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万万不可!》 1. 无稽之谈 [] 圣德六年,蚩尤旗出于北,岁星在东。 兵祸起,将军死,地有大火,紫微将移。 ………… * 平阳城外,进城的队伍正在缓缓挪动。 一辆驴车赶过来,停在了队尾的地方。 发现驴车行进速度变缓,后面简陋的车厢当中,伸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少年脑袋,这少年大约十四五岁,一看便是仆人打扮。 看到已经到城门口了,他赶紧高兴的钻回去,对车中另一人说道:“郎主,咱们到了,到平阳了!” 如今贵人出行多用马车、牛车,普通富商和庶族出行,才会坐驴车,驴车没有完整的车厢,有时候连头顶的盖都没有,于是,周围的人们都好奇的往里看。 这一看,他们就呆滞在原地,走不动道了。 只见车厢里面,有一容色堪称姝丽,眉眼精致如同谪仙的公子倚靠在车板旁,他面庞苍白、气息浅淡,像是正在生病。 能走着入城的,基本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平民,他们也想不出多华丽的词藻来,只能在心中发出最真诚、最原始的赞美。 真好看啊! …… 这时,闭眼假寐的公子睁眼了,他鸦色的羽睫微微掀起,露出一双清澈恬雅的眸子来。 略显冷淡,但,可以原谅,毕竟真的很好看。 …… 他刚露出想要挪动身子的意思,他身边的仆从就立刻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结果还是没能避免,只挪了一下,他就忍不住的咳嗽起来,病气入体,听得人无比心揪。 这是个稍稍发热,就能要了一条命的年代,周围的人已经从惊艳,变成了心痛。 看清不远处苍老的城门之上,真的挂着平阳郡三个字的牌匾,萧融稍稍松了口气。 这一路他都不敢停歇,拖着这破风箱一样的身体拼命赶路,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是到了。 心情有点激动,毕竟这一路他走的太不容易了,还没进城,他就心急了。 他四下看了看,找了一位看起来最好说话的老大娘,然后一手扶着车厢,一边问她:“老人家,不知镇北王是住在平阳城外,还是平阳城内?” 萧融觉得随便找个人问就行,镇北王多大的名声,他去哪,几乎人人都知道,要是镇北王跟大军在一起,他也就不用跟着排队进城了。 而老大娘也不让他失望,她确实知道镇北王在哪。 没想到这个仙人一般的人物竟然会跟自己说话,老大娘还有点受宠若惊:“镇、镇北王?他几日前就带着镇北军走了啊,说是去打乌孙了呢。” 老大娘没说谎,她很热情的回答萧融的问题,然而萧融得到这个答案以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走了?” “又走了?” “我从新安追到淮阴,再从淮阴追到梁州,又从梁州追到这个该死的平阳,你告诉我什么,他、又、走、了?!” “到底是老天玩我还是他在玩我?!我这一路赶过来,足足三千里地!好好好,行行行,又走了是吧,你说,他走哪去了,他又去哪里了,东南西北中发白,到底是哪里,你说啊!” 老大娘:“…………” 她和一众百姓全都惊恐的后退一步,因为萧融已经面容狰狞的从车里站了起来,两手抓着车厢,上半身往外伸,毫不夸张的说,他这样子,像是要吃人,而且不止吃一个,可能要吃两三个。 …… 然而还不等老大娘说出半个字来,萧融突然面色一僵,熟悉的虚弱感瞬间席卷他的身体,下一秒,他就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他的仆从见状,连忙大叫:“郎主!” 他把萧融扶起来,还听到昏迷的萧融,异常艰难的留了一句遗言。 “屈云灭,狗贼,我……我必杀你!” 仆从:“……” * 同一时间,离平阳城二百里的安定城外,镇北军在这里安营扎寨。 老大娘道听途说的信息还是有误,镇北王带着大军出行,并非是要打乌孙,乌孙已经偃旗息鼓了,是匈奴人卷土重来,想要找回场子,可就几千人,根本不成气候,这种小事本来不需要镇北王亲自到场,是他不乐意留在平阳城听那些老调重弹,所以出来打个仗,顺便放放风。 谁知都跑出来了,还不消停。 如今天下大势情况复杂,总的来说是一分为二,以淮水为线,南方由所谓正统的雍朝统治,称为南雍,北方过去十年被胡人占领、又被军阀割据,直到今年,才被势如破竹的镇北军正式统一起来,屈云灭身为镇北王,没有称帝,也没有自己的年号,但他就是这片土地的统治者。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势力,和蛮夷的势力,不过都不重要,如今人人都知道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才八岁的南雍小皇帝,另一个就是年少成名的屈云灭。 乱世出英雄,英雄想扬名,要么自立为王,要么找一个欣赏自己的伯乐。 因此,找到镇北军,表明要投靠镇北王的人,每天都有。 今日这个更是有些名气,据说曾经做过建宁太守,母亲是武陵荆氏的世家女,他本人从未做过幕僚,但他认为,镇北王是天下第一英雄,所以特来相投。 屈云灭让人把他请进来,虽说不太热情,但也不冷淡,让人给他上了茶,还让他坐下,给足了面子,他在那侃侃而谈的时候,屈云灭也耐心的听着。 本来刚进来的时候,这人是有些紧张的,因为屈云灭身高八尺,放在以后就是身高一米九五,面貌极俊美,却因见血太多,遮不住身上的杀伐之气,更何况他也没想遮,坐姿大马金刀,修长的腿不客气的分开,看似轻松无意,其实暗含攻击性的用脚尖对着客人。 仿佛下一瞬就会暴起伤人一般。 先入为主的有了这个印象,再见到屈云灭毫无错处的待客之道,这人就放心了,他觉得,屈云灭应该挺好说话的。 然后他就开始说自己打好的腹稿,腹稿说完了,他又在屈云灭的微笑致意下,得到了鼓励的暗示,继续诉说自己对如今形势的看法,并在看到屈云灭嘴角的微笑扩大,似乎非常认同他的说法以后,一高兴,就把自己认为的解决方法,也说出来了。 说到口干舌燥,终于,他说完了,屈云灭抬起双臂,抚掌一笑:“先生好见解。” 对面的人总算是发现自己有点飘了,他赶紧含蓄的低头,给自己找补:“哪里哪里,大王不嫌弃就——” 最后一个好字还没说完,他眼前寒光一闪,铮的一声,他那双发愣的眼睛,就跟着脑袋一起滚到了地上。 而对面,屈云灭收回自己的长刀,已经面无表情的坐了下去,他踢开滚到脚边、还热乎乎的脑袋,拿起一旁的皮子,开始慢条斯理的给刀刃擦血。 一旁的卫兵大气都不敢出,只默默的走上前,把尸首,和那个脑袋,一起拿出去了。 卫兵出去以后,这帐中就只剩他一人了,地上的血迹,还有空气里的血腥气,对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又杀了人,也不在乎这人有名气、还跟世家大族有关系,更不在乎这人死在自己的手里,他对外的名声,就更差了。 等把刀擦干净了,他才重新站起,走到那一滩血迹旁边,看着这些刺目的红色,屈云灭也没有一丁点的后悔之心,甚至他还冷笑一声,讽刺道:“沐猴而冠,蛇鼠之辈,不愧是读过书的文人。” * 平阳城,晚间。 萧融这辈子弄不清楚的事实在太多了。 他弄不清自己是怎么落到如今这个境地,也弄不清屈云灭那个活爹,又怎么作死了。 他看过的历史书,可没有那么详细,能把屈云灭说过的话、吃过的饭全都记录下来,明明他牢记了所有的大事记,可每一次中招,都是他根本就想不到的时候。 就比如现在,圣德六年,这是屈云灭一生当中最高光的时刻,他收复了北方,打跑了乌孙和匈奴,跟鄯善国约定了互不为敌,连他的死敌鲜卑,都成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他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他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 往后的那些悲剧和倒霉时刻一个都没发生,按理说,这时候他过得最好、气运最强,怎么还能时不时的就折腾一下呢? 萧融想不通,他想不通屈云灭为什么天天自虐,也想不通系统到底什么眼光,居然说他是最有可能改变屈云灭命运的人。 难不成就因为他以前看的历史书多?早知道他不看历史书了,多看点动画片算了! …… 萧融生无可恋的躺在床上,不一会儿,门开了,他的仆从,这个叫阿树的小伙子,关切的端着饭食进来:“郎主,用些饭吧,我出去打听过了,镇北王刚走没几天,咱们快些追,还是能追上的。” 萧融:“……” 还追?! 那屈云灭生存本事为零,脚力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也不知道他骑的是快马还是筋斗云,他在后面跑吐血了都追不上,屈云灭还是带着大军的,他就带了个小孩而已,再追,他怕自己直接死半道上了。 不行,不能再追了。 萧融沉着脸,痛定思痛,改变策略:“不,就留在此地,郎主我已经想通了,上赶着的不叫买卖,从今日起,我不再去追他了,我要让他来找我,不,来请我!” 反正追也追不上,都是虚弱,他不如在客栈里虚弱,他还就不信了,多了一千五百年知识的他,连个古代大傻子都忽悠不住。 ………… 阿树对萧融言听计从,他是毫无异议的,而另一个车夫,结了账,也就走人了。 恰好车夫经常来往于各个大城之间,和这家店的伙计认识,伙计偷偷把车夫拽到一边,跟他打听萧融是谁。 他没什么坏心,就是好奇而已。 “这位郎君好生俊逸!可是哪个世家的公子?我送水进去,他还对我道谢,真是折煞我了!” 车夫一脸复杂的看着他,“你这小子,别忘了人不可貌相。” 伙计一愣,“怎么,莫非这位郎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2. 遥远 [] 那天昏倒之后,阿树和车夫,以及一干被萧融真面目吓到的百姓,合力把萧融送进了平阳城。 守城的官兵看一眼萧融的长相,连文书都没要,就让他们通过了。 在这个年代,只有世家大族才养得出萧融这样长相的男子,纵使民间真的出了一个差不多的,也早就被大户人家抬回去做禁脔了,不受束缚的随意行走,那是不可能的。 形势混乱,礼崩乐坏,很多曾经严格的规矩,如今都不顶用了,萧融他刚穿过来的时候,落脚点在新安郡,也就是南雍的地界,北边不受南雍的掌控,可百姓来往于南北之间,是没人管的。 究其根本,是管不过来,散装中原的情况到如今为止,已经持续了一百八十年,这一百八十年里,中原大地上换了六十七个皇帝,最夸张的时候,同一时间,有六个皇帝各自为政。 真要论起来,今年还是个不错的年头,战乱少,南雍没整幺蛾子,屈云灭忙着打外族,也没人折腾老百姓。 不过,也就截止到今年了,要不了多久,形势就会再度混乱起来,战火的烽烟,马上就要覆盖整个中原大地了。 ………… 清晨,淡淡的白雾弥漫在街道上,萧融推开客栈的窗子,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古色古香的街道。 那晚醒来以后,他身上的虚弱感就淡了不少,之前一挪就咳嗽的情况,也消失了。 看着安静的街景,萧融本该内心平静,但他实在是平静不下来。 都半年了。 来到这个时代半年了,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感到悲伤。 怎么就他这么倒霉啊!!! …… 他死都忘不了那一天,上一秒,他还站在学校大礼堂的C位上,摆好了帅气的pose,等待灯灭的那一刻,开始排练自己的独舞,下一秒,灯灭了,以一个高难度动作抬着腿、举着剑的他,就出现在了新安城的菜市场当中。 卖猪肉的屠户震惊的看着他,手里的刀掉下去,咔的一下,镶在了某位大娘指名要买的猪头肉上面。 猪头惨遭开脸,大娘愤怒开喷,萧融趁乱遁走。 …… 萧融惊恐无比,一时之间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幸好他排练的是剑舞,穿的本来就是古装,但此古装非彼古装,在现代人眼中可能差不多的打扮,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就极其古怪。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萧融抱着那把院长依依不舍、超级心痛的借给他当道具的大宝剑,刚在柴火垛后面蹲好,那个让萧融恨得牙根痒痒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这个声音是系统,这个系统声称,萧融是它的计算之下,和历史人物屈云灭气场最相合、匹配值最高的人,屈云灭本应称帝,开创他自己的王朝,奈何时运不济,最终惨死在陈留城中,千百年来替他惋惜的人太多,因此被系统捕捉到,决定替他改变命运。 但人类的事,必须让人类自己解决,系统不能直接干预,所以它搜索了三千年间所有熟知屈云灭命运的人,最后得出结论,萧融成功的概率最大。 萧融听完,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命运悲惨,关我什么事?古往今来悲惨的人多了,凭什么把我扯进来?!你这个缺德系统,赶紧把我送回去!” 萧融看起来不假辞色,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慌得很。 系统说的没错,他确实熟知这一段历史,熟悉到他想也不想的就拒绝,因为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屈云灭注定要完蛋,谁也救不了他! 系统见他这么坚定,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好吧,那我把你送回去,你还有没有什么遗言需要交代的?” 萧融:“……遗言?” 系统:“是啊,你回去以后的下一秒,就会被舞台上的大灯砸断颈椎,以你那个时代的医疗水平,这种致命伤是无法治愈的。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你可以留一句遗言,比如你想穿什么样的寿衣,或者住什么样的棺材,我替你托梦,告诉你的家人。” 萧融:“…………” 说完,系统就要把萧融送回去,萧融呆滞的看着它,猛地反应过来,痛哭流涕的说道:“不不不!我改主意了,让我留下吧!仔细想想屈云灭确实是不该死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生在红旗下怎么能拒绝你呢,交给我吧,我去救他!” 系统闻言,微微一笑。 系统只负责把人送过来,不会给萧融开个金手指,不过萧融自己的知识储备量,就是他最大的金手指。 一通操作,系统把萧融和屈云灭的命运绑定在了一起,然后才马后炮的告诉他,因为他这条命算是捡来的,任务完不成,他就得跟屈云灭一起死,而且为了刺激他的积极性,他的身体状况,和屈云灭的气运值绑定。 屈云灭离帝位更近一步,他的身体就健康,屈云灭离帝位更远一步,他的身体就生病。 程度根据当时的情况自动调整,轻的就是感到头晕,重的直接吐血。 但他不用担心这些病痛会把自己害死,只要屈云灭还活着,只要他还有登顶帝位的机会,那萧融就跟吃了唐僧肉一样,无论如何都不会死。 可一旦屈云灭死了,或者,在人们看不到的情况下,他的气运完全消失,已经注定不可能称帝了,那么,萧融就会在那些气运消失的一瞬间,跟着死去。 不过,反过来也一样,也许屈云灭都没当上皇帝,可是彼时的情况已经注定了,他必然会成为皇帝,气运值已经满了,而且没人能再威胁他了,那么,萧融不用等到屈云灭真的登基,就能跟他解除绑定,以后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再受桎梏了。 交代完这些,系统就消失了,不知道又去祸害哪个可怜人了。 只留下一脸空白的萧融,久久不能回神。 …… 除了一条不能保证的命,系统真的什么都没给他。 他穿着奇装异服,抱着院长的剑,没饭吃、没地方住,也不敢把剑当了,毕竟这是院长心爱的大宝贝,也是他万不得已之时,最后的依仗。 他是怎么从一穷二白、还是黑户的情况下,混到现在的,萧融不想再提,那些辛酸泪,就让它过去吧。 …… 一路从新安追到平阳来,花了半年,走了三千里地,连镇北军的半个影子都没看见。萧融很不讲理的把锅扣在了还没见过的屈云灭头上,但其实,他自己也有责任。 系统刚走的时候,萧融算了算时间,发现自己还有两年多可以浪,再加上他是被逼绑定的,心里就很抗拒去找屈云灭。 他慢悠悠的走,到了淮阴,发现在这边三方会师的屈云灭已经离开了,他心里还松了一口气。 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让他拼命的往前追,那就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无痛生病的时候了…… 死是死不了,就是虚弱得很,出来进去都要人扶着,没人就只能扶墙,这严重打击了萧融的自尊心。 萧融是艺术生,从小学舞蹈,大学考的也是舞蹈编导专业,而他这个专业,有点特殊,男女比例大概一比二,十个男生里,五个渣男五个gay。 渣男不一定直,gay也不一定专一。 萧融的长相在古代能迷死一大片,在现代也不遑多让,而且,除了他本人,几乎每个见到他的人,都觉得他也是gay。 在0多1少的大环境之下,一堆人前仆后继的要为爱做1,有一对情侣,在遇见萧融之后,果断分手,一起来追他,结果人没追上,大庭广众之下还打了一架。这件事让萧融彻底成名,从此荣登gay圈天菜的宝座,即使他无数遍暴躁的解释,自己不是gay,也没人信他。 被误会同性恋,萧融其实不是很在意,但被误会成0,他就出离愤怒了。 他开始举铁,不搭配衣服就出门,还天天看热血漫,正可谓,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他最痛恨别人弱化自己,如今好了,不用别人帮忙了,他已经弱的没边了。 新仇加旧恨,系统已经跑了,萧融没法给自己出气,于是,他把所有的锅,一个叠一个,全扣在了屈云灭脑袋上,还没见面,屈云灭已经成为了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讨厌他,还不得不帮助他。 越想越一肚子气,就在萧融要把自己气成河豚的时候,阿树进来了,他长得高,实际上才十四岁,不论萧融去哪,他都任劳任怨的跟着。 “郎主,店家把早饭做好了。” 阿树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胆小,这跟他过去的生活经历有关系,在他面前,萧融尽量不暴露自己的情绪,他要是生气了、或者流露出忧虑的情绪,阿树就会变得特别担心。 调整好表情,萧融笑了笑:“好,一起下去。” * 这是距离萧融生活的时代,有一千五百年那么遥远的时候,普通客栈的饭菜十分粗糙,可贵的萧融吃不起,这种不贵的,在外面那些百姓的眼中,也是上等珍馐了。 伙计默默的把早饭端过来,看着萧融那张貌若天仙的脸,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车夫大哥没骗他,这位公子住进来的时候是晕着的,等他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掌柜说价,在一番你来我往之后,掌柜不幸惨败,答应给这位公子,住五天,免一天的房钱。 而上楼的时候,这位公子还一脸的可惜,伙计从他身边经过,听到他小声嘀咕:“亏了,应该说住三免一的。” …… 不管怎么说,萧融都打算在这里长住了。 其实,他想找屈云灭,再往北走三百里,去雁门郡就行,那里是屈云灭的大本营,镇北军发展到现在,对外号称八十万,当然,里面水分很大,可确实有十几万人,都驻守在雁门关这里。 一来那是屈云灭的老家,二来,盯着鲜卑,以防他们有什么动作。 过去找人是一个办法,问题是屈云灭这人,总往外跑,萧融要是守株待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他,而不看见他,萧融就没法限制他的行动,也就没法阻止他继续作死。 思来想去,萧融觉得,还是先把自己的名声打出去吧,有了名气,做什么事都方便,进到军中的时候,也不至于被怠慢。他是为了救屈云灭和自己的小命,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从底下做起一点用都没有,他必须一步登天,直接留在屈 3. 雪饮仇矛 [] 萧融回到客栈,伙计端着脏水出来,看见萧融,他还十分惊喜:“公子今日气色真好,很是鲜艳呐。” 萧融:“……” 阿树偷偷看一眼萧融,没错,的确很鲜艳,两颊都被气成粉红色了。 萧融僵着脸,什么话都没说,一个拂袖,径直上楼,阿树赶紧跟上,在他身后把房门关上。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家郎主这么好面子的人,还没受过这种委屈呢。 萧融坐床上生闷气,阿树安静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走到萧融身边,然后学着萧融以前的样子,安慰他:“郎主。” “莫生气。” “气出病来无人替。” 萧融:“…………” 他身体不动,只是缓缓的把头转过来,看着阿树那张无辜的脸,萧融慢慢开口:“阿树,为何我突然看你,有种不顺眼的感觉?” 阿树:“……” 他闭麦了。 其实阿树也愁得慌,从刚到萧融身边的时候,阿树就天天听着,听萧融念叨,说他要去找镇北军,要留在镇北军里面效力。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吃了这么狠的一个闭门羹。 在外奔波的日子不好受,他们带出来的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郎主一开始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是发现钱用的太快,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雍朝南迁之后,物价飞涨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地步,如今南雍算是稳定了吧,可他们一路往北走,北边的物价,也就比当初的北雍末期好一点点。 一个大钱才能买两张饼,此时的大钱,并非是人们印象当中的铜板,小钱才是铜板,大钱是更为厚重的铜板,一大钱,大约等于二十小钱。 十文钱的素饼,不带任何馅料,只够个孩子吃半饱。这物价不管在哪,都属于天价了,而令饼价涨到这个地步的,还是因为粮价太贵了。 动乱时期粮价贵,还算是正常的,而在萧融他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还有一个匪夷所思的特征。 那就是,柴价跟粮价一样贵。 ……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知道贵,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贵,而且因为贵了很多年,他们也习惯了,好在柴和粮不一样,只要日日找、夜夜找,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来捡柴,总还是能捡到够用的数目,让全家熬过这一年。然而,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占用了人们的时间,柴不够了,也买不起,那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即,活活冻死。 柴米油盐这四个字,大约就是从这时候起,柴字,排在了第一位。 这个时代,冷菜凉菜飞速发展,烧炭法出现了好几种,为了保暖,人们无所不用其极。三十年前,许多人都忘不了的那场雪,从高句丽到赣湘二水,厚厚的雪层将它们尽数覆盖,长江、汉江冬日结冰,北方牛羊大量冻死,而南方因为未预料到这场持续长久的雪灾,一个月内,足足一百五十万的人口,长眠在了漫天大雪之中。 被冻死的人们不知道,他们倒霉,正好就降生在历史上三个大规模变冷的气候节点之一当中,也不知道,或许被冻死还算是一个比较好的结局,因为气候变冷,北方游牧民族失去了生存家园,不得不南下争抢新的资源,而原本气候适宜的中原,也被打个措手不及,局势更加的混乱。 死去的人不用再担心了,可活着的人的噩梦,这才刚刚开始。 三十年前,大雪,禅位,迁移,入侵,下山,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 而三十年后的今天,人们也没有摆脱那场大雪带来的负面影响,依然生活在对雪和血的恐惧当中。 不过,还是那句话,他们习惯了,而习惯之后,就不会感到难过了。 阿树年纪小,他没经历过那场雪灾,但他生活在这,知道一到冬天,北边就变得特别冷,冬季和夏季,住客栈交的钱是不一样的,如今的冬季还特别长,他家郎主的身子又不好,所以阿树希望萧融能回南方去。 以前镇北军没有拒绝萧融,阿树没胆子提这个,但今天发现镇北军是这个态度,他就鼓起勇气,跟萧融说了。 “郎主,既然镇北军不要郎主,那,咱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萧融:“……” 心情刚好一点,就听到这么一句,萧融心想,你可太会说话了。 他看了看阿树,问他:“你想回去吗?” 阿树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想,不、不想,郎主去哪阿树就去哪,但临川是郎主的家,还、还有……” 眼看着他快把自己的脸憋红了,萧融叹了口气,体贴的替他说完:“还有佚儿他们在那里,是吗?” 阿树赶紧点头。 萧融不禁笑了一下:“你想佚儿了?” 阿树又赶紧摇头:“小郎主是郎主的弟弟,阿树以为,与亲眷在一起,郎主会更安心,也对郎主的身体更加有益。” 萧融默。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待在这边,都春天了,还冻得要死,屈云灭那个大傻蛋,只会打仗不会治理,平阳城能秩序盎然,完全都是平阳太守够厉害。雍朝南迁时候,几乎所有的世家大族都跟着一起走了,留下破败的城池和邬堡,搞得这边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上劲来。 可他不能走啊……他好不容易才捡来一条命,怎么能直接放弃呢。 更何况,南方现在是个安乐窝,以后就不行了,等明年陈留王起事,别说临川了,就是最远的朱崖州(海南岛),都别想幸免于难。 萧融又叹了口气,轻轻拍着阿树的大腿,“阿树啊。” 阿树不解的看着他。 萧融露出一个疲惫且甘之如饴的微笑:“你家郎主我,走去哪里都不会真正安心的,只有镇北王,只有屈云灭,只有留在他的身边,我才能不药而愈,体会到什么叫此处安心是吾乡。” 阿树瞳孔地震,他总听萧融骂镇北王,以为他很讨厌他,说不定还想取而代之什么的,没想到…… 竟是如此吗!!! 阿树小小年纪,三观已经被冲击了一回,而萧融完全没注意到,他还说着:“待我安顿好,便去书一封,接佚儿他们过来,不用担心,很快你们就会团聚了。” 阿树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他问道:“郎主真要在这平阳城住下了?” 萧融:“不啊,在这住下做什么,我自然是要跟镇北军一起离开的。” 阿树耿直道:“他们不是不要您吗?” 萧融:“…………” 死孩子,怎么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默了默,萧融也破罐子破摔了:“他们不要我就走?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我还就讹上他们了,不带上我,谁也别想好过。” 阿树:“…………” 何苦啊,郎主。 过后,萧融翻出那叠他用一张少一张的白纸,提笔小心翼翼的写了一行字。 在这木柴贵得要死的年代里,纸更是能卖出金子一般的价格,就这点纸,还是他那个便宜弟弟送给他的,要让萧融去买,他可舍不得。 写完以后,也不用信封了,直接卷起来,卷成一个小卷,然后用细线绑好,萧融便交给阿树,让他送给今日见到的那个将军。 在阿树走之前,萧融想起一件事。 “来平阳招募的将军,是哪一位将军来着?” 萧融平时不记事,他都忙着回忆自己看过的历史书呢,这种小事,向来是阿树替他记着。 阿树回答:“说是叫简峤。” 说完,阿树一溜烟的跑了,留下萧融,愕然的瞪大眼睛。 那个年纪轻轻就眼神出问题的将军,居然就是简峤? 屈云灭部下当中唯一一个没被清算,最后还活到寿终正寝的,简峤??? 不知为何,萧融突然有种憋屈的感觉,就这一个得罪他的,居然还是唯一一个有好结局的…… * 另一边,简峤垂头丧气。 淮水之北,本来就没什么人才,当年被胡人嚯嚯的太严重了,世家大族又全都跟着皇帝南迁,哪怕有没走的,也都是不入流的世家,或者庶族,而幕僚、军师,这肯定要找个会识字的啊,平民都不识字,所以可选择的人,一下子就筛掉了十分之九。 一开始,简峤按照城中士人编写的名单,挨个去问,还能进门喝杯茶,后来,镇北王亲手杀了来投幕僚的消息一传出来,他吃过的闭门羹,就快比他吃过的盐都多了。 雁门郡没有,他便去代郡、中山郡,这几个地方都挨一起,也就两三天的事,他就转完了。 并非是因为这些地方不够大,而是因为,这几个地方,自古以来,都是流放之地,不受宠的皇子、得罪权贵的官员,落脚点通通都在这。 …… 也就他们镇北军不嫌弃了,其余的,但凡有点出息,都想着往别的大城迁移。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 咳,这个比喻不太好,但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镇北军在这里发家,简峤更是从雁门关长大,他还是希望这里能越来越好的。 这样一来,简峤也就真的上了心,而不是把招募人才,当成高洵之交给他的麻烦任务,为此,他还亲自来到了平阳城,这个离他们挺近,但出过不少世家谱系的古城当中。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凡是听说了镇北王英勇事迹的人,都不愿意见他,告示贴出去之后,一日里,只有三个人来投,一个特长是做饭,一个贼眉鼠目,哪怕他不说,简峤都知道,他肯定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有一个,则让他感慨,林子大了,果然是什么鸟都有。 ………… 怎么就能这么精准,居然一条都没落下,全部沾上了,哪怕到了现在,天都黑了,简峤回忆起萧融此人的时候,还是十分的感慨。 把这人领到大王面前,是不是能刷新大王最快杀人的记录,或是,突破了大王的忍耐极限,他平日是不会折磨人的,说不定在萧融这里,就破例了呢。 罢了,有缘无分,希望萧融能知道,不留下他,是为了他好,他这叫行善积德呢! …… 晃晃脑袋,简峤不再回忆萧融那张十分容易引起精神污染的脸,而是继续苦恼,接下来他还能去哪。 恰好是这时候,一个卫兵拿着阿树送的信进来了。 “将军,这是今日那个萧融命人送来的东西,还说务必要将军屏退左右,再观之。” 简峤疑惑,接过来,他本来想直接打开,但想想宁可信其有,于是,他自己走到里间,然后才展开细看。 一看这字,简峤先抽了抽嘴角,这比他当年刚识字的时候,好不了多少。 这人真是士人? 幸亏萧融不在这,他要是在这,肯定要嘲讽一句,知足吧,他会写繁体字已经很不容易了,要是他写一手简体,你们这些大老粗,还得连蒙带猜一阵子。 …… 不管怎么说,萧融至少写的容易辨认,简峤默念了一遍,然后蹭的站起身来。 因为上面写的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军中有叛,长安之难。 简峤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好歹是屈云灭手下四大部将之一,在军事上的敏锐度,他还是挺厉害的。 在益州出现动乱以后,大王立刻放弃了追击匈奴人,而是转而深入益州腹地,去年大王才把益州打下来,那里是离雁门关最远的城池,镇北军本来就不擅长治理,对那边更是鞭长莫及。 但临走之前,大王为了震慑那些异族,几乎是将那里血洗了一遍,刚听说益州出现动乱的时候,简峤还以为,是那些异族卷土重来了。 后来听说是庶族闹事,带着农夫起义,简峤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起义是常有的,农夫也容易对付,反而是那些异族,野性太强,不惧杀伐,很是令人头疼。 可要是……这只是表面现象,而真正躲在背后的,是那些胡人,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引开大王…… 益州在腹地,大王哪怕知道有问题,再想赶回来,也来不及了,胡人又不知道大王的行踪,如此看来,第三句军中有叛,也不是无的放矢,肯定是有人发现,大王带两万兵马脱离了大部队,正是好时机,这才通知了胡人。 而具体是哪个胡人……也很容易推断,如今有实力跟镇北军一拼,而且 4. 甜面酱 [] 在现代的时候,萧融为了证明自己真不是绝世小0,从没碰过围炉煮茶这种文艺活动,如今到了古代,想不碰也不行了。 因为这是他目前唯一消费得起的娱乐活动。 此茶,也非后世的茶,所谓煮,并非先烧水,再泡茶叶,而是将茶叶、香料、以及干果,全都丢进去一起煮。 煮的水都变深色了,就可以捞起来喝了。 至于味道……有味道就不错了,就别想着好喝不好喝了。 其实这个时代,文明的发展程度一点都不低,该有的,基本在这个时候,已经全都有了,但就是普及不起来,因为不论发明了什么,都被世家大族捏在手中,只有他们自己、和交好的、联姻的宗族能享受,普通人是决计接触不到的。 萧融刚到这的第一天,恰好盛夏,他不用担心自己被冻着,可腹中饥饿,就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了。在冒险偷一个包子、和冒险接触一下本地人之间,萧融还是怂叽叽的选择了后者。 而他赚第一桶金的方式,就是观察行人,跟着一个仆人,找到了一个高门大户,至今萧融也不知道那户姓什么,他伪装成刚出世不久的云游子弟,谎称自己的包袱丢了,然后卖了一份口述的酱料给那户主人。 至于那是什么酱…… 咳,就是后世人人都吃过的甜面酱。 为了忽悠那个有钱老头,萧融还亲自下厨,做了一份能把人腻死的烤肉大餐,甜面酱本来是配烤鸭的,可胡人入侵之后,中原的菜谱就改了,如今吃的最多的,是羊肉和猪肉,像老头这么有钱的,则顿顿都能吃牛肉。 甜面酱用的原材料已经很简单了,然而还是有一味蚝油没法加入进去,不过没关系,这老头天天吃中草药做辅料的饭食,哪怕没有蚝油,也足够惊艳到他了。 甜面酱解腻,配上油汪汪、外焦里嫩的烤肉,自成一绝,在品尝过这种酱料的美味之后,老头眼中精光一闪,却没有开口称赞,而是慢慢放下筷子,颇为不睦的抬起了头。 萧融懂,他这是想压价。 不出萧融所料,接下来老头便之乎者也了一番,中心意思就是这个酱料味道没那么好,不值得买,而他看萧融年纪轻轻,又遭逢大难,这才愿意掏钱买下来,真要说的话,他这还是做慈善呢。 萧融抿唇听着,他越说,萧融的脸色越差,在他说到最后的价格是时,他的手突然按在那把剑上,铮的一声,银灰色的剑拔出来一截。 老头:“…………” 现在的年轻人,毛毛躁躁,又没不让你还价,怎么还威胁人呢! 一番唇舌交锋,最终萧融以老头提出的两倍价格,并加一个零,卖了那张方子。 老头要全部给他换成小钱,萧融不让,执意要换成银饼,哪怕他那时候还没看见当地物价几何,他也知道,铜币良莠不齐、且一天一个价,只有金银,才能保值。 银货两讫,老头还要求萧融签文书,文书上写着,他这方子,以后自己不能用,也不能再卖给别人,要是被发现,他家就能将萧融送至官府。 萧融全都答应了,一出门,门里的老头,和门外的萧融,全都露出了占大便宜的笑脸。 老头是觉得,萧融太笨了,这方子,别说二十倍,就是要价两千倍,都不为过,有了这方子,足以保障他家十代之内的荣华富贵。 而萧融觉得,不让做不让卖,没说不让公开啊,等他找到镇北军,站稳了脚跟,他就把这个方子、连同蚝油的方子,一起公布出来。 花二十个银饼,买了个只能变现几个月的方子,也不知道这老人家发现之后,会不会气得破口大骂。 他倒是很有自信,彼时的萧融,可没想到自己会追着镇北军跑上半年。 如今半年过去了,当初从老头那得到的银饼,花的也就剩下一个半了,简峤要是再不来找萧融,估计萧融还得故技重施,再去找个有钱人家,卖一张方子。 …… 在简将军呼唤了将近一刻钟之后,萧融终于开恩,让阿树去给他把门打开。 简将军几乎是屁滚尿流的冲了进来。 一进来,就以军姿半跪在萧融面前,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萧先生!简峤有眼不识泰山,竟误将先生,当做了寻常士人!幸赖先生不吝赐教,这才免去长安一场大难,请先生随简峤一同前往雁门郡,镇北王治下正缺先生这样的人才啊,望先生成全!” 阿树悄悄睁大双眼,虽说他很早就坚定的认为,自家郎主绝不是池中物,但亲眼看见像简峤这样的大将,都对他这么顶礼膜拜,还是让阿树感到十分震惊。 也十分崇敬。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简峤默默抬眼,发现萧融正盯着自己,那张绝色的脸上,尽是漠然。 简峤心一抖,从刚接到亲兵消息,得知鲜卑人真的偷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闯大祸了,就因为他的一个失误,把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才放跑了,别说高先生想弄死他,他自己弄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他们镇北军最缺的就是军师啊!我、就因为我、我我我…… 简峤不再遮掩,而是直直的看向萧融,他这回是真的想哭了。 而就在他即将开口,扯下脸皮,再努力一把的时候,欣赏够了的萧融轻叹一声,他做出一个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来,然后眨眨眼,歪了歪头,和煦的开口。 “好啊。” 简峤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傻愣愣的问:“先生说什么?” 刚才还晴空万里,听到简峤的问话,萧融又刷一下变了脸,被冒犯一般突然沉下脸色:“我说好,怎么,将军改主意了?” 简峤:“…………” 他连连摇头,而在他摇头之后,萧融又高兴起来,他还对简峤笑了笑,“那便明日出发吧,今夜先让我收拾行囊,将军以为如何?” 简峤……简峤什么话都不敢说,连点头都不敢点太用力了,生怕萧融又变脸给他看。 定好了时间,简峤便飞快的退出去了,而在他走了以后,萧融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哈哈大笑起来,仰着身子躺在床上,还左右滚动了两下。 阿树:“…………” 心里的崇敬就这样慢慢退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死水。 …… 阿树默默走到一旁,要收拾行装,他先拿起被萧融挂在墙上的剑,萧融笑够了,余光看到这一幕,他连忙坐起来,“剑给我,我亲自拿着。” 他穿过来的时候,身上总共也没多少东西,其他的都没法拿出来,也就这把剑,能随身携带了。 阿树依言把剑递给他,见萧融颇为宝贝这把剑,阿树还提议:“郎主,不如找个铁匠,给它开刃了吧。” 从小在萧家干活,阿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他真心没见过,这世上居然有没开刃的兵器。 一路上,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前行,也有几次,遇见了匪徒,彼时,萧融就是用这把未开刃的剑,把那些贼人吓跑的。 因为萧融这把剑,天下独一份,从剑鞘上就能看到做工有多复杂,能用得起这种剑的,要么是顶级世家,要么就是顶级剑客,而对普通的贼人来说,这俩他们都惹不起。 也不知道,他们要是发现这剑没开刃,脸上会露出何种精彩的表情…… 萧融想也不想就拒绝:“不开。” 阿树不解:“为何?” 萧融:“普通的铁匠,配不上我这把剑的手艺。” 毕竟是一千五百年后,世界著名铸剑大师的作品,一把剑价值三十万,这还是他们院长认识那个大师,所以给了友情价,要是因为找的铁匠手艺不好,弄出瑕疵来,他怕他们院长来他梦里坐地大哭。 虽然,在这把剑跟着他一起消失以后,他们院长可能就已经哭过了。 …… 第二日,收拾好东西的萧融,在阿树紧张的看护下,慢吞吞的出了客栈。 身轻如燕的感觉,又消失了。 倒不是屈云灭又干了什么缺德事,只是,在屈云灭称帝之前,这就是萧融的正常状态,有气无力、身体沉沉的,屈云灭干好事,他就能感觉好一些,屈云灭干坏事,他就会感觉坏一些。 有了前两天的经历,萧融现在对帮助屈云灭迸发出了极高的热情,他可太怀念能蹦能跳的时候了。 昨日他还故意吓唬简将军,今日,他精力不济,根本想不起吓唬人来,便看着低调了许多。 然而简将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他那叫一个恭恭敬敬。 他还给萧融弄了一辆马车,阿树把萧融扶上去,很快,这车就往前走了。 马车中,萧融有点无聊,便跟阿树聊天。 “世人都说镇北军残忍好杀,依我看,倒是还有些单纯。” 阿树不解:“郎主为何如此说?” 萧融耸了耸肩:“要是我的话,收到那样一条密信,后来又应验了,我可不会直接相信此人身有神异,我只会想,这是不是个连环计,军中有叛徒,而他,会不会就是这个叛徒的同党,特意递这么一条密信过来,该不会是想把大家引出去,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吧。” 阿树:“…………” 他无比庆幸的回答:“幸好镇北军中没有像郎主一样多疑的人。” 萧融:“……你这小孩,这叫谨慎。” 阿树嘿嘿笑了一声,心里却在想,就是多疑嘛,好在郎主这样的人,太少了,在这淮水之北,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一个。 * 另一边,安定城的军营里。 简峤临走之前,是跟高洵之告假了的,他走得急,没时间跟高洵之说这些事,不过他留了个亲兵,让他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高洵之一听 5. 醒酒汤 [] 雁门关,在历史长河里,一直都是险要位置。 守住这里,就是守住了国门,只要雁门关不破,胡人就休想进入中原,大肆杀戮。 …… 当然,这都是说着夸张的,真想进中原,沿长城走,每个关隘,都能进来。 而之所以后世的影视作品,全都要提一提雁门关,一是因为它地势最险,二是因为,两千多年来,这里发生了无数场战争,好多中外闻名的大战,就是在这里爆发,三是因为,赫赫有名的镇北军,以及骁勇善战的镇北王,穷极一生,都想回到这里来。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得又复失,随着屈云灭的生命画上句号,镇北军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当中,雁门关还是那个雁门关,依旧有勇武的将军愿意为了守护它而献出生命。 * 萧融看着马车外面,雁门郡地势高,且多山,马拉车都费劲,更何况是出去走了。 山区不好发展,这是人所共知的道理,哪怕到了现代,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地缘的问题,真想逐鹿中原的话,哪怕闭着眼,也知道不能将这里视作大本营,必须迁走,迁到平原中去。 可屈云灭人家就不,人家就喜欢这,就要在这发展自身。 不能想,一想萧融就觉得糟心。 屈云灭的称霸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不是百姓眼中正统的南雍,也不是虎视眈眈、后来还打败了屈云灭的陈留王,更不是扮猪吃老虎、最终夺取胜利的东阳王。 而是这个刚愎自用、不听劝诫、敏感多疑、重武轻文、暴虐嗜杀、只会作死的大傻蛋,屈云灭自己。 …… 马车的车厢更为精致一些,但其实也好不到哪去,就是多了一个盖,而萧融前面,还是没有门,也没有帘子。 简峤悄悄观察他,看见他又不高兴了,简峤反而放心了一些。 果然,昨晚的萧先生并不是幻觉,他真的就是这样阴晴不定。 按理说,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资格任性的,但简峤一想起自家还有个更加有本事、且更加任性的大王,他就忍不住的担忧起来。 也不知道高先生有没有劝说大王,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大业,大王绝对不能再把萧融气跑了…… 按照简峤的计划,高洵之在那边对付屈云灭,而简峤自己,在这边对付萧融,双管齐下,才能事半功倍。 但他根本不知道,高洵之出师不利,他们亲爱的大王,在听说那个神棍被请到雁门郡之后,已经决定亲自来打假了。 …… 到了主城,简峤亲自来请萧融下车。 说实话,简峤的态度,真的太好了。好到萧融即使记仇,都不好意思再跟他计较。 难怪人家能幸存下来,还混了个寿终正寝,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啊。 不过,也是这个好人,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害得他丢了好大的脸。算了,再晾晾他。 …… 萧融面无表情的下车,不给笑脸,就是他对简峤的惩罚,然而简峤根本不在乎,人都骗到手了,谁还在乎一个笑脸呢。 萧融身体不好,大家需要迁就他,就走的慢一些,一边走,简峤一边给他介绍主城。 比萧融想象中的好,该有的都有,百姓看起来也是安居乐业的,就是带兵器的人特别多,而且男女都有。 看见萧融的人,不出例外,都要呆滞一下,但跟其他城池不一样,这里的人,恢复过来的更快,仿佛已经有了免疫力。 萧融看见了,却没放在心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观察主城上了,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就是他那些计划,第一个要施行的地点。 萧融一边看,简峤一边说,而在经过了一间茶坊的时候,几个小孩在旁边做游戏,唱童谣,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但萧融听到了童谣的内容,立刻扭过头。 “蚩尤旗,出于北;岁星好,却在东。” “兵祸起,将军死;天降火,万物生。” 有点押韵却不多的童谣,被孩子们大声的唱出来,而且一遍又一遍,小孩就这样,遇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便反复的唱,但其中的内容,就耐人寻味了。 简峤没什么文化,仅仅认字,在听完了这首歌谣以后,都勃然变色,他上次回雁门郡的时候,都还没听到过这首童谣。 他立刻抓住其中一个小孩,生气的问他:“谁教你这首童谣的?!” 萧融看着他们,目光在简峤和小孩的脸上转过。 简峤似乎认识这些小孩,也是,前面就是王宫了,在这玩耍的孩子,估计都跟镇北军有点关系。 萧融也不插手,就看简峤逼问,小孩被吓到了,却也不敢大哭,就抽噎着说了几个乳名,估计也是别的小孩。 盘问半天都问不出个所以然,萧融往旁边看去,其他孩子在简峤发怒的时候,就已经跑了个干净,只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有些紧张的站在一边,像是想求情,但又不敢上前。 这小女孩五官很好看,可肤质太差,两颊上已经有了粉色的高原红,头发一半披散在身后,一半编成了小辫,小辫旁,还有五彩的流苏,从帽子上垂下来。 没有中原人会这样打扮自己,所以,这是个异族小孩。 大概是萧融盯着她的时间太长了,小孩察觉到,抬起头,看清了萧融的长相,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马转身,跑的比兔子都快。 另一边,简峤见自己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好站起身,然后跟萧融告罪:“让先生见笑,这几个孩童,都是兵士家的子女,平时顽劣惯了。” 萧融看着小女孩跑开的方向,心不在焉的说:“孩童可不知道什么叫蚩尤旗。” 简峤一愣,理亏的抿唇。 他年纪也不大,他和屈云灭是同龄人,今年都才二十四岁。 娶了妻,却未生子,又常年在外打仗,想长几个心眼,也没机会。 蚩尤旗是彗星,今年年初的时候,到了它回来的日子,它慢悠悠的从天空划过,完成了这一轮的使命,却没料到,在这一片大陆上,所有彗星,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扫把星。 而每个扫把星,都被取了新名,当这些扫把星出现的时候,人们就根据前人留下的记录,开始挨个对照,这个象征要有兵灾,那个象征国内有人要谋反,哦呦,这个厉害,这个象征皇帝要死翘翘了。 …… 蚩尤旗象征的,便是兵祸兴,将军死。 占星是迷信,可这里的人不知道,预言是无稽之谈,可这里的人还是不知道,圣德六年出现的蚩尤旗,而屈云灭四年以后才死,二者之间根本没有关系,可这里的人依然不知道,只要上位者将这些串联在一起,底下的人,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童谣是怎么传到屈云灭大本营的,这个萧融暂时不是那么关心,他就想知道,刚刚那个小女孩是谁。 而被他问的简峤,一脸茫然:“女孩儿,哪里有女孩儿?” 萧融:“……” 算了。 * 来的匆忙,这边还没准备好给萧融的房子,简峤便把萧融带回了自己家。 安顿好之后,阿树出去询问一些事情了,每到一地,他都要把生活事务打听清楚,这样才不会让萧融感到不方便。 而他出去以后,萧融坐在椅子上,静静的发呆。 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活的布特乌族人。 …… 布特乌,一个十分特殊的民族,这民族什么时候诞生的,没人知道,但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别的民族,像匈奴、乌孙、柔然、乃至鲜卑,它们也消失了,但它们消失的方式是融入进了中原的血液当中,它们消失的只是名字,血脉却依然存续着,而布特乌不一样,它消失的彻彻底底,既惨烈,又动容。 布特乌族起源于不咸山,不咸山山脉无比广阔,他们具体生活在哪,后人不停的去探索,也没探索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能确定,是在咸镜山那一片,而咸镜山后来不属于中国了,所以……探索项目宣布告终。 三十年前,天降大雪,平原上老百姓苦不堪言,山上其实更要命,布特乌族就是住在深山里的,眼看着没活路了,他们的族长,也是女王,就决定,带全族下山,寻找活命的机会。 布特乌族是母系社会,女王的命令高于一切,刚下山的时候,他们有五千多人,这个势力足够引起中原人的警惕,又不足以自保,一旦有人想攻打他们,他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而这时候,布特乌族遇上了另一股势力,是辽东和辽西两郡逃出来的流民,他们想要南下,过雁门关,去南方寻找生机,两方人马撞到一起,险些打起来,也可能已经打了,但不打不相识,后来得知双方目的一样,又没有恶意,经过双方首领的商讨,决定联合起来,一同往南边走。 这两个首领,就是屈云灭的父母。 还有这不伦不类、莫名其妙凑到一起的小一万人,就是最初的镇北军。 镇北军的历史非常励志,也是军人精神的代表,所以后来不停的被人宣传,而布特乌族,因为无比确定,它灭族了,所以也被拿出来宣传,基调拔高拔高再拔高。反正已经不可能有人冒出来,说自己是布特乌族的后裔了。 一开始五千多人,迁移之后,只剩下四千多,二十三年前一场恶战,还有两千多,十年前血洗雁门关,剩下八百多。 而这最后的八百多,全民皆兵,他们是屈云灭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是永远守护着他后背的一道防线,他们陪屈云灭一起战斗到了最后,而在屈云灭被擒以后,这八百多,还剩两百多。 最后的两百多人,被另一个暴君如猪猡般捆绑到广场上,对面,是牲口棚,神武盖世的镇北王,就被钉在牲口棚的墙上。 他的腿被砍掉一条,上面的肉被割下来,做成了肉糜,暴君在上面哈哈大笑,说谁吃这肉糜,他就放了谁。 屈云灭一声不吭,那时候他还没死呢,他看着暴君的人拿着那个碗,挨个的去问他的族人,吃不吃,只要不吃,便是手起刀落。 二百一十八,这是史书上的数字。 没有人吃,所以他们都死了,当前面的二百一十七个人全都死去的时候,广场看着就像人间炼狱,连暴君手下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他们替最后的人求情,因为那是个小女孩,看不出多大,只知道她还小。 全族死在自己面前,小女孩哭得肝肠寸断,她又不是兵,她也没上过战场,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哭,可暴君被这些硬骨头气的失去理智,才不管连她都杀掉有多么残忍,他一扬手,让那个人去问,她到底吃不吃。 那个人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没有问,而是直接把碗塞到小女孩嘴边,贴一下而已,贴完了,他就能说她吃了,但小女孩看见他的动作,一边哭一边后退,动作那么明显,暴君自然也看到了。 …… 这个孩子死了以后,有人偷偷收殓了她的尸骨,并把她埋在了城外,她的事令人落泪,很快便传到大江南北,无数的人替她加固坟墓,并为她作诗作画。 一千五百年,多少楼台烟雨中,只有她的墓,还留了下来,而且变成了5A级景区。 …… 那个景点叫布女墓,也是因为这个墓,布特乌才扬名了,同样因为这个墓,不管后面的人怎么压制镇北军的名声,抹黑镇北王这个人,他们依然被记得。 萧融去过那个景点,也看过改编的电视剧,他还跳过这个题材的舞蹈,古典舞少不了这些著名的历史故事,而关于布女的艺术作品,总是很悲壮。 老实说,不管是去景点,还是跳舞,萧融都没有太大的感受,直到刚刚碰见那个小女孩,他忍不住的去想,这孩子会不会就是那个有名的布女啊。 晃晃脑袋,萧融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没人知道那小孩叫什么,而他为了自己的小命,也绝对不会再让布特乌族,落到那样的结局中了。 * 刚刚因为触动,发过雄心壮志,然后萧融就被当头一棒。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简峤:“你再说一遍?!” 简峤头上冷汗直流:“大王他不喜幕僚随军,先生还是留在雁门郡……” 萧融:“…………” “我不跟着大王,我那些计策,献给谁去?!况且我不跟着大王,大王若做错了事,谁来劝他?!” 最重要的,他又要作死了,谁能拦着他啊?! 简峤愣愣的盯着他,心里有句话,敢想却不敢说。 你劝他就有用了? 你在大王面前,还没卫兵说话好使啊! 简峤绞尽脑汁,也只能勉强安慰萧融:“待先生再立新功,令大王刮目相看之后,大王或许就会减少偏见,令先生得偿所愿了。” 萧融:“偏见。” 简峤:“!” 萧融眯眼:“什么偏见。” 简峤:啊这这这。 萧融向前一步,微笑道:“大王他,果然对我有偏见吗?” 恰好这时,卫兵来叫简峤,简峤顿时如蒙大赦,一边往外跑,一边说道:“先生稍等,我去去就来!你们,赶紧的,好酒好菜,都给先生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