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坠落一千次(短篇)》 1. 第 1 章 [] 我在厨房忙活了很久。 说是厨房,其实只是杂货店的一个小角落,架着一个小炉子,做些简单的烹饪。 早上老莫斯送来一条鱼和几个长得奇奇怪怪的果子,我打算做一顿丰盛的冬夜晚餐,帝国不同种族的饮食喜好虽大不一样,但官方配给很统一,一杯营养剂就可以解决一天的能量需求,简单方便,价格低廉。但老实说,吃多了,谁都觉得腻。 也因为营养剂的普及,“食物”的概念早已消失,普通人想要获得多种花样的食材,只能花费大价钱,单单这条鱼就花费了我100比索,相当于三个月的营养剂价钱。 赛赛最爱吃鱼。 赛赛今年六岁,他已经长得和我一般高,力气很大,没有他的帮忙,我一个人撑不起杂货店。 我带着赛赛生活在M城,首府星穹城的生活成本太贵,也容不下太多的居民,星穹城周边有一片游离星体,这些星体逐渐变成了附属的星带城市,M城就是其中之一,距星穹城不远,生活也方便。 今天外头有超级雷暴,赛赛不让我出门,自己抱着一篮恰恰饼去酒吧兜售——恰恰饼是我用面包糠混着树糖浆烤的,吃起来有“恰恰”的脆声,虫族人很爱吃这一口。 时下是M城的冬季,天极冷,白日短,黑夜极长。城里的居民消遣有限,大都喜欢去酒吧喝酒聊天,露露是隔壁酒吧的老板娘,艳名美扬又很受欢迎,她那儿什么客人都有,虫族人也不少。 锅里的鱼炖了许久,屋里弥漫着香气——我用家里仅存的一小块黄油把鱼煎熟,用蓝波酒和水一起焖煮,最后又加了半袋面包糠,满满当当一大锅,够塞塞吃个饱。 “霓娜,我回来了。” 赛赛推门进来,兽人天生鼻腔扁平,说话含糊不清,他音调也有点儿嘟囔,“恰恰饼都卖完了,还有多诺。” 他是和多诺一起回来的。 多诺是星穹城城际飞船公司的员工,每周都会来M城——他刚从露露酒吧出来,摇摇晃晃地跟在赛赛身后:“霓娜,你做的食物太香了,太香了,我从没闻过这么香的食物……” 赛赛不喜欢他,只顾围着我,翘首以待:“霓娜,吃鱼,吃鱼。” 多诺垂涎万分,他眼睛很大,几乎占满了一半的脸庞,硕大的眼睛像照明灯一样,上下左右,滴溜溜围着我的脑袋转:“霓娜,分我一个盘子好不好?” “霓娜,霓娜,霓娜……”赛赛不满地捶桌子,“赛赛的鱼,霓娜做给赛赛的鱼。” “是,赛赛的鱼。”我安抚赛赛,朝着多诺竖起一根手指:“40比索,换一个盘子。” “噢,你太仁慈了。”多诺俯下身子,想亲吻我的手指,“我以帝国至高的尊耀之名,感谢霓娜小姐的慷慨。” “霓娜!”赛赛显然有些不高兴,粗鲁地捏着我的手,躲过多诺凑上来的嘴,“吃鱼。” 赛赛虽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力气却比我两倍还大,而且不知道收敛,他握我的那下让我疼得几乎连眼泪都要飚出来。 脖子上的智能环尖锐地“滴”了一声,突然有银色光线迸出,水波一样透明的冲击力迅速荡颤着把赛赛弹开。 赛赛往后趔趄了几步,知道到弄疼我了,瞬间紧张起来:“霓娜,疼……我弄疼你了,霓娜……” 我忍着痛,伸手把智能环的按钮摁回安全状态,再摸摸赛赛:“不疼不疼,霓娜不疼。” 多诺瞥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知道他眼里的意思——自然人,真脆弱啊。 星际帝国的人种以纯种人为主,当然也有虫族人、兽人和源于附近星域的异星族人,当然还有极少数像我这样,嗯,已经被淘汰的自然人。 我属于物种自我繁衍所生人类,个体基因源于500万光年外的银河系边缘的太阳星系中,我的父母称他们的母星为蓝星,即使那颗小行星早已毁灭,冷却成灰,最后连渣渣都不剩。 自然人由母体孕育,没有被改造过的基因和躯体,完全没有办法跟帝国那群从培养皿里出生里纯种人相比,在我还在学说话的时候,纯种人的大脑已经灌满了沉甸甸的知识储量,我连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陨石都捡不起,他们却能抡起光剑在站场上搏斗。 星际帝国对不愿意改造的自然人并不算苛刻,自然人在帝国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然而对望早已成为宇宙尘埃的银河系,帝国成了失去家园的自然人的庇护所,随着源源不断的自然人加入基因改造行列,纯粹的自然人的数量好像跟珍稀动物一样稀少。 我父母的先祖都属于自然人派,即使母星灭亡,也要留存纯粹的人类基因,浩淼宇宙如此无垠,只要人类还在,故土就永远留存。 然而谈之容易,做起来多么困难,帝国对自然人的处境袖手旁观,自然人又不愿意被圈养,几要淘汰的基因完全无法胜任绝大部分工作。 按照星际时算,纯种人寿命200年,兽人寿命50年,自然人寿命大概70年,虫族异族寿命各有不一,最长能活到三四百年,而冲破基因壁垒的星球混种人,寿命最长不过30年。 很遗憾,我那个四十岁跟十五岁兽人同居的妈,给我生了个混种兽人弟弟——后来他俩跑去矿区生活,把赛赛扔给了我。 我爸在我小时候就跟我妈分手,跟一个外星女人一起开着艘破飞行船到处乱跑,这么多年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有消息冷不丁地蹦出来。 只要基因得到了继承,他们就好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各自找起了星际第二春。 时间越来越长,自然人越来越少,他们心里也明白,说什么未来一切随我意愿,自然人也好,外族人也好,甚至纯种人也挺好的这种话。 多诺常常来我的杂货店——买点东西,或者单纯来坐一会,甚至瞧瞧我在捣鼓点什么新花样,赖着不走品尝点新食物。 “霓娜小姐,如果你不是自然人,我会很想娶你。” “霓娜小姐,你要想走进基因编辑所,我很愿意替你付这笔费用。” “真可惜……” 多诺人不坏,只是对自己未来妻子有要求,有时候我去星穹城会搭乘他的那艘交通飞船,他会把我安排在最好的位置,但赛赛的确很不喜欢他。 也还好有赛赛在我身边,我在M城的生活还算平静舒适。 我分给赛赛和多诺两个盘子,把他俩隔得远远地坐开,自己坐在他俩中间的桌子旁,让赛赛好好吃饭。 盘子里的鱼肉羹盛得冒尖,赛赛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食物吸引,埋头狼吞虎咽,多诺一口口品尝着盘子里东西,时不时腾出功夫用甜腻的话语赞美我的厨艺,我随口应付他两句。 多诺用他的大眼睛打量着我,跟我聊天:“霓娜小姐,你的智能环很贵吧?看起来像是高级品。” 智能环—— 很常见的物品,可以佩戴在人的体表或者直接嵌入表皮层,它的功能类似一件透明的衣服,包裹住人体,保护人体的安全,例如智能控温,隔绝射线辐射,星际语言交换,环境危险预警。 也许纯种人不需要这种东西,但对有些星族而言,多多少少有用得着的地方。 对自然人而言,这个东西是我们能自由生活的必需品之一。 我的智能环佩戴在脖子上,隐形状态,只有侧颈的动脉处会浮起一个小小的按钮,银色芯片包裹着一块小小的发光体,这是智能环的能源芯组。 智能环的确比市面上的更高级,甚至有医疗呼叫和防御功能,就刚才赛赛那一下,要是我不及时关掉危险预警,赛赛可能会受伤。 “以前生过一场病,这是我爸爸妈妈送给我的复活节礼物。” 那时候我在星穹城的医疗所躺了好久好久,听说我爸是开着最新款的私人飞舰赶来见我的,最后等我出院痊愈,他泪汪汪地背着巨额债务搭乘顺风飞船走的。 我把多诺的盘子收走,再送他出门。 回到店里,把剩余的鱼肉羹拨到赛赛盘子里,赛赛还是不高兴:“赛赛的鱼,不能给多诺,多诺讨厌……” “好好好,下次再给赛赛买鱼,只给赛赛吃。” “多诺讨厌,霓娜好,霓娜最好,霓娜的头发像栗子蛋糕,棉花糖,软软的,香香的。”赛赛嘟囔,“妈妈说,谁都不能欺负霓娜,赛赛保护霓娜。赛赛想吃栗子蛋糕。” 我噗嗤笑出声, 2. 第 2 章 [] 我始终记得初见他那日的情景,但却已经忘记上一次见面是何时,也许是数月前我带着赛赛在返回M城的飞船上接受紧急治安检查时似乎瞥见他的身影,还是更早之前在星穹城的战功庆典上隔着人群和他短暂地见过一面。 总之,这不是一个能和我有一丁点交集的人。 我冰冷的手指揪着斗篷,紧张不安地看着他,小声嗫嚅道:“请您吩咐……” 他的目光和声音穿透晦暗的雷暴,冰冰冷冷:“根据星带城市联合安全法案细则,任何注册在星带之城的合法公民,若其精神能力在D级及以下,应该禁止在能量达到F级的超级天气外出,以免成为能量爆炸载体危害治安。” 我心头一惊:“抱歉……距离很近……我有佩戴安全智能环,斗篷也能防止高粒子射线。” “你没有使用标准防御服。”他语气苛责,脚步定定地朝我走来。并不理会露露的帮我的解围和图加少将的笑问,直直地站在我面前,颀长身形几乎要将我笼罩,字字清锐,“现在,立刻回到你的住所。” 相距很近的距离,身周四处跳跃的雷暴射线突然消失,扰乱耳膜的粒子瞬间退却许远,我觉得身体似乎好受了,但瞬间又意识到他的身形比我高大许多,我似乎弱小得只能平视他肩膀的银星徽章,另一种几乎不能承受的压迫感,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羞愧又浮现出来。 我脚步后退,把头垂得低低的:“是。” 不等我转身往回走,他挡在我面前,先我一步迈动脚步,面色冷峻朝着杂货店走去。 也许纯种人的傲慢和冷漠都如出一辙,但也不妨碍他们居高临下的伸以援手,或者说对弱者天生的怜悯显露某种绅士态度,我只顾埋着头,讪讪地跟在他身后。 距离其实很短,似乎又很漫长,我跟紧他,心里默念着自己的脚步。 八十五,八十六…… “我在奥特姆星系遇见亚当先生的飞舰。”他背对着我,突然出声,声音依旧没有温度,“他当时驾驶私人飞舰在奥特姆星系持续跳跃,舰尾拖着能源块。” “爸爸?” 我老爸是个爱冒险的家伙,想找他很难——自然人的信仰理念就是绝不承认自己在这个太空毫无意义,也许我们无法胜任绝大部分工作,但总能找到自己的路,老爸最喜欢吹嘘他那精明的中国和犹太人混血血统,发誓总会找到自己的事业,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太空失踪,当星际掮客或者寻找一些有价值的无主物售卖,这是块职业灰色地带,只要不妨碍星际各个政治体,也没有人会拿他怎么样。 “爸爸上个月和我接通了声波通讯。”想到这件事,我不由得开心起来,脚步雀跃,“他说过段时间要回来看我,并且邀请了我母亲和继父,希望大家——” 他的脚步微不可察的放慢,我差点一股脑撞在他后背,又紧急刹住,想他应该没有兴趣听我说这些,生生把后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 我的家庭关系相当的和睦——除了父母他俩每次见面都能吵起来,我爸爸可以拍拍我继父的肩膀一起去酒吧喝酒,我妈也总对着我爸的女朋友和颜悦色。 后半段路程,我咬着舌尖闷闷走完,最后在他居高临下的监视下,推开了杂货店的门。 我在室内把斗篷解下,因为雷暴的原因,满脑袋的头发微微飘起来,我的头发很多,发质细软,又是天然弯弯的卷发,不打理或者受影响的时候,会变成软嘭嘭的一团。 应该很丑。 他说过我像朵发育不良的蘑菇,不是养在培养皿漂亮娇贵的液能蘑菇,是那种生长在某个脏兮兮的星球,吸收垃圾矿料的丑陋蘑菇。 我快快伸手抓了抓,把头发拢在手里,瞥见他冷澈的目光一晃而过,纤长睫毛一闪,而后冷淡垂下。 “谢谢您。”我咬着唇,局促道,“您是否需要一杯热茶?或者……” 杂货店很寒酸,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甚至坐的地方也很狭窄,我其实并不在这儿招待他,“还是您……” “不必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谢谢您,海因曼少将。”我站在他身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次感谢他。 他……他也许短暂地顿住了脚步,似乎微微撇过了头,但那好像又是雷暴对我眼睛视线的扰乱,再定睛一看,他挺拔的背影已经融入了外头的雷暴中。 杂货店那一扇小小厚厚又模糊的窗总是隔绝着外面的世界,我站在窗边喝了一杯热茶,伸手擦了擦玻璃,看见对面的露露酒吧的霓虹灯依旧在雷暴中闪烁。 * 我和珀伽索尔·海因曼的相识微不足道。 我的父母属于坚定的自然人派,生下我是他们的使命之一,但在这使命完成之后,他们频繁争吵直至分手,我爸走向了更自由的生活,妈妈带着我辗转在各个星城生活。 我曾在星穹城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安定生活——我妈妈曾是著名的“海因曼夫人的花园”的女仆,我是栖息在花园里的一只小鸟。 海因曼家的前任领主,也许应该称之为海因曼将军,他曾是星际帝国某个星区的军事统帅,最后却不幸牺牲于某场捍卫帝国的荣耀之战中。 年轻的海因曼夫人成为了遗孀,丈夫阵亡后她曾悲痛了很长一段时间,强打起精神后她造访了纯种人生命研究所——海因曼将军曾在研究所里储存了基因标本。 很快,他们的孩子从纯种人培养皿中出生,在婴体成熟之后抱回了家。 智能筛选,这个男孩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当然也有源于培养皿的冷漠天性和傲慢——这句话出自我的父母之口,他们觉得基因链接只是冰冷的程序组合,不管多优秀,那也只是残酷的选择。 海因曼夫人在家中造了一座温室花园,种植了星系里所有能见的奇珍异草和漂亮植物,当然也因此衍生了一些与之相关创意食物和烹饪。 在上级阶层里,这些耗费时间的栽培更像是一种复古艺术的展示和赏析,也是海因曼夫人组织朋友聚会和打发日子的好消遣。 也是因为人工培育的独特风景,在机器人管家之外也增加了别有特色的人工佣仆,我妈妈将花园打理得很好,甚至能为海因曼夫人烹饪外型美观的食物,某些方面,自然人还是拥有纯种人、或者别的生物无法能及的优点。 因为稀有植物的关系,温室花园外罩了防护罩,空气非常纯净,没有杂质和射线,妈妈恳请海因曼夫人允许我进花园,这样我就不需要整日穿厚重的防护衣。 某种程度上讲,我是在这间花园里长大的。 我总是在花园里奔跑,移植偷偷冒芽 3. 第 3 章 [] 我在海因曼夫人的花园里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日子。 那时候我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花园的兽虫人教导下我学会了唱歌和跳舞,不是教育学院的风格,稚拙又随性的那种,我捏着树叶在海因曼夫人面前吹过一支曲子,她很喜欢。 “好多好多年前,我陪着海因曼将军驻守在一个荒凉又原始的星球,当地有一种智能未开化、羽毛艳丽的鸟儿,它们会在日落时分放声歌唱,那时候我和海因曼将军总是携手散步,专心聆听这些曲调。” 我的曲子让海因曼夫人回忆起年轻时的记忆,但珀伽索尔并不这么认为,他冷漠地皱起眉头,觉得我在毫无章法地乱吹乱叫,毫无美感可言。 海因曼夫人还算喜欢我——海因曼将军去世后她一直郁郁寡欢,除了珀伽索尔和温室花园的事情外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我在花园里捣乱她也并不生气,甚至有时候会让我陪她聊天解闷——珀伽索尔并不是一个性格温和开朗的孩子,他性格冷淡独立,当初在生命诞生所海因曼夫人只希望孩子继承亡夫所有的优秀性格,并没有注重这方面的选择。 也许是是海因曼夫人觉得需要一点我的感染力,后来她破格让我参加家庭教师的旁听课,妈妈也很高兴,自然人很难受到高等教育,来到星穹城,走进温室花园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珀伽索尔有一份严格的学习安排计划,上午他在星际帝国的皇家军事学院上学,其余时间还要接受家庭教师的课程以及体能精神的战斗训练,帝国官方立场虽然没有明说,但纯种人显然是星际帝国最高等生物,拥有绝佳的战斗力和基因优势,他们甚至只需要极短暂的睡眠时间,将一日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专注于个体能力的升级。 换句话说,我每天无所事事,只顾耗费大量的时间在花园里睡觉,而珀伽索尔第一次走近我——他用精神波弹开茂密花枝,让正午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在我脸庞上,让我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揪着眉毛瞪向天空。 我意外看见他漂亮白皙的面孔,那双灰绿色冰晶般的眼睛略带古怪地盯着我。 深度睡眠带来呼吸的放缓和完全放松又全无防御的姿势——他以为我死了。 我拍拍裙子上的花瓣,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跟他讲述我刚刚做的美梦,纯种人不会做梦,但在我们自然人的梦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有,我说我们的脑袋是神奇的魔法盒子,他告诉我这是因为我们的精神能力级别太低导致的神经错误。 “不管你说什么。”我扬起下巴看着他,“睡觉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他压根不在乎我那可笑的美梦,冷淡走开:“我只是提醒你,上课时间已经到了。” 哦,我忘记了,我跳起来,慌忙地去换衣服,梳起睡乱的头发,以示对家庭教师的尊重和对海因曼夫人的感激。 我在旁听课上是绝对不能打搅珀伽索尔,家庭老师并不是单一的,大概每天都有两三位老师按时而来,珀伽索尔需要学习的课程高达十几种,语言、历史、智能、政治……每一位家庭教师的种族和习惯都不一样,我通常坐在角落,随时准备着为老师服务,顺便再听听课程。 那些知识我都不懂,自然人的大脑开发远远低于纯种人,我大概像个低智体,呆呆地瞪着虚拟屏和那些跳跃的字符发呆,珀伽索尔偶尔瞥向我的目光带着冷淡的藐视,老师展示的一枚细胞就能让我当场暴毙(的确有过那么一回,我不小心触碰过某一位家庭教师沾着他分泌出毒液的外套,那天我差一点死掉,后来我便结束了这些危险的旁听课),在格斗场上,我使出浑身力气也抡不起丢在地上的光剑。 自然人的生命期也和纯种人不同,我们拥有均衡时段的少年青年老年期,但纯种人的婴童期和衰老期极短,他们拥有漫长的中青年阶段,这也是基因的进化改良和桎梏,纯种人无法突破生命时限,索性最大限度地提升了生命最优期。 我最起初大概和珀伽索尔同龄,两人的身高相近,但他很快长高,褪去男孩的幼稚,崭露苗头地向少年过度,我最初可以和他平视,后来看他需要踮脚,甚至抬高我的下巴——我的少女时代落后于他,又在努力地追赶进度。 旁听课的陪伴并没有拉近我和珀伽索尔的关系,除了海因曼夫人之后,他对家里其余的一切都是态度冷冰,何况绝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呆在花园帮忙,跟他算不上熟悉,后来我还减少了一半危险课程,剩下的另一半课,随着难度的迅速提升,我再怎么学习也是望尘莫及,再后来我偷偷趴在桌子上睡觉,连老师结束走了也不曾醒来。 他不会喊醒我,就任我这么睡下去。 有时候我醒来,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我揉去脸上的睡痕,咧着嘴,提着发麻的腿一蹦一跳地走出书房。有时候醒来他还在温习功课,那时候太阳已经坠落,暖金色的夕阳照在他整齐的短发上,灿灿的金光安静地闪耀,毋庸否认,纯种人拥有最出色的相貌,在我贫乏的见识里,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时候我会有点犯懒,我把兜里的零食掏出来——花园里可以吸吮花蜜的花朵和香甜的果子,我乐意跟他分享,绘声绘色地诱惑他:“真的很好吃,剥开下面的叶柄,轻轻吸一下就会有香甜的花蜜,接着可以把花瓣都吃掉,虽然入口有一点涩,但很清甜的,这可是虫族人最喜欢的甜品,果子的水分很足,海因曼夫人也很喜欢,常用它招待客人。” 珀伽索尔无言地看着我示范着把零食吃下去,眼神平静而不以为然,也会躲开我递过来的手,直至在我说:“你们纯种人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如果你面对虫族人,连他们最喜欢的甜品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那可怎么办。”——他睫毛一眨,冷淡地接过我手中的花,面无表情地塞进了嘴里。 也有那么一两回,我在书房里睡得忘记了时间,睁眼醒来便是黑色,一片漂浮起伏的黑,只有远处似乎有片模模糊糊的银光,可按理来说屋里永远都有光线感应,而我已经不是趴在桌子上的姿势,而是随随便便躺在一个什么地方——身下是冰冷的地板,后来我知道这是珀伽索尔的精神冥想课,他用精神力包裹住我,把我当实验对象,把熟睡的我挪转地方,我什么都不知道,睡得还很好——这也意味着我的精神防御力级别实在太低。 虽然说无意识地被控制不是一件好事,但那时我并没有觉得被支配的恐惧,反而发觉这是个好玩的事情,有点像漂浮状态,我问珀伽索尔能不能让我跳得很高或者飞起来,他思索片刻,果然如我所愿,无形地控制我在虚空中飞起来,起初还是有点不稳,后来他的精神力越修越高,我像只鸟一样,因为速度扬起的疾风刮过身体,那感觉真的是太好玩了。 等我喜笑颜开地玩完出来,他一言不发站在我面前,少年漂亮微冷的面容和那双清澈的眼睛意味不明地望着我——精神力的使用是件很严肃的事情,他能易如反掌地控制我,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我,而我又是如此的不设防,完全把自己交给他主宰。 后来他对我的态度稍稍好了点。 有段时间他把我带入一个叫隆多的虚拟星系。皇家军事学院培育的是帝国未来年轻优秀的军事将领,战斗力和军事敏锐的培养不单依赖学业,也要通过层层实战考验,在第一次太空战役之前,他们在军事学院的考核都设定在隆多星球上。 珀伽索尔带着我这种战斗力为零的家伙进去升级,他完成双人任务并且保护我的安全,而我的作用是背负他的生命值——因为我无条件地信任他。 虽然是个虚拟世界,没有生命之虞,但隆多星球的训练真的不太适合我,一开始我真的不能接受那些长相狰狞可怖的食人异兽,也不敢摁下发射按钮把眼前的一切炸得血肉模糊,更不敢站在万丈悬崖边缘往下跳。 但我还挺喜欢持着光剑把面前障碍通通扫荡的感觉,而把武器刺进敌人心脏的感觉又是如此的陌生,我抹去脸颊溅落的冰冷粘稠的蓝血,怔怔地喊他:“珀伽索尔,我的心跳得好快。” “我听见了。”他背对着我,语气不知道是不是带着嘲讽,“你的战斗力终于b级升级到c级,恭喜。” 我也有拖后腿的时候,哀求着他别走太远,别把我放在某个阴森可怖的地方,我甚至会害怕地哭泣,以此唤醒他的怜悯心——他扭头打量我,似乎好奇我的眼泪能大颗大颗、源源不绝地淌出来。 片刻之后,他返回我身边,脱下雪白的手套,伸出指尖接住我滚落腮边的泪眼,盯着那颗晶莹的眼泪看了看,似乎在分析它的成分,又皱起眉头,把那颗眼泪在指间细致碾碎。 我哆哆嗦嗦地靠近他,不管不顾地握紧了他的手——珀伽索尔没有甩开我,带 4. 第 4 章 [] 露露酒吧近来的生意愈发火爆,毕竟酒水八折加上老板娘魅力四射的笑容吸引,连带着我的恰恰饼也卖的脱销。 那位英俊的维塔斯·图加少将俘获了露露的心,从露露持续翘起的唇角和她身上浓郁甜蜜的体息上不难看出他俩现在的进展。 “维塔斯是我见过最英俊谦和、善解人意、充满情调的纯种人,他简直是为我们索拉女人量身定制的。我在一次星盗劫持事件中遇见执行任务的他,天知道他当时歼灭那些星盗的姿势有多少帅气。” 露露满眼都是痴迷的爱意,“每个月的旬假日我们都会约会,想尽办法地见面,我恨不得每天和他见面、相爱,直至宇宙消亡的那一刻。” 我掰下一块恰恰饼塞进嘴里,咽回嘴边的话——你对上一个求偶期的男人也这么说。 索拉星女人一生会经历数次甚至十几次求偶期,每次持续时间短至数月,长至数年,如果这个男人无法使得索拉女人受孕(或者压根不被索拉基因认可),那么身体会自觉剥落卵子,也会对这个男人失去兴趣,度过平静的消沉期后,再迎来下一次的求偶期。 那位图加少将是位有名的风流人物,再说了,纯种人更愿意从生命实验室里挑选自己的后代,索拉星女人也很难孕育下一代。 露露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抢过我手中的恰恰饼:“这次可不一样,我相信维塔斯,他是帝国最优秀的纯种人,也注定了是我的命定之人。” 我点头:“好好好。” 不管怎么说,维塔斯和露露的恩爱有目共睹,至于其他问题,那是以后再考虑的事情。 我在酒吧卖恰恰饼的时候也遇见过维塔斯少将,最近是军队的休整期,他有空出来见露露,坐在酒吧笑眯眯地喝着蓝波酒,看着我:“保守派自然人?很少见。” 很多未经改造的自然人愿意聚集生活在某个星球或者某个街区,对外排斥,抱团取暖。也有少部分独自生活,比如我的父母就习惯了自由随意的生活,了解生存规则之后这对我们而言并不是难事,我们悄无声息地融入星城,只是他们很少接触罢了。 我不想解释那么多(也许根本没有人在乎,他只是随口那么一问),点点头:“是,图加少将。” “你似乎有点害怕我。”维塔斯笑容洋溢,似乎无时不刻不在释放魅力,“你害怕纯种人?” “并没有,图加少将。”我低着头,“我只是不擅长和人交谈。” 维塔斯挑眉:“是么?可我明明见你和其他人聊得很开心,我不记得自己有冒犯到你?” 我只能说:“您很好。” 他手指挠了挠下巴:“还是上次珀伽索尔那家伙?他向来不跟女人说话,可那天的语气简直比雷暴还恶劣。嘿,我常常告诉他,男人的魅力不仅是在战场,也要在女人身上。要对女士表示尊重和善意,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士,他那种冷冰冰的态度注定要吓跑所有女人。如果是他那天冒犯到你,我替他说声抱歉。” “并不是,图加少将。” 他要再这么聊下去,我只能拎着恰恰饼回到杂货店。 还好露露走过来陪他,两人交换了一个亲吻,当着我的面浓情蜜意起来。 . 固定日期,我去星穹城拜访海因曼夫人。 在我成年之后,家庭开始分道扬镳——我们生活在一个偏僻的能源块冶炼星球,后来妈妈和继父打算搬到另一个矿区生活,我不喜欢这种枯燥无趣的日子,于是带着赛赛开始了独立生活。 我带着赛赛辗转呆过几个星球后在M城落脚,星穹城附近有许多游离星体,也是星际帝国最热闹的核心区,年轻人在这里生活再合适不过。 赛赛出生在矿区,从来没有见过星穹城的繁华,我有空带他去玩,走进那些色彩缤纷稀奇古怪的虚拟城,坐在公共飞行器上俯瞰整个星城的景色,他开心地拍打着玻璃悬窗,就像小时候妈妈第一次把我领进星穹城一样。 我在星穹城偶遇了海因曼夫人。 时隔数年,海因曼夫人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那样忧郁苍白,一双郁郁寡欢又温和厌倦的眼睛。 我在英雄纪念广场遇见她,那天她正好去纪念塔吊唁亡夫,我怔了片刻,走过去对她行礼,喊了一声海因曼夫人,她看见我眼睛微微发亮,牵住了我的手——海因曼夫人还记得我,记得我的名字,有着栗色卷卷长发的小霓娜已经长成了年轻安静的姑娘。 海因曼夫人对社交并不感兴趣,花园变成了她生活唯一的乐趣,这时我才知道她珍视并花费重金培育这片花园的原因,昔年追随亡夫踏遍了帝国许多遥远而神奇的星球,夫妻俩闲暇时间收集了许多喜欢的种类样本,最后在星穹城复活了见证过去时光的温室花园。 我在花园里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日子也成为她回忆的一部分,后来我每隔一段时间去拜访海因曼夫人,陪她坐在花园里聊天。 我去的次数不算频繁,每年固定几次,早上搭乘第一班交通飞船赶到星穹城,固定时间敲响大门,固定时间离开,海因曼家的机器人管家虽然已经迭代,但并未删除我的信息,记录了我的拜访日期,每次都贴心地等待我的到来。 温室花园在这几年扩大了不少,我亲手照料的那些奇异花草依然生机勃勃,甚至茂盛粗壮了许多,有些奇妙的植物还记得我的气味,细细的藤叶像老朋友似的缠上我的手臂,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