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在努力拯救师弟》 1. 覃青 [] 时值八月,空气并不闷热。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短,这个时节甚至已经有了几分属于早秋的凉意。 天色将晚,日光散乱,夕阳的余辉把人影拉长,覃青逆着渐渐稀疏的人流,踏过江南青灰色的石板路,也路过一格一格行人的影子。 她头戴斗笠,身着青衣,腰间佩一把细长的剑。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可能颇有几分遗世独立之感。殊不知覃青内心正在疯狂吐槽,修真界都这样脱离科学常识了,居然还会气候不正常的吗! 天气冷一些倒没什么,但那朵据传在南安的镜莲花,可一定要按时开啊。 覃青并不是太寰界的本土居民。她来自二十一世纪,一颗被称为地球的蔚蓝星球。 那里的人们没有灵力,生命也更加短暂,他们的力量源自双手和智慧。在那里,出行不靠灵兽、御剑、阵法,凭借飞机和火车就可以到达任何一个城市;普通人不需要学会传音入密,戳几下手机就可以随时随地交流;世界之外的世界并不是一无所知,人类已经依靠发达的科技登上月球,还将进一步探索广袤的宇宙…… 总之,那是与修真为上的太寰界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至于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来到太寰界快二十年了,覃青还是没有搞懂背后的原理。 按照曾经熬夜看过的网络小说的逻辑,凡是穿越/重生的主角,必然有着十分酷炫的背景,或者无比惨痛的经历。 如果这是一篇快穿文,主角会绑定某个系统,在各个世界穿来穿去,不断升级,最后走上人生巅峰。 如果是一篇复仇爽文,主角的上一世必定无比凄惨。斗不过恶毒配角,最后惨遭陷害众叛亲离,总之是惨到老天都看不下去,然后在重生后大杀四方,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覃青不同,如果要评选主角穿越方式集锦,覃青必定是最没有特点的那一茬。她来到太寰界的原因,只是单纯地睡了一觉。 还要加上一个重要前提,那一天,她遇见了一个奇怪的黑衣人。 彼时的覃青是一位新晋社畜,每天在公司和出租屋两点一线奔波。某天,一个全身都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正好站在覃青每天回家必经的路口。周围的路人侧目打量,他也不为所动。 防晒做到这个地步,覃青是很敬佩的。不过遵循路遇怪人的一般原则,覃青从善如流,试图绕道。 不料黑衣人预判精准,宽袖中伸出骨节流畅的一只手,稳稳把强行无视他的覃青捉住。他个子很高,压迫感极强,第一句话就是: “你想去另一个世界吗?”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开场白会是这样啊! 有种答应后就会上明天的热搜的感觉。甚至连标题都能想好:“某女子下班遇刺,抢救无效后去世”,总之是十分悲惨的走向。 幸运的是,这位可疑人物看起来并没有当街行凶的打算,但他手劲极大,覃青奋力挣扎无果,只好举双手表示投降。 支撑覃青的另外一个底气,就是现在兜里只有刚才便利店找的几块零钱,被骗也骗不了多少。 覃青安静下来后,他就这样把手搭在她肩上,沉默了半天,仿佛斟字酌句要花费很久的时间。覃青等得有些不耐烦,他终于缓缓说道:“……你想穿越吗?” 覃青仰头看他,男人也透过兜帽对视。他的面容被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五官,也辨不分明神色。 ……原来遇到了个疯子。 覃青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摸出手机,拨精神病院的电话。 黑衣人清楚覃青不相信自己。他挥了挥手,就在这一瞬间,神色匆忙的行人,路边疾驰的车辆,闪烁的霓虹街灯,一切的一切,全都停滞不动了。 时分秒只在他们两人中间流淌,黑衣人就站在漫长的时间尽头,对覃青说:“你的命运在另一端,在这里的结局一眼就能望到头。想不想过与现在全然不一样的生活?” 覃青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就此颠覆。 他翻手取出一架木质小舟,露出的皮肤呈现一种不正常的苍白。 “此物名为往生舟,能承载你的灵识去往一个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如果你愿意,就在今晚入寝时,把这样东西放在你的枕边,滴一滴血在它上面。” 小舟呈乌木色,边缘散发着淡淡荧光。舟身雕刻的纹路流畅,如云流水逝。正中央有一个奇怪的标记,几笔弯弯曲曲的细线,上方有一条凌厉的竖线,覃青看了一会,依稀辨认出,这个图案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托着一柄剑。 覃青口舌发干,第一个问题是:“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沉默,看来这个问题属于不能被回答的范围。 覃青又问:“为什么是我?” 几十亿分之一的概率。这样的奇遇为什么偏偏落在自己头上? 接连问了几个诸如此类的问题,黑衣人一概不答。只有往生舟在他掌心上上方悬浮,缓缓旋转。 他说:“你现在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把往生舟拿走。”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覃青脑袋晕眩,狠命掐了自己一把,随即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在做梦。眼前发生的一切无疑超越了自己所能理解的范畴,但毋庸置疑的是,面前这个可疑的人物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只要你愿意,就能做出改变。 但如果不知道改变后的未来是好是坏,还要踏出这一步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要。” 木质的小舟与覃青的手指相触时,黑衣人低声笑了。他似乎笃定自己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是一晃神,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留给覃青几千几百个问题在心里萦绕。周围的一切重又开始流动,行人们步履匆忙,没有人在意这里刚才有一个奇怪的人,没有人知道时间曾经被定格。 覃青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几乎要觉得今天的经历是一场荒诞的梦境,可名为往生舟的小木船就明明白白放在自己枕边。 自己孤身一人,无所牵挂,但这是只有一次的选择,是最大胆的赌徒也不肯下注的赌局,面前是全然的未知,只要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开启新的人生,巨大的收益必然伴随着风险。可能一睁眼就会被丧尸咬穿,或者在手术台上被解剖,被取出大脑,成为外星人的实验对象。真的要相信一个陌生人虚无缥缈的话,抛弃在这个世界经历的所有,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吗? 最后让覃青做出决定的,是黑衣人的那句话。 “你在这里的结局一眼就能望到头。” ……没有谁会愿意平庸。 小时候幻想要改变世界,长大后却逐渐找不到在世界里的位置。挣不多不少的工资,过不上不下的日子,行走在人群中,抬头望向天空时,总有种莫名的虚无感。似乎不能确定存在的意义,也不知道去往何处。 如果……真的有属于自己的命运呢? 也许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个人有天衣无缝的魔术手段;也许这是空虚无聊至极,脑子里自导自演的小剧场,神经病该是我自己;也许这一切都是神秘力量的巨大阴谋,自己是黑幕堪堪揭开一角时,挂掉的第一个炮灰,死因:脑干缺失,轻信于人。 有无数多个可能性。有无数多个不能相信的理由。 但…… 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另外一种可能,我愿意去看看。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咚,泵血的速度要比平常快得多。覃青咬破食指,将血珠滴在往生舟上。 血珠在木头表面滚动了一下,随即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一点微红的光芒。 覃青带着无比的惶惑,紧张的刺激,强迫自己入睡。 再次睁开眼,自己成为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 饿,很饿。 这是重生到太寰后,覃青对童年最直观的回忆。在地球的她出生在和平年代,从来没有经历过饥荒,也从来没有想象过,饥饿是人类最原始的天敌。 草根被拔光,树皮被剥秃,邻居家的又一个小孩肚子里塞满不能消化的白土死去。 对饿肚子的恐惧刻在骨髓里,是不能忘却的印迹。后来的覃青即使修炼到能辟谷不食,还是会吃凡人的食物,并不 2. 主管 [] 东洲十三郡,南安尤以富庶著称。 本应该是绣户珠帘,夜宴不停的风流之地,如今天色还未变黑,街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茶坊酒肆虽未打烊,却空空荡荡,也毫无丝竹管弦之声。整座城市陷入一种粉饰后的和平气氛里,有着山雨欲来的诡异宁静。 到了目的地,覃青反而不再着急。她原本走在主道上,沉吟了一下,忽地临时变了个方向,拐进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客气地唤道:“店家好。” 被点名的老板本来愁眉苦脸地缩在柜台后面,冷不丁觑到门口有个影子,惊得猛一激灵,连声音也走了调:“你、你是什么人?” 覃青也没想到老板反应这么大。她在剑宗时一直是人见人爱的大师姐,下山后忙着寻找药材,与人接触的时间是少了些,但扪心自问,也绝对没有凶神恶煞到一登场就能把中年大汉吓出夹子音的程度。 老板这几天被郡里各种古怪的传闻吓破了胆,等到覃青踏进店里,站在光下,先火急火燎地看来人是不是有脚,确认是个活人而不是鬼怪后,老板这才长吁一口气,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道: “这位姑娘,你可把我吓了一跳!这时候上门是有什么事吗?” 覃青抱歉道:“老板,我是第一次来南安郡,按理说这个点正是热闹的时候,可为什么街上却不见什么人?” 老板长相精干,本来是做事十分爽利的生意人,如今脸色笼罩着一层愁云,两撇笑纹也耷拉下去,看着可怜巴巴。 他无精打采道:“郡里最近有些邪门事。大家回家躲着还来不及,谁还在街上晃悠呢。” 覃青直觉老板说的邪门事,和自己知道的是同一桩。 她问道:“是什么事?” 老板本来不愿说,覃青用指背敲了敲凝碧的剑鞘。老板这才看到她腰间的长剑。难不成——这个姑娘竟是个修士? 竟然会有这么年轻的修士! 他仔细打量覃青,这是个出落得很好看的姑娘,青衣雪肤,清丽无双。但最吸引人的并不是她的容貌,而是眼神。 她目光灼灼,眼神清亮,黑白分明的眸子没有半分迷茫,有着天然让人想要相信的力量。 他下意识被这种力量吸引,语气也变得严肃:“修士大人,你有所不知,最近郡里死了许多人,死法都很奇怪。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本来不该知道这些事情。可说来也巧,我认识一个仵作,他在我店里喝醉了酒,说漏了嘴,说他验了几十年尸,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死相,肠子都被掏出来,心肝都不见了!这种事怎么能是人做出来的,必定是有妖怪在作怪……” 覃青说:“不一定是妖。” 老板愕然道:“什么?” 太寰有六道,造化天地为神,肉体凡胎为人,人得道飞升为仙,死而不散为鬼。草木、动物吸收灵气,化为人形,即为妖。伏修罗道者为魔。 一千年前,修真界的最强者羲仲仙尊率领人类与妖魔两族作战,取得胜利,史称涿泉之战。此后魔族潜藏地底,在人间绝迹;妖族被驱逐到了荒芜瘴疠的南洲。人类成为太寰大陆真正的主宰,度过了一段悠长的和平岁月。 时过境迁,羲仲仙尊早已仙逝。近两百年来,妖族不甘于屈居南洲,与人类摩擦不断。妖正常修炼的速度要比人类更慢,有不少急于求成者,不满足于吸收天地灵气,吸食人类的精气来提高修为。是以老板一想到下手毒辣的邪物,就下意识以为是妖。 覃青却以为人类中有好人,也有坏人,妖族自然也有好有坏。人和妖最终的目标都是修炼得道,羽化登仙,在这条道路上,双方都殊途同归。 更何况她的朋友竹露就是一只化了形的竹子妖。这次南安郡的消息还是竹露打听到后,传音给覃青的。 她思索一阵,又问老板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开着店呢?” 老板苦笑道:“坏就坏在这里,都说有妖怪,但毕竟谁也没亲眼见过。郡里传下令来,传播谣言、煽动人心者,要被拉去治罪。所以我们都得照常经营。” 向老板道谢后,覃青走出酒肆,闭上眼睛,调动灵力。 无论南安郡的邪物是不是妖,能做出夺人性命、生食心肝的行径,即使没有镜莲花的原因,覃青身为修士,也必然要管一管这件事。 无数人前仆后继地踏上修道之路,除了追求长生之外,当然还因为修真者拥有不同于凡人的强大力量。神识是修真者特有的能力之一,使用神识,就如同打开了一双不会被遮挡的眼睛。眼不能及,身不能至之处,都可以代为查探。 她神海中的一缕神识荡悠悠离开身体,升到高空,和向晚的微风一起,拂过林立楼阁飞起的翼角,掠过南安郡的千百户人家。 有几处住宅上空萦绕着浓重的黑气,这种气息是凡人感觉不到的。神识盘旋稍许,确认是遭受邪物毒手的人们的住处。修为高强者可以掩盖自己的气息,防止被神识查探。这个邪物大喇喇地暴露自己的气息,要么是修为不到家,要么是……实在嚣张到一定境界了。 覃青精神更加专注,试探着将神识伸入黑气之中,准备一有不对就切断联系。 甫一接触黑气,她下意识打了个战,这团气息阴冷暴戾,暗藏不详的死气。神识所感反馈到身体,鼻端仿佛嗅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 她还想继续探查,但神识延伸一定距离,就已经到了极限,只能像用尽了的渔线一样,徒劳蹦跶。 据说金丹修士的神识范围可以覆盖整座城池,元婴修士更甚,化神修士的神识能囊括一整个广袤大洲。到了大乘境,乃至传说中的渡劫期,甚至能足不出户,眼观四海八荒。覃青只有筑基期的修为,算一算,覆盖的这点面积还不到南安郡的一半,只能遗憾作罢。 分出的神识如同无形的飞梭,返回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到达覃青的神海内,就像水融入海一样,消失不见了。 她睁开眼,眸中的光芒亮如寒星。 “有趣。” 本是死物,却不入轮回。颠倒阴阳,有悖常理。 南安郡的邪物,果然不简单。 *** 在人界不能张扬地使用灵力,是修真者的常识。试想,本来和你并排走的人突然踏上剑螺旋升天,必然会对普通人的世界观造成极大冲击吧。 是以覃青再想御剑,也只能走街串巷,紧赶慢赶,终于在日头快要完全落下时到达目的地,南安郡守府。 吴郡守的府邸占据了几条街的地方,最前面是两只活灵活现的石狮子坐镇,紧闭的黑漆大门上方,挂着白底黑字“郡守府”的匾额。两侧的楹柱上写着“高节清风,视民皆如吾子。宽恩严法,斯心固然无怍。”院内可以望见青翠的柏树,偶然落脚的鸟儿倏地一声,振翅飞往空中不见了。 覃青默默感叹了一番官宦大员的气派,去找门房搭话。 门子眼观六路,早就注意到有个奇怪的女人出没,无论是衣着还是佩剑都与普通居民格格不入。门子有着为郡守老爷严选来客的崇高使命,看这不速之客朝自己走来,立刻抬高下巴,作从郡守老爷身上学习到的矜贵模样。 覃青向他打招呼,说:“我有要事要面见南安郡守,麻烦你通传一下。” 门子是个年轻小哥,当他坦然地用鼻孔对人作高傲状时,两撮黑黢黢的鼻毛便不甘寂寞地吸引别人的目光。 他瓮声瓮气道:“你有没有带拜帖?” 覃青第一次见到如此灵活的鼻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拜帖?” 不久前,她还身在几千里之外的旷野大泽,收到竹露的传音后便星夜兼程飞往东洲,生怕来不及,把手头最后几张用来应急的传送符也统统捏爆,这才用最快的速度到达南安。 哪里还有空准备什么拜帖。 覃青只好坦诚道:“并没有准备拜帖。但我必须和郡守见面,越快越好。”耽误的时间越 3. 郡守 [] 屋内家具雕纹华丽,都由上等红木制成。桌上摆着一壶袅袅冒着热气的茶,及各式糕点瓜果。仆从们在太师椅两侧垂手侍立,中间众星拱月般围着吴郡守。 吴郡守白净脸皮,眉毛浓密,体胖而心不宽。上任五年,头一次在自己治内遇到这等大事,忙得焦头烂额,连食欲都减了好些。 抬眼瞥见李主管进门,知道后面跟着的那个女子必然是新找到的修士,声音亮如洪钟:“仙师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快请!” 他身后一个脸庞圆润的侍女走了出来,恭谨地带覃青入座。覃青有些不好意思:“不用叫我仙师大人,叫我秦姑娘就好。” 吴郡守呵呵笑,换了称呼叫覃青“小友”。东拉西扯几句,知道覃青是个散修,也是第一次来南安,热情道:“我已经吩咐厨房备宴,小友一会须得尝一尝我们的桂花糖糕,不然怎么算来过了南安呢!” 桂花,糖糕。 这几个字组合起来,对应的食物就不可能难吃。覃青不辟谷,经吴郡守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一路御剑过来,确实没吃东西。想到糖糕绵密紧致的口感,桂花的清甜香气,不禁悠然神往,许久未被关注的胃适时发出严正抗议。 但正事要紧,容不得再拖片刻。 只能忍痛拒绝道:“吃饭还是之后再说。我这次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您。” 吴郡守抬起手,身后的侍从们会意,躬身鱼贯而出。房间里只剩下吴郡守、李主管和覃青三人。 吴郡守等到屋外的脚步声远去,才不紧不慢地说:“小友既然如此说了,想必是听到了一些风声。” 不仅听到了风声,还是从妖那边拿到的消息。覃青自然不可能把竹露说出去,坦然地糊弄道:“大宗门有大宗门的信息渠道,散修自然也有散修的法子——说不定比剑宗、丹阁也慢不到哪里去。” 草木飞蝇,都可能成为妖探听消息的渠道,是以妖族在人界的信息网比修仙者更灵通。覃青沾了竹露的光,又拉踩了修真界最大的两个门派,内心对剑宗暗道对不起。 她受了李主管启发,决定先抬自己的身价,这才好一会和吴郡守谈条件。 吴郡守微微点头,不再追问覃青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雕花椅把手上的纹路:“之前来的几个修士,连鬼怪的老巢都没有摸到。小友这次若真能替南安府除此大患,就是救了无数百姓。” 话题拐入正轨,覃青问:“可曾有人见过邪物的真身?” 吴郡守脸色阴沉下去:“不曾。那孽障手段阴狠,专挑夜半人们熟睡的时间下手。半个月内,连杀十三人,连婴孩也不肯放过,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覃青又问:“小孩和大人的死法是怎样?” 吴郡守有些难忍地闭眼:“……开膛破肚,内脏被啃食得不成样子。” 覃青还想再问,吴郡守却有些脱力般摆摆手,说:“现场的情况,一会麻烦小友随李主管查访,老夫实在不忍回想,唉……” 他光是看底下人呈上的报告,就已经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覃青惊讶地看了看旁边木雕一样沉默的李主管,不想这个主管除了管家之外,还有跟现场的本事。 何等的全才。 工资想必也大为可观。 吴郡守又说:“只是小友务必注意,为防引起百姓恐慌,此事万万不能透露给第二个人。” 半个月内,十几人接连暴毙,死法凄惨,吴郡守就算再捂嘴,南安已经是满城风雨,想必过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到临近的郡,甚至传入东洲的皇帝耳中。 覃青有求于人,对于吴郡守的处事手段,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多说。 吴郡守交代完毕,长吁一口气,把亲切的目光投过来:“那此事就交给小友了,需要人手、盘缠就尽管向我提,如果真能解决这件事,南安郡必有重谢。” 现在轮到自己提条件了,覃青克制着自己的呼吸。 “我确实有一样东西想要求取。” “哦?小友不妨说来听听。” “我要镜莲花。” “有趣,这是什么东西,小友为什么偏偏找我来寻?” 覃青迎上他的视线,道:“镜莲花能聚魂凝魄,是极珍贵的灵药。寻常人如果没有机缘巧合,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朵。南安是多湖之郡,之前曾有消息,说有渔民在南安太湖里,见到了一朵通体透明的莲花。” 见吴郡守不说话,覃青把从竹露那得知的消息一字一句复述:“渔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莲花,把这朵花摘下来,呈给了当地县令。县令身边没有修士,自然不认识这是什么,于是又把镜莲花献给了南安郡的郡守。” 吴郡守说:“也就是本官——小友是这个意思吗?” 见覃青默认,吴郡守不笑了。他说:“连这种事情也能探听到,你们散修的手段果真神通广大。” 覃青也觉得自己认识竹露,相当于抱到绝世第一等大腿。如果继续任她没头苍蝇似的找下去,恐怕再过十年也找不到镜莲花的影子。 吴郡守觉察出自己的底被摸了个干干净净,面前这个修士是专门瞅准镜莲花来的。他心底一万个不痛快,腾地起身,说话时也带了官威:“降妖除怪,是你们修士的本分,哪里有主动索要东西的。难道这鬼怪你捉得,别人就捉不得?!” 覃青诚恳道:“别人当然也能捉得。只是一般的散修未必可靠,若要求助大宗门,先要去分阁传书,又要等他们派合适的人手过来,耽误时间不说,又会有无辜者受害。” “南安郡的邪物虽然歹毒,但在剑宗、丹阁这种大宗门眼里,并不算头等紧急。就算有弟子接了任务即刻出发,他们的实力不一定强得过我。” “所以……您不如再考虑一下?” 被遗忘在一旁的李主管适时出了声:“郡守,此事不宜张扬,能尽快解决最好。” 吴郡守泄了怒气,重新坐回太师椅上,不住摸着胡子,觑着覃青,脑筋飞速旋转。 他收到呈上来的莲花后,一眼看出此物不凡,暗地遣人打听,才知道得到的是世上统共没有几朵的稀罕灵药,乐得大大赏了县令。 可惜这镜莲花虽好,却只对修士有用。还没等吴郡守想好,是把这朵花呈给皇帝,还是献给其他的修仙门派,讨一些对凡人有益的丹药,南安郡就开始闹妖怪。他着急慌忙封锁消息,心里又免不了发虚,一闭眼就是鬼影横飞,早就把得到的这朵宝贝抛在了脑后。 李主管说得对,这件事容不得再拖延。镜莲花放在自己手里,不过是朵好看一些的花罢了,还是头顶的乌纱帽更为实际。 如果这小修士真有两分本事,能彻 5. 村庄 [] 说是厨房,原本其实是弃之不用的杂物间。玄华尊者除了剑招,对徒弟鼓捣什么并不在意,于是覃青强行在不息峰上开辟了厨灶,又蚂蚁搬家一样,一件件从山下置办锅碗瓢盆,最终经营出了一间挺像样的厨房。 身为修士,居然吃出了生物钟,吃出了信念感,不息峰算是内门八大峰里独一家。可别人哪里会知道这感觉:师门同坐,灯火可亲,屋子里飘出饭菜香,热闹的烟火气驱散寒冷彻骨的孤独。 这是覃青梦寐以求的家。 二师妹饭量不大,三师妹对食物一概不挑。至于裴放,他受覃青感染,觉得做饭是件挺有趣的事情,斗志昂扬地要全盘接过厨房的使用权。 ……然后二三师妹就不怎么来吃饭了。 覃青看着裴放忙碌的身影,他兴致勃勃地擀面团,包馅料,再用刀把面胚开成一朵花的形状。 ……他没有消失。 也不是覃青记忆中双目紧闭、面色惨淡的濒死模样。 裴放不经意转头,看到身后定定站着的覃青,一时摸不着头脑:“师姐,你别站得太近,当心热气熏了眼睛。” 他擦了擦手,把覃青拉到门边。远离了屋内白雾缭绕的蒸汽,她重又清晰地看到裴放的脸。他碧眸潋滟,睫毛纤长,脸上沾了白色的面粉,看着有些滑稽。看覃青表情异样,顺从地等她说话。 覃青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该说什么? 这只是我的一个梦,现实的你甚至不一定活着? 最终她只是踮了踮脚,帮裴放把脸上的面粉擦拭干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眉眼弯弯,一如往昔。 “我很想你……师弟。”这场梦鲜活有如现世,她再看裴放一眼,想把他生动模样记得更久,努力控制自己的语调不要颤抖。 她知道这话说得不着边际,自己在不息峰上与师妹师弟朝夕相见,何来久别想念一说。但少年眸色温柔,一如既往。他俯下身来,双手有些迟疑地环在覃青腰际,下巴轻轻抵在她肩头。 一个眷恋而虚幻的拥抱。 他说:“我也很想你,师姐。” 画面翻转,视线扭曲,不息峰和莲花酥都消失不见。覃青鼻息间萦绕着小师弟身上独有的、像是水果将熟未熟的甜香,脑袋逐渐放空,跌入昏沉沉的睡意。 …… 覃青猛然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阵窸窣响动,守夜的侍女匆匆进了里屋,回道:“禀仙师大人,还没到五更天。” 自己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覃青这才放下心。方才幻梦仍清晰可辨,她怔忡片刻,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运转灵力,已经恢复了一大半,她匆忙下床,对一旁的侍女说:“对不住你,我刚才恐怕把你吵醒了。” 不忘嘱咐:“叫我秦姑娘就好。” 侍女点亮灯火,因为覃青的友善,有些受宠若惊地笑了笑:“我睡得浅,之前伺候小姐的时候经常起夜,秦姑娘不用放在心上。”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要出门吗?要不要我服饰您梳洗用膳完再去?” 覃青认出,她正是昨天跟在吴郡守身后那个面庞柔和的姑娘,估计是被临时调来服侍自己。她不喜欢被人伺候,直接道:“不用。”瞧见铜盆里还有昨晚没用完的半盆水,利落地捞起一捧洗了把脸。冷水一刺激,果然无比清醒。 覃青在北洲时无人作伴,整日与冰灵草面面相觑,就等它哪天想通了长一片叶子。五年下来,已经糙得无比自然。再看一旁的圆脸姑娘,早已目瞪口呆。她捞起惯带的斗笠戴在头上,安慰她道:“我要出门了,你不用等我,回去伺候你们家小姐吧。” 这氛围太过轻松,仿佛久违地从惨淡回忆中抽身。小侍女呆立半晌,忽然鬼使神差说道: “小姐……已经死了。” 小侍女一时说漏了嘴,吓得浑身颤抖。覃青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再追问时,小侍女只是捂着嘴巴拼命摇头。覃青没了辙,眼下还是要赶紧去往赵家村,那是婴灵最后一次现身的地方,昨晚它没有行凶,今天作案的可能性极大。 出了内宅,覃青又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物。昨天那个门房穿戴整齐,正焦急地来回踱步,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不会是在等她? 果然鼻毛兄看到覃青后,双眼闪闪发光:“仙师大人!”鼻毛热切地比成爱心的形状。 这也太诡异、太掉san了吧!!!! 覃青当即要走,鼻毛兄焦急道:“仙师大人,仙师大人请留步!请您带上我吧!” 覃青忍无可忍:“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吗?” 鼻毛兄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小人替郡守大人看门,也知道不少东西。仙师大人一定是要去杀妖怪吧?实不相瞒,小人就是赵家村人,主管吩咐了,今天如果您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叫小人务必尽全力伺候。您在赵家村人生地不熟,总得有人帮您指路不是。再说小人也练过两天拳脚,不会当您的累赘的。带上我吧仙师大人——” 说完,极其狗腿地把郡守府闪闪发亮的腰牌双手奉上。 “……你不看门了吗?” “小人早就打点好了,李二狗今天帮我值班。” 这么短的时间,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打点的。覃青看天色尚早,这个时候御剑应该不会被人注意,简洁道:“上来。” 鼻毛兄依然没有看清她取剑的动作,等回过神来时,一柄长剑已经悬在空中。 这实在是一柄很漂亮的剑,不像是饮血的兵器,更像是潜心制造的工艺品。长约四尺,宽约三指,锋刃极长极薄,淡青色的纹路仿佛在流动一般。 他刚才追星大成功,把自己推销了出去,乐得晕晕乎乎,忍不住凑上前观察。不想下一秒,剑身突然伸长一寸,惊得他哎呦一声。 凝碧剑还在不断变长,直到长度两个人站上去绰绰有余。覃青脚尖点地,飞身上剑,又示意鼻毛兄,他这才战战兢兢地上了剑。 天际将白未白,南安郡笼罩在一片静谧里,街道上空空荡荡,少有人影。没人发觉头顶有一柄雪白长剑凌空而起,如流星飒沓,向西划去。 交谈后才知道,鼻毛兄本名叫作赵全,除了两撮招摇的本体外,其实是个长相挺周正的小伙子。除了喜欢捧高踩低外,内心也相对周正。见识了真剑修的本事后,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把覃青奉为至尊本命。顺带一提,上一个在这位置的是吴郡守。 覃青因为给他起了外号,默默忏悔了一会,又考虑到他是凡人,特意把御剑速度放得慢慢悠悠。 赵全胆子大,只在最初升天时惨叫了几声,不一会就挪着小碎步找到平衡点,沉浸在飞翔的感觉中。他给覃青指完方向,小心翼翼地叫她:“仙师大人。” 覃青说:“秦姑娘。” 赵全恭敬地复读一遍:“秦姑娘,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覃青说:“你问。” “这把剑究竟是怎么飞起来的?” 究竟是怎么飞起来的?问得太好了。 为什么一把剑可以随意缩放,为什么修士可以无视重力加速度,为什么太寰界的一切设定都在牛顿棺材板上暴扣,覃青没想到他一下直指核心,沉痛回答:“这就是世界观啊。” “啊?” “我是说,我们修仙之人,人剑合一,剑随心动。” 不愧是仙师,说的话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赵全这几天大受震撼,萌生了不做门子而做个剑客的梦想,没想到仙师大人的境界如此高超。 6. 为祸 [] 即使是最迟钝的人,面对这幅景象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屋子被淡淡的血腥气和长久缄默包围,死亡紧紧攀附,如墙头杂草。 赵全忽然爆发道:“我要去和那畜生拼命!” 他青筋暴起,目眦尽裂,一骨碌爬起来,疯魔一样要往外跑。覃青险些拽不住,当机立断扇了他一个巴掌。这一下的力度实打实,自己的手也震得生疼:“回来!你一个凡人去,只能是送死。” 她也知道这话太过冷酷无情。可如果任凭赵全去复仇,横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死路。 卷宗上描述的赵家村命案,是死亡人数最多的一起。受害者共有四人,一位年迈的老妇、一对年轻夫妻、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庄里人察觉到这户人没有烧火做饭,院子里一片死寂,出于关心敲了门,却只看到几具胸口张开血洞、脸上尚留恐惧神色的尸体。 婴灵在逐渐变得强大。 被怨气操控的怪物没有理智,只会遵从最原始的本能,肆意虐杀人类,以新鲜血肉作为食物,来哺育自己。 这种提升实力的方式极阴毒,见效却快。它在杀第一个人时,力量尚小,只能挑没有反抗能力的老人下手。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已经犯下了灭门惨案。如果再任它成长下去,必然会成为盘踞一方、为祸百端的邪物。 这番闹出的动静太大,四周的邻里也被吸引了过来。看到院子里失魂落魄的赵全,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情地聚拢在他身边。 都是同村知根知底的人,只言片语就拼凑出他们的一生。 “这孩子可怜呢,他爹欠了赌债,跑得远远的了。他娘独自一人,又是还债,又要拉扯两个孩子。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可却遇到了这事情。” “人的命数都是定数,孩子,你要节哀。” 十几张嘴一开一合,用最朴素的语言安慰赵全,带着事不及己身的庆幸与怜悯。赵全恍若未觉,红着双眼,对覃青说:“我娘刚过七十。我哥的孩子年底就要出生。我到郡守府做工。本来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有许多个本来。有未及享受的天伦,平静恬然的日子,半途夭折的童年。原本可望可至的未来被生生截断,引向别处。 一切语言在这幅景象面前都显得苍白,覃青只能一遍遍对着赵全、也对自己说: “我一定会杀死它的。” *** 婴灵又饿了很久。在它知晓自身的存在以前,先体会到这种饥饿的感觉。像是有无数贪婪的虫子,无休止地啃啮胃部,让它疯狂地想找一些东西,把这种空虚填满。 幸好有两腿行走的生物,嫩肉用牙齿撕扯,骨头咯嘣嚼碎,一并塞到嘴里,就短暂地感到满足。凡人的气息一直诱惑着它,今天更不同,在那无数道美味的血气中间,似乎有一道味道更加可口。它模糊地知道,只要把那个东西吞进去,自己就会长得更加强壮。 它受到吸引,躁动地磨着指甲,向那个方向爬去。身后传来哀哀的央求。女人惶恐的声音,不住道:“棋儿,回去吧。” 人类言语对它来说只是无意义的杂音。只有那个女人,从它有意识起就陪在身边。它依恋那柔和的声音,听她说话时,胃里的灼痛也会缓解。 那女人教它在合适的时间捕猎,挑选不会被注意的猎物下手,带它潜藏在深山里,躲避人类的追击。现在它终于等到远方影影绰绰的光亮全都熄尽,一片漆黑的静谧。它知道那是捕猎开始的讯号,意味着之后就会收获难得的快乐。 女人在哽咽,但它什么都不懂。它的脑子里只有进食,和进食前后的饥饿。人类于它无非家畜,它向往着难得的美味,涎水滴滴答答地从嘴角掉落下来。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一条小缝。一道模糊的黑影与浓稠的夜色一起,无声无息地进了门。凡人不会察觉到这点微小的动静,因此在睡梦中草草送了命。覃青的神识忠实地向她描摹一切细节,在那道影子出现的一瞬间,满屋黑气大盛。 她躲在阴影里,屏住气息,耐心地等着婴灵进入阵法中。 婴灵吃了十几个人,已经不是寻常邪物,要尽量避免和它硬碰硬。床边设了缚灵阵,只要婴灵触碰,就能把它困死。床上有一个简易的偶人,是她和赵全白天布置的。偶人上涂了覃青的血,修士的血饱含灵力,对于邪物来说,是最上等的补品,也是吸引它来到这里的原因。 屋内不着烛火,全无一丝亮光。覃青把神识收到婴灵身上,专注得忘记呼吸,侦测它每一步动作。 这也是覃青第一次见到婴灵。 差不多只有成人手臂那么长,皮肤紫红,布满褶皱,身体比例极不协调,头部很大,纤细的脖子上像是顶了一个怪异的球,对比之下四肢短小得可怜,像青蛙无力的前肢,只能支撑它手脚并用地爬行。 但它的速度又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婴灵已经悄无声息地靠近偶人。它歪着头,两只凸出的眼球没有眼白,张着嘴好像是在笑,露出几颗歪斜的乳牙。 它就要咬下去了。 覃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蓦地,屋内阴风大盛,婴灵忽然转头,发出一声恼怒的尖锐嚎叫,竟然是放弃了那床上的偶人,直冲着覃青而来! 它泛黄扭曲的指甲一瞬间长到有十寸长,硬如钢铁,锋利如刀戈,要把覃青当场开膛破肚。覃青猝不及防,但反应极快,凝碧横在胸口,险险挡下一击。 这一交锋,已经知道不妙。婴灵修的是邪道,接连杀人吃人,修为已经类似人类的筑基巅峰,隐隐迈入了金丹期。但它没有灵智,根基虚浮,没有同阶段的修士难缠。只要死命一搏,就能将它斩杀在此地! 覃青咬着牙,注入十成灵力,青光剑影瞬息而至,挥向婴灵胸口,却在半空中被迫转了方向。 婴儿看似柔弱的一只手,居然力气奇大,硬生生地把凝碧剑的轨迹带偏。剑锋扫过婴灵左肋,划出深深血痕。婴灵的血滴在地板上,立马嗤嗤烧出几个焦黑的洞,它的血竟然也是有毒的。 婴灵肿胀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发出小孩子一样的嘤嘤哭声,攻击没有章法,全凭本能。覃青的动作也极快,一边挡下婴灵来势汹汹的利爪,一边脚尖点地,往门的方向飞速撤去。在狭小的屋子里自己不占优势,一定要把婴灵诱到开阔的地方去。 就在这时,浓雾弥漫。覃青眼前一片混浊,看不到婴灵的动静。蓦地,脖颈上传来尖锐的疼痛感,差一分伤及动脉。 覃青痛呼一声,那雾气包裹着婴灵,向 7. 梅姐 [] 山路曲折,四下无光,是婴灵和鬼怪的主场。婴灵虽然是四肢着地爬行,但速度极快,宛如脱兔般敏捷。覃青咬得更紧,凝碧剑犹如游蛇一样,紧紧追着前方那道散发着黑气的轨迹。 掌心五道青色的剑气凝聚成形,她虚虚一掷,那五道剑气在夜色里划过流星一样的明亮轨迹,转瞬便和婴灵并驾齐驱,正好把婴灵锁在了正中。 婴灵仓皇逃窜,但覃青的剑气仿佛生了眼睛一样,无论它如何左挪右闪,都紧紧围绕在它周围。更难以招架的是,那几道剑气开始缓缓收拢。每向内收缩一分,青碧色光芒就亮起一点,剑气最中心的威压也就越强。 但凡有懂行的剑修路过,一定会惊讶地认出,这一招正源自玄华尊者的成名剑招,四象剑法。玄华尊者凭借一手自创的剑法,和一柄扶摇剑,奠定了剑宗如今的超然地位。现在这一套剑法被这个过分年轻的少女使出,汹涌剑意并未减弱半分。 四象取自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招借四灵之势,兼取五行之气。变幻莫测,威力无穷。玄华尊者眼光挑剔,多年来,不息峰上只收了亲传四个弟子,传承这一套剑招。 传给覃青的,就是其中的青龙诀。 青龙诀,无边落木。 这是覃青最大的杀招,也是不轻易动用的底牌。剑气成型缓慢,杀伤力极强。这一招灵力消耗巨大,以覃青目前的灵力,最多只能发出五道剑气。和人类对局时瞬息万变,一招有误就可能身陷险境,覃青是不可能使用风险如此巨大的招数的。 这会用到已经乱了阵脚的婴灵身上,却是正好合适。 覃青凝神,合掌成拳:“收。” 五道剑光受到感应,尽数归拢,婴灵发出一声令人心神战栗的凄厉尖叫。 覃青面色也白了些许,方才还算充盈的灵气,已经只剩一小半。灵力对于修士,如同支撑人体的骨骼,所有招式、术法的使用都建立在灵力充足的基础上,相当于骨骼之上生长出的血肉。有骨有肉,才是完整的人。 如果灵力耗尽,即使有再精妙的剑招,也没有办法释放。 她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施展一次无边落木。但婴灵也好不到哪里去。它受了重创,已经动弹不得,只是发出微弱的呻.吟,有黑色的脓血从它的伤口汩汩流出。覃青从飞剑上跳下来,凝碧剑重新变成四尺三指的大小,回到她手中。她手腕一转,挽了个凌厉的剑花,剑锋直指丑陋得辨不出人形的怪物。 她温声道:“我来取你的命了。” 也就在同时。 婴灵周围爆发浓重白雾,那女鬼故技重施,又要借机带婴灵逃跑。同样的障眼法,不可能骗到她第二次。覃青等的就是这一瞬间,她虽然不是捉鬼专业户,但也知道对付怨鬼的法门,只是没有亲自实践过罢了。 怨鬼由怨气包裹,旁人无法碰触,甚至看不到它的形体。 覃青的处理方式简单粗暴,既然怨气是一层保护罩,护着那女鬼的真身。那把你的怨气打散,让你不得不暴露本体就好了! 实物是无法直接触碰到怨气的,要压制住女鬼,只能靠同样无形的灵气。 覃青把仅剩的灵力集中在掌心,右手仿佛套了一层透明的发光手套。她把右手伸入浓雾中,那原本厚重的雾感到恐惧般纷纷退散。她猛地一握,竟像是拽住了一个东西。 女鬼凄号着,不断挣扎,怨气如鞭一样抽向覃青。长久地接触怨气对灵气消耗巨大,覃青面色愈发惨白,细密汗珠从额头渗出,但仍不肯松手。这场角力持续了几秒钟,最终,那女鬼惨叫着、被覃青一点一点拉出了浓雾。 粉色绣花鞋的主人终于现了形。她的面容浮肿腐烂,已经辨认不出五官。黑发如结成团的水草,凌乱不堪。全身湿透,散发潮湿带腥的水气。她近乎癫狂地想摆脱覃青的钳制,不断有白生生的蛆虫从她脸上、四肢滚落下来。 更为渗人的是,她脑袋上插着三根铁钉。因为钉子太长,没能全部钉入脑骨,就这样亮莹莹、冷悠悠地悬在外面。 女鬼张开血盆大口,不住怪叫,那声音宛如噪音,震得人耳膜疼痛。覃青平静地说:“你不服?那我就打到你服好了。” 说完,包裹灵力的手掌,狠狠地劈头扇了那女鬼一巴掌! 女鬼被扇得懵住,偏生覃青还嘲讽道:“要不是有灵力护体,我真是不愿意碰你。”说完,掌下带风,毫不留情。 女鬼生前也是极爱干净的人,听到这样的侮辱,怎么能够甘心。婴灵看到母亲受辱,也是嗬嗬怪叫,但覃青是玄华尊者选中的第一个弟子,剑宗众弟子心服口服的大师姐。四岁炼气,十五岁筑基,在修真界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当仁不让的佼佼者。一怪一鬼已近强弩之末,无法撼动覃青分毫。 每一掌下去,都跟着一句话: “这是为了那位老妇人。她寡居孤独,一贫如洗,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却连这样的人也忍心下手。” “这是为了那个独自出门的孩子,他还不到十岁。你可知道,他死后,他的母亲悲痛欲绝,几欲自尽?” “婴灵只是蠢物,没有人指点,成不了气候。你却教唆它杀人吃人,你才是该被千刀万剐的真凶! 最后一掌,覃青扇也扇累了,但依然用了十成力气。森然道:“这一掌是为了……赵全。” 他明明不用死的。与婴灵交战的过程中,自己无论受伤,抑或死去,都是心甘情愿、自愿选定的道路。但赵全不应该被牵连到这件事中。他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对覃青满怀崇拜,她却辜负了他的信任。 她没有和他说过几句话,甚至才刚刚知道他的名字。 女鬼被抽得晕头转向,在她周围萦绕的怨气散了形,露出一双清明、含泪的眼睛,如芙蓉花上的露珠。浮尸一样的可怕面容消弭不见,怨鬼的真身,竟然是个秀丽端庄的年轻女子。 只有那三根铁钉,依然明晃晃地插在她头上。 随着怨气被覃青打散,女鬼的神智也逐渐清醒。她不再发出癫狂的怪叫,也不再挣扎。深深看了覃青一眼,双脚离地,飘向前方,似乎是指引覃青去往某个方向。 婴灵已经奄奄一息,见到母亲要离开,也挣扎着向前爬去,在地上拖行出长长血迹。 覃青已经不怕她们耍诈,索性跟着前行。原来那女鬼指引她要去的地方离刚才不远,只有十几步便能走到,是一个被树叶掩映、常人不仔细观察就极易略过的山洞。正是婴灵近日潜伏的老巢。 山洞不大,仅够遮风挡雨。地上是散落的枯叶,压痕是婴灵的大小和形状。几根细小的骨架,像是老鼠被吃干净后留下的。还有一只被啃咬得破破烂烂的拨浪鼓。 女鬼转过头来,向覃青低眉敛衽道:“这是棋儿和我的家。” 棋儿,想必就是她给婴灵起的名字。 覃青只觉一阵恶寒,她重新用剑尖指着婴灵,道:“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要证明什么?” “你没有形体,指挥没有脑子的婴灵弄出这个窝来,想必费了很大力气。该不会到了现在,你还 8. 生女 [] 生而为女,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这些梅姐都懂得,她一直都很听话。年纪还小的时候,偶尔调皮,譬如闹着要捉地上爬的小虫玩,要揪阿爹的胡子,只要阿爹对她皱一皱眉头,她就安安静静的了。 世界上待她最好的人就是阿爹。梅姐不想让阿爹生气。 阿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新的夫人表情冷冷的,梅姐不太敢与她亲近。只有阿爹会笑眯眯地摸她的头,和她说话。有一次阿爹喝醉了,还把她架在脖子上骑大马,她一下变得很高很高,比她跳起来也够不到的柜角还高,高兴得咯咯直笑。 她想要长得更高一点,这样就能看看外面的景色了。她从来没有到院子外面去过,府里的亭台水榭、花木洞石,她早就看过了一万遍,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内宅院子里栽着高高的柏树,她趁大人不注意,爬上了粗壮的树杈,伺候的丫鬟当场吓昏了过去,小小的梅姐心里也很抱歉。她只是想看看风景,并没有欺负丫鬟的意思。 她仰着头看了半天,看得脖子也酸了,可是围墙之外还是围墙,再没有别的景色。她觉得没意思,又轻轻巧巧地从树干滑下去了。 后来这事传到了阿爹耳朵里,阿爹大发脾气,说她没有分寸,不像个女儿家。她第一次见阿爹那么生气,含着两汪眼泪,低着头听。 再后来,她裹了脚,听夫人教养,渐渐地不再调皮。她做得一手好绣活,整日读《女诫》﹑《内训》,也勉强识了几个字。人人都赞她是温良贞静的闺阁女儿家,她便也渐渐觉得这样很好。 夫人又生了弟弟,她再没有到阿爹的肩头去过。 从院子到绣房往返,日子平静,溅不出水花,好像把相同的一天重复无数遍,她就这样长大及笄了。夫人告诉她,阿爹为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她吃了一惊,一个不慎,绣花针刺进了指尖,一滴血珠落在还未完工的团扇上,像是给扇子上的鸟儿点了一滴红色的泪。 她一直很听话,阿爹说这门亲事好,她自然没有意见,柔顺道:“女儿知道了。” 纳彩,下聘,媒人盛赞她和未来的夫君是天造地合的好八字。出嫁前一晚,嬷嬷带她看嫁妆图,她第一次知道夫妻间该怎样行房事,羞得面红耳赤。她不懂这些怎么办呢?见了夫君要怎样开口呢? 但那些画儿都被丈夫撞散了,成亲当晚,她甚至不记得夫君的模样,只记得他起伏时蛮横的喘息。她疼得快要晕过去,人被撕裂成两半。他有许多妾室,原来他是懂得的。 后来她才知道,阿爹欠了她丈夫一大笔银子。夫君指着她骂赔钱货,妾室们也私下嚼舌头,说她是被拿来抵债的,算不上什么正经夫人。阿爹待她那样好,她绝对不相信别人嘴里的瞎话。这样想着,眼泪却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夫君赌钱吃酒,嗜好女色,她略劝了两次,他抬手就打,就不敢再劝。做那事时,她怕极了,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夫君骂她是一块木头。 月信没来,人也日渐消瘦下去,好不容易央动夫君,请了大夫。隔了一道纱帐诊脉,她只觉头晕恶心地厉害,手腕搁在帕子上,身子都直不起来。 自己一直没生过大病,这是要死了吗?大夫沉思着摸了一回,再摸一回,确定了,先对旁边看着的夫君说话:恭喜老爷,夫人这是喜脉啊!” 一时间,屋里所有服侍的丫鬟,坐的立的,都凑过来叽叽喳喳地道喜。她被吵得头晕眼花,红绡帐顶一会近,一会子远,仿佛轻飘飘地在头顶晃着,又千斤重一样压在身上。你们只顾着高兴,做什么呢?她终于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呕出一滩酸水来。 肚子原本是平的,被一点一点撑大开来,行动时颤颤巍巍,总要丫鬟扶着。她总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这里面怎么就有了个孩子?最爱吃的桂花糖糕,现在看了只觉得恶心,胃里空空,却止不住呕吐。一晚上起夜好几次,仿佛离不开溺器一样,水声淅淅沥沥,她的表情一点点变得麻木了。 夫君依然待她老样子。奸.淫婢女,打骂嘲讽都是寻常事。丫鬟怕她寻死,说等孩子出生她就能享福。可她只感到恐慌,在幽暗中过了这么久,连一点亮光都是奢望。 孩子会和她一起挨打吗?痛苦的日子有尽头吗?想来想去没有结果,终于她泪也流干,望了望幽深不见底的水井,一片漆黑静谧蛊惑着她。她从一堵院墙进入另一堵院墙,从没有真正到过墙外。但纵使外面有千般好景色,对她而言,也不会比此时此刻的这口井更具有诱惑力。 梅姐咬了咬牙,一头扎了进去。 ……如果就这样结束就好了。 她没想过还能睁眼。她飘飘悠悠地浮在空中,看着自己腐烂掉的尸体被挖出来。棺材打开,三根钉子一点点敲进脑骨,原来死的那天是最阴的七月半,阿爹怕她变成恶鬼,要封住她的魂魄。好疼啊,棺材里外的她同时在哭。 仿佛天也不教她好过,阿爹走后,那具了无生气的尸体动了一动。 她的孩子……从肚子里自己爬了出来。 *** 剑尖纹丝不动。婴灵仿佛也知道自己命数将尽,伏在梅姐脚边不住颤抖。梅姐白玉般的脸庞上挂着泪,俯下身去摸婴灵的头。她没有实体,纤细的手穿过婴灵溃烂的脑壳,婴灵发出小猫般的嘤嘤声。 非人的怪物和花朵般鲜艳的姑娘紧紧贴在一起,这实在是一副很诡异的景象。覃青不愿再看下去:“你的孩子作恶多端,现在到了偿命的时候。让开。” 鬼魂并不能影响覃青落剑,可覃青不想当着她的面杀死她的孩子。梅姐终究还是听话地躲到一边,婴灵惊叫着,费力地想要爬到母亲身边,青色剑光一闪,梅姐泪如雨下。 她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孩子是她在人间唯一放不下心的存在。现在婴灵已死,她也就没有再滞留的理由。 覃青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梅姐凄然道:“没有了!我只是想不明白,阿爹欺我,夫君辱我,棋儿是这副模样,我究竟犯了什么错,就连死也不能解脱?” 覃青回答不上来,如果身为女性就是原罪,那她也同样该死。梅姐像最高级的剑客,攻击时没有留下痕迹,但每一个字都深剜心脏,汩汩流血。 她问梅姐:“你的父亲和丈夫是把你变成这幅模样的人,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复仇,反而要对无辜的人下手?” 梅姐的影子快要淡得看不见了,只有声音飘忽,若有若无:“那毕竟是我的阿爹和夫君……”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一生引颈受戮。即使是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也被这世界盘剥,未尽下文。 *** 这桩事情已经解决,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