕竟这种利益捆绑下的各取所需,终有一日会走至尽头。 可……这不代表他可以看着对方自然放松地同另一个男人交谈,还聊了这么久。 以他从未见过的姿态,温声细语。 明明也是害怕,他却分明能一眼瞧出,这与同他在一块儿时… 不同。 向来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耐着性子又问了遍,“柳殊,你现在说实话,孤可以考虑帮帮你。” 可这话落在柳殊耳里,她却只觉得对方是疯了。 帮她…? 他莫非不知…她的所有苦难都是他造成的吗? 因为她坐在这个太子妃的宝座上,无数的人盯着她,想拉下她。 这些,都是因为在他身边、占了太子妃的位置而已。 可现在…这人竟然说要帮她? 帮什么?帮她下地狱吗? 柳殊不为所动,“臣妾向来是有事说事,待人真诚的。” 闻初尧沉默了片刻,没搭腔。 一时间,两人周围只余下午后轻风拂过的“沙沙”声。 瞥见柳殊仍是这副冥顽不灵的姿态,闻初尧内心的那股不耐感愈演愈烈。 他原先以为,这是对眼前人的不耐。 可…直到刚刚对方咬着下唇,强装镇定地同他对抗时,他才惊觉… 似乎,有哪里不对。 隐秘的情愫在此刻破芽,缓慢挣脱束缚,悄无声息地攀了上来。 以至于太子殿下兀自发着愣,没有第一时间出声。 半晌,待闻初尧终于把那一瞬间的古怪情绪压了下去,柳殊也已经缓过来了,甚至,还静静地反问他,“殿下,是在为先前的事情…生气吗?” 其实她很想问对方是不是犯病在借题发挥,但临到了开口,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 “因为我…给你丢脸了?”她不仅仅是柳家女儿,更是东宫的人。 身为当朝太子妃,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东宫的形象,甚至…关系到太子的形象。 夫妻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腹诽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抛开乱七八糟的情绪,温和笑了笑,“臣妾下次会注意的,定不会再犯今日的错误了。” 闻初尧轻抿唇瓣,难得颇为复杂地瞅了她一眼。 方才那一瞬间的不虞,实在令他心惊。 他…竟会因为柳殊为另一个男人说话,为了他抵抗自己而不高兴? 这个发现过于惊悚,连带着平日会呛声两句的人也变得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若说上一次林晔问起时,他是想要按捺下去。 那么这一刻,显然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闻初尧索性止住了话头,淡淡“嗯”了声。 没说是也不是,只是别过眼,意味不明道:“孤…知道了。” 柳殊狐疑地扫了眼面前的人,见对方神情淡然,脸色也不似片刻前那般,心里的石头登时便落了地。 她就知道是这人发神经… 失了他的面子便要被指桑骂槐,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照他这样,这么小心眼,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太子的?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但面上柳殊仍是因为哄好了人而放松了几分,“多谢殿□□恤。”福身行礼,声调也比先前更加舒缓。 这些下意识的反应全部都很细微,可闻初尧却是一下子便注意到了。 他难言地静默了会儿,过了好久才再度开口,“回吧,给宴会收个尾。”帝后皆离去,故而宣布散席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众人眼里下任帝后的身上。 柳殊好脾气地点点头,全然没有因为男人刚刚的蓄意刁难而失礼,甚至还不自觉地顺杆爬了起来,夸他,“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闻初尧:“……嗯。” …… 慈宁宫。 院中的几株树已经长叶,随着时间日渐葱茏,叶尖儿在夕阳下泛着点点莹润光泽。 余晖光晕透过树的碎影,斑驳无比,映在窗扇上,融进人的影子里。 殿门被掩上,圆形格栅窗前有张深棕色的小案台,斜放一块儿砚。 柳太后端坐上首,孙嬷嬷候在一旁为她磨墨。 “殊儿,听说…今儿个下午早些时候,你已经见过淮序了?” “回姑母的话,已经见过了。” 柳殊拿不准柳太后是个什么意思,她只觉得… 今日的姑母,有些…过于冷肃了。 犹豫两息,接下了话茬,“是…怎么了吗?” 谁料,太后听了这话,微微扯了下唇角,“既见过了,那你可有什么要说的?”蛾眉淡扫,一双漆黑的眼瞳,深邃如渊。 透着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扎得人心里一慌,“或者,你就没有什么事…是要告诉姑母的吗?” 柳殊心下一跳,思及今日下午,柳淮序的那句问询话语,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柳、柳淮序确实如您所言,对我的态度颇为温和,而且…几年不见,他竟然已经做到刑部侍郎的位置了,细细算来,此人的能力怕是不俗。” 刑部尚书若因故空缺时,侍郎可代行其职。 故而这个位置便成了许多人争相讨好的对象,同样的,也是许多人费心思想要安插党羽的地方。 而柳家在朝堂上称得上一穷二白,唯有先祖留下的丁点儿势力,保全家族一脉。 可想而知,对方能做到如今的成就,暗地里是花费了多大的努力。 柳太后倒是不吃惊柳殊一开口便是为柳淮序说好话,她搁下了笔,轻抚了抚腕上的白玉镯,像是想起什么,道:“淮序确实是个知冷热,懂感恩的好孩子。” “哀家先前亦是同你讲过,要多多提携他。毕竟…一个人的能力再强,后宫无人,家族无人,那他向上爬的路就注定…有些艰难了。” “你与他是旧相识,现在,又是一条船上的人,因此…你需得更加努力才是。”柳太后垂下眼睫 22. 苟命第三十三天 《太子妃苟命实录》全本免费阅读 园内,一堆山石堆积成独特模样,假山周围沿边栽种着三五种花卉,芬芳馥郁。 此处正是花蕊争相斗艳的地方,淡粉色的樱花与雅洁素净的白交相辉映,煞是惹眼。 柳殊走得近了,顿时觉得鼻腔被一阵阵淡香盈满。 当下已近落日西沉,淡淡的橘黄洒落,四周寂静。傍晚的风一吹,树上的花便簌簌作响,有不少坠落在地。 一个小太监在花园里背着脸扫那落花,半晌,似是听见身后有动静,这才犹疑地转过身。 见是柳殊,他那双细长的吊捎眼一怔,赶忙跪下,“奴、奴才见过太子妃娘娘!请…请娘娘恕罪!” 这话说得柳殊面上一愣,下意识回望,“恕罪?本宫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再者…你何罪之有?” 那小太监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低到头上戴的帽冠几乎要遮住上面的小半张脸。 语气隐隐有些慌乱和恐惧,“奴才、奴才不是偷懒,奴才只是想找个地方透透气,放松一下…不成想竟惊扰到了娘娘,奴才…奴才罪该万死!!” 原来是正巧和她撞上了,心里恐慌。 柳殊听到对方说到“放松”二字时,心头一顿,再开口,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点儿,“无妨,御花园这么大,旁人也能来的,倒不必为此事忧惧。” “况且今日宫宴也已结束,不碍事的。”说完话那小太监还是怕得狠,瑟缩在地上。 声如细蚊地叩首谢恩,又好像是好奇近日频频深陷话题的太子妃娘娘,悄咪咪地用余光扫了眼。 这一下,被柳殊给逮了个正着。 她的思绪甚至无端有些发散,想着自己在闻初尧面前是不是也是这般,跟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你既然是散心,那继续便是,不必在意本宫。”她淡淡道。 谁知,那小太监却猛地又磕了一个头,扬声道:“多谢娘娘!奴、奴才斗胆问一句,若是娘娘也想舒缓心情,宫中还有一处可去。” 柳殊闻言,这才仔细地瞧了眼面前的人。 身形极瘦,年纪约莫十五六,想来是待在宫里有些年份了。 思及这些宫女太监们的认路本领,她朱唇轻启,“本宫从未听闻…竟还有这种幽静的好地方?”只脚下站在原地,丝毫不动。 见她似是有意,那小太监赶忙又垂下眼,解释道:“娘娘心善,奴才感激不尽!能帮娘娘解忧,是奴才几生修来的福气!” 对方这么一解释,柳殊才淡淡颔首,“那地方在哪儿?若是离得不远,带本宫去瞧瞧吧。” 小太监这才赶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扶正帽子,露出一双吊捎眼,在柳殊未曾瞧见的地方,眼底掠过一丝精光。 借着衣袖的遮挡,捏紧了手心里的帕子。 他这也算是为德太妃娘娘分忧,物尽其用。 待会…再随便找个侍卫来,做上一重双保险… 小太监回神道:“离得不远,就在花园那头转个弯儿便到了。”说完走至柳殊身前几步,语气恭敬,“娘娘若是不介意,请随奴才来。” 沿着小径一路向前,宫道旁缀着一整排的花墙,从花墙空里望去,墙内又有几处亭榭。花木扶疏,池水索回,落日余晖下,一派袅袅春景。 走过亭榭,门窗尽掩,悄无人声,确是散心放松的好去处。 那太监退至一旁,“太子妃娘娘您看。” 其实不必他点明,柳殊也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幽静地方。 她不由得向前走了两步,细细嗅闻花蕊的气息。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里的花比之御花园,好似更加甜腻些,有种难言的迷朦感。 几息后,正欲扭头询问对方的名字,好回去赏赐一番,谁料下一刻,口鼻竟被猛地捂住。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是那双饱含疯狂的眼,细长,却恶意滔天。 …… 书房。 闻初尧依靠在椅背上,神情颇有些疲惫和复杂,不过精神尚好。 他似乎没留意到其他,手上端着杯茶,兀然凝望着桌案上的某处,手下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 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男人俊秀的面容半遮半掩。 好半晌,似乎才回过神来,眉目间若有所思。 林晔得到消息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副景象,惹得常年保持冷静的人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在心底猜测。 毕竟…他跟随闻初尧数年,从式微走至今日,还从未见过他如此。 如此…… 魂不守舍? 他只用余光略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赶忙如往常般俯身行礼。 只是汇报前,想到上一次闻初尧模棱两可的态度,话临开口拐了个弯儿,铺垫道:“殿下,出事了…” 闻初尧没什么表情,手下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浮茶盖,“说。” 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隐隐有些困惑,“寒江呢?” 林晔知晓他是要商议对张家动手的事情,缓声道:“寒江说他这两日有事,不便前来。” 闻初尧好似也只是一问,淡淡应了声便也没了下文,“不着急,你先说出了什么事吧。” 林晔揣摩了下对方的态度,道:“德太妃,像是…提前动手了,咱们要不要也…” 闻初尧闻言望了过来,他的眼底浮上一层暗色,“像…?” “阿晔,你若是没查清,再去探查就是,查清楚了再来禀报。”德太妃本来应该是明晚动手,怎得又会忽地提前了? 与计划不符便代表着要担风险,他自然是不信这个女人能有如此魄力与胆量。 疾病乱投医,有狠劲儿是不假,可…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桌案。 林晔瞧见,不免心头一跳。 这是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有的小动作。 在漠北的那些日子里,也只寥寥出现过几次而已。 可… 林晔隐带疑色,瞥向不远处人的神情。 殿下…究竟是为何心情不佳?这不是…正契合他们的计划吗? 云层遮掩下,一轮明月徐徐显露,透过窗棂,洒落几缕清辉。 书房内,两人一时间都没再开口。 想到某种可能,他顿了两下,道:“属下去探查时…发现德太妃身边的那个小太监阿福,似是用药迷晕了太子妃。”但饶是林晔也想不明白,柳殊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杀她,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不由得猜测道:“还是…德太妃改主意了,想要活捉…?” 军营里面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只是手段略微残暴了些。 尤其是捉到叛徒时,若不想让其死得太痛快,或者是有什么信息要盘问,便会在活捉到人之后割掉其舌头防止自尽。 而后,就是无休止的折磨。 闻初尧的唇边仍是挂着一抹笑,只一双眸子里,无甚波澜,“未必。”烛火映照下,他眼尾泛起薄薄的红。 他心底的那股厌烦不好容易压下去,现下,因为林晔的一两句话,竟又有些死灰复燃的倾向了。 还有那“活捉”二字。 只要一想到那个小太监用那双脏手碰了柳殊的脸,他便有些心痒… 想杀人。 闻初尧强压下那股情绪,再度出声,“先前,德太妃不是还想往孤的院子里塞人吗?” 林晔一愣,“殿下…您是说,她们打的是…打的是这个主意?”闻初尧的后院干净,他个人的习惯固然占一方面,可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几年前他骤然被封为太子,根基不稳。 故而,也只能严防死守,才能剔除掉那些想要递消息,怀着鬼心思的人。 可…但凡有些手段便能知晓,如今,要往太子后院里塞人,唯有他自己点头。 否则,大抵是成不了的。 德太妃……? 林晔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默然了会儿。 “殿下,那要不…我一会儿亲自去吧。”事出从急,为了稳妥,还是他亲自在旁边盯着最好。 以往的每一次暗杀皆是如此。 林晔本以为,这次也会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可谁料,男人只是静静地扫了他一眼,便否了。 “不用。”接着像是一时兴起似的,骤然道:“孤亲自去。” 待林晔反应过来,只见一个挺拔清隽的身影朝这他边踱步而来,擦肩而过时,缓缓轻拍了拍他。 “后续若有什么事,还是和往常一样。” 林晔知晓这是让他收尾的意思,抬眼道:“属下领命。”触及太子的神情时,却是一滞。 他印象里的殿下,一直是不染纤尘的谪仙一般的人,浑身上下皆透着矜贵傲然。 处理事情胸有城府,赏罚分明,待人接物亦是得体自若。 他追随这样的人数年,一直是心悦诚服,也一直以为见过了殿下的许多面。 然而此刻,触及那双黑眸,他却是下意识地一惊。 那是…殿下想要杀人时才会有的神色。 殿下…… 便这么痛恨太子妃,恨到立刻… 想要除之而后快吗? …… 月上柳梢,夜色朦胧,几盏昏暗华灯后,颀长身影大步而至。 月色的清辉与阴影交错之间,白日里清晰可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