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岛今夜有雨》 1. 第一场雨 [] 二零一零年对沈艾来说,有两件大事。 一是上海世博会召开,她作为崇明土布的传承者和发扬者,以编织和缝纫的技艺闻名中外,带动了当地经济蓬勃发展,受邀成为民族工匠的典型代表出席博览会。 二是,她离了个婚。 前夫马辉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如释重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让沈艾觉得更加可悲。他接近自己的那一天,或许早就目的不纯,这几年出轨的事情闹到明面,他拿事业的名头压自己,索了好大的一笔钱。 “沈艾,要我说,你这样的一个人,真的没有男人会喜欢的。” 想起这句话,沈艾便忍不住在洗手台前干呕,她拿冷水往脸上扑,才堪堪平静下来一点。 她又有什么错?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姣好,头发微卷,扎着低马尾,白衬衫黑西裤,典型的都市女强人。她没有化妆,因而显得有些憔悴,可即便如此,她的五官依旧有掩盖不住的魅力。 马辉的小三比马辉还大上五岁,离异带一子,人老珠黄。可她嘴甜,乃至巧舌如簧,时时以马辉为中心,身上有的,是沈艾永远不能给予的情绪价值。 多可悲的事情,沈艾独立自强,一步步靠自己走到今天,却让爱情给她狠狠上了一课。 秘书小陈难得见沈艾如此失控的模样,不由得也开始心疼起来:“沈总,您这几天本来就辛苦,不值得再为这样一个男人伤心了。” “小陈,你说,”沈艾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败,“我真的,很不讨喜吗?” “您怎么会不讨喜呢沈总,是不是那个姓马的说的,”小陈立刻叉着腰就骂起来了,“沈总啊,您又漂亮又有实力,一个人经营这么大一家企业,怎么就信那个男的的鬼话了呢,他长得和驴似的,他懂什么啊他!” “不瞒您说,我们那边好几个新来的男同事,还以为您是单身,想加您微信呢!您要是想,我马上把他们推给您,都是过日子,您还不如找个看起来舒心的。” “好了,”沈艾总算破涕为笑,小陈一向心直口快,女生间总是更加理解对方,“今天要见面的那个客户到了吗?” “啊?” 小陈不禁为领导的宽阔胸襟所震撼:“您都这样了,今天还要见这个客户吗?姐,实在不行咱们就休息一天吧。” “得见,你看——” 沈艾拿出一份合同:“这人还没见过我们家企业,就订了足足几百万的单子,还无偿提供媒体合作,还有国际渠道推广,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合作伙伴。” 有这样一个事业心极强的领导,小陈实在是钦佩至极。她接了电话,对方说是已经在会议室候着了,因为这次交易比较重要,他希望能够单独和沈艾面谈。 “这没什么难的,小陈你在门口等着,有事我再叫你就是。” “好的沈总。” 沈艾推开门,只看到一个西装笔挺的背影,背对着自己伫立在这高楼林立的落地窗前。 “郑先生,是您吗?” 男人转过身子,与沈艾对视。 他成熟了不少,从稚气的少年长成英俊的男人,身上那份学生气褪去得毫无痕迹,只有眉宇间那份逼人的英气,保留着他本真的情感。 那个眼神,从他七年前出国的那刻起,已经恍若隔世许久。如今再见面,只觉得有一种隔了百年的陌生。 “沈艾,好久不见。” 她不记得后来两人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炙热的吻和她冰冷的心彼此交融,尽管身处在五十多层的高楼,他们麻木的躯体却在一遍遍不停碰撞。那样呼之欲出的情感,好像要在那一瞬间,重新回到七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不曾离开,她也始终存在。 他们再次出现在会议室门外的时刻,身上的衣服依旧整洁规整,刚才的一切即将成为他们默契的秘密。 这次的生意谈得无比顺利,小陈一边走一边还赞叹着沈艾的效率:“到底是沈总,三两句话就拿下了这个狠角色,这个郑先生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样子呢。” 沈艾看着合同上的签名,内心有种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感开始萌芽。他的字迹遒劲有力,就和他的性格如出一辙,上面的三个大字明晃晃的—— 郑屿年。 她规律的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生活终于被一颗石子激荡起涟漪,她狂热不安的躁动的青春,终于又回来了。 初见郑屿年的时候,那正是沈艾一辈子里最狼狈的阶段。 崇明岛六月的天气,像是明媚与晦暗的交织,暑气趋渐氤氲,连绵的阴雨天却也接踵而至。 沈艾初升高成绩落定,不算好也不至于差得离谱。适逢地区政策改革,她坐上户籍优惠的最后末班车,以和录取通知线持平的成绩,上了本地最好的高中。 这本该是件好事,可是故事却在一天前急转直下,以至于沈艾踏上这趟人烟稀少的航船的时候,还是不免唏嘘。 辽阔无垠的海面上,夹板上的景象反倒显得无缘由地肃杀起来。黑色拉杆箱的滚轮声在耳边不断回荡,尽管沈艾已经深呼吸了无数次,可还是难以相信这一切的发生—— 就在刚刚,她离家出走了。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血海深仇,沈艾偷偷挪用补课费,买了自家偶像的演唱会门票,被沈和君发现,鸡毛掸子一顿好打,就差逐出家门。 这幅画面确乎是十分滑稽,十五岁的沈艾使出吃奶的力气,紧紧抱着怀中的明星海报和那张单薄的门票,被背后穷追不舍的母亲吓掉了一只鞋子,也算是在宏渔湾把这辈子所剩无几的脸面给丢了个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沈艾在买船票的时候还战战兢兢,不仅挑了个人迹罕至的午夜,还特地选了本地人大多都不会坐的客运轮渡,愣是把出逃之路演成了聊斋志异。 在前面领路的崔老头一路上没个好话,这小姑娘一路问东问西,买的是四等的票,倒是有着一等客人的气派。 “叔,我就住这儿吗?” 一路上空间越发逼仄,若不是知道这是正儿八经的客船,倒还真有点像电视剧里非法交易的场所。 “不是我说,你出这价钱,还指望住什么好地方,”崔老头紧皱眉头,偏偏赶上人有三急的窘迫时刻,“没给你扔下去就不错了。” “你自己再往前,走到夹板末,拐个弯,就是你的房间了。”说罢便捂着肚子匆匆离开,一副对厕所心驰神往的表情,看起来几百年没有过这样通畅的感觉了。 沈艾觉得崔老头的背影有点好笑,可随即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嘲笑别人。 她叹一口气,压住鸭舌帽的帽檐,才不至于让海风带走自己为数不多的单薄行李。咬牙一跺脚,便拉着拉杆箱继续一往无前。 故事的起因就是这样一场寻常而不讲道理的意外,崔老头只说转个弯,却没说往哪个方向转。 沈艾下意识选了右边,却只看到一条长不见底的台阶,她拾级而上,推开门看到面前的场景,还是愣了好些时候。 里边的一切摆设倒是和自己设想的有很大出入,不是多人上下铺的床榻,而是两个宽敞的大平铺。大沙发和大电视是那样抓人眼球,窗户也干净高级,看上去完全不像是这个价位能买到的待遇。只不过房间里光线昏暗,似是在进行一种奇妙的仪式。 沈艾环顾四周,也没发现有别人的影子,心情顿时好了一些。 也是,这个作孽一样的阴间时间点,怎么会有人来坐轮渡呢。那么自己就是明智的消费者,只有自己一个人住,那不就是花了四等的钱,享受着一等的待遇。 赚了,而且还赚大发了。 沈艾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欢呼了一声,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磕磕绊绊地把拉杆箱给搬了进来。 “自由了!沈和君,你休想再找到我!” “最最亲爱的小马哥,我马上就会来见你了!” 这样夸张的姿态,不管横竖怎么看,都把中二二字深深镌刻在脑门上。 “关门。” 这时,黑暗里闷闷传出了这样一个声音,倒是无端把自己吓了一跳。 沈艾手上的动作不免停滞,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闹鬼了? “我让你关门,”细细一品,这鬼的声音倒是还颇有几分姿色,“没看到雨都飘进来了吗。” 清冷、温润,而又毫无感情,像是清冽雪山上的叮咚泉眼,有着一种穿越亘古的浩渺。 沈艾这才悻悻关上了门,摸索到了房间的电灯开关,却发现早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使得照明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 “有人吗?” 沈艾再次开口询问,房间里却又是一片死寂。 于是她也便不再思量,坚信是自己的做贼心虚的幻觉作祟。下一秒,她一屁股坐在房间里唯一的床榻,莫名有些柔软,也有些不合时宜的硌人。 “嘶——”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节咔嚓声,一个凌乱的头颅总算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你要把我压死吗?” 由于看不清脸,沈艾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个大致的人像。 大概是人……吧。 沈艾试图说服自己。 面前的少年有些气愤,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那样的不耐烦,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一只猫,弓起身子,似乎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指责自己。 沈艾不知为何,连带着语言系统都开始颠三倒四:“你……是人吗?” 这个问题倒是把对方也给气笑了,他冷哼一声:“你说呢?” “那,你在这里干嘛?” “如果一个人躺在床上,你猜他是在睡觉还是在吃饭。”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艾算是深深领悟到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此刻面前男生看自己的眼神如果有力量的话,那应当是早就把自己千刀万剐了。 “我记得我订的一等舱是没有室友的,我想你是走错地方了。” “一等舱?” 沈艾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果然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误入了少爷的世外桃源。 “那好像是我走错了,”沈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请问四等该往哪边走?” 少年又毫无生机地躺了回去,往里边侧了个身子,随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几个字:“出门,往下,左转。” “行,谢谢啊。” 沈艾冲着少年道了谢,随即拉着拉杆箱就往门外进发。 正要拉开门的当儿,手机铃声却忽然响了起来。 正是她最爱的小马哥的成名之作—— 《刺骨玫瑰》。 歌如其名,听起来分外刺耳激昂,摇滚的范儿本就是此般模样,似乎每一句话都要声嘶力竭地吼出来才好。更别提在那个新兴音乐如雨后春笋般着生的年代,各式的情歌和摇滚占领市场,碰撞出一段奇妙的历史。 沈艾和一般的女孩不一样,不偏爱柔美苦情歌,倒是对这些自由的调子情有独钟。 不过,这样的声音显然在此刻非常不合时宜,尤其是当沈艾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后,更是吓得差点血脉喷张—— 母老虎。 八成是沈和君又来缉拿自己了,这回自己可不会轻易就范。 她迅速摁掉来电,随后把手机放进了外套的兜里。 “你也听《刺骨玫瑰》?” 床上的少年忽然翻了个身,似乎对这首歌有种莫名的感触。 “听啊,我最喜欢这首歌了,”沈艾每每谈到自己的偶像,总是兴奋得一塌糊涂,“里面的歌词写得真是太好了,就比如那句……” “消失的风会变成哑谜,而玫瑰的血却依旧……” 沈艾挠着头,作为忠实粉丝却在这时候忘了词,不免显得有些不专业。 不过对面的那位倒是不着声色地脱口而出—— “苍翠欲滴。” “对对对,就是这句,”沈艾对面前的人更加好奇起来。 少年的语气却开始轻蔑起来:“你觉得这歌词好在哪里,我倒是觉得写得牛头不对马嘴。” “怎么会呢!” 沈艾还欲为偶像伸张自己的看法,甲板外忽然传来的声音却差点没把自己半条命给夺走。 “沈艾!你个小兔崽子,藏哪里去了,快给我出来。” 完了,沈和君还真是神通广大,抓人还能抓到水上来了。 “刚刚声音好像是在这边的吧,跟我来。” “哎哎哎,姐,你走慢点……” 就连万年不出门的舅舅也被沈和君揪了过来,看起来这回是铁了心要给自己点颜色瞧瞧。 “救命啊。”沈艾赶紧往回撤了好几步,不禁开始喃喃自语。 “求你看,好心人,让我在这里躲一下好吗?” 少年一抬手,沈艾心一凉,这是要把自己赶到绝境啊。 “愣着干嘛,躲进来啊。” 沈艾这才发现,少年轻轻掀开一点被角,还往里面挪了些地方。 太热情了吧,这意思是…… 让自己躲里面? 男女授受不亲,但是万不得已时可亲上加亲。 这么安慰着自己,沈艾身子比脑子快,已经溜了进去。 少年身上清冽的薄荷香气顿时萦绕在鼻尖,沈艾活了十几年第一次和异性这样近距离接触,只觉得心中悸动异常。月光下,男生的面容越来越清晰,虽然仅仅是随意的几瞥,可都能看到他分外俊朗的五官。 “兄弟,你来这你爸妈不知道吗?” 方才的粉红泡泡一下子被纷纷戳烂,沈艾这才咋舌地发现,由于自己短到耳朵的头发和偏中性的声音,眼前的男生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了同性。 同性也挺好,这样他至少不尴尬,也在短时间不会把自己踹下去。 “其实,我的计划是离家出走。” 话音未落,男生便笑了起来,是那种从鼻尖里挤出来的数落。 “哦,所以现在计划失败,要被抓回去了是吧,”男生越笑越夸张,甚至肩膀都在耸动,“都什么年代了,我没想到还有人会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沈艾固然感激他对自己的接纳,但是此刻也不免有些被冒犯到的感觉。 “别笑了,你难道不也是离家出走的吗?” 男生瞬间止了笑:“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有计划有时间有资金的,属于散心。” “……” 沈艾不好直接对恩人恩将仇报,直接陪笑几声表示礼貌。 内心却在不停犯着嘀咕:“那不是和我一样的吗?” “你为什么想离家出走?” 2. 第二场雨 [] 人怕出名猪怕壮,沈艾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体检室门口的时候,总算是真切领悟到了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下一个,沈艾,进。” 周围人声嘈杂,然而女生间议论的窸窸窣窣声音却在此刻听着来得分外清晰真切。 “这就是那个沈艾,四班离家出走的那个。” “偷拿家里的钱去买演唱会门票,大半夜想逃还被抓回来了,把她妈给气的呀。那天她在路上就跟游街似的,我还看到了呢。” “就是她呀,闹得沸沸扬扬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呢,没想到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她也真是心大,我要是出了这样的事情,简直没脸来上学了。” 人言果真可畏,要知道在中学时代,就连抄个作业都能被冠之以最无耻的罪名,更何况是这样的爆炸性大事件。 沈艾很想反驳,可是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只变成一句毫无威慑力的警告。 “都给我闭嘴!” 不过她的话显得无足轻重,毕竟作为这场荒谬事件的主人公,没有谁会去惧怕这样一个角色。 这时候一个清亮清晰的女声倒是打破了这一场寂静,无疑算是此时的一根救命稻草。 “大家都是一个班的,没必要这样编排人家。” 沈艾对这种标志性人物一向记得很分明,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班级里还没正式见面就上任的临时负责人—— 钟芷若。 长得漂亮,家境好成绩好,人又开朗大方,怎么会不讨喜呢。 那些见风使舵的女生不听沈艾的话,却对钟芷若的话分外受用:“是是是,班长说的对。” 瞧瞧,还没正式上课呢,这班长的身份就默认坐实了。 沈艾不喜欢趋炎附势,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她疏离地和钟芷若道了谢,随后便仓皇地抱着体检单一走了之。 体检完回教室,她揉揉眼睛,满目来往的校服早已更新迭代,有种说不出的陌生,习惯性往右转,却发现教室早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位置。 门口的标语永远是那样官方而向上—— 新学期新气象。 沈艾不自觉蹙了蹙眉。 她不喜欢这句话。 不管是新学期还是新气象,她都一样讨厌。 唯一万幸的一件事,便是自己在四班,李念在一班,教室在一层楼,自己和李念的宿舍也只差一层楼,也算是她进入这个学校为数不多的慰藉。 军训比正式开学先来,沈艾皱着眉头看着极其紧凑的时间安排表,忽然觉得那句“考上重点高中你就轻松了”有点像是大人骗小孩的假大空把戏。从一个牢笼走进另一个牢笼,也只有那些置身事外的人才能这样嬉皮笑脸地谈论了。 寝室里的小团体早就拉帮结派,她不喜交际,便很自然地成为了落单者。 说实话,能进这个高中的人大多数是聪明人居多。聪明人大多有聪明人的架子,要不就家里有矿,要不就天赋异禀。不论是哪一种类型,都是沈艾无法企及的高度。 沈艾的学费是靠沈和君做的一床又一床的棉被攒出来的,沈和君这几年视力下降得厉害,人也没精打采许多,就连脾气也火爆起来。人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时候,就连原本的耐性也会失去。 沈艾知道自己不是学习的料子,于是经常在体力活上帮衬着沈和君。她能来到现在的高中,纯粹是走了狗屎运,过于幸运的升学经历,甚至让她有时疑心自己会不会因此折寿。 不过这也不算一件十足的坏事,至少在沈艾看来是这样,成绩差也罢,没有新朋友也罢,不管怎样,她还有李念。 沈艾提着两根冰棍去赴李念的约的时候,李念正坐在教室里安静地看着书,她那样好学又自律的一个女生,走到哪都是一幅姣好的画卷。 沈艾没好意思直接大喊,于是随手拉住了即将进门的一个幸运儿。 “同学你好,帮我叫下你们班李念。” 男生一回头,两人目光相对,错愕的人反倒成了沈艾。 那天的记忆仍旧历历在目,沈艾这人记性好得出奇,但凡见过的人便是过目不忘。 那些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度相见的过客,竟然还会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三年。 她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窃喜。 面前的男生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胸牌上的姓名恰巧清晰映入眼帘—— 郑屿年。 不过他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次荒谬的经历,比起沈艾无处安放的五官,他反倒显出超脱常人的镇静,就好像两人以前并未有过如何深厚的交集。 “叫谁?” 郑屿年惜字如金,似乎多说一个字便能要他的命。 “李念,谢……” 感谢的话还没说完,郑屿年便走到李念桌子旁,扔下了句“门口有人找”。 怪不得说是亲姐妹呢,李念看到来者竟主动和自己说话,也吓得失去了管理表情的能力,好在门外的沈艾龇着大牙的模样及时把自己拉回现实,这才免了这尴尬的场景继续蔓延。 “他是你们班的?” “你怎么让他叫我啊。” “给你带了吃的。” “我想起来了,今天食堂有红烧大排。” 两人很快牵手飞奔,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郑屿年不着痕迹地蹙眉。 一方面,是他发现那天的毛头小子竟是个女生。自己拉她进被窝避难,简直是恶心到发指的地步。他从来都讨厌叽叽喳喳的女生。 另一方面,这两个人聊天没一句搭得上的,竟然还能这么畅通无阻地交流下去。 真见鬼。 这他妈该死的高中生活,一天天的真见鬼。 吃饭时两人的话题前前后后都围绕着“军训”,李念进了实验班,听说要求会更加严格,不仅由总教头亲自带队,还要作为重点展示班级向校领导汇报。 “我早就观察了我们班的女生,没一个能抗的,就连男生看上去也都像豆芽菜一样,浑身没有一点肉。” 李念的八卦能力有时候连沈艾都咋舌不已,那么短短一会时间,她又把一切都看了个清楚。 沈艾摇摇头:“不知道我们班怎么样,我觉得我们班那群女生好烦。” “那男生呢?”李念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有什么憧憬的目光。 “有没有你喜欢的帅哥?” 沈艾一口饭呛在气管里,饿得出奇的一天,她每一口都如狼似虎分外大口,一时间差点把肺都咳出来,却还是无济于事。 这一下惊动了好些人,李念也发现面前的情形不太对劲,沈艾的脸开始变得发紫,她趴在桌子上一手握住咽喉,痛苦得不能自已。 “小艾,你没事吧!救命啊!” 她不停拍着沈艾的后背,情况却更加糟了,急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卡住了吗?” 沈艾再分不清谁是谁,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男音,她用本能点了点头。 “失礼了。” 说那时那时快,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从隔壁桌猛然弹起,他站在沈艾的背后,迅速抱起她,随之用双臂环绕住她的腰。他一手握拳,拳头的拇指一侧放在沈艾的腹部。 男生的另一只手则抓住拳头,快速向上冲击沈艾的腹部,并不断重复。如此循环往复接近十次,沈艾终于感觉喉管的异物刹那间喷涌而出,呼吸终于又通畅起来。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周围不断有学生叫好,就连食堂阿姨和值班老师都松了一口气。 “海姆立克急救法,你用得很好!”就连平时一向严肃的教导主任也欣慰地竖起大拇指。 掌声不断响起,人群里有人高喊着活雷锋的名字—— 周渝尘。 周渝尘缓缓放下沈艾,刚刚过界的举动让他有点不好意思面对眼前的女生,不过女生却很慷慨大义地说了句“太感谢你了哥们”。 旁边的李念也怯生生地道了谢:“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还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小事,没关系的。” 周渝尘笑了,他背后就是食堂的窗户,阳光直直打在他的周遭,他却比阳光还耀眼几分。他的牙很白,有两颗小虎牙,笑起来十分明媚。 李念这才发现,周渝尘真的很帅。 沈艾也发现了,不过相比之下,她更希望自己能少出些幺蛾子,再这样下去,她能在学校开个新闻发布会。 军训时十二个班分开,一班最倒霉,由魔鬼总教头领导。沈艾还在心里为李念的 3. 第三场雨 [] “男人婆对娘娘腔,真是有够逗的。”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热闹的人永远不嫌事大。男生和女生单挑,在那个性别意识刚刚崛起的年纪,无疑是一种荷尔蒙的无限蔓延。此起彼伏的笑声不绝于耳,就连对面营的教官似乎很满意这个节目效果,也带着队伍过来看热闹。 沈艾觉得很耻辱,自己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这样观摩取笑着。 不,连猴子也不如,猴子至少还能爬上爬下自由地活着,而自己却要在这三十七度的高温下跟个没感情的雕塑一样站着这所谓的军姿。 不能倒下啊,否则真要被班里那群八婆看扁了,光是这件事情估计就能拿“没有集体意识”为噱头,嘲笑自己三年。 沈艾在帽檐下偷偷瞥了眼郑屿年,他分明看上去淡定自若,哪有别人说的那么像黛玉。沈艾盯着他的阿迪达斯球鞋,莫名感觉自己早在气势上就远远矮了人家一截。 她的鞋子,是沈和君自己纳的鞋底,用着祖传的老手艺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青春期的脚就和上了发条似的,一天一个样,那样蓬勃地生长着。沈艾又在同龄人中算是高挑的,脚也不小,如此就显得沈和君做的鞋子并不十分合脚,大脚趾有些突兀,仿佛下一秒就要戳破鞋头和大伙打个照面。 不仅如此,站得太久还有些磨脚,她下肢松松垮垮的,一个趔趄下去,怕是就要坚持不住。 “报告,我……” 郑屿年忽然打了报告,紧接着整个人直直向前倒去,看起来形势极其不容乐观。 花豹教官这才意识到自己玩脱了,现在的小孩体质不如当年,要是真训练强度过大闹出什么事情来,担责的还是他自己。 “不比了不比了,快把他送去医务室!” 于是原本还乌泱泱的人群瞬间开始四散奔逃,每个人手忙脚乱,有的忙着救治伤员,有的趁着慌乱逃回寝室休息,还有的干脆直接冲去食堂,毕竟难得下训早,总算能吃顿好的。 男生们有不少人紧皱眉头,揶揄地发出了鄙视的倒彩声,其实这一切的发生,才五分钟不到。 沈艾还没反应过来,李念便拉起了她的手:“快走吧小艾,你怎么还愣着。” 沈艾愣愣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内心有什么奇怪的念头开始无理由地萌芽了。 他明明可以坚持住的。 “他刚刚是不是让了我?”她下意识问李念。 “不会吧,我感觉是他自己的问题,”李念讲话一向有种直白的无辜感,“他一看就弱不禁风,我觉他要是赢了那才是怪事。” “再说了,郑屿年也不认识你,总不可能故意装病的。” 沈艾将信将疑,也不再多去揣度些无聊的假设。 反正绝对不可能是他让自己的。 他没什么理由去这样无偿帮助自己。 两人结伴往回走的时候,有个女生怯生生地和李念打了招呼,是李念的室友,叫贺佳冉。 “李念,你们是要去食堂吗?” “对的。” “刚好顺路,我能不能和你们走一段?” 李念目光投向沈艾,她没说话,算是默认。 有外人在,两人话题收敛不少,贺佳冉倒是不似看上去那么柔弱,说起话来倒是风风火火的。 但是沈艾瞧着她,却并没有一点好感。她从不评价女生的外表,可是贺佳冉的模样却让她觉得尖酸刻薄,两只眼睛看起来有点不聚焦,却有种狡黠的精明。嘴唇薄得可怕,口音是陌生的方言,说起话来似乎是能把人一刀戳穿似的。 “那个郑屿年,他是出了名的郑公子,体弱多病,十指不沾阳春水,”贺佳冉一边吃饭一边嘴也不停,“你和他比,还真算你运气好。” 要你多管闲事。 沈艾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沈艾觉得佳冉这么好听的名字简直白瞎,用在了这么一个人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沈艾,不过你也真厉害,要是我当众被教官罚,我肯定觉得丢脸死了,说不定直接就要哭出来。”贺佳冉本来眼睛就生得难看,她还要硬挤出可怜的模样,沈艾看了,只觉得想把隔夜饭给呕出来。 “不过你就跟男生一样,我看你做事莽莽撞撞的,估计也不会往心里去。” 明明今天阿姨打饭给了自己一块特别肥美的红烧肉,可此刻沈艾只觉得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怎么,她不说话,就以为自己好欺负了? 这会子贺佳冉已然去和李念搭话,表情开始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李念,你中考的成绩我看到了,全市第二,这简直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生了。我没见你之前,我以为会读书的女生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你还那么漂亮,我真是太羡慕你了。” 李念不善社交,这会面对着贺佳冉非要伸过来挽自己的那一双手,不禁有些措手不及。 刚刚贺佳冉有几滴油溅在手上,这会直接全擦自己身上了。 “贺佳冉,你这一套话说得跟背课文似的,不会你还打了草稿吧?” 沈艾装作漫不经心的打趣模样,把李念把自己身边拉了过去。 “怎么可能呢,哈哈。” “哦,那估计是我多想了,”沈艾见她攻击自己毫不留情面,便也用了自己的把式,“刚刚我看你那么殷勤,还以为你要巴结李念、排挤我呢。” “没……没有,不可能的,我们都是朋友嘛。” “我们?你瞧瞧你,说话容易让人误会就算了,还总是自作多情。” 贺佳冉几乎气得脸都要扭曲,但还是忍了下来:“沈艾,你又开玩笑了。” “我从来不和不熟的人开玩笑,对了,”沈艾明知故问,“佳冉同学,你刚刚说你很羡慕我们念念,我想问问你,你是羡慕成绩,还是……” “脸蛋呢?” “你……”贺佳冉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说话何其直白伤人,又何其拐弯抹角,实在是无法辩驳,只把吃哑巴亏。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她看得明明白白,而且还拿到台面上来讲,本就够丢脸了。 “我还有事,回见。” 贺佳冉愤愤离开,眉头皱得仿佛能夹死苍蝇。 沈艾还不忘最后补刀,她大喊:“有句古话说得好,相由心生!” 李念对着沈艾比了个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晚自习前有段短暂的休息,三个室友慢悠悠地晃荡进寝室,沈艾这会正躺在床上休 4. 第四场雨 [] 沈艾很感激祁萌的无言支持,但是走到寝室楼最底下,她反而又停了下来。 “对不起沈艾,其实今天以前,我也和她们一样,在背后说过你的坏话。” 沈艾震惊于她的坦诚。 “但是从今天起,如果你不计前嫌的话,”祁萌似乎很少说这种话,此刻也显得有些不自然,“你愿意多我一个朋友吗?” “当然愿意!” 沈艾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了出来,她拉着祁萌的手一路狂奔,远处的海风就这样扑面而来,在夏日无休无止蔓延的橘黄色日落里,成为一支色彩最浓郁的画笔。画开了苍穹,画出了青空,画成了斑斓的海岛惊鸿。 然而此刻的医务室里,花豹教官却和校医面面相觑。 “罗医生,他真没什么问题?” “你还信不过我吗,和你说了几遍,不可能会有错的,他一点毛病也没有。” “那你说,既然没什么毛病,他怎么会忽然倒下了?” “这我怎么知道。” 罗医生年过半百,什么情况没见过,也算是这学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连老师们央他帮忙都得好声好气的,这个外边来的教官倒是没个脸皮,不仅态度不好,还莫名很趾高气昂。他才不稀得搭理,转手去看这个月的药品报销单。 花豹教官一脸纳闷,这小子莫不是装病戏弄自己呢? 他掀开帘子往里床瞧了一眼,只看到一张毫无生机的脸,阖着眼睛一言不发地躺在那儿,怎么也不像是个健康的样子。 “教官好。” 背后忽然传来这个洪亮的声音,任由谁都会吓一跳。 沈艾刻意提高了音量,她很紧张,心突突直跳。 “你来干什么?”花豹教官认得沈艾,这小姑娘不像是个小姑娘,活脱脱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一众文静腼腆的小姑娘里面,算是很让人记忆犹新的。 “我们来拿每个寝室都要领的急救物资。”祁萌很自然地接了下去,大家都不喜欢这个教官,总想着快点完事然后溜之大吉。 “领东西的在这里签字。”罗医生敲了敲桌子。 “这就来。”祁萌风风火火的,做事分外干净利落。 这会花豹也接了个电话,在门外骂骂咧咧的。 两人在箱子里的药品里面挑挑拣拣,沈艾却集中不了注意力。 “沈艾,你还不走吗?” “等我一下。” 沈艾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跑到里床。 她得去看看他,如果她现在不去,她一定会后悔的。 沈艾的内心有强烈的预感。 郑屿年躺在洁白的床褥里,堪堪露出一截帅气的脑袋,倒是幅莫名诙谐的画面。 “你没事吧?” 听到这声音,郑屿年眉头微皱。 这种情形沈艾见得多了,以前她晚上不睡觉,偷偷借了言情小说在被窝里打手电看,被沈和君发现了就是这个表情。 装睡嘛,他演得还没沈艾好。 “叫我班主任来。”他嘴唇翕动,便没了下文。 “祁萌,我还有事,你先回宿舍吧。” “行。” 沈艾不知道后文具体如何,只看到郑屿年班主任着急忙慌跑出办公室的样子,再后来,郑屿年照常回班,并无责罚,只是不再任何军训的活动。 理由照例是那样含糊,身体不适。 有人开始揣测,这背后的靠山得是多大的气派,才能在这个学校横行霸道。 关于郑屿年的传言开始铺天盖地地生长,好似为原本无聊的高中生活点缀上了一层舆论的趣味。 这么坚持过了一个礼拜,总算是熬到周末。返校日的一高总是很热闹的,家长们开着各式的交通工具,轿车摩托自行车,都是很司空见惯的。学生们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仿佛在学校安了个窝似的,每次回家都是一趟大工程。 凡是能够这样短途回家的人在少数,市区的条件好归好,但又好到令人发指,有不少人在高中就把学生送去省属高校或者国际高中,甚至出国深造,考虑这所本地重高的家长反倒在少数。 大部分的学生,他们大多是来自海岛各个地区的佼佼者,不管是家境优渥还是成绩优异,都是很难能可贵的优点了。 沈艾揶揄地称自己为“两不沾”,但是此刻,她环视轮渡,反倒有些冉冉升起的自豪感。 自己能和这些厉害的学生坐在同一趟航程里回家,享受着停靠时小镇居民投来钦羡的目光,早已是胜利者的姿态。 海岛不比其它地方,水是一种最自然也最便捷的交通方式,北方的孩子旱惯了,鲜少听闻日常出行一船为主;南边的孩子多见水,但也不似岛上生活用水之密。 浩大的一艘轮渡,从渺远的天际一路踏破晨曦朝阳,抚平海面的惊涛骇浪,带着乡音靡靡的召唤而来。 那样快捷又庞大的交通工具,总能让人在一瞬就联想起陆家嘴的那几幢高楼,转眼间都市的繁华就好像跟海市蜃楼似的,能自动在人的想象里,活起来了。 这真是不失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创作之一啊。 沈艾深吸一口海风,咸味的气息清凉又自在,风吹起她的衣摆的时候,她这样想着。 “小艾,快走呀,愣着做什么?” 李念已经往船舱里走了,她自小就随着父母不断出门旅游,眼界开阔得很,不说轿车轮渡,就连火车飞机,她都是坐过的。 相较于沈艾匮乏的出游经历,她就像个向导一般。 沈艾喜欢新鲜事儿,能够坐上回家的轮渡,坐上这气派阔绰的交通工具,有一个自己的位子,对她来说,简直美妙得不能自己。 “李念,我和你说,我上次偷跑出去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坐轮渡,我不知道原来里面竟然还能这样气派。”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呢,咱们现在也就从市里回镇上,坐的是客轮里边一般的,要知道还有远洋客轮和邮轮,可以开过好几个大洋,那才叫个气派。” “等我们长大了,我们坐远洋客轮,去国外玩,和外国人拍照,你说好不好?” “好好好,都依你。” 两姐妹在一起总是话格外多。 沈艾这人虽把自己打扮得生人勿近,但是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眼中的憧憬仿佛能冒金光,活脱脱一个稚气的小女孩罢了。 也不知讲了多久,沈艾自知沈和君不让自己多喝汽水,于是拿起书包里那瓶珍藏了许久的北冰洋,先分给李念几口,随后便吨吨下肚。 橙子味的那股酸甜夹杂着汽水的泡泡,顶得她直打嗝。 “李念,厕所在哪儿?” “那边,直走再左拐就是了。” 李念笑话她没个女孩样子,沈艾却不以为意,连忙捂着肚子跑去了。 厕所旁边的小甲板是难得可以俯瞰整片大海的地方,这边地域虽小,风景倒是独好。只不过甲板大多作为游人短暂休憩的位置,平时便总是挤个没完,很难抢到什么好位子。 这时,一股浓重的烟味从甲板飘了过来。那是一种廉价烟的味道,不比有名号的老字号,大多是将烟草随意裹了卷纸,仗着价格便宜加上管理又宽松,这才大批量销售出去。抽的时候烟雾分外呛人喉管,气味 5. 第五场雨 [] 轮渡一靠岸,便有蜂拥而至的人在码头边完成上下的交接,这场面声势浩大,倒是跟古时《清明上河图》里的情形开始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起来了。人们各自奔忙,各自有角色需要扮演,只在一刹那的交错产生片刻的纠缠,随后又去往各自的远方。 两个小姑娘终究身形单薄,哪是成年人的对手,这会就被挤得前胸贴后背,差点连行李也要不翼而飞,沈艾一边嚷嚷一边保护李念,两人折腾许久好不容易才下了轮渡。 “李念你瞧,那是不是你爸妈?” “是了是了,”李念本能地兴奋起来,“小艾,你眼神真不错。” “爸妈!” “叔叔好,阿姨好。” 李念父母性格鲜明,虽都是教师,父亲却儒雅随和,说话慢条斯理,母亲便是个急性子,做事情都跟赶趟似的,连情绪都比别人丰富几分。 胡英兰勉强挤了个笑:“那我们先走了。” “妈,我们送送小艾吧。” “今天你爸一会还有事,可能不方便。” 一旁的李振兴似是欲言又止,再三思量后终是没有开口。 沈艾懂事,看得清局面。 “没事的李念,我可以的,我力大无穷。” “真的吗,那好吧,”李念依依不舍地回头,“再见小艾。” “拜拜。” 沈艾看着李家三口远去的背影,内心忽然酸涩地泛起一阵羡慕。 身后的行李这样重,她也只能自己慢慢扛回去,坐着人挤人的公车,颠簸一个小时才到家。没有人会来接自己的,沈和君和舅舅都很忙,能顾上店里的生意已经是非常不易,不到万不得已时,才不会轻易想起自己。 如果可以,她也多希望自己能被簇拥在大人的手心,就和李念一样,像个真正的公主般被呵护被宠爱。哪怕有一回,她能被人迎接着回家,也许就心满意足了。 “你们俩还在一块玩啊,从小玩到大,还不腻。”待走远了,胡英兰这才发牢骚似的说起。 “怎么会腻呢,小艾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李振兴一边拿着大包小包,一边擦着汗:“沈艾这孩子不错,刚刚那么多人,她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还帮衬着我们家念念。” “就你嘴多。”胡英兰一个白眼。 李振兴似乎也是习惯了这种局面:“小孩子嘛,你由着她去就好了。” 今天不知为何,身体分外困倦,这会子的公车上人是最多,司机为多赚几个子,愣是不要命地喊着“上上上”。看着公车像个蹒跚的大胖子一样远去,沈艾感觉自己的内心,也仿佛和路边生命力垂危的一串红那般,趋渐凋败了。 回到宏渔湾的时候,沈和君正在处理新到货的那几床棉絮,日头正快消散,这会子刚好要收进里屋,沈艾来了刚好能帮把手。 “快点的,别磨蹭,”沈和君也没过问学校的任何事情,只是催促着沈艾先把眼下的事情给做了,“我看这乌云往东边来了,估计一会要落雨。” 于是沈艾把满肚子的话语压了下去,像是新学校的教室宿舍,像是军训时教官的臭脸,像是食堂里不合口味的饭菜…… 无所谓,她自己消化就好了。 沈艾咬了咬牙,扛起五床棉絮就往破落小院走去。里头,一个老人正坐在发了青的藤椅上,晃晃悠悠的模样竟然看上去一点也不惬意,倒是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惨色。 “外公,我回来了。” 老人定定地看着天空,眼睛里面灰蒙蒙的,脸皮耷拉着,连同五官也皱巴巴的。他这会没有说一句话,就跟听不见似的。 沈艾放下棉絮,把外公扶到了床上,盖好被子。 老人家早已神志不清,只知道自己躺下了,就该闭上眼睛。眼前的人是谁他早就忘记了,他也早就失去了正常言语的智力。 “外公,我上高中了,我下礼拜回去军训就该结束了,我不喜欢新学校,教官很凶,食堂也不好吃……” 外公哆嗦了好几下,似乎是嫌冷,沈艾一边说一边替他掖好被角。一会的功夫,她又听到沈和君在叫自己了。 “人呢?还有几床,赶紧给我收进去呀。” “外公,我有空再和你说话。” 沈艾跑了出去,把眼眶的泪水憋下去几分。 剩下不过八床棉絮,沈艾深吸一口气,直接全部叠在肩头,前行的路因而变得很模糊,她跌跌撞撞向前,忽然撞到一个肥硕的身影,紧接着一屁股摔在地上。 “没长眼的东西,还敢撞老子。” 刘德彪往地上啐一口痰,看起来粗鲁至极,他赤膊着上身,胸前有道疤,看起来莫名瘆人。 “彪哥,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和他一般计较。”沈和君见着这情形,赶紧出来站在沈艾前头。 “没出息的,还不赶紧和你刘叔道歉。” “对不起。” 沈艾恨极了刘德彪,却也无可奈何。她知道,今天是这些地痞流氓口中一月一回的“收租日”。与其这样称呼,不如说是一个月里,他们手头紧了,便靠着自己那些蛮力,来刨削这些贫苦老百姓的混账日子。 “和君,还是你识大体,”刘德彪叉腰,把手放在沈和君的肩膀上,“老样子,这个数。” 沈和君一脸为难:“彪哥,咱家本来就是小本生意,最近又赚不到什么钱……” “生意不好生意不好,这一年里面我就没见你说过生意好的,”刘德彪声音越说越响,吸引了不少目光,“可这镇上谁家的被子,不是来你家做的呢?” “还不快交了保护费,我也好换个地方赶紧收下家。” “彪哥,实在是家里边没几个钱……” “没几个钱,好,”刘德彪说着便要闯入店里,“这店里总归有几个值钱的东西,既然你不给,那我就亲自去拿。” 沈家的店面开在前边,隔着一道墙,便是生活家居之所,如此一来也便节省了地界,好做些谋生的营当。这样的布局免不了会有诸如刘德彪这样的莽汉来闹事索财,只会让生意和家事不好分开,也逃脱不了。其实,沈和君也何尝不想翻新整改,只是迫于拮据,只能终日惶惶度日。 “爸,这我同学,”刘德彪的身后不知何时冒出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你赶紧回去吧。” 沈艾认得是同班的刘甜甜。 “同学也不行,这保护费该交还是得交,再说了,他们不交,老子连你的学费都凑不齐。” “爸,我到时候还想选班委,万一没人投我怎么办?” “你就知道读书读书,读书有什么好?认识几个破字有个屁用,到头来能赚几个子儿?” 刘德彪家中还有小儿,重男轻女的思想本就根深蒂固,要不是这刘甜甜自己争气考上重点高中,其实自初中毕业后就该去电子厂做流水线女工的。如今自己还要花两份学费不说,还要被这个女娃娃说嘴,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看看你这个同学的爸爸多少有文化,还不是拍拍屁股去外面包女人了?” “爸!”刘甜甜一声叫唤,既有委屈,也有羞愧,她终是跑开了。 “让我进去搜搜!” “别搜,不用搜了,”沈和君看他那架势,终究败下阵来,“沈艾,去里头,给你刘叔拿五十块钱。” “这就对了吗,早这样做 6. 第六场雨 [] “哦,你找沈艾啊,”钟芷若的笑容有片刻的凝固,那是在她优雅端庄的人设里少有的滑铁卢,“喏,她就坐在那,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现在不是检查时间,你直接进去就好了。” 这人还真是稀奇,三两下的话,竟还能让一向众星捧月的钟芷若也吃了瘪。沈艾鲜少在钟芷若的脸上看到尴尬和窘迫二字,竟然莫名心中一爽。 祁萌死命戳着沈艾的胳膊:“我没听错吧,找你的。” “你们认识?” “不好说。” 沈艾心里一嘀咕,这还真不好说,我是认得他,他贵人多忘事,还真说不好。 然而下一秒,沈艾捕捉到郑屿年手里的黑色拉杠箱,很快敛去了笑意。 “还我东西。”郑屿年直白地开场,说着便要去开拉杆箱。 “还什么,”沈艾一下子被他这架势吓住了,脑子一片空白,“你带着这箱子做什么?” 郑屿年只打开一些,箱子的一角便露出了一截明星海报,紧接着少女的贴身衣物也开始显山露水。 这看得沈艾是汗流浃背。 这分明是自己的箱子! “还给我。” 沈艾这么轻轻一抢,箱子便回到了自己手上。 “借一步说话吧。”郑屿年倒是没有去夺回箱子,他眼中带点慵懒的厌恶,好像来到这里是一件身不由己的事情。 沈艾似乎是想起什么,把课桌里上次拾到的小册子也一并带了去。 两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教室。 “沈艾什么时候和郑屿年认识了,真奇怪。”门口的张婷婷还是那样爱嚼人舌根,又跟钟芷若说上了。 钟芷若的脸色不知何时没有先前那样泰然自若:“快上课了,进教室吧。” “你是说,那天我们拿错了箱子?” 郑屿年点头。 “所以,你的箱子现在在我家?” 郑屿年再次点头。 “里面有我很多珍贵的东西,希望你可以马上归还。” “不是,实在是我不想还你,只是……” 沈艾面露难色,不好意思地说出下半句话。 “自从上次被抓回去之后,我妈就把我的行李箱锁起来了来着,”她绞着校服的衣角,“真没骗你,就在我妈的房间里,你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我不管那么多,快还给我。” 郑屿年脸上已然有了愠色。 “那,你可以自己去拿吗?”沈艾知道沈和君的性子,估摸着如果自己去,八成是吃不了兜着走。 说那时那时快,郑屿年把沈艾手里的黑色拉杆箱再次夺回,并不像教室里看上去那样柔弱无力:“等你还我了,我们再交换。一礼拜后,放学五点,我还是在小花园这里等你。” 沈艾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却又无奈于现实,毕竟确乎是自己理亏,也怨不得别人这样子处理。 好歹自己也算是个女生,他这种要和自己干架的姿态是要闹哪样啊。更何况里面还有自己的贴身衣物,原本是打算留着去演唱会的时候住宾馆用的,留在一个同龄男生身边她总归是不放心的。 “小偷。” 这两个字深深刺痛了沈艾,她似乎是回忆起什么往事,只觉得心头猛然一凉。 郑屿年愤愤拿走沈艾手上握着的琴谱,好像掌握住了什么关键的证据一般。 “不是,这是我上次……” 捡到的…… 这三个字还没说完,郑屿年便消失在沈艾的视野里。 她几乎要哽咽。 沈艾失魂落魄地往教室那边走去,为什么,她要这样说自己。 当年父亲抛妻弃子,卷着钱款离开宏渔湾的那天,村里人也是那么叫他的。 郑屿年回到教室,又把拉杆箱放到自己的座位旁,小心翼翼地拿袋子装了起来,生怕别人磕磕碰碰。 想起女孩的神情,他不由得开始叹气,为什么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他也不能好好说清楚,显得自己倒有些咄咄逼人起来。 等等,咄咄逼人又如何,她本该就该还自己东西。私藏别人的东西那么久已经是一项罪过,不管他以什么姿态去质问,也都是合理的。 如此想来,心情才愉快些。 “年哥,我看你总往四班跑,是怎么个事?” 同桌方毅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好友,话虽对了些,心眼却是不坏的。 “没什么。” 班里正新发练习册,郑屿年脑子里一团乱麻,写名字时,竟然下意识写出了沈艾姓氏的那个三点水。 他恼自己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赶忙用碳素笔把这几个笔画融到了自己的姓氏里面去了。 军训结束,总算是能够短暂松一口气。 今天的汇报会一结束,便是军训的真正结尾。校领导体恤学生们军训辛苦,还特地安排了好几个表演项目。 “沈艾,你今天怎么没精打采的?” “没什么。” 今天本该是和郑屿年的置换之日,但上礼拜她回家,却看到沈和君把箱子连同家里的珍贵物品一起锁起来了,根本不给自己任何机会。 如今这一去,怕是只能爽约。 他又会怎样看自己,会觉得自己懦弱吗,还是自私呢。 “沈艾,你看那人,是不是很眼熟?” 随着祁萌的声音,沈艾循声望去,舞台上表演钢琴独奏的人,正是郑屿年。 洁白的镁光灯照在他的身上,少年的手指灵活而又温柔地在每一个琴键上跳跃,他的神情是那样专注而仔细,让人不免联想到童话故事里穿着燕尾服的王子。 有细微柔和的光圈氤氲出空灵的错觉。上一秒人声鼎沸的嘈杂,都在此刻归于一种超脱的寂然,那是一种说不出的韵律。明明是燥热难耐的酷暑,却让人感受到了凛冬第一次霜降凌晨的诧异。 不知为何,沈艾忽然很想哭。 这种淡淡的哀愁不需要任何理由,好比是中考并不理想,却要被迫到冠之以升学帝国之名的高中当吊车尾;好比是爸妈的离婚书被自己无意间翻到,下一秒又听到客厅里碗盆碎裂的声音;原本也追星狂热的姐姐打来电话,生了孩子后聊的话题却离不开柴米油盐。 空境回音的寥寥几个调子,沈艾却清晰地听出了—— 他,好像也不快乐。 沈艾被选为了学生献花的代表,她美名其曰称自己为花童。 为什么被选上这个位置呢? 沈艾觉得单纯是自己长得太高了,老师懒得往里边走几步,这才随便点了几个人当苦力。 她把洁白的栀子花递给郑屿年的时候,心突突直跳。 “ 7. 第七场雨 [] “少爷,真要去这地方吗?”曹管家看着纸上的地址,只觉得眼熟得很。 “去,”郑屿年淡淡说着,“我有个东西要去取。” 其实那天路过她家,他早就记住了地点。只是他何曾对哪个人展露过那么大的耐心,只能佯装冷漠无知。 “可是今天,周少爷也会来,先生的意思,是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曹管家叹一口气,从后视镜里看到郑屿年别过去的脸。 “他们一家人聚就好了,何必带上我。” “少爷,您可别那么说,要论宠爱,先生的心里头一位绝对是少爷。” “曹叔,你别安慰我了,”郑屿年嗤笑一声,“其实周渝尘那个成绩,加上他的户口,是根本不能念这个学校的,估计爸在背后帮了他不少吧。” “少爷,这话您也只能在我面前提提,一会见到先生,可千万不要这么说。” “等我死了,他们明明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何苦现在就开始恶心我。” “少爷……”曹管家思虑再三,也没说出一句话。 “少爷,这些话不吉利,日后还是少说吧。” “我知道了,”郑屿年阖上眼,似乎也在自己劝说自己,“回家吧。” 曹管家小心翼翼地问:“不去那儿了吗?” “不去了。”郑屿年想起沈艾和周渝尘熟络的样子,忽然开始莫名反胃起来。 郑家的大宅子坐落在市中心的富人商业区,占地几百平的别墅,就连门口的园林设计都效仿苏式,请了国内数一数二的景观设计师,复刻得栩栩如生。一路沿着水湾和林荫绕了不少路,才看到那被层层围绕的主厅。 这房子原本是郑家承袭,由郑屿年的曾祖父那辈起军勋有功,这才一代代扩建,到郑志扬这辈从了商,家业更是恢宏起来,有了如今的这副气派。 屋内倒是二十一世纪出头罕见的构造,极具现代规制的装潢,洋气阔绰至极。 饭桌上,郑屿年总算是难得地看到了自己的大忙人父亲郑志扬,他今日特地推了应酬,说是两个孩子军训结束,一家人难得团聚吃顿饭。 “爸。” 今日郑志扬看他按时到场,眼中倒是喜不自胜起来,快活地应了声。 曹管家拉开座位,郑屿年才缓缓落座,和对面坐着的周渝尘对上视线。 两人相见却如临大敌,没有一点点多余的寒暄。自打这两位同龄人目光碰撞的那一瞬,就注定了这桌饭菜必定吃得味同嚼蜡。 一旁的吕倩俨然一副小娇妻的模样,穿着时下最时髦的装扮,打扮得不食人间烟火,倒是手上那颗明晃晃的钻石分外引人注目,彰显着她与众不同的女主人地位。 “到底是年年争气,成绩好,才艺也多,”吕倩连忙给郑屿年夹菜,“我听说这次军训汇报还上台表演节目了。” 郑屿年方才还动筷子,现在看到碗中自己一向不喜欢吃的肥肉和青椒,不由得停了下来。 “渝尘也争气,不是也给咱拿了个军训标兵回来吗?”郑志扬今日兴头高,也不偏颇了两个兄弟。 “一文一武,倒是文武双全了。”吕倩一听到周渝尘被夸,便是乐得合不拢嘴。 “爸,这军训标兵也没什么,我学习还远远比不上哥哥,日后还要继续努力才好。”周渝尘说话不打拐弯,适应能力也是非同寻常地厉害。 郑志扬吕倩再婚一年,他已经能够完完全全地改口了。 “你能有这思想觉悟,实在是很不错,”郑志扬意味深长地看着郑屿年和周渝尘,“你们俩兄弟现在在一个学校,更要相互帮助,一起进步才好。” 周渝尘开朗地说道:“爸,我们一定会的。” 郑屿年依旧沉默不语。 “年年,上回曹管家带你去医院检查,身体好些了吗?”郑志扬终究是放心不下儿子。 “能好成什么样,无非是慢慢等死。” 这话一出,饭桌的气氛又陷入恐怖的死寂。 郑志扬在商界里混得那样风生水起,面对儿子的一句话,倒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了。 到底是吕倩懂得察言观色,这会子第一个跳出来解围:“这样的丧气话可不兴说啊,咱家的两个宝贝都要健康成长才好。” “这周末不是渝尘的篮球比赛吗,我寻思着把年年也接过来一起热闹热闹,结束了我们去吃牛排,怎么样?” “你要是想吃,就带着你儿子去吧,我待在镇上挺好的,”郑屿年站了起来,“我吃饱了,先回房间了。” 说罢便兀自上楼,也不再理会众人的脸色。 “我上去看看哥哥。”周渝尘起身,懂事地对着郑屿年和吕倩说。 “去吧去吧,好孩子,”郑志扬无奈摆手,“多劝劝你哥,他老是这样郁郁寡欢也不是个办法。” 留下吕倩与丈夫你侬我侬,倒是情意绵绵起来。 “老郑,你也开心点,年年还小,不懂事的,你何苦和他置气。” “若是年年有渝尘一般懂事,我也就放心了。” 吕倩攥着郑志扬的手,脸上的笑可谓是体己又温柔,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良妻,只是无人看到她藏在饭桌下的另一只手慢慢握紧,新做的美甲几乎要把皮肉给嵌破。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再婚以后,郑屿年便觉得这个家没了人气,待着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自己的病和心理状况也脱不了干系,与其在这里忍受着虚伪情感的迂回逶迤,倒不如自己回小镇的旧址,来得清闲。 自己的房间倒是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太久没人居住的缘故,少了些生机,凋敝得紧,不少摆设上落了许多灰尘。 他这回来,主要目的就是把以前的乐谱多带些走,如此,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多些钻研,找些趣味,也不必时时刻刻回这个家。 书桌还放着一家三口的合照,郑屿年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掀起惊涛骇浪,郑屿年的母亲沈淑娴和吕倩不一样,是个端庄大方的人,从不谄媚迎合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腹有诗书气自华,却不为世俗小利折腰,这才是他郑屿年的母亲。 几声敲门后无人应答,门便忽然被人打开,周渝尘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是谁,”郑屿年一边理东西一边擦去眼眶里的泪水,“你来干什么?” “郑屿年,去看我的篮球赛吧,”周渝尘拍了拍他,“这次不算我妈邀请你,算我邀请你,可以吗?” “我爸好像很喜欢你们。” “郑叔叔喜欢的是和谐的一家人,如果缺了你,那还是组成不了一家人。”每当只有二人时,周渝尘会恢复成学校 8. 第八场雨 [] 这一路上说是太平,又不得不说句不太平。 郑屿年听了沈艾的话之后总算是噤了声,两人看向不同的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倒是前边的周渝尘总是在默默憋笑,看来沈艾这员猛将,他还真是找对了。难得见郑屿年这么主动地和一个人搭话,就算是挖苦,也总能让他没事的时候心情好些,不至于总是那样苦大仇深。 “周渝尘,你们这球赛都是男生,我去是不是不太好?” 沈艾是个极具胜负欲的人,可以不做,但一旦要做,总要取得个好成绩。自己虽然不喜欢念书,可是对于其他的事情,却是非常感兴趣。 “没事的,这次是和二高他们的联谊赛,无非是学校拍点照片写个报道,做做样子给领导看就好了。” “那就好,”沈艾总算是放心了些,“我主要怕他们拿我是女生的理由刁难我,到时候怕拖累了球队。” “没事的,你这样也很难看出是个女生。” 郑屿年一开口,又让这局面开始变得分外焦灼。 “那个,沈艾,”周渝尘赶忙接着说,“你以前是专业练过的吗,我看你打球的技术,比我们队好几个主力还厉害。” “我从小就体力好点,以前的体育老师还派我参加过几次比赛,也就有了点经验。” “那你还真是个有天赋的人。” 周渝尘说话就是比郑屿年悦耳动听,至少沈艾非常吃这一套。 刚下车,就有好几个队员包围住周渝尘,拥护着称他为“队长”。看来他的人气不光在女生之间非同寻常,在男生之间也是有目共睹的。 大家对于沈艾的到来并不十分吃惊,想来周渝尘应该早就打好招呼,也才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寒暄。 沈艾的那头短发到现在倒是有了用武之地,她穿着球队统一的服装,不俗的身高和走位,不仔细看还真很难发现她是个女生。 一旁的拉拉队里面忽然冒出个熟悉的声音,让沈艾听了有些哗然。 “沈艾,你也在?” 钟芷若一改学校里的清纯校服,换成了拉拉队里流行的超短裙,高马尾微卷,脸上还上了淡淡的腮红,看上去实在是称得上美丽两个字。 “班长,你是这次的拉拉队吗?” “我是校里拉拉队的队长,加上我和周渝尘是好哥们,这个忙我怎么样都应该帮他的,”钟芷若不禁开始好奇起来,“你还会打篮球啊,也没听你说起过,还真厉害。” 钟芷若冲沈艾比了个大拇指,正好被远处的周渝尘看到。 “等会比赛开始,就看咱们的了,有咱们三个四班的扛把子,这次比赛肯定不在话下。” “就你嘴贫。”钟芷若轻轻捶了周渝尘一圈,两人看起来还真是亲密无间,沈艾只是打个马虎眼,装作没看到。 比赛很快开始,这回虽说不是什么规模巨大的正式比赛,却也是两校领导废了周章才开展的联谊赛,观众人数还是十分到位的。 钟芷若见着二高的人虽然水平不及周渝尘的队伍,但是却老是做出些违规的举动,看着分外危险,又像是故意耍阴招。她看在眼里急在心,赶紧招呼着拉拉队成员们鼓劲。 “一高加油!一高必胜!” 女生们清亮又高亢的鼓劲声很快被对手们压过,二高的拉拉队也不甘示弱,开始效仿她们的举动。 钟芷若早有准备,她不仅为这次比赛专门准备了舞蹈,还排练了口号和队形变换。如此一来,完完全全在气势上碾压了对方好几条街。 她自然是当仁不让,只是这二高忒蛮不讲理,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这么一出神,竟然不小心往一旁走了好几步也没有发觉,狠狠给旁边人来了一脚。 “对不起啊。” “没事。” 郑屿年坐在观众席的角落,露天的位置阳光本就灼热,他挑了个有树荫的地方,浑身黑衣黑裤,不仔细看哪里发现得了他。 钟芷若认出了他,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做个游手好闲的观众吗?可是,怎么也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那就是有某个人在比赛,他有非看不可的理由。 可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钟芷若扫视着场上的球员,还是觉得没有人会有这个面子。 周渝尘运球传球最为稳妥又激进,然而沈艾的投篮却最准,两人这么一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的组合,很少有人能找机会插空子。 这时,二高的一个球员见着场上局势无法扭转,竟然耍起泼皮。 他运着球,忽然一个假动作避过众人,直直把沈艾撞倒在地。 沈艾顿时瘫倒在地,腿上有汩汩的鲜血流了出来,看起来绝对是伤得不轻。 钟芷若一下子惊呼出声,一旁的郑屿年却率先一步站起来了。 但是这又怎能扼杀了沈艾求胜的斗志,她继续站起,夺过篮球,在三分线之外远远一抛,进了最后一个球。 裁判对二高亮起红牌,此时比赛也刚好结束计时。 “漂亮!” 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以十分大大领先。 结束后,队员们包围了沈艾嘘寒问暖,比赛的随行医生也进行了医治。 “还好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只是受伤面积比较大,可能到时候结痂的时候会比较痛,”医生拿起绷带,“我先拿药水给你消毒,然后简单包扎,如果你不放心,到时候可以去医院再做个检查。” 队员们纷纷表示关心和敬佩,恰巧今天沈艾的球衣号码是十三。当下就传开了,一高有个不服输的拼命十三妹,即便身受重伤也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打篮球厉害姑且也就不说,性格也是那样坚毅刚强。 “沈艾,你真了不起。” 周渝尘笼络似的揽了揽她的肩头,明显已经把她看成兄弟看待。 郑屿年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收好了包里随身携带的红药水,忽然觉得自己不免多余可笑。 吕倩喜不自胜,儿子争气,她自然面上有光:“我请同学们吃牛排,好不好?” “谢谢阿姨!” 这下大家都知道了,周渝尘不光长得帅,还有个有钱的妈妈,年轻又漂亮,人还特别随和大方。 要知道在那个大排档都算得上是奢侈的年代,竟然能有人花钱不眨眼般地包下整个西餐店,宴请这些胃口就跟无底洞一样的孩子们吃牛排,简直是电视剧里才有的稀罕情节。 “你怎么不吃?”沈艾坐在郑屿年旁边,难得心情愉悦,便关心了他一句。 “我不喜欢吃牛排。”他随口搪塞。 “吃吧,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别的事情,”沈艾看他面色凝重,看上去像是有心事,“你说能有什么事情能比吃饭还重要?” 你倒是头脑简单。 郑屿年懒得和她一般计较,你看看这个沈艾,浑身上下哪里有一点女生的样子,受了伤还照样生龙活虎,吃饭更是狼吞虎咽,和淑女二字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她这会倒是和那些阿谀奉承围绕在周渝尘身边的人不同,竟然舍得腾出时间来短暂关心一下自己。 “那个……” 如此,她虽然没什么礼貌,但是说出来的话也不至于特别令人讨厌。 “什么?” 就连郑屿年自己都没发现,他说出来的话竟然有少许的温和在其中。 “你要是真的不喜欢吃的话,能不能给我吃啊?” 郑屿年:…… 9. 第九场雨 [] 相较于沈艾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和上蹿下跳,郑屿年显出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 “我是沈艾的同学,来这里拿回我的东西。” 紧接着,有理有据、分外详实地说着两人拿错拉杆箱的乌龙事件。 沈和君再怎么说也算是个有礼貌分寸之人,看着男生说话斯文儒雅,总不至于是个骗子。更何况如果要往早恋那个方向怀疑…… 她看了看自己比男生还男生的女儿,算是打消了这个疑虑。 临海城市便是这样不好,夏末的天,说变就变。第十二号台风马勒卡登陆,来势汹汹,雨说下就下,刚刚还艳阳高照,这会就狂风大作,颇有“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气势了。 “阿姨,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先回去了。” 郑屿年对待沈和君的态度与沈艾可谓是天差地别。 然而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气压就和龙卷风似的,差点要把人连同躯壳一起刮到九霄云外。 雨就和刀片一样猛烈,仅仅这么一会,门口的地就湿了大片。 有几滴不留情地飘到沈艾脸上,就像是活活被人抽了几个巴掌似的。 “你……” 你要走就快走,能不能把门赶紧关上。 沈艾对郑屿年并无过多的挽留,那些原本生长起来的细微关心,也早在他一遍遍地揶揄自己后所剩无几。 “你要是没事的话,不如先在我们家躲躲雨吧。” 可是沈和君的亲自开口,却是让沈艾都没办法回绝。 “沈艾,你去给你同学拿块毛巾,他衣服都湿了。” 不用想,也知道背后的沈艾是怎样咬牙切齿的表情,郑屿年满意地对着门外撑着伞的曹管家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走。 沈和君什么时候开始走佛活济公普度众生的风格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沈艾一边拿毛巾,一边这么狐疑地想着。 郑屿年这人总归算是金贵之躯,沈艾还是不想被人看扁,于是咬咬牙,把自己年前喝喜酒收到的一条崭新洁白的洁丽雅给拆了开。 这人也忒不会掩饰自己,心思全部都写在脸上。 郑屿年想起那天她和母亲被地痞流氓包围的样子,忽然心中升起一缕愧疚的炊烟。 “我拿衣服擦擦就行。” 他随意拿外套往脸上抹了几下,头发还是有些湿漉漉的。 这趟进城,沈和君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连骂沈艾的频率都连带着小了些。她一向忙,坐不住椅子。 这回她进了种新材质,甚至新得有些不现实。 “妈,你进这些棉花回来干什么?” “这些不是卖的,卖的东西我放在那个袋子里了,”沈和君指了指一旁写着“尿素”的一个蛇皮袋,“这不是你大姐快回来了,我拿这些棉花做些土布,到时候让她带些回去。” “阿姨还有这种手艺?” 有人听得一知半解,有人确实有如遇到知音。 郑屿年的眼睛难得冒出金光。 “是啊,你也知道吗?” “以前我妈和外婆还在的时候,总喜欢在一起捣鼓这种手艺,虽说现在市面上各种形形色色的布料多了,但终究是和这手工制作的比不了。” “唉,可惜啊,”沈和君一听到郑屿年说起“还在”两个字,不由得开始伤怀起来,“还不知道到以后会怎么样呢。” 沈艾很难相信这两人竟然会有共同语言,她蹲在一旁替沈和君归置这次的布料,倒是显得像个局外人。 虽说如此,但是沈和君开始询问敌情的时候,她还是默默竖耳倾听。 “你叫什么名字啊?” “郑屿年。” “小郑啊,你也住宏渔湾吗,以前倒没见过你。” “我住镇上,离这里其实也不远。”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啊,兴许我们还认识。” “郑志扬。” 沈和君竭尽全力回想,也记不起来:“这还真不认识。” “阿姨,他做小本生意,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你成绩怎么样啊?” “还行。” “一般考几名?” “第一。” “班级第一啊?” “年级。” 沈和君的目光忽然变得分外尊敬:“哎呦呦,麻烦你了小同学,以后还要多关照关照我们家沈艾。” “不麻烦。” 沈艾这么听着,内心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没想到这个和自己一样叛逆出逃的毛头小子,成绩竟然这么好。 他的新妈妈吕倩又这样有钱,说明他们家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天哪,还真是一条命各有各的活法。有的人出生在贫民窟,就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 分外可悲啊。 眼看着风雨都渐渐小了起来,远处也有了阳光微弱的光明,似乎是阵雨过去,短暂拥有一段雨过天晴。 沈艾看着郑屿年在家中觉得分外膈应,于是自己下了逐客令。 “雨停了。” 没有人理会沈艾这句话,倒是让沈和君另起了一个新的话茬。 “小郑,要不要在我家吃顿饭?” “恭敬不如从命,谢谢阿姨。” 沈艾:…… 当沈和君在厨房的烟熏火燎里穿梭的时候,沈艾总算有机会和郑屿年单独交流。 “你还真赖在我家不走了?” “沈阿姨留我吃饭的,不关你事。” 显然,沈和君作为亲妈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行为深深刺激到了沈艾:“那我的小马哥海报,你什么时候能还我。” “你还欠我东西没还呢,我凭什么要还你。” “我真不知道那本谱子在哪,我都没翻过那个箱子。” 提到这里,郑屿年忽然无比郑重地凝视着她。 这么一看,倒是把沈艾盯得浑身发毛。 “你知不知道,那个谱子可不便宜。” “多少钱。”沈艾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还清这笔债。 “一首没发行的歌,你说呢,”郑屿年的一字一句落句虽轻巧,但在沈艾心中却掷地有声,“说是无价之宝,不为过吧。” “我家门前有块地,常年没人打理,杂草长了一堆,有空你就可以来看看。” 免费的除草工。 他倒是想得美! 沈艾倒吸一口凉气,知道自己这次八成是跑不了了。 吃饭时沈艾心不在焉,心里思量着有什么来钱快又不犯法的渠道,毕竟她可不想当郑屿年家里一辈子的包身工。这样的入神,以至于把一颗硕大的西兰花掉在了地上之后也没能察觉。 “沈艾,快捡起来,一会蚂蚁要来了。” “哦哦哦。” “没事阿姨,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