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舜华》 1. 伤重 [] 七月暑气褪去,秋意渐浓,安祈国上京城郊的人家皆爱在房前屋后栽种的木槿花开了,红,粉,白,紫皆有。 落舜河畔,便有这么一处门前栽满了木槿花的小院,叫日及居。 日及居外,阳光轻洒水面,风痕掠过时光影摇曳,飒飒凉风中夹杂着几声女子的轻笑声。 杜若槿坐在竹椅上一手翻看话本,一手握着鱼竿,身旁正站着一位侍女,更远处则立着一个持刀的护卫。 看了话本中的内容,她笑得眯起了眼。 “饮翠,近来上京城里可有什么有名的大才女入京?” 杜若槿偏头看向身旁正在发呆的饮翠,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兴味。 清亮的声音令侍女饮翠瞬间回神,望向正凝视着她的姑娘,面容上露出回忆的神色来:“回禀姑娘,有的。据说云州刺史的祖宅就在这上京城,他的女儿顾鸢便是有名的才女,前些日子她进京的时候,那街上可比过节时还要热闹些呢。” “姑娘向来不关心这些,您怎会猜到顾大才女入京的?” 杜若槿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话本,声情并茂地开启了讲述:“这话本里的女主角原型便是她,说的是入京才女与太子少师令澈那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她和他春风一度后,她再也忘不了那个温存有趣的他,他也爱上了娉婷万种的她。” 饮翠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小姐——” 秋风穿林走叶,送来丝丝浅淡的血腥味。 “唰唰——” 草木摧折声在不远处响起,一道黑影在林中阴翳处浮现,又犹如鬼魅般靠近。 “咕嘟。”杜若槿屏住了呼吸,吞咽声分外清晰。 站在远处的护卫小武也发现了异常,快速朝这边奔来。 杜若槿轻声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双唇紧抿,紧张地凝视着那道黑影。 稀薄的阳光透过叶缝照亮那道不断接近的黑影,也让她看清了来人的脸。 忐忑的心微定,呼吸一松。 来者并非刺客、歹人之徒,看起来还有些面善! 他面色苍白,嘴唇上更是血色全无,着一袭玄色锦袍,虽看不出明显的血痕,但那外衫上的一道道外翻的豁口却异常显眼。 杜若槿再次屏息,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不自觉地向来人走去。 “姑娘!”饮翠拉了拉她的衣袖,带着轻微的颤音低低地叫了声。 此刻,小武已经赶到杜若槿的身前,拔刀向着脚步放缓后有些踉跄的锦袍男子。 “小武,没事,不用紧张,我好像认识他。” 杜若槿绕开小武,行至男子近前。 杜若槿走近才看清,那俊雅男子脖颈和脸颊皆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珠,骨节分明的手上更是染满了血迹,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刚经历过一场惨烈厮杀的玉面修罗。 “你还好吗?”声音是带着轻颤的小心。 他睫羽轻颤,满脸虚弱,神情在视线与她对上时乍然疏冷,哑声开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杜若槿脸色一僵,这人是听到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了? 正想反驳些什么,下一秒,却见他整个人犹如一尊即将破碎的瓷像般朝她倒去。 杜若槿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迫将人抱了个满怀,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变得浓厚无比。 两人身形相差巨大,不过她却奇迹地撑住了这个高大的男子,没有被他压着一起朝身后倒去。 “姑娘!” 身后的两人连忙赶过来搀扶。 “我们先在这儿为他止一下血,再进城为他找大夫吧。” 杜若槿冷静下来,垂眸看向了自己素白纤长的手,上面已经粘上了黏腻的血液,温热的,又很快变凉。 小武和饮翠将他搀扶进了日及居内。 这是她经常会来小住一段时间的院子,是以备有一些常见的伤药和生活用品。 素净淡雅的室内,珠帘轻曳。 杜若槿褪下沾上了血污的衣裙,重新换了一套干净的及踝长裙和烟紫色的对襟大袖衫,坐到梳妆的镜台前,取下束发的青玉簪,如瀑青丝倏然散开,一双如春荑的素手在发间略微生疏地动作。 半晌后,她才挽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簪上几支银簪玉钗与步摇,又上了妆,瞧着镜中人那蛾眉淡扫,玉颊轻匀,琼鼻微抹的模样,便又是御史大夫家嫡女最常见的贵女装扮了。 推开房门,莲步轻移,缓步来到偏房内。 “姑娘,我们已经为他处理了伤口,换了干净的衣服,现在人已经醒过来了。” 饮翠迎面走来,手里端着一盘血水。 杜若槿微微颔首,迈入门槛内。 屋内窗户紧闭,只有稀薄的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床幔内更是有些昏暗。 “若我没记错,您应当便是太子少师令澈吧?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杜若槿走至床边,目露尴尬地望向坐在床上的人。 他们年少时也曾在此偶遇过,那时她娘亲尚且健在,她还送了他一朵她娘亲最爱的紫槿花。 只是自那以后便再无交集,若不是瞧见他右眼眼尾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和那张同他年少时相仿的精致面庞,便认出了他,她简直都要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人的面容了。 令澈眼帘一掀,抬头回望,视线粘连,无声的沉默如水般漫开,昏暗中唯有那眸底最为清亮。 “是我……你是杜御史的嫡女,杜若槿。” 声音带着些动听的暗哑,加之男子那清贵俊秀的面容,尤其是念她的名字的是,带着些许低回的婉转,惹得她心旌不受控制地摇曳了一瞬。 令家是上京城最有名的名门世家,令澈的父亲令光远是当朝太傅,在帝位更替根基不稳之际力挺少帝,强势辅佐少帝上位稳固朝政,是以如今深受当今圣上的器重。 而令澈本人是令光远的唯一嫡子,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从一品的太子太师,虽为虚职,却依旧是上京勋贵子弟中说一不二的领头人物。 只是听闻他性格清冷孤傲,是以同辈之人莫敢近之。 令澈先行移开目光,面色依旧苍白如纸。 “少师大人之前遭遇了什么竟受此重伤,身边却无一个护卫,不知您可否为我解惑呢?”话一开口,她又有些懊恼,其实她想问的是为何他会出现在这儿。 令澈微微颔首,微哑动听的声音幽幽响起:“可以。只是可否先借盏茶润润喉?” 杜若槿心中顿时一阵尴尬,只能匆忙转身去取杯倒水。 “请……请用。”她双手递过茶盏,二人手指一触即离。 “有劳了。” 令澈端坐于床榻,神色自若地接过茶盏,眼睫低垂,掩住了那双总有些清冷的浅褐色眼眸,整个人竟出离地显出几分温润儒雅的感觉来。 将茶盏放至床边的矮桌上,他的嗓音都变得清润了些,有如清泉叩石,低沉清冷:“我出京办事,返程到上京城郊时,意外遭遇伏击,在我与那群死士激战之际,随行护卫已然全数殒命,我拼着重伤才勉强杀完最后一人,然后才寻到这儿。” 杜若槿微一颔首,转头瞥了一眼方进入此间静候的饮翠,顿了片刻后,温声开口:“原来如此。小武应已备好马车,我们现在便送你入城。”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了一声,视线在她周身逡巡了一阵,半晌后才用手臂支撑着挪动身躯,扶着床柱艰难站起。 杜若槿看他额角沁汗,下颌紧绷的忍痛模样,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来:“来,我扶你。” 手臂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少女浅淡的淡香倏忽萦绕鼻尖,他心绪一滞,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注视着她的眼睛,冷淡拒绝道:“不用。” 饮翠见状,忙走过来,道:“还是我来扶吧?” 令澈眼神锐利地睃她,生生将小姑娘唬得抖了一下,停下手上即将搀扶的动作。 杜 2. 归家 [] 马车上下来一个留着美髯的中年男子,气势庄重威严,正是当朝太傅令光远,只是不知为何,眉眼同令澈毫无相似之处。 太傅之职虽无实权,但位列三公,地位崇高,同她那掌御史台的父亲同为天子近臣,只是彼此之间并无深厚交情。 此刻,他正紧锁着眉头,朝医馆内走去。 行至几人跟前,他目光扫过众人后,先朝林老微微颔首:“林太医,我儿伤势如何?” 林老捋了捋白须,回道:“失血过多,伤口也有些感染。幸好先前有人为他包扎过,现在我已重新为他处理了伤口。只要控制住发热,便能逐渐康复。” 闻言,他朝林老行了个拱手礼,诚挚道:“多谢林太医。” 谢完了林老,他转而看向正坐在一旁,不住打量他的昳丽少女,柔声开口:“想必这位便是杜御史的爱女吧?幸而我儿有你搭救,改日我定让我儿亲自备上厚礼,再令他亲自登门致谢。” 令澈的厚礼?还有什么厚礼能比得上令澈,还不如直接把人送她得了……杜若槿不正经地想着。 然而脸上却是浮起一抹客气疏离的微笑,摇头推托:“您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况且真正救他性命的该是林老才是。” 又寒暄几句之后,林老才领着令太傅进入里间,而杜若槿则拉着饮翠离开了医馆,乘坐马车回府。 马车驶至西南曲街,杜府半掩着的东角门前,朱红色的大门则紧闭着。 杜府,出自江东杜氏。 她的父亲杜易舟经科考登第,始拜秘书省正字,几经宦海沉浮,终拜御使大夫,监察百官,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 从三品的官职,但掌着副宰之实职,说是当朝当之无愧的权臣也不为过。 不久之后,他便将居住在江东的老母陈氏,连并她叔父一家接到了京中享福。 本该是再顺遂不过的人生了。 只是,可惜,父亲后来又遇上了她的母亲,还生了她这么个整日不着家的孽障。 可若不是他,她也不会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思及此,杜若槿忽地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那处跳得她有些疼了。 门房见她回来,脸上带着疑惑,按往日惯例,大姑娘不会才离府几日便回府的。 杜若槿表情淡淡地朝府内走去。 行至院内门廊下,一个穿藕荷色对襟襦裙的小丫鬟迎面走来,朝她揖了一礼。 这是在她房中做事的小丫头,名唤静竹。 “小姐,老爷唤您去一下中堂。” 一般只有见客和家中商议要事时,才会聚在中堂,此次她刚回家便唤她去中堂,也不知是为何事。 杜若槿瞥了眼廊庑外开得正盛的木槿花,语气随意:“何事?” 静竹摇了摇头,道:“阿川没说。” 阿川正是她父亲的贴身侍卫。 杜若槿颔首:“我知晓了。” 来到中堂。 她的祖母陈氏正端坐在高堂之上。 杜易舟年过四旬,依旧丰神俊朗,一把美髯理得整齐得体,此刻正坐于左侧的交椅上,手上端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 见她走过来忙放下茶盏,叩出一道脆响,他笑容和煦:“若槿这次可算回来得巧了,我听闻你救了令家的小子,可是真的?” 杜若槿收回注视他的目光,寻了张椅子径直坐下,表情淡漠:“是真的,是以才顺道回家小住。父亲可有别的事要同女儿说?” 杜易舟早习惯了她这般目无尊长的态度,也不生气,只静静地注视着她:“嗯,为父确有事要同你商议。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后正在为两位公主招伴读,我有意让你去……” 听到后面那几个字,杜若槿心中便是一声冷笑。 我偏不去。 “女儿不愿去。”她打断道。 “放肆!” 高堂上的陈氏重重地拍了一下手边那张八仙桌,生气地瞪着:“我杜家怎生出了你这么个目无尊长、不守规矩的孽障来!” 对这老人家的痛骂,她心中是毫无触动。 因为常年不着家,加之祖母偏爱叔父那一家子人,是以对祖母并无多深厚的感情,她此刻只想着等他们说完了赶紧回房去躲清静。 杜易舟瞧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模样,心中亦是微微一叹,纵着她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敢说半句重话,她却从无半分心软,那决绝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她那同样心肠冷硬的母亲。 “你若不愿,那便不去吧。” 他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只憋出了这么一句满是纵容和无奈的话来。 “易舟!我之前怎么同你说的?你这个做父亲的就该好好竖立起自己的威严才是,怎能总如此纵着她胡来呢?这么好的机会,别人家的女儿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陈氏蹙着眉,半是忧愁半是生气地看着杜易舟。 杜若槿可不管他们之间说了什么,站起身来:“若是无其他事的话,那女儿便先回房了。” 杜易舟摆摆手:“回去吧!” 眼不见,心不烦。 回到房中,坐至书桌前,杜若槿才真正静下心来琢磨刚才那件事。 她并非不懂这当公主伴读的利害关系,凡是世家贵女,人人皆想当这公主伴读,无非就是因为这是一个接近天潢贵胄的好机会。安祈国当今天子有三子二女,有二子适龄未有婚配,若能当上公主伴读,这接触皇子的机会,自是比旁人要来得多些…… 即便不是为了这个,有了公主伴读这层身份,无论是于脸面名声,抑或是所谓的品性学识,还是那每月几两银子的酬赏,皆百利而无一害。 不过,她杜若槿一点也不在意这些,更不愿意在那樊笼一般的皇宫里讨生活。 * 翌日,天光澄净,凉风习习。 杜若槿依旧着了件嫩黄诃子裙,再裹上枣红轻纱广袖长衫,两臂之间搭着条翠绿披子,此刻正懒散地靠在院中的躺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话本子,时不时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来。 “若槿姐姐啊,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来找我玩儿呢?” 小院门口传来一个恼人的声音,杜若槿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依旧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 饮翠清楚地看见,她家姑娘那刚扬起的嘴角瞬间撇下,眼底更是透出一丝厌烦来。 她朝已走近前来的人看去,果然是二房那个总是对着她家姑娘献殷勤的杜若琳,每次她家姑娘归家她,总巴巴地凑上来,惹得她家姑娘烦不胜烦。 这位杜府的二姑娘明明与她家姑娘不是亲姐妹,却故意在名字中用了同样的字, 3. 风波 [] 下一瞬,令澈移开视线,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来。 杜若槿落座,朝他手中的册子看去。 令澈抬眼看向陈氏,将册子递向她,浅笑开口:“既然两位正主已到,我这份谢礼也该是时候送出了。” 陈氏满腹疑惑地接过那本册子,翻看了一阵后,猛地将头抬起,双眼瞪大看向杜若槿,又觑了一眼令澈。 “祖母,那册子上写了什么呀?”杜若琳可不是个会安分的,直接凑到陈氏身旁去看翻开的那页。 片刻后,她亦瞪大了双眼,同陈氏一般看向两人。 杜若槿目光流转,看向令澈,道:“令少师的谢礼也送了,还是回家好好养伤吧,赶紧把伤养好了,公主和伴读们可离不得你这个先生。” 杜若琳却咋咋呼呼地叫起来:“若槿姐姐,你还真得叫他先生了!” 这恼人的声音叫得杜若槿脑袋发疼,旋即,她很快想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一时间有些怔愣。 难道令澈特地进宫给她讨了个公主伴读的名额?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注视了他许久,直到她再次回神,才发现对面的男人也在认真地回望着她,他意态疏冷淡漠,眼神如同一汪透凉的清泉。 “名单已由圣上亲自过目,再过三日,你们便可入宫,面见公主。”令澈忽然开口,语气里似含了一丝笑意。 “是啊,若槿,这回你就算再不愿,也得去了!”陈氏语气幽幽,板着张脸觑她。 杜若槿心中憋着一口气,仍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去,拿过那册子一看,上面确实写了她的名字,他们并未诓她。 怒气徒然上涌,她转过身来,将册子朝桌上一掷,看向令澈的眼神中是明显的失望,阴阳怪气道:“没想到令少师的气性竟如此大,心眼又这般小,看来您这份就算拖着病体也要上赶子送的厚礼,我是不得不收下了。”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杜若槿!”陈氏的怒吼声在她背后大得惊人。 杜若槿脚步微滞,却依旧未回头,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令少师请见谅,其实我家这孩子以前不是这样的,十四岁以前她温柔乖巧,十分讨人喜欢,只因她母亲为易舟而死,是以心中一直无法介怀,加上易舟心软,才纵得她如此。”陈氏双眼有些湿润,愠色未消的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 令澈摇头,垂下眼帘,声音有些低:“无碍,只是我还有事未同她说。” 他掀目朝愣在一旁的饮翠看去,那小姑娘早已被她家姑娘那胆大妄为的一掷给吓傻了,尤其是在陈氏一声怒吼后,连她家姑娘已经离开了都没反应过来。 “此事还得劳烦饮翠姑娘相助。毕竟那日你们在河边说的话,我可是全然听见了。”他神色自若地说着,丝毫不顾饮翠那愈发惊恐的神色。 陈氏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水,抬眼看饮翠,又转过头来朝令澈投去询问的目光。 令澈表情依旧淡漠,只平静道:“虽说看话本是个人喜好,我这个先生本不该管,但是那日……” “少师大人!”饮翠“唰”地跪下,声音里带了几分哀求。 一旁正看戏的杜若琳忽然来了兴致,凑至令澈身前,脸上隐隐地带着几分兴奋:“先生先生,姐姐的话本我瞧见过,可有好大一箱呢!只是她连我摸一下都不许,可小气了!” 陈氏轻哼了一声:“过几日便要入宫了,也该收掉她那些不正经的玩意儿,让她好好收收心认真学习了。这件事便交由若琳你协助令少师去办吧。” 杜若琳兴奋不已地应下。 而饮翠则直接坐在了地上,眼神有些涣散。 * 杜若槿正躺在躺椅上休憩,脸上盖着一册话本,忽然,院外再次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她掀开话本,坐起身来,朝院门看去,目光中是明显的烦躁。 只见几个丫鬟仆妇跟在杜若琳身后,他们兴冲冲地走进院门来,简直就像是来拿人的。 杜若槿眉心一跳。 难道是将老太太气得过了头,要拿她去受罚? 然而那几个丫鬟仆妇却只是问了她一句,便径直朝她屋里走去。 杜若槿看着在她面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杜若琳,满心疑惑:“你们这是做什么?” 屋内忽地传来一声惊叫:“哪儿来的刁奴胆敢碰小姐的宝贝!” 是静竹的声音。 杜若槿腾地站起,看也没看杜若琳一眼,径直往屋内冲去。 那几个丫鬟婆子手里一人搂了一摞话本,正往屋外走去,而静竹正死命地拽着一个婆子手里那摞话本。 杜若槿眼神一凛,眼神冰冷冷地扫视着她们:“谁允许你们进主子屋里拿东西的?” 众人被大小姐的气势一吓,气焰一下低了下来,其中一个婆子搂着那摞话本,走近前去,露出一个赔笑的脸来:“小姐,这是老太太和令少师的意思,毕竟您不日就要去当公主伴读了,自然是不能再被这些俗物给移了心性的。” “是啊,小姐,我们也是按吩咐办事,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这样说着,她们又要往外走去。 “你们要将我的书搬到哪儿去?” 杜若槿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心中是说不尽的烦闷。 以前在家里,众人皆是对她百般谦让纵容,为何如今却是说变就变。 果然,她就不该回来!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丫鬟转过身来,小声道:“这是令少师提出的主意,这些话本子是要交由他来处置的。” 说完她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令澈! 杜若槿在心中似要碾碎般念出这两个字,从未见过如此道貌岸然之辈,他竟是这般报恩的? 像是气得狠了,她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红,眼神放空地看着她的房间,屋内气氛压抑地沉凝。 她屋内的几个小丫头都如同鹌鹑一样缩着身子,想尽力不要引起她的注意,唯有静竹担忧又惭愧地看着她。 杜若槿心中兀自翻腾了半晌,终是什么也没说,只转身朝屋外走去。 天光晦暗,空气中湿气渐重,瓢泼大雨顷刻而落。 穿过曲折的回廊,快步转为小跑,终于赶到了敞开的大门处。 方才那几个丫鬟仆妇瞧见她来,连忙躬身告退,生怕 4. 遇险 [] 血迹从伤口漫出,将他胸前的那片白衣染成了红色,握住她雪白藕臂的手霍然松开,转而捂住正在流血的伤口处,眼帘微垂,唇色淡粉,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易碎之感。 难言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一人衣衫湿漉,一人胸口染红,模样皆说不上体面。 全然由那口怨气支撑的怒火和狠劲来得快去得也快,气消怨解后,终究还是色令智昏占了上头,剩下的还有不知所措和莫名的忐忑。 杜若槿移开视线,坐回原位,一颗心却按耐不住似要从胸口跳出,雪臂上那道浅淡红痕上泛起的酥麻之感仿佛要漫延至全身,令她如坐针毡。 雨势未停,马蹄不歇。 过了许久,马车依旧未停,感受着马车愈发的颠簸,杜若槿霎时想起了话本中的一些不太美妙的情节,想朝令澈使眼色,那人却紧闭着双眸,也不知是不是昏睡了过去。 她咬了咬牙,偷偷地掀开前面车帘的一角,外面的景色哪里还是干净整洁的街道,取而代之的是满是荒烟蔓草的野原。 那车夫似是察觉了她的窥探,拉着马车缰绳的手一松,往腰间探去。 杜若槿面色大变,迅速的起身,抬脚往车夫的方向踹去,未曾想那厮倒也警惕,险险地避开了她的一踹,反而扶着她的小腿,往车内钻来。 那冰冷黏腻的触感激得她浑身一颤,好似被蛇缠上了一般,让她不禁僵直了脊背,恼怒和羞愤同时漫上心头,然而下一秒,所有情绪又瞬间冻住,因为一抹闪着寒光的短匕贴在了她的脖颈上,那冰冷寒凉的触感瞬间从那处传来,吓得她丝毫不敢动弹。 车夫看了一眼旁边的令澈,眼中的森寒如有实质般划过她的脸颊,他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而后将她往车外拽去,看样子似是想将她推下车去。 两匹骏马没了车夫的控制,正急速地在原野里疯跑着,此时若被推下车去,指不定会落得个半残。 杜若槿睁大双眼,手脚微微发着颤,脖颈处的短匕移开,心中那道紧绷的弦却依旧未松开,恐惧似刀般迟缓地在她心头缓慢地凌迟着,想要张口呼叫,却又不得不让舌头紧紧地抵着上腭,憋屈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后背一道推力将她往车外一推,冰冷彻骨的雨水和寒风将她尽数包裹,眼泪伴着雨水滑落,心跳如鼓,惊叫声顿时再也压不住地从喉咙里迸开。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腕部被人抓住了,那股力道很大,一下便将她拽回,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马车颠簸,那人像是站不稳,两人一齐朝后倒去。 杜若槿脑中一片空白,浑身发软,方才身后的动静在耳边回响,那是刀刺入肉里和物体掉落的声音,那声音极快,仿佛只发生在一瞬间,而那颠簸应当是车轮碾压过什么造成的。 呼吸好久未曾如此沉重过了,冷汗不住地从额头、手心冒出,湿透的头发、衣服紧紧地帖在皮肤上,牙齿不住地打着颤,她知道自己正伏在令澈身上,鼻尖里全是他身上的气息和那愈加浓重的血腥味,可是她此刻手脚都还软着,想支撑着身体起来,却丝毫使不上劲儿,反而再次压得身下的人闷哼了一声。 令澈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轻轻叹了一口气,艰难地撑起身体,声音有些僵硬:“别怕,已经没事了,你快起来吧。” 杜若槿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此刻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冰冷的水滴透过他的白衣,沾到他温热的肌肤之上,连伤口之处也未能幸免。 少女的肌肤冰冷,透过轻薄的衣衫,感受到了身下的人怀中的温暖,微微的热意漫上她的脸颊,手指微微蜷缩起,气氛愈发旖旎。 她终于冷静下来,有了支撑身体的力气,倏然撑起身体,挪到坐处一口气坐下。 然而这极其不自然的一套动作,反而越发凸显二人之间气氛的微妙。 令澈轻咳了一声,不去看少女那染上绯色的双颊,缓缓起身坐至车沿,拉起缰绳,让马车飞驰的速度渐渐放慢下来。 “方才那个车夫是怎么回事儿?” 杜若槿的尾音带着些颤音,昭示着声音主人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许是被人威胁或是原就埋伏在我令府的细作,昨日袭杀不成,怕我寻到什么证据,又趁机痛下杀手,这二皇子行事还真是愈发狠诀果断了。”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轻飘淡然,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帝后恩爱,诞得一子一女,幼子楚熠年方十五岁,被册封为太子,只是在他前头犹有两位长兄,皇长子之位却一直空悬着,原因未明,而二皇子楚邕颇有野心,意在夺储。 令澈年纪轻轻官拜太子少师,自是辅弼太子之重臣。若有他在,太子必不会长歪,地位亦会更加稳固,这才致使他成为楚邕的眼中钉肉中刺。 马车之内的少女眼眸半阖,心中思绪渐渐沉淀,之前被那层怒气遮掩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皇宫是这天下权势争斗最为厉害之地,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性命,少师大人方遭袭杀,又知晓这宫中凶险,为何仍旧要遣我入宫呢?” 杜若槿自幼生活在上京城,父亲又是皇帝的耳目,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上京城暗地里的波诡云谲亦是有几分洞察的,自然对这入宫之事十分抗拒。 “自是为了还你的救命之恩。你是御史大夫的女儿,不会不知道你父亲的仇家有多少,你以为若无人相护,你当真能如此逍遥地过上一辈子吗?”令澈的声音并不大,在雨声中甚至有些模糊。 然而每个字她都全听入了耳里,简直是振聋发聩,好似每个字都有力量般一个一个地叩击在她的心头,又不断在她耳中和胸腔中回响,旧旧未曾停歇。 她知道他是对的。 她的父亲总会老去,而她是家中独女,没人能庇护她一辈子,届时她当如何? 虽然经常为了与父亲作对而离家,但依旧过的是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的日子,是个再娇惯不过的官家小姐。 “受杜府庇护、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逍遥日子,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也是我罪有应得。” 虽然心中认同他的 5. 话本 [] 白皙的耳朵和脸颊泛起淡淡的绯色,杜若槿摇了摇头,挥去脑中无限的遐思。 令澈沾湿的白衣被她褪下,扫视了一下他身上被血迹浸透的纱布和方才从他身上摸出的帕子、小药瓶及玉制鱼符等小物什,心中胡乱翻腾的思绪蓦地一定。 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探向他的肩膀,用力将人扶起,再用自己的肩膀支撑着他,摸索去解他的纱布,幸好这人早已昏得不省人事,任她肆意折腾。 待完全解开令澈身上缠着的纱布,她的额头不知不觉已沁满了细汗,轻吐了一口气,将人放下,才终于空下心神抬眼打量他身上的伤口,瓷白的皮肤上满是狰狞的割伤,深浅不一,犹以胸口处那道割伤最深,此刻仍在往外渗着血。 那个位置正是她方才用手肘撞击的位置,心虚地移开眼神,目光移向那块红白相间的纱布。 这块纱布定是不能再继续用下去了,目光落在她那条浸了水的翠绿轻纱披子上,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感到心疼,没犹豫几秒便扯下那条披子,将它平铺放到膝盖上。 顾不上看是不是看过的,又在火盆子中添了几本话本。 火势渐渐大起来,熠熠火光将少女的清亮的眸底映出了几分温柔的暖色。 在她身后,令澈的长睫轻轻地颤了一下,而后微微睁开了双眼,入目的火光和背光的身影分外清晰地落在他的眼里,当视线落在她那晃眼的雪白香肩上时,他屏息了一瞬,慌忙将眼睛闭上。 杜若槿丝毫没有察觉身后人的动静,只沉浸在手中的事情里,抬手摸向那条雪白的帕子,摊在手中接从青釉刻花执壶里倒出的水,待手帕浸润后,才偏过身子去为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她捻着那方帕子,在他伤口旁轻轻擦拭着那些血污。 刚开始还好,但随着帕子抚向他的腰际,一声暧昧的轻喘从他喉咙深处溢出。 杜若槿听得耳朵一红,手上不自觉地往他那劲瘦的腰又抚了一下,却没了声,令澈的眼帘轻颤着掀开,眼角上染上了微微的湿意,杜若槿脸颊爆红,慌忙背过身去。 她感受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带着些心虚地开口:“我、我看你又发热了,还在流血,就想再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又摸向床边那瓶药往身后递去:“你自己涂药吧!” 身后的人轻轻道了声谢,接过她手中的药瓶,一声不吭地开始为自己抹药。 杜若槿依旧背着身体,不住地摆弄着在火盆中烧着的话本。 她的注意力终于转回了她心爱的话本上,想看看她烧的话本究竟有哪些,又偏头去看脚边仍幸存的话本,心中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算了,反正往后进宫了她也带不进去,烧掉也就烧掉吧,总不能看着她以后的先生被烧坏脑子吧。 这样想着,她索性也不去看是什么话本了,只把握着火势,往火盆里添话本子,感觉放到膝盖上的披子终于被烘干,她又往后送去:“你那条纱布脏了,用我的披子吧,这料子很柔软,也不会弄疼你。” 她的手举了半晌也没见人接,她只能转过身来,却见令澈正安静地审视着她手上的那条披子,那高高在上的审视姿态和冷淡肃然的眼神,似是在说她在蓄意勾引他那般。 杜若槿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妥之处,将手放下。 这披子是女儿家的衣物,如此举动实在是太过亲密暧昧,似乎是有些不妥。 她转而又想起了他之间对她的评价是轻浮孟浪、骄纵蛮横,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委屈,同时心中暗骂自己的心软和不争气,她收回手,愤愤不平地瞪向他。 令澈似有察觉般抬眸看她,又闭上了双目,冷淡开口:“再过两日,我便是你的授课先生,你我当以师徒之礼相处,还请你自重。” 杜若槿的心头好似被泼上了一盆凉水,她那纨绔无赖的性子再次涌了上来,一脚将火盆子踢远,嘴边扯出一道冷笑:“是吗,刚刚我为你脱衣,摸你腰的时候,你早便醒了吧,那时怎么不见你拦着我?” 嘴上这么胡乱说着还不过瘾,杜若槿又用眼神剜他,只是可惜他闭上了双眼,接收不到她的怨气。 她嘴角蓦地扬起,伸手去戳他的腰。 然而,令澈却仿佛能预测她的动作一般,半途抓住了她使坏的右手,用另一只手戳他,却仍旧被他抓住,他也依旧未睁眼看她。 “令澈,你为何不敢睁眼看我,你是不是心虚?”她被他锁住了双手也不恼,反而冷笑着看他这副宛若出家人的禁欲模样。 两人距离只有咫尺之遥,她说话时的气息全喷吐在他的胸口,这一切比她戳他腰的动作还要更为暧昧,思及此,杜若槿笑得像个魅惑众生的妖精:“这便是先生所说的师徒之礼?” 锁住她双腕的手霍然松开,杜若槿揉了揉被抓红的手腕,又凑近他耳边恨恨地骂道:“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才懒得管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冷死你!” 她轻哼了一声,扯起那条翠绿色的披子,重新披在身上,拿起旁边的枣红外衫,拉了一张被她清理过的椅子在火盆子旁坐下,继续烘她的外衫。 夜色渐深,困意上涌。 一天的疲惫早已耗光了杜若槿的精力,此刻更无法抵抗如潮水般涌来的困意,坐着坐着就这般陷入了沉眠。 * 天色微亮,遥远的天际三两颗晨星若隐若现,林间的空气里满是新鲜的泥土气息。 杜若槿于迷迷糊糊间睁开了双眼,怔愣了几秒之后,她偏头看到了肩上的薄毯,又抬眼扫视四周,话本不见了,令澈也不在。 霍然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同时,腰酸腿疼,浑身都酸软无力,应是昨日劳累过度和久坐所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儿来。 “令澈!令澈?”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索性也不叫了,只重新披上外衫,拿上毯子,往屋外走去。 她倒不是担心令澈会丢下她,一个人走掉,只是看见自己披着的薄毯,联想到昨夜定然是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做的,凭着他昨夜的说辞,保不齐他 6. 入宫 [] 马车轻微颠簸着,马蹄嘚嘚、车轮辘辘,所过之处扬起一阵沙尘。 “你不问我为什么?” 杜若槿想不明白他为何答应得如此轻巧,对她的选择更是毫无异议。 “提前入宫正好提前适应往后在宫里的生活,又能比旁人先一步与公主见面,对你而言实为一桩好事,我以为你能想得明白。” 令澈的语气何其理所当然,又何其气人,他简直是专门来克她的冤家。 这家伙又变回这个讨厌模样了! 杜若槿深呼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有求于人,不能发脾气,只能耐着性子说话:“你说得对,只是这宫中规矩甚严,不知你要如何将我带入宫去?” “不着急,届时你自会知晓。” ...... 皇宫,东华东门后。 “没想到令少师的面子竟然这般大,嘴巴这么一张一合,他们就放行了!” 杜若槿走在令澈身旁,手里拎了一个包裹,边打量着这宫门后的景致,边说说笑笑地走着。 “此次入宫来得仓促,不过我已打点好关系,你只需按照方才我同你说的去做便可,临川公主年龄与你相仿,虽有些顽劣,倒也与你脾性相投,你且与她处好关系,这宫里自然有人护着你。” 令澈已重新换了一身玄色直襟长袍,脑后簪着一只白玉簪,身姿颀长,面容看上去却依旧很是憔悴。 他口中的临川公主正是皇后所出的小公主楚念,年芳十七,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小女儿。 在坊间偷偷流传的宫闱话本里,公主楚念生得楚楚动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是性格刁蛮任性,行事专横跋扈又我行我素,在话本中的风评与她不相上下。 不过,她对这位公主却一点也不反感,反而很是好奇,因为这坊间话本对一个人的评价越是离奇,现实反差往往也就越大,而这反差愈大,将这个人衬得愈加有趣起来,反倒能提起人的好奇心。 行至东宫之内,远远便看见一汪碧湖,一座凉亭正立于湖心,其间正端坐着一个人,待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少年,他着圆领广袖长袍,姿容如玉,威仪棣棣,身旁不远处立着一位太监打扮的男子和几位侍从。 杜若槿和令澈并未遮掩脚步声,但那位少年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一般,正痴迷地看着手中的书册。 “殿下。” 这声音甫一响起,那少年便抬起头来,朝两人看来。 他放下手中的书册,霍然站起,眼底露出几分欣喜,可看见令澈那苍白的脸色,又攒起眉头:“先生身体抱恙,当在家好生休养才是。” 杜若槿没想到这小太子楚熠竟是这般的性子,年纪轻轻,威仪却丝毫不减,从他的神色中丝毫看不见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神态。 听闻这令澈也只教了他一年,两人感情便这般深厚,又教得这般好,看来他被二皇子楚邕忌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楚熠察觉到一旁女子的打量,视线转到她身上,眼前的女子着一袭烟紫襦裙搭素色轻纱披帛,容貌极美,一双丹凤眼眸光潋滟,面凝鹅脂,唇若点樱,像极那些书中说的美得足以令人一见倾心的美人。 杜若槿朝他躬身行了一礼:“臣女杜若槿,见过太子殿下。” 他颔首后收回目光,探向令澈的目光中盛满疑惑:“不是还有两日才是伴读们入宫的日子吗?先生怎得提前将她带进宫了?” 令澈坐下,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道:“此事说来话长,今日臣提前将她带入宫来,是想劳烦殿下安排人让她提前在宫里住下,顺道让她与公主互相认识一下。” 楚熠略微颔首后,吩咐了身后的卫率去请公主。 “先生,楚邕昨日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我今日碰见他时,瞧他神色好像有些不太对。” 他坐在令澈对面,也学着令澈的模样,不紧不慢地拿起杯子,呷了一口。 杜若槿则默默地坐在令澈身旁,心里吐槽了一句,刺杀又失败了,楚邕能高兴才有鬼了。 令澈还是和他说了昨天的事,不过他故意省略了她也在场的事实。 她轻呼了一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想到了昨日之事,她心中略微复杂,昨日她的情绪大起大落,经历简直就如同话本中描述的情节那般精彩。 杜若槿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有察觉身旁的两人都将目光投到了她的身上。 “杜姑娘这是在想什么,竟想得如此入迷?” 楚熠好奇地打量着她,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啊,没什么,就是想到我前日钓的鱼没吃上,有些可惜罢了。”杜若槿随意扯了个理由,反正也没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亲手钓的鱼?原来你也爱钓鱼么?”一个软糯而不显甜腻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杜若槿回首望去,只见一个着绯色华丽纱裙的少女走到她身旁,一双小鹿般澄澈的杏眼灼灼地盯着她。 杜若槿忙起身,朝她行了一礼:“臣女杜若槿,见过临川公主。” 这才回答她方才的话:“是的,臣女平日里就爱钓鱼。” 楚念眼眸一亮,坐到她身旁,又示意她坐下,抚掌而笑:“那可太好了,平日里都没人肯和我一起去钓鱼,一个个都说忙忙忙,哪里就要忙死了呢?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能陪我钓鱼的人了,还是你这么一位赏心悦目的可人儿!” 她笑容甜美,晕生双颊,看起来温婉动人,杜若槿对她的第一印象好极了,心中更是对坊间那些胡乱编造话本的笔者痛骂不已。 楚念瞥了一眼在旁边觑她的楚熠,神情似有哀怨:“皇弟整日就知道窝在你这东宫里看书,也不知道来关雎宫看看我,一点都不如别人家的弟弟可爱。” 楚熠扬起了一个笑容:“皇姐不必着急,你很快便能来文华馆同我一块学习了,届时我们每日都能见面。” 听他如此一说,楚念的眼神更加哀怨:“若不是你向父皇进我的谗言,我也不用被压着来读书,你就不怕我扰了你读书的安宁,要不你再同父皇商议一下?” 楚熠摇头,略有些故作老成地深沉说道:“君无戏言,此事已过了明路,待伴读通过考核、熟悉宫规后,皇姐便可以和 7. 六艺 [] 气氛霎时沉寂,凉亭中众人无不汗颜,这位公主她是真的没有丝毫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毫无遮掩,幸而这是在东宫,凉亭中的太监和卫率皆是太子心腹,不会随意乱说。 秋日的暖意被湖面的凉风一吹便顷刻散去,丝丝湿气夹杂在风里,拂面吹来,更让人觉得清爽惬意。 楚念将她拉进凉亭之中,朝楚熠眨眨眼,示意他说点什么。 楚熠清了清嗓子:“皇姐说得很对,连孤都要为先生所倾倒了。” 倾倒有佩服之意,也有使人倾心之意,这小太子情窦未开,虽然聪慧好学,但依旧是稚嫩单纯的小孩,实在有些可爱。 杜若槿和楚念皆被他逗得直笑,楚念更是笑嘻嘻地凑上去跟他咬耳朵,将小太子说得面色一红,手足无措。 “我不是这个意思,皇姐莫要拿我说笑,我......孤先走了,你们一块玩儿吧。” 楚熠自觉丢了太子颜面,一溜烟跑了,留下笑个不停的两人和几位宫女在凉亭里。 楚念轻叹:“跑这么快。” 她转过头来,再次将目光放到了杜若槿身上。 杜若槿嘴角噙笑,先发制人:“公主将他说得如此好,难不成殿下也喜欢先生?” 楚念目光坦荡,语气坚决:“当然不喜欢,本公主年芳十七,若是选驸马定是要乖顺听话,年纪又比我小的,像先生这样的高岭之花,并不适合我。” 杜若槿心中佩服,公主果然不愧为皇室中人,眼界和气魄不是普通女子可比的,像她这个年纪的平凡女子,通常只会先考虑喜不喜欢,再说适不适合。 公主却不会完全沉溺在这些情爱之中,而是以自己的处境为先,这是在后宫见惯了妃子们的明争暗斗,才练出来的吗? 杜若槿不自觉便问了出来。 楚念一愣,而后露出了一个浅淡又微凉的微笑,语气平静:“是啊!没想到若槿竟如此聪颖。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几句,男人这种东西喜欢可以,玩玩也行,但千万不要让自己陷进去,尤其是先生这样整日在权力场中周旋的男人。” 杜若槿不禁莞尔,没想到楚念竟是这般的妙人,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鼓起勇气纵着自己的心意说道:“我若说我只是因为令澈的样貌而喜欢他,所图的不过是他那张脸,殿下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肤浅之人?” 倘若真心喜欢,她又怎会去看他和其他女人谈情说爱的话本呢?不过是因为他很合她的眼缘,让她总会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到话本中女主角的身上,好奇同他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滋味罢了。 楚念眼眸一亮,点点笑意漾在眉眼之间,软糯的声音中带着点清醒透彻的意味:“怎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若是这般想的,我便放心了。” “咕噜。” 杜若槿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原来已是正午时分。 楚念俏皮一笑:“正愁没人陪我用饭,你陪我回关雎宫用饭吧。” 杜若槿回之一笑:“荣幸之至。” 用完饭后,楚念留了杜若槿在关雎宫过夜。 两日匆匆而过,终于到了伴读们入宫的日子。 一位着一袭庄重官服的女官正站在楚念和杜若槿的身旁,她是尚仪局的正六品女官,专掌宫中朝见。 李司赞再次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才赔笑着开口:“杜姑娘,公主殿下,这个时辰,准伴读们应当已经在考场候着了,按规矩杜姑娘也要去参加今日的遴选的,不过,公主请放心,今日虽按皇子伴读的规矩考六艺,但考官们知道去考试的都是姑娘,不会在今日就为难她们的,您就放心让她去吧。” 李司赞看着正在和公主一起逗鸟赏花、头上还插着朵扶桑的杜若槿,就觉一阵糟心,也不知道这令少师为何将这样的纨绔给招进来,将公主哄得团团转,不劝公主看书学习也就罢了,还拉着公主往湖边跑,说是钓鱼…… 杜若槿看见这位尚仪局女官那难看的脸色,扯了扯楚念的衣袖,小声道:“殿下,让我去和伴读们熟悉一下也好。” 楚念抱胸昂首,大发慈悲般说道:“行吧,差不多就回来,没人来陪我说话可太无聊了。” 李司赞眉头又是一皱:“殿下,这不合规矩,伴读们皆有自己的寝室,这两日杜姑娘同公主宿在一处已是破了规矩。” 楚念神色不悦。 杜若槿却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安抚道:“没事儿,伴读时间还很长,我们之后还能天天待在一块儿。” 李司赞这才将攒着的眉头松开,走到杜若槿面前将她头上的玩意儿取下:“说得不错,杜姑娘,就由我来为你领路吧!” 她领着杜若槿一路风风火火地踏着宫道的青石板,穿过廊桥树荫,路过红漆宫墙,终于将她领到了位于外廷的考场。 这是一块还算宽敞的草坪,门口旁不远处便站着几道人影,更远处则有马匹在低头吃草。 杜若槿甫一踏入了这个专门为她们准备的考场,便被远处七位身姿曼妙的丽人给惊艳了一下,燕燕轻盈,莺莺娇软,风一吹裙摆蹁跹,旖旎如画。 她们听见脚步声,纷纷偏过头来,只见一位容貌绝伦的女子,边向她们快步走来,边满目好奇地打量着她们。 饶是方才再安分,此刻她们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她是谁啊?生得好生漂亮!” “那是我姐姐,叫杜若槿。” “竟是她,没想到这京中有名的狂女子竟是此等绝色!” 她们跟前站着的那位身材魁梧的考官听见她们在窃窃私语,板着脸训了几句,杜若槿则趁着这个时机默默地站在第二排那个刚好空缺的位置,任凭身旁的杜若琳如何朝她挤眉弄眼,也没给她施舍一个眼神。 她可还记得当初就是她领着那几个丫鬟婆子到她房里抢走她的话本子的,说不生她的气,那是假的。 至于这些世家贵女,或许她在她母亲在世的时候在聚会中见过,只是时过境迁,众人皆以长大,模样早已大变,饶是她记性再好,一时也难以认出她们的身份来。 众女就这么站在威仪甚重的考官面前乖乖听训,谁也不敢吭声,尤其是被训得最惨的杜若槿,不过幸好她全当耳旁风听了,反正她连他姓甚名谁都没搞明白。 “好了,那个来迟的,你也给我听好了,今天考六艺“射”、“御”中的任一项,唯有过了我这关,方能参加明日的文选,文选由翰林院亲自出题考校。是留下当公主伴读,还是打道回府,就要看诸位小姐的表现了。” 这不咸不淡的一句,硬是将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脊背都板直了些。 本以为当伴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没成想入这名册上的名单只是第一步,考核若是不过依旧当不了公主的伴读。 杜若槿神色淡淡,内心依旧毫无波澜。 按方才那位李司赞的意思,就算她们考得再烂,也没太大问题,只要态度稍稍认真些就行。 唯一让杜若槿稍感意外的是杜若 8. 文选 [] 翌日,金风细细,浮云飘渺。 文华馆内,正殿之前,立着几道身影,眼前,雕楹玉碣,重轩镂槛,是极为恢宏的宫殿,而她们如今也能迈入这之中,甚至能在这里同天潢贵胄一起读书。 杜若槿亦忍不住在心中一叹,能同小太子在文华馆中一起读书,确实是连话本中都少有的传奇经历,因为这样的例子在历朝历代中都是少见的。 一位留着美髯、穿着褴衫的先生经过她们身旁,又驻足回首,他眉头微皱地看了她们一眼,语气严肃:“考核即将开始,你们几个还不速速同我进来。” 众人连连答应,随着他一齐踏入正殿内。 正殿右侧,整齐地摆了十二张桌案,尽头上首则坐着一位年轻俊俏的同样穿着褴衫的先生,一旁的窗户已全被打开,此画面俨然一副窗明几净的学堂模样。 杜若槿看见坐在上首的人,清癯秀越,姿态闲雅。忽地怔住,这人竟是她认识之人。 她在日及居的落舜河畔旁钓鱼时,总能时不时遇见在湖面上泛舟的他,他姓李单名一个浔字,也喜欢钓鱼。 久而久之,她与李浔便成了一起钓鱼的同伴,还亲昵地唤她阿浔。 一直以为他是那种闲云野鹤、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之人,没想到他竟是翰林院之人。 想到这儿,她不自觉地便朝他扬起了一个微笑,而李洵则在无人注意到他之时朝她眨了眨眼。 待众人皆各寻了位置坐下,李浔才缓缓开口:“本次考核由翰林院出题,我是你们的主考官李浔,我身旁这位是副考官沈万,考核时长为一个时辰,考核结束后,由我们当场来为你们评卷。” 待考卷发下,李浔才刚要宣布考试正式开始。 “等等,本公主也要考!”楚念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李浔神色平静道:“殿下,本次考核是为公主殿下遴选伴读,哪有公主也一起参加的道理,况且我们卷子数量早已定好,并无多余的卷子给公主作答。” 楚念噙着一抹甜美的微笑,拿起杜若槿案几上的卷子,道:“这下不就有了吗?” 杜若槿错愕了一瞬间,耳旁仿佛响起昨晚楚念在她离开前同她说的话—— “明日考核你觉得你能通过吗?” “殿下以为呢?” “总之本公主不许你跑了!” ......原来公主是觉得她不能通过这次考核吗? 不知是该高兴得到了公主的宠爱,还是伤心公主对她的评价也同旁人一样,觉得她是不学无术的纨绔,无法通过这场仅仅只是考核贵女们学识和文采的考核。 其实上京城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她杜若槿的母亲晏芸是江东有名的才女,是以无论是在家中,还是日及居都放着许多书籍。 她自幼便受母亲的熏陶和教导,十四岁前便已博览群书,出口成章了。 这场考试对现在只爱玩乐的杜若槿而言确实难以通过,但若是由晏芸十四岁的女儿来答,却也能轻松完成。 “殿下,你不必如此。” 杜若槿微微一笑,将她手中的卷子拿回。 “可是......”楚念软糯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纠结。 “承蒙殿下厚爱,若槿心中感激不尽,但若槿更想要的是殿下对我的信任。” 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眼眸里是一派的平静和笃定。 楚念一愣,恍然中竟不自觉地想要相信此刻的杜若槿。 “好,我相信你。” 她身上那派闲适散漫的模样已然收敛,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是真正的杜若槿,那是被她藏在骨血里不轻易透露的东西。 众人看着这一幕,一时间情绪各异,但都很默契地继续保持噤声。 待公主离开后,两位考官才开口宣布考试正式开始,让她们继续作答。 一个时辰过后,考试时间终于结束。 待副考官收了答卷,放至李浔的桌案前同他一齐审阅、评卷,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评好了卷子。 李浔抬头望着底下端坐着的众人,不急不缓地开口:“我与沈同僚已为诸位评好了卷子,下面被我念到名字的人,可以留下。” 众人屏息凝神地听他念着:“顾鸢,杜若琳,杜若槿,温舒婉。你们明日便可以来这儿同太子公主们一起上课。” 杜若槿听到顾鸢的名字心中便是一动,她环视了一圈众人,也没看出哪个是这被写入了话本里的大才女。 温舒婉,是永昌候的嫡女,但为人低调,无论是京中贵女圈中,还是在坊间,都甚少听过她的传言。 余光中还瞥见了坐在她斜后方的杜若琳,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杜若琳看着杜若槿,眼神中似有怀念,又似有厌恶,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是何种感受。 杜若槿则看不透她的神情,眼神一触即离。 她这位堂妹向来爱戴着一副面具。 小时候祖母送杜若琳东西,可杜若琳却总爱让与她,可到了私下里,却凑到她身旁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她那时心软又觉得这东西本就是杜若琳的,便总将东西还予她。 不过,她向来不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之人,是以从来对她不喜。 "姐姐,他们都走完了,你不走吗?"杜若琳偏头瞥了眼仍坐在上首的李浔,副考官已经走了,而这位主考官仍坐在上首,也不知在看什么。 杜若槿摇头:“你先走吧。” 待杜若琳走后,李浔才坐到她身前的椅子,一脸笑意地看着她:“又见面了,若槿。” “是啊,没想到阿浔还是翰林院的人。”杜若槿浅笑着说道。 李浔说:“我也没想到你竟和临川公主有如此深厚的情谊,竟会为了你公然徇私。” 知道他在调侃她,杜若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过来半是调侃半是认真:“此事你不会告到圣上那儿去吧?” 她也没想到楚念竟待她如此好,明明她们也才相识两日。 “怎会?我们好歹也是一起钓过鱼、泛过舟的交情,怎会做出此等背刺友人之举?”李浔佯作生气的模样,语速轻松地说道。 杜若槿满意颔首,随即又想到一件事情:“对了,你不会也是为我们授课的先生吧?” 闻言,李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脸都写着可惜二字:“我也想做你们的先生 9. 宫灯 [] 回舒韵阁时,杜若槿眼睛鼻子依旧有些发红,一看就是哭过的模样,恰好被楚念撞见,她就被她拉着入了关雎宫。 公主的寝殿焚着清甜的香,珠帘之后,只有一二宫娥静侍两旁,殿内一派安宁祥和。 楚念拉着杜若槿的手,将一块玉制的鱼符放在她手心,语调柔软温和:“若槿,你拿着这枚随身鱼符,皇宫随便你出入,你想什么时候回家看你爹就什么时候回去。” 杜若槿感受着手心中那块温润的鱼符,心中一片熨帖,眼帘微掀,看着楚念:“这是皇族才能用的,臣女怎能收下?” 说完又要还回去,却被楚念牢牢地按着,“本公主赐给你的,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而且这东西我想要多少有多少,给你你就拿着罢。” 杜若槿这才点头,将它收下。 看来这座皇宫还真是来对了,除去父亲外,公主才是待她最好之人。 楚念右手撑着下巴,眼珠子一转,点点笑意漫上嘴角,话头一转:“我最近听闻一桩趣闻,你想不想听。” 杜若槿心底正洋溢着一片暖意,自然答应:“想听。” “听闻隔壁混乱已久的竺岚国出了个女帝,智略惊人,手段了得,甫一登基便迅速稳定朝纲,结束多方权力争斗的混乱局面,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明百姓,无一不俯首称臣,你说神不神奇?” 楚念双眸炯炯,双颊泛红,眉宇间透着难以掩饰的向往之色。 竺岚国常年在混乱之中,与安祈国素来无甚往来,是以杜若槿还真未曾听闻过此桩消息,心中惊讶不已。 她从未听闻过,女子竟也能做皇帝! “还有更奇的,听闻这位女帝的皇夫和皇女还流落在外,仍未寻回呢,也不知道谁能有此好运,这消息真是有趣极了!”楚念说着说着,自己倒乐了起来,扬起的嘴角就未落下过,直逗得杜若槿亦乐个不停,完全忘记了方才的酸涩与难过。 暮色四合,杜若槿举着一盏精巧的宫灯,独自走在返回舒韵阁的宫道上。 两个女子交谈的声音蓦地从假山背后不远处的游廊内传来。 “令少师可喝下了?” “我亲眼瞧见的,此刻人正在旁边的醉月居里躺着呢,快唤你家小姐过去。” 这两人密谋完便各自沿着身后的游廊快步离开,并未发现假山后还站着一个人,将她们这短短的两句对话给听了个全。 杜若槿眼睛瞪大,朝身后醉月居的方向看过去,那儿正躺着她喜欢的人。 虽然她并不认识那两个婢子,但是在这宫内能被称为小姐的,也只有她们这些伴读。 先排除杜若琳,剩下的两人:顾鸢、温舒婉,她们一人是才女,一人是侯府之女,谁会做下这等丑事呢? 她无从判断,为今之计,还是先到醉月居带走令澈最为重要,旁的只有之后再做计较了。 一路小跑到醉月居,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冲进门内,却见床上那人正端坐在床沿,一双寒冰似的双眸牢牢地锁在她的身上。 杜若槿脚步一顿,怔了一下,还未张口,床上那人便冷冷开口:“原来是你。” 他缓缓起身,踱步而来的气势宛若一个不可侵犯的上位者。 与这双在昏暗灯光之下亮得吓人的眸子对视,杜若槿瑟缩了一下,第一次觉得原来这般美好的面容竟也能变得这般骇人、 “不、不是我,我是来带你走的,对,我们快走吧,不然待会儿她们就来了!”她压下心中的情绪,扯着他的衣袖就想将人往外拽。 然而,身后的人却将袖子往后一甩,那力道有些大,将杜若槿拽得一个趔趄往后倒去,随着一声轻呼,琉璃宫灯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伴随着清脆的破碎声,碎片四溅,被工匠精雕细琢而成的琉璃宫灯就此成了一副支离破碎的模样。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时,小脸被吓得煞白,白净柔嫩的手掌被粗糙的木制地板划出血来,然而比身体更疼的是心,她从小到大就没受过如此委屈。 令澈看着眼角泛着点点泪光的杜若槿,目光冷冽得好似一把生冷的刀,语气毫无起伏:“不知廉耻,你往后也不用来文华馆了,我教不了你这样的学生。”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杜若槿失神地看着自己淌血的双手和公主赠她的琉璃宫灯,心中发寒,嗓子似被堵住一般难受,抬眼望着夜色中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眸底划过一丝受伤。 原来在他眼里,她竟一直是这般放浪荒淫、不择手段之人吗? 一道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杜若槿抬头望去,只见宫灯之下,一位着烟绿敞口纱衣、面容熟悉的女子出现在令澈方才离开的地方。 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发间插着的流苏步摇在走动间小幅甩动,然而在转身与杜若槿对视的那一刻,她仿佛被定住一般,停下动作,错愕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杜若槿。 须臾后她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动作略微僵硬地转过身去,步履匆匆地离开。 杜若槿嗤笑一声,继续一片片地捡拾着地上的琉璃碎片。 琉璃灯已碎,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可这是公主送她的东西,她得好好收着。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青瓦之上,雨水沿着瓦檐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地面,好似一串串盈着月色的珠帘悬在檐边。 杜若槿就着月色,淋着雨回到了寝室。 处理好伤口,又唤来公主在她走前说已送来伺候她的小宫娥。 “你叫什么名字?”她坐在矮凳上打量着这个圆脸的小宫娥,用缠着纱布的手拨弄桌上的琉璃碎片。 小宫娥见状,忙道:“奴婢名唤眠儿,这个宫灯已经碎了,小姐的手又受了伤,可得小心些不要再被它割破了手。” 杜若槿摆手:“我想沐浴,劳烦你为我备水了。” “小姐客气了,奴婢这就为您叫水。” 她很快便备好了热水,又盯着杜若槿裹着纱布的手,恭敬问道:“杜小姐是否需要奴婢为您解衣呢?”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檀口轻启:“不用。” 玉足入水,氤氲的水汽轻柔地 10. 吻痕 [] 这是因为在令澈那儿,她一开始就为他留下了那样的印象,所以他才会这般笃信她是能做出这般事来的人罢...... 杜若槿心中漫延着淡淡的苦涩,不过此事到底有些丢脸,是以她并未和楚念提过。 “殿下,我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杜若槿昨夜思考了很久,越是思量越觉得此事不简单。 令澈最近频频出事,不是被刺杀,就是被下药,几乎毫无间断,就像时时刻刻都被人盯着一般。 难道这件事也和二皇子有关? 可是为何二皇子如此急切,就连在守卫森严的宫中也要对令澈下手呢? 只是很可惜,她什么证据也没有,更无法直接将那两个婢女押来让她们作证。 “殿下先莫声张此事,待我见了令澈同他商议过此事再议罢。” 杜若槿眼眸澄净清澈,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坚定,这般模样同昨日那个让楚念相信她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楚念看着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翦水秋眸,竟然无法拒绝:“好吧,依你便是了。” * 辰时,文华馆的正殿内师生齐聚,公主们和太子坐在首排,而其余伴读则坐在各自的公主身后,令澈越过众人行至殿内右方上首坐下。 杜若槿坐在中间第二排,正打量着坐在楚念右侧的楚惜月,她着一身紫色纱裙正端坐在座椅之上,侧脸妩媚,腰细若杨柳,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楚念完全不同的气息。 察觉到令澈来了之后,她才收回目光,却蓦地发现坐在上首的人一直在盯着她。 在这尴尬又沉闷的氛围里,令澈忽地站起,朝她走去。 他这是想将她赶出去么? 可昨夜的事情并不是她做的,她凭什么要受这个气? 凭她对他这张脸的念念不忘?做梦! 杜若槿的视线与朝她走来的令澈粘连着,嘴角扬起一抹恶劣的微笑,站起身来,语气悠悠又意味深长:“先生,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觉得我们还是到外面说比较好。” 等令澈走到她前面,她才缓步跟上。 令澈刚走到拐角处,正准备转过身来,杜若槿便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同时在他的背上不轻不重地亲了一下。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若在她脑中预演了很多遍一般,短短几秒后,她便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 令澈转过身来,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眸色深沉近墨,就那么漠然又矜贵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什么俗不可耐的死物一般。 杜若槿被人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反而不自在起来,试探着开口:“真不是我,我昨晚是去救你的,而且你说过要报恩的,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令澈俯视着她,语调不带一丝情感:“就凭你方才的行为,这番话很难令人信服,还有,我的课不许你上,也不许唤我先生,我没有你这样屡教不改的学生。” 方才的行为? 她杜若槿向来有气当场就撒了,昨夜若不是他跑得快,那些琉璃碎片说不定就招呼到他身上了,今日只是送他一个唇印,想让他出个丑罢了。 “你就在这儿站着,等我的课结束后,才能进来。”他绕过她,转身往殿内走去。 杜若槿直勾勾地盯着他背上那个浅红的唇印,无声笑笑,她倒要看看这克己复礼的少师大人沾上污点、被人耻笑是何种模样。 令澈毫无察觉地一路行至右殿上首,唇印在白衣上若隐若现。 “先生,你背上的唇印从哪来的?还有若槿怎么没跟您回来?” 是楚念的声音。 可以听得出来,她刻意说得很大声,连殿外的杜若槿都听得无比清晰。 令澈身形一顿,手指轻颤,向来自诩修养良好的他,此刻也禁不住眼冒怒火地看向殿外的方向,他冷冷开口:“此事与你们无关。” 他正欲开口讲课,却瞧见杜若槿竟又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她的位置,全然未将他的话听在耳中。 “杜若槿,滚出去!”令澈盯着坐在他正下首的人,眼角都有些泛红了。 众人从未想过今日竟能看见先生两次失态,一次是方才临川公主戳破先生后背有吻痕时他失了体面,再者是现在发怒的先生又失了风度,真乃生平仅见,实在难得。 不过,碍于先生威严,众人始终都是噤若寒蝉,就连平日里调皮的公主也不再敢吱声。 杜若槿媚眼如丝,撞上他的目光也不闪不避,嘴角微微勾着,单手撑着脸,无论是从身旁背后看去,皆是一派安然淡定的模样。 殿内的气氛霎时变得沉寂。 片刻后,楚惜月忽然转过身来,朝杜若槿说道:“你们伴读只是来陪我们读书的,不是来给我们惹麻烦的,杜若槿,先生叫你出去,是要叫人来请你是吗?” 楚念偏头瞪她:“关你什么事儿,用得着你出头?” 楚惜月:“是先生让她滚的,我一个公主竟不能管个目无尊长的伴读了?” 随着这两人的拌嘴,殿内沉寂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楚熠看着这场面顿觉头疼,瞪着楚惜月,生气拍案:“好了,不许吵,究竟发生了何事,还要闹到学堂里?” “太子殿下,您还是别问了,此事说到底只是我和先生之间的私事,我既为公主伴读,在未犯错的情况下,我想就算是先生也没理由将我赶出学堂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杜若槿胆子也太肥了,上学第一日,不仅惹先生生气,竟然还敢公然顶撞太子! 楚熠微怔,偏头看令澈,却见他看杜若槿的眼神里满是厌恶,心中对这两人之间所发生的事略有猜测,同样对她生起厌恶来:“你若未犯错,先生又怎会赶你出去?” 杜若槿眼神里满是清亮的倔强,不躲不闪地盯着令澈,一字一顿道:“我、无、错。” 触及她的眼神,令澈脸上依旧愠色未消,心中却掠过一丝迟疑,难不成他真的误会她了? 只是这丝迟疑倏来忽往,在他心中占据更多的仍是对她的失望与厌恶。 想他当初还以为她只是性情较顽劣并非无可救药,却没曾想自己竟是高看了她,也高看了他自己。 11.偏爱 [] 杜若槿心中暗骂,这一个个的就知道将锅甩给她。 她回头瞥了一眼,顾鸢目露哀求地看向她,面色煞白,俨然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皇帝见众人这般推脱的模样,轻松的神情一收,脸色微沉,神情转为肃然:“谁是杜若槿,站出来,说。” 杜若槿心中一紧,只能依言走出。 顾鸢,不要怪我,这是你惹下的祸。 “启禀陛下,昨夜臣女一个人回舒韵阁时,偶然间听见两个婢女在游廊内谈话,她们一个穿宫娥服饰,一个称她主子作小姐,谈的是给令澈下药得逞,让小姐速去醉月居之事,臣女当时便赶去醉月居想将先生救出,但臣女未料到先生并未中计,看我来了,竟误会我是那下药之人。先生走后没多久,顾鸢便出现在了门口,她看见臣女后便心虚地逃走了。这便是昨夜臣女亲眼所见的所有事情。” 顾鸢见杜若槿真的将她说出,竟跪下,朝皇帝委屈道:“陛下,此事与臣女无关啊!当时已是夜晚,臣女只是恰巧路过瞥见居内坐在的人影被吓到了,这才离开的,臣女并未想过要害先生啊。” 皇帝却没理她,只威严地看着杜若槿道:“你继续说。” 杜若槿颔首,继续说着:“先生近来屡遭刺杀,而今入宫后又遭人算计,且时间间隔并不长,再加上此事之中,竟有宫娥参与,可见此事并不简单,不过若想弄清究竟是何人主使此事,还需得劳烦先生讲讲自己的遭遇,并找到昨夜密谋的两个婢女才行。” 皇帝看向下首侧立一旁的令澈,冷漠的眼神霎时变得温和,嗓音轻缓:“令爱卿,你也讲讲昨夜发生的事情罢。” 昨日,令澈备课备得有些晚了,太子吩咐御膳房为令澈备了饭,用完饭后,一个宫娥又递了盏茶给他,他瞧宫娥神色有异,起了疑心,并未将那盏茶喝掉,而是趁宫娥未察觉将其倒掉,然后顺势装晕想看看是谁想算计他。 那个宫娥也不知从哪儿叫来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趁着夜色,将他背到了醉月居。 “所以先生是觉得我有本事买通宫娥为我冒险、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中弄来黑衣人做这等事?”杜若槿满脸讽刺。 令澈看了一眼楚念,并未反驳。 楚念见先生看她,顿时生气:“先生看我做什么?” 杜若槿冷笑了一声。 自然是怀疑公主会为了她这个纨绔,给她派了帮手对他下黑手呗! 皇帝打圆场:“好了,来人,去将太子宫中所有的宫娥叫来问话。杜若槿,你可认得那个宫娥的模样?” 杜若槿收敛起浑身的戾气,恭敬道:“回陛下,臣女认得。不过,还请陛下再让人将顾鸢的婢女唤来。” 皇帝朝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忙下去传话。 半炷香后,人还未到齐,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爱妃,你怎么来了?” 一位穿着华丽宫装的美艳丽人缓步而来,朝着坐在上首的皇帝作揖:“臣妾参见陛下。” 这娇滴滴的声音听得杜若槿浑身一抖,明明是半老徐娘的年纪,竟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简直让她大开眼界。 “母妃。”楚惜月叫了一声,似在撒娇。 “臣妾想陛下了,在御书房没找着,他们说你来了这儿,臣妾便寻到这儿来。” 既是楚惜月的母妃,应当便是楚念和她提过的那位手段了得的云贵妃了。 杜若槿打量着她,比起楚惜月那般妩媚的长相,这位贵妃无论是眼神,还是动作都带着一种天然的风情,能将人勾得失魂的那种。 察觉到杜若槿的视线,云贵妃不悦地斜睨了她一眼:“你这般直勾勾地看着本宫作甚?” 杜若槿忙低下头去,摇头:“臣女只是第一次见娘娘,一时走了神。” 云贵妃轻哼一声,没再计较。 又过一阵儿,人终于到齐,众人来到殿外。 杜若槿扫视了一圈众宫娥的脸,并未看到昨日那个宫娥,她朝令澈微微摇了摇头。 令澈走到众宫娥面前,问道:“你们昨日可有发现什么不认识的人混入东宫之中?” 一个宫娥慌忙跪下,战战兢兢开口:“回禀令少师,昨日是奴婢为您备膳的,在您用完膳后,奴婢的确碰见了一个面容陌生的奴婢,我问起时,她说她是临川公主宫里的,奴婢以为是公主派她来的,便没敢多问。” 楚念急道:“怎么可能是我派过去的?我一般派人传话都是派春儿或者冬儿去传话,她们两个是我的贴身宫女,你们都是认得的。” 那个宫娥连忙告饶,她是新来的,对这宫内很多规矩都还未完全学会。 杜若槿叹气,真是百密一疏,这皇宫看似严密,实则只要熟悉这宫里的门道,处处都有漏洞可钻。 她走到独自站在一旁的穿着比甲的婢女面前,冷冷道:“你便是顾鸢的婢女吧?” 那个婢女抬眼看一眼她那面色早已煞白的主子,又看一眼不怒自威的皇帝,白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令澈见状,走到她身前,对杜若槿说道:“你按她住人中,此事已经牵连到临川公主,容不得她欺瞒。” 杜若槿也没计较他这高高在上吩咐人的态度,毕竟她也没想到这事儿还牵扯到了楚念。 她用力掐了几下婢女的人中后,她终于悠悠转醒。 令澈表情淡漠地俯视着婢女,声音高远:“你若老实交代,我可保下你与你家人的性命,令某说到做到。” 天光之下,婢女眯着眼睛看了眼令澈和蹲在她旁边的杜若槿,缓缓起身,朝顾鸢磕了个头,可还未等她开口。 一个手里把玩着一串手串、着玄色窄袖锦袍的男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婢女,那婢女身形一颤,顿时闭上了微张的嘴。 楚念轻哼了一声:“哼,你怎么也来了?难不成你也想父皇了?” 杜若槿看见那串明显和这男子穿着气质完全不符的劣质手串,顿觉不妙。 她看了一眼端坐在廊下的皇帝和站 12.先生 [] 杜若槿却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而是失神地看着皇帝离开的方向。 皇帝罚得这般重,应当不单是为了昨夜之事…… “若槿,你在想什么呢,他们都走了,今日不用上课了,我们去玩儿吧!” 楚念的声音从她身旁传来。 杜若槿回过神来,恰好看见行向远处的令澈,胸中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差点将她憋死。 “殿下,我想去找令澈说一下今天之事,等我回来再找你玩儿可以吗?” 杜若槿攥拳,这人什么也不说就想一走了之? 休想! “好吧,他的确欠你一个道歉,现在跑得那么快大概是因为丢了大脸,觉得没脸见你了吧。”楚念瞥了一眼渐行渐远的令澈,面上一片风轻云淡。 杜若槿回眸看了她一眼,眸光微闪。 或许,楚念亦是知晓令澈身份的。 她犹记得方才众人的深情,可以说,这家人冷脸时连神情都是极像的。 怪不得,无论是楚念,还是楚惜月,皆对令澈生不出儿女之情来。 杜若槿小跑追着令澈,幸好她最近体力渐长,跑这几步路,倒也没多吃力。 “先生,等等我!” 眼看就要追上他了,那人却在拐角处进了一道宫门之内。 “令澈!你给我装聋作哑是不是!” 她有些生气地跑到宫门处,却被一只突然伸出来的大手钳住了手臂。 “啊!”杜若槿惊叫了一声,然而很快,熟悉的清幽香气萦绕在鼻尖,悬起的心微微落下。 却又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嘲笑他。 “你躲这儿来做什么?和我单独说话见不人吗?”杜若槿用匀称的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胸口。 话音刚落,她便被推开,幸而她早就知道了令澈的性子,稳住了身形。 “这便是先生的涵养,动辄对女子动粗。”一双潋滟的美眸半是讽刺半是引诱地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令澈避开杜若槿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 杜若槿听到他的道歉,心中觉得讽刺无比,在他心里,她从来便是个浪荡放纵的娇蛮小姐,即便现在知道是他误会了她,心中亦是毫无悔意的罢。 既然如此,不若就将此名头做实了,不然岂不是白白为人背了一夜的黑锅了? 毕竟她杜若槿从来都不是宽宏大量之人,而是睚眦必报,心眼比针眼还小的小气之人。 她举起被纱布包裹着手掌的双手,娇声娇气地抱怨:“先生,我手好疼。都怪你昨夜如此用力,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 纤纤玉手被裹上了几层纱布,淡淡的红色透出纱布,带着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令澈闭上了眼,嘴唇轻颤:“对不起。” 温软的气息却忽然靠近,唇上传来一道温热触感,他鸦羽似的睫毛微颤,蓦地睁开双眸。 杜若槿轻笑一声,放在他唇上的玉指一触即离,眨眨眼调笑道:“为何这副表情,以为我会亲你?” 令澈往后退了两步,却碰到了身后的宫墙。 “不过,你的嘴唇好软。”杜若槿靠近他,目光扫过他泛粉的嘴唇,轻声细语地说着。 令澈眉头攒起,心中生起烦躁,轻轻推开她,冷淡道:“请你自重,不要总是做出这样轻佻、引人误会之举。” 杜若槿垂眸,看着自己方才触碰过他嘴唇的手指,上面似乎还泛着微微的痒意。 俄而又掀眼瞧他,竖起那根玉指,轻轻贴在自己的嘴唇上,盯着他神情的变化,脸上扬起意味不明的笑。 “你.......”令澈眸光震动,手指蜷缩起来,眉梢似带怒,疏淡的气息散去,整个人都呈现着一种紧张之感,仿佛一个被流氓调戏的良家妇女。 “我什么?”杜若槿目光与他对上,“不知廉耻吗?” 她自觉在此之前从未对他做过什么真正不知廉耻的事情,虽然她的确存了几分见色起意的心思,可那也不过是想想,从未故意勾引过他。 令澈望见她眼底流淌着的东西,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语带歉意:“我往后不会再用这般言语说你了,只是你须得谨言慎行,谨守师徒之礼,莫要再做出越界之举了。” 杜若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檀口轻启:“我替你找出了所有设计你之人,让他们皆受到了惩罚,你竟用这番话来敷衍我,你以为我还会叫你先生,巴巴地去上你的课吗?” 令澈垂下眼睑,眼底中划过一丝沉色,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 杜若槿瞧他这副模样,看着就来气,甩袖离去。 他的课,她以后是不会去上了。 令澈站在那里,嘴唇微张,似是要说什么,而少顷前还站在他身前的人却已离开,徒留满身落寞的他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的确不堪为她的先生,背离了当初领她入宫的初心,不仅没有教导过她,还误会、伤害于她。 是他错了。 杜若槿独自走在去关雎宫的林荫小道上,余光看见波光粼粼的湖边柳树下站着一个身影。 那道身影瞧见她走过,不断招手:“若槿姐姐!” 杜若槿嘴角微抽,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埋首往前走着。 却听见脚步声逐渐靠近,不多时便被她拦住了去路。 “你想做什么?”杜若槿目露不耐。 杜若琳笑吟吟地扯着她的衣袖,似乎丝毫未察觉她的不耐一般,语气轻快:“姐姐好厉害,在一众权势滔天的人物和圣上面前竟能镇定自若,思绪清晰地拽出幕后之人,姐姐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女子。” 杜若槿被她夸得浑身不自在,尴尬道:“谢谢。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等,姐姐跟我来。”杜若琳收起笑颜,拉着她的袖子往湖边走去。 杜若槿顺着她的牵引一起走到柳树下。 此处绿草如茵,柳树枝叶扶疏有序排列,树影与水天相映,倒也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先生和圣上长得很相似呢?”杜若琳松开手,注视着湖面,声音缥缈空灵。 13.身世 [] 两人一同来到永安宫。 杜若槿陪楚念绕过镂空雕刻的玉质云屏,走进这华丽透亮的殿内。 珠帘之后,暗香满溢,皇后娴静而端庄地坐在榻上品茶,她皮肤白皙而润泽,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雍容华贵的气度。 杜若槿恭敬地随楚念朝她行礼。 心中暗叹,不愧是皇后,这通身的气派,绝不是寻常女子可比的,不过她的面容倒和令澈毫无相似之处,反倒是楚念和楚熠同她长得很像。 “起来吧,你便是御史大夫杜易舟之女,杜若槿?”皇后淡淡开口。 杜若槿颔首答应:“是。” 皇后点头,转而望向楚念:“皇儿今日怎么舍得来母后这儿了?你这几日不是寻到了新伴读,同她玩得正高兴吗?” 楚念拉着杜若槿坐到一旁,而后坐到榻上,满脸堆笑:“哎呀母后,儿臣才不信母后不知道今日之事呢,难道母后就不想问问儿臣更多细节吗?” 皇后轻叹一声,幽幽道:“这些手段在后宫早就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你母后作为后宫之主还能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 她语气中满是沧桑的味道,仅凭只言片语便能让人窥见她登临皇后宝座之不易。 她再次望向杜若槿,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语气温和:“听闻你与皇儿脾性相投,相处得颇为融洽,其实我开始的时候是有些不满意的,毕竟,皇儿生性贪玩又极为护短,怕你和她一起惹出什么祸事来,但是今日之事却让我对你的印象有所改观。那个顾鸢走了也好,若是再让她同皇儿相处几日,她念在同窗之情的份上也定会向圣上求情,如此反倒不好。” 杜若槿谦虚道:“这是臣女应该做的。” “母后,儿臣想问您一件事。”楚念突然肃了脸色,眼眸里满是认真。 皇后却看向杜若槿,想摆手让她下去。 楚念却道:“母后,没事的,若槿既是我的伴读,又是我的好友,我嘴巴不严,她迟早会知道这些事儿的。” 杜若槿闻言心中一凛,对接下来她们所谈的话题,心中有所猜测。 这宫中向来不缺隐秘,且桩桩件件皆不是寻常人能轻易知道的,今日听的一桩秘闻,明日便可能变成祸端。 昨日之事便是最好的例证,吃一堑当长一智。 她犹豫一瞬,还是开口道:“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谈话,臣女还是不要打扰了吧。” 皇后目露欣赏地上下扫了她一眼,赞赏道:“不错,不但有惊人的美貌,还有不俗的智慧,知道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不愧是她的女儿。” 杜若槿疑惑,谁的女儿? 难道皇后认识她的母亲? 可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啊? “皇后娘娘认识家母?”杜若槿试探着开口。 皇后摇头,淡淡道:“你日后自会明白我这番话的含义,不过,你今日还是留下听吧,既然皇儿肯带你来,便说明她对你已是极为信任的,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她待你的一片真心。” 杜若槿抬眼看了一眼楚念。 只见她小脸微红,声如蚊蚋地娇嗔道:“哎呀,母后。” 楚念确实待她极好,这位小公主心地善良,对待朋友更是真心诚意,有这样的朋友,的确是一件再幸运不过的事。 皇后语气悠悠:“陛下还是太子时便结识了一位绝色美人,太子对她一见钟情,要纳她为妃,奈何美人为异国商女的身份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太子只能将美人偷偷带在身边,以待日后登临大宝后再立她为后。” “不曾想,美人产子后想念家乡和自由自在的日子竟带着皇子偷偷溜出宫去。先皇听闻此事却愈加狐疑,怕美人是别国派来的间谍,欲杀之。” “太子为保下美人,欲将二人送回家乡,而美人许是对太子动了真情,偷偷将孩子交由太子少傅抚养。后来,太子终于登基,宫中有了皇子,而皇长子之位却一直空悬着,知情之人三缄其口,久而久之人们便淡忘了此事。” 皇后语调和缓地诉说着别人的故事,表情始终淡淡,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她情绪的变化。 杜若槿心中犹疑,倘若真是如此,那传闻中帝后恩爱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美人为何要将孩子交给太子少傅抚养?天下竟真的有狠心抛下自己骨肉的女子,她真的不想念自己的孩子吗?”楚念皱眉,同时有些伤心,她虽然对令澈的身份早有猜测,但从未想过生如高天孤月的他竟会有这样的母亲。 皇后浅笑出声:“皇儿莫急,且先喝口茶再听我细说。” 闻言,杜若槿亦拿起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轻啜几口,清香温热,口感醇厚,喝起来确实能让人平心静气,心情莫名舒畅。 片刻后,皇后才开始回答楚念方才的问题:“美人觉得自身难保,又不愿自己的孩子做皇帝,只希望他能过得开心自在,而令家是上京城的显赫世家,令家夫妇虽恩爱但膝下始终无一儿半女,又与太子关系密切,所以交给令家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皇后没有说,不过在场之人皆了然于心:美人还怕以后的后宫中人会向孩子下手,或许还存有几分不愿将孩子交给心上人妻子的心思。 楚念放下茶盏,继续问道:“所以楚邕他们便是知晓了皇兄的身世才会屡屡对他出手的吗?” 皇后缓缓开口:“或许吧,不过他们不知晓的是那位美人归国后,很快便受战乱所害,殁了。” 杜若槿心中惊讶,转而方才涌上心头的疑问有了些许明悟。 皇后将视线转到杜若槿身上,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华容公主是个有心计的,你今日算是和她结下了梁子,往后她若是为难于你,便直接去找令澈即可,他此次欠了你人情,定是要还的。不过,你今日在这儿听到的这些事,可不能随意说出去,毕竟这是圣上的往事。” “臣女谨遵娘娘教诲。”杜若槿回以同样的微笑,满怀感激地说道。 只是垂眸时,一丝难过掠过眼底。 同为失去亲生母亲之人,她知道那种丧母的悲 14.听学 [] 杜若槿斜瞥了一眼那个方向,又端详起她的神情来,素净的脸上夷然自若,唯有与她对视的一瞬间眼底泛起丝丝涟漪,很快又归为平静。 “华容公主是来寻仇的?”若真是如此那她还真是被人高看了。 “不是。”温舒婉摇头。 杜若槿顿时来了兴趣,不寻仇难不成是来攀交情的?可她一介臣女,有什么交情可攀的,要攀也应当是她去攀交情才对。 沉吟片刻,她才笑道:“那我便跟你走一趟。” 两人一起迈入房中时,楚惜月正安静地坐在桌旁,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 “见过华容公主。”杜若槿面无表情地虚虚行了一礼。 楚惜月秾丽的脸上绽开一抹微笑,柔声道:“你们都坐下吧。” 杜若槿不动声色地坐下,心中却暗自警惕着,不对她摆脸子也就罢了,竟然还这般和颜悦色,也不知道这位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知公主唤我来所为何事?”杜若槿直奔主题。 楚惜月掩唇一笑:“不愧是皇妹看上的人,和她一样都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既然如此,本宫也不打哑谜了,此次本宫亲自来寻你的确是为了今日之事。” 杜若槿呼吸一滞,竟然真的是来寻仇的! 她还未通知楚念,若是楚惜月真胆大包天到私下将她处置了,或许皇帝事后也不会真的为了一个臣女杀掉自己的亲女,最多也不过是褫夺公主封号,再严重些就贬为庶民而已。 思及此,她快速地扫了温舒婉一眼,眼底流露出一丝埋怨。 楚惜月停顿了片刻后,继续说道:“虽然我母后和皇兄有错在先,但若不是你当众捅破此事,他们也不会感到如此难堪,你这是明晃晃地打了我皇家的脸面,不过你放心,我今日并非是为寻仇,而是来给你下战书的。” 瞧瞧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们原来也知道自己做了丑事,知道被当众揭穿会很难堪呢! 这敢做不敢当,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有,下战书? 这位公主还真是不走寻常路,阴谋不行就来跟她玩阳谋。 杜若槿沉默以对。 “下月中旬,便是文华馆的月试,我们就比名次,谁落后,谁退学。”楚惜月语气和缓,凝神看她时眼中藏着一丝轻蔑,仿佛是在睥睨着她。 虽然她连要上什么课目都不甚了解,却又忽然很想应下此事,怎么办? “如何?你敢不敢应战?” 杜若槿打了个哈哈,讪笑道:“并非是我不想,只是公主也不是不知道我平日里不学无术惯了,连今后要学什么都不甚清楚,若是草率应下,岂不显得对公主的战书太过轻慢。” 楚惜月闻言心中哂笑,面上却是浮起一片愠色,冷冷道:“所以你这是不敢应战的意思?” “若是不应,殿下又当如何?”杜若槿嘴唇翕动几下,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难不成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你有人护着,本宫自是不能拿你如何了,不过,你应当是忘了,你那妹妹还是我的伴读呢。”楚惜月语带威胁,连眼神忽然好似浸了毒汁一般。” 她身旁的温舒婉眼神微微一变,朝杜若槿使了个眼色。 杜若槿暗道,这厮终于露出了她的真面目,不过,她若是不提,她倒还真的忘了杜若琳。 “好!臣女应战便是。”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之时,杜若槿再次早早地起床去关雎宫寻楚念一起去听学。 楚念在路上听她说了昨夜楚惜月来寻她下战书之事,虽然同意了不逃令澈的课,但心情却是明显不好了。 楚惜月此举是想让她接连失去两个伴读,好让她丢尽公主的颜面,真是好毒的一副心肠。 “不是不喜欢你那个堂妹吗,做什么这么关心她的死活?”楚念闷声闷气地说道。 “可她毕竟是我的堂妹,在这宫中也只有我能护着她了。” 杜若槿终归还是顾念亲情之人。 学堂内的气氛尤其沉闷,每人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杜若槿一本一本地翻着摆在书案上的书册,经义儒学、书数、佛道学、文辞诗赋,甚至连兵法都有。 她顿觉一阵头疼。 课业如此繁重,要不还是直接杀了她来得快些。 少顷,一位着一袭青色菱纹圆领罗袍的老夫子,缓步行至学堂上首,望着下面格外乖觉的学生们,格外满意,朗声道:“我是翰林院的侍读高明远,讲的是佛道一学,今日要讲的是《老子》,此经分上下两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 这位先生的才学无疑是令人敬佩的,杜若槿原本翻腾着的困意随着他的讲述,渐渐扫空,直至后头的神采奕奕。 虽然此书她少时亦翻看过一二,但皆不如年岁渐长后感悟的深。 也许正是由于痴迷于看各种类型的话本,她的喜好颇杂,这讲经之课竟也不显得枯燥无味,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若槿,这老头怎么这么能说啊,叭叭叭地调子拉得老长,这不是存心想让我打瞌睡吗?”楚念转身趴在她的案几前,眼神迷离地抱怨着。 杜若槿透过打开的窗,看了一眼殿外明亮的天光,回头莞尔一笑:“不若我们到外面走走,好醒醒神,要是下堂课睡着可不好了。” 一旁的楚熠正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呢,闻言,忙道:“我也去,馆外有个休憩的好去处,我带你们一起去如何?” 楚念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好,你快带路!” 此时,天空依旧澄澈如洗,三人行至文华馆外,从宽敞的青石板路旁的石阶拾级而下,拐进一旁假山嶙峋、绿树掩映的蜿蜒小路。 方行数十步,便走到了一处幽静的地方。 一石桌,几张石凳摆在高大茂盛的绿树之下,风一吹,树影婆娑,枝叶沙沙作响。 “曲径通幽处!妙极!妙极!”楚念突然来了精神,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没想到这宫里还有这么一处好地方,皇弟果然是最会享受的。” 楚熠和杜若槿一齐坐下。 “这处地方是令澈告诉孤的,他和孤说若是犯困便到这儿坐会儿,很快便会清醒。”楚熠眸光明亮,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杜若槿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太子殿下觉得先生如何 15.偿还 [] 令澈也似想起了什么,脸色一黑,行至学堂上首书案前坐下,拿起戒尺敲了下案几后,转而道:“今日既不讲诗,亦不讲赋,只讲一篇骈文——《滕王阁序》,此乃古今第一骈文,此文辞藻华丽,气韵生动,犹如金粉丹青之画,乃作者仕途失意后,漫游江湖时适逢文人集会时,即兴所作之诗序。” 令澈讲课的声音清晰地落入杜若槿的耳中。 杜若槿却不可避免地走了神,她手上的伤口到今日都还在疼着,若不是因为昨夜应下了楚惜月的战书,要在月试拿下超过这厮的名次,她才不会尴尬又憋屈地坐在这儿。 楚惜月扭头瞥了一眼杜若槿手中的书,乌眸里暗光流转,被那双深邃诡谲的眼睛一扫,杜若槿的心头不禁窜起一股寒意,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霾,指腹轻微摩挲着手中的札记。 随着“啪”的一声,杜若槿被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却发现令澈已经停住了讲学,手中正拿着那把戒尺,方才的声音正是这戒尺敲击案几发出的。 “莫要走神,认真听讲。” 他视线掠过众人的脸,在杜若槿的脸上停顿片刻后又移开。 杜若槿瘪了瘪嘴,眼眸里泛起一点水光来,一副被人欺负过的憋屈神情。 待下了学,出了文华馆,杜若槿郁闷的心情才微微好转。 “若槿,我方才问了皇弟,他说月试所考核的课目除了文试,还有武试,文试考文辞诗赋中的一类和策论,武试考射御,你真的有信心能超过楚惜月吗?”楚念满面愁容地走在她身旁。 楚惜月虽不如楚念受宠,但胜在好学,文辞出色,绘得一手好丹青,是以得了皇帝另眼相看。 杜若槿秀眉微扬,心中毫不发怵,淡定问道:“为我们出题的可是授课先生他们?” “是啊,先生们对自己的学生最为了解的,自是由他们亲自出题考校。” “那便没事了,我不会输的。”杜若槿扬了扬手里的札记。 楚惜月即便文辞再好,也比不过能考上状元、又为太子传授文辞诗赋课程的令澈。 “这是什么?”楚念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 杜若槿淡淡答道:“令澈以前学习时作的札记,算是赔罪礼吧。” 楚念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算他还有点良心,不过,话又说回来,此事本就因他而起,就算你考不过楚惜月,先生也应该为你打掩护才是。” 杜若槿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令澈怎么可能会为她打掩护? 楚念瞧她一脸不信的样子,急道:“你别不信,先生是知恩图报之人,不然先生也不会为了还你的救命之恩,将你送到我身边。” 瞧瞧,知道令澈是她皇长兄,他们倒成一条心的了! 杜若槿惆怅起来,到底是她这从天而降的朋友,比不过对她有授业之恩的皇兄了。 若不是楚念待她如此好,她大不了直接打道回家去,何必在这皇宫里与公主比谁学得更好! 楚念见杜若槿满脸不高兴的模样,也不继续说了,只在心中暗自盘算着将此事告诉皇兄让他月试放放水。 * 文华馆的后殿比正殿要小一些,两殿之间还隔着一汪池水,以石桥相连,后殿红窗绿柱,是这皇宫中最大的藏书楼。 然而她却不知,这后殿竟被辟出一处角落,专供令澈使用。 杜若槿这几日正沉浸在学习之中,连陪楚念钓鱼的时候都在看书,今日傍晚下学时却忽然被令澈叫住,同他一起步入这后殿之中。 “先生有何指教?”杜若槿满脸茫然地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排排书架,来到殿内左侧尽头的一角。 令澈行至一方案几前转过身来坐下,眉眼在从窗纸上透出来的光中显得格外清冷。 “我听闻楚惜月同你下了战书。” 他将手搭在案几上,视线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神情淡淡。 杜若槿一愣,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的?” 话刚出口,脑子里便有了明悟,那张一向待他温和柔软的脸庞霎时浮上些许烦躁:“所以你是受人所托,还是自觉有愧,想来弥补一番先前所犯下的过错呢?” 令澈忽然觉得这样的杜若槿比往日的还要难以招架,内里翻江倒海,那双恍若琉璃的浅褐色眸子却只安静地盯着她。 良久,才低低说上一句:“是想偿还于你。” 杜若槿来了兴趣,心底里那潜藏着的悸动再度蠢蠢欲动起来,外表却丝毫瞧不出端倪来。 “先生想如何偿还?”她的声音平稳,好似不含任何情绪一般。 令澈垂眸,指尖不自觉地缓慢搓碾着,眉宇间看不出情绪,慢条斯理地说:“我助你赢她。” 没想到温良恭谦、不欺暗室的令澈也会有这般不守规矩的一面,杜若槿在心中暗自偷笑,面上却是葳葳蕤蕤。 “哦?先生这是觉得单凭我自己努力胜不了她?”她佯作郁闷的模样,“原来在先生心中我一直是那不学无术的纨绔窝囊废!” 令澈听了这话,心中越发愧疚,自觉以往对她偏见过重。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楚惜月文辞与骑射俱佳,而你只是初学,本就不对等的比试,我助你又何妨。” 他掀起眼帘,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杜若槿察觉他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心中稀奇,这冰山知错后,软化的态度还是颇为令她满意的。 扬了扬眉,脸上终于漾出一点清浅的笑意:“好啊。” 令澈指了指他右侧不远处的一张空荡荡的书案,道:“你且坐这儿。” 杜若槿怎可能听他的就此乖乖坐下,只走到他身旁,面上一派乖巧恭顺的模样,装模作样地撒起娇来:“先生不会让我抄书吧?你瞧我的手都没好呢。” 令澈偏头扫了眼她的手,被擦伤的地方依旧有些红,而被木刺刮伤的口子已经结痂,他喉结滚动了两下,眼底再次闪过愧疚之色。 嗅着萦绕在鼻尖的那熟悉的 16.算盘 [] 弹指间,杜若槿那一双如玉般晶莹的手上,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仅留下浅浅的粉色。 文华馆后殿内,杜若槿正摊着双手任由令澈检查,嘴上念念叨叨说个不停:“授课先生们的脾气实在是太好了,平时对太子要求严格,而对我们这些公主伴读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混混一堂课就这样过去了。” 这些日子同他相处久了,杜若槿也慢慢摸透了令澈的脾性。 这人外表看上去清冷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脾性极好又委实听不得人撒娇,是以她自觉拿捏住了他的软肋,说起话来也愈发随意。 令澈眉眼平和,收回视线后,淡淡开口:“所以你就仗着手受伤,一直在骑射课上态度轻慢,草率应付?” 杜若槿娇声娇气地狡辩道:“可我的手确实受伤了呀,无论是拉弓还是拉缰绳,手上都要用劲儿。万一伤口再次裂开,前头养的伤岂不是白费。而且先生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先教我文试的课目嘛。” 令澈无奈,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如今伤口已然痊愈,不如现在就同我去草场,练一练射箭。” 此时已是酉时,秋日的风裹着草场里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轻轻擦过鼻尖,舒爽又惬意。 令澈手里拎着把普通弓箭与箭筒,款步朝她走来。 “先生您只是文试的状元郎,难不成您射箭的技术比专门为我授课的先生还要好?”杜若槿刚接过他递过来的弓箭,就觉浑身泛着懒劲儿。 令澈侧着身子,身姿笔挺,挽起弓来目视靶子的样子将一身书卷气敛得干净, 随着一声箭的轻吟,那只搭在弓上的箭便直直地射了出去,直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杜若槿瞧他这副模样瞧得眼热,还是羡慕这样百步穿杨的射箭技艺,接过他递来的弓箭,有模有样地挽起弓来,然而那射出的箭还未射到靶子,箭尖便直直插在了草坪上。 她脸一热,慌忙又加了点力气,再次射出一箭。 此箭距离的确比先前的要远一些,可依旧够不着靶子。 光射完这两次箭,她就觉得手酸了,蔫头耷脑地站在原地。 令澈见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有些好笑,走近前去,浅笑道:“射箭之术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你便按照往日的距离,再射一箭给我瞧瞧。” 杜若槿瘪了瘪嘴,就要开始耍无赖,这一套她早已玩得相当得心应手:“先生,我手酸了。” 教了她一段时日,令澈哪能不知道她是在玩什么把戏,只板着脸,轻声训斥:“不许撒娇。” 杜若槿才不怕他,只将弓箭往草坪上一扔,就搂着他的胳膊不放。 “方才拉弓太用力了,勒得我手指疼。”她眼神无辜,轻轻摇晃着他的胳膊,声音软绵。 这回她并没有拽他的衣袖,手心的温热隔着那层衣料传递到了他的肌肤之上。 幽冷的眸子霎时眯紧,即便是少时,他亦很少与人有这般亲昵的动作,而今被她这样搂着,那股熟悉的淡香在鼻尖若隐若现,心中竟不再是处变不惊的淡然,反而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然而很快,他又想起那天领她入宫时自己说过的话。 心头一凛,他压抑住那丝不知从何而起的悸动,轻轻拂开杜若槿的手,声音透着几分疏冷与紧绷:“虽然我是你的授课先生,但男女授受不亲,你往后还是要注意分寸,切不可再与男子这般拉拉扯扯。” 杜若槿不满地蹙了蹙眉头,这人是老毛病又犯了? 正想再次凑上去抱他的胳膊,余光中却瞥见了脚边的弓箭,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她弯了弯唇角,止住了动作,转而俯身捡起被她仍在地上的弓箭。 “我晓得了。”她低着头,声音有些闷闷的。 转身往靶子的方向走时,更是装作落泪的模样,用手抹了抹不存在的泪水。 令澈并未看清她的神色,乍见她的动作,以为自己真将她训哭了,心中蓦然发紧,身躯微微绷着,犹疑一阵儿,还是跟了过去。 他的步态有些僵硬,全无往日的仪态万方,只是走近了也不说话,只紧抿着唇,眸底深沉。 杜若槿有气无力地拉着弓,态度比往日还要轻慢,站在离靶三十步远的距离却依旧一箭未中。 令澈不知道的是,自从他说要补偿她的时候,输赢在她心中已经不是排在第一位的了,更重要的是她能理直气壮地同他独处,甚至慢慢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只是,他好像并不吃这套,依旧是那个淡漠疏冷、克己复礼的令少师。 令澈走到她身后,看她的站姿和动作,便觉得有些糟心。 “平心静气,胳膊抬起,与箭持平,撒放时勾弦的手指自然放松。” 明明是清冽的嗓音,此刻却刻意被放柔了语调,显得温润清透,响在她耳畔时便更是分外有吸引力。 杜若槿的心被勾了一下。 他是知道她喜欢听他说话的,还故意用这样的语调,到底是想安慰她,还是想引她分心呢? 她咽了咽口水,拼命克制住回头看他的冲动,继续在心中暗暗期待着他的靠近。 因为话本中都是这样写的,凡是教授射箭的桥段,皆少不了手把手亲授的桥段,如今她做得比平日里还要糟糕,她不信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射箭。 令澈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眼神始终定在她身上。 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动静,这下杜若槿倒来气了。 她手下用劲儿,一双盛满怒气的眸子恶狠狠地盯着靶子,那只箭便“嗖”的一下窜了出去,直中靶心。 令澈眸子闪了闪,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这番动作利落且蕴含杀气,比之先前那软绵绵的动作要赏心悦目许多。 “不错,记住这个感觉,再多练几次,你就可以拉远距离了。” 闻言,她蓦然回首,及踝长裙身影翩然,凤眸里染着丝丝怒气,生动又鲜活,宛若缦立在仕女图中的美人回眸一刹,风华万千。 猝不及防间,那双眸 17.意动 [] 令澈心头一跳,更刺激的? 还未待他询问,却瞧见杜若槿手握紧缰绳,双腿夹了一下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就要踏蹄疾驰起来。 杜若槿咬着唇,心中给自己鼓劲儿,此计不成誓不为人! 只是还未马儿等马儿加快速度,一道身影便倏然靠近,脚踩马踏,一闪身跨上马来,清冷又熟悉的气息刹那侵袭围拢过来,双臂绕过她的肩膀,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箍在怀里。 耳边风声呼呼,凉风扑面而来,杜若槿却觉得脸颊越来越热,心脏更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所有思绪都被身后之人占据着。 在杜若槿心里,令澈从来都是举止从容有度的,何尝有过这样年少轻狂的一面。 她下意识偏头看他,耳边却被他温热的气息轻轻扫过,有些痒。 快速低下头来,完全不敢看了,耳垂霎时烫得惊人,她没想到自己竟这般不中用,到了关键时刻,竟然犯起了怂。 “先、先生,您怎么突然又愿意与我同骑一马了?”杜若槿纠结半天,想说句话,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察觉她的紧张,令澈身体后倾,微微拉开距离,气息不自觉放缓下来:“你不是说过你不会骑马吗?我怕你摔马,今日只能破例一次了,下不为例。” 听他如此说,杜若槿忽而又失落起来,竟没一句是她爱听的,早知道不问了。 好扫兴...... “转弯时,想往哪儿转就拉动哪边的缰绳,同时用腿部夹紧马儿哪边的肩部,来,你来试一下。”令澈松开缰绳任她控制。 杜若槿一下又紧张起来,按他所说的尝试了一下,马儿竟真的顺从着她的指示,往左拐去,她胆子一下大起来,寻思起往日瞧杜若琳他们骑马的模样,也学这抖了抖缰绳,喊了声“驾”。 马儿收到指令,稍微加快了步伐。 她一下兴奋起来,完全忘记了身后之人,只沉浸在骑马的快乐之中。 须臾过后,令澈忽然说道:“好了,让马儿停下来。” 杜若槿嘴角瞬间垮下,轻哼了一声,假装没听见。 令澈眸底闪过一丝无奈,只能倾身去够那根缰绳...... 杜若槿一时不察,背部忽然贴上了他温热的胸膛,心中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却只看到他的喉结。鬼迷心窍地,她抬起手来,用指腹在他的喉结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令澈背脊一僵,冷白的手猝然用力,缰绳猛地收紧,马儿被迫停下。 他目光危险地看了她一眼,薄唇紧抿着,一言不发地翻身下了马。 杜若槿心中一慌,也跟着下了马,她方才情绪太过兴奋,一时没收住就失了分寸,这下先生要生气了。 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望着他透着冷意的眸底,心中微酸,四肢百骸都似被灌了铅一般,又冷又沉。 他肯定觉得她是在故意勾引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女子。 “先生,我、我只是......只是......”她磕磕巴巴地只是了半天,也未敢继续说下去。 她只是一时受他的美色所惑,迷失了心智。 这句话,她如今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你只是什么?”令澈仍旧忍受着喉结处那令他极为不适的痒意,心中烦躁得紧,连带着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冰冷和不耐。 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情绪,杜若槿愈发感到无地自容,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注视着她因低头而展露出的细白脖颈,令澈袖中的手指方松开复又蜷起,眸色刹然深邃。 她果然是在故意勾引他。 心中愈加烦躁,没再与她纠结这个话题,只直接转身离开。 抬起头来看他越行越远的背影,杜若槿更加失落,吸了吸鼻子,徒然间一股泪意涌了上来。 那是在她心底翻腾许久的酸楚,终于漫上了眼,化作了泪,在她眼眶里打着转。 眼前一片朦胧,眼底氤氲的雾气将落未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憋着那股泪意憋得有多难受。 她又不是真心喜欢他,才不要为他落泪。 只是因为情绪起伏太大,一时心绪激荡过于剧烈,才会如此。 她用手背揉掉那几滴将落未落的泪水,转身牵起身后马儿的缰绳往远处的马厩走去。 * 令府。 卧房里檀香悠悠,一双骨节分明、冷白修长的手搭在一册已翻开一半的话本上,在熠熠烛光的映照下连指尖都在泛着光。 他的乌发披散着,一身白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为他清冷的气质平添了几分慵懒之意。 满室寂然无声,良久,他才将手中的书放至床下的小柜中,吹熄烛火,侧身缓缓躺倒在床上,才阖上双眸。 胸膛轻轻起伏着,呼吸节奏越发舒缓,显然已经是睡着了。 睡梦中,他的呼吸却并不似这般平缓安然,那双原本疏冷淡漠的眸底正映着一个女子的面孔。 皮肤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意,那是肌肤相触激起的本能反应。手背肌肤下青色的脉络微微凸起,陌生的悸动在身体里悄然沸腾。 那双作乱的手灵活又撩人,最终落在了他的喉结之上。 眸光霎时一暗,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反将人扣在身下,狠狠填补心中的渴望。 身下那人双颊早已染上绯红,只柔柔地喊了句:“先生。” 阖上的眸子一下睁开。 沉默半晌,终是半点睡意也不剩了,却又不想动弹,身体好似被无形的枷锁困住一般,在纷乱又逼窘的境地中不得解脱。 * 杜若槿告了一日的假,没有与任何人告别,就独自出宫去了。 想起来她也有半个月未曾归家了。 杜易舟见她归家,喜不自胜,明明已经过了用晚食的时间,却依旧喊了厨房的厨子做了许多的好菜。 父女二人就这么围在桌旁吃着晚食。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和爹说说看。”杜易舟身为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自然是早就知晓了前些日子中,宫中所发生之事的。 但也只是了解了个大概,对于细枝末节之事,他并不了解。 不过仅是 18.休沐 [] 小亭内,灯火熠熠,长风吹拂,卷走少女倾诉的只言片语。 “啊,姑娘真是受苦了。”饮翠满眼心疼地看着杜若槿那双纤长白皙的手,上面犹留有一两道浅痕。 “我就知道那叫令澈的不是个好东西,忘恩负义也就罢了,竟然还伤了姑娘你。”她越想越生气,怒目圆瞪,将木桌拍得啪啪作响,“要不我们和小武过去在门口蹲守他,待他一出门,咱们就去给他哐哐一顿狂锤罢。” 杜若槿被她逗笑了,将她的手按住,嗔怪道:“你不嫌手疼么?” “瞧!都红了。可别说收拾令澈了,你倒先将自己的手给收拾了一顿。”她翻过她的手,仔细瞧着。 小姑娘的手不似她的那般柔嫩,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此刻,手心都被她自个拍红了。 “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饮翠丝毫不在意。 杜若槿继续笑她:“再说了,我可不信你有这胆子去收拾令澈。毕竟人家可是朝廷命官,万一有什么闪失,可不是你这个小丫头能担待得起的。” 饮翠瘪了瘪嘴,只低声道:“为了姑娘,没胆子我也上。” 听了这话,杜若槿心里熨帖极了,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就数你最会哄我了。” “好啦,赶紧回去休息啦,我只请了一日的假,明日可得早些起来出去玩儿呢。”杜若槿抬头望了望远空,不见明月,只有点点银辉照亮着深黑的天际。 * 杜府另一处小院之中,灯火通明的书房内。 “可有听清小姐和饮翠说的话?”杜易舟脸色沉沉,坐在书案前的模样却没半点儒雅的感觉,唯有满身肃杀之气。 小武心中一凛,低声说道:“她们是在小亭里说的话,我在门外也只听了个大概,除了说之前宫里那件事,还提到了两件属下觉得较为重要的事。” “哦?”杜易舟眸光一闪,语气里满是催促的意味。 “一个是令澈先前误会小姐的时候,害她的手受了伤;另一个好像是提到什么公主向小姐下了战书,至于具体的战书内容,属下没听清。”小武略有惭愧地说着。 书房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安静得落针可闻。 杜易舟揉了揉眉心,摆手示意他下去。 待小武走后,房中良久才传出一点动静。 他手中正执着一支毛笔,在奏折上一笔一划地写着,面无表情,眸底却如幽黑冰冷的潭水一般泛着深寒的意味。 * 翌日清晨。 杜若槿一夜安眠,醒来后心情大好,说到底还是从小睡到大的闺床要舒适些。 随意抚弄了两下如瀑的青丝,懒洋洋地从床上站起,不多时,房内便热闹起来。 洗漱过后,杜若槿戴上帷帽,拉着饮翠和小武一齐出了门。 说起来,她已经好久没看过话本了,书斋里也不知换了几轮新的话本了,她今日可得去光顾一番。 朱雀长街上,无论是茶楼饭馆,还是贩夫走卒,皆早早地开了张,尤其是早点铺子内,嘈嘈切切,白雾升腾,好不热闹。 “姑娘,书斋还未开张呢,咱们先去吃个早点吧。”饮翠嗅了嗅空气里香甜的味道,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杜若槿隔着帷帽看东西并不真切,闻着空气中的气味,她亦有些意动,爽快地答应了。 “咱们去吃那间食肆的饼食吧,我好久没吃过他家的早点,都有些想念了。”她朝斜对面的铺子看过去,眸子明净澄澈。 “好啊。” 这间食肆内的饼食犹为精致、美味,人自然也有些多。 “客官,想吃点什么?蒸饼、汤饼、煎饼和烤饼都有,本店最近新出的饼食有榆白皮索饼、羊肉索饼等可作食疗的索饼,不知客官想要哪种呢?”掌柜迎面走来,边问边接引着走近店内的客人。 “三份胡饼。”杜若槿看了眼近乎满座的食肆,补充道,“掌柜的,麻烦你帮我们分开装袋了。” 稍等片刻,掌柜终于将热乎的胡饼折起装入纸袋中,收了钱,将胡饼递给面前的客人。 杜若槿拿了纸袋转身离开,方一转身,抬眼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踏入食肆中。 “阿浔。” 李浔听见这声音,稍抬眼睑,与隔着白色帷帽的杜若槿对上视线。 “若槿。”他走近前去,心中既惊喜又意外,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杜若槿。 “你等我一下,我先去买几个蒸饼。”他着急忙慌地转身同掌柜说了自己要点的饼食。 杜若槿与饮翠他们一起站在门口等李浔出来。 片刻后,李浔手里拎着纸袋从食肆内出来,瞧见安静站在门口一旁的杜若瑾和她身旁两个低着头吃饼的丫头和护卫,眉眼微微弯起。 “若槿,我买好了。”他扬了扬手中的纸袋。 杜若槿正寻思着去哪儿,听到李浔的声音,微蹙的眉头一松,偏头看他,随意问道:“阿浔这时候不应该在翰林院应卯么?” 忽然想起他们好像很久未曾一起泛舟了,今日李浔若是有空,定要拉他一起去。 “你忘了?今日旬休啊。”他挑了挑眉头,“难道你不是因为月末旬休才出宫玩儿的么?” 杜若槿才想起来还有旬假这回事儿,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呆,怪不得昨日出宫这般顺畅,原来是因为这个么。 “哈哈,不说这个了,阿浔我们一起去泛舟吧。”她不慌不忙地绕开话题,开门见山地说道。 李浔顿了顿,也没继续询问,欣然答应了她的邀约。 城内有条护城河,一路风景甚佳,经常有文人雅士在河中泛舟,此时天明气清,正宜泛舟。 护城河畔恰有两三船家靠在河岸等船客,有大的游舫,亦有只能容得下二三人的小舟。 来到岸畔,杜若槿回眸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饮翠和小武,轻咳了一声,道:“小武,要不你先回去?我想试一下自个儿划舟,这个小舟装不下太多人了。” 小武瞥了一眼站在他家小姐身旁的李浔,又看了眼她家小姐,并没有太意外,只点头答应。 “好的,小姐小心些。” 船家却有些惊讶,本以为这单生意不会落到他这儿,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他脸上露出笑容,收了钱,将小舟让予他们,站在岸上 19.水榭 [] 河畔垂柳飘荡,石桥之上人来人往,唯有一人长身而立,一身豆绿直裰,头上只用一根素净的木簪束着发。 仅是侧脸和背影就让路过的行人不停侧目,仿若成了一道风景,路过他身旁时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破坏掉这宛如画卷般的景致。 然而若是有人能站在他身前,便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他浅褐色的眸底清清冷冷,搭在栏杆柱头上的手紧紧攥着,浑身的气息似蕴藏了峻岭山巅之上的冰雪一般,宛如谪仙一般,风华秀逸,又令人难以接近。 杜若槿正坐在船上,蓦地,她似有所觉般抬起双眸,朝远处的石桥上望去,却并未看到那道视线的主人,只看到了面容和身形都十分陌生的来往行人。 “是错觉么?”她喃喃低语。 “嗯,姑娘说什么?”饮翠偏头问她。 杜若槿摇头,只重新将帷帽戴在头上。 待得小舟靠了岸,将船归还了船家,见小武一人蹲坐在岸边的柳树下用树枝在地上重复画着圈,杜若槿一行人都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 “小武,你怎么还在这儿,我方才都说了你可以先回去。”杜若槿唇畔略带笑意地垂首看他。 “是啊,有我在,你家小姐不会有事的。”李浔笑得一脸春风,附和着说道。 小武匆忙从地上站起,拂了拂身后的尘土与草屑,心中暗道:“防的就是你呢。” 面上却是一派老实,憨笑道:“若是我一人回去,撞见老爷就不好交代了。” “也是。”杜若槿颔首认同了他的说法,转而偏头看李浔,“阿浔,接下来我们去哪儿玩呢?” 李浔低头看她,见她依旧是兴致盎然的模样,沉吟片刻,道:“听闻今日在下游的扶风榭有一个茶诗会,不若我们就去凑个热闹罢。” 杜若槿迟疑:“茶诗会?我也能去吗?” “我正好有请帖,带你进去应该是没问题的。”李浔挑眉,闲散道。 “那我们呢?”饮翠急了,拉着小武的衣袖朝他问道。 李浔迟疑道:“我也不清楚,这得看诗会主人的脾气了,不过你们可以先跟过去瞧瞧。” “好,反正那我们走吧。”杜若槿微一颔首。 几人走过石桥,一路逛着来到了扶风榭外,此时,街道上已停了许多马车。 这扶风榭是建在这护城河边上的建筑,为私人所有。 从河对岸可窥见花间水际内的水榭、红烛灰瓦的曲折长廊,镂空拱门、绿荫假山等清幽秀雅景致。 传闻连当今圣上也曾受邀来此游玩,只是此间主人却很少现身于世人眼前,如今却忽然兴起要办茶诗会,还向上京城的文人骚客发出了邀请,受邀者自然无不受宠若惊。 如今正值巳时,照门口马车的数量来看,已是来了不少的人了。 门口的黑漆门向内开着,两位眉目俊秀的少年静候在门外两侧。 他们身着月白色素面缂丝直裰,戴着的头巾上皆插着一朵兰花,看到他们走近,朝他们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后,一人问道:“几位客,可有请帖?” 李浔将袖中的请帖拿出递给其中一位少年,“我只得一张请帖,不知你家主人是否允许宾客携友人同行呢?” 一位少年温和地说道:“请见谅,所备之席有限,尊客可携一友入席。” 李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饮翠和小武,眼神略含歉意。 “饮翠,小武,你们先回府,或者在附近随意逛逛也行。”杜若槿掏出荷包塞到饮翠手里。 饮翠没收,摇头笑道:“不用的,姑娘,我们在外面等着你出来。” 杜若槿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望见斜对面的一家茶馆,眼睛一亮,手指指着那间茶馆:“你们且去茶馆喝会儿茶罢。” 安顿好他们,两人才由其中一位少年引领着踏入门内。 脚下是曲折萦迂的小径,两旁栽有矮竹,隔着矮竹有潺湲水声传来,侧目朝矮竹间隙中细看时便可看见矮竹之外是溶溶荡荡的池水。 曲径后是一道拱门。 穿过拱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两道抄手游廊。 那少年将他们引领至此,然后微微欠身道:“二位请沿着右边这道游廊前行,即可抵达。” 二人道谢后,沿着游廊一面走,一面观赏。 这游廊左侧依旧是佳木葱茏,藤萝垂掩着一座假山,曲廊巧妙穿插其间。右侧廊壁上木质窗棂花纹巧致,透过空隙可览见方才从竹隙窥见的清幽池水。 “你方才说这扶风榭的主人叫庄烨然,可我从小在上京城长大,怎得从未听说过他的大名呢?”杜若槿边踱步边凝神思索着。 “你有所不知,此间主人鲜少参加名流之间的聚会,喜好乔装打扮外出游玩。说来也是可惜,有这等曲尽其妙的园子,却如此低调,更鲜少宴请人前来游赏,也是奇人一个。” “乔装打扮?那你说今日他是否会乔装打扮呢?” “他既然肯光明正大地广发请帖,开门迎客,再遮遮掩掩就说不过去了,在诗会上我们或许可以一睹真容。” 两人就这么边说着,边走着,终于走到了扶风榭。 水榭内的矮榻上已坐了好几人,这些矮榻被排在水榭的三侧,他们身后则竖着绘有山水鸟兽的屏风,身前则各摆放有案几,其上放有精致小巧的点心供人品尝。 中间则摆着几张平头书案,最靠外的一侧只摆放了一张矮榻和一张条几,其后是一张镂空雕花木质围屏,显然是此间主人为自己准备的席位。 只是如今还未见其人,只有两位衣着打扮与门外两位少年相似的少年坐在角落中煎茶。 坐在榻上的几人见有人来,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纷纷偏过头来看。 杜若槿也隔着白色帷帽看他们。 这些人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举止仪态都显露着文人所特有的儒雅风流之气,尤其是其中有二三位相貌尤其出色的,只需一眼便能让人感受到他不一样的气质,并且难以忘却。 只是这其中似乎并无女子,杜 20.诗会 [] 还未等她和杜若琳继续说些什么,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有琴音徐徐响起,如同深谷幽山里的缥缈清风,飘逸又灵动。伴随着这琴音,两人从长廊之中悠然行来。 一人着绿衣,隽秀清逸,一人着红衣,艳丽风流。 明明是气质截然不同的两人,走在一处却又如此和谐,皆是能叫在座之人自惭形秽的美男子。 杜若槿甫一抬头,猝不及防间和一人对上了视线。 他的眉眼依旧如往日那般清冷淡然,好似料峭的春雪带着疏冷的寒意,莹白的光洒在他的衣摆上,清亮又明媚。 微风拂过,将他披散在身后的发丝微微卷起,看起来又比往日多了几分慵懒和随意。 他们转过拐角,徐徐踏入水榭之中。 穿着红衣的美男站在主位之前,扫视了一圈或坐或立的众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拱手见礼:“庄某受人所托,特地在此设筵席,感谢今日诸位肯赏脸前来。” 受人所托? 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坐在一旁的绿衣男子身上,这两人是一起来的,看起来似是相熟。莫不是这位? 他们之中亦有出自簪缨缙绅家族之人,自是认得这位在上京年轻勋贵中名声显赫的人物,只是都言令少师生性清冷孤傲,这般人物又怎会托人举办诗宴呢? 要知道这位可是极少参加宴会的,此番诗宴倒是个与之结交的好时机。 于是,众人纷纷与这两人攀谈起来,连李浔都聚到了庄烨然身旁。 杜若槿见众人注意力都在那两人身上,忙站起凑到杜若琳身边,小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杜若琳偏过头来,莞尔一笑,亦小声道:“先生带我来的呀。” 她的声音里带着促狭的笑意,听得杜若槿心中微微一恼,可这恼意很快又转变成了微微的酸涩,这酸涩溢出口就成了苦涩,“是吗。” 她有些狼狈地转回身去,坐回自己的矮榻上。 然而杜若琳却没有放过她,俯下身来将一张卷着的纸放到了她的手边。 杜若槿一点也不想看,可她又不想让杜若琳察觉她的狼狈,只能勉为其难地展开那张纸条。 是一首七言绝句,上面的署名还是她自己。 这诗意境幽微、秾艳绮丽,借茶缅怀过往,却也不乏一种释怀豁达之意。 这样水平的诗根本不是她能写出的! 她抬眼看杜若琳,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杜若琳却一转身走了。 杜若槿心下愈发难言,将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 她真的越发看不懂这位堂妹了。 难道她也喜欢令澈,是以故意设局? 是了,她一向都是如此,男人自然也不是例外了。 若她用了这首诗,会不会立刻就有人跳出来说这句诗是出自谁之手,而她杜若槿便是那做不出诗来就抄袭他人诗作的小人? 可这局设得这般粗糙,却并不似杜若琳的风格啊。 罢了,左右也不会用,管她作甚。 杜若槿微微一叹,将纸条撕成了碎片藏在矮榻之下。 只是她早已将那首诗记下,那诗中的意境仿若深深刻在她脑中一般,想忘也忘不掉。 恰在此时,众人又散开坐回原位,显然是诗宴要开始了。 那四位头巾上插着兰花的少年为宾客备好茶具后,又各执了一只做工精致的茶壶为在座的宾客倒茶。 “这琉璃茶盏倒是雅致。”众人边赏玩手中的琉璃茶盏,边品茗,啧啧称奇。 “这紫笋茶真乃茶中极品,清香高远,入口鲜醇,令人回味无穷啊。”一人悠悠叹道。 杜若槿瞧见这茶盏却不甚欢喜,琉璃坠地破碎之音犹在耳畔,过去的误会终究还是在她心里扎了一根刺,误会解开了,但琉璃灯碎了便是碎了。 庄烨然见她面色不虞,放下手中的茶盏,幽幽问道:“姑娘可是对这茶有什么忌讳?” 听他如此一问,杜若槿掀眸看了令澈一眼后,又移开目光朝庄烨然如实道明:“搅扰了诸位品茗的兴致,若槿实在抱歉。只是看见这琉璃茶盏便想起了不久之前,若槿不久之前刚得到却又被人打碎的琉璃灯,心中有些伤怀。” 听她这般说,令澈神情恍惚了一瞬,握着茶盏的手轻颤着放下,眼底浮上一丝自嘲。 “即是如此,便为若槿姑娘更换别的茶盏罢。”庄烨然招来一位少年,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那位少年便将她案几上那套琉璃茶具换成了青瓷茶具。 花口茶瓯里茶汤清澈明亮,白雾袅袅,轻嗅时,有竹香扑鼻而来,杜若槿神色稍缓,拿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细啜襟灵爽,微吟齿颊香。 竹气清韵,茶香清幽,细细品茗,回味甘甜,口齿生香,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好茶。 沉浸在这袅袅茶香之中,心情也逐渐变得恬淡安宁,可惜往日的她只知那话本好,却不知这品茗之趣。 众人神色安然,唯有一人唇线紧抿,只盯着案几上那杯琉璃茶盏走了神。 庄烨然瞥了一眼好友的神色,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在条几上燃了一线三寸长的香。 此香气味清淡悠远,不会扰了茶香,反而与紫笋茶的清香相映,令清韵之意更添一层。 平头书案上已备好了纸笔,只待他限韵,便可令众人来作诗了。 “我已燃好了香,由我来限韵,由澄晦来誊录监场,诸位以为如何?”庄烨然靠在凭几上,语气慵懒散漫,然而态度又不显得轻慢,倒于当下闲雅的气氛相得益彰。 澄晦正是令澈的字。 庄烨然竟直接称令澈的表字,看来他二人无疑是好友了。 只是这二人皆是不好显露于人前的人物,今日却一齐现身设了这茶诗会,倒真令人有些捉摸不透他们想做什么了。 不过,不用同令澈这位在同辈之中最为出色的人物相争,他们倒是心思各异起来,有觉得可惜的,自然也有觉得庆幸的。 然而不管众人私底下是如何猜测的,面上皆是一片赞同之色,显然是认同了他的提议。 庄烨然沉吟片刻后道:“就作七言绝句,即作茶诗,我索性便选‘茶’字韵,‘下平六麻’了。”< 21.女流 [] “令少师莫不是看上了这位姑娘?竟这般偏私,这诗明明普通得很,哪担得起这般赞赏?” 说话的仍是先前质疑过杜若槿的男子,而坐他身旁的两人也附和着点头,明显是不大服气。 “我可是听闻杜若槿入宫当了公主伴读的,现如今圣上对公主和太子的教育一视同仁,授课的先生自然也是同一人,也就是说令少师是这位杜姑娘的先生。” 这句话一出来,众人纷纷议论起来,看向杜若槿的目光愈发难言。 “就这样的水平也敢来参加诗会,还和公主太子一起读书?真是脸皮够厚的。” “可不是嘛!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女流之辈罢了。” 林若见他们越说越过分,一拍桌子,怒道:“此诗分明作得极好,你们不就是看不惯女子比你们还能作得这一手好诗么?” 众人偏头看他,才想起这位便是作出那首风格奇诡的诗的林若,只是身形纤瘦,看起来年纪很轻,像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 李浔见那几人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忙声援:“况且各人喜好各不相同,我也觉得若槿这诗作得很好,清新淡雅,生动自然,自有一番山间野趣,如何算不得佳作?” “几位既然质疑令某袒护自己的学生,那便交由在场的诸位重新评判就是了。”令澈淡淡开口,脸上依旧是那无喜无怒的模样。 杜若槿只垂首坐着,看上去好似毫不在意,袖中的手却不停地绞着那方帕子,暗暗骂着那几个不要脸的迂腐酸儒,见她是个姑娘便牟足了劲儿刁难。 听见令澈说话,杜若槿又是暗啐了一口,一个冷心冷肺的负心汉罢了。 众人在纸上又各自重新评了每人诗作的优劣,拿了交由庄烨然统合。 庄烨然看了各人纸上的内容,蘸笔在白纸上勾划了几下,嘴角微微弯起,仰面说道:“看来庄某今日并未全然请错了人,究竟作得好不好诸位心中都是有数的。” “别卖关子了,你快说罢。”林若催促道。 庄烨然:“这票数最多的是李浔......” 他说到这儿还停顿了一下,欣赏了一下那叫张文进的及其身旁之人的神情,又继续慢悠悠地说道:“这第二嘛,便是......杜若槿......” 此话一落,那张文进便腾地站起,胸口起伏了两下,愤然道:“你同令澈是一伙的,我不信!” 见他仍是如此,连那一直噤声看戏的人都看不过眼了,半是讽刺半是劝解地说道:“这上京城中难得出一位这样才貌兼备的佳人,显然是好事啊,兄台怎地就见不惯呢?” 庄烨然冷了脸色,冷声说道:“你若不服,便亲自来看看诸位的点评就是了。” 张文进也不虚,果真走上前去翻看。 只是越看他脸色便越难看,这些个文人竟真觉得杜若槿作的是首好诗,尤其是那个什么林若,简直把那丫头吹上天了。 “你现在可是服气了?”庄烨然摆出了个假模假样的笑容。 张文进轻哼了一声,态度依旧强硬,高高在上地瞥了一眼杜若槿:“我怎知是不是你们提前串通好的,除非她再依着我出的题再作一首好的来,否则请恕张某无法认同。” “你不认同又能如何?你以为你是谁?”杜若槿被气笑了,姑奶奶今日只是来玩的,何须他认不认同? “在下只是对你常常夜不归宿、冲撞长辈的事迹有所耳闻,像你这般劣迹斑斑的女子即便作出好诗来我也是不服的。” 听他如此说,杜若槿反倒来劲儿了,站起身来,丝毫不虚:“原来如此,可今日论的只是诗,又不是来给人立牌坊的,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管这么宽?左右不过是你那卑劣歹毒心思作祟,想叫女儿家永世不得出头,只被锁在那后宅里给爷们打碎了筋骨,捏住了命脉,你才觉得畅快啊?” 她越说越起劲儿,索性继续由着性子一股脑倾吐出来:“也不知你家祖上有没有能识文断字、吟诗作赋的女祖宗,竟生出你这样的不肖子孙来,可真真是家门不幸呐!” 张文进被一个姑娘给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抖着手指着杜若槿“你”了半天也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一甩衣袖愤然而去了。 那几个附和他的见状,也悻悻地跟着离开。 剩下的人看了这么一场热闹,看杜若槿的眼神越发奇异,原来上京城中还真有这般性情的奇女子,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接下来,便是自由品茗环节——真正的以茶会友环节。 那四位少年又端了些许刚煎好的新茶上来。 众人边谈天说地,边品着好茶,偶然有人诗性来了还会作上几首。 杜若槿这次算是一战成名了,只是那些原本对她还存在肖想的男子们再没了那旖旎的心思,这般厉害的女子若是娶进了家门,定然也是降不住的。 唯有李浔一直守在她身旁。 直至未时八刻,庄烨然才请众人离开水榭,到另一个备好了午饭的园子里用饭。 这园子亦是极为精致的,众人美美地享用了一顿才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杜若槿本来也是要和李浔一起离开了的,只是她半途又折返了回去。 这次诗会看似巧合,实则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处处都透露着蹊跷和破绽,若说这里面没什么猫腻她是不信的。 此时饭桌上只剩下三人了。 “林若,那张文进一行人是不是你请进来的?”庄烨然盯着对面若好女的少年,春风和煦的笑颜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不虞与失望。 原以为林若那日寻他为令澈设这么个茶诗宴是来助他好友抱得美人归的,没曾想他竟存了从中作梗的心思,枉他枉日还对他生了那样的...... 随即,庄烨然又似想到了什么,半是惊讶半是心碎地说道:“难不成你对澄晦存了心思?” 杜若琳猛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冷若冰霜的令澈,忙摇头:“不是。先生是姐姐的人,我又怎会与姐姐抢人?” “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让我瞒着好友设了这么个局,然后又引人为难他的学生......唉,你怎么哭了?”庄烨然看着垂首落泪的人儿,巴巴个不停的嘴顿时哑了,只呐呐道:“怎么跟个女孩似的......” 令澈听见她说的话,眉间微蹙:“杜若 22.家人 [] 午后阳光和煦,杜府庭院内的槿花开得正艳,轻风拂过,花枝微微摇颤,浅香浮动。 杜若槿正坐在小院内的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朵槿花,脸上盖着一方轻纱帕子,眼眸半阖,样子看起来有些昏昏沉沉的。 饮翠蹙着眉站在一旁,暗道:也不知姑娘遇到了什么事儿,回来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只让小武盯着门口见杜若琳回来了就告诉她。 杜若槿往日里从不会过多细思家里人的事情,今日破天荒地,竟琢磨起了她那堂妹来。 杜若琳自打进宫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明明住得比往日还要近了,也不见她来自己跟前讨嫌。 细细想来,似乎就连看她的眼神也不再如往常那般了,而且她不仅知道她和李浔的交情,竟然还与庄烨然相熟。 还有,说什么亏欠,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她是当事人,她还真信了。 所以这些事情她定要在杜若琳回来后,当面问清楚。 半晌后,小武终于进来通报了一声。 杜若槿一下睁开眼,腾地站起,也不管滑落到地上的帕子,只三步并两步地离开院子。 杜若琳的小院比她的要小一些,没有槿花,也没有小亭子。 房内熏香袅袅,香气扑鼻,杜若琳换回了女装,穿着一身妃色襦裙,端坐在梳妆台的镜前,身后正站着一个小丫头在为她挽妆。 余光瞥见杜若槿来了,杜若琳也不惊讶,对着镜子盈盈笑道:“哎呀呀!我记得若槿姐姐已经好几年没进过我这屋里了,今日也不知吹的是什么风,竟将姐姐给吹来了。” 杜若槿听着这阴阳怪气促狭人的腔调,险些破了功,轻呼了几口气,走到八仙桌旁坐下。 “明霞,你先下去,我有话要和你家小姐说。”她面容沉静,语气平和,看起来还真像个来寻妹妹谈话的姐姐一样。 杜若琳向那个小丫头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我就知道先前在屋外偷听的人是姐姐。”她偏过头来,头上散下几缕黑发,显得有些凌乱。 杜若槿眼眸定定地瞧着坐在不远处的她,问道:“我们素日并无什么恩怨纠缠,你先前为何要说偿还我?还为此大费周章地弄了那么些人来整什么诗会。” 杜若琳转回头,轻轻叹了口气:“唉,我说了你也未必会信,说不定你还会以为我在敷衍你......怎么说呢,你就当我做了一场梦,梦里的你去邻国当上了女帝,我这个做妹妹的而今不想成为梦里那个样子,只想在你去做女帝之前好好讨好一下你这个姐姐。这个理由,姐姐可相信?” 杜若槿能信她才有鬼了! 她轻哼了一声,半是着恼半是好笑:“你可拉倒吧!这邻国拢共就这么两个国家,那竺岚国已经出了个女帝,难不成还能出个女帝?说谎也不找个可信点的理由。” 可杜若琳的神色却忽然认真起来,站起身踱步走来:“若槿姐姐,我说的若是真的,要不然我又如何会知晓令澈的事儿......只要,你日后不气我瞒你那件事就行,毕竟事事皆有定数,该是来的时候,它终会来的。” 杜若槿被她说晕了,眼神惊奇地看着她:“你这是疯魔了不成?怎地还越说越让人听不懂了。罢了,我问别的......你且说说那首诗究竟是谁作的罢。” 心中暗自思忖,那首被杜若琳写在纸上的诗,或许只是她怕自己作的诗比不过那帮文人墨客,并不是想借此陷害于她......看多了那些杂书果然会误人。 杜若琳转过身去,往回踱步,继续叹道:“我若说是梦里的你写的,你定然不信,你就当是我作的罢。” 她话锋一转,说:“好了,若槿姐姐,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要是宫门落钥了,我们可就进不去了。”又喊了明霞进来为她挽发。 杜若槿见状也不再问了,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这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再说下去她也未必会信。 出了杜若琳的院子,走了段路,却迎面遇见了杜易舟。 “父亲。” “闺女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杜易舟领着杜若槿走进拐角的书房内。 杜若槿看着坐在书案前的父亲,神情疑惑,先开了口:“父亲有何事要和我说?” “为父今日为你出了口恶气,狠狠地参了那令氏父子二人一本,我看圣上脸色很是高兴,料想着他们定然不会落得什么好去,让他那崽子欺负我闺女,不栽个跟头就想过去?门都没有!”杜易舟微微扬了扬眉,样子看上去有些得意。 这一听,她就明白之前在宫里的事情被他给知晓了。 她蹙眉,皇帝是令澈的生父,应当包庇令澈才是,又怎会高兴呢? 杜若槿想了想,还是委婉地问道:“难道父亲不知道令澈同圣上的关系吗?” 杜易舟略抚了抚自己的美髯,摇头晃脑地笑道:“你父亲我为官多年,又是圣上的近臣,自然晓得那小子的真实身份,只是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妙处。” 他顿了顿后,又继续说:“那小子与那令光远感情深着呢,自然不愿回到那宫里去住着,是以这些年他们父子二人就这么兢兢业业地做事,从不敢出半点差错让圣上寻到错处好捉他回去。如今他这项错处虽不大,但那令太傅眼里可是最容不得沙子的,只要由我联合了圣上,我参他教子无方,对救命恩人动手,我不信那老古板不会将那小古板给赶回宫里去!” 听他这么一说,杜若槿这下才算是想明白了。 要说懂得人心算计,果然玩不过为官的,更别提她这监察百官的父亲了。 “只是那什么公主我却不大好替你收拾,她这招阳谋玩得属实有些高明,不过那宫里也不是什么安生地儿,你若是不想去,趁此机会回来也好,省得我整日牵肠挂肚的。” 杜易舟笑容收敛,半是感叹半是劝慰地说着话。 杜若槿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道:“原也没什么好呆的,只是楚念待我甚好,我也不好辜负了她,还有杜若琳在楚惜 23.楚澈? [] 楚熠听完后,眼眸微微睁大,神情霍然变得欣喜,语气略急迫地问道:“那你有没有听到说何时迎皇长兄回宫?” 那太子宾客回道:“说是明日。” 杜若槿只听到这两句便瞬间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想到皇帝动作如此之快,昨日她父亲才上的奏,今日一上朝就将事情给办通了,看来他的确是很看重他这个儿子的。 也不知道令澈有没有在生她父亲的气......罢了,如今还想这个做什么,当皇子有什么不好? 他这是多了几个家人,有什么好气的呢?原来的家又不是不能回,原来的爹私底下也不是不能偷偷叫。 杜若槿正垂首自顾自地纠结着,却忽然被楚念拉起手。 她一懵,神思归拢,抬眼看她:“怎么了,殿下?” 楚念:“快!和我去凑个热闹,皇长兄如今还在大殿呢,去迟了,他待会儿说不定就回家去了!” 杜若槿眨了眨眼,又看向站在一旁的楚熠。 “这两日的课免了,皇长兄之事必定是要有人料理的,这种事怎能少得了我。”楚熠大手一挥,就为她们放了假。 楚念正要拉着杜若槿走,却被她按了按手,遂停下看她。 杜若槿看了眼楚惜月淡定的背影和在她身后坐着的杜若琳和温舒婉,道:“你们不去吗?” 又朝杜若琳使了个眼色,想带她一起走。 杜若琳瞬间意会了她的意思,也站起身来,与他们一道走了。 众人偷摸着来到殿后。 令澈正站在金銮殿下方,着一袭深紫襕袍,玉带束腰,身量高挑,气质出尘,在一众臣子之中尤其耀眼,金碧辉煌的大殿更衬得他天容玉色,风度无双。 莫怪上京城中人人都称赞他是如珠如玉般的贵公子,就算是站在人堆里也能一眼将他认出。 此刻他们却不是在说令澈的事了,杜若槿屏息凝神地听了半晌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是在商议是否要将迎接竺岚国使者的宴席与祝贺皇帝寻回皇长子的宴席放到同一天。 令光远上前一步:“启禀陛下,微臣亦以为将宴席设在同一天再合适不过了。邻国派来使者,旨在与我朝建立友好邦交。而为彰显我朝的昌盛与气度,此一场宴席规模必然不小,花费颇多。如若能将这两场宴席合并举办,不仅可以节省开支,还能使宴席的热闹层次更添一层。”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微微颔首:“不错。” 令澈走出来,恭声说:“启禀陛下,使者从邻国的首都平康城坐马车至上京城,最早望二日,最迟既望日,便可到达,微臣以为将宴席设在本月的望日最佳。” 他眉眼霁明,垂首时笑意在眸底化开,宛若冬雪消融化成了一池春水,却又在抬首瞬间将所有暖意收敛,微光倾洒之下,只余一抹透着端正从容的冷淡身影。 皇帝没多想,颔首采纳了他的建议。 杜若槿眉头微挑,望日不就是月试那一日么? 楚念也想到了,悄声和她咬耳朵:“月试被取消了,有人要被气死喽!” 杜若槿勾起嘴角,无声地笑着,只是这笑还没维持多久,她又似想到了什么,嘴角悄然落下。 以后再不能去文华馆后殿里让令澈为她讲课了,没想到那短短的十几日竟然这般珍贵。 又等了片刻,朝会终于散了。 令澈跟随皇帝走入殿后,抬眼却看见虚靠在雕花屏风后的窈窕身影,脚步微顿,眼眸中似有星华一闪而过。 走在前头的皇帝也发现了那几人的身影,皱了皱眉看向一旁的太监,又偏回头:“出来!” 杜若槿先一步从屏风后走出,她身后的几人埋首跟在后头,站定后朝皇帝行了一礼。 “杜若槿,临川,太子,你们不在文华馆读书,跑来金銮殿偷听?”皇帝神情微缓,背着手依次瞧这几个看似战战兢兢,实则胆大包天的家伙。 楚熠拱手回答:“回禀父皇,我们原是在学堂的,但下一堂课是由皇兄来讲的,又听闻了皇兄明日就要搬回宫里住了,如此好消息,儿臣喜不自胜,是以就自作主张,放了两日假,还请父皇准许。” 皇帝听他如此说,微一挑眉,回首和他的皇长子对视了一眼,脸上溢上些许笑意:“好,兄弟和睦乃是我朝幸事,朕便准了。” 又将视线放到小公主和她身旁的二女,语调平和:“临川啊,朕记得你的伴读只有杜若槿一人,怎地今日还多了一个?” 楚念扯了扯杜若琳的衣袖,向她使了个眼色,想让她自己说。 杜若琳微屈膝行了一礼:“陛下,民女是若槿姐姐的堂妹杜若琳,也是华容公主的伴读。” 皇帝微一颔首,继续对楚念温和笑道:“临川和伴读们玩去吧!” 又偏头朝楚熠说道:“太子,你同你皇长兄一起来趟御书房。” 听着脚步声越行越远。 杜若槿微微松了一口气,抬首却瞧见了令澈,而她身旁已经空无一人,下意识道:“她们人呢?还有,你怎么还没走?” 令澈垂眸看她紧攥着的双手,又掀眸看她,语气不急不缓地道:“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瞧见我鱼符那日,还是说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按理说杜易舟这般算计他,他应当生气才是,可一想到他是杜若槿的父亲,便什么气也没了。 这都是他先前自作孽所造成的,他不怪她的父亲,自然也不怪她。 只是她往日里那些举动究竟是出于男女之情,还是因为知道他的身份使然呢? 这一点他很想知道。 可他却久久未等到她回答。 却见少女低着头,发间的银步摇微微摇晃着。 他犹记得在日及居前见她时,她的打扮素雅,只簪了一根青玉簪,着一件藕色衫子,白底褶裙,站在那儿,宛如一朵纤尘不染的出水芙蓉。 而那时,时隔多年不见,他听见那个给他送紫槿花的女孩竟说出那般浮言浪语来,心生气恼,瞧见她的样子,反倒觉得她像会魅惑人心的女妖,愈发不喜。 可更多的,他想的却是帮她纠正过来,不想她被那些杂书给移了性子。 后来她问他,倘若她做了他的学生,他们之间是否还会有可能。那时候,或许连当时的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内心究竟是如何想的,却依旧说了那般决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