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刺流年》 1. 第 1 章 [] 甘州,平凉古城,小别客栈。 夏末初秋,天黑得早,小别客栈的大门口,伙计们窜进窜出得忙活着,不多久高高的门檐上便支起了一排红灯笼,荧荧灯火为往来这片茫茫戈壁的行路人照亮脚下的迷途。 “今年冷得真早。”小二哥缩了缩肩膀,半眯着被风沙卷得睁不开的眼,遥望不远处被搅得污浊一片不知是沙还是云的乌色,将天地席卷。他舔舐着龟裂的嘴唇,抬脚进了屋,嘴里叨念着,“怕是要有一场急雨,今年可算等着雨了。” “你又与她偷偷见面!她对你倾心已久,我都听到了!你什么意思啊?”孟盏气得直跺脚,圆圆的眼睛如这塞上盛产的葡萄般乌黑晶莹。她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的男人,委屈和怒意漫过心头,酸红了眼眶。 她发抖的食指嚯得指向男人,几乎戳中面庞,“叶逍遥,你别太过分!” 眼看孟盏的眼泪就要决堤,男子手足无措,心想着先安慰还是先解释,嘴上已打起结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哪儿来别的女人呀!是,师傅一直派师妹来劝我,我知道她从嘉兴到这里缠着我们一路了,扰得你心绪不宁,我才...哎?阿盏!你去哪儿?” 话还没说完,哐的一声,一阵旋风将这间上房房门猛地冲开,原来是孟盏听不进劝,提枪就跑,一眨眼已出了客栈,消失在渐沉的暮色中。 叶逍遥扒着门框,探出脑袋喊道,“别去水边,别和陌生人说话!这里的地址是柳湖街四号,小别客栈!听见了没?记住了没?” 照吩咐给他们端来热水的小二哥,正巧候在门外,被她突然地闯出吓了一跳,水洒了半盆。小二哥纳闷地望着孟盏一闪而过的身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叶逍遥尬笑两声,忙接过热水,道谢后闭门。 这对南方来的客人,都作武人打扮,在关外也并不稀奇。二人年岁不大,细皮嫩肉,面容精致,倒与身上粗制便服不相匹配。 刚刚住店时不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情深意浓,怎着一下变了脸?一个小姑娘家说走就走,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怕出事。瞧着样貌粉雕玉琢,咋的脾气这么大。还别去水边,别和陌生人说话,这是带小孩呢? 倒是这位公子爷,儒雅温润,气质不凡。像是世家出身那种,绝不是如他自己所言的乡野小民。就凭他束发的发带,眼尖的店小二已看出那上头细小的金丝暗纹绣,平民子弟能用得起这等物件? 还有那柄奇特的古铁剑,古朴威严,少说也得五六十斤,西北一带从未见过使这样古怪兵器的,一般的身子能挥舞的起来? 可他却将铁剑束在背后,脚步轻盈,仿佛一点都不受负重的约束。以前听闻一个走镖人说过,江南好像有个门派,修习心法独特,以此等古铁剑为兵器,叫什么挽花山庄的...... 不过江湖上,奇怪的人多了,谁身后还没点见不得光的故事呢。 少管闲事,少管闲事。店小二收回乱飘的思绪,摆开腿溜下楼。 “小笨猪,总是这么冲动。”叶逍遥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似乎并不太担心孟盏的负气出走,小姑娘耍性子他早习以为常,谁叫他就是愿意宠着呢。再说了,她每次都不记得带钱,外头叫冷风吹吹,冻了饿了冷静了,自然就回来了。 除了这一生气就马大哈的笨猪脑袋...可千万千万记得路呀。回来再好好教育你,我的阿盏啊,什么时候能长大呀。 叶逍遥不忘正事,手头摊开一张大唐地图,思忖着下一步该往哪儿走,可脑中跳跃着的却总是孟盏每每任性争执,回来接受他“批评教育”,低着头,噘着嘴,有些不服气却又认真听话的模样。 “真是拿她没办法呀。”即便吵吵闹闹,不还是好好的一起走了这么远吗。他的面容舒展开来,嘴角上扬,弯成月牙的星眸浸满笑意,好像想起来什么开心的事情。 叶逍遥从未忘记自己向孟盏许下的诺言。无论前路千难万险,又有谁会来‘叨扰’,我定会陪伴左右,许你自由,护你周全。什么金石玉器,什么名望权力,不要也罢。 未出半晌,叶逍遥叫门外的动静吸引住。 “这么快回来了?小猪猪,有进步哦。”叶逍遥欣喜,可转瞬察觉到不对劲,这分明是一串密密的、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正在直奔二楼这间唯一的上房。 他旋即握紧铁剑,贴到门旁,屏息静立。这时他才发现整间店里竟都没了声响,静得诡异,只有窗外呜呜的北风嘶叫着,好像一头嗜血巨兽就要破门而入。 果然,静谧只是杀戮的前奏。 房门“啪”地飞起,碎成几瓣破木楞,砸在地上。叶逍遥余光瞥见楼下东倒西歪的店家伙计们,背脊一凉,大感不妙。没有机会给他探查清楚,他已被逼至生死的边缘。 一阵激斗,终是不敌,叶逍遥的脸被一个领头的女人踩在脚下,滚轴一样前后摩擦。在倒下时,有那么一瞬间,叶逍遥内心庆幸,幸好阿盏不在这里... 迷迷糊糊之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话往他耳朵里钻。 “跑啊,跑到天涯海角去,以为找了你这个挽花山庄的靠山,就可以高枕无忧?做什么退隐江湖、双宿双栖的美梦!” “虽然你长得好看,可是把我们主上的心尖肉拐跑了,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哟。” “姐姐,主上近日旧疾频发!我们须赶快寻回那丫头,不便在此处多加逗留...” 一阵风接着一阵风,将街上的灯笼打得乱转。孟盏走得急,这会儿愈发觉得身子冷。她紧紧地缩着脖子,双手抱胸,可这北风邪了门似的,无孔不入地往身体里乱灌。 要是他在就好了,他的身子向来是暖炉一样,贴着就不感到冷。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孟盏咬牙切齿地回想。她不信叶逍遥会随便和那个臭女人发生点什么,但他们肯定几次三番的联系过,这又是为何? 逍遥哥哥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对她又是好的没得说。臭女人定是用什么东西迷惑住了他。就算她没这本事,叶震天这老贼也定有。 孟盏想到这里,突然止步,高高的马尾辫在风里打着卷的乱舞。她的喘息渐快,头皮发麻。 逍遥哥哥会不会都知道了?是不是让挽花山庄查到了,叶震天就派那个臭女人来挑拨我们?王八蛋! 不会的,看他刚才的反应不像,可,万一......她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贴在胸前的一对平平无奇的小铃铛。 可是他方才说,不是我想的那样。没有怪我呀,还是关心我的。她迅速地思考着,是回去继续编造善意的谎言,还是坦白从宽。其实她心里已经投降,骗又能骗得了几时?她不想一辈子都在圆 2. 第 2 章 [] 孟盏嘴唇发白,身上大大小小的的伤口粗略包扎了下,这几天,殷红的血在她白色粗衣上开出了朵朵鲜花,甚是显眼。 她根本不敢去镇上药铺,害怕再被盯上。那些人人数实在是太多了,好像在她身上装了眼睛似的,知道她会在哪里出现,而且招招置她于死地,她只能没命的逃。 倚在城郊这间破庙的佛像后,手边还剩半个馒头和半壶清水。小时候听老者说起,每个人临死之前,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都会如走马观花在眼前播放。 可是为什么她的脑中却满是悔恨? 如果不是她负气出走,逍遥哥哥不至于一人腹背受敌,生死未卜; 如果不是她撒谎成性,从未向逍遥哥哥坦白自己的过往,他如今就不会被连累,不会面对袭击者一点防备都没有; 逍遥哥哥,你在哪里?在哪里?...... 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即便是在荒无人烟的破庙,她依然捂着嘴不敢出声,埋着头,身子一抽一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盏真是个爱哭鬼。”耳畔忽然想起了叶逍遥柔和的关怀,似乎他厚实的手掌正覆在孟盏的脑袋上摩挲,叫她心安,就像每一次她害怕焦虑时一样。 孟盏抬头,什么也没有。 破庙,干草,她困极了,冷极了,想睡一觉,不再醒来,什么刀光剑影,江湖恩怨,与这一切撇的干干净净。 “别睡,小猪,你不管我了吗?我好痛,我想活。”叶逍遥浑身是血,不成人样地趴在眼前,伸手向她抓去,他的眼神哀怨狠毒,射向孟盏,“你为什么不管我?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孟盏打了一个激灵,困意全无,环顾四周。破庙中依然只她一人。 可庙外,却不只她一人,察觉之时早已被团团包围。她干笑着,再无力问天为何要这样对她。 尖细的谈话声四起,声音不大但声声入耳,谁会把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和冷血残酷的杀手联想到一起呢。 “好妹妹,你的心上人还活着呢,此时恐怕已出城了。” 孟盏一怔,他还活着,太好了。她从未像现在这么珍惜,觉得只要活着就好。 可这些人显然并未罢休,喋喋不休道,“生得倒是一副俊俏模样,可惜是个软茬,一吓唬什么都说了。不然,我们为何盘亘在这破地方不走,还陪你玩了这几日的游戏?”这人竟掩面咯咯咯的欢笑起来。 孟盏感到心脏好像被用力握紧,脑中团团白雾,鼻子一阵一阵的发酸。 途中以免这样的意外发生,二人曾经约定过,如果失散,在过路之处留下记号,叶逍遥定会去寻她。 所以这几日,她才会被精准伏击的吗? “好妹妹,别难过,一个男人而已,这世上本就没有值得托付的男人。主上吩咐了,只要你乖乖跟我们回去,你犯的错将不予追究,一切照旧。” “就算你不答应,你这幅模样,还能逃到哪儿去,插翅也难飞。” “其实你们也半斤八两,何必要故作矢志不渝之态,放心,我们没告诉他,你压根就也没来救他,像只过街老鼠似的躲起来了。”一阵尖锐的嘲笑声划破了夜空。 孟盏的心很凉。她以长枪为支点,撑起残破身躯,一步一个踉跄走出破庙,仿佛随时都要倒下。零乱的发丝混着凝固的血,胡乱的粘在平静如水的脸上。 四面埋伏,无路可逃。 眼前不可控制地闪过叶逍遥陪她相知相守的种种片段,她一度觉得在一起的时光比一辈子都长,可突然在今天戛然而止,画上了句号。 森森杀意叫她看清,他不过是一段插曲。 她想通了,叶逍遥本就该去过他公子哥的生活,而不是陪着她承受这些。 她心里不是没有怨的,在这一刻,她还在怨她的男人不曾护她周全。 孟盏笑了,她张了张嘴,飘出气息微弱的两个字,“走吧。” 领头的女人打量着面前这个鲜红倔强的猎物,眼里喷出嫉妒的火焰,尖尖的指甲划过孟盏的脸,“主上偏要我们把你活着带回去,除了年轻点,也不知你哪里好。” 女人突然玩心大起,“主上视你为珍宝,怕我们碰掉你一根头发。不过,你也知道的,执行任务期间,总会发生个把的意外,是个人哪有不失手的时候呢,你说对吧?” 这女人字字如毒蛇吐信,爬进孟盏的七窍,她立刻明白女人要反悔,下意识抬枪便挡,可因体力不支,连连后退,还是被刺伤。新伤旧伤一起,顿时血流如注。 孟盏忙运功护心,却还是因心肺被震伤,狂咳不止。她不明白,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对她苦苦相逼,下此狠手。她的存在与否,真有那么重要吗? 女人得意得看着孟盏狼狈的模样,似乎在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她把手抬得老高,猛地向前一摆,下了杀令。可是后面的人却都踟蹰不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于有一个忍不住开口,“姐姐,主上要的可是活人啊。” 啪的一声,开口的倒霉蛋被甩了一个清脆的耳光,摔了一个踉跄。女人居高临下不容质疑地怒吼,“怕什么!主上封我为四圣使,即有便宜行事之权。这个小贱人不肯从命,激烈反抗,我迫不得已将她杀了,又有何妨?今日的事谁敢说出去,别怪我无情。都给我上!” 唰唰唰几人齐齐地踏过草地,向孟盏亮剑。她左闪右避,眼看不能抵挡。 女人不屑自己出手,已胸有成竹,缓缓地把佩剑收了起来,细细欣赏着孟盏如何作困兽之斗。剑光闪烁间,孟盏只能依稀瞥到女人的嘴唇微动,似乎在对她说什么话,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听见了。 “和你的情郎,黄泉下作伴去吧。”她说。< 3. 第 3 章 [] 天宝四载,江南,向阳村。 “我的鱼!” 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扑通一声远远地跃入小河,像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这鱼一个大摆尾便朝河底直直地没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小女孩一手叉腰一手提着空鱼篓,向小男孩兴师问罪,方才还得意着,晚上有鲜鱼汤喝了,现在这鱼汤就在眼前化为了泡影。 “爹爹好不容易能回来一趟!我答应了娘亲,给爹加菜...都怪你,你赔我鱼!”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憨憨地笑,“方才在这鹅卵石上滑了一下,才把鱼篓撞倒了。我不是故意嘛...我上山打兔子给你,好不好?兔子肉也香哦!” “哼!我不要!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河边男孩女孩追逐嬉闹的画面缓缓地被拉成一条线,“吱呀”一声,合上了。 “日头渐短了,也就在这向阳村里,仍有莺莺鸟语、融融暖意,这村外头啊,早已是寒冬料峭、积雪封霜了。” 本在倚窗发呆的孟盏,思绪被这轻柔的话语缓慢拉回,原来是雨晴姑娘替她关上了窗。 “虽然村子里暖和,可你的身子,也吹不得风的。今日感觉好些了吗?药帖可服下了?”雨晴絮絮叨叨地关心着孟盏的身体情况,同时熟练地取出脉枕,一边温柔牵过孟盏的手,开始专心诊脉。 这位雨晴姑娘来自秦岭闲雁谷,师承药王孙思邈。出谷来采集珍稀草药,故而游历至此,一路上遇见伤者,她都会尽己所能免费医治。 医者仁心,孟盏淡淡地扬了扬嘴角,心生感激。 不是她要装酷,而是她自那日死里逃生,在河水里不知泡了多久,致使寒气入体,附着在七经八脉。哪怕日日服用紫晴熬的药,仍是驱散不尽,她本就重伤在身,于是变本加厉。 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又怎么活泼的起来呢? 可就是这幅身躯,在当时,竟不可思议地足足将这口气撑到了几百里外的向阳村来,如今已安然地度过了一百个日夜。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内力所剩无几,但底子还在。近日还是以休养为主,不可动气,不可受寒。外伤都已愈合的差不多了,先好生保养着,安然度过这个冬天。若是觉得闷呢,不妨寻村口李师傅再多习些外家防身功夫,也可强身健体。 但切记,暂时还不能修内功心法,你的脉象和上回一样,体内真气紊乱,调度内力不当会伤得更重的。”雨晴温和叮嘱,“别担心,我这就去信回谷,咨询师傅的意见,以他的医术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 孟盏回想起,上回想要试试自己恢复了几成,猛提一口真气却连一记猛虎下山都使不出来,胸腔反而立刻钻心的疼,疼得她跪倒在地。她害怕得闭上眼,乖乖地朝雨晴点了点头。 入夜,雨晴思虑再三,在纸上写下孟盏今日的脉象,又一飞鸽传书回谷。她心事重重,头一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 这孩子,最虚弱的时候体内气血倒是平顺无害,可治了这些日子,随着身体气血恢复,怎的反而体内气息横冲直撞得愈加紊乱,愈加凶险,仿佛是随着她的生命共兴衰,岂非只能以奄奄一息之姿方能保命?何其荒唐,何等阴狠的手段! 究竟是何人,对一个小姑娘下这般毒咒! 隔天,小女孩美滋滋地舀出一锅红烧兔肉,先分出一碗来,热气腾腾地给孟盏送去。 “那个好看的大姐姐打了张屠户家臭小鬼的屁股,叫他再也不敢来欺负小荷了。娘亲说过,人要学会知恩图报,这一碗是小荷的,小荷不吃,给大姐姐吃,剩下的爹爹吃。娘亲的话,小荷都记得...” 孟盏吮着手指上沾到的酱汁,意犹未尽,好久都没有让肚皮这么舒坦过了。 她宽慰自己,内力虽报废了,可是身子骨得练硬朗,要是以后闯荡江湖被人抓了,至少能抗住打。 毕竟,毕竟不会再有人护在身前。 一只啃得干干净净的兔腿呆呆得从嘴边放下,孟盏若有所思,满嘴的油挂在苍白恬淡的面孔上,眼里尽是哀伤。 全村的人都知道孟盏的病难治,小荷以为她是为此而神伤,立即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安慰道: “以后小荷还去钓鱼,还去抓野兔,做多多的肉肉给姐姐吃,姐姐吃的越多,就能好的越快。这是娘亲告诉小荷的。小时候小荷也常生病,娘亲便宰猪给小荷吃。现在没钱宰猪了,但小荷的身体现在棒棒的,不叫爹娘担心了。 ” 小女孩自豪地说,“爹爹这次回来,还夸小荷长大了,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就和娘亲在的时候一样...” 孟盏不愿扫她的兴,赶紧拿纸抹干净了油,捏捏小女孩圆嘟嘟的脸,夸赞道,“小荷真棒!那小荷爹爹这次,瞧见了啥外头的新鲜事没有呀?” 村里的人几乎世代隐居避世,出去了还会回来的,只有小荷爹一个。 他是孟盏唯一可以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她骗不了自己,她害怕听到,可又渴望听到叶逍遥的消息。 小荷点点头,手脚并用的比划起来:“爹爹说,外头的皇帝,娶了一个新媳妇,竟是他的儿媳,从他儿子手里抢来的。但也因此,举国同庆,皇帝下令为她盖好多好多的宫殿,有那——么大。 那需要好多好多的劳力,等开春了,爹爹还想再出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找着活干。” 小荷有些失望,她心里不希望刚和爹爹团聚没几个月之后又要分别。 “爹爹说,本来这趟替人盖婚房的工钱,够我们俩置办个营生过活,不必再出去讨生活了。可是那挽花山庄的庄主临时变卦,房子又不修了,工钱因此打了折扣,想着快过年了,这才先回来的。” 挽花山庄庄主,叶震天?修婚房?这也真稀奇了,都年过半百的人了,他和谁成婚?不会也是抢了个儿媳吧? 孟盏在心中戏谑地嘲讽着,片刻后,她心思一动,轻声轻气得问,“小荷,你爹爹有没有说,婚房是给谁用的呀?” “他的大徒弟,叶逍遥。” 兔腿骨哐当落在地上,还打翻了没吃完的肉。门外晒着太阳的黄狗一个箭步叼起就跑,小女孩惊呼一声,拔腿追去。 什么叶逍遥?哪个叶逍遥?叶晖又收了一个叶逍遥?给新叶逍遥招童养媳? 孟盏抱着肚子狂笑,笑得比哭还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在哭坟。 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好像听见了小女孩在喊她,可是听不 4. 第 4 章 [] 多年来,那座矗立在嘉兴南湖畔的山庄以精绝的铸剑之术闻名于武林,每逢名剑问世,必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 自建庄以来,庄内人潜心悟剑、名侠辈出,行事有理有据,虽几经风雨,亦是威名不减,故与蜀中唐家、华山林家并称三大世家。 江湖人士游历至嘉兴之后,往往是要顺道去领略一番挽花叶家的风采,才算不枉下江南一趟。 像孟盏这样特地前往的,也不在少数。 老车夫自负地断定,车里这位,定又是一怀春少女。这些年,上挽花山庄的人络绎不绝,有的求锻造神兵,有的求传授剑术,还有的嘛,车夫眯着眼瞥了一瞥孟盏,自然就是求挽花山庄盛产的“逍遥君子”的了。 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而她倚坐一旁,手心紧紧握着什么东西,始终低头不语,像着了魔似的,完全没有发现湖对岸一掠而过的,那片久违的南湖雪景。 伴随着车夫的吆喝,马车开始减速,孟盏这才扭头眺望,湖对岸一片掩映在雪景后的建筑群,被白雪和阳光包裹着,屋檐闪耀着烁烁金光。其中最为富丽堂皇的,便是那挽花山庄的主楼,名为烟雨楼。 白茫茫一片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她扶着车夫的手臂小心地踩在雪地。 嘴唇微张,呼出一口白雾,呵,挽花山庄到了。 孟盏在一块形似剑柄的天然太湖石旁停下,石上“挽花山庄”四个大字是书于何年何月已不可考。 混在平民里,成为善男信女的其中一个,她稳步走进山庄,正如多年前出入时那样。 只不过这次,已失了从前的名正言顺。 核桃大的护心铃系在腰间,一下一下碰在胯上,胡乱地响,孟盏的脚步乱了。 叮铃铃的轻音传来竟像挽歌,刺破她的精神,扰得她心烦悲伤了起来。她一把握住护心铃,越走越快,脚步一蹬,径直来到议事厅堂外。 堂外的护院弟子上前迎客,得知孟盏身上没有拜帖,却像要贸然闯入的意思,有意阻拦。 这人不认识她。 孟盏解释道:“听闻贵庄叶逍遥今日大喜,我是他的故人,特来贺喜。你叫他出来,便知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护院弟子神色凝重,听到叶逍遥这个名字时,眼神闪过一丝嫌恶,他始终以没有拜帖不得入内厅为由,拒绝让她进入,也不替她叫人。 她好言相求,请他们传话便可,她有自信,叶逍遥定会来见,她还保证,绝不是闹事来的。怎的连这都不行? 这些人好生奇怪,孟盏这才反应过来,刚从山庄的大门口,通过广场,一路行至正厅,未见任何办喜事的痕迹,来往的弟子们既不忙碌,也不喜悦。 而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似乎只想赶她走。 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人影都没看着就已被百般刁难,孟盏没什么耐性了,管他们是出了什么事,她也不是真的来贺喜的。 她斜着眼狠狠地瞪着护院弟子,一把扯下护心铃,丢在他手中,怒喝“拿给叶逍遥,叫他来见我!他一日不来,我便在这儿等一日。我有的是时间。” “这...容我通禀庄主。” 孟盏抱胸面向广场,周遭人流如织,不少目光纷纷驻足在她身上,细碎人言指指点点。平常发起脾气也不过就是大叫恐吓、瞪眼跺脚和离家出走的孟盏,心其实已虚了一半。 从前,不论害羞也好,赌气也罢,不愿意同人打交道的时候,只需往逍遥哥哥背后一藏,耍耍无赖,就什么都能解决。 因为叶逍遥一定会帮她解决。叶逍遥是她随时可以撤退的避风港。 如今,她鼓足一口气,冒着再被追杀者抓住的风险,孤身来这里要人。 这一路她的心一直都悬着,她无依无靠,初次喜欢上了一个人,想要和他厮守终身,可最后她却是那个被抛弃掉的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又何来的底气站在这里? 如果叶逍遥真的出来了,当面听到他说,对,我不喜欢你了,她是否就会死心?是否就有勇气接受这样的结果,而不是像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时,狼狈的昏厥过去? 真是不中用的家伙呀,孟盏对自己说。叶逍遥总说她是长不大的小猪,外表和内心一样柔软,只会对他‘窝里横’。那时他总是担忧着,要是哪天他不在身边了,她可怎么办哟。 那你为什么要一走了之? 为什么这么快就和别人成婚了? 明明知道刚刚那些人也不过是被授意如此,听命行事,实则为难他的人,不就是她的逍遥哥哥吗? 微弱的铃声,那挽歌又起,忽近忽远,好像那夜河水浮沉,冷冰冰拍打着她的脸,不让她睡,不让她沉湎在回忆。 有人带着她的护心铃出来了。 来者步伐沉稳、面容朴实,若是褪去那一身叶家定制的顶级衣着,把此人丢进嘉兴城集市口的碌碌人群中去,浑然是一个沉醉于琐碎事务、乐于盘点日进日出的精明商人,只怕没有人会觉得这便是将挽花的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的庄主叶震天。 叶震天此人,最是囿于儒家礼法,尤其对正统极为注重。 他年轻时曾与一女子相爱,至谈婚论嫁之时方得知女子竟曾误拜□□。虽然那□□早已土崩瓦解,叶震天仍然为顾全正派声望,毅然悔婚,这一段往事,也被传为名门的榜样。 可见他们挽花这一门于绝情上,是一脉相承的了。 若不是想了结这桩心事,孟盏绝不想再特地拜见。既来了,这掌事人,定是要见上一面的。 叶震天只朝堂外瞧了一眼,扬手示意,低头若有所思地翻看着孟盏的护心铃,那护心铃小的,在他手掌上像两颗花生米似的。 门外的弟子会意,正要张口招呼,孟盏已毫不客气地大步踏进内堂。简单行过礼后,默不作声往他跟前一站。 叶震天旁若无人地呷着热茶,随后闪了一会儿神,这时挽花弟子们已把往来此间的人流打发去了别处,片刻功夫,这议事厅堂 5. 第 5 章 [] 要去哪儿,孟盏心里存着疑问,仍只静静地随着佟儿走。 只要能见着,心便定了大半,无论是去哪儿,终归会到达。 不知不觉已走了小半个时辰,二人无话,穿过曲折的回廊、一道道院门、小桥、庄外驿站,孟盏有些着急,心生疑惑,好奇地回头张望着楼外楼金灿灿的屋檐,此地竟已出了山庄的范围。 二人步履不停,进入了后山的一片山涧旁的竹林,竹林里藏着一间不大的院落,古朴破旧,上了年纪的院门好像从来没有关上过,孟盏探头向里望了望,发现院落中坐落着一间更破的瓦屋。 而院落的东南角,醒目的竖立着一块无字石碑,石碑正是插在一堆土包之上。 送孟盏到院门后,佟儿面无表情地向她点了点头,她忙还礼。可他什么也没说,便回去复命去了。 留下她一人满脑子的问号。 逍遥哥哥就住这儿? 竹林被微风拍打着啪啪啪的响,突然长长的咯吱一声,瓦屋的门让一双苍老的手推开了。 想是叶震天早已着人快马加鞭的传话过来,老人见了孟盏并不意外,竟向她招手示意。 孟盏谨慎地踏进院落,这片土地离金碧辉煌的挽花山庄不出一二里距离,却怎么也感受不到丝毫那边的芳华,尽是萧条和落寞,时不时有风起,那风声也似人哀愁的叹息。 这里过于局促和简单的陈设,孟盏片刻也打量完了。 老人佝偻着背,不急不慢的领着她径直往土包走去,一边向她娓娓道来:“我姓秦,是庄子里雇来的,负责料理人员后事。庄主已吩咐过,要见,便去见吧。东西么,你只将它,往那土堆里一埋便可。” 后事? 无数道寒流从脚底直冲脑门,孟盏猛地打了个冷颤,愣在当场。脑海中飞快地窜过几道念头,横冲直撞,而四肢呆滞,动弹不得。 那秦老头一定见过很多次这种场面,他面不改色地拔出插在腰间的烟斗,啵啵地抽了起来。老头十分享受地眯起了眼,仰望天空,口吐烟圈。 “过去看看吧,”老头朝那土包摆了摆烟斗,“那碑后头,也有一个,跟你腰上的,凑成一对。”说完,向后躺倒载进一个躺椅中。 风好凉,吹到孟盏头发晕、腿也发软。这双脚灌了铅似的,拖了好久,才挪到土包前。 那土包,也是坟包。 坟包上的石碑并没有任何字迹,在石碑的背面好像打上了一个小小的领结,凑近看是一串护心铃完全镶嵌进了碑体,固定的形状远看就像一个蝴蝶结。 孟盏踟躇着,把脸凑近,又害怕真的看到什么。 这串护心铃是再不会叮铃铃的响了,护心铃朝外的一面不知经过了多少风吹雨打,磨得发亮,隐约可辨得‘逍遥’二字。 孟盏不敢看那坟包,不敢想象里面埋着的人,是已成白骨还是面目刚腐烂的样子? 她的双手压在坟包上,慢慢收紧。手中抓满的黄土,从指尖沙沙流过。 孟盏怔怔的望着坟包,这些都是真实的,她不是在做梦。 她心里好乱。 逍遥哥哥人呢? 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吗? 为什么带我来看这个? 他当时不是好好地被放走了吗? 这里面是谁? 会是他吗? 他睡在里面吗? 为什么刚才叶震天只字不提? 叶震天到底想干什么? 明白了,我明白了! 成婚是假的,让我见逍遥哥哥是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叶震天没打算让我见他,引我来此地,好叫我以为他死了!好叫我死心,再也不打扰他们! 孟盏唰地站起身,迷惘地望着四周,找寻着什么。逍遥哥哥你在哪里?你们串通好的吗?你和叶震天,一起骗我? “我不信...我不信...”孟盏喃喃自语,几近哽咽,喉咙里发出撕扯的低音。 我兴许是真的见不到他了...她拼命压抑着心头乱飘的几缕不好的念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孟盏指着坟包,震惊又无助写满了苍白的脸。 秦老头眼皮也不抬,幽幽说道:“死了。不让刻名字。 听说一身血污给抬了回来,回来的时候腿断了一条,剑也丢了。后来,大家才知他便是庄主最得意的弟子,江湖人倾慕一时的逍遥剑。” 许是冬日天干,秦老头又从椅子下捞起一只酒葫芦,啧啧的抿上了几口。 “他回来没多久,风言风语便传遍了。为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不惜与山庄反目,辜负恩师的众望,两人就这么私奔了。 家养的雀儿,哪里知道外面的凶险,可不,一步一步混到了当时那副模样。这身子嘛,被打坏了,一点功夫都没有了。那潇洒倜傥的逍遥剑呐,是再也使不出来了。 庄内本来人人仰慕的,这般模样回来,他们也就是碍于庄主的面子,尽尽表面功夫罢了,私底下不知让他受了多少脸色。 不知怎的把他打发到了我这儿,他也无动于衷,想必早已心死。搬来之后,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只同最下等的杂役一般,送些残羹冷炙来吃。” 一身血污...腿断了...功夫也没了... 他当时不是好好地被放走了吗?供出了我才全身而退的,又怎么会...? 是谁伤了他? 孟盏怒火中烧。 来之前的忐忑,和本就所剩无几的一丝愧疚全然消失。 可你为什么不派人来找我? 你我之间,还顾忌什么? “到了这个地方,也就等于被打入了冷宫,只不过还姓叶,祖宗族谱上留个名罢了。 你问我这桩婚事是怎么回事?”秦老头倚在躺椅里,嘎吱嘎吱地轻摇着。 “威名显赫的挽花山庄,怎能容的这等丑事为江湖人耻笑?庄主也便把这宝贝徒弟视为了烫手山芋,匆匆寻了一家乡野绅士,把叶逍遥与他家闺女配了婚,还许了人家入赘,送了许多银钱。 那乡野绅士哪里见过世面,一听说是挽花叶家,屁颠屁颠地接受了。 没有人问过他怎么想,应该说是没有人在乎过他怎么想,都等着日子一到,打发了出去眼不见为净。 想来那日他确实有些奇怪,忽然说想上鸣萝山采些药材,他虽腿脚不便,可鸣萝山只小小一个山包,连八岁孩童都可攀得,我也就没放心上。 可他直到天黑了也没回来,那夜好大的雨,他失足从山上摔下,就这么跌死了。 还是我,去寻回了尸身,他的脸都给树杈石头刮烂了。我一瞧见他腰带上系着的铃铛,就是碑上那个,便确定是他了,叶逍遥。他平常,除了摸铃铛就是看着铃铛发呆。 我立刻报告了庄里,可那边,只叫我速速处理。我想了想,替他做了这个主,便原地埋了。无父无母的,连师门都不愿意认他了,埋在此地,我俩依旧还能做个伴不是。” 秦老头说完这一堆,口干舌燥,正起身摸酒葫芦,浑浊的双眼里印出孟盏半躬着的身躯。 她深深地弯着腰,向老人家作揖。而老头一直沉醉在滔滔不绝之中,不知面前的姑娘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 他忙起身扶她,孟盏抬起脸来,已是满面泪痕,止不住地抽泣。 见此状,秦老头心中有数,大约知她是谁了。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道: “姑娘,你不像是他们口中说的那种人。” 通过秦老头的只言片语,叶逍遥自那场意外后受过的伤痛、委屈、羞辱历历在目,他曾经有多受宠,现在就有多遭嫌。 叶震天呢?叶震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叶震天视他如己出,以继承人之望培养他,让他姓叶,还纳入族谱,多少人望尘莫及。 只因他狼狈而归,一切就都变了吗? 逍遥哥哥总挂在嘴边、惦念在心的,无比尊敬的师父。他们如父如子的情义,就让叶震天如此轻易地,像抹去灰尘一样一把抹净了吗? 凭什么? 挽花山庄冉冉上升的新星,受万众追捧,可一招失势 6. 第 6 章 [] 长安,西市,朱雀大街。 “滚开!滚开!” 一阵风尘仆仆马蹄疾,撞翻几个小摊,引来街边百姓一阵骚动。 一人从马上摔了下来,手足并用的拼命往前扑跑,不时慌张地回头,不看还好,一回头“哐当”一下,一道蛇形银光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正中面门。 只听他一记惨叫,随后应声倒地。 那道蛇形银光仿佛有生命,在空中打了个弯,沿着来路飞回到一只玉脂般的长臂上回旋了几圈,被紧紧握住。 路人这才看清,那是一柄发着银光的钢制弯刀,共有一对,此时乖乖地收拢在一位踱步而来的纤腰美女背后,如银蛇盘踞在肩,刀尖比她的个子还高出半个头,泠泠刀光在白日里亦有一种强势的压迫感。 像只高傲的白猫一扭一摆走来,她蹲下查看倒地不起的那人,抓着他的脑袋不屑道:“切,晕了?三脚猫功夫,还敢来偷本帮秘籍!” 说话的女人一头浓密金色卷发,蓝银一对异瞳,一看就不是汉人。 她披着及地的白纱盖头,玛瑙珊瑚金耳环,各色珠宝点缀着丝质白袍,一片蕾丝胸衣仅将隆起的山峰遮蔽,蹬着尖头长靴,浓浓的异域风情,美得人不敢呼吸。 面对如此尤物,周围不少人都投来炙热的目光,而地上那个翻着白眼不省人事的家伙似乎满脸都写着,她绝对不是好惹的。 女子提起他的脑袋重重磕下,又在他身上随便摸了两下,搜出一本泛黄的残卷,一把塞进怀里便得意的离去,留下一串长靴敲击地面的‘哒哒’声。 呵,原来是打了个贼。围观的百姓们这才敢淅淅索索地议论起来。 “瞧这身打扮,西域来的?我朝女子,哪能这样裸露。” “我大唐海纳百川、万国来朝,什么样的外国人没有?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粟特人的穿着。那一年我同商队往西域贩茶,途遇粟特人商队,其中几名女子也是同样衣着。” “粟特人来唐多以经商为生,这样武艺不凡的,何曾见过?” “你们可曾听说过,明教?多年前明教曾在长安大肆宣传教义,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教众几乎都是粟特人,和这打扮无二,而且,他们都配有一对那样的弯刀。” “是那□□?他们不是早被神策军驱逐出境了吗?怎敢明目张胆地又回来,还在大街上打人呢?” “小点声!那人可不是善茬。如今江湖局势又不同了,你我怎能了解?” “这身段,叫她打死,我也乐意...” “呸!叫你媳妇听见,活扒了你的皮,哈哈哈哈哈!” 目睹完这一切,将茶楼酒肆的闲言碎语也一并听了去,孟盏斜靠在酒楼的二楼窗边,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匍匐在地的男人。 他像一具尸体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即便身旁车水马龙,早已无人在意刚才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女人身影淡出视线,围观群众也散了。 果然,他翻白的眼珠子弹回了原位,低垂着下巴慢吞吞地爬起了身,活像一只老龟。一点一点挪腾,趁无人注意,突然撒腿就跑,在一个拐角消失无踪。 “生意来了”,孟盏嘴角上扬,迅速跟了上去。 她现在的‘职业’是一名江湖游侠,说难听点,也就是街溜子。 只不过有行侠仗义的原则,拿钱消灾,替人解决些官府不管的小恩小怨、小打小闹。以此为营生,一边养活自己,一边查询叶逍遥受伤之事的线索。 数月前,雨晴赠予的盘缠所剩无几,正为此烦闷时,孟盏巧遇一名神策军退役教头。 那教头大哥吃惊于她一个小姑娘,背上却负着一杆比人还高的红缨枪。 二人虽萍水相逢,但格外投缘,他有意将一套神策军训练的基础枪法相授。 孟盏学得很快,熟记心法,但一运气,便激活了体内的毒咒,几乎昏死过去。她不敢再铤而走险,那枪法,也就只能使个花架子。 教头大哥见孟盏的枪头磨损严重,已不能御敌,就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杆袖中枪赠予孟盏。 那袖中枪出自当代传奇机关巧匠鲁门之手,本是他想送给师妹的定情礼物。可惜师妹命殒战场,再无机会送出。 孟盏比划了几下,竟十分趁手。 “这杆枪与你有缘,它替自己找到了新主人。” 几番客气之下,孟盏珍重地接纳了这份善意。 二人拜别后,孟盏靠着给村民找走丢的鸡、抓偷腥的人,存到了些盘缠,曾往返平凉古城好几次,却一无所得。 随后一路来到了大唐最繁华富庶的城市,也是五湖四海的最大信息集散地,长安。 孟盏足下生风,飞上屋檐,追上了。 小巷里的猥琐人影左顾右盼,像只偷米吃的老鼠,显然并未发现她。 她压低身子,蜻蜓点水,又飞跃到另一屋檐之上。靠得更近了。 这只‘老鼠’,方才果然是诈死。他以为已到了足够安全的角落,于是放心地从右靴的靴筒之中抽出一册书籍,珍视无比,翻了又翻,才再塞了回去。 他放心了,也放松了,身体比先前挺直,连脚步都放慢了。 教头大哥教过她,人最放松的时候也是最大意的时候,此时出击,最易得手。 孟盏先抛出一颗石子打在对面的窗户上,‘啪’地一声响,那人果然上当,面带惊色地侧头张望。 好一招声东击西,就是此刻,孟盏一跃而下,枪出如龙,一点寒芒直至那人后背。 然而此人身手并非鼠辈,他只听见耳后破风声起,猛地向前一扑,长枪已从他头顶穿过,钉在墙壁上。 孟盏变招迅捷,顺势一个横扫,枪尖在墙壁上划出一道火星,那人方才站起身,已被这一招横扫千军拍飞了出去。 一击得手,孟盏欣喜,正欲上前补刀,却见那人麻溜的站起身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对虎爪,竟然抢先向她攻来。 原来是因为孟盏枪法虽妙,但没有内功,那人吃了一击,却并没有受伤,知道孟盏不过是花架子而已,顿时杀心已起。 正是一寸短一寸险,那人的虎爪直奔孟盏各处要害,又因空间狭窄,她的枪法施展不开。几招过后,对方越打越狠,她快招架不 7. 第 7 章 [] 因孟盏身体带动,一阵风起,她的发丝扬过女人的鼻尖,如梦似幻,女人呢喃:“好香。” 孟盏诧异。香?我节衣缩食的过日子,哪有闲钱熏什么香。 “我方才抓你的时候,探到你的脉象,你的内力十分微弱,学不了上乘武功的。你拿这玩意干嘛呀?”女人举起那本残卷,问道。 “我本在酒楼瞧见你与他起争端,他分明没事但却故意装晕,等你走远后才悄悄逃走。当时我料定你拿走的一定是本假的,因此我就跟到这里,看看他耍什么花样...若能拿到真本,再交还于你。” “这么说来,你是想帮我咯?”女人撩起金发,眼波带笑,继续盘问,“你我素不相识,你帮我作什么?” “想用这本真的,能同你换点盘缠,去寻一个人...因为你看上去挺有钱的。那这本果然是真的咯?” “是真的,钱嘛,好说。你眼力倒是不凡,怎么会落魄至此?你很缺钱呀?” 女人对孟盏的实诚忍俊不禁,心想,自己一时大意,差点叫那个鼠辈算计,若落得场空欢喜,回去帮会定会叫沈怜那帮小贱人耻笑。 幸好这丫头替我截住了他,不然我也未必能追的回来了。 花点银子而已,值得。 孟盏思绪飞转,随口编了个村子被□□长生门屠村,她为了避难,和青梅竹马走散了的故事。 女人没有过多缠问,反而觉得她真诚,还关心起她来,絮絮叨叨地拉着她科普了好些江湖轶事。 “这个长生门,我听爹爹提起过。听说他们门主来自东海,美艳绝伦,为葆青春永驻,游历中原大地遍寻长生之法。 五十年前,终于在南诏叫他寻到。 据说那长生之法邪门的很,直到后来那位门主做出了禽兽不如、天理难容之事,才被各门派联手逐出中原,远遁西域,从此杳无音讯。 于是他便在西域创立了长生门。 这么多年中原武林都未将他们放在眼里,没想到他们一直在边关屠杀百姓,真是丧尽天良...在长安,不知道还有没有他们的人,不过料他们也不敢在这里胡作非为。” 女人的一举一动都极尽妩媚,却又绝无造作,哪怕是在用刀尖戳地上死尸不能瞑目的脸。 “看你年纪不大,一个人行走江湖,得多加小心。 这个人叫毛三,地鼠门的走狗,专门窃取各大帮会的武学秘籍,妄想称霸武林,死不足惜。他早就是六扇门的通缉对象了,这件事,你我不会受牵连的。” 女人撕开毛三手臂上的衣服,露出一片纹身,接着说:“你看,这就是地鼠门的标志,以后看见有这个纹身的,绕道走,别招惹。” 不打不相识,我当你是我陆芫狸的朋友了,你日后有何打算?” 孟盏被问住了,离开嘉兴摸爬滚打这么久了,她根本接触不到有江湖地位的人,更别谈找线索了。 都是老百姓和鸡零狗碎的底层生活,能有什么线索。 把自己搞得像个小乞丐,身子又是这样油盐不进,她顿时心酸委屈,恨起了自己的不中用,嘴唇不受控制地撅起,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陆芫狸一下慌了,她以为孟盏被自己刺激,自卑起身世来。 可怜她破衣烂衫孤苦伶仃,忙哄道:“不哭不哭,是不是饿着了?我带你去本地最好的酒楼,回头再给你置办一身新行头。本姑娘有的是钱!走。” 长安,仙鹤楼,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孟盏脸上挂着泪痕,慢条斯理地吃着一根鸡腿。 “想来你定是出身大户人家,举止教养叫人喜欢。慢慢吃,管够。” 陆芫狸手撑着脸,饶有兴趣地望着孟盏,看她喜欢吃花生,便把自己面前的那盘推到她的面前去了。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呢?”陆芫狸有些娇嗔地发表不满。 自回到朱雀大街,又张扬地在长安城最贵的酒楼里要了一桌好酒好菜,旁人无一不将目光停留在陆芫狸身上。 只有孟盏,像只伤心的小猪,一心一意地进食。 “你不是说了吗,你叫陆芫狸。我听见了。”孟盏抬眼看她。 “对啊,可我不是汉人哦。” 谁看不出来呀?你当我是小孩子啊。 “你是明教的人吧?你的汉话说得真好。” “你一个小孩也知道明教?”陆芫狸感到意外。 是刚才听别人说的,旁边几桌不一直都在议论着你吗… 再说了,谁是小孩!我只是长得小!孟盏翻了个白眼,这回识趣地选择闭上嘴。 像是深藏的心意终于见了天日,陆芫狸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我的家乡在大漠深处,没去过吧? 茫茫沙海之中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山,常年受风沙侵蚀,风化出壮丽的奇观。 石山之上建有高塔,在高塔的顶端燃上熊熊圣火,夜幕星河之下,为迷途在沙漠之中的人们指引方向。 石山下亦有绿洲湖泊、牛羊成群,只是比不上中原的繁华兴盛。” 陆芫狸似乎对家乡感到十分骄傲:“我舅爷...我的祖辈一手创立明教之后,带领族人偏安于大漠,自给自足。 自我记事起,我教从不允许教众踏足中原、插手中原人的事,我是头一个。” 刚刚还得意于自己受家族重视,转瞬又拉下了脸:“只是不知为何,自从来了这里,竟总是遭受莫名其妙的敌意,还被你们汉人唤作魔教、□□。 我看啊,分明是你们汉人表里不一,表面开放包容,实则不喜异类。” 是因为很多年前的圣火事件吧。 看陆芫狸的样子,年纪不过比孟盏大上二三岁,圣火事件发生的时候恐怕她都还未记事,更不可能有所经历,想来她的族人因为别的原因,从未向她提及此事。 在关外的时候孟盏听说过一些,明教本欲让大唐拜其为国教,扩张无度,却不想遭来灭顶之灾,惹恼了中原武林和大唐朝廷,这一切的转折发生在神策军的灭字旗飘扬在洛阳伽蓝寺的那个夜晚。 中原自此对明教产生了极大的忌惮和敌意,也因此难得一见的齐心合作,将明教在中原的势力连根拔起,一举驱逐,赶到西域。 这难道就代表,中原武林,即为正义? 切,都想当老大罢了,就说自己是正,别人都是邪。 听到陆芫狸对中原排外一说,孟盏颇为理解,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接着问:“那你为什么还来长安?” “自然是因为这一年多来,江湖上频发秘籍失踪的诡案。 你没听说吗?发生的无形无迹,各大帮会张贴告示招揽能人,一直苦于无人能勘破。 起初五大帮会不信邪,死要面子,还想靠自己破案。谁知越来越多的秘籍被窃,损失惨重,他们这才愿意放下身段向外求助,真是食古不化。 这不, 8. 第 8 章 [] “这就是你说的,你在帮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孟盏小声吐槽,怕被他们听见。 分明是被虎视眈眈围攻的猎物… 里三层,外三层,几乎都是反对的声潮。 晚间,陆芫狸带着孟盏一同参加了北邙帮会的晚宴,在送还秘籍之后便提出要求纳孟盏入帮。 本以为帮主看在秘籍的份上能一口答应,谁知这些中原人早就看她高调的做派不顺眼了,对她的任何要求都提反对意见,愣是将一次讨论会,升级成了针对她这个异邦人的□□会。 岂有此理,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朝后。 陆芫狸今时今日才发现,自己的明教身份,令这些中原名门正派如此厌嫌。 此前只是看着帮主的面子,对她表面客气,偏偏帮主是个漏气的混球,事儿上大屁都不敢放一个,今日竟由着这些人对她无礼。 “随意拉人进来,你有这权限吗?我们入帮都是要经过严格筛选的,论门派背景、论江湖资历、论武学造诣,敢问这位姑娘,你占哪一样?” 孟盏无话可说。 论理,这人说的也没错,江湖规矩历来如此,若是什么人都能接纳,帮会还怎么发展。 “艾,小孩!你白天不是还在永丰街走街串巷讨要银钱吗?你以为换身干净衣服,我们就看不出来了? 陆芫狸,我们北邙帮会又不是难民营,你捡个小孩回来,母爱泛滥,想当娘了?” 另一个尖锐的声音不怀好意地讥笑不止。 遭这无端的羞辱,孟盏有些愠怒。 她下意识地低垂了眼,幸好来之前把钢枪拆了藏在袖筒里,不然那磨秃的枪头和炸毛的缨子,定会惹来更多讥笑。 闯荡江湖的岁月教会了她隐忍,不必和这些不知姓名的人较劲,“你认错了。我不是乞丐。” 孟盏轻蔑地扫过这群乌合之众,淡淡地解释了一句便闭上了嘴。 当年挽花山庄请我去我都不乐意去,你这狗屁帮会算什么东西? 若不是陆芫狸说此帮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且消息灵通,我才不惜得来凑热闹。恐怕是徒有虚名吧。 没想到,陆芫狸‘唰’地甩出银蛇双刀,指向方才恶言相向那人。 “她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出言羞辱?你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攻击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嘴这么臭,还留着这根舌头做什么,倒不如我来替你割了,给爷们儿下酒!”纵身便要往那人脸上砍去。 反应快的几个人连忙站起来拉架,孟盏本能地一把抱住陆芫狸的腰,不让她冲动。 她大不了就不入帮,左不过也就是回到原来的生活。 可是陆芫狸不一样,她负有家族任务,真伤了人,还怎么在这里呆下去,又怎么回去向家族交代? 更何况,她还是个明教,这人有意激怒她,便是不存好心,若挑起了中原和明教的纷争,后果不堪设想啊,她这傻瓜怎么还往里跳呢… “你这个妖女!蛮夷!我大唐岂能容你这种不知好歹的异教为非作歹。 你们都看到了,明教绝无善类,应尽早驱逐,留着必成祸害。” 那人边说边往人群里后退,把那几个拉架的当掩护,嘴上还骂不停,脸上却惊恐未消。 她心里很清楚,陆芫狸若是真的扑了过来,凭自己的功夫这条舌头绝对不保。 “孬种!就凭你们自己,拿得回秘籍?本小姐倒是没什么损失,要赶我走,简单,帮主亲笔下逐客令便是,我带回家给阿爹交差。这破地方,早不想待了。” 此话一出,众人颜面无光。因她字字皆是实话,揭示着他们的无能。 “哼,什么名门正派,就嘴上厉害吧。”陆芫狸学着刚才那人阴阳怪气地反击道。 “行了都别说了,当我死人啊。”一个光头愁眉苦脸地从椅子上爬起来,用手中的棍杖‘咚咚咚’地狠敲地板,这才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显然他是没有什么威信的,因为孟盏发现,刚才他已经好几次试图发话阻止这场冲突,压根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或者说,听到了,也没有人十分在意。 这光头刚站起来,身后旋即闪出一个女子,像是他的传声筒,嗲嗲地继续发言,“都听帮主的话,别闹了。大家都是为了帮会,都退一步吧。” 她一出现,所经之处满溢着一股醒人的香气,叫人直想贴近她的身体闻个够,闻之四肢绵软,仿佛坠入天堂一般。 她的着装一团粉红,格外耀眼,身后附一对双剑,流光溢彩。 这人似乎是踩着光芒登场,甜美笑容好像是镶在脸上的,好不真实。 四散在人群里的几名华服女子陆续朝她围拢,形成了一个粉色的小圈子,似乎刻意地和其他人划出界线。 这堵华丽而高不可攀的人墙,疏疏密密地仰望着她们的女神,保护着她,衬托着她。 帮众们听了她的话,一下子都乖得什么似的,顿时这硕大的厅堂里鸦雀无声。 这帮主名冷昔年,其实是少林俗家弟子,却偏好剃个光头,好时时叫人记住他师承天下武学正宗的少林寺。 孟盏实在有些意外。原来那光头就是帮主啊。这么大一个帮,这么些难缠的人,都是他来管得? 可分明是他身旁这个女子更一呼百应。 “陆芫狸,你的一身蛮力,应该向着敌人,怎么总喜欢对自己人动手。 帮主和我倒是有意想护你,也不占理啊。”女神站在粉团中央,双眉微蹙,眼中似有冰锥射向陆芫狸,但那冰冷的眼神转瞬即逝,是真是幻难以分辨。 好家伙,拉偏架呢。 孟盏心里生起不痛快,她开始明白陆芫狸同她表达的那股被排挤的怨念,换作是她以前的脾气,早就刀枪上见了。 “沈怜,你这两面三刀的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呀?” 陆芫狸满不在乎地冲‘传声筒’笑了笑,指着刚才她要砍的那个人,“这货,不就是你调教出来的吗?为了挤兑我,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吃饱了撑的!你们这帮人心思不放在正事儿上,难怪一年多了,秘籍一本也找不回来。” “什么这货、那货的,嘴里没点干净,你们明教不会都是这样的吧?”仿佛扑面有恶臭,沈怜故意扬起袖子挡住口鼻,摆出一副难忍的样子。 嘲讽我嘴臭?陆芫狸才要还嘴,沈怜哪里会给她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