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听说我想嫁人后》 第1章 上元节 “你要嫁人?” [] 雾杳踮起脚尖,轻盈得像只穿花蝴蝶般,一铆劲从挂满花灯、八人合抱的古槐树上跃了出去—— 上元节语笑喧阗的嘈杂中,成功落地往生塔的三楼。 “呼……呼,呃!”心脏重重敲击着肋骨,她扪着胸口,没等喘匀气,就跟头上有断头铡劈来般猛地矮身一蹲! 往生塔一楼,守门的僧人抬头。 “嗯?刚刚是不是有什么飘过去了?” “我似乎并未看见什么……啊,有了!三楼那儿吗?我看见了,是……” “是孔明灯。呵呵,今年的孔明灯格外玲珑纤巧,女学的闺秀们真是有心了。” 带着祈愿的灯群冉冉升空。 寒风送来其中一盏,飘飘乎乎地映出雾杳从朱栏旁匍匐着爬向塔内的、颤巍巍的双腿。 ——方才从树上一跃,只差咫尺之距,她就要抓不住栏杆,从塔沿掉下去了! 她也不想冒险的!可是她实在没时间了! 昨日,那死而复生的病秧子前太子忽然向她家下定!为了求娶她姐姐许明姌! 她不能让姐姐嫁给他! 姐姐是打算自立女户,终身不嫁的。 横竖要嫁,那就嫁她雾杳好了!反正在雾家弄丢她之前,这婚约本就是定给她的。 雾杳一口气奔上了顶楼,才终于有功夫对着这满塔的墓盒拜了又拜,“小女子无意惊扰各位,对不住了!来日一定亲奉香火,并请高僧为各位念诵真经。” 这“上京三园”之一的绝嚣园的前身是绝嚣寺。开国女帝在位时,尚未有如今四海升平的繁盛之象,京师多有冻馁而死的乞丐、与无力担负丧葬资费的贫窘之家。 于是,那些无处可去的烬骨,就被送来这往生塔中沉眠。改寺造园后,也未曾迁挪。 满园喧嚣,仕女摩肩接踵,连刚刚的巨树雾杳都不敢多待一刻,生怕被人看见。唯这墓塔静谧,可避人耳目。 她虽成功甩脱了身边一帮子丫头仆妇,却也走不了多远,便只能就近选择“冒犯亡者”了。 三十三重塔上,朔风凛冽,寒浃肌肤。雾杳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非金非玉的精致小笛,放入口中吹了起来。 糟了!她急得发懵,刚吹便心生后悔。 虽说阿忱武艺高强,可她爬得是不是也太高了些!? 她心有戚戚地向满城火树银花尽收眼底的塔下望了一眼。 他上不来可怎么办呀? 但旋即,雾杳便无暇担忧这些。 小笛并未被吹响。 “怎么回事?”她眯着单只眼睛,灼灼目光像要变成小蛇从笛孔里钻进去一探究竟似的。 使劲长长吹了几声,直把腮帮子都鼓酸了。 阿忱说,只要吹响这笛,无论他在天涯海角,都会赶来见她。 但她从未拿出来用过,这是头一回。 “今儿是怎么了?竟有幸得雾大小姐传召。” 一声轻笑,风儿掠过耳畔,裹着春雪初霁般好闻的气息,雾杳仅是眨了眨眼,来人已稳稳立在她身侧。 月华盈满他襟袖。 整个上京城在烛龙火蜃般的灯海中煌煌如昼。 却在他回眸时,一瞬失色。 对于来人的风姿,历经三朝、老得一把垂地长髯都银白了的国师三缄上人曾如是评道:“见了扶三公子,任凭一颗再怎么洞彻梦幻泡影、熬枯万古孤灯的清净菩提心,都将尽数簌簌溶作凡念,从此沉浮在孽海中挣脱不得。” 三缄禅师人如其名,缄默异常,说完这辈子最长的一句话后,便洒然还俗去了,美其名曰“禅心未定,需再到红尘历练一番”。 不过,几乎是与扶光一同长大、对他的所谓“美貌”毫无所觉的雾杳,一度怀疑是这老头厌倦朝堂,找了个讹头溜号。 “阿忱,你真的来了!”雾杳惊喜叫着,恨不得扑上去来个熊抱,“这会儿不用在御前随侍吗?我还以为你在宫里!” “等等!”她倒吸一口凉气,忽地咋舌讶然道:“你该不会是偷溜出来的吧?!” 英国公府世子扶光扶子忱是熙和女帝面前的红人,不论大筵小宴,几乎与女帝形影不离。 扶光身上还穿着面圣时的华服,绯色的,如一山红枫,直要从澄澄秋水镜一路摧枯拉朽地燃进人心里似的。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么。”他失笑,伸出如雕玉竹节般晶莹的手指,在雾杳鼻尖轻轻点了点。 一颗带着妆粉的馥郁香气的汗珠留在了指尖。 见扶光定定地盯着自己手指看,雾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掏出巾帕想帮他擦干净。 却被止住。 “你看你,别一会儿着凉了。”扶光目光含着温和的责怪,接过巾帕,反倒是仔仔细细地给雾杳水涔涔的鬓角揾了起来,“女学的冬假就要结束了,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吗?都快要及笄的人了,还整日这么毛毛躁躁的。” 被一打岔,雾杳瞬间把擦手指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扶光熟稔地将她手帕收入袖中都未注意。 在琲朝,女子及笄是十八岁,也大多是在这个年龄段成亲。 雾杳急得都快结巴了,“哎、哎呀!不和你聊这些有的没的,我要和你说正事呢!” 扶光的嗓音属于敲冰戛玉般的清冷一类,此时笑起来,却如蜜豆沙冰般酥润润的,略略带点儿类似力竭哭哑后的鼻音,格外惑人。 他将雾杳从露台牵到塔内,自己则懒散抱肩,往木门上的绮疏上闲闲一靠,挡住了风口,“你说,我听着呢。” 在这个世界上,姐姐许明姌在雾杳心里排第一,扶光紧追其后是第二。 但若论遇事找人商量,那人选必定还是扶光。 在扶光并未从外室子成为国公府世子、雾杳也没被雾家找回去前,他们相依相偎着在边关度过了最难熬的七年时光。雾杳六岁时,他们一同吃观音土,在乱葬岗中翻找腐肉;雾杳八岁时,两人穿梭在尸山血海的战场废墟中,为军士递汤药、包扎伤口;雾杳十岁时,故意双双被俘,到敌军军营纵火……桩桩件件,都是过命的交情。 如今相识十二年,雾杳十七,扶光也二十了,早已长成了她心中无所不能的模样。 英国公府“一门四将”,在扶光回府后,成了“一门五将”。 他便是近百年来,最耀目的那第五名将军。年少成名的将军。 此外,他亦曾是最耀目的太学生。经史子集,倒背如流;礼乐书数,更是令他人难望项背。 雾杳自己虽是两眼抓瞎,但她觉得,扶光一定能解决她这次的困境的。 雾杳眨巴了两下羽毛扇似的浓睫,仰着脖子期待地看向扶光,“你知道德愔太子哦不,景王回京的事吧?” 扶光扯开雾杳领口松散 第2章 惊春雪 “我的胭胭。” [] 扶光眼底暗流汹涌,良久,嗤笑了一声,“你懂什么叫喜欢?” 微热的吐息拂在雾杳鼻尖,不仅没有半分宴席间的酒气,还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酸荫荫甜沁沁的莓果香。 是雾杳给他制的香丸。 扶光身上山雨欲来的气势教雾杳一瞬就变得蔫儿巴巴的。 但想到许明姌,她心中又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梗着脖子道:“我怎么不懂!就是,想起他的时候,胸膛里就跟像揣了窝小兔子一样,怦怦、怦怦乱跳的!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想和他泛舟赏月、谈古论今,想和他牵手、亲……” “够了。”扶光蓦地拂袖背过身去,差点没让雾杳摔个大马趴。 雾杳手忙脚乱地抓着木门站稳。 这是信了?还是没信?怎么感觉他这么生气? 雾杳蹑手蹑脚,歪着头去偷觑扶光神色,夜空中焰火激射,绛紫霞红,晶蓝荧绿,将他的眼睛也染得亮闪闪的,带着火光摇漾的微红。 她决定再加把劲。 别的不说,在女学里肄业五年,各种小女儿家的闺思绮念她可没少听。 “其实,我也不算是喜欢景王啦。”雾杳思考了下,觉得她的说辞若是编得太过火,反而可疑。 仍背对着她的扶光松开了揝得泛白的指节。 他冷哼了一声,却似乎隐隐有了笑意,泛着鼻音的笑意,“你真当我会信你喜欢他?你方才还咒他——” “可是,我就是想得到他!”雾杳可怜兮兮地揪住扶光衣袖,急吼吼地打断道,“阿忱,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吗?就是,一种抓心挠肺的渴意?景王回京的那天,我从画楼上遥遥望了一眼,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他不是我的。” “我想要他!哪怕他是病秧子,哪怕他是姐姐的未婚夫。好阿忱,你就帮我这一次行不行?” “姐姐肯定不会答应换我嫁过去,你是我唯一能拜托的人了,求求你了,好阿忱,好哥哥。”话末,她甚至恶心吧啦地叫起了扶光哥哥。 许明姌若是知晓雾杳的打算,不止不会答应。 估计还会干脆一剪子抹了脖子,绝了雾杳替自己“跳火坑”的念头。 这也是雾杳一定要黏着扶光软磨硬泡的原因之一,她的确无人可依。 “唶唶~唶唶唶。”忽而响起一串清脆的画眉声。 “不好!”雾杳趴在窗格上俯瞰塔下,她的侍女白檀正一边佯装赏灯逛园,一边神色忧急地抽空撮尖了嘴学鸟叫。 虽说我朝于男女大防上已松泛了不少,但类似“雾大小姐上元节走失、家仆大肆寻找”的传闻总归是有损名声的,故而白檀不敢声张。 雾杳焦虑地啃着自己粉润润的剔透指甲盖,“今天这一趟擅自甩开身边人,爹爹肯定要追究到底,我怕是得有两三个月不能出门了!” “阿忱——”她又想伸手去扯扶光衣角,却重重撞进了他怀抱里。 瞬间,雾杳瞪圆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扶光的怀抱实在是太紧了。 枷锁般,沉甸甸的。 “阿、阿忱?”她的声音中有自己察觉不出的惶骇。 男人长长叹息一声。 他的声音溽热地流连在雾杳耳畔,仿佛压着一场足以焚山燎原的火,要将她从里到外轰轰烈烈地烧个罄浄。 “我怎么没有过。”话音慢腾腾的,一字一字如同是从齿间研碎。 有、有什么? 雾杳大脑一片空白,把方才的对话忘得彻底。 扶光又深又缓地吸了一口气,分不清是在压抑怒火,还是在嗅雾杳的气息。 沸反盈天的笑语声与焰火声中,他喉间有着几不可辨的轻微哽咽,“你就,当真那么想要他?” 雾杳吓坏了! 相识相伴十二年,哪怕扶光脸上溅满鲜血时,对她也从未有过这般情态。进京后,他的锋芒虽渐渐内敛,趋于簪缨世家的贵公子模样,但骨子里还是那个热烈直爽的阿忱。 现下却像是全然变了个人! 雾杳怔怔的,半仰着下颏,任由扶光收拢怀抱。 天边莹洁的月色坠入她眼眶。 在她心中,扶光就是那一轮饮尽三千弱水也摘不下的蓬莱云外月,寒光皦皦,遥不可攀。 可这神山上的月,如今却倏地坠入了冰寒刺骨的幽海,巨浪汹汹,蓄势着要将她没顶。 带着茧子的指腹扣住了雾杳的手腕,痒酥酥地摩挲向上,令她害怕得浑身细颤起来。 久久不得回应,扶光态度一转。 “我不许!”他气极了地低喊,语气充满困兽般的躁戾与绝望,“嫁?想都不许想他!” 手腕上,内关穴一热,困意向雾杳的四肢百骸袭来。 窗外的丽景仿佛墨湿画纸般洇开,变得光怪陆离,雾杳眼皮饧涩异常,想说话,却连气音都发不出。 天边那轮纤尘不染的月,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坠下去…… 坠下去…… 没入浓稠的黑暗。 …… “不许走。” 雾杳陡然睁开眼。 她适应了好一会儿,视野里才重新组成了色彩。 漫天匝地的烟光雪影。 “是她,是许明姌撮哄你嫁给别人的,对不对?” 脑袋昏沉沉的,耳朵里胀疼得像长了脓,回荡着男人阴鸷的、谵语般含混不清的呢喃,“胭胭不乖。” “不过,不是胭胭的错。” “我的胭胭只是听信了别人的谗言。” 胭胭是雾杳流落在外时的名字。 被卖入娼门的那天,负责接手教养她的私窠子正好新得了一盒价值千金的胭脂,所以取名新胭。 她……这是在哪儿? 发生,什么了? 雾杳思绪生锈,眼珠子木木樗樗地转了转,发现自己居然是在雾家宅院里。 天上飘着芦花似的大雪,雪地里,蜿蜒着一条条细细的绯色小溪。 血液汇成的小溪。 雾杳瞳孔骤扩。 扶光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不怪胭胭,都是——” “许明姌的错。” 漂亮得仅仅是轻轻一抚、就令人不禁想入非非的手指握住了雾杳的纤腕。 牢牢地,似那困住金丝雀的镶珠缀玉的缛丽筠笼。 雾杳躯体麻软得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全靠箍在她腰间与手腕的力量才能堪堪立住。 视线从 第3章 峣峣阙 不学无术的雾大姑娘。 [] 姐姐…… 雾杳心痛如绞,哭得不能自已。 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跑去找阿忱…… “夏姑娘未免欺人太甚了!” 是人之将死,所以听不真切了吗?怎么好像…… 有姐姐的声音! 雾杳捂着闷痛的胸口,霍地睁眼! 视野很矮。 一双双珠履映入眼帘,再往上,是一张张鲜妍明媚的少女脸庞,眼神或鄙夷或不耐烦。 人群最前,一名十四五岁、高颧削腮、薄唇狭目的姑娘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般,夸张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欺人太甚?我怎么欺人太甚了?” 十四五岁的夏琬琰? 雾杳被眼前的离奇一幕打懵了。 未及反应过来,一道纤影扑至身边,边小心翼翼地轻揉着雾杳的胸口,边心疼地连声问着:“你怎么样?伤着了没?疼不疼?” 见雾杳如同被吓狠了般神游天外,她怒火中烧地猛一转头,向夏琬琰厉声质问道:“夏姑娘夺物不成,还要纵奴伤人,这就是侯府的教养吗?” “玩墨,舒卷。”她唤着自己身边的两名大丫鬟,急急扶起雾杳,“带大姑娘去天地炉。” 天地炉是开在女学中的医馆。 雾杳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一张芙蓉面。 清如长月洗高梧,丽似朝日破轻岚。静时堪描堪画,动处摇荡心魂。 “姐姐……”雾杳恍惚地握住了胸膛上的那只柔荑。 是温热的,柔软的。 真的是姐姐。 活着的姐姐! “呜……”雾杳眼中水汽弥漫,轰然决堤,目光一寸寸地从许明姌的脸庞上摩挲而过,远山眉、桃花眼、樱桃口……她死死地抓住许明姌的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疼,好疼……不,但是现在不疼了。姐姐,我不走,我不要离开你!” 一番胡言乱语听得众贵女眼中的鄙夷更甚,也让许明姌愈发慌张,脸唰地就白了,忧心雾杳这是被吓出毛病了,“乖,杳杳,我们去让医师看看。姐姐不离开,姐姐陪杳杳一起去好不好?” 贵女视线中的轻鄙有小一半冲着雾杳而去。 但更多的,是对夏琬琰的不屑。 夏琬琰有些顶不住了。 她眼睛几乎瞪出眼眶,惊怒道:“不过就是摔了一下,用得着这般号丧吗?!” 真是奇了怪了,这小傻子成天乐呵呵的,便是打一巴掌,都不带呼一丝痛的。今天推这小一下,就哭成这样? 许明姌也是。 平时一副令人作呕的目下无尘的清冷仙子作态,发起飙来怎么跟个母老虎似的,居然还敢质问他们侯府的教养! 夏琬琰三步两脚挡住许明姌与雾杳的去路,“喂!你们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这里人人都知道,你妹妹小时候跌坏了脑袋,刚刚多半是她自己没站稳呢!” 雾杳在人贩子手中被辗转买卖之时,曾不慎被伤了脑袋。 这事是她与夏琬琰上同一门梳头课时,被女夫子看见脑后伤疤问起后告知的。 但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夏琬琰添油加醋地传了开去,还起了不少诸如“呆瓜”、“小哑巴”、“破漏脑袋”的外号。在女学肄业的五年里,同窗们永远是拿看傻子的表情看雾杳。 脚下传来轻微的晃动感。 雾杳从泪雾中打量周遭,她们此时身处一间窄长的屋内,窗楹四开,投在墙上的晴光粼粼如织,映照着几联“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不镜于水,而镜于人”云云的字幅。[1] 是女学的画舫。 雾杳打了个哭嗝,满眼疑惑。 她不是死了吗? 死前的走马灯?不对,姐姐的温度那么真实…… 那她这是还魂了? 而且是还魂在她进京不久的时候? 许明姌气得嘴皮子都在哆嗦,“我妹妹的伤早就无碍了。夏姑娘此言,是置与杳杳同窗共学的闺秀们于何地?又置将杳杳招入峣峣阙的山长、司业于何地?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山长也看走了眼?” 峣峣阙是琲朝开国女帝沈恪所创的女子学院,民间俗称女学。 “上登峣峣阙,八窗皆虚明。试观弄丹笔,云篆俱天成。”初衷是鼓励女子也要有鸿鹄之志,并打算在各地扩建。[2] 然而,沈氏掌权至今三朝,一朝不如一朝,到了熙和女帝时,上京城的峣峣阙已沦为仕宦之家的贵女们的专属学斋。 夏琬琰噗嗤一笑,花枝乱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雾大姑娘难道不是靠恩荫才进的女学吗?恩荫入学也就算了,在峣峣阙这一年,棋绣书画,样样不通,诗书礼数,更是门门‘差等’。啧啧,还好是在外多呆了两年,不然呐,雾山长就算是躺在棺材板里,都得跳起身来恨铁不成钢地给她两巴掌呢~” “够了。” 夏琬琰越说越过分,都牵扯上了雾杳的母亲,在场闺秀们都是听着雾山长孤身入岭南除瘴疠、揭露殥国暗杀水月国使臣、婉拒先皇封赏一心教书育人的事迹长大的,不由纷纷蹙起了秀眉,许明姌更是气得红头涨脸。 但一道懒慵慵的女声止住了她们呼之欲出的抱不平之言。 一双宝光璀璨的丹凤眼轻轻扫过众人,“嚷够了没有?是想闹到博士们面前,坏了学谕姐姐们的献艺会,让整个京师的人都知道我们抱素斋的人不知轻重,寻非厮闹么?” 说话的人正对坐窗景,风炉煮茶,一个人闲斟漫饮。 她一袭雨过天青色的、今年新供禁中的“冰绡雾縠”,轻若无物,薄软似烟,远远望去,如端坐云中的神仙妃子一般。 对比香汗微微的众人,格外清爽洁净,神闲气定。 是今上最宠信的亲王的嫡女,宜春郡主,沈沁。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雾杳赶忙咽了咽眼泪,扯扯许明姌的袖角,露出一个笑容,小声道:“姐姐,我没事。” 她失而复得许明姌,正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哪儿有心思和夏琬琰置气?况且,前世里,姐姐没少为了她得罪宜春郡主,明里暗里受了诸多刁难。 峣峣阙并不是一个讲公平的地方。 在这里,簪缨世族,清流新贵,诸般势力盘根错节,连被尊称为“博士”的女夫子们都多有无奈。 更别说是父亲只是四品散官的许明姌二人了。 正如夏琬琰所言,雾杳的确门门课业很废。 父亲许晓泊拚命地想捂住她曾流落柳衢花市一事,日日坐如针毡、食同嚼蜡,随便吹阵什么小风,都担心是此事败露,让雾家门楣受辱。所以,尽只许雾杳选些书画、算学、针黹等学课,一心要让她变回一个“正经姑娘”。 可遭就遭在,雾杳对这些统统一窍不通。哪怕有年年各课第一的许明姌开小灶,她自己也夜夜挑灯苦熬得头发大把大把掉,也仅能得个“优、良、中、差”中的差等,与“不合格”一线之隔。 很多东西,雾杳就是怎么记也记不住,怎么弄也弄不懂。 不过,有一句话她记得很牢。 豢养私妓们的妈妈曾预言,等雾杳长大了,是能被炊金馔玉地捧在掌心里,过一辈子富贵日子的。 独独一点,她得好好闭上嘴。 雾杳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总之,就是要她“惜字如金”呗。 前世,她倒的确靠着这四字箴言,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五年女学时光,于是今生也不打算违拗。 雾杳鲜少大哭,许明姌是既揪心灼肺又手足无措。 但看着雾杳仰着一张巴掌小脸,依恋地望着自己,目光如万千宝石滚落于新镜般灿焕,睫毛上好似挂着一颗颗剔透的小露珠,她心里又瞬间软成泥。 她的杳杳这么乖巧,她们怎么能几次三番欺辱于她! 许明姌目光一敛。 她怜爱地给雾杳擦了擦脸蛋,脊背欣挺如竹,向沈沁盈盈一礼,不愠不火道:“郡主所言极是。故而明姌只是想带妹妹去天地炉里讨一两副安神茶罢了,并无他意。” 让女夫子看病,肯定要讲清来龙去脉,不还是等于告状? 况且,今儿个日子特殊,峣峣阙里全是有头有脸的大族的公子小姐们,只要许明姌有心,从画舫下来、到去往天地炉的一路上就能将夏琬琰的名声败个干干净净。 连带着她沈沁,也会落得个连斋生间的小龃龉都调和不了的无能之名! 沈沁声音微沉,“你这是要一意孤行到底了?” 她手中胎薄如纸、白润如截肪的瓷杯搁在桌上,极轻的一响,落在众人耳中却如震天殷雷,“许明姌,你不要自恃学业拔尖,便觉得别人都得唯你马首是瞻。莫说你现在还没被选为学谕,便就是成为学谕了,只要你还在抱素斋一天,便得守抱素斋的规矩,亲睦同窗,以大体为先。” 许明姌不偏不倚地回视着沈沁,神情丝毫没有胆怯。 雾杳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无比恐惧再因她而让姐姐受到伤害。 她用力回想着前世这会儿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峣峣阙每三年招一次生,授业时长在五到八年不等。期间,会从中挑选成绩优异者充为学谕,辅佐博士,代为讲课、管理庶务等。 但学谕基本都是在峣峣阙里待了年数较长的女弟子。 许明姌入学两年,破例登上了学谕遴选名册。引起了斋长宜春郡主的不满。 同年入学峣峣阙的闺秀们会被分入同一个学斋。 每斋设斋长之职,虽不如学谕那般万众瞩目,但权力范围划分更细,也更集中。 沈沁言语分量之重,说是抱素斋的“大家长”也不为过。 雾杳急得眼神乱瞟,她明白了现下所处的是熙和六年,自己靠考恩荫“插队”入学的一年后。 但夏琬琰找茬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她完全不记得这是哪一天! 夏琬琰就是个谁沾谁嫌晦气的泥点子。 说来,她也是个侯府千金,本不该是如此气性。但昌平侯府根基浅,而且从最上头的老侯爷到底下的孙辈,一个赛一个的莽夫,疏于对女儿孙女们的管教。夏琬琰又是幼年失恃,被接到以眼皮子浅、刻薄褊躁出名的老太君夏魏氏的膝下,受磋磨长大。 于是养成了一副怨气包的脾性,见谁就向谁撒气,专专爱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发起癫来,那是十头骏马都 第4章 比三朝 “谁怕了?!” [] 水月国与琲朝邻接,虽是弹丸之地,但民风彪悍,又占了天险之便,骁勇善战的将领军士层出不穷。 常年与琲朝摩擦不断。 水月国国王年纪不大,只得了二子,一子为嫡,将来继承大宝;一子尚幼,还在蹒跚学步。 自一年前的胧明关一役,水月国头回流露出了讲和的意愿,遣使臣送了据说“美得犹如吸收日精月魄、受了点化的仙物般”的四公主,须弥,前来和亲。 这次和亲意义非常。 今上是女儿身,无福消受,不过,很快水月国帮她解决了和亲人选的头痛—— 指名要英国公世子扶光当这“驸马”。 这位须弥公主比如今的雾杳还小一岁,只有十二。 见证公主与扶光定亲后,使臣归国。熙和女帝本意是让公主在女学中熏陶几年,濡染琲朝风俗,长到适龄之后再行完婚。 故而今天由上届女学最出色的弟子,嫁为世代翰墨诗书之族白氏冢妇的江蕴玉,陪同须弥公主来旁观学谕们的献艺会,为公主秋季入学做个铺垫。 峣峣阙中,分大考、季考、月考、旬考…… 每半年一度的大考后,学谕们会公开展示才艺。不止斋生,只要有荐贴,都可入内观摩。称为献艺会。 然而。 前世,须弥公主不知怎么,竟被从作陪的江蕴玉及下人身边挤开,误入幽径,差点遭人轻亵。 随后一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奔逃出来,惹得议论纷纷,最后,在事情始末尚未查明前,吞金自尽于自己的寓所中。 圣上震怒,命“机筹处”并三司会审此案。 结果不尽如人意。 虽避免了两国邦交的动荡,但这份婚约作了废,和亲之事亦不了了之。 倘若雾杳能阻止此事发生,岂不是就能保住和亲婚约? 保住阿忱的婚事,岂不是就能避免上辈子的惨剧重演!? 雾杳不傻。 经由前世上元节,她惊觉了扶光对自己深重到诡异的占有欲。 但如果阿忱成家立室,一定会一门心思好好对待妻子,她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眼下的问题就是。 如何阻止公主自尽。 “琤——。”远处传来琴声。 雾杳一下绷紧了心弦。 是骆学谕弹的《篷窗对雪》! 回忆上的覆灰一点点抖落,变得清晰。 前世,这首《篷窗对雪》没弹几声,须弥公主就从小径中踉跄出来,跌跌冲冲地沿着水边奔逃,其狼狈之姿,正正被闲游水上的几船女弟子以及周边熙来攘往的贵胄士族们一览无遗! 雾杳至今还记得自己从船上匆匆一瞥。 那身量还一团孩气的小公主,一边尽可能搂住被撕裂的薄裳,大半肩背明晃晃地暴露在外,一边绝望地在无数惊诧打量的目光中寻找出路的样子。 时间不多了! 这会儿公主应该业已遭到毒手,再过数百息,就要逃出“阆风清榭”,经过几座折桥,落入众人的视线之中! 雾杳人在水上,没法赶去拦截公主。 只得想办法把人都引开! 把在午憩时间乘船吟诗作画的淑秀们,路上正赶往参与各场献艺会的行人们。 一个不落地引开! “算了吧,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还要一起共处好几年呢。”柳清浔的嗓音轻柔地淌入雾杳耳中。 怎么办?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有那么大的阵仗? 雾杳焦急得指甲陷入了自己的掌心。 目光逡巡四周,脑内飞速盘算。 忽地,雾杳看着两旁的小书案堆着画到一半的消夏观荷图、香气袅袅的蟠龙博山炉、各种宝瑟银筝绣绷丝绦,灵光一现。 “不能算了!” 雾杳鼓起勇气,一颗心怦怦乱跳,兀地喊道。 落针可闻。 一双双怜悯鄙薄的眼睛扫过来。 “杳杳?”许明姌轻轻捏住雾杳的手心,不明就里地等待她的下文。 今天若是出了这个头,往后几年,恐怕都将不得安生。 可是,容不得雾杳犹豫了! 雾杳艰难地吞了吞眼泪带来的喉间酸胀感,今日一晴如洗,云丝鲜洁,盛暑日光泼洒在轻肌弱骨的少女身上,的皪皪犹如明珠生晕。 她掷地有声道:“不能算,这口气我咽不下。夏琬琰,我要与你‘比三朝’!” 比三朝!? “杳杳!”许明姌惊叫出声,牵着雾杳的手力道一重,疼得她差点龇牙咧嘴。 众贵女瞬间就坐不住了,如被骤风吹散的一团采蜜蜂蝶,哗地窃窃私语起来。 “比三朝?是我想的那个比三朝吗?” “她果然脑子不大好使。” “就她这样的,还要和夏琬琰斗艺,一会儿输了不会羞愤投河吧?” “哈?”闻言,夏琬琰绢扇一停,露出了怀疑自我的神情。 她连问了蓊桃两遍,确认自己的耳朵没问题,目定口呆地凝视了雾杳须臾,忽地不顾仪态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唉、唉哟我的……肚子,哈哈哈……”夏琬琰乐不可支地抱着肚子,“就你,就你那一手小狗爬的大字,蚯蚓似的画儿哈哈哈……” 许明姌改牵为握,扯住了欲往外走的雾杳,微摇着头,一双如雾中远岫似的秀眉细拧着,“杳杳,万万不可。” 纵奴抢物是一回事,最多只能算是同窗间不合。 但若是雾杳提出比三朝,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人们只管看热闹,压根不会理会事情的前因后果! 今日过后,雾杳不学无术的草包形象会飞一般传遍上京城,并且狠狠钉在她身上,伴随她一辈子!! “姐姐,我有分寸,你信我——”雾杳拿出平时撒娇撒痴的声音恳求着许明姌,但手上被攥住的力道依旧牢固如铁。 她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解释,只得转头向侍女白檀耳语了几句。 伺候雾杳的人皆是家生子,除了大丫鬟白檀。 她是父亲许晓泊特意买来治雾杳这个猴精的,会些武艺。 白檀得令,当下大步流星出了船屋。 “许明姌,你对着我们耍威风,对上你妹妹倒成了个软货,净放任她闯祸!”沈沁霍地站起身,雍容的丹凤眼中利光一闪,竟流露出几分天家威严。 一个没脑子的雾杳就够人受的了,这许明姌看着是个伶俐的,怎么也跟猪油蒙了心似的,一遇上雾杳的事就不管不顾的! 沈沁本想着许明姌定能拦下那个缺心眼,便一时松懈了心神,之后见雾杳与白檀耳语,再吩咐侍女澹月与粲星,就已晚了。 白檀一以敌二,交手不过三招,就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了船舷上。 沈沁领着众人匆匆尾追其后。 白檀手中已多了根高高扬起的击槌。 “杳杳,别发拗脾气,快叫白檀收手!这是为你好!”许明姌看着不为所动的雾杳,急得都摇起了她的手臂。 “不。”雾杳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安她的心了,干脆把嘴一缝,再无话音。 “铛!”一道石磬声响彻川水,是挂于船舷边以备不时之需、峣峣阙十大风物之一的“醍醐磬”。 “比——三——朝!” 白檀注入了内力的声音丝毫不逊于悠悠磬声。 “啪嗒!”夏琬琰脚步慌乱,都来不及抿一抿被河风吹乱的鬓发,手中精致绚丽的扇子直直砸落,她脱口而出道:“傻子你来真的啊?!” 她整个人像是要窜到天上去般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大骂道:“你有病就去治,别出来害人行不行!我本来约好了接下来几天要出去赏花猎鹿打马球,玩个痛快的!” 比三朝,峣峣阙一个古老的斗艺风俗。 说是“三朝”,其实远远不止三天。参与斗艺的二者需将峣峣阙里所有开设的学课门类斗个遍,礼乐射御书数,歌舞,厨艺,绣工……比科考还累,没个十几天是比不完的。 一番下来,斗者筋疲力竭,不死也脱层皮。 比三朝的盛行期是在太初年间。 第5章 琢磨台 第二糟的学课。 [] 蕉园在西北角,较偏僻。 峣峣阙建造伊始,阙内尚是空荡荡灰秃秃时,开国女帝曾屡次亲自过来监工。 三伏天里,太祖搬了一只破头折脚的旧凳于学斋中小憩,正暑热难当之际,抬眸忽见窗上绿翳沉沉,心喜推之,则有一树芭蕉冉冉,令人暑气顿消。 故为此园题名蕉园。 在一干“阆风清榭”、“莺时川”之类的花团锦簇的命名中,尤显朴素。 不过,如今的蕉园奇花异卉满栽,馆榭池阁俱全,凫鹥狎波,鸟语入流,观石听澜间,直教人耳目爽朗,翛然远却尘嚣。 比之阆风清榭还要更像那天上的阆风瑶池。 比试地点在蕉园的“琢磨台”。 琢磨台不仅宽阔得能跑马,而且四周有从各地运来的玲珑削石,高高堆起,如处于山腹之中。 不论是要奏乐还是唱歌,都有空谷回音的效果,除了近处负责评骘的女夫子,围观者也不会错过任何一道细小动静。 雾杳一行人弃舟登岸。 好事者们比他们动作还快,将蕉园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雾杳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入园。 眼下,女夫子们都去献艺会搭手了。 有空为艺斗做评审的,只有一位教授时文的骆华岑。 骆华岑梳着比宫中嬷嬷还要一丝不乱的水亮发髻,板着一张比风干了三年的馍馍还要生硬的臭脸,对着雾杳与夏琬琰问道:“是谁提出要比三朝的?” 骆华岑是雾杳最怕的夫子。 她为人严厉刻板,说话做事极讲究一个章程,一是一,二是二。曾以“佻脱草率,难堪大任”点评过雾杳,罚雾杳最多的也是她。 只有许明姌一类的学生才能使她稍稍展颜。 前世,刚进京的雾杳在峣峣阙中完成了半年课业后,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再继续选修时文课。 可父亲许晓泊逼着她选。 在峣峣阙,学课也有高低贵贱之分。 与民生相关的为最贵,如水利、医术、旱涝蝗等天灾对策研究、预卜雨雪的观天占星等;时文能测出一个人对于前边所有的掌握程度,故次之;随后是君子六艺、四般闲事、歌舞针黹…… 此外,还开设了各种十分细化的学课,剪纸、养驴、画符……应有尽有,甚至还有铁水打花课。不过,由于既不能饱腹,又不能陶冶情操,被视为下下等。 私下又被斋生称作“闲课”。 女学生们大致分为两派。 一派秉持“帼国英雄不让须眉”,以比进士还要难考的女官为人生目标。 另一派以觅得良缘为目标。来峣峣阙进学,除了是要将自己雕琢成更有价值的美玉,同时也是为了维系人脉、掌握应酬手段,为将来打理后宅做准备。 这两方互相看不上眼。 雾杳则是被这两方都看不上的第三派。 既不打算考女官、又没想过要嫁人的稀里糊涂派。 雾杳当年纯纯是被父亲赶鸭子上架的。 峣峣阙的遴选三年一度,以雾杳的年龄,需等两年才能参与。许晓泊觉得她本就流落在外多时,学业毫无基础,再要等到十四岁再考,还不一定考不考得上,所以用了“恩荫”的方式,让雾杳开后门进去了。 而且,所有学课都是许晓泊亲自替雾杳挑选的,由不得她说不。 雾杳是个浆糊脑袋,读什么都像读天书,时文一课尤其学得一塌糊涂。 要不是有许明姌和扶光帮她押题,指导她将备用文章翻来覆去地重写,大考肯定就要“不合格”了。 雾杳怎么着也是死过一回的人,自以为是“脱胎换骨”了,可是真正对上骆华岑时,还是憷得慌。 “回骆博士的话,”她硬着头皮开口,同时吃了一记夏琬琰没好气的眼刀,“是我提的。” “又是你。”骆华岑深深地看了雾杳一眼。 今天是属于学谕的日子。很多人汲汲营营几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各位世家夫人们或者属意的郎君面前崭露头角。 却被哗众取宠的雾杳抢了风头。 胡闹也不分分场合! 见骆华岑脸色黑沉,雾杳是百口难言。 好在白檀已听她吩咐,画舫调头时,就趁乱撑了小舟独自赶回岸边。 唉,其实,最好的方法还是告知山长。 可惜时间太过紧迫,就算能说得完雾杳这一桩怪力乱神之事,长辈们也信了,多半也赶不及救公主。 为今之计,只有托希望于白檀身上了。 骆华岑虽心下怫然,但事已成定局,此刻不是训人的时候。 她从许明姌等一行学生中点了两批人,一批去搬各类比试用的笔墨纸砚、弓箭针线等,一批随她去府库中舁来一抬琉璃箱和一块蒙布的告示板。 琉璃箱是抓阄用的。 箱璧透明,内里是五光十色的小珠,骆华岑先是将小珠一一过秤,表示其分量相同,又请在场几位素有美誉、与雾杳夏琬琰毫无亲旧关系的诰命夫人上前摩挲,以示表面光滑,靠手摸是摸不出分别的。 随后让人去蒙雾杳二人的眼睛。 “抽签顺序,将决定各课的比试顺序。”灰蒙蒙的盖布被骆华岑一扯,告示板赫然篆刻着每一种颜色的珠子对应的每种学课,本就讨论声不大的琢磨台里,彻底静了下来。 她神色一肃,“提出比试的人需让对方一轮,夏琬琰,你先来。” 夏琬琰抽到的珠子,将决定她们第一轮比试的是什么。 雾杳本来还不怎么紧张,可被这些琉璃珠明煜煜的彩光一晃眼,顿时有些腿软。 前世,献艺会很快就中断了,并且紧接着,今日不在峣峣阙内的扶光就跟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似的,率领“机筹处”的人封锁了峣峣阙。 所以,她和夏琬琰很可能只来得及比试一轮,甚至是半轮。 但是,如果白檀能不动声色地救下须弥公主,而公主又想隐下这次遭遇的话。 比三朝也许会继续下去! 看着雾杳被蒙上眼,许明姌一个前世知晓自己再也不能跳舞后都没哭过的人,红了眼眶。 她一想到,自己爱如珍宝的小姑娘可能从此一辈子都要活为别人的笑谈,就疼得心尖打颤。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半晌,才挤出点声音,哄声道:“别怕,杳杳,一会儿就把眼睛放在手头的东西上,别往人群里看。要是实在撑不住了,就认输。” 比三朝不允许中途放弃。 若要认输,只能一轮轮投降。 雾杳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冁然一笑,故作轻松道:“没事,姐姐,我不怕。” 琢磨台外圈是空地,本来可以置放座椅给各位身份尊贵的看客们,但骆华岑临时抽调不到人,许明姌等人身边的丫鬟又稀稀拉拉的不顶用,她总不能叫柔弱的贵女们力拔山河地来回数十趟抗起那些个死沉死沉的实木椅子,只能当没这一回事了。 “平时装聋作哑,没想到还挺会哭闹扮可怜。”上台前,夏琬琰飞速在雾杳耳边蝇语了几句,“你逃不过的。别以为今天你让我出了丑,还能全须全尾地抽身。” 尽管“闲课”不算在比试范围内,但峣峣阙学课众多,总有斗者不擅长的,每届比三朝都会出现令人喷饭的精彩言行。这也是看点之一。 雾杳自觉她作为十七岁的大姑娘,早非昔日吴下阿蒙,只轻轻还了夏琬琰两个字道:“幼稚。” 夏琬琰呼吸骤急。 伴随着她恨得银牙咬碎的声音,二人被从空地正式带上了琢磨台。 只是,雾杳脚跟还没站稳,台下仿佛一阵说下就下的雷雨般,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议论声。 怎么了?!她忍了又忍,才没将眼皮上的黑色厚布扯下。 京中的这些钟鸣鼎食之家向来自矜身份,表面功夫做得是极足的。纵使是比三朝这般看热闹的场合,也肃靖严整得跟守灵似的,满堂只听得萧萧风声。 怎么会闹嚷嚷起来? 难道…… 雾杳的小心肝猛地跳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