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立春》 1. 洒金裙摆 [] 永靖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大雪。 父亲入狱已有五日,不知身体可还安好?我拜访了父亲诸多同僚。但因为事涉二十年前胜州番地谋逆一事,大家都选择明哲保身。 我池家上京不过两月,举目无亲。兄长远在嵩州求学,一时间也不能回来。 岁末天寒,要是母亲还在世该多好。 池宜溪搁笔合上手札,这上京的天气是比永州冷上许多,自己如今算是领教过了。 看向窗外绵绵落雪,压着枯枝将断未断。 父亲从永州调任户部左侍郎不过两月,五日前大理寺的人上门告知父亲因事涉胜州八十罪人入狱。自己挨个拜访父亲同僚,无一不吃了闭门羹。 池宜溪细想着父亲入狱之事。 当初父亲接到调令后,就神色异常。问起时只说是担心初上任会有纰漏。现下看来,这件事怕不是那么简单。 父亲曾在胜州供职,但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自己还未出生。所以是否跟往事有关,一时之间还真不好妄加定论。 就在她打算端起茶盏,试图用热茶驱散寒意时,管家李伯匆匆进来。 “小姐,大理寺又来人了!说要到老爷书房取物证,须得有池家人在场才行。” 池宜溪连忙起身。 洒金裙摆跟着她的动作在脚边翩缱,侍女和喜上前替她披上素色大氅,娇小的身形掩在大氅下,玉颈被品相极佳的白狐毛围住。 脸上因为连日失眠略显憔悴。两弯柳叶眉,一双含情眼,未施粉黛,素如霜雪。明明是我见犹怜的容姿。但池宜溪生来玲珑,倒是更觉灵动,而无小家子气。 和喜又塞了个汤婆子才肯作罢。 从后院走到前堂尚需些路程。 “李伯,那官爷可说了现下父亲的案子查出什么了吗?” 上次大理寺的上门告知父亲入狱,只说父亲疑似利用职权之便,篡改因谋逆而被贬成贱籍的八十罪人的户籍。 现已过了五日,池宜溪担心父亲之事将毫无转圜余地。 李伯摇摇头,表示那官差什么都没说。 “老奴相信老爷,绝不会做出有违律法之事。否则也不会这些年一直被压在地方上不得晋升。” 池宜溪拢了拢手中的汤婆子:“是啊,不知是不是父亲这两个月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自己的父亲为官中庸,不惹事,不贪污,就守在一亩三分地里绝不逾矩。别说树敌了,平日里不常搭话的同僚估计都记不住父亲的脸。 比起招惹,池宜溪更愿意相信是哪位人物看中父亲在京中无根基,就算当了替罪羊也不会激起太大风浪。 只是无论哪位人物,对于池家这种如浮萍漂泊在上京的人家来说,都犹如暴雨能将他们击碎。 行至正堂,池宜溪就见一男子身着官服,端盏饮茶。 “民女池宜溪,见过大人。”池宜溪上前行礼。 “大理寺季连。”季连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不欲与一介女子多费口舌,“我来取池远之书房中的证物,需要有府中人在旁,带路吧。” 堂外的冷风裹挟细雪击在池宜溪身上,透过厚重大氅直抵后背。连汤婆子在此刻也失了作用,寒意满胸腔。 池宜溪在前面引路,语气带了些小心翼翼:“年关在即,季大人,不知我父亲能否在吃团圆饭以前回来?” 季连不语。面对这些疑犯家属,越少说话越能省些麻烦。 一行几人进了书房,池宜溪笼着汤婆子站在一旁。 书房里眼下除了一些公事往来书信,就只剩下还没来得及给兄长的家书。 早在出事的第一天,池宜溪就将这书房里翻了个遍。有几封书信自己觉得有些不妥,便偷偷藏起来了,虽然不合律法,但眼下也不能任由他们给父亲定罪。 看着他们如此糟蹋父亲的藏书,池宜溪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人,没有。” 两个衙役将书房上下翻遍,也没找到池远之招供同胜州往来的书信。 池宜溪低头静静立在比人还高的阔叶树旁,屋内焚着炭火,竟让这树忘却了寒意,依然绿的精神。 季连相信在牢里,池远之也不至于拿他们消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提前把信藏起来了。 季连站在桌后,看着面上毫无波澜的池宜溪。 “信呢?” 池宜溪抬眼:“回大人的话,我平日里不进书房,父亲出事后我也没再来过。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信。” 听到这回答,季连不用想都知道她是在说谎。 “我不打算为难你一介女子。偷藏证物我有权将你带回问询,还希望池小姐不要阻拦我办公务。”季连厉声道,“你以为我们是在 碰运气吗?还不快些把信交出来!” 池宜溪隐在大氅里的手渐渐收紧,浑然不觉汤婆子烫手的温度。 自己担心这是季连试探她的手段,若真是着了道,那父亲之事就板上钉钉了。 “砰”一声,铜质汤婆子砸在厚重的地毯上,季连狠狠皱起眉。 池宜溪像是被季连吓到,有些害怕的缩着肩膀,怯生生道:“大人误会,我…我当真不知。” 一旁的官差上前:“大人何必同她废话,直接搜府定能找到!至于她不配合大理寺查案一事,直接按同党带回羁押便是。” “察事司办案,大理寺众烦请让行。” 温润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由 2. 墨色鹰隼 [] 池宜溪语气谦卑,压下心中波澜。 林寂回头看了眼站在外间并没有进来的察事司随从。 语气就如同寒风刺骨:“要是从你口中说出放了你父亲这种荒谬之言,那你还是别张嘴了。” 池宜溪知道说这话没有任何作用,父亲之事只能靠查,是以摇摇头轻言: “大人误会了,只是父亲实在冤枉,还望大人详查。” 林寂在书房内踱步,随手拾起一本被扔在地上的古书:“池远之在狱里交代,他的确准备将胜州八十贱籍罪人的户籍利用职权之便改为平民,只是当朝律法完善,除了疑犯证词,还需要找到相关证据才能定罪。” 听到此话,池宜溪心中如惊涛骇浪,整个人失去支撑力一般向后栽去。林寂有意上前扶她,但伸出的手还是收了回去。 幸而池宜溪身后有墙才免于一难。 如果方才真被大理寺的人拿到了那几封书信,父亲这事怕是绝无转圜余地。 “父亲是否受人胁迫才说下此话?”池宜溪不相信父亲当真会做出这样举动。 “真相究竟为何,我察事司必然查清楚。若有必要,还请池小姐配合调查。” 林寂公事公办的语气让池宜溪有些陌生,但只要父亲之事还有一丝希望,她也不想放弃。 “一切听从大人安排,只是小女有一事相求。” 先前大理寺不允许她探望父亲,眼下换了察事司接手,兴许能见上一面也说不定。 “近来天寒,父亲身体不好,若是在定罪之前有什么闪失,怕大人的案头要多一桩未尽之事了。” 林寂生的高,池宜溪得微微抬头才能和他对视。 从她水滴滴的鹿儿眼里,林寂能感觉到这些年她是没变的,如同往日那般聪慧灵动。 只是她这样好的人怎么会卷进这样的腌灒事里? 林寂犹豫着。 现在盯着这件事的人可不在少数,虽然明面上都是事不关己的模样,可事关天家,京中各处多多少少都有些瓜葛。 若是现在让她抛头露面,怕会不妥。 瞧出他的犹豫,池宜溪还是有些不死心:“大人,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只是家父年迈,实在忧心。” 林寂抚上挂在腰间的仪刀,点头同意。 表示待会儿他们直接去大理寺提人,池宜溪可以同他一起去,届时可以送件厚衣物,只是不能有太多交谈。 临近晌午,风雪稍停。池宜溪正正向林寂执礼表谢意。 马车外风雪催得急,有些透过门帘打进车里。 永州冬日树尤茵,这是池宜溪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雪,没有美,只觉刺骨的冷和满眼的白。 车内只有池宜溪和林寂二人。 去大理寺的路有些颠簸,林寂沉默不语。 只是二人的膝盖不时擦碰,精致考究的洒金绣荷云锦同大红底墨色鹰隼纠缠在一起。 车内静得只闻呼吸声,气氛一时有些暧昧不明。 池宜溪试图打破平静:“你从永州走了之后就直接来上京了?” “嗯。”林寂似乎觉得只说一个字有些不妥,又补了句,“…一直在上京,就没走了。” “林寂,你说我父亲之事…可有什么蹊跷。”池宜溪试探性问着。 二人阔别六年,池宜溪说不清楚现在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对他。 许是有怨的,当初不辞而别,连封书信都不曾留给自己。 只是林寂现在是上京唯一能帮她的人了。 虽对上京各职位官员不太熟悉,但察事司的名头还是知道的。 直属天听,上查百官,下管坊间。名声在上京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这件事水深,不是察事司能左右的了。” 听他这话,也证实了池宜溪猜想。 连在上京能只手遮天的察事司都不能左右的…恐怕只有天家事了。 “是不是跟太后…”池宜溪还没来得及说后话,就被林寂拿手捂了嘴。 “慎言。”林寂低声道。 虽语气严肃,但就在掌心碰到她嘴唇瞬间,感受到突然落在自己掌心的气息,耳朵腾地染上红色。 和眉间红痣相得益彰。 池宜溪有些无措地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甚至呼吸更轻,生怕扰了他去。 林寂略显迟疑收回手,像是舍不得这许久没感受过的温度。 只是袖口被护臂收紧,不能用宽大衣袖遮住稍显窘迫的手,只能在腿上紧握成拳,来忽视掌心温热跳动。 那厢池宜溪也有些害羞将眼睑垂下,未施粉黛的脸颊攀上粉云,倒是比髻上海棠珠翠更显娇俏。 车内因着林寂的动作显得愈发暧昧。 两人各不说话,阔别六年,他们如今算是什么关系呢? 池宜溪不敢多想,生怕僭越了察事司同知。 永州多青山,池宜溪当初常邀林寂一同去登山赏景。有些不便说的秘密在那里都能说个痛快,能听见的除了林寂,就只有野鹤和山水。 自由惯了。 上京不比永州,纵使在只有他二人的马车里,有些不便说的话也是不可以直言的。 池宜溪能想到事关太后其实不难。 察事司只受皇帝差遣,如今并无内忧外患。太后交还政权至今刚好二十年,民间多有太后和皇帝不睦的流言。 池宜溪虽知流言不可尽信,但联想到大理寺先前说父亲事涉二十年前谋逆案的罪人。 这让她不得不多想。看来父亲这次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池宜溪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待马车停稳,林寂撩起车帘探出上身,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头看向池宜溪:“我会尽力一试,就算补偿。” 庭中有雪压断枯枝,鸦落屋檐扇翅,惊起簌簌雪和着风卷进干净的堂中。 来往众人皆无暇理睬堂外景,只惹得在廊下打盹的黄狗轻吠两声作罢。 堂前雪尽,只有零星些许濡湿地面。大理寺官差在为年底诸事忙得脚不沾地,都想过个好年。 林寂带着察事司的人站在堂中,大多官差虽面上客气,但都打心眼里瞧不上认太监做义父的林寂。是以自察事司的人进来之后,闲言碎语就没断过。 池宜溪赘在最后,手里拿了件厚衣。耳边尽是些不入流的碎语。 她看着林寂的背影想着这六年他都经历了什么?父母的仇报了吗? “林同知久等,疑犯带来了。” 一个瘦猴模样的官差一脸殷勤跟林寂说着。 池宜溪忙看向他身后。 霜雪未停,不过五日。父亲头上已渐生白发,佝偻身子,手上带着枷锁。精气神被连日的审讯压了个干净。 池宜溪暗暗攥紧手中厚衣,眼睑因为没有呼吸而被憋得通红。 半晌竟说不了一个字,只能强装镇定深吸一口气,语气微颤:“爹…” 听到女儿的声音,原本低着头的池远之错愕抬头:“小溪?你怎么能来!” 只一句话就从惊讶到愤怒。 池宜溪垂眸,豆大的泪珠直愣愣砸到地上,恰巧被转头看过来的林寂瞧个分明。林寂从池远之的语气中抓住了关键。 池宜溪怎么不能来? 除非他知道这件事的始末,知道如果池宜溪来恐有危险,所以才不愿让女儿来涉险。 显然池宜溪也听出了些苗头。 但她只是不经意擦去眼角湿意,放松声音。 “爹,我求了林大人好久,他才同意我给您送衣服来。” 说着她上前将衣服披在池远之身上。 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询问:“爹当真招供?” 池远之不语,眼神满是疲惫,声音有气无力,想是在狱中是受了刑的。 “我入狱之事跟你哥哥可说了?” “没有,哥哥开春就要考试了,且嵩州路远,他无功名在身,同窗也都只是寻常学子,说了也无济于事。” 池宜溪仔细替池远之拢着衣服。 “那就好,你快些回家,这件事你莫掺和,为父自有打算。” 说罢,池远之不愿再多言,径直走向林寂。 “林大人,小女无状请多海涵,她与此事毫不相干,还请大人放她回府。” 池远之不知他二人认识,只是担心林寂会因为池宜溪的鲁莽行事而不悦。 纵使池远之是个庸官,甚少参与他分外之事。但林寂的名声他也是知晓的。 太监王福义子,看着春风和煦,实际做事全凭心情。 林寂开口也是应了池远之的刻板印象:“只消老实交代便罢,其余事不劳你费心。” 说完,就招呼人把池远之带回察事司卫所。 瘦猴官差还想再巴结林寂,若是能得他青眼,那自己也不用在大理寺当个跑腿。 察事司虽然名声不好,但捞钱的地方可比这儿多多了。 “林同知,交送犯人这种事怎劳您亲自跑一趟。日后有需要尽管吩咐,我必定鞍前马后为您效劳!” 一旁看戏的大理寺官员听到他这话,不禁漏出不齿之色。 瘦猴混不在意,笑的谄媚。 “你叫什么名字?”林寂客气道。 “小的刘放。” 林寂表示自己记下了,转头便进风雪中。 随着林寂的离开,大理寺众人谈论之音愈发克制不住。 “刘放,你小子要不也去认个太监当爹呗,到时候捞个大官儿可别忘了咱们!” 有人讥笑,有人揶揄。声音就如同雪花落下,絮絮绵绵。 “手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吗!都在这儿叽叽喳喳,谁要是没事做了就去把旧档重新理一遍!” 大理寺卿裴广青甫进衙门,就听见喧哗,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是一群人闲的没事干在嘻闹。本来刚从宫里出来就烦得很,手底下人还没个省心的。 众人见着来人是裴广青,也都闭了嘴,只是有人少不得小声抱怨。 “大家伙儿都连轴转了半月都没休沐,不过开两句玩笑就这般模样!” 声音虽不大,却还是被裴广青听见了。 他自然知道因着快到年节,大理寺各处忙碌到现在,可眼下出了户部左侍郎那档子 3. 梅树挂雪 [] 林寂将头靠在车壁上:“义父那里我会想办法解决,眼下一切都未明朗,还是弄清左侍郎为何要这样做吧。” 王福是前朝老太监,连当今圣上宣明帝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以权利并不似寻常太监,就连后妃见着也得客气着。 车辕顺着前路车辙印往察事司走,林寂趁这段路还算平坦便闭眼打盹。 出了篡改户籍案没多久,王福就让自己暗中盯着各处异动。 昨日更是连夜传唤自己进宫,又是和他周旋,又是面圣领旨,一直折腾到现在都未曾合眼。 疲乏的双眼轻闭,耳边是车辕压过雪的咯吱声。 但此刻他却鬼使神差的想起了池宜溪,想到掌心碰上她唇时的温度,因为自己失礼行为,惊得她髻上珠翠碰撞出的叮当声。 还有她的声音。 “林寂,帮帮我。” “小姐怎么走着回来的?” 和悦等在门口,见小姐独自撑伞回来,急忙跑过去迎接。 “林寂现在是察事司同知,身份特殊,岂是我能高攀的。” 自己和林寂认识这件事,只有自己的贴身侍女和喜、和悦二人知道,所以谈及此事也不避讳。 和悦瞧着自家小姐的鞋袜都湿了,嘴里小声抱怨着:“当年一往情深,进了京却是这副模样,小姐当年白救他了。” 绕过回廊,和悦还在絮絮叨叨。 “好啦,现在父亲的事才是要紧,眼下察事司接手此事,我还盼着他能帮上一二。” 池宜溪出言打断她的话。 和悦话多,可上京不必永州自在,说话做事都得有考量:“日后说话小心些,上京不比家里,眼下池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此时更得小心谨慎。” 进了内室,和喜瞧见池宜溪发梢被雪打湿,忙招呼嬷嬷烧些热水来。 “不必麻烦,和喜你去把我放在妆匣夹层里的那几封书信拿出来。” 池宜溪心里记挂着这个,只换了身干爽衣服作罢。 “小姐这信可是大理寺官员要寻的?” 和喜把信拿给池宜溪,有些担心小姐私藏这信会有危险。 “八九不离十。” 池宜溪藏起来的信有两封,落款都是胜州黄生。 信的大致内容就是拜托身为户部左侍郎的父亲帮忙篡改户籍,事后以百两黄金为酬谢。 第二封信为道谢,看样子是父亲同意后寄来的。 窗外梅树挂雪,腊梅花香顺着寒风飘进屋内,和着桌前袅袅茶气在穆禾鼻尖缭绕。 不过池宜溪眼下无心赏景,只捻着信纸想着此事是否有蹊跷。 这两封信寄来怕是有些时日,上京冬季干燥,信纸摸着有些刺手。 倏地,她发现这信的确不对。但又怕是自己学识浅薄,不敢妄加揣测。忙招呼和悦备车去察事司。 “小姐真要把这信交出去?” 和悦虽不懂,但也听说了老爷在狱中交代了这信是关键物证。要是交给官爷,那岂不是直接认了罪? 池宜溪任由和悦给自己更衣,说:“这信怕是有问题,就算交出去也不会成为关键物证。不过…” 池宜溪欲言又止,眼下情况不明朗,有些猜测还是不说为好。 马车已在府门外候着。 李伯站在门口关心道:“察事司不是处好地,小姐万事当心。” “我省的,李伯放心。” 这一天池宜溪连轴转却也不觉得疲惫,有点希望也是好的。心里琢磨着待会儿能不能见着林寂。 察事司的坏名声在上京人尽皆知,池宜溪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怵。 日色渐暮,天上依然飘着细雪,察事司挑上了灯笼,雪压在灯笼上,池宜溪却觉着是压在自己心上似的。 只得收紧拿伞的手,企图从伞下汲取些力气。 只是没能如愿见到林寂,说是去替王公公办事,走了半晌了。 “今天他会回来吗?我有紧要事告诉他。”池宜溪客气道。 “公事私事?” 霍陆是林寂手底下的人,平日里头儿是个面善心狠的主,眼前这个长得跟画一样的姑娘居然点名要跟头儿说事。 还真是稀奇了。 难道头儿欠下了什么鸳鸯债,都被人追到卫所来了? 池宜溪被他这一问,倒也不知道算是公是私了。 这信若是交到别有用心之人手里,怕是不妥。眼前这位官差也不知可否尽信? “有些事得当面同他讲,不知…”池宜溪语气隐晦。 瞧她这模样,霍陆心领神会。 没想到平日里头儿看着不近女色,实则都被姑娘追上门来了。 霍陆难得见察事司来姑娘,还是来找头儿的,倒是比平日里还要话多些: “池宜溪姑娘稍等,林同知今日肯定会来的,这卫所都快成他家了,经常处理事务到天明。” 池宜溪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把信拿给林寂看,也顺着霍陆的意思在一旁等着。 察事司的人也因为圣上发话年前查贪官忙得脚不沾地。光坐在正堂一会儿,池宜溪就见着好几个被压着进来的官员。 灰青色鹰隼官袍被昏暗天色衬托的冷漠无情,就连在四方刑堂里那两株红梅都比这些人瞧着温暖些。 真不知林寂是怎么受得了在这里呆着的。池宜溪记得林寂及其怕冷,一到冬日就暖炉不停。 可今日见他,只着了身官袍,他碰到自己嘴唇时,手掌也是凉的。 池宜溪靠在椅背上瞧着来往官差神色匆匆,不禁想林寂在办差时是何模样,是不是真如外界传闻那样。 神佛面,蛇蝎心? 池宜溪直到手里汤婆子都失了温度,才等来林寂。 锦衣经过庭院时卷起点点红梅,本来就被雪压着欲掉不掉,这下直接离了枝头落入雪里。 林寂携了堂外风雪进来,与他一道而来的,还有阵阵梅香。 还没进察事司就有人通报说有个池姓小姐来找自己,所以林寂也不觉惊讶。 不过此时天色已暮,看池宜溪神色疲惫,林寂有些抱歉。 “跟我走。” 察事司并不是处畅所欲言的好地方,林寂带池宜溪绕去察事司左衙,进了间侧屋。 侍灵懂事撩起挡风的厚帘子,等他们进去之后,又将门关好,侯在门外,防止有人偷听。 关了门,池宜溪才抱歉开口:“现在来找你是不是不妥?” 林寂替池宜溪斟了杯茶,宽慰着她:“为求稳妥罢了,察事司里有太后的人。” 池宜溪将冷掉的汤婆子搁在一边,接过热茶。 “侍灵。”林寂让侍灵进来,没等池宜溪开口就拿过桌上的汤婆子,“去换个热的。” “好嘞。” 侍灵年龄不大,但做事麻利,很快就回来了。 “怎么这么着急来找我?”林寂开口。 池宜溪也不跟他废话,直入主题,从袖中拿出信递给林寂。 “这就是父亲说的信。” 林寂展开信,没看两行就皱起眉。倒不是内容有误,而是这信纸不对。 胜州产纸,别地技艺都比不上胜州,像这么刺手的纸 4. 赎罪 [] “汪同知愿意帮忙,我自然喜不自胜。”林寂拿出一贯和他打哈哈的劲儿,“只是临近年关,兄弟们还是安心过年吧,左右我孤家寡人,手里有事干还踏实些。” 汪生是太后安排进察事司盯着自己的,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是以汪生也不欲多与他打太极。 “林寂,别给脸不要脸!你打得什么算盘我能不知道?” 汪生一脸不屑。 虽然他是从宫中出来的太监,但其实汪生及其厌恶自己这身宦官皮。和王福心思完全相左,倚靠太后才得来今日成就。 他和林寂都是为了前途,各自为营。林寂甚至为了能往上爬,还认了太监当义父。这是令汪生最为厌恶的。 林寂之前只是指挥佥事时,便在察事司屡屡立功,在人前大出风头。当时自己尚且还能在职位上压他一头,可如今仗着个义父便成了同知。 这件事若成了,岂不更风光无两,而自己就彻底沦为他林寂的陪衬? 本想着篡改户籍案能落到自己头上,半路又被他劫了去。 一直以来同知只有一人,当朝太后同陛下商议之后又增设一位,左右同知分管左右衙,共掌察事司大小事务。说到底就是两方争斗后形成的平衡局面。 而且他们上头指挥使的位置,至今空悬未定。 汪生一心想压住林寂,独揽察事司大权。 但偏偏这案子太后交代不许插手,虽不知何意,但汪生也不敢违抗。 “汪同知这是作甚?此事并非我要抢你功劳,只是圣命难违,若有什么想法…”林寂语意稍钝,轻笑,“大可以进宫面圣,陛下开口,我自然将这件事交给您。只是届时汪同知就不好跟太后那边交代了吧。” 这话算是戳在汪生软肋上了。 汪生想要政绩,没有政绩在察事司就算是太后的人也难免招人非议。 而林寂正是抓住汪生好出风头又不得不听从太后这一点。 屋外风雪拍打厚重门帘,企图打破屋内片刻寂静。烛台上残蜡还在噼里啪啦挣扎着。 汪生听着烛芯断掉,他像是才想起屋内还有另一个人似的,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池宜溪。 “池小姐,听说你父亲在狱里供出了自己和胜州奸佞通信的证据,你今日来,可是主动上交?” 一直沉默不语的池宜溪突然被问,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回答,站在自己身边的林寂上前一步挡在身前。 “汪同知可还有事?天黑雪厚,还是早些回去得好。这池小姐来是为了涉案疑犯,不宜让外人知晓太多,还望见谅。” 一直在外面候着的侍灵耳尖,听到自家主子说这句话,连忙挑帘进来。 “汪同知,小人给您打灯笼!” 说着,便引汪生向外走去。 汪生跑来自讨没趣,抬腿出去时,没由来回头,暧昧眼神在屋内二人身上来回逡巡,嘴角勾起不言而喻的笑意。 “林同知说的对,今晚雪厚,池小姐可得小心些。美人在外可得多加小心!” 林寂皱眉,这个汪生说其他的都无所谓,可要是敢对池宜溪不利,那便断不会轻饶了他去。 还没等他二人做出反应,汪生便勾过侍灵肩膀,入了夜色。 离开后,汪生身边随从替他抱不平:“这林寂也太霸道了些!什么好事都落到他左衙去了。” 汪生身上鹰隼刺绣在灯笼映衬下显得阴沉可怖,配上他似笑非笑的神色,还真是和坊间传闻一样。 察事司众,能治小儿夜啼。 “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得了贵人相助才有今日这身价,装什么清高。” 汪生接过随从递来的伞,吩咐道:“你去盯紧那个来找林寂的池家小姐,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不一般。” “大人意思是…” 积雪无人打扫,濡湿了官靴上深色暗纹。 “他们那样子可不像是刚刚才认识。” 随从紧跟在身边:“但户部左侍郎一家的确才进京不足一旬,那林寂之前是从…是从永州来的!” “左侍郎也是从永州调任。” “可就算他们之前是旧相识,那又如何?” 随从不解。现在京中官员大多喜爱养清官人,但林寂一直都是独身一人,就算与这池小姐有些什么也不足为奇。 “相识并不奇怪,怪在林寂想掩盖此事。”汪生点出方才他注意到的细节,“他矢口否认与池小姐相识,但举止间对她处处维护,而这池小姐恰好还是户部左侍郎的嫡女。” 汪生语气惋惜道:“如果林寂与涉案人员相熟,篡改户籍案由他一人协查怕是有违律法。” 随从会意。 “那大人打算怎么做?” “等林同知再调查一段时间后再向上面禀明也不迟。” 此时察事司牢里。 池宜溪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汪生盯上,眼下她跟在林寂身后,带着锥帽掩盖身形。 方才屋内只剩下池宜溪和林寂二人。本来没什么,只是最后被汪生那晦暗不明的眼神打量过后,二人都有些欲盖弥彰的尴尬。 还是林寂率先打破平静,表示既然汪生知道她来是为了找自己见父亲一面,那不如就去看看他。 “抓紧时间,我在外面等你。” 林寂让人开了门就退了出去,给他父女二人留够空间。 池远之身上还裹着今日池宜溪送来的厚衣服,脸色蜡黄,憔悴不堪。 见女儿跟在林寂身后进来,面上不由生出忧色,见林寂退远了些,才急急出声:“你怎么又跟着他来?林寂不是好相处的!” 左右四下无人,池宜溪道出之前曾与林寂相识,但并未言明他们的感情,只是说他们相交为知己,有几分交情。 “林寂说他会想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