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米歇尔的审判》 1. 旅人 [] 法国西北部的平原上,一辆黑色蒸汽列车喷吐着浓烟隆隆驶过。此时正值四月末,原野上青草茵茵,春光明媚。 列车包厢里,一位年轻的女士正托腮凝望窗外,脸上带着苦闷。她穿着雅致的深蓝色旅行裙装,同色缎带装饰的帽子下露出仔细打理的鬈发。衣饰是巴黎前几年最时兴的款式,价格不菲,但经过多次穿洗,颜色已经带旧了。 “丽兹,别用手撑脸,会长皱纹的。” 邻座一位年长的女士轻声责备。她举止矜贵,似乎竭力维持着贵妇人的体面,然而两位女士带了四五个大皮箱,身边却没个仆人,一望便知是巴黎的落魄贵族,去布列塔尼投奔亲戚的。 “好的,妈妈。” “丽兹,淑女可不是这么坐的。刚离开巴黎,你就忘了礼仪吗?背挺直……膝盖和脚踝稍稍并拢……” 丽兹忍不住打断了她:“妈,在这儿,有必要吗?” 车厢里一阵尴尬的静默。 这是一间二等包厢,除了丽兹母女,还有两位小市民,以及一位风尘仆仆的旅人——丽兹的母亲嫌弃地瞥了他一路,不断小声向丽兹嘀咕:“哎呀,这位先生多不体面……像个野人似的……” 那是一个高大男人,毡帽扣在脸上,露出蓬乱的浅棕色头发和长着胡茬的下巴,一路窝在狭小的座位里呼呼大睡。他的长外套皱巴巴的,靴子和裤腿沾着泥点,两条蜷起的长腿下窝着一只褐色的旧皮箱——天知道那箱子经历了什么,上面满是磕碰和划痕,甚至还有一个焦黑的圆孔。 丽兹怀疑那是一颗子弹留下的痕迹。她暗地里对这个男人很留心,借着车窗的反光打量了他一路,脑海中编排起男人的身份和经历:冷酷杀手犯下血案,遭到通缉,开始了逃亡之旅,途中遇到一位美丽的少女…… “真正的淑女,不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高雅的仪态。”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尤其是,我们马上要到你姨妈家去。那是一座历史悠久的花园城堡,它的主人依然过着老派的贵族生活。你得时刻注意礼仪,千万别让姨妈以为我们家缺少教养。” 丽兹一声不吭。 母亲顿了顿,小心提起酝酿已久的话题:“还记得你的兰斯表哥吗?你们小时候见过的。他比你大几岁,已经长成了英俊的小伙。一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人,城堡未来的主人,现在还没订婚,不过也到年龄了……” “你想说什么,妈?”丽兹突然道,“直说吧——让我勾引他,设法嫁给他,好改善我们娘俩窘迫的生活,是吗?” 母亲的脸涨得通红,下一秒却垮下肩膀,老了好几岁。“孩子,我已经老了,剩下的钱够我去乡下养老。可你从小过惯了奢侈生活,除了社交舞会一无所知,以后怎么办呢……” “妈……”丽兹赶紧握住母亲的手,却见自己的蕾丝手套破了一个洞,只好烦闷地将它遮在袖下。 两位市民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提前离开了包厢。 不多时,火车在中途站点停靠,进来一位颜色和气的胖绅士。 他殷勤地向两位女士脱帽致意,身后仆人将一只木箱放在桌上,胖绅士连声嚷嚷:“轻点儿,轻点儿!”还是不大放心地打开箱子,从层层包裹中捧出一件瓷器,爱惜地检查起来。 车厢里所有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除了那位呼呼大睡的旅人。这件瓷器色彩浓艳,上面描绘着艳丽的花朵、戏水的禽鸟,很有东方情调。仿佛是个花瓶,只是样式有些奇怪。 众人连连赞叹,胖绅士也略显得意。 “它是一位航海家朋友从中国带回的礼物,我珍藏多年,每天都要亲自擦拭。可惜它马上就不属于我了……唉,生意出了点儿小状况,急需一笔资金周转。雷恩的古董商愿意出1500法郎买下它——无异于趁火打劫,可眼下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他大方地将瓷器递给众人玩赏,自己从口袋取出一支雪茄。“你们爱看多久都行,我去外头抽根烟。” 丽兹天真地问:“先生,您不担心您的宝贝吗?” “我充分相信在座各位的高贵人品……”胖绅士瞥到那位打盹儿的旅人,不由顿了一下,“呃,而且,我的仆人就在车厢门口守着呢,过会儿我就回来——一支烟的功夫。” 丽兹和母亲捧着那瓷器,都觉得十分新奇。她们家富裕时,也收藏过一些名贵瓷器,但图案这样艳丽、造型又这样别致的,还是头一回见。 “1500法郎,可惜钱不凑手,不然……”市民说着,瞥见窗外的站台,一拍脑门儿,“差点被这宝贝耽误了!还得在这一站换车呢。” 他扣上帽子,冒冒失失开门,与过道的人撞了满怀。 “抱歉,抱歉!我急着下车……” “没什么,我也要下车,您既然着急,请走前头吧。” 对方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绅士,衣着十分考究。见丽兹母女关切地望过来,便彬彬有礼地向两人微笑致意。他忽而注意到那件瓷器。 “这是……”老绅士脱帽走进车厢。“如果两位允许,我希望能够近距离看一看。” 丽兹和母亲有些为难:“先生,我们并不是它的主人。” 市民插了一句嘴:“瓷器的主人抽烟去了,他是位慷慨的绅士,肯定会同意的。不过我得提醒您,先生,留意时间,列车可快开啦。”言毕,匆匆离去。 老绅士小心翼翼地接过瓷器,细细端详釉色、花样以及瓶底的汉字,眼中顿时涌出热切光芒。“不会错,不会错……这是从中国皇宫中流出的珍品!” 他捧着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可惜汽笛声响起,老绅士只得匆忙留下一张名片,托丽兹母女转交给瓷器的主人。“请帮我转告那位先生,如果他肯割爱,请到这个地址找我,我愿花一万法郎买下它。” 车厢里只剩丽兹母女和那个从头睡到尾的邋遢旅人。 她们看着那张烫金名片——尤金·阿杰特,画廊主理人,艺术品经销商兼收藏家。 “一万法郎!”丽兹咂舌。 母亲清了清喉咙,没有做声。 列车开动了,胖绅士迟迟没有回来。母亲拉开车门,询问坐在过道里的胖绅士的仆人,仆人随口答道:“估计在哪个包厢碰到熟人,聊天去了。常有的事儿。” 母亲返回包厢,拢了拢头发,抚平外套的褶皱。过了会儿,轻声对丽兹说:“待会儿不许多嘴。” 她没有看丽兹,目光投向对面的旅人,对方正令人宽慰地发出小小鼾声。 一刻钟后,胖绅士回到包厢,将瓷器包装妥当,收进木箱里。静了片刻,丽兹的母亲终于开口,表示愿意用2000法郎买下这件艺术品。胖绅士十分高兴,当即同意了。 丽兹垂着头不做声,心里感到羞耻,可也盼着那笔钱——她真想赶制一身新衣裳,免得在姨妈家显得太寒酸。 母亲从内袋取出钱包,胖绅士脸上笑容扩大,眼看一笔皆大欢喜的买卖就要成交,对面突然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哈欠,把众人吓了一跳。 只见那位睡了一路的旅人终于醒来,摘掉了脸上的毡帽。乱糟糟的头发下竟有一张相当英俊的脸。他舒展身体,半眯着眼睛适应光线,高大的身型、懒洋洋的神态和琥珀色的眼睛让人想起大型猫科动物——一只漂亮的猛兽。 丽兹脸红了,不知是为对面英俊的男子,还是那桩不光彩的买卖,或许两者皆有。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胖绅士笑呵呵地将木箱推前去。“夫人,它归您了。” 母亲打开钱包,取出几张面值500法郎和200法郎的钞票。眼见付完这笔钱,母女俩就不剩多少了。 “等等。”旅人睡眼惺忪,揉着额角开口了。“这位先生,如果我不是在做梦的话,刚刚好像有位老先生来过。” 丽兹如坠冰窟,即将面临的羞耻让她手指都颤抖起来。她扭头转向窗外,在玻璃反光上看到母亲僵硬的脊背和紧抿的嘴唇,禁不住想要流泪。 旅人似乎没注意到两位女士的脸色,语调依旧不紧不慢:“他认为您的瓷器是来自中国皇宫的珍品,留下了名片,愿意出价一万法郎。哦,名片在女士们手里。” 胖绅士看起来比丽兹母女还要尴尬,勉强笑道:“那您一定是在做梦了。这件瓷器原本要以1500法郎的价格卖给雷恩的古董商。一万法郎?哈哈,怎么可能。” 旅人:“您怎么不问问自己的仆人?” 胖绅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约翰!”外面的仆人应声进来。“这位先生说,有位老先生来看过我的瓷器,是真的吗?” 仆人愣了愣。“是有一个老头儿来过……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你这个废物!”胖绅士踹了一脚,仆人借势溜了。 胖绅士平复了一番,转过脸来,认真道:“夫人,让我们完成这笔交易吧。” 丽莎和母亲十分意外。“可……” “比起这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我情愿相信两位尊贵的女士。何况,2000法郎已经满足了我的需要,我绝不能因为贪婪而使两位美丽的女士难堪。”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他从丽兹母亲手中夺走了钱。 旅人笑出了声。丽兹被那笑声刺痛,猛地从母亲衣袋里抽出名片,满眼泪水地说:“妈,我宁愿被人耻笑寒酸,也不愿受这份屈辱!对不起,先生,我们欺骗了你。他说的是真的,有位老绅士愿意花一万法郎买下这件瓷器,名片上有他的地址。” 胖绅士压根没看那张名片。他将2000法郎收进衣袋,不言不语地起身,准备离开这间包厢。 旅人从旁伸出长腿,一脚抵住车门。 “碰巧我也去过中国,什么宝贝值一万法郎,让我瞧瞧。”他挑开木箱,只瞟了一眼,便笑起来。“啊,牡丹花和鸳鸯,果然漂亮。只是造型有点特殊,恐怕既不是花瓶,也不是水罐。” 丽兹脱口问道:“那是什么?” 旅人笑眯眯地回答她:“夜壶。市价不超过5法郎——还得是没用过的。” 胖绅士回头,目光冷得让丽兹母女噤声。 “你为什么,非得惹麻烦不可?” 旅人耸耸肩。“惹麻烦可是我的职业。” 下一秒,车厢门的玻璃上出现了几张脸,丽兹和母亲吓得惊叫起来——那是曾与他们同车厢的“市民”,胖绅士的仆人,甚至还有那位“老绅士”,曾经和善的脸此刻都变得阴狠冷漠。 母女俩惊恐地瑟缩在一起。 胖绅士望了望窗外的原野,轻描淡写道:“火车还有一刻钟驶入市区,临近的包厢都没有人。”他冲丽兹露齿而笑,“今天天气真好,不是么,美丽的小姐。” 丽兹的母亲颤抖着:“你、你走吧!钱我们不要了,瓷器也不要了。” “是这样的,女士。”胖绅士好整以暇地坐下来。“拜这位先生所赐,我们无害的小戏码不得已变成了赤裸裸的抢劫,风险大大地增加了。现在,恐怕各位得交出所有财物才行。”他做了个手势,车厢门被强行打开,面目阴沉的男人们堵在门口,手中露出亮闪闪的匕首。 丽兹母女尖叫起来。胖绅士比了个“嘘”的手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袖珍手枪,指向那位旅人。 旅人立马缩 2. 委托 [] 从车站出来,辛巴叫了一辆马车。 “去圣马洛海湾,圣米歇尔堡。” 车夫不由看了他一眼。“先生,您是说圣米歇尔监狱?” 辛巴点点头。 马车驶出城市,往海岸的方向行进,空气变得潮湿,一路草木葱茏。 他向车夫打探:“我听说,那里原本是一座修道院。” “是啊,曾经是欧洲的朝圣地呢。”车夫以为他是观光客,热络地讲述起圣米歇尔堡的历史。 千年前,一位红衣主教在梦中得到大天使长圣米歇尔的神谕,要他在河口的岩石岛上建造一个礼拜堂。之后几个世纪,修士和劳工们将一块块花岗岩运过流沙,逐渐将礼拜堂扩建为恢宏的海上修道院,吸引无数信徒前来朝圣。 又过数百年,圣米歇尔堡在战乱、海浪和风雨中衰颓,发生了几次坍塌事故,修士们纷纷离去。 辉煌年岁远去,如今,朝圣地沦为关押重刑犯的监狱,人称“海上巴士底”。 车夫感慨:“我的先祖也参与过修道院的建造,以为它是对大天使长的献礼,谁知现在变成了一个恶人窟,里面塞满了海盗、劫匪、谋杀犯……您瞧,靠近海湾了,马上就能看着了。” 辛巴坐到车夫旁边,潮湿的海风迎面扑来。眼前是辽阔的草甸,点缀着洁白羊群,远方海雾缥缈,与天色融成一片。马车又行驶了片刻,古老的城堡自海雾中浮现,如同海市蜃楼。 车夫勒马停车。面前是遍布积水的银灰色沙洲,一两公里外便是圣米歇尔山。山脚环绕着斑驳古旧的城墙,城堡环山而建,顶端矗立着高耸的哥特式大教堂。城堡至高处,教堂的尖顶上,什么事物在苍穹中闪闪发光。 辛巴见沙洲上有蜿蜒的车辙,便问车夫:“不能往前了么?” 车夫连连摆手。“没有向导指引,容易陷到流沙里。而且快到涨潮时候了,这片海湾地势平缓,潮水出了名地凶猛。大西洋的海水灌进来,转眼就能吞没这片沙洲,每年都要出不少事故的。” “哪里去找向导呢?” “附近镇子里一定有。” 辛巴便重新上车,让车夫载他去最近的小镇。 镇子离海岸不远,暮色降临前,他已经在镇上的旅馆安顿好住处,吃了今天的第一餐饭,出来在街道上闲逛。 当地人大多以打渔或牧羊为生,集市残留着浓郁的鱼腥味儿,随处可见的羊圈里,大羊卧在干草上安静地反刍,只有羊羔不时发出绵软的哼叫。 辛巴趴在围栏上,瞧着黑乎乎的羊脸,回味着晚餐的炖羊排。年轻妇人抱着铁皮桶走进羊圈,向辛巴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她身材健壮,脸颊圆润,笑起来牙齿洁白。 “晚上好,女士。”辛巴脱帽致意。 “晚上好,异乡人。你从哪儿来?”妇人将铁皮桶放在母羊身下,开始挤奶。 “一周前我还在埃及,从那里乘船到马赛,从马赛坐火车到巴黎,巴黎转站到雷恩,最后就到这里。” “埃及……那么远!我还没出过省呢。”她笑了,“不过,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的故乡?” “唉,遗憾的是,我没有故乡。” 妇人奇怪地问:“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故乡?” 辛巴笑了笑。他的确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只是说来话长。 他在越洋货轮上出生,当时船正行驶在茫茫大西洋上。几周后,母亲下船了,婴儿被悄悄留在船舱,离岸后才被发现。海上生活寂寞,为了打发时间,船员们索性将他带大。 他在海上生活到八岁,直到“水手辛巴德”号在暴风雨中沉没。船长死了,几个水手带着他乘小船侥幸逃生,从此在码头讨生活。 他给人擦鞋、卖报、做童工,阴差阳错成为一名的侦探的助手,后来也走上了这条路。长年居无定所,哪儿有委托就去哪儿。 妇人又问:“大老远的,来这种小地方做什么?” “有桩差事,得去圣米歇尔堡。正好要向您打听,哪里能找到穿越沙洲的向导?” “圣米歇尔监狱?”妇人站起来,不安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老乔治负责给那里送物资,晚饭后,他一向去小酒馆打发时间,在那儿应该可以找到他。” 说完,妇人拎起奶桶匆匆走了。 小酒馆里人不少,都是当地的男人,四五成群地围在一起闲谈。 辛巴进去时,陌生脸孔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他扫视了一圈,在吧台落座,点了一杯淡啤酒。 “您的啤酒。”酒保说。 “谢谢,”辛巴递过小费,“哪位是老乔治?” 酒保指了指人最多的那桌。“喏,中间那个红鼻子老头就是。 ” 辛巴喝着淡啤酒,不动声色地朝那边观望。 老乔治看起来六十出头,或许更老。发顶稀疏,眉毛和胡子却异常茂盛,花白的胡须遮住嘴唇,显出一只硕大的、红彤彤的酒糟鼻。不少人围坐在他身边,听这个半醉的老头儿讲述。 “……人们眼睁睁看着他摔下来,后脑勺着地,啪!脑袋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碎掉了!血和脑浆洒了一地……地砖上的血痕留存至今,怎么也无法洗去。太惨了,太惨了,可怜的戈蒂埃!在昔日的修道院里,圣米歇尔的注视下,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惨事!” 老头将酒杯埋进大胡子,一气牛饮,很有气势地放下空杯。“没想到,后来发生了更可怕的事……”他就此打住,意有所指地瞧了瞧自己的空酒杯。 “什么可怕的事?”辛巴问道。 众人的目光转向吧台,见陌生人一身利落的旅行装束,皮肤晒得有点黑,眼睛却浅得异乎常人,模样倒是不坏。高大的身躯倚靠在吧台上,神态懒洋洋的。 辛巴对酒保说:“请给这位先生来杯啤酒润润喉,好继续那个精彩的故事。”对老乔治举了举酒杯。 老乔治欣然接受了陌生人的酒,连吞了好几口,才抬头抹了把胡须上的泡沫。酒酣之下,圆圆的鼻头比方才更红了。 “啊哈,我讲的可不是故事,是真事!不信你问他们。就在两周前,圣米歇尔监狱里,一个名叫戈蒂埃的囚犯从高台跌下摔死了——这倒没什么可稀奇的。下面才是我要讲的稀罕事儿。注意了,可不是老乔治喝多了酒瞎编,这是一名老狱警亲口告诉我的。” 老乔治顿了顿,一一盯住听众的眼睛。“戈蒂埃死后不久,囚犯们总是在夜晚听到奇怪的声音,那是风声中隐约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凄惨幽咽,呜——呜——” 酒馆里一时静悄悄,大家都被老乔治的灵异故事吸引了注意,这时窗外恰巧传来呜呜的风声,听者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个胆大的渔民笑起来:“老乔治,别唬人了!你该不会说,戈蒂埃正在窗户外头看着咱吧?” 男人们哄笑起来。辛巴没有笑,而是饶有兴致地瞧着老乔治。 老乔治眯着眼睛,等哄笑声平息了,缓缓地说:“不光有奇怪的声音,还有人亲眼看见了。” 大伙儿噤声了,只听老乔治用那把沙哑低缓的嗓音讲述。 “有一名囚犯,从他牢房的窗户望出去,可以远远看见戈蒂埃坠落的高台。那晚,囚犯又听到了那怪异的、幽咽似的风声,隐约是从那处高台传来的。他怕极了,也好奇极了,忍不住探到高高的窗户上,朝外看了一眼。薄薄的云层遮住了月光,远处一片晦暗,什么也看不着。囚犯不由松了口气,准备回床上睡觉了。就在这时,月亮出来了,月光洒在高台上,他看见上面……” 老乔治坏心眼地在这儿停下来,吨吨吨地灌啤酒。 “嗨呀!怎么一到关键地方就卡壳,接着说呀!”“那名囚犯看见了什么?”“吊人胃口!” “别急,别急。”老乔治说,“这回可不是故意卖关子。我得喝点酒,壮壮胆,才敢讲下去。” 辛巴笑问:“难不成,囚犯在高台上看见了戈蒂埃的鬼魂?” 老乔治狡黠一笑。“不,高台上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大伙儿差点以为被作弄了。 “但是,高台之前的阴影里,月光照不亮的虚空中,有个影子在半空徘徊——那儿正是戈蒂埃即将坠落的地方。” 众人静了静,有人开口:“也许,也许是幻觉吧?” 辛巴:“还有其他人见过这个影子吗?” 老乔治看着他,缓缓 3. 案件 [] 下午,辛巴在旅店见到了典狱长莫瑟夫。他站在门外,一瞧见辛巴,就殷勤地伸过汗涔涔的手来。 “侦探先生,久仰大名!真高兴你这么快就来了,不然我简直撑不下去。唉,情况糟糕透了。” 莫瑟夫个子不高,只到辛巴肩膀,或许是为弥补这一缺陷而戴了顶过分正式的高礼帽。他身材发福,脸圆乎乎的,嘴唇上留着两撇打蜡的小胡子。燕尾外套里露出紧身双排扣马甲和繁复领结。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重刑监狱的典狱长,倒像位社交名流,要赶赴贵妇人的晚宴。 辛巴的手给人紧紧攥住,感到湿腻腻的。他笑着抽手接过客人的帽子和手杖。“莫瑟夫先生,快请进。喝茶吗?恐怕旅店没什么好茶。” “这我想到了。”莫瑟夫狡黠地看了他一眼,像老友般亲热。“我一到镇上,就派人去玛利亚餐厅打包下午茶了。他家的羊乳酪蛋糕很不错,啊,你一定享用过本地的羊肉了吧?这里的羊吃海边的盐草,肉里天然带着咸鲜……” 过了会儿,男仆进来,在阳台的小餐桌上摆好下午茶。茶壶、茶杯和餐碟是整套的精美瓷器,莫瑟夫说那是他寄存在玛利亚餐厅的一套餐具,因为“美好的餐具可以让食物大大增色”。 这顿下午茶吃了两个钟头,辛巴耐着性子听莫瑟夫东拉西扯,大谈本地风土人情与特色饮食——好像他一路火车换轮船再换火车,日夜兼程从埃及赶来诺曼底是急着来旅游的。 侦探这行讨生活不易,与丹德里恩合作之前,辛巴往往数周接不到委托,西北风乃是家常便饭。现在委托多了,也没有所谓“名侦探”的怪脾气,不管面对怎样的主顾,都尽可能表现得友善周到。 况且,在形形色色的主顾中,莫瑟夫已经算令人愉快的了。 辛巴在心中勾画对方的形象:注重物欲享受,虚荣,懦弱,惯于奉承,擅长笼络人心。以其衣饰的浮夸,可能出身并不高,凭借攀附权贵得到了现在的职务。典狱长的年金显然不足以维持这种精致生活,若不是意外继承了丰厚遗产,就是常年贪污受贿。或许算不上好人,但因为性格软弱,也做不出过分的坏事。 两人吃完茶点,莫瑟夫还在翘着小指举着茶杯小口啜饮,辛巴决定不再纵容他的逃避心理,直接了当道:“我需要了解戈蒂埃坠亡案的细节。” 莫瑟夫给呛住了,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丝绢手帕擦嘴,一边不安地看了辛巴一眼。“对,对,该说正题了,叫您来就是为了这事。”他将手帕折成漂亮的形状,放回口袋,长长地叹了口气:“从何说起呢……” 辛巴取出从不离身的钢笔与小牛皮本,简单道:“案发时间、地点,在场人员的证词,戈蒂埃的尸检情况——如果有的话。” “时间……大概一个月之前,傍晚放风时候,那会儿囚犯们可以在大教堂和广场上自由行动。你或许知道,圣米歇尔堡原先是修道院,有一座宏伟的十字形教堂。成为监狱后,大教堂被改建成两层,第一层是纺织工坊,囚犯们劳动的地方,第二层是囚犯食堂和休息室。从二层的窗户迈出去,正好可以到教堂北侧耳堂的房顶——可怜的戈蒂埃就是从那儿掉下去的。” “有目击者吗?” “广场上有人看见戈蒂埃掉了下来,而且当时屋顶似乎没有其他人。因此我们一度以为,可怜的戈蒂埃是失足跌落或自杀身亡的。” “那么教堂二层,食堂和休息室有其他人吗?” “有一些犯人,但他们都说没注意那边。” “没注意?”辛巴若有所思,确认道:“戈蒂埃是头朝下坠落,后脑着地的,对么?” “你怎么猜到的?!的确如此!可怜的家伙,后脑碎得像鸡蛋壳,红红白白的,溅了一地……” “这个姿势,恐怕不是失足或自杀,直挺挺地向后仰倒是违反本能的,即使决心一死,在仰倒的过程中,身体也会不自觉蜷缩,最终以肩膀、后背着地。假设,戈蒂埃站在平台边缘时,突然有人朝他肩上用力推了一把,他反应不及,向后仰倒——这样可以解释落地的姿势。矛盾的是,当人被猛然推倒时,不可能不发出叫喊。” 莫瑟夫反应过来:“可二楼的犯人却说他们没注意到!” “当时在二楼的人有多少?” “不少,十几个。事发后,狱警迅速将这些人关起来审问,得到了完全一致的供词:他们没注意,或者什么也没看见。” 他们在撒谎。值得探究的是,为什么众人迅速形成了如此一致的谎言? 要么,他们是谋杀戈蒂埃的共犯。要么,他们知道凶手是谁,而那个人,他们全都惹不起。 “戈蒂埃的尸体还在吗?” 莫瑟夫摇摇头。“第二天就把他下葬了。不过,在那之前,狱医对尸体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和记录。” 辛巴暗暗叹息。如果能在案发不久赶到现场,或许可以通过现场和尸体残留的痕迹定位嫌疑人,但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痕迹淡去,戈蒂埃也已下葬。 破案的关键,是如何让犯人们吐露实情。 他沉吟片刻,问莫瑟夫:“你希望这桩案子在多长时间内解决?” “当然是越快越好!” “那么,就要用一种特殊的方式。” “特殊方式?” 辛巴冲他一笑。“送我进监狱。” 莫瑟夫噎了好一会儿。“你的意思是,像个囚犯那样……” “以犯人而不是侦探的身份与他们接触,最不容易引起警觉和抗拒。” “异乡人呀,恐怕你对圣米歇尔监狱知之甚少,里面关押的都是……” “海盗、劫匪、谋杀犯,这我知道。你得给我安排一个好身份,既不好惹,又没那么吓人。” 辛巴想到一个现成的。“啊,有了,我是在火车上作案的诈骗犯兼劫匪。就在昨天,从巴黎到雷恩的火车上,我与同伙诈骗不成,恼羞成怒,对两位女士施行抢劫,没想到被一位高大英俊、身手非凡的旅客制服了。” “……今天的早报好像报道了这起案子。”莫瑟夫傻乎乎地看着他,“不过没提什么高大英俊……” “嗯哼。” “新囚犯入狱,难免遭到霸凌和勒索,甚至,呃,一些骚扰……” “那正是我调查的内容之一。” 莫瑟夫颇为踌躇,拿出帕子抹了把脸,最后用湿腻腻的手抓住辛巴的手,紧紧握了握。 “好吧,侦探先生,我得说你勇气过人。即便我是典狱长,也不能完全确保你在狱中的安全。如果你坚持如此,那么——祝你好运!” 他们签下委托书。两天后,恰好有一批囚犯要押送到圣米歇尔监狱 4. 入狱 [] 吃过晚饭,辛巴结清旅店的账单,拎着他的破皮箱出门了。在小酒馆打发时间到9点,提前一刻钟抵达约定的地点。等了半个多小时,金牙才晃悠过来。 金牙:“啧。” 辛巴朝他一笑。“我们这行,有时得单枪匹马跟变态杀人狂打交道,挣的就是要命的钱。” 金牙借着月光把他瞅了瞅。“我要有你这模样,扭头就娶个有钱的寡妇。” “那不行,咱们讲究个卖艺不卖身。”辛巴一脸正经。 金牙爆笑。“我看是卖命不卖身吧。小子,你搞错了!什么身啊艺啊,尊严呀忠心呀,全都可以卖。只有命,得好好自个儿留着。” 树林外停着一辆囚车,车上木枷、手链、脚链、头套,一应俱全。 两人来到车前,金牙浮夸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辛巴扯扯嘴角,戴上手脚链和头套,钻进囚车。 金牙驾车,一路来到宪兵营地。 这座海滨小镇不像雷恩那样的大城市设有专门警署,只驻扎了一支宪兵小队维护治安。宪兵营地里有简陋的拘留所,此时正关押着准备送往圣米歇尔监狱的囚犯。 “怎么又来一个?”值班的宪兵显然跟金牙很熟。 金牙笑嘻嘻地递去一支烟。“没看报纸?前几天雷恩那边抓到一伙儿火车抢劫犯,头头在这儿呢。” “是不是抢劫了俩娘们儿?”宪兵重重啐了一口。“没种的孬贼。” “放心,放心。圣米歇尔会好好‘看顾’他的。” 皮箱被金牙带走了,值班的宪兵把辛巴推进牢房,门“咔哒”一声在身后锁上。 里面没有点灯,一股冲鼻的霉味和尿骚味儿。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夜色,他隐约看到七八个人影,都沉默地靠坐在墙角。这些就是即将与他一起进入圣米歇尔监狱的囚犯。 “同伴们”的目光刺透黑暗,扎在身上。辛巴挑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闭目养神,等待黏在身上的目光自行脱落。黑暗中,他听到他们的呼吸,又轻又急,带着焦灼和恐惧,好像明天要去的地方是断头台。 夜半,有人在黑暗中压抑着啜泣。 天微微亮,辛巴睁开眼,朝昨晚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丛乱蓬蓬的金发。 没过多久,门外一阵当啷乱响,牢房的门开了。一队宪兵制服笔挺地站在门外,为首的军官一脚踩在门槛上,皮靴锃光瓦亮。他往牢房里扫了一圈,朝囚犯们露出两排白牙。 “今天是个下地狱的好日子,你们说对不?” 犯人们戴着锁链和头套,被囚车运至海边,准备步行涉过圣米歇尔堡与陆地之间的沙洲。酒糟鼻的老乔治作为向导领队,四名宪兵和四名狱警负责押送。 潮水已经在黎明时退去,但沙洲之中遍布水洼,雾气弥漫。老乔治和狱警们抽着烟闲谈,直到日光越来越盛,晨雾散尽,泥沙略微干硬了些,才动身出发。 为了防止有人陷入泥沙,波及他人,狱警提前解开了将囚犯串在一起的脚链。 “别妄想逃跑,别做不知死活的尝试。”狱警指着远方大教堂的尖顶,“记着!没人能在大天使的注视下逃脱罪责,神的审判终会降临。” 囚犯们低垂的目光转向远方,见大教堂尖顶之上,日光照耀着圣米歇尔的铜像,如火如炬。 老乔治拉着马车缓缓前行,上面装着运往监狱的物资以及犯人们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囚犯们排成一串,赤脚跟在马车后,鞋子拴在裤腰上。 老乔治仿佛有些宿醉,暴躁地在前头吼:“记着!只能在两道车辙之间走,最好踩着前面的脚印!一旦偏离路线,可能被流沙缠住吞掉,想想看,像被蟒蛇生吞一样!” 马车在沙洲上留下蜿蜒曲折的印痕。老乔治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揉一把沙子,判断湿度,然后小心绕过一处水洼,或是一片柔和的沙地。拉车的老马耐心地跟在主人身后,绝不擅自偏离方向或多踏一步。 辛巴踩进冰冷的烂泥,半个小腿没入其中,一次次将腿拔出来,跟着队伍艰难地行进。走到一半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呼。他扭头看去,头套遮挡了视野,一时搞不清楚状况。骚动中,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天呐……” 跟在辛巴身后的那名囚犯怔怔地望着一个方向。头套下,一对眼珠湛蓝清亮,下面露出几颗雀斑,看起来一派天真。眼皮有些红肿,正是昨晚偷偷哭泣的人。 辛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十几米外,一名囚犯正背对着他们朝陆地狂奔,踉踉跄跄,泥水飞溅。 两名宪兵拔出手枪瞄准……逃犯突然摔倒在地,脸砸进泥泞。 不需要开枪了——他已经被流沙捕获。由于双手被缚,逃犯甚至无法挣扎起身,下半身和胳膊很快沉了下去,他拼命仰着头,脖颈几乎折断,撕心裂肺地呼喊救命。可没人救得了他。最后的呐喊被泥浆吞没,化作一连串小小的气泡。 几个呼吸之后,那里只剩下一片了无痕迹的平静滩涂,泛着银灰色的冷光。 辛巴听见压抑的啜泣——身后那个蓝眼睛哭了。 狱警打破了沉默:“看到了吗?神的审判降临了,没人能在大天使长的注视下逃脱罪责。现在,走吧!” 队伍沉默着继续上路,在正午时分抵达圣米歇尔山脚下。岸边预备着装满海水的木桶,一行人将脚上的泥沙冲去,囚犯们重新戴上脚链,列成纵队前行。 修道院环山而建,背面是险峻悬崖形成的天然防卫,正面则环绕山脚建起高大的城墙与堡垒,城垛中不时闪过巡逻卫兵的身影。 犯人们在狱警带领下穿越两道城门。山脚下竟然有一些民居,也许是狱警和家人的住所,小孩子们镇定自若地瞧着这些戴着头套和枷锁的重刑犯从自家门口走过,甚至拿玩具木剑对着他们威风凛凛地挥舞,房子里传来柴火和午餐的味道。 他们穿越街巷,沿着环山的坡道和阶梯缓缓向上,来到位于半山腰的修道院门前。眼前高墙耸峙,戒备森严。 穿越幽深的门洞,他们正式来到了圣米歇尔监狱。 眼前是花岗岩铺就的古老台阶,紧挨着大教堂北翼。走到阶梯中段时,教堂塔楼顶端金光闪闪的圣米歇尔像清晰地出现在人们仰望的视野中。大天使长背生双翼,右手举宝剑,左手持天平,脚下踩着魔鬼化身的恶龙,高高屹立于青空之上。 犯人们一时停下脚步,痴痴地仰望,与百年前跋山涉水前来朝圣的信徒如出一辙。 只有辛巴一人低头凝视,砖石缝隙中残留着已然褪色的血痕——这便是戈蒂埃 5. 狱中 [] 金牙领着辛巴出来,在值班室的窗口归还了牢房钥匙。费尔南接过,朝金牙点了点头,目光从辛巴身上轻轻掠过。 “这事儿毕竟不合规矩。”趁周围没人,金牙轻声说,“总共三个人知道你是混进来的假囚犯,莫瑟夫大人,我,还有一个文职人员。所以呢,给不了你多少照应。” 辛巴:“不必照应,把我当做普通囚犯就行。” 金牙嗤笑。“行,这可是你说的。” 他们走出关押囚犯的石楼。整座修道院以大教堂为核心,石楼环绕教堂北翼而建。辛巴往右望去,宽广的花岗岩阶梯向下延伸消失,台阶上还残留着戈蒂埃的血。 金牙领着他往前,从北面侧门进入教堂,扑面而来的是生羊毛的膻味和窒闷汗臭。 “从明天起,你就要在这儿干活啦。”金牙快活地说。 昔日恢弘的大教堂被改建得阴暗逼仄,楼板上挂着昏暗的煤气灯,灯光里全是细小的飞毛,咳嗽声此起彼伏。数十台纺纱机运转着,发出纷乱的噪声,角落的木箱堆放着生羊毛和纱锭。 几百名囚犯光着脚,浑身臭汗地忙碌着:梳理羊毛,清理传送龙带,更换纱锭……偶尔有人抬头瞥上辛巴一眼,目光浑噩,面无表情。 教堂中轴线被空出来留作过道,可以一眼望到教堂尽头。那是祭台的所在,周围环绕着线条繁复的廊柱与花窗,是这间肮脏阴沉的纺织作坊里唯一保留着一丝圣洁气息的地方。 辛巴朝那边远远往望了一眼。 祭台前站着一个人,也许是逆光的原因,看起来格外细瘦。他戴着一顶古怪的毛线帽,头颅低垂,仿佛正对着空荡荡的祭坛祈祷。 辛巴不由放缓脚步。恰在此时,祈祷者回头,远远对上了他的目光。苍白面容浮现在幽暗空间中,如黑色枝头上湿漉漉的花瓣。 那一幕转瞬即逝,密密匝匝的纺织机迅速切断了视线。 他跟着金牙横穿教堂,从北侧门直接走到南侧门。 附近几个正在闲聊的狱警跟金牙打过招呼,目光在辛巴身上转了转。 南面似乎禁止囚犯涉足,两人通过后,门立刻在身后重新关上,纺织车间的噪音和臭气被阻隔在内。门外,东南两面的建筑围住十字教堂一角,形成一处天井。 金牙指了指东面。“那是我们的宿舍。”又用下巴示意前方。“穿过这道门,南面这片儿都是莫瑟夫大人的地方。” 那是一道极为厚重的铁门。金牙上前拉拉门铃,嘴里嚷着:“老头儿,快开门!” 铁门上唰地露出一道狭长的门眼,一双浑浊老迈的眼睛恹恹地往金牙和辛巴身上扫了扫。门眼很快合上,里面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门随即开了。 “没教养的臭东西……” 看门老头低声咒骂着,金牙充耳不闻,大喇喇走了进去。 后面是迥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一方围绕着露天绿茵的幽静回廊,廊下装饰着精美繁复的浮雕,透过窗洞可以远眺雾气缥缈的海天。他们沿着回廊进入教堂南翼的建筑——一座悬在山崖侧面的哥特式高楼。 “奇迹楼。”金牙简单道。 由于地形错落,回廊直接通往奇迹楼的顶层,进来便是一间恢弘的大厅:厅堂中疏疏落落地摆着长桌长椅,几名狱警正坐在那儿喝啤酒。 金牙领着辛巴转入侧面的昏暗楼梯,来到下一层,在一扇雕花双推门前停步。 金牙恭敬地敲了敲门。“大人,我把您找的犯人带来了。” 门内传来莫瑟夫的声音:“啊,谢谢,快请他进来吧!” 辛巴推门而入,一股花香蓦然萦绕鼻端。 里面同样是一间过分宽敞的大厅,装饰极其奢华,房间尽头有两只比人高的大壁炉。现在已是暮春,壁炉里还生着火,将那股花香烘得馥郁熏人。 莫瑟夫坐在一张鎏金精雕的写字桌后面,像住在古堡里养尊处优的贵族老爷。门一关上,他便迎过来握手寒暄。 辛巴赞叹起这里的华美,莫瑟夫自矜道:“两百年以前,这里是修道院招待国王的地方,我只是尽可能恢复它的原貌罢了。”随即介绍起这里的陈设:拉斐尔的油画,罗丹的雕塑,象牙雕花的钢琴…… 辛巴顺着那股幽香来到花架旁,上面有几株兰花,纤长窈窕的白色花瓣上点洒着绛红色的斑点。 彼时整个欧洲掀起一股兰花热,有钱人甚至雇佣“兰花猎人”去其他大陆搜寻兰花。这几株不知从世界哪个角落远道而来的娇贵植物,竟然在阴冷潮湿的海上监狱里散发着幽香。 莫名地,辛巴想起在教堂祭台前惊鸿一瞥的面容。 莫瑟夫不无得意地说:“漂亮吧?它们是兰花猎人从哥伦比亚的山地雨林里采集来的。非常珍稀,而且昂贵,抵得上巴黎十六区的一栋房产。” 辛巴叹息:“可惜这样的美难以持久。”被迫离开原本的生存环境,它们的茎叶已开始衰黄。 “唉,这正是我的心病。懂行的花匠比兰花还要珍稀,有几个,都早早被达官贵人圈走了,我哪儿寻得着……你多看几眼吧,过两周也许就看不到了。” 辛巴从花心拈起一只瓢虫,带到窗口轻轻弹飞,回头对莫瑟夫道:“看过兰花,该看看尸体了。” 于是闲谈告一段落,莫瑟夫取出了戈蒂埃的尸检报告。 根据报告,死者脊椎、肩部骨折,颅骨后侧碎裂。令人在意的是,尸身还存在多处新旧不一的瘀痕。 面对辛巴的疑问,莫瑟夫多少有些尴尬。 “你知道这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们尽可能教化他们,用劳动消磨他们的野蛮,但暴力行为总是难以完全避免,尤其是针对新囚犯的……” “这么说,戈蒂埃入狱时间并不长?” “他是之前一批囚犯,三月中旬才来的。” 戈蒂埃入狱到身死,仅仅隔了半个月时间。 辛巴想了想。“我需要同期入狱的囚犯资料。” < 6. 猫眼 [] 天还黑着,走廊里骤然响起野蛮的敲击和咆哮声。 “起来了,人渣们!!” 辛巴醒来,透过牢房门口的窗格,见外面有五名提灯的狱警。一个大块头挥舞着警棍四处敲打,三个人靠在墙上大打哈欠,还有一个正拿着钥匙逐个打开牢门,是费尔南。 “五分钟内列队集合!哪个动作拖拉,等着吃棍子吧!”大块头的吼声在走廊回荡。 犯人们摸黑从床上爬起,胡乱穿上衣服,在走廊上排成一队。辛巴站在队伍后方,听到哪个囚犯迷迷糊糊问了句:“先生……请问,现在几点了?” 大块头狱警来到问话的人面前,把煤气灯怼在他脸上,对方往后缩了缩。 灯光下,辛巴看到了熟悉的蓝眼睛和雀斑,是昨天和他一同入狱的,名叫阿兰的年轻人。 大块头:“嗯?少爷,没睡醒是吗?” 他用警棍猛地朝阿兰胃部一杵,阿兰惨叫一声,弓起身子。大块头拿灯照着他的脸,欣赏上面的痛苦表情,笑嘻嘻地问:“醒了吗?现在该醒了吧?” 囚犯队伍鸦雀无声。旁观的狱警们发出几声嗤笑。“雷欧,多久没泻火了,这么躁?” 费尔南平静道:“行了,快带犯人上工吧。” 外面天色漆黑,湿冷渗骨,天上只有疏落的几颗星星。 犯人们跟着狱警从北侧门进入教堂,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二层。 这一层是用木板搭建的,十分简陋,墙壁上点着黯淡的煤气灯,中间摆着十几条油腻污黑的桌椅,已经坐了一半人。 辛巴领了早餐:燕麦粥和一大块黑面包,挑了最近一张空桌坐下。其他新囚犯犹豫了几秒,大都坐在了这张桌边。 阿兰依然弓着身子,一手捂着胃部,没从疼痛中缓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抹了把脸,把大勺燕麦粥塞进嘴里,模糊不清地念叨着某个词,仿佛从中汲取力量。 辛巴分辨唇语,发现阿兰口中不断重复的,似乎是一个名字——珍妮? 他啃着黑面包,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围的囚犯,很快发现古怪:不光新人惴惴不安,老囚犯们也个个脸色灰败,彼此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和耳语般的呢喃。 辛巴听见只言片语,明白了他们恐惧的来源。 “我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 “……总是在深夜……” “……是他!戈蒂——”这个声音因为恐惧而不自觉地拔高,却猛地中断。 所有人停下动作,目光齐齐转向那边。 只见差点喊出“戈蒂埃”的囚犯的脸被重重砸进燕麦粥里,木碗裂了,血和粥混在一起,形成令人作呕的黏腻混合物。旁边站着一个人,正摁着他的头在桌子上碾动,发出渗人的咔咔声。 “你刚才说什么?嘿,嘿嘿。” 那人一边说话,一边发出神经质的笑声。他有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容:近乎畸形的尖脑袋,顶上长着一撮毛。招风耳,三角眼,脸上生着一团团褐斑。笑容夸张地露出大片牙龈和参差交错的牙齿,比起人类,更像某种凶恶的犬。 编号:45号。 “你听见他刚刚说的了吗?” 一旁的犯人慌忙摇头。 “嘿嘿,嘿,没听到?那你一定是聋了。耳朵坏掉了,没用了,不如让我吃掉吧。” 45号扯住他的耳朵往自己嘴边凑去,后者发出惊恐的惨叫。 远处两名狱警漠然地往这儿瞥了一眼,喝道:“那边干什么呢!安静点!” 45号抬起头,呲牙咧嘴地笑了笑。染血的齿列间叼着一小块肉,很快滑进艳红的喉舌。 辛巴紧紧皱起眉头。同桌的阿兰声音干涩:“他、他真的……” 45号环视着惊恐的观众,满嘴是血,语气却像个赌气的小孩。“我最讨厌鬼故事了,你们可别让我听到。” 有人走过去,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脊背,像安抚孩童,或者一条狗。“好啦,别生气。乖,坐下吃饭吧。” 45号自喉咙深处发出轻吼,顺从地坐下了。 这位安抚者面皮松垮,稀疏油腻的淡黄色头发垂至肩膀,上面落着点点皮屑。 辛巴留意到他的编号:46 号。他是戈蒂埃坠亡时在场的囚犯之一,金牙口中“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外号毒牙。 敏锐地察觉到辛巴的目光,毒蛇的信子转向这边,在辛巴身上一触即退,一一扫过其他新入狱的囚犯,最后在阿兰身上逗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阿兰浑身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毒牙径直走来,贴着他坐下,阿兰仓皇地挪远了。 “哎呀,又见到新面孔了。”毒牙微笑着,露出淡黄色的牙齿。貌似温和无害,却令人生厌。“犯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来到圣米歇尔狱,就来到了死神家门口。但愿你们能在门口多耽搁一阵子,新人们。” 阿兰等人面露不安,却有人冷哼了一声,是个光头。 毒牙温声道:“你不信?” 光头冷笑。“要我说,每座监狱都有唬人的传言。咱可不是头回进牢房的傻小子了,没那么容易受惊吓!” “1417,1418……1422,”毒牙一一指着他们胸前的号牌。“这是你们入狱的次序。排号1000开外的,都是五年之内进来的。不如数数看,现在还剩多少人?” 众人依言四处看了看,脸色都苍白起来。 阿兰诧异道:“你、你是46号!” 毒牙轻笑。“快二十年啦,没人比我在这儿活得更长。”他怜爱地望向阿兰。“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假如你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我吧。” 阿兰:“啊,谢、谢谢您。” 辛巴听得暗暗皱眉。 哨声响起,早餐时间结束了,狱警像吆喝畜生一样撵着囚犯们去纺织车间劳动。 天依然没亮,即便亮了也透不进多少光来。黯淡的煤气灯光下,几十台梳毛机、纺纱机吵闹地运转起来。 囚犯们长年累月地重复着机械的工作,逐渐和机器融为一体。他们推进走架机、清理龙带和地上的毛絮,羊毛不断在旋转的纱锭上捻成均匀的纱线。 机械噪音里夹杂着此起彼伏咳嗽声——人体毕竟没有机器耐用,长期在阴冷潮湿、漫天飞絮的环境下工作,要不了几年,风湿、哮喘或肺病就会找上门来。 新人们被分去做最累的活儿:踩轮子。他 7. 1411 [] 辛巴在纺织车间转了一圈,假装观摩梳毛机与纺织机的操作,实则在囚犯中暗暗搜寻——那位与戈蒂埃同期入狱,并且出现在坠亡案现场的囚犯。 他回忆着此人的信息:1411号,林恩·穆勒,两月前入狱。此前在一家马戏团担任会计和票务员之职,某次争执间杀死驯兽师,被判终身苦役。 奇怪的是遍寻不到。正纳闷,辛巴注意到角落有一顶移动的黑色毛线帽,臃肿的帽子下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脸。那人行走在灯光边缘,像一株长在角落里的阴暗植物,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正是辛巴在祭台前惊鸿一瞥的祈祷者。 他怀中抱着一大摞纱锭,挡住了胸前号牌,正用下巴稳住最上方的纱锭,显得有些吃力。 辛巴正要上前,忽见毒牙从一旁窜出来,挡住了那人的去路。他惊了一下,满怀纱锭险些散落。 毒牙伸手扶住。“没事吧?” 那人将头埋得更低,声如蚊讷:“没、没事。” 毒牙的手从纱锭滑到他细瘦的胳膊上。“干嘛总让自己这么辛苦呢,林恩。” 林恩……辛巴躲在教堂的廊柱后,心想,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林恩不敢挣脱,只是拼命蜷缩着肩膀。 毒牙的手继续向下,抚向细瘦的腰身。他笑着,露出淡黄的牙齿,与淡黄的油腻头发相得益彰,声音黏糊糊的:“你知道的……在圣米歇尔狱,只有我能够给你足够的关照。” 辛巴有些看不下去,正要出面,却见林恩哆嗦了一下,怀里的纱锭噼里啪啦砸在地砖上。洁白的纱锭滚了满地,粘着毛屑和灰尘。 狱警们很快注意到这边的响动,脾气暴躁的雷欧当先大步走来。林恩慌忙跪在地上收拾。毒牙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雷欧咒骂着,单手扯着林恩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揪起,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警棍。 辛巴的目光忽地一凝——林恩扯开的衣领下露出了几片不规则的瘀伤,离受伤已过了一段时间,瘀痕变成青黄色,在苍白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根据尸检记录,戈蒂埃身上也有类似痕迹。 金牙往这儿看热闹时,见辛巴正朝自己打手势,连忙赶来拽住气势汹汹的同事。“别动气,雷欧。这儿交给我吧。” 雷欧纳罕地看了眼金牙,又看了看林恩,猥琐地笑了。“哦,你喜欢这种小鸡崽儿?”他拎着林恩晃了晃,像丢垃圾一样丢到地上。 “去你的吧!”金牙恼火地把雷欧踹走,为了维护自己的性取向,又朝林恩踹了一脚。“这儿怎么搞的!” 林恩瑟缩着,一副挨惯了打的怯懦模样。 辛巴赶紧出面。“长官,刚才我们不小心撞到了,我这就跟他一块收拾。” 看见他,金牙只得熄火。“你也别一直晃来晃去的,赶紧找个活儿干着。” “那——跟他一样吧。” 辛巴指着林恩。 金牙走后,林恩从帽子底下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谢谢您,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林恩。林恩·穆勒,先生。” “别‘先生’了,我叫辛巴。” “好、好的,辛巴……先生。” 辛巴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将最后一枚散落的纱锭递过去。 林恩突然像小动物一样抽了抽鼻子,盯住辛巴的袖口。 辛巴愣了愣,见那里沾着点儿橘色粉末。“怎么?” “是……兰花的香气。”林恩对着地面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辛巴凑在鼻端闻了闻,确实有一丝丝幽微的香气。大概是昨天下午在莫瑟夫那儿看花时,袖口染了点花粉。 他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兰花?” “从花粉的颗粒、颜色还有气味分辨,应该是大文心兰或者齿舌兰。闻起来像甜奶油。”见辛巴一脸震惊,林恩小声解释说:“小时候家里有兰花温室,我常去那里玩耍,所以比较熟悉……” 兰花可是有钱人的爱好。如果林恩家庭富裕,怎么会沦为流浪马戏团的会计,最后还成了杀人犯?辛巴有心多问几句,却见他神情寂落,似乎不愿多说。 两人将纱锭抱至祭台,再逐一码入木箱。监工验收、登记后,另外有人将装满纱锭的木箱抬走。 “他们把纱锭抬去哪儿?” 林恩很认真地答道:“运输室。那里有一架脚踏式起重机,可以将箱子通过一条窄坡运至半山腰。老乔治的马车在半山腰装载货物后,再沿着一条环山路返回山脚。” 如此,老乔治源源不断地将生羊毛运往圣米歇尔监狱,再将纺好的纱锭运输出去。运输虽然费事,这里的工人却不需要酬劳。一进一出,所得利润都进了典狱长的腰包。 “原来如此。”辛巴朝他笑笑,“我刚到这儿,有好多事情不清楚,心里总不踏实。” “您、您可以问我,只要我知道。” 辛巴于是小声问:“早餐的时候,那个45号怎么那么疯?” “请您尽可能离他远一些。”林恩的语气有些急切,“他以折磨别人为乐,尤其是新人。” “那么,你刚入狱的时候,也受到过霸凌?” 林恩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个戈蒂埃呢?”辛巴轻声问道,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林恩脸上血色褪尽,比一具死尸还要苍白。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戈蒂埃之死与狱中霸凌有关。而作为知情者,1411号林恩,是戈蒂埃一案的关键。 整个上午林恩都没再开口,辛巴也没急着追问,知道自己还未取得对方的信任。 上午就在收集、整理纱锭和搬木箱之中过去了。工作6小时后,终于到了午餐时间。 犯人们拖着疲乏的步子,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来到楼上。 二层纳入了教堂的高窗,正午时分阳光慷慨地洒进来,伴着清新的海风。人们好像从憋闷昏暗的地下洞穴回到了地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午餐是面包配豌豆汤,上面飘着细碎的肉丁。辛巴端着餐盘,在一个面窗的位置坐下。 眼前的窗户高而窄,底沿离地面不过半米,玻璃所剩无几,窗棂也破损了,可以轻易探着身子跨到外面,来到耳堂的屋顶上——那就是戈蒂埃跌落之处。 窗外相隔二三十米的处便是环绕教堂北翼的石楼,关押犯人的地方。老乔治在酒馆讲的故事里,提到有犯人透过牢房的窗户看到了戈蒂埃的幽魂,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过了会儿,阿兰等人拖着虚浮的步子上来了,他们踩了一上午轮子,衣服上结着白色汗渍。看见辛巴,有人困惑,也有人嫉恨。 阿兰犹豫片刻,在辛巴附近落座,心不在焉地搅着豌豆汤,时不时抬眼悄悄看他。被辛巴捉住目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辛巴笑了。“说吧。不是有问题问我吗?” “啊?嗯……是的。”阿兰挠了挠头,脸上带着少年人的腼腆。“不知道,您是怎么说服狱警换工作的?” 辛巴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阿兰睁大眼睛。“贿赂啊!”接着自知失言地干咳了几声。旁边几名新囚犯听到,心中也有了盘算。 < 8. 勒索 [] 纺纱机开始运转,噪音淹没了昔日教堂。 开工后,踩轮子的重活儿变成了轮班制,每小时换一拨人。大部分新囚犯被分配给纺织熟练工做帮手。他们得趴在机器底座上不停地清理飞毛,以防环锭堵塞。 工作简单,却充满危险:得在走架机推进前完成清理,不然可能被削断双腿。清理龙带时,一不小心又会被绞断手。这项工作将持续到下一批新囚犯入狱。 不必冒险缺胳膊少腿的辛巴很快遭到嫉恨,并且引来了不怀好意的关注。 从那些窥探的眼神和偶尔窜入耳内的窃窃私语中,辛巴猜到一则流言:新来的“猫眼”肥得流油,花巨款买通了狱警。他还猜到了流言的源头——那条毒蛇。 在这个塞满恶棍的地方,让别人以为你有一大笔钱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看起来没什么靠山的新人。 辛巴和林恩重复着上午的工作:去各台机器前收集纺好的纱锭,统一整理入箱,再交给监工清点验收。 自从辛巴说出戈蒂埃的名字后,林恩的眼神便一直回避着他,使劲埋头干活。辛巴常常只能看到那顶臃肿的黑色毛线帽和一小截苍白细瘦的下巴。 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正努力把自己藏起来。 这样软弱的人,竟是一名杀人犯?辛巴忍不住想,也许像牧羊少年阿兰一样,林恩的案子也另有隐情。 “喂,你们俩!抬着这只箱子,跟他们一块儿走。”验收完纱锭,监工命令道。 那位监工其实是一名囚犯,代替狱警做验收检查工作,属于最轻松体面的劳役。辛巴看了眼他的号牌:301号——在圣米歇尔监狱待了十几年,早混成了人精。 在这里,囚犯的号码往往是实力的象征,号码越小,就越受人敬畏。编号100以内的囚犯辛巴只见过两人:45号鬣狗,46号毒牙。 林恩犹犹豫豫地说:“可是,先生,我们并不负责搬运……” 301号,那位监工立刻扬起手,辛巴眼疾手快地往后拽了林恩一把,一记重重的耳光堪堪扫过帽檐,将毛线帽扭做一团。 监工冷笑。“少跟我废话。” 林恩扶正帽子,苍白地看了辛巴一眼,俯身去抬箱子。摞满纱锭的箱子足有几十公斤,辛巴上前帮他抬起另一端。 两人跟在运输队伍后,离开纺织车间,进入大教堂东北侧的一栋小型建筑。 里面是一个宽敞简洁的大房间,墙面有石砌的十字架,看上去曾经是一间祈祷室。这里除了入口,另有两道门:一道门通往教堂前的广场,另一道不知通往哪里,只见门后幽暗向下的阶梯。 他们跟着队伍进入第二道门,顺着狭窄的石阶螺旋向下,呼吸间都是阴冷潮气。 阶梯底端是一间地下厅堂,一片漆黑,只有打头的狱警和监工举着火把,照亮周围四五人合抱的巨大石柱。那些柱子不知有多高,上端隐没在黑暗中。囚犯如穿行在巨木之间蝼蚁,紧缀着前方的光源。 林恩耳语道:“辛巴先生,走快些,别跟丢。这里的地下室像迷宫一样,没有火把,很容易迷路。我听说,有犯人在黑暗中走失,被找到时,都……死了。” 辛巴便问:“怎么死的?” 林恩轻声说:“我也不清楚……”声音却带着颤抖。 编号301的监工举着火把来到队尾。“别在后头磨蹭,都跟牢了!” 这么说着,他自己却压住了步子,另外六名抬箱子的囚犯也跟着慢下来,一行人很快跟前面的队伍分成了两截,渐渐拉开距离。 林恩喘着粗气,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柱间回响。那六名囚犯却出奇地安静,既不流汗,也不喘息,步声轻盈。辛巴扫了眼他们的姿势,知道这些人搬的都是空箱。 来者不善。 震颤通过箱子传递到手上,是林恩在发抖。摇曳的火光中,辛巴见他越来越焦灼,眼睛拼命追寻着前面的队伍。 可监工硬生生带着他们兜了一圈,绕过一支巨大的石柱后,前方队伍的火把早不见踪影,脚步声也渐渐消隐。黑森森的地下厅堂里,只有举着火把的监工和六名身强力壮的劳役,隐隐将辛巴二人围困在中间。 林恩已然濒临极限,踉跄地走了一段,手一松,箱子重重砸在地上,半箱纱锭滚落,散入黑暗之中,带起一连串回响。 队伍骤然停驻,监工等人围了上来,火光照亮了一圈森冷脸孔。 林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向监工哭求:“饶了我……” 监工冷冷盯了他半晌,最终道:“在这儿等着,少一枚纱锭,我要你一根手指。”他指着辛巴,一字一顿:“你,跟我们走。” 辛巴表现得十分配合。另外六名囚犯干脆丢下装样子的空箱,将他裹挟在中间前行。 他在转角处回望,见林恩正伏在地上摸索,细瘦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一行人七拐八折地来到一间石室,辛巴被推搡到中央。他留心观察这间不大的石室,火光范围内,没有任何石块或钝器——戈蒂埃的瘀伤应该不是在这儿造成的。 辛巴暗中叹息。看来,这帮家伙不是他要找的人。 监工将火把插在门边,朝他走来,手中转着什么东西,声音清脆,泛着冷光——那是三枚手掌长的钢钉。 “小子,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 辛巴估摸形势,认为没必要冒险,被勒索去多少,找雇主报销就是。于是点点头,诚恳地说:“220法郎,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啊,可惜了。” 监工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可惜,反而十分愉快。他晃了晃手上的钢钉。“我这里有三枚钉子,一枚100法郎。规矩是,你可以买下,或者吃下它们。220法郎,够买——我想想……” 他想了半天。 “头儿,二又五分之一根。”一个长脸的囚犯插嘴。 “安静!让你说话了吗?” 监工冷下脸来,走过去,拿钢钉朝他嘴上一刺。长脸囚犯哆嗦了一下,捂住嘴,拼命将痛呼咽入腹中。其他人都畏惧地低下了头。 借着摇曳的火光,辛巴发现他们身上有多处钉伤,耳朵、脸颊、四肢……这便是监工驭下的手段了。 “你的钱够买,二又五分之一根钢钉。”监工好整以暇地在手下衣服上抹掉钉子 9. 地下 [] 辛巴反射性地一刺,钢钉堪堪停在对方颈侧。 可抓着他的那只手冰冷、软弱,还在微微颤抖。 辛巴愣了愣,反拽住那只手朝门口方向疾奔,大有一头撞死的气魄。几方棍棒拳脚试探着往这边招呼了几下,没有人敢追来。 他们在致密的黑暗中奔跑。失去视觉,如坠梦中,只有抓住的另外一人的手带来真切触感。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声垂死的惨叫。两人驻足细听,再无其他响动。 “林恩?”辛巴轻声开口。 “……是我,辛巴先生。” 果然是那个怯懦的声音。 “你怎么跟来了?” 对方没有回答。 “总之多谢你,不然我可就麻烦了。” 那只冰冷的手不自在地微微蜷缩起来。 辛巴心中诧异未平。没想到林恩竟然有胆量尾随勒索团伙,而且在关键时刻扑灭门口的火把,跑来救他。 也许表面的卑微懦弱只是他的保护色。 毕竟,在这个塞满恶棍的地方,越不引人注意,才能活得越久。 辛巴在黑暗中摸索找到墙壁,和林恩沿着墙壁缓缓前行。他回忆着路线,试图返回那间石柱林立的地下大厅。 “先顺着这个方向走,从遇到的第二道门穿出,去到一条长廊上。” “辛巴先生,这里有……” 话未说完,林恩忽然一声惊叫,下意识地拽住了辛巴。两人一同失去平衡,坠入门洞,顺着一条满是尘土的残破阶梯滚了下去。 辛巴吐着满嘴灰——这里的灰尘大概一百年没人惊动了,厚厚地积了一层。林恩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不停地道歉,听上去恨不得自裁谢罪。 “没受伤吧?那行,摸回去继续找,问题不大。” 摸索了一通,却发现问题很大。他们跌落的弹丸之地竟然是个交通枢纽,四面都有阶梯,清一色的落满尘土、残破不堪。两人摔下来时又互相拉扯,东倒西歪,完全无法回溯来路。只好先选一个方向,试探着走下去。 不论往哪儿走,眼前总是深不见底的黑。手掌之下的砖石几度变换,古旧斑驳不一。他们摸索到斑驳的浮雕,供奉神明的壁龛,锈蚀的十字架和烛台……没有光,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形体逐渐消融,只剩下声音和触感。 “辛巴先生,你为什么要问戈蒂埃的事?”毫无预兆地,林恩轻声问。 “我想知道戈蒂埃是否像传言所说,因为心怀怨恨,而化成鬼魂在坠亡处徘徊。” “因为好奇?”他执着地追问。 “为了尽快了解圣米歇尔监狱的情况。” 辛巴不打算暴露身份,只好如此搪塞。他听到低低的叹息。 “有些真相,知道了反而更危险,对你我都是。” 辛巴下意识地看向对方。也许是幻视,林恩的轮廓自黑暗中浮现,黯淡而不真切,漆黑的眼睛里映着两点微光。他似乎抬手,指着一个方向。 “辛巴先生,那里有……光。” 前方转角处果然透出一丝丝黯淡光芒。在黑暗里浸泡了太久,两人像飞蛾一般逐光而去,嗅到了陈旧空气里浮动的香烛味。最后来到一间长厅,最深处的祭台上点着几支蜡烛。 两人走近烛光,望向祭台后的神像。 林恩:“竟然有人在这儿供奉。” 那是一尊等人高的圣米歇尔石像,与教堂顶端的铜像如出一辙:背生双翼,脚踩恶魔,左手持平,右手高高举起。与铜像不同的是,圣米歇尔手中的天平与宝剑不见了,只有手指呈现持握的形状。 烛台下积满烛泪,从祭台流淌到地面。有人经年累月地,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下角落默默供奉神明。 辛巴想到一个名字。 他掏出烟,凑到烛焰前点燃,在萦绕的香烟后眯起眼。浅色眼睛盛着烛光,柔亮如蜜糖。 “在这等会儿吧。蜡烛快烧光了,那位虔诚的供奉者应该会来更换的。” 烟草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们举着残烛,借微弱光芒一点点打量起这里。一座古老的地下教堂,墙体由粗略切割的大石块砌成,厚厚的拱门连接着两间平行的长厅。一间供奉圣米歇尔的石像,另一间则供奉着圣母画像。 “这两间相邻的长厅大概建在圣米歇尔山山脊两侧。”辛巴推测,“那么,我们头顶之上,就是大教堂的中殿。” “地下圣母院。”林恩忽然道。 “你认得这儿?” “辛巴先生,你听说过‘海上修道院’建造之初的传说吗?” 正巧,马车夫曾讲过这个故事。 “千年前,一位红衣主教在梦中得到大天使的神谕,命他在这座岩石岛上建造一座礼拜堂。后来,经过几百年的扩建,逐渐有了‘海上修道院’。” 林恩点头。“这里应该就是最初那座礼拜堂,岛上最古老的遗迹,地下圣母院。” 烛光一抖,迅速黯淡下去,蜡烛快烧尽了。两人回到原先那间大厅。 辛巴望向石像虚握的手,想起马车夫提及的另一则传说:海上修道院有两件稀世珍宝,那是大天使圣米歇尔的圣遗物:宝剑与黄金天平。可惜一两百年前,随着最后一批修士离开,圣遗物也销声匿迹了。 ——也许,原本握在石像手中的,就是那两件珍贵的圣遗物。 香烟烫到手指,他回过神,将烟头在鞋底摁灭,一抬头,见林恩正闭目祈祷。 等他睁开眼,辛巴好奇地问:“你在祈祷什么?” “救赎……” “可是,神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只有自己。” 林恩定定地看过来。他的眼神总是畏畏缩缩,觑着虚空或者地面,像飞尘一样难以捕捉。此刻,隔着将熄的烛光,难得对上辛巴的眼睛。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林恩面露茫然。 “那些瘀伤。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 “神救不了我……你也不能。” 他又垂下目光。 辛巴闻言一怔。确实……戈蒂埃案了结了,他就要拍拍屁 10.血字 [] 五个多小时后,走廊上再次响起刺耳的敲击和呼喝声,囚犯们被带去纺织车间,开始了新一天的劳役。 纺织机嘈杂运转着,犯人们也照旧劳碌。看似一切如常,辛巴却总有种异样的感觉。 隐隐约约,各色各样的目光正透过机器的缝隙和飘飞的毛絮刺探而来。那些目光狡猾极了,总是在他回视的前一瞬收回。只有一道目光紧盯不放。 是骡子,此时脸长嘴巴肿,与他的外号格外相称。对上辛巴的视线,他缓缓咧开嘴,露出满怀恶意的微笑。 辛巴眯起眼——这家伙,肯定对他使坏了。 另一头,金牙躲在柱子后,隐晦地朝他比了个方向。 辛巴慢条斯理地收拾出一箱纱锭,等黏在身上的目光逐渐脱落,才搬起箱子,走进耳堂。 “你小子可以啊!”一见到他,金牙便压着嗓子嚷嚷起来。 “怎么?” 金牙啧啧两声,一脸“还跟我在这儿装”。辛巴也不着急,一屁股坐在箱子上,从瘪瘪的烟盒里抖出最后一支烟。 金牙劈手夺走,自己点着了。 “301号死了。”他喷云吐雾地说,“被一根钢钉刺穿了脑袋。” 辛巴明白了。“骡子他们说是我干的?” “难道不是?”金牙愣了愣,“妈的。大家都以为是你,不是你也得是了。”他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拿烟指着辛巴。“小子,你麻烦大了。” 辛巴俯首递上两只并拢的拳头,一副认罪伏诛的模样。 金牙呛了一口。“妈的,还有心情玩笑!” 辛巴于是正色,问道:“尸体呢?” “尸体?”金牙冷笑,“他只是又一个在地下室迷路失踪的囚犯,等到烂成一把骨头了,才会被人找到。” 所有人心知肚明,301号已经死了,连狱警也是。当真查起来,又嫌费力不讨好——301号犯重罪入狱,在圣米歇尔狱十几年,手上也没少沾血,死了不冤。只是他的死会在狱中引发一系列权力利益变更,因此暗地里,还得有一套说法。 比方说,在勒索时,被新人猫眼反杀。 金牙:“在圣米歇尔监狱混了十几年的老囚犯,被刚来两天的新人反杀。你太扎眼了,小子。要是被某些人盯上……” 他却没有说完。 辛巴支棱起耳朵。“某些人?” 金牙掐掉烟头,只留下句:“你啊,小心着点儿吧。别拿命挣钱,没命花钱。”便走了。 金牙向来干脆,这话却说得十分含混,似乎同莫瑟夫一样有所隐瞒。 也许,在牢狱深处,潜藏着一位连典狱长和狱警都忌惮的神秘人…… 如此想着,辛巴走出耳堂,远远看到了林恩。他照旧低头缩颈地干活,脸藏在臃肿的黑色毛线帽下,没什么存在感,骡子等人也不在意他。 辛巴稍稍放下心来——好在没有连累林恩。再大的麻烦,只要戈蒂埃案一结,他就可以丢在屁股后头跑路。可林恩也许一辈子都要待在圣米歇尔狱。 也许他能为林恩做点儿什么,作为黑暗中相救的报答。 午餐时间。 辛巴来到二层餐厅时,见牧羊少年阿兰坐在毒牙身旁,正说着什么。对上辛巴的眼睛,他有些讪讪地挪开了视线。 辛巴暗自叹气。该提醒的都提醒了,总不能把孩子揍一顿,告诉他不许结交坏朋友吧? 只好不做理会,埋头吃饭。盘算着什么时候去窗外的天台调查一番。 忽然,一阵骚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啊啊啊——” 餐厅那头,鬣狗发了疯似的对着虚空踢打,双目充血,口中胡言乱语,不时蹦出几句恶毒的咒骂。发了会儿癫,他突然停下来干呕,稀里哗啦吐了一地,搜肠刮肚。最后脱力地瘫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拿一双三角眼恨恨地看着周围所有人。 人们既恐惧又嫌恶,纷纷起身离开了。 辛巴凑近观察,见鬣狗呕着绿色的胆汁,面容凶恶,又极为可怜,像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呕吐物里诡异地夹杂着一缕缕湿哒哒的羽毛。这家伙……似乎生吃了一只海鸥。 几名狱警捏着鼻子走来。为免引起注意,辛巴悄然离去。 他直觉鬣狗身上隐藏着一个黑暗的秘密,却不知是否与戈蒂埃案有关。以及,为什么囚犯们都如此忌惮鬣狗?他虽然疯癫,但本身并不强壮,看上去也没有拉帮结派。 难道他们真正畏惧的,是鬣狗背后的人?跟金牙含混提及的“某些人”,是同一个吗? 这些疑团暂时无解。辛巴思虑重重地劳动了一下午。 傍晚放风的时候,他随着人流来到教堂前的广场上。 这里视野开阔,右边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左面,隔着银灰色的沙洲,是草甸、羊群和海边小镇,以及可望不可及的自由。 他梳理着入狱几天的经历,回忆种种细节。感到口中焦灼,摸了摸烟盒,发现已经空了,疲惫感顿时漫上来。只好倚着广场边缘的城垛,望向天际。 忽然,远方传来一阵阵滚雷似的闷响。只见浩荡海浪以奔马的速度席卷而来,瞬间吞没了银灰色的沙洲。海水上涨,淹没了山脚的石滩,海浪冲击着山脚的城墙,翻溅起雪白的泡沫,圣米歇尔堡如浮在海面之上。 白天有险恶的流沙,夜晚有环伺的海水,这里真是一处理想的监狱。 震耳潮声中,囚犯们麻木地在广场上来回往复,形同僵尸。许多人身形佝偻,关节肿大,身上散发出相似的怪味——那是从每一寸砖石、每一颗粒子里渗出来的,湿乎乎的腐味,像沼泽里默默烂掉的尸体。 新来的囚犯往往被熏到头昏脑胀,可要不了多久,就会自发忘记这股味道。从这时起,这股味道会慢慢从他们自己的身上渗出来。日久天长地,同囚禁他们的地方融为一体。 辛巴嗅了嗅空烟盒,烟草的气息让他多少舒服了些。 解决掉戈蒂埃案,尽快离开这里吧。他想。脑袋里插着钢钉的尸体也好,牢狱深处的神秘人也好,在地下角落悄悄供奉神明的狱警也好……圣米歇尔监狱有许多黑暗的秘密,只要跟手上的委托无关,就尽量不去触碰。 要是不能尽快拿到委托费,就要被下个月的账单咬到屁股了。 念头至此,辛巴抛开疲惫,从广场不同方位观察起戈蒂埃坠落的天台。 他发现大部分位置只能看到天台边沿。案发时,许多犯人在广场上目击了戈蒂埃坠落的一幕,由于视角受限,不排除当时屋顶上还有其他人。 辛巴回到教堂,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二层, 11.瘟神 [] 辛巴的目光自苍穹中的圣米歇尔缓缓向下,停留在塔楼上。 那是教堂的第三层空间,入口被封死在了二层食堂的天花板上。塔楼四面各有三扇狭长的拱形窗洞,高度距离辛巴所在的天台大概十几米。凝神看去,一条不易分辨的灰色纱线从窗台冒出来,紧贴着塔楼外侧的墙壁垂落,末端距离天台两米左右。 目光继续向下。 那些囚犯正默默盯着他。 一张张阴郁的脸孔浮现在二层餐厅的幽暗窗洞里,睁大的眼睛里交织着恐惧与兴奋,仿佛下一秒就会见证辛巴像戈蒂埃一样仰面坠落,头颅碎裂在花岗岩的台阶上。 突然,他们慌乱散开,窗前出现一张扭曲的脸,充血的双目与辛巴对视着,眼珠乱颤,满是癫狂。 辛巴看着他,感到乱麻之中终于出现了一根清晰的线头。 塔楼,鬣狗。 鬣狗来到天台上,双眼死死盯着辛巴。 “你在这儿干什么?” “吹吹风,看看死老鼠。” 辛巴用脚尖轻轻一碰,那只看似完整的大老鼠突然齐刷刷断成了好几截,老鼠头骨碌碌滚到鬣狗脚下,无光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鬣狗狠狠将它踢飞,鼠头掉下去砸在台阶上,传来一声闷响。这声音让他战栗了一下,然而马上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拍手叫好:“又砸碎一个,嘿嘿,嘿,你——你来做第三个吧!” 他猛扑过来,被辛巴敏捷地闪开。 鬣狗晃了晃身子,在平台边缘险险刹住脚。他低头望向阴影中幽深的阶梯,似乎看见了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他浑身哆嗦,僵着身子步步后退,直至狰狞的血字刺入视线。 “这是……什么?” “不识字?”辛巴紧盯着他的反应,缓缓说:“上面写着:审判即刻降临。” “审判,审判……谁敢审判我?你们这些虫子、臭肉!都去死吧!” 鬣狗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吼声,像发狂的野兽,爆发力惊人,手脚并用地扑向辛巴。 “狱警、狱警来了!”有人嚷道。 聚拢在窗前的囚犯很快散开。趁鬣狗怔愣的瞬间,辛巴夺身翻进窗台。同一时间,两名狱警赶到了二层。 “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金牙蹙眉环顾着一众囚犯,从旁揪出林恩,喝问:“说!怎么回事?” 林恩瑟瑟地伸手,指了指窗外。 天台上,鬣狗愈发癫狂,对着看不见的敌人抓咬撕扯,歇斯底里地叫喊:“戈蒂埃——!” 闻声,在场的囚犯不由心底发寒,仓惶相顾。 “45号!鬣狗!你他妈给我滚进来!!”金牙在窗前吼道。 鬣狗恍若未闻,依旧与看不见的敌人殊死搏斗。 “妈的,疯了。” 金牙吐了口唾沫,从腰间抽出警棍,小心翼翼地转到鬣狗身后,一脚将他踹倒。鬣狗脸砸在地上,鼻血漫出来,一动不动。另一位狱警准备将其制服,突然被他手脚并用地缠住,狠狠咬在肩膀上。 “啊——!!” 金牙急忙上前,一棍闷棍抽向鬣狗脑袋 。他晕死过去,松开的嘴巴里掉出一块血淋淋的肉,还挂着衣料。被咬伤的狱警在地上翻滚痛呼。 金牙咒骂着,用力吹响哨子。一阵长长的哨声后,附近的狱警纷纷赶来。鬣狗则被两名狱警拽着小腿拖走了。咚、咚、咚,毛发纠结的脑袋一下下砸在楼梯上。 在场囚犯们静了片刻,开始窃窃私语: “嘶……你看见了吗?他咬下好大一块肉来!” “这回要被关进地牢了吧?起码关两个礼拜。” “关那么久,会疯的吧?” “他已经疯了!” “一定是戈蒂埃的鬼魂回来复仇……” “嘘——别提那个名字!” 辛巴站在窗前。 黯淡天光薄纱似的铺在天台上,模糊了血字和零落鼠尸。 旧的疑团未解,新的谜题已来。 写下血字的人是谁? 与制造幽咽、鬼魂异相的是同一人吗?目的是什么——恐吓凶手,伸张正义? 审判即刻降临…… “辛巴先生,你……没受伤吧?” 辛巴从沉思中回神,扭头朝林恩笑了笑。“我没事。是你带金牙他们过来的?” 林恩刚要说话,一个温吞黏腻的声音插了进来。 “没错,多亏了你啊,林恩。我可不会忘记告诉鬣狗。等他从地牢里出来,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呢。” 林恩顿时脸色煞白。“不,拜托……” “拜托,拜托……你还是第一次对我用这个词呢。”毒牙舔了舔嘴唇,“光说可没用,你准备怎么拜托我……” 他伸向林恩的手被辛巴挡住了。 毒牙收回手,面容冷淡。“又是你,碍事的猫眼。别以为有点儿背景就可以在圣米歇尔监狱逞威风。这里真正的大人物,你还没见过呢。” 辛巴眯起眼睛。“你说的是谁?” “狱中的日子多么乏味,不如留点儿惊喜吧。你迟早会见到他的。” 毒牙的笑容意味深长。 夜晚来临前,天台出现的诡异血字和鬣狗的癫狂之状已经传遍了整座监狱。不论狱警还是囚犯,所有人心里都绷着一根颤巍巍的弦——在这昔日的修道院,难道真的有鬼魂作祟? 恐惧在渐暗的天色中不断滋长,阴云笼罩着圣米歇尔。 纺织车间潦草收工,犯人们被提前带回到各自的牢房。路上,借着夜色掩护,辛巴给金牙塞了张纸条。 是时候去见见典狱长了。 半小时后,他跟着金牙来到了奇迹楼的豪华会客厅。 会客厅明亮舒适,香气浮动,壁炉里的木柴劈啪作响。辛巴进门时,莫瑟夫正窝在躺椅里看报纸,手边茶几上摆着红茶和小点心,全然不受狱中阴沉氛围的影响。 见到辛巴,莫瑟夫起身迎上来,关切地打量着他。 “朋友,又见面啦!听金牙说,你被一伙儿坏蛋找麻烦了,没有受伤吧?” 辛巴摊开手,笑了笑,表示自己完好无损。 “那就好,那就好。不管案子如何,你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莫瑟夫真心实意地说。 “我来找你要一样东西 12.塔楼 [] 深夜,牢房里静谧无声。 辛巴坐在窗前,手中转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存货有限,在离开圣米歇尔狱之前,得省吃俭用才行。 半晌,他划亮火柴,看了眼时间。将近十一点,是时候动身了。 他从牢门的铁栅之间探出手,细细摸索着锁孔的位置,用典狱长给的备用钥匙打开门锁,铁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辛巴将门虚掩,迈着猫一样无声的步伐穿过黑暗的走廊,下楼,俯身经过亮着灯的值班室,来到外面。 今晚月光黯淡,戈蒂埃坠亡的台阶被笼罩在两侧建筑的阴影中。这会儿还没有起风。 他来到台阶附近,倚着墙壁,将那支未点燃的烟叼在齿间,耐心等候。 大约半小时后。 呜——呜—— 夜风渐起,幽咽声随之响起,随着风力时强时弱。 辛巴舔湿手指,举在风中测验风向——风是从陆地方向传来的。 当风声暂歇,幽咽声也跟着停止了。 辛巴勾了勾嘴角,他猜得没错:天台附近设有某种类似于风哨的装置,有风经过时便会发出怪声。 “戈蒂埃的幽咽”之所以总在晚上11点半左右响起,是因为那是海风转为陆风,风向改变的时刻。陆风不受高耸的大教堂的阻挡,拂过天台附近,风哨随之响起。当天色渐明,陆风止息,“幽咽”声也就平息了。 这便是夜半幽咽的秘密。 奇怪的是,辛巴没能找到那只“风哨”。也许,它被架在了高处?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缥缈的月光。 只好白天再找找看了。 除了幽咽声,还有两人声称看到了虚空中飘荡的鬼影。辛巴等了许久,遗憾今晚“鬼影”未来赴约,只好先去教堂的塔楼看看。 他顺着建筑物的暗影潜入教堂,在门口摸到一盏煤气灯,提灯来到二层。静谧中,脚下木板的咯吱声格外清晰。接着翻越窗户,来到天台上。不远处的血字被夜色笼罩,看不分明。 他在塔楼下方的外墙上细细摸索,找到那条从塔楼窗洞垂落而下的纱线。用力往下一拽,一条黑黢黢的长条状东西猛然窜下来。 那是条两指粗的麻绳,一端与纱线相结,另一端固定在塔楼里。他试着拉了拉,还算稳当,便将煤气灯咬在嘴里,拽着绳子向上攀爬,最后撑着窗台跳进塔楼。 落地瞬间,脚下发出几声脆响,羽毛翻飞。他往下照了照:地上满是细碎的骨头和羽毛,间杂着橘黄色的鸟喙和干枯趾爪,是数不清的海鸥残骸。 辛巴先将外面的绳子收上来,然后提着灯,细细检查起塔楼内部的空间。 这里五米见方,地上除了海鸥残骸,还有一大团生羊毛做的“窝”,几枚金币,半截蜡烛,纺锤,鸟粪、果核……乱七八糟,四处散落。 角落里的东西吸引了辛巴的注意。那是一堆大小形状不一的碎石,小的如弹珠,大的如鸡卵。附近墙面还挂着一把木制弹弓,做工粗糙,但十分结实,足有小臂长。皮筋很吃劲,力道足以射杀野兔。 他捡起一颗小石子,架在弹弓上,对着天台边缘拉紧、瞄准、松手,石子砰地砸在天台上,如一声枪响。 辛巴看着手上的弹弓,心想:这就是害死戈蒂埃的凶器了。 凶手将隐蔽的塔楼作为自己的秘密据点。这里想必有很多海鸥停歇,他对这些鸟儿动了心思,却难以徒手捕捉,于是制作了这把弹弓。靠着它,他得到了鲜美的血肉——地上没有火烤的痕迹,他是生吃的。 时间长了,海鸥不再靠近塔楼。凶手便将弹弓瞄准了在天台散步的犯人,戈蒂埃和林恩身上许多不规则的瘀伤就是这么来的。 那一天,戈蒂埃来到天台边缘,仰头看去……一枚石子恰在此时击中了他。 不知在坠落的一瞬间,他是否看清了凶手的面容。 辛巴设想死者看到的画面——塔楼窗洞内浮现出一张丑陋的脸,兽性、癫狂,正是鬣狗。他对鬼魂传言神经质的表现,他对着“戈蒂埃”抓咬发狂,他呕吐物中掺杂着的海鸥羽毛……所有碎片拼凑在一起,真凶几乎确定无疑,只差直接的证据或证词。 辛巴站在窗前,凝望着下方。戈蒂埃案真相渐明,然而…… 夜风推开云层,薄薄的月光铺在天台上,现出模糊的红褐色字迹。天台后的台阶被阴影吞没,漆黑如渊。 幽咽、鬼影、血字、鼠尸。 在暗处装神弄鬼的人,又会是谁? 眼下暂时无解,除非那个人再次行动,留下更多痕迹。 思忖间,流云遮蔽了月光。趁着塔楼被夜色包裹,辛巴在麻绳末端绑好石块,从窗口坠下去,沿着绳子原路返回。 刚刚爬到一半,夜风吹过,幽咽声起。辛巴汗毛一炸,背部忽然泛起细密的刺痒。 ——一束目光正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顿了顿,继续向下,就在落地的瞬间,被注视的感觉忽然消失了。回望过去,只见夜色蒙蒙。 他屏息凝神,捕捉着黑暗中最微小的响动,却只听见风声和低回的幽咽。 也许被注视的感觉只是错觉,那不过是一阵冷风吹过脊背。 也许……对方同样屏着呼吸,静静潜伏在暗处。 等了片刻,辛巴捡起拴在麻绳末端的石块,用力抛入塔楼。转身的一瞬间,一个影子自眼角闪过,快得像是幻觉。 然而,幻觉不会出现两次。 影子消失的地方是祈祷室,那里可以通向广场和地下。辛巴站在天台边缘眺望,广场上空无一人——影子进入了地下。 他飞奔下楼,进入祈祷室,顺着石阶螺旋向下,深入地底。手中提着煤气灯,却没有点亮。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脚步放缓,伸手摸索着,终于触到冰凉的石柱。辛巴靠着柱子,徐徐吐出一口气。 那个影子像是化在了黑暗里,无迹可寻。不过,也许对方还不知道自己跟了过来。还有机会,只要保持安静,竖起耳朵——那是……衣料擦过砖石的轻响。 辛巴循声而去,竭力不发出声响,然而似乎还是被对方察觉了。 两人在地下迷宫里玩起了静悄悄的捉迷藏,一个躲,一个追。 辛巴失去了时间感与方向感,心神牵系着对方发出的细微声音,不知走到了哪里。 “嗷啊——!啊!” 极端静谧 13.弱者 [] 林恩走后,犯人们议论纷纷,金牙抽出棒子挥了挥。 “看什么看,是不是皮痒?赶紧干活!” “仓鼠”们赶忙奋力踩起轮子,车机里再次响起纺纱机的噪音。 毒牙望着雷欧和林恩的背影,有些疑惑。 “他、他为什么被带走了?”一旁,阿兰很紧张地问。 “谁知道呢……”毒牙的目光从林恩的背影转向阿兰。后者正在梳理羊毛,麦浪般的金发上粘着毛絮。毒牙伸手帮他摘去,指腹抚过柔亮的发丝。“反正,你不用担心,我会照看好你的。” 阿兰抬头向他一笑,满是少年人的纯真与坦荡。 “谢谢你,先生。要不是你帮我向狱警说情,我现在还在满头大汗的踩轮子呢。” “不过是花点小钱。” “多少钱?我一定想办法还给你!” “既然我们是朋友……” “还是告诉我吧!” “好吧,好吧,100法郎。说实话,对我不算什么。” “啊,要这么多。”阿兰咬着嘴唇。 “所以我说了……”毒牙轻抚他的后颈。 阿兰有些不自在地躲开了。“我先还30法郎,可以吗?剩下的,我再想想办法。” 毒牙收回手,语气冷淡下来。“在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呃,如果可以给家里捎信,我父亲一定会筹钱寄来的。”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您知道怎么办吗?” 毒牙看了他一会儿,露出微笑。 “你可以去找外号叫‘耗子’的人。不过,他可能会狮子大开口呢。” …… 午餐时间,阿兰在餐厅找到了耗子,说明来意。 “新人,你可算找对人啦。知道老乔治吗?他每天在圣米歇尔山与大陆之间往返,只要给他塞40法郎,他保准儿为你送信。” “40、40法郎?” “当然,还要加上本人的辛苦费,我要的不多,10法郎,不过分吧?你得知道,我冒着极大的风险,要是被逮住了,得像鬣狗一样蹲地牢呢。”他朝阿兰伸手。“总共50。” “我现在没那么多,但……” 耗子啐了口唾沫。“你他妈来消遣我的?没钱还废什么话,滚!” 阿兰急道:“但是,只要把信寄出去,家里人一定会想办法送钱来的,到时我就可以付钱了。”他狠了狠心,“等我收到钱,付您60……” “80,否则免谈。”耗子作势要走。 “好,好吧。” 阿兰答应了,心中却有些惶恐。父亲能凑出那么多钱吗?母亲去世得早,他与父亲靠替人放羊维生,家中并没有什么财产。 可不写这封信,他简直活不下去。不光是为了要钱,重要的是……他想写信给珍妮。 他会托父亲转交,还希望收到她的回信。一封就可以,仅此一次就可以。只要读着她的字迹,只要她在信中道一句思念,他就可以一天接一天地,熬过这漫长的十年。 跟耗子谈妥后,阿兰找毒牙借来纸笔,趴在餐厅油腻的桌子上写起来。过了很久,只写下五个字:亲爱的珍妮。 字迹小小的,笔画幼稚,却很工整。 想说的话有太多。自他突然被捕后,还没再见过她。他不擅长写东西,词汇量也少的可怜,可——如果这是十年里唯一的通信,在这张纸上,他要写什么才能表达一肚子的爱与思念? 从小一起长大的珍妮,他唯一爱过的女孩啊。酝酿过久的思念已经变酸,快将他由内而外腐蚀掉了。 他于是写下第二行:我想念你,非常非常。 午餐时间结束,阿兰将未完的信收在胸口。 他会很珍惜地慢慢地写,反正多的是时间。 …… 直到傍晚,被带走的林恩才重新出现。 犯人们盯着他,奇怪他为什么没被绞死,还看起来体面了许多: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和鞋袜,身上散发着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香皂味儿,还隐约带点花香。只是依旧戴着那顶臃肿丑陋的毛线帽。 “嘿,鸡仔,你去干什么了,参加舞会吗?” “恶,你身上什么味儿?香水吗?死基佬!” 在人们的起哄声中,林恩显得十分局促,单是被许多人注视着,就足以让他感到窒息了。他用躲闪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辛巴,却被毒牙先找了上来。 他围着林恩转了一圈,又凑上前嗅了嗅,林恩慌张躲闪。 “亲爱的,看来你交了好运啊。今天你去哪儿了?” “典狱长大人……” “典狱长看上你了?” 林恩紧抿着唇,十分生气却不敢发作的样子。“大人让我培育兰花。” “……真令人吃惊呢。”毒牙怀疑地打量着他,“我们苍白贫弱的小鸡仔竟然懂得有钱人的雅好,侍弄兰花?” 林恩没有说话。 毒牙轻声细语:“别以为抱上典狱长的大腿,我就会放过你……你该庆幸我最近找到了新玩具,等我玩腻了,自然会回来找你的。” 林恩脱口而出:“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吗?” 毒牙突然大笑。 “哈哈哈哈,为什么?你来圣米歇尔监狱多久了,不到三个月吧?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二十年,那可是——二百四十个月,七千多个日夜,时刻忍受着湿冷、逼仄、阴暗和空虚,每天每小时每一秒钟都让人厌烦到死。唯有你们这些新人能给我带来一点点欢乐。 “等你待到第十个年头,就能稍微体会到我的感受了吧。假如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毒牙停下来,顿了顿,恢复了原先温吞黏腻的语气。 “唉,果然我格外宠爱你,竟然说了这么多真心话。你呀,看起来懦弱,其实相当难搞,也许这副软弱的皮相下还掩藏着其他面目?没关系,这恰恰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你尽管躲闪、掩饰、隐藏,我会逮到你,把你里里外外全都扒开来,好好瞧个清楚的。” 林恩捏紧拳头,忍无可忍,转身离去。 毒牙紧紧注视着他的背影。“不如,先来试试你的大腿有多牢靠吧。” …… 放风时间,纺织车间里空无一人。 林恩来到祭台前,俯首祈祷。他双手紧握,用力到指关节泛白,在默默的祷告中,心绪逐渐平和。 忽然,纷乱的脚步声走近,四名犯人将林恩围了起来,为首的 14.证词 [] 辛巴原本在二层寻找那枚隐形的“风哨”,听到楼下的响动,便赶了过来。恰好看见耗子几人将林恩围住,摁在地上。后者脸白如纸,嘴里塞满羊毛。 辛巴攥了攥拳,沉声道:“停手吧。引来狱警,对谁都没好处。” 耗子一伙人互相看了看,心生退意。他们多少有些忌惮猫眼。何况,鸡仔这辈子都别想离开圣米歇尔监狱,有的是机会下手。 耗子剜了林恩一眼,阴森道:“咱们走着瞧。”转身要走。 林恩从地上挣扎起身,抓起一枚纱锭朝耗子丢去,砸中了他的后脑。 耗子登时暴怒。“你他妈找死!!”他抄起纱锭,照着林恩颅顶劈下。 林恩却没有闪躲,只是苍白地、安静地看着他,血从毛线帽下漫出来,濡湿发丝,染红眉眼,顺着细瘦的下巴滴滴答答砸在地上。 耗子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下一秒,他被辛巴一拳撂倒,破麻袋似的摊在地上。 另外三个同伙见状,立刻咒骂着围攻上来。 辛巴心中急躁,出手不免狠了些,三人各挨了几下,更加激怒。 这边动静越闹越大,终于惊动了狱警。长长的哨声响起,很快,一队人匆匆赶来,为首的是雷欧和金牙。 雷欧:“都他妈给我停手!!” 耗子刚从地上爬起来,鼻唇淌血,一脸狼狈相。他歪头吐出一颗血淋淋的牙齿,凑到雷欧跟前,讨好地往他衣袋里塞了把钱。 “长官,您终于来啦!瞧,这个猫眼突然发疯,把我们打成这……” 雷欧重重一记耳光,将耗子打回地面。他大步上前查看林恩的状况,见后者满脸是血,正扶着祭台干呕,吐出一大团带血的羊毛。 “你们这群白痴!渣滓!蠢货!”雷欧怒气冲冲地抽出警棍,挨个抽打,到辛巴时,被金牙拦住了。 金牙指了指林恩,对辛巴说:“你先带他去医务室。” “妈的,尽知道给老子捅娄子!他要天天见典狱长的!明天我怎么向典狱长大人交代?嗯?蠢货们,不吃棒子不长记性,以后少碰他,懂了吗——懂了吗?!” 辛巴将林恩搀起来,往医务室走去。身后传来雷欧暴怒的咆哮和耗子一伙人的惨叫。 两人各自沉默,只有林恩的血滴滴答答掉了一路。 医务室就在值班室旁边,里面设施寥寥,只有一个药柜、一张桌子和三条窄床。狱医是小镇医生兼职的,每月乘坐老乔治的马车来一趟圣米歇尔狱,出诊时间只有半天。犯人如果在其他时间突发伤病,只有听天由命。 好在柜子里储备着少量药品和绷带。辛巴利落地帮林恩清理伤口,包扎止血。 包扎妥当,林恩倚在窄床上闭目休息。由于失血,脸唇更加惨白,衬得头发、眼睫漆黑如墨。 医务室里静了会儿。 辛巴走到窗前,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顿了顿,又塞回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问:“为什么?” ——耗子已生退意,林恩却故意激怒他。纱锭朝脑袋砸来时,也全不躲闪,故意重重挨了这么一下。 林恩眉眼低垂,说:“……如果只是小打小闹,雷欧他们是不会在意的。” “所以,你故意让自己头破血流?” “只是、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毕竟是用纱锭打的,大概率不会伤到头骨……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囚犯,只是因为懂得照料兰花才受到重视。如果我的伤势没有严重到影响职能,狱警就不会惩罚那些人。耗子他们会不停地在暗地里骚扰我、折磨我,直至崩溃。这次他们吃足教训,知道我受典狱长和雷欧他们的庇护,以后就不会轻易动手了。” 辛巴愣了半天,最后干巴巴地说:“没想到你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人还挺聪明。” 林恩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这是……弱者的生存智慧。” 外面隐约传来金牙几人的声音,辛巴起身要走,却听林恩在身后轻声说:“辛巴先生,谢谢你。” “别在意,反正那个耗子跟我不对付,迟早得打一架。” “不光这个,”林恩说,“还有兰花。” 他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辛巴。 “我本以为隐藏自己、始终忍耐,就能在这儿活下去,现在终于明白,就算我不招惹任何人,他们也不会放过我。要是没有这份倚仗,即使做一株安静无害的植物,也会被人踩进泥泞里。所以,所以……谢谢你救了我。” 辛巴干咳几声。“谢错人了,我只是个囚犯,哪有那么大脸面。也许是某个狱警听说了你的本事,举荐给典狱长邀功的。” “总之,我、我会尽量报答的。”林恩犹豫片刻,“那天,你问我……” 他的话被推门而入的狱警打断了。 金牙嚷嚷着:“鸡……咳,林恩,你怎么样啦?咦,包扎得不错嘛。”他瞧着辛巴,“想不到你小子还有这手艺……下次别打架了啊!” 林恩忙说:“大人,辛巴先生是为了我才……” 金牙摆摆手。“放心,不追究他。耗子那几个已经被丢进地牢了。现在先说,你的伤怎么样?明天能正常去典狱长大人那里浇花儿吗?” 林恩讨好地笑。“幸亏您来得及时,这个不碍事,明天用帽子遮一遮就好了。” 金牙赞赏地点头。“好、好,就这么办!原来你的丑帽子也能派上用场。说起来,也是没想到,你还会养兰花?听说那玩意儿贵得很啊……” 辛巴推门,默默离开了医务室。 暮色渐沉,他走在昏暗的走廊里,心中有种愉快的预感——戈蒂埃案即将告结,他马上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事实证明,这个预感只对了一半。 …… 第二天午饭时间,辛巴在餐厅看到了鬣狗。 看来他的靠山——那位“瘟神”面子不小。鬣狗严重咬伤狱警,也只在地牢关了两天而已。 不过鬣狗的状态依然怪异。 他一边干呕,一边大口吞咽着食物。大多数时候一脸恍惚,有时候像突然惊醒似的,惊惧地看着四周。因为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眼睛还未适应光线,不住地流泪,样子既丑陋又狼狈,可一旦对上别人的目光,立刻像疯狗一样凶狠地呲牙威胁。 其他人生怕鬣狗发狂,都离他远远的。 15.【第一次审判】血色烟花 [] 他发明了一种新游戏。 最开始是无意间用石子砸中了一只傻乎乎的海鸥,它从塔楼窗户掉到天台,晕了过去。他顺着绳子爬下去,把它捡回来。 咔哒——轻巧地咬断脖子,久违的热乎乎的血浸润着喉舌。 被主人捡来后,他一直以新鲜血肉为食,对狩猎和鲜血的渴望已经刻在骨子里。可自从到这儿以后,吃的尽是倒胃口的东西——面包、豆子、稀碎的肉沫。 想到这儿,鬣狗狠狠地皱了皱鼻子。 主人也被关在这儿,但主人总能得到新鲜的肉:鲜红的心脏、滑嫩的肝,还有牛羊猪或者其他什么的红肉。 “乖狗,你知道狮子逮到猎物后,最先吃个部位吗?是心脏,因为那里最有营养的。” 主人说着,将鲜嫩的生肉放入口中咀嚼,嘴角有血汁淌下来。鬣狗眼睁睁地看,口水嘀嘀嗒嗒,却只敢老老实实蹲坐在地上。主人总是将心肝享用完,把最后吃剩的红肉丢给他。 他吞入口中,来不及咀嚼就咽下,然后细细舔干净手指上的血。 肉很美味,可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在咬断海鸥的脖子时,他终于想起来了,少的是——牙齿刺进喉管时皮肉柔韧的阻力,鲜血涌入口腔的温热,以及猎物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这感觉让人着迷。 为捕获更多猎物,他制作了一把弹弓,花了很多时间慢慢调试、改良,在一定距离内几乎百发百中。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吃了许多只海鸥,以至于塔楼的木地板上铺满了细碎的骨头和羽毛。 可恨的是,不久以后那些狡猾的海鸥再也不肯在附近停落了。 饥饿。无聊。暴躁。 他用弹弓胡乱向下瞄准,恰好有个犯人来天台散步,他用射中了对方的屁股,那人的嚎叫像一头落入陷阱的野猪,让他的血液重新活泛起来。作为猎物,人比海鸥有趣得多,不是吗?他们不会一下两下就死掉,还懂得躲闪,可以供他狩猎好一阵子。 不过人比海鸥还要狡猾,除了最初几个倒霉鬼,没人肯到天台上来了。 饥饿。无聊。暴躁。 他恶狠狠地命令:每天的放风时间,必须有一个人来天台“散步”,否则他会每天切下一个人的手指,献给他的主人。 他们害怕他,更害怕他的主人,于是游戏继续进行。 被推到天台上的往往是一脸茫然的新人。猎物会在第一击、第二击时惊慌失措,就算想回到窗内,也会被里面的人推出来。在范围有限的天台上,不论躲到哪儿都会受到攻击。 猎物会很快陷入恐惧和绝望:没有遮蔽、没有退路,攻击者在哪里?为什么要袭击?下一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高高举起却不知何时甩下的鞭子才是最疼的。他不能品尝猎物的血肉,却可以肆意享受他们的恐惧和痛苦。在主人面前,他是条好狗。在猎物面前,他是恐惧与痛苦的化身,是高高在上的支配者。 渐渐地,鬣狗的游戏变成了新囚犯的洗礼。有个不走运的家伙被打瞎一只眼,伤愈后,每到放风的时间,他总是挤到最靠前的位置,大睁着那只独眼,一看到别人被击中,便发出响亮的喝彩。 那天被推上台的人是戈蒂埃。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男人,甚至没有自己的外号,连“戈蒂埃”这个名字都是在他惨死之后才为人所知。他很懦弱,被击中一次就跪倒在地,痛得流泪。他很愚蠢,不懂得迅速移动以躲避攻击,一次次想逃回教堂,又一次次被人推出来,最后竟然抱着脑袋蹲下来。他跪在地上求饶,观众们哄堂大笑。 戈蒂埃几乎绝望,开始向天使求救,那是正义、勇敢与慈悲的化身,灵魂的审判者圣米歇尔。为了看到教堂顶端的圣米歇尔铜像,戈蒂埃竟鼓起勇气站起来,可是铜像很高,得站得远一点才能看到。于是他步步后退,直至脚跟抵在平台边缘。 戈蒂埃高高仰起满是泪水的脸,终于看到——塔楼幽暗的窗洞中一张野兽般凶恶的脸,以及正对着他的弹弓。 石头重重砸在肩膀,戈蒂埃向后仰倒。映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副影像是青空之上金光灿然的大天使长,祂脚踩魔鬼,高举宝剑,是正义、勇敢与慈悲的化身。 下一秒,红白之花在无数信徒亲吻过的古老的阶梯上盛放。 观众席上寂静无声。窗内的犯人们望着空荡荡的天台。 “可怜的家伙,竟然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跳楼了。”毒牙在他们身后幽幽地说,“如果不是这样,那你们这些一次次把他推上天台的家伙,就成了从犯和帮凶。”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独眼首先附和:“没错,那家伙是自己寻死的。” “我没看见,没注意到……” “天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他是自杀!” “这样最好,省得鬣狗惹上麻烦,他的主人迁怒到咱们身上。”毒牙一一盯着众人的眼睛,慢吞吞地说:“谁也不想被‘那位’找上门,是吧?” 一片死寂。 塔楼之上。 鬣狗睁大眼睛看着阶梯上洒落的图案,双眼发亮,心脏怦怦直跳,像第一次见到烟花的孩童。 下面传来紧急哨声和狱警们的呼喊,他缩回塔楼,坐在地上,不断回味着刚刚的一幕,那华丽凄美的死亡烟花。 不知不觉天黑了,他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塔楼上爬下来,翻进窗户,此时二楼的犯人们已经被狱警带走。纺织车间和广场上都空无一人——因为戈蒂埃的意外,除了被带走审问的犯人,其他人都被关进了自己的牢房。 狱警们在戈蒂埃周围挂起煤气灯,一脸晦气地商量怎么处理尸体。 他忍不住凑近,想看个仔细,却被一名狱警发现了。 狱警皱眉问:“你怎么在这儿?” 鬣狗:“先生,我刚才在主人那儿,出来没见着其他犯人,只有这个死人——这是怎么了?” 那位狱警在煤气灯下打量着鬣狗。他的职责是在城墙上巡逻,与犯人们打交道不多,但也听说过圣米歇尔监狱那位最神秘、最恐怖的犯人:手上沾着数不清的人命,听说还有吃人肉的嗜好…… 这个人间行走的魔鬼却受到某位大人物的庇护,在这儿住着体面的套房,伙食单独供给,从不参加劳役,他的两名同伙——也许叫随从更为恰当,也与他一同入狱了。总之,除了脚上常年拴着镣铐,简直像一位尊贵的客人。 狱警:“你的主人是……44号?” 鬣狗龇牙一笑,“人们管他叫——瘟神。” 这个名字让狱警也有些发怵,他不再追问,挥了挥手。“别问那么多,赶块离开这儿!” 鬣狗看了最后一眼。 夜色中,黯淡的煤气灯光像薄薄的裹尸布,覆盖着死者的身体和残缺的头颅。鬣狗恰好对上那只无光的眼睛,眼球后面拖着几条血肉,耷拉在破碎的眼眶外,夜风吹过,眼珠似乎微微动了动。 他汗毛一炸,转身跑了。 受惊的狗去主人那里寻求安慰。主人用巨大、有力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低沉的声音在胸腔中滚动。“好狗,乖狗。谁欺负你了?” 他用头顶蹭着主人的掌心,这会儿只会汪呜汪呜哀嚎。 “谁敢欺负你,我就把他的眼珠挖出来,给我的乖狗玩,好么?” 鬣狗讨好地舔着主人的手。主人用完晚餐,破例赏给他一小块牛心。鬣狗吞咽着柔韧多汁的心脏,感动地流下眼泪。主人是最好的、最强的,有主人在,就什么也不怕。 对,不怕。他是一条悍勇的好狗,凡是活着的,都可以被杀死;凡是死了的,都只是肉块。 可是……没有血肉的鬼魂呢? 每当凄惨的幽咽在夜风中回荡,鬣狗就紧紧捂住耳朵,蜷缩在床上。 一天夜里,独眼突然发疯,在牢房里发出凄惨的叫喊,整座石楼的人都能听见:“鬼,鬼啊——是戈蒂埃——” 原来独眼透过牢房的窗户,看见高台前的阴影里,月光照不亮的虚空中,有个人影在半空中徘徊。 第二天,鬣狗把独眼痛揍了一顿,差点打爆他仅剩的眼球。他将无法对鬼宣泄的暴力施加在人身上。从此没人敢在夜里向窗外张望,也没人敢在鬣狗面前提及戈蒂埃的幽魂。鬣狗不再到塔楼上去,游戏彻底结束了。 饥饿。无聊。暴躁。以及……每晚加深的恐惧。 好后悔没有吃下戈蒂埃的肉。主人说过,只要你吃下敌人的肉,他的鬼魂就无法向你复仇。 “他的血肉将铸成你的血肉,他像无法伤害自己一样,无法伤害你。” 这天早晨,他在主人的房子外捡到一只受伤的海鸥,大喜过望,对着墙角狼吞虎咽。 不知是不是吃进去太多羽毛,他感到虚弱无力、胃液翻腾。这感觉持续到中午,越来越强烈。 一阵眩晕,人声骤然远去,餐厅里雾气弥漫,没有羽毛的海鸥在浓雾中飞翔,扑腾着粉红色光秃秃的肉翅。 鬣狗伸手抓住一只,它却狠狠啄在鬣狗手上,叼下一块肉,吞了进去。鬣狗怒极,拉住秃毛海鸥的一对肉翅,狠狠朝两边扯,一群小人儿哗啦啦地从海鸥撕裂的肚子里掉出来,有的掉了一只眼睛,有的少了半颗头,小人儿们围着鬣狗欢快地跳起舞来,耷拉在眼眶外的小眼球不住抖动。 他吞下一只小人儿,小人儿却在他腹中作怪。 鬣狗稀里哗啦吐了出来。浓雾、秃毛海鸥和小人都消失了,他回到了餐厅,对上人们惊愕嫌恶的目光,便恶狠狠地回瞪过去。他们离他远远的,没人敢再看他,纷纷离开了二层。鬣狗搜肠刮肚地又吐了一阵儿,呕吐物里满是湿哒哒的羽毛。 他觉得很虚弱,心情很坏。 有一只小人儿藏在角落里,用那只挂在眼眶外的小眼睛偷偷看着他。狡猾的小东西。等他回头去捉时,又不知躲到了哪里,怎么也找不到。 这时,有人跑来告诉他,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到天台上去了。天台?对,那个小人儿一定跑到了天台,那里没有地方躲藏,看他不捏爆它! 他来到天台上,没有找到小人儿,只有一只毛皮华丽的大猫。大猫 16.丝线 [] 当最后一丝日光敛尽,人们还沉默地站在台阶之前。 有人怔怔望着圣米歇尔的铜像隐于暮色,神性的目光犹如实质,洞穿颅顶。有人低头看着台阶下切面工整的肉块,肢体像积木一样散落,热腾腾的心脏还在兀自跳动,随着血液流尽慢慢死去。 可怖的神圣,荒诞的惊悚。人们仿佛陷入集体癔症,不知是梦是醒,直至撕裂的哨声响起。 吹哨人是金牙,他气息紊乱,长长的哨音如濒死之人的尖叫,歇斯底里地撕扯着人们的神经。 那是紧急事件发生的信号,附近狱警应当向哨声响起的地方支援,犯人们则应听令列队或收监,但没人挪得动脚步。 扑通——一个犯人突然跪下来。 “神啊——饶恕我吧!” 犯人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个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地祈求神明饶恕。 更多狱警赶来,看到台阶下的血泊、尸块和跪拜祈求的人们,都僵立当场,像无意间闯入原住民血腥祭祀现场的外来人。 “天啊……这……” “快、快去通知典狱长大人!” 周围是不住跪拜的囚犯,辛巴站在原地,如波浪中孤零零的礁石。他想检查尸体,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四下看看,见林恩软倒在地,几近晕厥,便将他扶至十字教堂的转角。那里看不到台阶下的血肉,血腥味也淡些。 林恩贴墙蹲着,双手用力扯着毛线帽,将整张脸埋了起来,浑身发颤。 犯人们的祈祷声汇聚在一起,声势浩大,淹没了狱警的哨声和呼喝。 在这一片混乱中,突然响起铁石摩擦的尖锐之声。 像是小刀刮擦在紧绷的神经上,激动的人群渐渐噤声,铁石之声愈发刺耳。 辛巴朝那里望去。 石楼尽头有座屋顶漆成红色的房子,一个身影正从那儿缓缓走来。脚铐连着粗重铁链,后面拖着一只黑沉沉的大铁球,直径长如手臂。铁球在砖石上拖曳,火花迸溅,震颤顺着地面传入人们的心脏。 辛巴从没见过如此壮硕的人类,简直像一尊移动的铁塔。 那人径直朝阶梯走来,跪在地上的囚犯慌忙起身让开道路,连狱警也沉默地站到一边。 辛巴听见林恩低低的声音:“瘟神……” ——那就是44号,瘟神。 他高壮得惊人,将旁人衬得矮小如孩童。光头,眉弓突出,下巴刚硬,脸孔上赤裸裸地昭示着野蛮和暴力。 吊诡的是,此人的着装与气质截然相反:衬衫马甲包裹着粗壮的身躯,衣料下肌肉滚动。高耸的眉弓下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在那张野蛮的脸上显得过分娟秀而可笑。但没人敢笑他。 瘟神看到台阶下的场面,脚步略一停顿,便面不改色地走了下去。 身后拖着的铁球重重地砸在走过的每一级台阶上,留下小小的凹痕,里面很快汇聚起一汪血水。 他从零落残肢里捡起鬣狗的头颅,托在掌心。 那张脸上凝固着最后的惊恐和茫然,三角眼大睁着朝上看去,好像眼看木棍挥打下来却无处躲避的野狗。凶恶不再,倒有点可怜。 瘟神用巨大的手掌合上那双眼睛,又摸了摸纠结凌乱的发顶,声如闷雷,在胸膛滚动。 “好狗,乖狗,睡吧,别怕。” 瘟神抬首,目光一路向上,经过天台,笔直地射向隐于暮色的圣米歇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那句宣言,阴沉、凶狠,又带着一点点怪异的温柔: “就算是神害死了你,我也要把他从天上拖下来,扔进地狱。” 涛声骤然猛烈。人们为这渎神之语而瑟瑟发抖。 辛巴脸上一凉,伸手摸了摸,指尖腥红。 从天上掉落的不是雨水,而是一滴血。 他猛然抬头朝上看去,盯住碎尸之上的虚空。只见几滴血珠正在半空中微微晃荡、滑动、凝聚,最终缓缓滴落在下方的血泊之中。 血滴溅落的轻响在辛巴耳边炸开,那是——线! 半空中结着近乎透明的丝线,若不是挂上了血珠,肉眼根本难以察觉。 鬣狗下坠之时,曾在半空中诡异地停滞了瞬间,而后血肉分裂——他正是被这些奇异的细线割裂的! 此时天已经暗沉,辛巴恨不得长一双猫眼,好看清楚空中交错的丝线。循着血珠的轨迹,勉强可以识别出其中几条的走向,它们被架设在石楼二层与教堂一层的窗户之间。 他立即冲进旁边的教堂,来到窗前,踩着箱子爬上去检查。 窗柩上的彩色玻璃早已残缺不全,辛巴举起煤气灯细细查看,终于在高处发现了几处细而深的勒痕,随之看清了丝线的真面目。 那线极为细韧,近乎透明,像一束蛛丝。 辛巴伸手一触,绷紧的细线锋锐如刃,在指尖留下一条细而深的血痕。 他缩回手,在指尖嗅到一股淡淡的煤油味儿。 丝线似乎浸过煤油…… ——不好! 念头刚起,就见“蛛网”另一端,对面石楼二层的窗户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辛巴迅速放下手中的煤气灯,然而那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两头窗内晦暗无光,彼此看不清面目,只有隐匿和探究的目光在收割生命的“蛛网”上交汇。 极为模糊的对视中,辛巴感到两人心中闪过同样的念头。 你,是谁? 忽地,对面窗内亮起一团小小的摇晃的火光,那是一支点燃的火柴。 糟了!他要—— 来不及阻止,火柴轻轻一触,小小的火苗霎时蔓开,无数条火蛇在半空中疾速游蹿,教堂外传来人们的惊呼。 情急之下,辛巴用衣袖在手掌上缠了几圈,尝试将丝线拽下。可那些丝线十分易燃,呼吸之间,火蛇已朝着辛巴蹿来,飞扑至窗柩,而后寂灭。 丝线燃尽,只留下缕缕白烟和难闻气味。 辛巴抬眼望去,对面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 应急的哨声不断响起,连原本在外围城墙巡逻的警卫也赶了过来。犯人们被驱赶进石楼,命令尽快回到各自的牢房,等待狱警清点落锁。 辛巴来到石楼二层,走廊的窗边,从地上捡起一根枯黑的火柴梗。 对方细致地将丝线悉数烧尽,只在窗台上留下了蜡滴一样的焦黑的斑块,似乎是丝线融化后形成的。 辛巴摸了摸那些斑块,触感坚硬。这丝线……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望向窗外。 台阶上一片腥红,碎肢满地。 鬣狗的头颅似乎被瘟神带走了。一帮狱警正架设帷幕,试图将零零落落的血肉遮挡起来。几人正在角落处呕吐。 鬣狗的血肉之中,应该还残留着少量丝线。这 17.蜘蛛 [] 会客室里,壁炉烧得比往常还要旺,直如盛夏。辛巴一推门,蕴含着兰花幽香的热浪扑面而来,像走进了一间温室。 莫瑟夫缩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十分畏冷似的裹了条厚毯子,头回没有起身迎接辛巴。 辛巴走近,见他双手紧握十字架,正对着壁炉的火焰默默祷告。往常红润愉悦的圆脸变得青白,写满忧惧,连那两撇小胡子也颓然耷拉在嘴上,简直像换了个人。 辛巴径自在他身旁坐下,椅子发出吱呀轻响。莫瑟夫竟被吓了一跳,睁大的眼睛里挂满血丝。 辛巴:“你看起来很不好。” 莫瑟夫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忧伤道:“朋友,完了……全完了。” “你是指什么?” “所有,全部。”莫瑟夫眼里噙着泪水。“这所监狱要完蛋了,我作为典狱长的生活也要完蛋了。”他从睡袍里抽出一条手绢,响亮地擤了擤鼻子。“傍晚……傍晚发生的那件事,你看到了吗?” 辛巴点头。 “我,我不得不去现场看了一眼,那景象……这辈子都忘不掉了。”莫瑟夫呆呆地盯着壁炉,眼睛里映着两丛火焰,显得魂不守舍。 辛巴看着他手中的十字架。“你也认为那是大天使降下的惩罚?” “难道还有其他可能?那是神的威能,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 辛巴哼了一声。“如果你也相信‘鬼魂复仇’、‘天使审判’那档子事儿,还找我这个侦探来做这么?” “我是想问你……到底是不是鬣狗害死了戈蒂埃?” 辛巴点头。“我已经查明作案手法,并且得到了人证。案发时与戈蒂埃同在教堂二层的犯人们集体隐瞒了真相。”他讽刺地勾了勾嘴角,“不如趁‘天使’刚刚降下惩罚,重新审问这帮人,他们肯定愿意吐露实情。” 莫瑟夫握紧十字架,浑身战栗。“果然是圣米歇尔对凶手降下了惩罚!让他与戈蒂埃从同一个地方跌落,死得……” 辛巴打断他:“你我约定的委托内容有两项,一是调查戈蒂埃之死的真相,二是调查戈蒂埃死后发生的灵异事件。第一项的结论刚刚已经说过,现在来说第二项:没有什么鬼魂,闹鬼事件是人为的。” 莫瑟夫苦笑。“侦探先生,如果你在一天前告诉我这个结论,我一定欣然接受。可是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果闹鬼事件是人为的,今天的事,难道也是人为的不成?” “正是如此。” 见莫瑟夫并不相信,辛巴补充说:“我几乎亲眼见到了策划鬣狗之死的神秘人,而且有理由相信,幽咽、鬼魂、血字,这些把戏统统出自一人之手。” “这……怎么可能?我实在想象不到……” “确实。若不是运气使然,让我注意到半空中的线,恐怕此时我也要握着十字架祈祷了。” 辛巴从口袋里拿出手绢,里面包裹着那那团丝线。 “一切谜团都源于这小小的丝线,它极为细韧、近乎透明,如果将它绷紧,就会像刀锋一样锐利,可以轻易割开皮肤。” 他解开绷带,给莫瑟夫看掌心的伤口。现在血已止住,只留下一条横亘手掌的深红色血线。 莫瑟夫愣了半天,最终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虚软,好像刚从噩梦中醒来。 “不是神,是人……呼,老实说,侦探先生,我依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您看起来很有把握,我暂且相信您吧。”他把十字架放在一旁,摇铃传唤男仆。“现在,我十分需要一顿热乎乎的晚餐来慰藉灵魂。” 仆人十分周到,晚餐体贴地没有出现肉排、肉块和内脏,只有煎鱼和蔬菜,配以莫瑟夫珍藏的葡萄酒。两人用完餐,又一连喝了好几杯,莫瑟夫的脸色迅速红润起来。 他长长叹了口气。“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头脑也那么浑噩了。朋友,现在告诉我吧,‘鬼魂’、‘丝线’、‘神秘人’,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慢慢讲,我的脑子需要一点时间。” “我们先从鬼魂传言说起吧。戈蒂埃死后不久,人们开始听到夜半幽咽。那声音总是伴着晚风响起,而且,你觉不觉得,有点像走调的大提琴?事实上,那正是晚风吹拂‘琴弦’发出的声音。” 辛巴将那段丝线拉直。 “想象这样的‘琴弦’架在教堂与石楼之间,每到晚上11点30分左右,风向改变,陆风拂过教堂与石楼之间的空隙,恰如手指抚弄琴弦,就会发出类似幽咽的奇特声音。” 莫瑟夫听得张目结舌。“还、还有人看到了虚空之中徘徊的鬼影……” “那同样是用丝线表演的精彩魔术。” 辛巴让莫瑟夫捉住丝线两端,自己用手指摁在撑开的丝线上,缓缓施力。线有一点弹性,这回没有将他的手指割伤。 “那人影并非漂浮于虚空,而是像蜘蛛一样,走在丝线结成的网上。只要脚步足够轻柔,慢慢落在上面,就不会被丝线割伤。反之,如果从高处重重摔在网上……” “就会像鬣狗那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只要在现场找到那张网……” “很可惜,网已经被——我们姑且称其为‘蜘蛛’,销毁了。蜘蛛不但精心策划了这场‘神罚’大戏,也预先想好了怎么收场。这线本身非常易燃,加之用煤油浸泡过,只要在一端轻轻点燃,整张网就会在几秒之间消失无踪。不过,教堂和石楼的窗户上还留有丝线磨损的痕迹,而且……” 壁炉跳动的火光中,辛巴盯着手中丝线。“也许蜘蛛并未料到,有一小部分蛛丝没有引燃。鬣狗的血沾在上面,起到了阻燃的效果,尸体上想必还有类似的断线。” “好,好,我会派人去现场搜寻的。果真如此,这个蜘蛛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做这样的事?” “他想扮演圣米歇尔的使徒,以残酷手段向有罪之人降下‘审判’。当然,也不排除他以审判的名义,掩藏更深的杀人动机。” “有罪之人……”莫瑟夫喃喃,“可,这里是圣米歇尔监狱,多的是有罪之人,杀人者,劫匪,强盗……蜘蛛会再次执行审判吗?审判又到何时为止呢?” “我们不得而知。”辛巴只能如此说道。 莫瑟夫怔了半晌,起身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走过来,十分郑重地放入辛巴手中,顺势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 “侦探先生,您圆满完成了之前的委托,这是约定的酬金以及——新委托的定金。”他蹲下身,眼巴巴地抬眼望着辛巴,两撇精心保养的小胡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恳求您不要拒绝这项新的委托——找到那只蜘蛛。” 辛巴眼前浮现出与他隔窗相望的模糊身影,他朝莫瑟夫一笑。 “我正有此意。” 莫瑟夫松了 18.调查 [] 对于圣米歇尔监狱的绝大多数人,这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阿兰在黑暗里缩成一团,梦魇般的景象在眼前挥之不去:泡在血泊中的断肢,粉白的肠子,残缺的胸腔里兀自收缩的心脏…… 他扭头干呕,只能吐出苦涩的胆汁。 数月前,他还是个平凡的牧羊人,每天去海边的草甸放牧,一边眺望大海,一边思念着恋人。村子里的人都说,他是因为看多了大海,眼睛才会那么湛蓝。 “那么,一定是因为你吃了太多面包,头发才像麦浪一样金黄。”珍妮打趣地说。 如果珍妮看到现在的他,肯定会大吃一惊。来圣米歇尔监狱不过一个月,麦浪般的金发已经开始干枯,人瘦了许多,蓝眼睛里也挂满血丝。 “珍妮……” 他在黑暗中默念着,恋人的形象逐渐清晰:她长着秀美的眉毛,文静的双眼,笑起来总是抿着嘴巴,眼睫向下,不像别的乡下姑娘那样大大咧咧。她喜欢看书,知道很多梦幻的爱情故事,讲给他听时,眼中闪烁着细碎星光。 阿兰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干呕。他将手捂在胸口,那里有厚厚一叠的写给珍妮的信,他本打算再写几页,现在却只想立刻寄给她,连他的心一起,放在她那里好好保管。 不管这里有多残酷,我都要好好活下去,只为有一天能够再次见到你。 亲爱的珍妮。 …… 夜深人静时,辛巴悄然起身,离开牢房。 他在阴影中潜行,来到地下室入口,走进比夜更浓的黑暗。用脚尖摸索台阶,一直走到最底层,才将煤气灯点亮,脑中回忆着前往地牢的路线。 在两人捉迷藏的那个深夜,蜘蛛潜入地下,一定对鬣狗做了什么,才让后者像提线木偶一样完成了被审判的戏份。地牢里也许还有蜘蛛留下的痕迹。 地下错综复杂,辛巴在黑暗中数次迷失方向,折返了好几趟,终于找到了那处装着铁栅栏的拱形门洞。 为方便辛巴开展调查,莫瑟夫提前派人将耗子一伙人放出了地牢。现在栅栏上的锁开着,牢房里没有人,只闻空气窒闷,臭气熏天。 辛巴掩住口鼻,用煤气灯照着地面,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 地牢深处被栅栏阻挡,犯人的活动空间极为有限。角落里有一处水瓮,盖子没合上,辛巴照了照,见里面有只乌溜溜的死老鼠。地上散落着臭哄哄的干草,甚至有干掉的粪便。 忍受着可怕的气味四处检查了一番,结果一无所获。 辛巴踮着脚往外退去,竭力不踩到任何可疑的东西。走到门口时,突然瞥见一个细小的东西反射着煤气灯的微光。 是一只小小的眼睛,在黑暗中偷偷打量。 辛巴返身,将灯光凑前去。 那是一只海鸥,身体干瘪僵硬,已经死了好几天。他隔着手绢捡起它,凑近昏黄的灯光细细检查:脖子被咬断,血也被吸干了。显然是鬣狗干的好事。 可,鬣狗是如何得到这只海鸥的,在这深深的地牢里? 辛巴翻开干硬的羽毛,终于发现了他苦苦追寻的线索。海鸥翅膀上有一道隐蔽的伤痕,笔直的,细而深,像一条绷紧的线。 这只海鸥是蜘蛛用丝线捕获的,他将它带给了鬣狗,知道鬣狗一定会喝掉它的血。 辛巴想起最后见到鬣狗的模样:呕吐、虚弱、癫狂、迷幻,类似于神经中毒的症状——蜘蛛似乎通过海鸥的血液让鬣狗服下了某种致幻药剂。 那么,这不是蜘蛛第一次给鬣狗下毒了。天台出现血字的那天,鬣狗已经出现了呕吐和精神错乱的症状,呕吐物中还掺杂着湿哒哒的羽毛。 在血字和药物的双重刺激下,鬣狗发疯咬伤狱警,被关进地牢——这一切都在蜘蛛计划之中。 在漆黑的地牢里,鬣狗的身体和精神最为衰弱之时,蜘蛛再次下毒,进一步摧毁他理智,并将某个念头牢牢植入他的意识深处——到天台去,仰望圣米歇尔,直至神罚从天而降。 在幻觉与催眠的共同作用下,鬣狗顺从地走上天台,然后坠落,化作一蓬诡艳的烟花。 蛛丝、致幻、催眠……蜘蛛会的把戏可真不少。 不过这也给辛巴提供了新思路:致幻药与催眠术不是普通人的手段,也许蜘蛛曾是一名医师、神经学家或者神棍。 等待丹德里恩回信的这段时间,不如先找莫瑟夫清查监狱全体人员的背景,从狱警开始。 他将海鸥留在原处,离开了地牢。接下来,回忆着地下室的布局,朝地下圣母院的方位摸索而去。 费尔南此人疑点重重。他一定在地下圣母院隐藏着什么,也许是圣遗物,也许是……那种奇异的蛛丝。 根据羊皮地图上的指示,最远只能来到一处坍塌的地道前。 先前费尔南带着他和林恩从地下圣母院返回地面时,脚步飞快,路上又迂回了好几次,难以回溯路线。 那么,只剩最后一条路了,虽说麻烦些…… 辛巴返回石柱林立的地下大厅,准备先找到勒索团伙带他去的石室,再将他和林恩在黑暗中奔逃、跌入门洞、误打误撞发现烛光的路线重走一遍。 离石室还有一段距离,辛巴已经嗅到尸臭。 他在门口驻足,片刻后,还是走了进去。 煤气灯照明范围有限,只能一小片一小片地检查此地。 石室中央,地面有一大滩血。拖曳的血痕将他引向角落,那里有一堆零碎砖石,散发着厚重的腐臭。 砖石垒得潦草,缝隙之中,可以窥见腐败的尸身。 辛巴将煤气灯放在地上,一手掩住口鼻,另一只手小心挪开压在尸体头部的石块。 毫无悬念地,下面是301号烂了一半的脸。干枯的眼眶里插着两枚长长的钢钉。 辛巴闭了闭眼,将石块盖回去,起身离开了这儿。 他像之前那样,摸索着墙壁缓缓前行。手下忽地一空,用灯照了照,发现正是当初跌落的门洞,便沿着门洞后破破烂烂的台阶走了下去。 下面是一方平地,四面都有台阶延伸至此。好在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还留着两人之前行动的痕迹。 辛巴沿着脚印走上一道台阶,进入不知位于何处的黑暗走廊——那卷羊皮地图上并未标注这些联通的阶梯和门洞。 他摩挲墙壁,回忆着手下的触感,隐约抵达了目的地附近,却始终没有看见烛光。徘徊许久,借着煤气灯一点点搜寻,才终于进入地下圣母院。 长厅幽邃漆黑,不再有烛光照耀。 他来到祭台前,只见经年的烛泪冷冷地腻在那里。祭台上没有蜡烛,祭台后一片空虚——那尊石像不见了。 难道因为这里被人发现,费尔南改换了供奉之地? 果真如此,藏在地下圣母院的隐秘,也许被一并带走了。 < 19.主教 [] 第二天,狱警没有像往常那样嚷嚷着让犯人们列队上工。难得可以睡到天光大亮,却没几个人能睡得着。 直到上午,牢房才被打开,犯人被要求沐浴清洁、打扫卫生,以迎接主教大人的到来——典狱长已经派人去请雷恩的主教来做弥撒,预计于明天正午抵达。 从盥洗室出来,辛巴来到走廊窗边,见外面的台阶上湿漉漉的,已经被刷洗了好几遍,仍有深褐色的痕迹渗入砖石。 最后,几名狱警搬来一卷长长的羊毛地毯,一盖了之。辛巴认出,那原本是铺在典狱长的会客厅里的。 弥撒仪式预定在教堂举行,或者说曾经的教堂。 除了线条优美的廊柱与窗台,教堂内部与其他小作坊没什么两样:角落堆满木箱,中殿摆着一排排纺纱机、梳毛机,木板搭建的简易楼层挡住了高耸的穹顶和花窗,气味膻臭,毛絮乱飞。 午饭后,犯人们被匆匆召去教堂打扫卫生:搬走木箱,清理机器和地面的毛纤,用蘸着肥皂水的抹布反复擦洗地砖、柱子和窗柩,拿白纱遮住破碎的花窗…… 像给一个八旬老妇梳妆,好让人相信她一度风华绝代。然而岁月变迁,曾经的朝圣地已荣光不再。 辛巴一边擦柱子,一边寻找金牙的身影,想找他打听那个在牢房里布道的“传教士”,他对此人好奇极了。 意外的是,没找到金牙,却看到了费尔南。辛巴还是第一次在教堂见到他。 辛巴拎起水桶,尾随费尔南来到唱诗厅,随便捡了根柱子擦着。 “喂!这里已经擦过了。”旁边一个瘦高个儿的囚犯好心提醒。 辛巴朝他龇牙咧嘴:“我是猫眼,杀了301的猫眼。少管我!” 瘦高囚犯讪讪走开了。 辛巴回头,见费尔南独自站在唱诗厅,望着空荡荡的祭台,背影莫名哀戚。 …… 傍晚,犯人们打扫完毕,典狱长大人破例亲临教堂。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大满意,但时间紧张,也无可奈何,最后让人拿白纱把“仓鼠轮”遮住,在祭台前摆满香烛。 费尔南来到莫瑟夫身边,轻声说了什么。莫瑟夫赞许地点点头,扭头吩咐了几句。 费尔南和另外一名狱警带着四个身强力壮的囚犯离开了,过了半小时,几人气喘吁吁地抬进来一尊一人多高的石像。 石像显然封存已久,满身尘埃。行动间,灰尘簌簌地落下来,露出大理石洁白的底色。在人们静默的注视下,神像被安置在祭台之后,落地时发出扣人心魂的清响。 费尔南以异样的虔诚轻轻扫去石像上残留的灰尘,露出原本的光洁模样。 那是大天使长圣米歇尔,与教堂顶端的铜像如出一辙。与铜像不同的是,圣米歇尔手中的天平与宝剑不见了,只有手指呈现持握的形状。 ——正是辛巴与林恩在地下见过的那尊石像。 辛巴望着费尔南的背影。 他借着主教来访的机会,将自己悄悄供奉的神明请回了教堂。 …… 第二天正午,日光正炽。 犯人们聚集在石楼走廊的窗前,隔着窗口的铁栅栏,目光追随着主教踏上一级级台阶,众司祭与莫瑟夫等人跟在身后。 主教头戴牧冠,身穿祭衣,手持权杖。白绸祭衣在正午日光中有些晃眼。他走得很慢,在铺着地毯的台阶前停步,抬头向天空望去,圣米歇尔的铜像映射着灼灼日光,让人不由眯起眼睛。 他低头念诵了什么,继续前行。 众司祭一路洒下圣水,又将圣水洒在台阶前侍立的狱警们身上。狱警们像即刻得到救赎般松了口气,尤其是昨天清理台阶的人,这才感到血肉的触感和气味终于消散。 狱警们跟在队伍后方,从广场前的正门进入教堂。犯人们没有被准许参加仪式,只能站在石楼窗前遥望,听见百年后,大教堂里再次传出诵经声。 走廊也响起了诵经声,与教堂内的声音遥遥相和。 辛巴以目光搜寻,很快注意到一个人。 常年从事神职会在神态举止上留下痕迹。辛巴在那个人身上发现了与费尔南相似的特质:神态宁和,目光悲悯,看谁都像迷途的羔羊。更重要的是,那人胸前挂着一副明晃晃的十字架。 那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短发,宽额头,深眼窝。相貌堪称英俊,嘴角带着点儿柔和的笑意。他握着胸前十字架,虔诚念诵。 编号1001,外号传教士。 看起来,他曾经是位神父。 狱警中有一名修士,囚犯里有一位神父。这座监狱着实塞满了怪人和谜团。 不过辛巴的注意力暂时还在费尔南那边。 刚刚他察觉到,主教大人的目光在狱警之中扫过,最终停留在费尔南身上,微微点了点头——两人似乎相识,却不愿被别人知晓。 弥撒仪式结束后,主教一行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往奇迹楼的方向去了,大概打算在圣米歇尔山留宿一晚。 如果主教与费尔南有什么悄悄话要讲,今夜将是最好的时机。 当晚落锁后,辛巴悄然离开牢房,在值班室附近的楼梯口静静等候。直到夜深,才听到费尔南悄声离开值班室。 辛巴尾随其后,见费尔南潜入教堂。唱诗厅的花窗内透出柔和烛光。 他跟着悄然来到唱诗厅附近,藏身石柱后。 烛芯发出噼啪轻响。辛巴屏住呼吸,往祭台看去。 圣米歇尔的石像沐浴在烛光中,威严消减,面目更显悲悯。两个人正静静地站在石像前。 其中一人是今天到访的主教,他换下了主持弥撒时穿的高冠和白绸大圆袍,只穿着简单的黑色直袍。另一人一身狱警装束,正是费尔南。 只见两人默默垂首祈祷了一会儿,扭头相视而笑,像一对默契的老友。 主教微笑着打量对方。“好久不见啦,费尔南,你似乎老了一些。” 费尔南微微颔首。“主教大人,比起上一次相见,我已经老了 20.尼龙 [] 一个礼拜过去了,阿兰没有收到任何回信。父亲的、珍妮的,都没有。 从第三天起,他每天都去找耗子问一遍。耗子先是不耐烦,后来眼神越来越不善。 “管你收不收得到回信,从寄信那天开始算,等到第十天,你再不付钱,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第十天,依然没有回信。 耗子一伙人将阿兰堵在盥洗室。现在他们不喜欢在教堂动手了,自从多了那尊石像,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鬣狗死后,他们也害怕天降惩罚,于是消停了几天。但圣米歇尔监狱中的日子实在太过漫长、太过乏味,总得找点刺激吧,不然跟死了也没两样。况且这次阿兰欠钱在先,大天使长不是最公平么,欠债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 他们将阿兰的头摁在水里。后者挣扎不过,呼救声变成了泡泡,直到因为缺氧而昏厥才被松开,像条死鱼一样湿漉漉地瘫在地上。耗子拿脚踩他的肚皮,每踩一下,嘴里便喷出一小股水柱。在施虐者的哄笑声中,阿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呛进气管的水从口鼻缓缓流出。 一个壮硕的囚犯将阿兰单手提起来,再次往水盆里摁去。阿兰微弱地挣扎。 “别!救……” 声音变成了咕嘟咕嘟的泡泡。挣扎、呛水、逐渐窒息,一次次重复着灭顶的绝望。 “求你……我还,还钱……” 耗子将耳朵凑过去。“什么?” 鼻腔和气管火辣辣的,生理性的眼泪不断淌出来,眼前朦胧一片,如在水中。 “我还钱。”他说。 耗子朝他脸上踢了一脚。“你他妈拿什么还?” 阿兰捂着鼻子,里面涌出热乎乎的液体。 有人说:“哎,别打脸,破了相毒牙还怎么享用。”众人发出猥琐的哄笑。 耗子扯着阿兰的头发,迫使他抬头。“听着,你去借、去偷、去卖,不管怎样,明天我要看到钱,100法郎。听见了吗?” 阿兰虚弱地开合着嘴:“80……” “听见没?他还跟我讨价还价,哈哈哈……”耗子乐不可支地朝阿兰腹部踹了一脚。 耗子看着对方因为痛苦而狼狈扭曲的面容,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心中感到一阵快慰。他意犹未尽地上前抽了几个耳光。 “清醒点了么?记着,是100法郎。拿不到钱,明天我们就接着玩,游戏才刚刚开始。” 耗子一行人丢下阿兰离开了。 阿兰缓了很久,才摇摇晃晃地起身,对着洗水池咳嗽、干呕。他洗了把脸,水流中混着一缕缕血丝。 他抬起头怔怔地盯着镜子,好一会儿才认出自己。 面孔肿胀青白,像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死人。暗淡金发湿漉漉地贴着头皮,让他想起了毒牙油腻的淡黄色头发。血又从鼻孔里流出来,淌进嘴巴,一股咸腥味儿。血泊中漂浮着碎肢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他埋头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心想:刚刚干脆死了才好。 珍妮,珍妮…… 眼泪和鼻血啪嗒啪嗒地掉进水池。 …… 阿兰找上毒牙,嗫嚅着说希望借100法郎。 毒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用特有的黏腻温吞的嗓音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他一定会狮子大开口的。” 阿兰垂着头,发梢的水珠清脆地砸在地面。 “哎呀,哭了吗?” 毒牙抚摸着他的脸,阿兰浑身紧绷,勉强没有躲开。“唉,可怜的孩子,脸都肿了。让我……瞧瞧你身上的伤口。” 阿兰费力地勾起嘴角,笑容难看极了。“身上没伤。您、您能借我100法郎吗?等我收到父亲的回信,就还给您。” 毒牙笑容淡去。“距离你寄信出去,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了吧?你们的村子离这儿又不远,如果有回信,早该到了。” 他的轻声细语如薄刃,精准刺向阿兰心中最痛处。 “也许,你的父亲把你视为累赘,不但无法赡养他,还从监狱里伸手要钱。你的情人珍妮,你亲爱的珍妮……你是为她而入狱的,也是为她而活着的,结果人家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连句问候都没有。” 阿兰一瞬间感到心中剧痛,比挨打和窒息更加痛苦。毒牙说出了盘踞在他心中始终不敢直视的想法——一想就痛到活不下去,如今却被旁人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出于求生欲,他下意识反驳:“不、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嗯?” “也许……耗子根本没有把信寄出去,我被骗了!是的,一定是这样,他只想折磨我……” 毒牙微笑。“信寄出去了,我敢肯定。耗子还指望从你身上大赚一笔呢。” 阿兰眼神茫然,像被抽走了灵魂。 他语气平静地问:“您能借我100法郎吗?” 毒牙盯着他,慢慢笑起来,那个笑容温和而残酷。“当然,我当然会帮助你的。不过,你早几天来找我就好了。我在圣米歇尔监狱做借款生意,很不巧,款子刚刚出手,过几天才能回来。唉,你得等等。” 阿兰没有问具体几天。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已到暮春时节,雨水丰沛。每到下雨时,海雾便同雨水朦胧成一片,将整座圣米歇尔山包裹起来,与世隔绝。 这天,好容易捱到放风时间,空中又聚起阴云。刚到傍晚,天色已经黑下来,海风猛烈,涛声汹涌,一场暴雨将至。 辛巴坐在教堂门口,望着色调阴沉的广场和天空。 距离鬣狗身死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蜘蛛的调查却全然没有进展。 这几天,他在莫瑟夫的协助下调研了所有狱警的背景,完全没有医师、神经学家或者神棍——费尔南也是正经修道院出身的。多数人是退伍的宪兵,或者家乡在附近村镇的普通人。 那么,蜘蛛的下毒与催眠技能从何而来?以及那奇异的蛛丝…… 辛巴叹了口气,眼下还没收到丹德里恩的回信,不知那边进展如何。 正苦恼呢,一只洁白的信封伸到眼前。 辛巴抬头,看到叼着烟的金牙。 “在等信吗,小子?脸上忧郁惆怅地,跟珍妮似的。” 是丹德里恩的来信!辛巴顿时一扫阴霾,喜滋滋地接过信封,问:“什么珍妮?” “那个蓝眼睛的小子,嘴里成天珍妮珍妮地念叨,大家就管他叫珍妮了。” 辛巴这才想起,似乎好几天没见到阿兰了。 为了避人耳目,他干脆带着信回到牢房。拆开信封 21.阿兰 [] “他妈的,怎么又是你……” 耗子晦气地吐了口唾沫。上次他们几个受毒牙支使教训林恩,就是这家伙跑来坏事,动静闹大惹来了狱警。事后,他们不光吃了雷欧一顿棒子,还在地牢待了两天。 耗子几人互相看了看,都不愿动手。 辛巴:“不敢打就滚。” 耗子:“你以为你是谁,正义天使圣米歇尔的使徒?来恶人窟主持公道吗?笑死人嘞!哈哈哈!”他用指尖抹了抹眼角。“新人,我好心说你一句:圣米歇尔监狱没有圣米歇尔,没有公平、悲悯、正义,只有绝对暴力与恐怖的化身。等你见识过,就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愚蠢了。” 一伙人离去,耗子在走廊上背对着辛巴摆摆手。“放心,你很快就会见到的。” 阿兰仍侧躺在地上,浑身肮脏。 “起得来吗?”辛巴伸手去扶,他却蜷缩躲避着。“如果你自己都不愿意站起来,那么,我也帮不了你。” 闻言,阿兰缓缓挪开掩面的双手,露出浮肿的脸,绝望而麻木,与辛巴印象中那个眼睛湛蓝、长着雀斑的金发小伙判若两人。 “……帮不了我的,我早晚会被他们折磨死掉。”他喃喃低语。 “你不是说过么?一定要活着出去,因为外面还有人在等你。” 阿兰麻木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眼泪源源不断地冲刷着脏污的脸颊。 “没人在等我。没有回信,父亲没有,珍妮也没有。他们已经不在乎我了,没人在乎我了。被关在这个肮脏的地方,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活下去,非得有理由不可吗?” “如果你真的想帮我,请杀了我吧,求你……” 稚嫩软弱的少年人啊…… 辛巴叹息:“你要真有死的勇气,也不会求我帮忙了。现在,从地上起来,给我说说信是怎么回事,你确定他们收到了吗?” 阿兰流着眼泪,最终还是蠕动着四肢站起来,趴在洗水池边,一遍遍清洗着身上的脏污,直到指尖开始发皱,还是嗅到一股萦绕不去的骚臭。辛巴在旁耐心等候。 他浑身湿漉漉地跟着辛巴来到走廊的窗前,傍晚的凉风让他打颤,却将那股气味冲淡了些。他讲述了寄信的经过。 辛巴听得一脸无语。“你有没有找狱警确认过,囚犯真的不被允许与家里通信吗?” “难道、难道不是么?” “只要把信交给狱警,再给他五个法郎,他肯定愿意帮你把信送去看门人那儿,老乔治来的时候,会把信件一并带走,交给镇上的邮局。” 阿兰张着嘴,愣了半天才问:“那、那么回信呢?” “同样塞钱给狱警,让他帮忙留意,如果有回信就带给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兰·杜布瓦。”阿兰反应了好几秒。名字和过去的生活一同远去了,此刻竟显得十分陌生。 “那么,也许有一封收信人为阿兰·杜布瓦的信正躺在门房,无人认领。” “那我、我现在该去找谁?”阿兰嗓音干涩。 辛巴想了想。“去找费尔南吧。你认得他吗?他就在楼下的值班室,每天清点犯人,给牢房落锁的就是。” 阿兰心中升腾起微弱的希望,与之伴随的是强烈的恐惧——畏惧再次承受希望破灭的痛楚。 他又要哭了。 “万一、万一还是没有……” 辛巴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别像个孩子一样。” 阿兰咬住嘴唇,使劲把眼泪咽回去。 “好吧,好吧。”辛巴把头发挠得蓬乱,“我知道你从前一直过着安稳祥和的生活,猝不及防地被丢到这个鬼地方,一心只想躲进爱情的幻梦里逃避现实,可是,那无异于闭上双眼在悬崖边梦游。放弃幻想、直面肮脏残酷的现实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对你来说,没有回信反而是一桩好事——你能明白吗?” 阿兰缓缓摇头,哽咽道:“对不起,我……不能。” 他向辛巴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辛巴目送他到走廊尽头。年轻人的背影消失于幽暗的拐角,仿佛被黑暗吞没。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来临。 …… “珍妮自杀了。” 辛巴衔在嘴里的香烟“啪”地掉在地上。他没顾上捡,蹙眉盯着金牙。“……什么?” “珍妮”是牧羊少年阿兰的外号。 耳堂里,金牙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就昨天下暴雨那会儿,有人看见他翻过广场边的城垛,跳崖自杀啦。” 辛巴沉默了好一会儿。 “尸体呢,找到了吗?” “操。愿意找你去。” “我要见莫瑟夫,现在。” 金牙瞧着他,笑了,嘴唇间迸出醒目的金色。“侦探,你啊。我劝你以后接点儿别的案子:找丢失的猫猫狗狗啦,跟踪出轨的情人啦……别掺和命案了,不适合你。”他戳了戳辛巴的胸口。“看起来挺硬汉的,其实有颗娘们儿的——啊呀呀呀!!” 辛巴别住他的手指,眼神冰冷。“别废话。” “松松松开!”金牙骂骂咧咧地揉着手指。“走走走!操,你要真是囚犯,看老子不赏你一顿大棒!哼,告诉你吧,这事儿找莫瑟夫大人也白搭……人肯定死透啦,悬崖底下都是礁石,砸在上面只会像生鸡蛋一样碎掉。就算侥幸跳进海里,也会被海水拍晕,淹死,喂鱼……” 辛巴一路沉默。 莫瑟夫的会客厅里。典狱长满面愁容地站在窗前,看着远方的海浪。 “多么年轻呀,人生就此草草终止,实在令人痛惜……至于尸体,唉,那里到处都是暗礁,晚间涨潮后只能乘船去,一不小心就有触礁的危险。因此直到今早退潮后,我才派人去检查。遗憾的是,海浪冲刷了一整晚,已经将所有痕迹洗去了。” 辛巴:“我亲自去找。” “没有这个必要,朋友。这样吧,我再派四个人去海崖下面继续搜查,另派四人沿着附近的海岸线巡查,看有没有什么被冲到沙滩上……” 典狱长止不住地叹息。 “事实上,他并不是第一个从那里跳下去的人了。迄今为止,也许已经有十几个。他们留下的痕迹总是很少,也许过了几周才有零星 22.骗子 [] 早餐时间,辛巴在犯人中搜寻着那两个号牌:502与573——阿兰跳崖的目击者。 他在莫瑟夫处查阅过两名犯人的资料。一个海盗,一个骗子,都被判以终身苦役,已经在圣米歇尔监狱待了十多个年头。与他们同期入狱的犯人所剩无几,大多因为伤病及不明原因死在了监狱里。 辛巴发现了502号。 他曾是个海盗,入狱时已经不年轻,现在更老,而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朽。发顶雪白稀疏,身子佝偻。他正在将早餐的黑面包撕成小块,泡进燕麦粥,好用牙床慢慢咀嚼——他的嘴唇瘪下去,牙齿差不多掉光了。 上工时间,辛巴趁着收集纱锭接近502号,老头正慢吞吞地清理龙带上的毛絮。 纺纱机暂停时,辛巴将缠满纱线的纱锭摘下来,换上空锭,状似闲聊地问:“听说你以前是个海盗。” 老头缓缓抬起眼睛,松垮的眼皮将眼睛挤得很小,几乎只剩下眼黑,看着有些渗人。 他说话像含着口水:“好久没人跟老索伊搭话了……唔,还是个漂亮健壮的年轻人。你刚刚说什么?” 辛巴看着他。“我在海上听说过你的名号,黑胡子索伊。” 老头咧嘴露,出黑洞洞的笑容,浑浊的眼球自深处透出一点光来。“……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号了,真教人怀念。这么说,你也是个小海盗啦?哪个旗下的?” “我是在船上长大的,不过可不是海盗船。” “唔,真可惜。”老头盯着他,“我看得出来,你能成为一个蛮不错的海盗,聪明、矫健;不过成不了海盗头头,不够心狠,也不够贪婪——贪婪,可是海盗最宝贵的品质,哈哈哈哈。” “我想问你一件事。” “别急,我先问你一问。既然你听说过黑胡子的名号,一定知道‘复仇女神’号了。我亲爱的船员们怎么样了,死绝了吗?” 辛巴不光知道“复仇女神”号,而且印象极其深刻。 他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有段时间各个港口疯传‘复仇女神号’的悲惨遭遇。据说,它在一座小岛附近搁浅,船员们下船寻找藏在岛上的宝藏,在丛林中遭到岛上土著的袭击,被土著们大卸八块吃掉了,只有没下船的少数几人活了下来,在夜里放下小船逃跑,人们才得以知道‘复仇女神’号的结局。” 老索伊无声地仰头大笑,一瞬间精神焕发。 “这是十几年来最好的消息!他们背叛了我,还想得到我的宝藏。好吧,为了活命,我把宝藏的位置告诉了他们。他们信守承诺,没有杀我,却将我打包送给了海盗猎人……不过他们还是小看了自家船长,即使身陷牢狱,我的复仇女神也能把他们送上西天!” 说完这番话,老头又像燃灭的灰烬一样萎顿下来,口齿含混地说:“……现在轮到你提问了,为了报答你带来的喜讯,即便你问我如何取得那笔宝藏,我也会如实告诉你的。” 辛巴一笑。“向最贪婪的大海盗索要他的财宝?恐怕不够明智。好在我的问题没那么值钱。”他顿了顿,轻声问:“前天傍晚,你是否亲眼看到一名囚犯跳下悬崖?” 老头慢慢抬眼看他,眼皮沉重无力,像快要睡着了。“唔……你刚刚说什么?” 辛巴蹙眉。“你真的看到他跳下去了吗?” “是的,是的。”老头连连点头。 “那么——他看起来什么年纪?头发什么颜色?个子高还是矮?” “是的,是的,他跳下去了,我亲眼看到……” 老头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辛巴仔细分辨,发觉他口中吐出的都是胡言乱语。 “男的,女的,老人,小孩……我们洗劫了他们的船,让他们逐个走上跳板,枪抵在背后。等他们一个个跳下去,我们将最后一个人的手腕割开,用血引来鲨鱼……” 这老头在装傻。辛巴正要追问,突然闻到一股骚臭。尿液顺着老索伊的裤腿淌下来,淅淅沥沥地在脚下聚成黄色的一滩。老头浑然不觉,絮叨而混乱地讲述着往事,不时咒骂着早已惨死的大副和船员。 辛巴知道,不论是真疯还是假装,他都无法从老海盗身上套出一句话了。 他不相信这个狠戾坚忍的老海盗会突然之间丧失神志,那么,对方的装疯卖傻其实已经传达出这样的信息:他没有看到阿兰跳崖,但不能承认自己说谎,更不能透露说谎的原因。 阿兰“跳崖自杀”一事并不简单。 辛巴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他在一排排纺纱机之间寻找573号,骗子卡迪夫。最后发现他倚在角落,正跟几名狱警有说有笑。 卡迪夫身上竟有种自然而然的绅士气度,他身姿舒展,服装洁净,灰白的头发打着发蜡,整齐地梳在脑后。要不是那身囚衣和号牌,倒像来海上修道院游览的观光客。 他以惊人的敏锐察觉到辛巴的视线,回望过来,在让人感觉冒犯之前迅速将辛巴打量了一番,最后补上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这家伙不简单……辛巴想着,就见对方跟身旁的狱警作别,朝自己打了个手势,示意去旁边说话。 教堂南侧的耳堂被回廊挤占了空间,比北侧耳堂小一半,此刻只有辛巴与卡迪夫两人。 卡迪夫拿出雪茄盒。“这位先生,能否有幸请您抽支雪茄?” 辛巴挑眉。“谢谢。不过上工时间躲到这儿来抽烟,不怕挨棍子?” 卡迪夫悠然笑道:“喔,不要紧,警官们都是我的老朋友了。” 辛巴看了眼雪茄上的红色标签,“罗密欧与朱丽叶”牌,产自古巴的高级手工雪茄,茄衣深褐光润,散发着雪松与肉桂的芳香。 “您平时习惯抽香烟?让我猜猜,骆驼。”卡迪夫态度亲切自然,像一名绅士在自家客厅与客人闲谈。“您身上有一种冒险家的气质,这样的人通常偏爱骆驼牌香烟,也许是因为它直白辛辣的口感。”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人通常囊中羞涩,骆驼牌香烟毕竟比古巴雪茄便宜得多。” 卡迪夫弯起眉眼。“可以给我一支你的香烟吗?” 辛巴从口袋里摸出瘪瘪的烟盒,整个递给对方。卡迪夫随手将刚刚点燃的昂贵雪茄丢到地上,抽出一支骆驼,放在鼻端嗅了嗅。没有雪松之类香料味,只有耿直的烟草气。点燃,浓郁的尼古丁充斥肺腑,热辣呛喉。 卡迪夫:“我年轻时连骆驼都买不起,只能用烟斗抽最便宜的烟草末。那时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像阔佬那样天天抽装在珐琅盒子里的古巴雪茄。后来真抽上了雪茄,从惊艳到习惯到无味,只用了很短的时间——钱财给人带来的愉悦不外如此。现在,我倒更喜欢骆驼的直白与热烈。” 辛巴:“既然你这么喜欢,我还有几盒存货,明天都带给你。” 卡迪夫拿起那个瘪瘪的烟盒晃了晃。“谢谢你的美意,不过这个给我就可以了。毕竟岁数上来啦,又害过肺病,得悠着点儿。” 他慢慢吐出一口烟,朝辛巴微笑。“现在让我们切入正题吧,陌生的朋友,找我——有何贵干?” “有件事想向你确认……” “我可以回答,不过你问错了人。” “我还没说问题是什么。” “不论什么问题。”卡迪夫轻轻笑了。“不如在你提问前,先听听我的故事吧。这样,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雪茄残留的宁静雪松气味与骆驼浓郁烟草味萦绕交织,将两人笼罩其间,朦胧地隔开了纺织车间的嘈杂与膻臭。 卡迪夫盯着半空中的轻烟,陷入回忆。 “你也许知道,我是因为诈骗罪来到圣米歇尔监狱的。你所不知道的是,我是主动入狱的:设计一桩诈骗案,出钱找人扮演受害者,让自己被起诉、逮捕。不过,只要写封信,‘受害者’就会突然发现自己误会了好人,请求法官大人将我无罪释放。 “那封信我一直没写,在这儿待了足足十三年。我给自己判了罪,却不知刑期何时结束……故事要从我小时候讲起。啊,放心,不会太长。你若回首往事就会发现,人生漫漫几十年,要紧的只有寥寥几个瞬间。 “小时候,我是个诚实到木讷的孩子,撒句谎话可以脸红一个礼拜,这种美德保持到十五岁,直到我敬爱的父亲因心脏病骤然离世。葬礼还没结束,他的情妇和私生子就涌到我家门口,要求分得财产,每个人手里都攥着父亲亲笔写下的遗嘱。母亲心地纯良,此前把父亲当成圣人一样崇拜,没想到‘圣人’一直以来救助的并非‘孤儿寡母’,而是自己的私生子和情妇。甚至连那些情妇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才知道,受人尊敬、形象伟岸的父亲,从小教导我要诚实正直的父亲,原来是个高级骗子。 < 23.回信 [] “是的,他来找过我。恳求我帮他取一封寄给阿兰·杜布瓦的信。他说,那封信对他,比命还重要。” 值班室里,费尔南垂下目光,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掌。 “他塞给我一把硬币,5法郎、2法郎,若干不同面额的生丁,说那是他仅剩的钱。我将硬币还给他,让他在这儿等一会儿,自己去门房询问,有没有一封寄给阿兰·杜布瓦的信。门房翻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才想起那封信已经被雷欧取走了。我以为那年轻人也托了雷欧取信,也许因为什么原因,雷欧忘了给他。于是,我回到值班室,把情况告诉了他。 “年轻人愣了愣,一言不发地走了。第二天,我就听到了那个不幸的消息……” 狱警雷欧是阿兰跳崖的目击者之一,眼下,“信”的线索也指向了他。 费尔南看着眼前的辛巴,问:“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辛巴苦涩地勾了勾嘴角。“在那个暴雨的傍晚,我曾与他有过一番谈话。是我建议他去找那封信的,结果似乎让他走向深渊……至少,我得试着找到那封信,弄清楚他为什么决定跳下去,不然夜里会睡不着的。” 他隐瞒了阿兰“跳崖自杀”的疑点,但也没有对着费尔南说谎,因为这位前修士的眼中有着真切的哀伤。 “你不必负疚,这是无可奈何的。在将近二十年的狱警生涯里,这样的人我见过好多个,每一个都背负着不幸的命运。我……我曾经试着提供帮助,只害得他们更受折磨。在圣米歇尔监狱,你不对别人施恶,别人就要对你施恶。要么让他们以好人的身份悲惨死去,要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堕入黑暗……” 费尔南目光低垂。“最后我选择闭上眼睛,尽量避免与犯人们接触。” 辛巴默然。 费尔南:“等找到他的尸骨,我会把他安葬地下骸骨库,让他在圣者的光辉中安息。他们……都在那儿。” 不使有罪之人得到惩罚,不给亡者一个交代,即便在圣者的光辉中,恐怕他们也难以安息。 辛巴怔住了——这正是蜘蛛的信念。如果蜘蛛的审判是行使正义,他站在蜘蛛的对面,又如何自处? 抓到蜘蛛,把他交给莫瑟夫,消灭典狱长奢侈生活中的不安因素,然后拿着佣金去休假吗? 劝蜘蛛不要以恶制恶,如费尔南那样“闭上眼睛”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脑中纷乱想法驱散,动身去找雷欧。 还未到抉择的时刻。眼下,先专注于追寻阿兰·杜布瓦的下落吧。 …… “跟你小子有什么关系?”雷欧不耐烦地咒骂,“妈的,一个个都跑来找老子要什么阿兰的信。” 辛巴塞过一张钞票,雷欧瞥了眼面额,态度顿时丝滑起来。 “啊,没错,我从看门人那儿取走了那封信。我他妈哪儿知道谁是阿兰啊,前几天毒牙托我留意这封信,一寄到就给他,我嘛,就给他了。” 毒牙。这条毒蛇,果然将天真的年轻人玩弄于股掌。 辛巴:“还有其他人要过这封信吗?” “有啊,珍妮——就是眼睛瓦蓝瓦蓝,老念叨‘珍妮’那小子。他告诉我他才是那个阿兰,那封信是寄给他的。我告诉他信已经给毒牙了。”雷欧耸耸肩,“傻小子,当天就自杀了。” “那么,他去找毒牙了吗?” “谁知道呢,也许是吧——你关心他干嘛?”辛巴还没回答,雷欧便嗤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跟鸡仔……林恩是相好呢,嗨,我还是习惯叫他鸡仔,不过人家现在给典狱长挣钱,挣大钱,咱也得放尊重些。” 辛巴懒得跟满脑袋龌龊的雷欧的争辩,扭头就走。 新的嫌疑人浮出水面——毒牙。他提前取走阿兰心心念念的信,一面在精神上折磨他,另一面让耗子等人每天凌虐他,为的是让他彻底崩溃,任人摆布。 阿兰得知信被毒牙提前取走,明白了此人的虚伪与恶毒,一定会找毒牙对峙……之后,他就“自杀”了。 如果毒牙就是真凶,老索伊和卡迪夫至于如此忌惮吗?不,他们忌惮的应该不是毒牙,而是…… 瞬间,一束光穿越谜团,照得心头洞明。 ——为什么莫瑟夫不愿意深究阿兰之死?为什么老索伊、卡迪夫甚至狱警雷欧都愿意为凶手作伪证? 辛巴想起初到圣米歇尔监狱时,莫瑟夫对他说过的话: “囚犯之中有一个家伙尤其不能招惹。他是某位公爵的爱犬,烈性獒犬,酷爱伤人,手上沾的人命恐怕砍十次头都不够赔。” “公爵舍不得杀他,就疏通关系,把他关到我们这个铁笼子里,还纡尊写信交代我多加关照。” “马斯蒂夫,这是在档案上登记的名字,编号是444。在这里,犯人们管他叫——瘟神。” 毒牙背后的人,正是瘟神。 …… 两天前的傍晚。 毒牙用手指缠绕着淡黄色的头发,好整以暇地看着阿兰朝他走来,年轻人压抑着愤怒与激动,激烈的情绪让他生机焕发,不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有些出乎毒牙的意料。不过,这样才有趣啊……他露出微笑。 阿兰痛声控诉:“你……原来你跟耗子他们是一伙的,是你拿走了我的信!” “瞧你气势汹汹的,原来是为这个。”毒牙好整以暇,“信是我拿走的。不过,孩子,请相信,我完全是为了你好。” 阿兰气急反笑。“为我好?!别一口一个‘朋友’,阴险、恶心、虚伪、肮脏……你这条毒蛇。把信还给我,否则我就算拼死,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毒牙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蓦然一笑,从外套口袋掏出一只信封。 “那就看看吧,这封,你视之为救赎的信。” …… 两天后,同样的傍晚,同样的地点。 辛巴找到毒牙。 “意外来宾啊。其实,我正要去找你。”毒牙笑咪咪地,但左眼微微肿胀,带着滑稽的淤青。 辛巴挑眉。“找我?” 毒牙点头。“是呀,有件绝对出乎意料的大好事。不过——容我卖个关子,先听听你的来意吧。” 肯定,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但此刻,辛巴更在意阿兰之“死”。他盯住毒牙:“阿兰·杜布瓦,他曾找你索要他的信。” 毒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哦,没想到你为他而来。唉,可怜的阿兰……是的,他曾找我来取他的信,当时他指着鼻子骂我:‘阴险、恶心、虚伪、肮脏’,深深地刺伤了我的 24.邀约 [] “现在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提前取走这封信,为什么不愿阿兰看到。这纸上全是灰烬,看完,他的心也死了。我想温暖那颗冰冷的心,他却将我推开,跑到悬崖边纵身一跃……唉,我好伤心呐。” 毒牙说着“好伤心”,脸上却挂着笑容,温声对辛巴说:“是你建议他来找这封信的么?那么你——亲手把他推上了绝路。” 辛巴咬住后槽牙。他算是见识到了这条蛇的阴毒。 那封信确实足以让阿兰失去生存意志,不过老索伊和卡迪夫的古怪态度早已说明,阿兰“跳崖自杀”之事另有蹊跷。 阿兰未必跳崖,更未必身死。 而眼前这条毒蛇,一定知道阿兰的下落。 不过,跟他耍嘴皮是无法得到答案的。辛巴转身欲走,却在门口瞥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别急着走呀。”毒牙在他身后说,“好啦,悲伤的话题到此为止。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辛巴冷冷看着他。 “鄙人的主人马斯蒂夫大人,诚挚邀请您于今天晚上八点钟,来红房子与他共进晚餐,尊敬的……” 毒牙笑意加深,缓缓补上那个称谓,“侦探先生。” 辛巴瞳孔一缩。 毒牙不可能猜到他的身份,必定有人泄密了。 而整个圣米歇尔狱,知道他身份秘密的只有三人:一名不与犯人接触的文职人员,狱警金牙,以及典狱长莫瑟夫。 他沉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毒牙歪头缠绕着发尾。“暂时保密。等您与主人会面之时,自会知晓。” “那么,马斯蒂夫为什么要见我?” 毒牙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说:“放心,我的主人对您并无恶意,反而殷切希望建立友谊。您身份的秘密也会止于我们主仆二人。今晚八点钟,务必赏脸光临呐。” 说完,他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俨然将这间公共休息室当成了自家客厅。 辛巴急于寻找刚刚在门口偷听的人,扭头便走。 他很快找到了。 林恩从走廊拐角处探身张望,看见他,眼睛一亮,好像在等他出来。 辛巴走上前,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段时间,林恩将兰花养得大有起色,颇得典狱长倚重。如今,他已被免除纺织车间的劳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圣米歇尔堡南半边。 “辛巴先生,”林恩看着毒牙所在的休息室,脸上显出担忧。“他……如果他为难你,我,我可以求典狱长大人……” 看样子,林恩应该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 辛巴稍稍松了口气。 “没什么,找他问个事儿而已。”辛巴换了话题,“你是来找我的吗?” 林恩点点头。 这会儿是放风时间,两人便一道离开石楼,往广场走去。 路上,他说明来意:“莫瑟夫大人最近新买了许多兰花。虽说状态不大好,不过都是很美丽、很珍稀的品种。我,我想邀请您去看看。莫瑟夫大人已经应允了。”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的邀约。 不过,眼下年轻的牧羊人生死未卜,辛巴实在没有欣赏兰花的心情,便说:“我听狱警们闲聊,说典狱长正在筹建一座兰花温室。等温室建好了,我能有机会去瞧瞧么?” 林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大人已经订购了建造温室的材料,准备建在回廊中央——回廊就在教堂南边,中间环绕着大片草坪。温室会很小巧,像个玻璃匣子似的倒扣在草坪中央,我会把里面的土壤都换成……” 意识到自己有些滔滔不绝,他不好意思地打住话头,埋头拉了拉帽子。 “换成什么?” “呃,用腐叶土和蛭石调配的培养土。”林恩对着地面抿嘴微笑,“我还提前发酵好了肥料,到时候拌进土里,好让那些可怜的花儿吃饱喝足。” “啧,恐怕温室里的味道……”辛巴皱起鼻子。 林恩愣了愣,失笑。“不,不是非得用粪便。用果皮、鱼骨头、豆子都可以发酵成很好的肥料。” 两人说着,渐渐漫步至广场。今天难得晴好,晚霞将海水染作漂亮的玫瑰色,暮春温润的海风拂过肌肤和发丝。 辛巴望向海面,烦扰暂消,微微笑了笑。 “挺好,瞧你很中意现在的工作。” “嗯,我一直很喜欢植物。辛巴先生,谢……” “哎呀,打住打住。”辛巴赶紧摆手。 他们来到广场边缘。潮水已经覆没沙洲,一波波冲击着悬崖之下的礁石。 辛巴望着下方漆黑嶙峋的乱礁,眉头又微微拢起。 假如阿兰还活着,他会被毒牙藏在哪儿? 地下室? 不。据他观察,近来费尔南经常进入地下,待很久才出来。如果一个大活人被藏在里面,很容易被发觉。 那么…… 他朝一个方向望去。灰暗的建筑群中,只有那里露出一方鲜红色的尖顶。 那里是瘟神的居所,红房子。 今晚,他将去那里赴约。 “……辛巴先生,你一定要小心那个人。” “你是说毒牙?” 辛巴扭头,见林恩正望着他刚刚注视的方向——那鲜红色的尖顶。 “不。”林恩声音极轻。“瘟神。” 刚刚他在门口,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辛巴不由怀疑。刚想试探,却见金牙迎面走来。 林恩连忙低头打招呼:“长官,日安。” 金牙对他谦逊的态度很满意,直言:“哎,我跟猫眼小子有话说,你去别地儿转悠吧。” 林恩乖顺地离开了。金牙与辛巴倚在城垛前,周围犯人都识相地没有靠近。 “小子,你有麻烦啦。” “这话你不是头一回说了。” 金牙啧了一声,好像在犹豫怎么开口。 辛巴索性先甩出话题:“瘟神知道了我的身份,还邀我共进晚餐。” 金牙看上去并不意外,只问:“什么时候?” “今晚8点钟。” 金牙拿大拇指对着自己,豪气道:“晚上9点钟,咱去红房子捞你。”开玩笑似的加了句,“放心,不会让你被他吃掉的。” 辛巴也开玩笑似的问:“不吃我,那其他人呢?” 金牙转过脸,望向远方草甸上的羊群,一脸神往地说:“红酒炖羊羔肉,吃过么?滋味绝美,绝对比这里所有人都好吃。” 辛巴收起玩笑的语气,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 25.威胁 《圣米歇尔的审判》全本免费阅读 [] “那么,你就是辛巴。” “正是。” 瘟神动了动身子,脚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辛巴注意到他的脚腕上拴着铁链,厚重的锁链如蟒蛇一样在长毛地毯里蜿蜒,连接着躲在沙发后方的黑沉沉的铁球。 “辛巴……”瘟神咂摸着这个名字,“我曾经认识一个辛巴,他强悍、灵敏、富于勇气。他死后,就很难遇到像样的对手了。我很怀念他。”他顿了顿,露出一个似乎是欣慰的笑容。“好在,我没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辛巴闻言蹙眉。 毒牙近前道:“大人,晚餐已经准备妥当。” 瘟神从沙发里起身,如一座小山拔地而起,居高临下地对辛巴说:“那么,请吧。” 辛巴:“等等。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受到邀请。” 毒牙彬彬有礼地微笑。“先生,主人的晚餐时间是八点零一刻,不容有迟。请您先落座,随后再谈不迟。” 瘟神已经朝餐厅走去,脚下蜿蜒的铁链渐渐绷直,拖拽着那只沉重的铁球刮过地毯,不时发出渗人的刺耳刮擦。辛巴看见被压倒的地毯中露出一枚枚钉子——整张地毯是被钉在地板上的。铁球在上面留下深深的痕迹。 他们来到餐厅,这里与会客室相邻,当中摆放着一条长长的餐桌。主人位的椅子巨大,显然为瘟神准备的。辛巴在远远的另一端坐下。 毒牙殷勤地为两人揭开餐锃亮的银色盘盖,瘟神的盘子里赫然是一颗带血的牛心。 瘟神盯着那颗红彤彤的牛心,突然叹了口气。 “我的狗被人害死了。那是条好狗,很乖,很忠诚。从小养到大,跟了我二十多年。他死得好惨——你看到了吧?身子七零八落,只剩一颗头还算完整。” 辛巴想起那个时候,瘟神拖着沉重的铁球从红房子来到台阶前,从一地血肉里珍惜地捧起鬣狗的头颅,说:“就算是神害死了你,我也要把他从天上拖下来,丢进地狱”。 他对鬣狗感情深厚,同时,也把对方当做一条狗来对待。 “他是公爵的爱犬,烈性獒犬,酷爱伤人”,如莫瑟夫所说,瘟神自己也是被当做“烈犬”养大的。他的名字马斯蒂夫,意为“獒犬”。而他的主人——诺曼底公爵将他的“笼子”打点得如此妥帖,也称得上情意深厚了。 这种怪异扭曲的人“犬”之情,也传递到了瘟神与鬣狗之间。 刺啦——椅子发出刺耳的拖曳声。 不知为何,瘟神忽然丢开餐具,拖着铁链来到靠墙的柜子前。那是一只造型繁复的洛可可式木柜。他打开装饰着金色线条的柜门,从里面捧出一个鱼缸似的巨大的玻璃罐,单手托在脸前。 里面没有金鱼,而是一团毛发纠结、颜色惨白的东西,随着瘟神的动作在玻璃罐里晃荡起伏,慢慢朝辛巴转过来。 那是一颗人头。三角眼,招风耳,三角眼,脸上生着一团团褐斑。嘴巴微微张着,露出参差尖细的牙齿。 鬣狗的头颅被泡在福尔马林里,肿胀发白的脸上还凝固着死亡瞬间的惊恐。 瘟神隔着玻璃摸了摸那颗头颅,将玻璃罐摆在自己的餐盘旁。“我的好狗,从前总是乖乖蹲在地上陪我吃晚饭。自他死后,连晚餐都变得难吃起来。” 头颅随着药水微微晃荡,摆动着转向瘟神,好像在研究他盘子里的食物。 瘟神姿势僵硬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生牛心,餐刀在陶瓷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没排干净的血溅得到处都是。他将一大块生肉叉进口中,大口咀嚼着,血汁从嘴角留下来,将洁白的领巾濡湿成粉红色。 “既然你叫辛巴,唔,应该知道,”瘟神狼吞虎咽着说,“狮子猎捕到野牛后,会从心脏开始吃,那是最有营养的部位。哈,哈哈,不过母狮子似乎会从睾△丸开始吃。”他粗野地笑起来,露出猩红的牙齿。 餐桌另一头,辛巴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幕。 裹着华服的野兽,银餐盘里的心脏,泡在玻璃罐里的人头。 整个画面诡异得要命。 毒牙安之若素地站在瘟神身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辛巴低头看看自己的餐盘,食物还算正常,牛排、土豆与配菜。他动手切开牛排,三分熟,粉色切面渗出淡淡的血水。餐厅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奇怪气味。 他感到毫无胃口。 “感谢招待,晚餐丰盛极了。”辛巴说,尽管他什么都没吃。他看着毒牙为瘟神更换餐盘,新餐盘中央摆着一颗新鲜的肝脏,说:“不过,我对这次邀请的目的倍感好奇。” “听说你是个私家侦探。”瘟神侧首问毒牙,“朱利安,私家侦探是做什么的?” “大人,所谓私家侦探嘛,就是你给他钱,他帮你办事儿。” 瘟神咽下最后一块肝脏,用毒牙递来的餐巾抹了抹嘴,最后对辛巴说:“就是这样,我要你帮我办件事。” 辛巴直觉地拒绝道:“遗憾的是,我正在一项委托任务当中。为了对雇主负责,在手头的委托完成之前,暂不接收新的委托。” “侦探先生,先别急着拒绝。”毒牙说,“为什么不先问问这份委托的内容?也许与你手头的工作并不冲突呢。” “那么,委托内容是?” 隔着长长的餐桌,瘟神盯住他,缓缓开口:“找到那个‘蜘蛛’。” 辛巴呼吸一滞。 “你好像挺吃惊。”瘟神说。 “莫瑟夫告诉了你蜘蛛的事。为什么?” 只有他跟莫瑟夫知道这个代号——蜘蛛。 毒牙笑得开心极了。“侦探,看来你还不了解,此刻坐在你面前的才是圣米歇尔监狱真正的主人。至于莫瑟夫,你可以把他当做马斯蒂夫大人的——管家。” 辛巴蹙眉。“管家?” 毒牙朝他眨眨眼。“我悄悄地向你透露一个小秘密吧,侦探先生。在成为圣米歇尔狱的典狱长之前,尊贵的莫瑟夫大人只是公爵府上的一名小小男仆,喏,就像我一样。” 瘟神冷哼一声。“莫瑟夫,一个只知道钻营和享乐的蠢货罢了。他之所以被公爵大人安排到这个位子,就是为了给我提供舒适的生活。一直以来,他的工作还算令人满意,直到我的好狗惨遭屠杀……” 他幽幽地叹 26.脚印 《圣米歇尔的审判》全本免费阅读 [] 辛巴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先接下瘟神的“委托”。 虽然林恩得到了莫瑟夫的庇护,可如今看来,在瘟神面前,莫瑟夫的庇护根本不值一提。 “我会设法尽快找出蜘蛛。”最终,辛巴说,“为此,需要确认一名囚犯的下落——1421号,外号珍妮,一个金发蓝眼的年轻人。” 瘟神感兴趣地问:“这个人跟蜘蛛有什么关系?” 辛巴关注着两人的反应。“这名囚犯刚刚失踪。而这,也许会引来蜘蛛的下一场审判。” “审判?”毒牙的嗓音尖锐起来,“他是自杀的——许多人都看到了!” 见辛巴盯着他,毒牙缓缓笑了。“哦,你还在怀疑我,侦探。你以为我把他藏到了马斯蒂夫大人这里?好吧——大人,我恳求您,准许我带侦探先生好好参观一下这座房子,免得他老用那双猫儿眼盯着我,怀疑我把那个年轻人绑在某个房间里施虐。” 瘟神全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只是沉声道:“别忘了,两个礼拜。” 辛巴看过去,见瘟神正用手掌抚摸那只玻璃罐,动□□怜。鬣狗的头颅在福尔马林里上下浮动,仿佛在蹭主人的掌心。 场面诡异极了。 随后,他便跟着毒牙离开餐厅,细细“参观”起了这座红房子。 这是一栋两层建筑,一楼包括会客厅、餐厅和厨房,由于瘟神拖着铁球不便上楼,主卧室、盥洗室和书房也被安排在一层。二层另有四个客房、一间小客厅和公用盥洗室。 二楼的四间客房里,挨着楼梯的两间有住人的痕迹。一间乱得狗窝一般,另一间衣柜里有编号为45的囚衣,看起来分别是鬣狗和毒牙的房间。两人在石楼有自己的牢房,但似乎也被允许在红房子留宿。 剩下两间客房似乎常年空着,窗户紧闭,空气陈旧。开门时,有浅浅的灰尘洒落。 除了瘟神主仆,辛巴没在红房子里找到第三个人。他甚至检查了衣柜、箱子、床底,都一无所获——阿兰似乎真的不在这儿。 毒牙站在客房门口,一脸嘲讽:“侦探先生,您要是觉得没尽兴,干脆在这儿留宿一晚吧。反正房间都是现成的。” 辛巴合上衣柜。这是他检查的最后一间空客房。 刚刚说到阿兰的失踪可能引发下一场审判时,毒牙表现出些微异样。 如果阿兰真的不在这儿……很有可能,他已被杀害、抛尸。 辛巴想起那双湛蓝的眼睛,感到胃部沉坠,目光茫茫地在房间扫过,忽地一凝,停驻在窗台上。 他走过去。 房间里的家具都落了一层薄灰,只有这片窗台洁净无尘。 他将两扇窗之间的搭扣轻轻推上去,打开窗户。窗台外有一处的小小空间,摆着几只花盆,里面的花花草草多年无人问津,早就枯死了。前天傍晚下过一场暴雨,盆中的泥土还是湿润的。 辛巴凝视着中间那只花盆——在它的边缘处,有小半个脚印,前深后浅,脚尖朝内。 没有被暴雨捣毁,可见是一两天之内留下的痕迹。 那么,可以推测:前不久,有个神秘人从红房子外侧爬至二层,用薄片挑开窗户内侧的搭扣,踩着窗台进入了房间。为了抹去留下的痕迹,将窗台擦拭得干干净净。地上铺着旧地毯,倒是看不出痕迹。 辛巴抹了一把旁边柜子上的薄灰,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个房间平时都没人吗?” 毒牙:“先生,这里二十年没人住啦。” 辛巴:“这么大的房子,都靠你一个人打理?” 毒牙嗤笑。“那是下等仆役的工作。马斯蒂夫大人喜静,只让他们定期上门打扫。” 看起来,仆役们并不经常来客房打扫,这里的灰尘积了半月左右。 两天之内,如果没有其他人来过,合上窗户搭扣的,只能是在花盆里留下半个脚印的神秘人。 而搭扣只能从窗户内侧合上,这意味着:要么,那个人已经从别的途径离开了红房子,要么……此时此刻,他仍在红房子里。 毒牙在门口拉长声音道:“侦探先生?” 同时,外面的座钟响起,已到晚上九点钟整,一层门廊处隐约传来敲门声。 辛巴将窗户重新关上,扣好,跟着毒牙离开了客房。 那只脚印不可能属于瘟神,也不会是毒牙。辛巴不由想到——蜘蛛。 如果蜘蛛潜入了红房子,他为何而来? 如果蜘蛛仍留在红房子中,他又躲在何处? 辛巴一路思忖,跟着毒牙走到门廊,见金牙正在外面等候。门外还有另外一名陌生的狱警,似乎在站岗。 毒牙让开门,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由衷感谢您今晚的光临。务必不要忘记与马斯蒂夫大人的约定呀,先生。” 辛巴没说什么,与金牙一道走入夜色之中,听见门在身后关闭,门锁窸窣。他驻足回身,见那名站岗的狱警正从外面将大门锁上。 “这里一般什么时间上锁?”辛巴问。 金牙答道:“12点之前落锁,早上8点开门,那个时间有人送早餐来。人家跟一般人吃的可不一样——现在你也知道了吧。” 辛巴注视着眼前的建筑。红房子是独栋建筑,结构又方正,没有设置密室的空间——至少地面上如此。 那么,地下呢? 刚刚“参观”红房子时,他并未发现地下室的入口,便向金牙确认:“这栋房子有单独的地下室吗?” “你关心这个干嘛?”金牙犹疑地看过来,见辛巴不答,想了想说:“没有吧,应该没有。我就跟莫瑟夫大人来过几次……”谈到莫瑟夫,他瞄了辛巴一眼。“哎哎——你去哪儿?” 辛巴已经绕到红房子背面,望向二层漆黑的窗台。 那扇窗位于红房子和石楼的夹角处,等到天黑,这里就成了无人注意的阴暗死角。 金牙也望向那夜色中的窗台,摸不着头脑。“看啥呢你?” 辛巴幽幽地说:“朱丽叶。” “……瘟神怎么着你了?”金牙瞪着他,“好好的人,这就傻了。” 半个脚印的谜团萦绕在辛巴心头。他思虑重重地跟金牙返回石楼,经过值班室的窗口时,脚步一顿。值班室已经熄灯了,似乎比往常早了许多——费尔南此时在里面吗? 他伸手敲了敲窗户。 27.诱饵 《圣米歇尔的审判》全本免费阅读 [] 死鼠的尸体是新鲜的,血色艳红。距离写下这行血字,也许只过了一两个小时。 蜘蛛为何冒着暴露风险,在下午时分、一处缺乏遮蔽的空地上写下血字? 更关键的问题是:这一次的审判对象会是谁? 嫌疑人很快出现在辛巴眼前。一名囚犯跪倒在血字面前,双手抠在脸上,几乎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他正用崩溃破碎的声音不住重复:“它的心没了,心没了……” 那是耗子。 辛巴细细查看死鼠裸露的细小内脏。果然,它的心脏不见了。 他心一沉,耗子的表现意味着……辛巴大步上前,将耗子从地上拎起,用力到指节嘎嘣作响,低切道:“你——杀死了阿兰,还挖走了他的心脏?” 耗子浑身瘫软,只是哀泣。辛巴狠狠地将他的脸扭向青空之上的大天使长。“圣米歇尔洞悉一切,祂正看你……” 耗子爆出一声怪叫,痉挛着从辛巴手中挣脱,扑倒在地,朝大教堂的方向疯狂叩首,嘴里吐出混乱的忏悔之语。 一切似乎已经明了。 囚犯们将血字、死鼠、耗子围在中央,目光暗含着嗜血的期待:神之审判就要降临,而受审判的罪人正在眼前。观众们已然预知,他将以何种方式惨死。 ——剖腹,挖心。 耗子被那些目光焚烧着,灵魂蜷曲,发出濒死的尖叫。 在这处决异教徒般的狂热氛围中,辛巴只觉心头冷彻。那牧羊少年…… 忽地,他见瘟神硕大的身影伫立在红房子的窗前。对上他的目光,瘟神阴沉地勾了勾嘴角,仿佛在提醒。 两周。 哨声响起,狱警们将静立的犯人们疏散,并把耗子单独带走了。 …… 血字再现,人心惶惶。犯人们被提前关回了牢房。 辛巴静静等待着。 不多时,金牙便出现在门口。 向瘟神泄密后,莫瑟夫似乎有些心虚,开始回避与辛巴会面,只派金牙带来三个字:“怎么办?” 而辛巴的回复也很简单:“把耗子关进地牢。” …… 夜晚,地牢里。 耗子蜷缩在角落,浑身发抖。他竭力把那些画面和触感驱逐出脑海,却无济于事。 它们在黑暗中更加清晰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里,那个阴冷潮湿的地方,鼻端萦绕着浓郁的葡萄酒香和血腥味儿。一盏煤气灯挂在斜上方。灯光被调得很暗,因为他不敢看得太清楚。 面前的铁板上躺着一个人,头套麻袋,脖颈和四肢被牢牢绑缚,像案板上的鱼一样弹动抽搐着,剖开的胸腹在昏暗灯光下反射着艳艳红光。 那人迟迟不肯死去……再这样下去,死的可就是自己了。 耗子心一横,闭眼、伸手,在乱七八糟的内脏中摸索心与肝。铁板上的人疯狂抽搐着,发出窒闷的惨叫——麻袋底下,他的嘴巴早被塞住了。 即便隔着手套,那触感依然烙在手上,至今烧灼着皮肤。 温热、滑腻,仍在蠕动着的…… “啊——啊——!!” 耗子跪伏在黑暗,感到圣米歇尔的目光穿透砖石、地面和黑暗,焚烧着自己的头颅和脊背。 是的,是的,祂已洞悉一切。 此时,地牢外传来一股煤油味儿,又很快被地牢熏人的臭气压下去。 耗子被恐惧折磨得近乎疯癫,根本无暇在意。 他哭嚎、忏悔,最终脱力地蜷缩在肮脏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地下如雷声炸耳。 “谁!谁在那儿!”耗子拼命睁大眼,只看到一团浓稠的黑暗。 地牢门口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耗子连滚带爬地往地牢深处缩去,黑暗中传来清脆的叮当之声——对方正在打开牢门。耗子想起血字旁边那只死老鼠,顿时被恐惧灭顶。“别、别过来!” “滋”地一声轻响,牢房外蓦然腾起熊熊火光,如地狱业火。 耗子惊恐交加,吓得昏死过去。 …… 外面,火光勾勒出牢房门口人影,一圈半圆形的火焰将他围拢。 辛巴出现在火圈外,隔着猎猎火光,终于看清楚了站在牢房门口的那个人。而他并不感到意外。 那是费尔南。 此时此地,两人隔着火光对视。如同第一次审判之时,他们隔着火焰、血肉、人群,在两扇窗前遥遥相望。费尔南的身影与石楼窗内晦暗的人影渐渐融为一体。 费尔南轻声开口,似乎有些疑惑:“1422,你……怎么在这儿?” “费尔南先生,不如先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费尔南默不作声,过了会儿,才说:“你不是普通的囚犯。” 辛巴一笑。“好吧,也到坦诚相待的时候了。我是一名私家侦探,原本受典狱长委托调查戈蒂埃一案,现在的调查对象,则是在圣米歇尔监狱执行‘审判’的神秘杀手。” “原来如此……你以为我是审判者,到这儿来是为了杀人。” “审判者?我倒是帮你起了一个更贴切的代号——蜘蛛。” 烈火中,地下室的空气越来越窒闷。隔着扭曲的热流,辛巴盯着费尔南的脸——他的眼睛映着火光,其中没有惊慌与愤怒,只有近乎哀伤的平静。奇怪地,不像杀手,倒像是一个殉道者。 望着那眼神,辛巴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明明胜券在握,却直觉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是因为一切进展得太快、太过顺利了。傍晚血字再次出现,疑似审判对象的耗子自发暴露,当晚费尔南踏进陷阱……一切发生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像一出节奏紧凑的剧目。 费尔南声音沉静:“侦探先生,你以耗子为诱饵,希望引诱审判者——蜘蛛踏入陷阱。可你又不想牺牲诱饵,因此早早收网。这样的话,你如何证明我就是蜘蛛?我只是恰好出现在这儿罢了。” 辛巴暂且压下心头烦躁。“在踏入陷阱之前,已经有三条线索指向了你,费尔南。第一,鬣狗死亡那天,我看到有人在石楼窗前点燃丝线,虽然光线暗淡,难辨面目,但身高、体型与你基本吻合;第二,昨天深夜,你曾在血字出现的地点徘徊,为了侦查环境?” 辛巴停顿,微笑。“当然,这两条也勉强可以说成巧合。最后一条却不容辩驳:有目击者看到了你写下血字后离去的背影。那人便是,红房子里的瘟神。” 费尔南怔愣无言,似乎默认了。 其实第三条是辛巴唬人的。不过看对方反应,在红房子前写下血字、留下鼠尸的人,确是费尔南无疑。 可他心中的烦躁感却愈发强烈——如果费尔南就是蜘蛛,以其行事之谨慎,为什么要冒着暴露的风险在白天写下血字?就好像…… 辛巴呼吸一滞。 就好像,他是故意被人发现的一样。 “你说的没错。”此时,费尔南缓缓开口,“放火烧线的人是我,在红房子前写下血字的 28.字条 《圣米歇尔的审判》全本免费阅读 [] 地下,辛巴与费尔南隔着火焰,遥遥相对。 随着煤油消耗,火势渐渐变弱。 辛巴布置陷阱时小心地控制了煤油用量,一是避免气味过重被蜘蛛察觉;二是防止火焰过度消耗地下的氧气。他并没有打算用火焰困死蜘蛛,只要提供足够范围的照明,让对方无法隐入黑暗即可。 费尔南静静站在那里,似乎没有逃脱的打算。作为蜘蛛的“同伙”,就算他能逃离火圈,也无法轻易离开圣米歇尔监狱。 “第三件事很简单——从地牢里取一封信。而那封信,就在里面的瓦罐下。” 他的话是真是假,唯有先找到那封信再做判断了。 念头至此,辛巴蓄力跃起,猛然跳进火圈。他防备着费尔南,示意对方走在前面。 费尔南打开牢门,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火光透过栅栏,将地牢的一切染上淡淡的绯红。 这里依然如辛巴上次造访时那般肮脏恶臭,甚至那只死去多时的海鸥还躺在原处,暗中窥伺的小眼睛被虫蚁噬尽,羽翼之下露出纤纤白骨。 满地脏污之中,耗子像只破口袋一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辛巴走近探了探他的脉搏,人还活着,只是晕了过去。 地牢的角落有一只瓦罐和大水瓮,装着囚犯的食水。费尔南走到瓦罐前,询问地看向辛巴。 辛巴朝他点点头,注视着对方抬起瓦罐,伸手在底部摸索,果然取出一只信封。 信封上面似乎有字。隔着一段距离,辛巴看不真切,只见费尔南死死盯住那行字,背影明显僵硬起来。 辛巴:“怎么?” 费尔南缓缓回身看他,神情古怪。 “……这封信,是写给我们俩的。” 他将信封递过来。 上面的字迹扭曲歪斜,为了掩饰书写者的真实笔迹,是用左手写就的。 ——“侦探先生、费尔南先生敬启”。 瞬间,辛巴如坠冰窟。 蜘蛛早已知道他的身份,怎么会? 莫瑟夫、金牙、瘟神、毒牙……知道他身份秘密的人太多,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秘密。可他仍未料到,这么快就被蜘蛛揭开了。 本以为自己是设陷阱的人……辛巴忽然发觉,自己已落入蜘蛛的陷阱。 蜘蛛的陷阱里同样设有诱饵,那便是费尔南——蜘蛛早就料到了费尔南的暴露,或者说,费尔南的暴露正是他一手安排的,为的就是迷惑追踪者。 辛巴自忖:昨天夜里,他是否因为监视费尔南,而错失了蜘蛛从客房窗口离开红房子的时机…… 他勉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取出信封中的字条。上面仍是歪斜的左手字,看上去有些滑稽和嘲弄: “审判已经降临,审判仍未结束。受戮之人,皆罪有应得。请两位即刻前往地狱酒窖,观赏最终一幕。 “致侦探先生:96号酒桶内有惊喜。 “致费尔南先生:约定既成,圣遗物终会回归。” 审判已经降临……辛巴的目光落在耗子身上。那么,审判对象并不是他。 耗子看见血字的崩溃之状,也在蜘蛛设计之内。诱导辛巴将其误判为审判对象,而错失了真正的审判。 辛巴仿佛看到无数透明的丝线从天花板垂落下来,勾连在耗子、费尔南以及自己的关节上,让众人像提线木偶一样,完成了蜘蛛安排的精彩剧目。 恍然对上费尔南关切的目光,辛巴将字条递给他。 费尔南:“……地狱酒窖?” 辛巴挠了挠头发,一把抓起水瓮,将冷水浇在昏迷的耗子身上。后者抽搐了几下,转醒过来。 辛巴:“酒窖在哪儿?” 耗子只顾浑身乱颤,说不出话来。 辛巴将水瓮高举,对准他的脸,声音冰冷:“我再问一遍,酒窖在哪儿?”他等了两秒,开始倒数:“五、四、三……” “酒窖在!入口在……”强烈的求生欲下,耗子恢复了些许清明,“红房子,厨房。” 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双手掩面,蜷缩着身体,悲泣起来。 …… 前一天晚上,七点钟。 就在辛巴前来赴约的一小时之前,耗子毕恭毕敬地叩响了红房子的大门。 有人应声开门。耗子看了好几眼才认出,那是毒牙。对方没穿囚衣,打扮得十分体面:洁白的衬衣、漂亮的领结以及合身的双排扣马甲,头发还打了蜡,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 耗子连忙堆起笑容。“您这身打扮看起来,呃,高贵极了!” 毒牙一脸嘲讽。“高贵?这是下人打扮。” 他往门外看了一眼,示意耗子进门,两人静静地穿过门廊。 这是耗子第一次进入红房子,立马被奢华的装饰迷了眼,心中暗想:凡尔赛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会客厅的门微微开着,经过时,耗子心如擂鼓地往里瞄了一眼,果然看到了瘟神庞大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 瘟神似有所感,抬眼看过来。霎那间,耗子如被巨龙盯上的老鼠,头皮发麻、浑身冰冷。直到对方的目光毫不在意地移开,才恢复呼吸,步子险些软倒。 毒牙带他来到厨房,这是下人们的地方。 他嗤笑着说:“这么些年,你不是一直苦苦恳求我把你引荐给马斯蒂夫大人吗?结果呢,刚踏进红房子就怕成这样。” 背上的冷汗还未干透,耗子的确怕得要死。他天生有对危险的直觉,与瘟神对视时,压迫感强烈到无法呼吸。 ……不过,只要有这样的人做靠山,圣米歇尔监狱的任何人都不再构成威胁,连那些狱警也得给他三分面子。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里长久地活下去。 多年来,耗子一直替毒牙干脏活儿,为的就是今天。 “那、那是激动。”耗子满脸堆笑,“我一直仰慕瘟神大人,看到他,一时太激动啦。” 毒牙不赞同地摇头。“‘瘟神’?当着那位的面,最好叫他‘马斯蒂夫大人’。想靠近马斯蒂夫大人,而且还不想死的话,最好保持足够的尊敬。” 耗子点头如捣蒜。 “和尊敬同样的重要的,是忠诚。”毒牙说,“你要为马斯蒂夫大人献上绝对的忠诚,懂么?抛却理智、道德、人性,像忠犬对主人那样的——绝对忠诚。” “我懂……懂。” “不,你还不懂。”毒牙笑了, 29.【第二次审判】地狱酒窖(1) 《圣米歇尔的审判》全本免费阅读 [] “这就是,你要为马斯蒂夫大人献上的,‘忠诚’。” 耗子木雕泥塑一般,呆立当场。只见毒牙的脸逆着光,一片晦暗。 “怎么,你没听说那些传言?” 耗子的喉咙喀喀作响。他使劲吞了吞口水,哑声道:“我以为,以为只是谣传……只是牛羊心肝……” 毒牙轻笑。 “没错,牛羊是他的日常饮食。但每隔一年半载,他就要重温人肉的滋味。这是他的主人培养的恶习——是的,瘟神也有主人,那可是真正的大人物——为了保持他的兽性和凶性,主人从小喂他吃生肉,有些是动物的,有些……是被他战胜的对手的。 “他们这些从地下‘斗兽场’出来的凶兽,似乎有种奇怪的信仰:只要吃下对手的心脏,就能获得他的力量。后来……也许是不愿意在斗兽场跟人搏命,供那些贵族老爷们玩乐,也许只是不愿意做一只恶犬,瘟神逃了出来。 “他开始学习那些上等人的做派,主要是模仿自己的主人:穿雪白的衬衣、双排扣马甲、燕尾服和马裤,戴金丝眼镜,住奢华的房子,有‘恶犬’与仆人——那就是你我扮演的角色。 “不过,他始终改不掉吃生肉的嗜好。” 耗子颤声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毒牙的脸藏在阴影中,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桀桀大笑起来,笑得眼泛泪光。 “我啊,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曾经是真正的上等人呢。” 毒牙拿走塞在阿兰嘴巴里的干草,抚摸着对方嘴角的伤痕和干裂的嘴唇。他提起一只细嘴茶壶。阿兰眼中顿时露出焦灼的渴望。 毒牙将壶嘴压在阿兰唇边,小心翼翼地慢慢给他喂水,同时说着: “第一次见到瘟神时,我是坐在‘斗兽场’看台上的。那个时候,我年轻俊美,家世显赫,让不少贵族小姐芳心暗许…… “结果我亲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为了争夺继承权,向父亲告发了我爱跟男人睡觉的小癖好,父亲那老古董,不光与我断绝关系,还亲手把我送上法庭。我失去了爵位和财产的继承权,因为‘鸡\奸罪’被判处五年监\禁。那五年啊……” 毒牙停下来,取出手帕,轻柔地拭去阿兰唇边的水渍。 “后来,我遇到了瘟神。我甘心做他的仆人,只要他肯为我复仇。 “‘上等人身边不能缺少一位教养良好的男仆’,我是这么对他说的。那天晚上,瘟神在郊外的庄园大杀四方,我就站在外面听着他们的惨叫。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风景优美,晚风怡人,一抬头,漫天都是星星……我弟弟从屋子里爬出来,向我求救,说‘先生,救命,救救我……’唉,他竟认不出自己的亲哥哥了。 “大火焚烧了一切,我的至亲骨肉,我的过去与仇怨。我……成了现在的模样。” 酒窖里一时寂静,连阿兰都不再挣动。 毒牙垂眼看着他,轻声说:“亲爱的,你都听到了。你在同情我么?” 阿兰厌恶地闭上眼睛。毒牙捏住他的下颚,将那团肮脏的干草狠狠塞回他的嘴里。 “很好,我最恨别人的同情。你有什么资格同情我?”毒牙温和的声音陡然变得怨毒,“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你会被堵住嘴、蒙住脸,四肢紧紧绑住,动惮不得,在还活着的时候开膛破肚,取出新鲜的心脏和肝脏,端上瘟神的餐桌。” 阿兰豁然睁眼,终于明白了刚刚隐约听到的,两人谈论的心肝、忠诚是指什么。他发出呜呜的叫喊,窒闷而凄厉,像濒死的鱼一样挣扎起来。 “过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耗子退后两步,绊倒在地。 毒牙的语气转为森冷:“现在可没有后悔的选项。要么照我说的做,要么,你替他躺在这儿。” 耗子忙不迭从地上滚过来。毒牙拿出一套刀具,在阿兰身上比划着,细细指导他该如何操作:从何处下刀,刀口深浅,如何翻开脂肪、肌肉与隔膜。 在毒牙温声细语的讲解中,阿兰撕裂般闷声惨叫着,仿佛正被开膛破肚。 与此同时,耗子似乎听到黑暗深处传来什么声音。 极其细微的、悄然靠近的脚步声,几乎难以察觉。 他回头,仿佛在浓郁的黑暗中看到两点暗淡的反光,那是……一双眼睛。 耗子头皮发麻。然而一眨眼,那双眼睛又不见了,无声无息地消隐于黑暗。 他回过头来,颤声问:“这里……不会还有别人吧?” 毒牙缓缓勾起笑容。“啊,有的。他们都静悄悄地躲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你要再不好好听着,也许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耗子心知他说的是死人,连忙挤出一个谄媚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听,我听……” “为免去锯胸骨的麻烦,你得拨开肠道,将手伸进去,从腹腔探入胸腔……取肝脏时得小心,不要弄破胆囊……” “能、能不能先一刀杀了他……” “那样的话,取下来的就是死人肉,与活取的肉质感有微妙的差别。被马斯蒂夫大人发觉的话,他可是要发怒的。” 耗子看着毒牙,分辨不出对方是否在恐吓自己。 毒牙温柔道:“你不想体验马斯蒂夫大人的怒火吧?他可不需要不忠诚的狗。” “……我听您的,都听您的。” 耗子双手握刀,刀尖抵在阿兰锁骨中央,浑身绷紧,深吸一口气—— 解剖台上的阿兰疯狂弹动起来,无声尖叫。 “着什么急?”毒牙在最后一刻止住耗子,“今天马斯蒂夫大人要宴请客人,把他留到明天吧。明天下午5点钟,准时过来。” 耗子松了口气,把刀放下,双手抖如糠筛。 阿兰的胸口剧烈起伏,像脱水窒息的鱼,泪水源源不断地从脸上淌下来。毒牙俯身抚去他的眼泪,温柔如情人。 “亲爱的,你可以活着,直到明天的晚餐时刻。游戏的精彩部分来了:这可不是一刀毙命的无聊死亡,而是在绝望中酝酿极致的痛苦。你的命运已经被裁定,现在只需等待它的降临:当你在一片黑暗中听到脚步声,那就是死神举着镰刀——哦不,是餐刀来了。” 阿兰目光中只剩下恐惧和哀求。对痛苦与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父亲的死、未婚妻的背叛、叔叔的指责以及对毒牙的憎恶,全部都淡去。他愿意付出一切:肉\体、尊严、灵魂……只求极端痛苦的死亡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他以目光恳求着——为了活下去,此时 30.【第二次审判】地狱酒窖(2) 《圣米歇尔的审判》全本免费阅读 [] 外面夜色已深。 辛巴和费尔南赶到红房子门口时,值守的狱警正准备给那扇包着铁皮的大门上锁。 “斯宾塞!”费尔南喊道,气喘吁吁地上前,“先别锁门,我们得进去……确认一件重要的事。” 名叫斯宾塞的狱警怀疑地瞄了眼辛巴,问费尔南:“什么事情得在这个点钟确认,还带着一名囚犯?” 费尔南一时语塞。 “与傍晚出现的血字有关。”辛巴指着附近。那里,莫瑟夫已命人将血字和死鼠清理干净,只有夜色笼罩着一方空地。 费尔南点点头,表示辛巴所说属实。 斯宾塞顿时紧张起来:“你、你向典狱长大人请示过吗?” 费尔南急道:“这样吧,我们先进去,你立刻去通知典狱长大人。不然——也许会发生什么血腥事件。” 血腥事情早已发生了……辛巴心中一清二楚,蜘蛛的剧目已经完成,他与费尔南不过是指定席位的观众。 斯宾塞想起鬣狗的惨状,不禁浑身发毛。他赶忙放行,自己匆匆往奇迹楼赶去。 两人推门而入。辛巴记得厨房的位置,径直往那儿赶去。他们途径会客厅,好在门是关上的,没碰上瘟神。 厨房里,木桌和地毯已被挪至一边,地窖入口黑洞洞地大敞着,涌出一股夹杂着腐败气味的葡萄酒香。 ——就是这儿了。蜘蛛的字条上,称之为“地狱酒窖”。 辛巴拿起桌子上的煤气灯,率先走了下去,费尔南紧随其后。两人顺着又窄又陡的阶梯深入地下,沿着一条笔直的地道前行了七八米,进入一间森黑的地下大厅。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裹着腐败酸臭。 辛巴盘算着方位,意识到血字出现的位置恰在酒窖正上方。 那么,与第一次审判一样:血字出现的地点即审判降临之地,老鼠的死状则对应着刑罚。 这里一片漆黑。辛巴没有贸然深入,而是沿着墙壁往前,见墙上每隔一段距离挂着一盏煤气灯,便将那些灯挨个拧亮。渐次亮起的昏黄灯光照亮了一排排四五米高的酒架与巨大的橡木酒桶。 走到拐角,他们开始嗅到血腥味。 先是丝丝缕缕地掺在酒味中,越往前,气味就越浓重,逐渐压过酒气。 辛巴与费尔南一路沉默,心知等待他们的,恐怕是极端血腥的场面。 随着灯光蔓延,黑暗中浮现一张铁床。说是床,也许并不贴切——它很高、很窄,四周有挡板,像是一具架起来的浅口棺材。“棺材”下方,形如漏斗的出水口接着一只木桶,桶中液体深红粘稠。 铁床上静静躺着一人,头套麻袋,肩头和胳膊□□着,颜色灰白,身上盖着洇透了血的囚衣。 辛巴缓缓走近,从浓郁近黑的血色之中分辨出囚衣上的编号:1421。阿兰·杜布瓦的号码。 他捏住囚衣的一角,顿了顿,目光转向身后的费尔南。“你确定要看?” 费尔南的脸色和尸体一般青白。他点了点头。 辛巴掀开黏糊糊的囚衣,下面一片艳红——大喇喇敞开的躯体之中,肠子半淌出来,肺泡和隔膜被划破,内脏七零八落,心脏被摘走了,也许还缺了其他什么。 他将囚衣盖了回去。 费尔南顺着墙壁滑在地上,张了好几次嘴才发出声音,嗓音怪异可笑:“……是那个年轻人?蜘蛛为什么要……” 辛巴的鼻息和声音都轻极了,他说:“躺在这儿的未必是阿兰,动手的人,也未必就是蜘蛛。” 费尔南仰头看他。头顶的煤气灯在辛巴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表情模糊,他正定定地看着尸体头部,仿佛正隔着麻袋透视死者面容。 “……那会是谁?” “看一看,就知道了。” 辛巴动手去解尸体头上的麻袋,费尔南也挣扎起身。绳索解开了,辛巴动作一顿,随即轻轻摘去麻袋。 两人都是一震。 一时之间,他们竟然难以分辨死者的面容。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甚至难以想象这是人类的面孔。面部肌肉扭曲、变形,凝结着具象化的极致的恐惧与痛苦,如在炼狱煎熬的恶鬼。 辛巴吐出一口气,向后倚在沁凉的墙壁上。 “不是阿兰,”他说,“是毒牙。” 毒牙才是真正的审判对象。那么,牧羊少年阿兰呢?他的囚衣盖在毒牙尸身上,是否有可能……他还活着? 辛巴想起了蜘蛛的字条。 “致侦探先生:96号酒桶内有惊喜。” 他抓起煤气灯,来到最近的酒架旁,提灯细细检查,发现橡木酒桶的底座上印有数字:37。 也许是不愿与那具可怕的尸体为伍,费尔南也踉跄着跟了过来。“你在找96号酒桶?” 辛巴已经开始在酒架之间奔跑,时不时停下来检查最外侧酒桶的编号。 “对,我猜到了蜘蛛藏在桶中的惊喜。” 费尔南跟在他身后,有些气喘。“是……什么?” 辛巴在一排架子前停了下来,照了照前两只酒桶的编号:91、92。 “阿兰·杜布瓦。” 他往这一排酒架深处走了几步,很快驻足。面前,双层酒架上方的酒桶编号为95,下方正是96号酒桶。 费尔南赶过来,也盯着那只底径一米的大酒桶。 “我想,他就在里面。”辛巴顿了顿,“虽然不知是死是活。” 费尔南没有说话。 他跟辛巴一样,在靠近这排酒架的时候,已经闻到了厚重的尸臭味,与葡萄酒香混杂在一起,愈发令人作呕。 费尔南从衣领里掏出十字架,那是主教来访那晚赠予他的。他跪在地上,闭上眼睛,低声祈祷。 在祈祷声中,辛巴敲了敲桶底——空心的。好吧,至少没有拿他泡酒。酒桶朝上一侧的软木塞被拔掉了,底座边沿有撬动的痕迹。 辛巴回尸体旁边取来一柄厚刃尖刀,插入桶底的缝隙,缓缓向外撬动。圆形的桶底很快被撬开,出乎意料地轻易。 残余的葡萄酒水和一只脚从里面滑了出来。 费尔南停下祷诵,紧紧盯着辛巴将煤油灯探入桶中照了照,接着将臂膀伸进去,抓住什么,用力往外一拽。 阿兰浑身湿漉漉地,像胎儿一般从里面滑了出来。 他上身苍白赤\裸,裹满深红的液体,双眼紧闭,柔软地躺在地上。 有好几秒钟,辛巴和费尔南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最后,辛巴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朝费尔南看过来。 “是活的。”这个长夜,侦探头一回露出笑容。“这家伙,身上裹满了葡萄酒,大概因为虚弱和醉酒而昏睡不醒。” 费尔南眼里涌出泪水,紧紧握住了十字架。 “不过,别高兴得太早。” 辛巴起身,缓缓打量着两边的酒桶。 “……如果阿兰还活着,那么,这股熏人的尸臭,又是从哪儿来的?” 他敲 31.长夜 《圣米歇尔的审判》全本免费阅读 [] 辛巴与费尔南感受着脚底传来的震颤,仿佛看见瘟神拖着那只黑沉沉的铁球,从厨房的入口走下台阶,铁球重重地砸在每一级台阶上,在地道的砖石上擦出火花。 酒桶中藏匿的尸体显然跟瘟神脱不了干系,他可能选择杀死知情者,顺手推到蜘蛛身上,而酒窖深处毒牙的尸体又会进一步刺激这尊杀神。不论如何,此刻尽量避免与之碰面为好。 辛巴抓紧收拾现场,声音又低又快:“保持安静。等他走到铁床附近,我们再出去。” 费尔南帮辛巴将昏迷的阿兰背到背上。在瘟神踏入酒窖的前一秒,辛巴熄灭了手中煤气灯。酒窖四壁的煤气灯还亮着,不过照不到这儿。他们屏息隐匿在阴影中,透过酒架的缝隙,看见一个黑沉沉的身影伫立在酒窖入口。 对方逆着光,面目晦暗,庞大的身躯散发出暴虐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瘟神终于迈动步子,朝地窖深处走去,铁球像一只硕大的黑狗,忠实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发出尖锐的吠叫。 接近辛巴等人藏身的酒架时,瘟神忽而停步,转过头来,似乎嗅到了那股难以遮盖的气味。 辛巴握紧那柄从解剖台旁取来的剔骨刀,感到刀柄上令人作呕的黏腻。 瘟神略一顿足,继续朝里走去,似乎酒窖深处的情形更令他在意。 辛巴松了口气,他与费尔南倒是可以与瘟神在这里周旋,带上没有行动力的阿兰就有些勉强了。瘟神稍一走远,他们立刻起身朝地道移动,借铁球的刺耳摩擦声掩盖脚步。 摩擦声停止。想必瘟神已经走到解剖台前,看到了他的仆人。 辛巴与费尔南已经来到地道入口。在令人不安的死寂中,两人竭力放轻脚步,即将悄然离去……谁知昏迷中的阿兰突然发出一阵带着哭腔的呓语,费尔南慌忙捂他的嘴。 辛巴简单道:“跑!”随即背着阿兰朝地道飞奔,费尔南紧随其后。他们听到身后刺耳的摩擦声再次响起,透着狂怒与狠戾。 地道里漆黑一片,出口处的门板似乎被盖上了。辛巴心中暗道糟糕。 果然,费尔南走上台阶,用力向上推去,门板纹丝不动。他回头对辛巴说:“好像被堵上了。” 刺啦——刺啦—— 瘟神不断向这里靠近,脚步迟缓而均匀,仿佛料到了他们会被堵进死胡同。而此时若想离开地道,回酒窖躲避,很可能与对方迎面碰上。 辛巴手中有刀,在宽敞处尚能与瘟神周旋,在这处狭窄的地道里却很不乐观——双方体型与力量过于悬殊,而且瘟神从小在地下“斗兽场”搏命厮杀,早已成为杀人机器。 进退两难。 他将背上的阿兰放在地上,上前检查地窖门板,从木板缝隙可以窥见厨房昏暗的灯光。门板上没有压盖重物,内侧也没有锁,那么是从外侧锁上的。地窖的入口平时藏在厨房地毯下,为方便隐蔽,锁一定是平的,类似于搭扣。 辛巴将匕首插入上方门框,沿着边缘划过,摸索着锁扣的位置。 同时,七八米之外,一个黑沉沉的影子出现在地道门口,堵住了地窖里所有灯光。 费尔南深吸一口气。“他来了。”他背起地上的阿兰,竭力后退。铁球的摩擦声在狭窄的地道被放大,如在耳边,震慑人心。 辛巴找准位置,用力将搭扣拨上去,猛地一推,门板终于开了。瘟神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他侧身让费尔南背着阿兰先上,在厨房投下的昏暗灯光中,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来。他用剔骨刀匆匆一挡,刀刃登时崩裂,一柄斧头擦着他的耳廓钉在身后墙上,嗡然作响。 辛巴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似乎被崩裂的刀刃划伤了,腕骨酸麻。 他心有余悸——若不是挡了一下,那柄斧头将直直劈在他脸上。 外面涌入的灯光照亮了辛巴的脸。 瘟神半隐在黑暗中,声音阴森:“是你。” 费尔南已经逃脱,这个时候瘟神选择杀人灭口就不够明智了。辛巴平复着鼓噪的心跳,仍架起那柄崩刃的剔骨刀,保持着防御姿势。 “你杀了我的仆人?” “你应该看得出,他死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大概在五六个小时以前,死于蜘蛛的审判。我们只是迟到的观众罢了。” 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费尔南似乎已经带着援兵赶到。 “蜘蛛。”瘟神几乎将这两个字嚼碎,他缓缓朝地道深处隐去。“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找到蜘蛛,不然,我连你一块杀。” “辛巴,辛巴!你没事吧?”费尔南在外面焦急喊道。 辛巴想抹一抹脸上的血,又想起手上脏污,只好顶着满脸血走出地窖。 外面的人发出整齐的抽气声。只见狭小的厨房里站了一圈狱警,莫瑟夫拨开前面的警卫,探出身来,一看到他,声音都走调了:“我的天啊!” 辛巴摆摆手。“皮外伤。典狱长大人,在向你报告情况之前,我请求先去清洁一下……”他知道自己浑身散发着一股可怕的恶臭,手上还缠着沾有尸液的肮脏布条。 “哦,当然,当然!”莫瑟夫掏出手绢,不停地在脸上和半秃的额头抹汗,整个人像要化掉一般。“雷欧,你带两个人在这儿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地窖,其余人在外头听令。费尔南,你……这又是谁?!” 莫瑟夫突然注意到了浑身狼狈,还未清醒过来的阿兰。 费尔南:“大人,这是阿兰·杜布瓦,他还活着。” “阿兰,阿兰·杜布瓦?”莫瑟夫张着嘴,一时之间仿佛不知作何反应,他看了眼辛巴,又很快挪开目光。“还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哎呦,这个晚上真是怪事连连!来两个人,先送这个小伙子去医务室,明天找狱医来看看。嗯,辛巴,我在会客厅等你。啊,还有费尔南。” 莫瑟夫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厨房。 雷欧意味深长地看了辛巴一眼,开始嚷嚷着分派人手。辛巴向费尔南使了个眼色,两人前后脚来到盥洗室。 辛巴将手上缠绕的肮脏布条除去,打开龙头,用肥皂仔仔细细地将小臂和双手洗了三遍,又洗了把脸,看着淡红色的血水旋转着流入管道。 他甩甩脑袋,将脸上的水珠和脑袋里的血腥画面甩到一边。镜中,刀伤自颧骨斜斜向上,耳廓被带掉一小块皮肉,血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看起来要留疤了。但不管怎么说,总好过在脑门上钉一柄斧头。 费尔南洗净双手,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让辛巴止血,两人在镜中对视。辛巴瞥了眼门口,有人守在那里,他的声音低如耳语。“别提那些酒桶。” 费尔南立刻蹙眉。“为什么?” 外面的人闻声,往里看了一眼。显然,他们正受到监视。那人催促:“好了吗?大人正等着呢。” 辛巴往外走去,只低声道:“听我的。” 他们跟着盥洗 32.立场 《圣米歇尔的审判》全本免费阅读 [] “你不相信莫瑟夫。” “你相信他?” “他在狱警中口碑很好。为人体贴、热心,从不摆架子。如果有人结婚生子,或者家庭遇到困难,他还会额外提供一份津贴。可是……”费尔南没说下去。 辛巴替他说了出来:“可是他对囚犯的死活漠不关心,任由他们在潮湿的牢房患上关节炎,在毛絮乱飞的纺织车间染上肺病,却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医治。这里的囚犯大多活不过十年。” 费尔南目光颓然。他刚到圣米歇尔监狱时,三番五次向莫瑟夫提起监狱恶劣的条件及犯人的死亡率,典狱长总拿经费、地理等借口敷衍,时间长了才对他坦言: “费尔南先生,您有一颗仁慈的心。可圣米歇尔堡不再是修道院,而是一座监狱。它的存在不是为了散播慈爱,而是惩治恶徒。要是让这些罪犯过上舒服日子,对于那些遭受了抢劫、诈骗、奸\淫甚至杀害的好人来说,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的确,莫瑟夫从不在意囚犯的生死。但他还是难以相信,酒窖里的地狱般的惨象会与莫瑟夫有关。 辛巴:“酒桶中的那些尸体,我想,莫瑟夫并非毫不知情。而雷欧之所以作伪证,也可能是他授意的。” 费尔南:“我还是……” 辛巴叹了口气,走到窗前,望着黑暗中不知名的某处。他说:“好吧,我问你:从地窖出去后,在外面都看到了谁?” “我跑到走廊,便迎面碰上了莫瑟夫和雷欧,他们刚刚赶到,还有一队狱警留在外面。” 辛巴顿了顿,轻轻地问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那么你觉得,是谁把地窖的门板锁上的?” 费尔南一时只是惶然地望着辛巴。 好一会儿,他艰涩道:“……也许是,瘟神的仆人。” “锁上地窖的人究竟是从头到尾没露面的仆人,还是‘匆匆赶来’的莫瑟夫与雷欧,其实很好证实。只要问一问守在红房子外的人:是不是典狱长大人前脚进红房子,后脚就碰到你出来搬救兵。” “……我明白了。”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匆匆赶到”只是一场表演。 那么……莫瑟夫和雷欧在瘟神进入地窖后将门板锁上,为的是守住酒窖里血腥黑暗的秘密。等瘟神解决掉两人,便可以将一切推到神秘杀手蜘蛛身上。 费尔南忽然想到,整个晚上,莫瑟夫都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这刹那,他心底透凉,自语般发问:“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只是个十足自私的人。”辛巴说,“那些藏尸足以引起轰动,如果被人捅出去,莫瑟夫会因此丢掉典狱长之职。” 辛巴望着窗外浓郁的黑,眼底透出倦色。这里的夜晚太过漫长。 他说:“说这么多,只是想提醒你:在莫瑟夫的疑虑打消之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刺激他。别忘了,我们身处一座与世隔绝的海上监狱,生死自由,全在典狱长一念之间。” 费尔南半晌不语。辛巴看他的模样,不由感到头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还能怎样,把人打晕关起来吗? 侦探在心中叹息:圣米歇尔山这滩浑水,真是越蹚越脏。 那边,费尔南终于开口:“不论如何,明天,我会找当时守在红房子外的人确认清楚。” 辛巴只好点头。关于莫瑟夫的话题便到此为止。 他们看了看同在医务室的阿兰,后者依然没有清醒的迹象。送他来的狱警只是将人潦草丢在这里,连浸透了酒液的衣物都没更换。 两人便动手帮他擦拭身体,简单处理了伤势,好在都是些皮外伤。被触碰时,阿兰浑身发颤,昏沉中发出哭求的呓语。最后,费尔南从隔壁值班室取来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费尔南看着年轻人浮肿痛楚的脸,低声说:“放心,我会照顾他的。” 辛巴看了他一眼,感到难以放心。这位虔诚的前修士看似平静,内心必定剧烈震荡……希望他能以忍耐二十年的恒心继续忍耐下去,不要有冒失之举。 辛巴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那我回牢房睡了。” “我送你。” 费尔南将辛巴送回牢房,照他的意思,照旧落锁。 昏暗的煤气灯放在脚下,狱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提着灯走了。 辛巴将全身衣服脱掉,丢到窗外,就着微弱的星光,将破皮箱里仅剩的一小瓶威士忌倒在毛巾上,擦了一遍身体,换上干净衣服——衬衫是一件也没有了,只好拿了件薄外套充数。最后躺在床板上,累得连烟都不想抽,只觉脸颊伤口刺痛。 这漫长的一夜早该结束了,麻烦和谜团一个接一个,暂且把它们丢给明天吧。 昏昏沉沉间,莫名想到时间早就过了零点。 气恼地骂了句脏话,终于翻身睡去。 …… 白光炫目,辛巴慢慢睁眼,适应着光线。 一片纯白之中,渐渐显现出圣米歇尔像。大天使长右手举剑,左手端持天平,周身金光灿然。 但不知怎么,神像上染着点点斑痕。 那是泼溅的血迹。 “辛巴先生。” 有人在身后呼唤,他回头,见是林恩。对方好像受伤了,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摇摇欲坠。 辛巴朝他走去,脸颊却蓦然刺痛。他停下来,看见血珠悬空凝结。原来面前结着密密麻麻锋锐透明的蛛网,将他与林恩分隔开来。 林恩静静看着他,目光忧伤。“你受伤了。” 辛巴摸了摸脸上的伤口。“不打紧。倒是你,看起来很不好。” “我……觉得很疼。” 林恩举起双手,衣袖从细瘦的手臂上滑下来,上面只剩下森森白骨。他解开衣襟,胸前红白交错,裸露着肌肉与肋骨。 他声音平静,只露出淡淡的哀伤:“瘟神剜去了我的肉。” 辛巴的手抓在蛛网上,蔓流的血液将蛛网染成艳色。“他在哪儿?我把你的肉夺回来!” 林恩用瓷白的指骨指着一个方向。辛巴朝那儿看去,见瘟神正与一只大蜘蛛搏斗,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他们周围遍布残尸断肢。费尔南跪在尸山血海中祈祷,却被飞舞的铁球砸碎了脑袋,鲜血泼溅在神像脸上。 圣米歇尔目光低垂,血泪蜿蜒。 …… 辛巴被一阵嘈杂惊醒。 窗外还是黑乎乎一片。清早五点,已经到了犯人们的起床时间。辛巴只睡了两个小时,感到伤口抽痛,头昏脑涨。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1422号,典狱长大人特许你一天假期。” 脚步声远去,辛巴重新躺倒,昏沉睡去。 这回没再做乱七八糟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