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 1. 第 1 章 [] 应小满向来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被亲生爹娘抛弃荒野的女婴,既没有被野狼野狗拖走吃了,又没有饿死冻死,还被上山打猎的义父捡回去,从此有了个家。 被捡回去的时机正好,不早不晚。 “小满”这名字也好听。 她七岁在私塾旁听,响亮报上自己大名时,“小满”两字在满屋子的“狗蛋”,“铁柱”里仿佛一股清流,私塾先生眼前一亮,连声称赞,“好,好。” 先生摇头晃脑吟道,“儒家经义忌不满,又忌太满。‘小满’者,满而不损,刚刚好之意。给家中的女孩儿起如此好名,小满呐,你父亲可是秀才出身?” 应小满老老实实说,“我爹不识字。” 先生一愣,“不识字,如何取得这般好名字?” 满屋小子们哄然大笑。乡下村子知根知底,小子们七嘴八舌道,“因为小满是她爹山上捡的。” “捡回来那天刚好是小满节气,就起名叫小满。” “差两天就是芒种。要是她爹在芒种那天把她捡回来,她就得叫芒种。” 先生一口气噎得上下不得,怒喝道,“旁听的小丫头站在屋里作甚,出去外头站着!还有你们这些目无尊长的小子,让你们接话了么?接着背书!” 满屋响起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声响里,应小满从兜里抓了把山核桃,双手捧去先生桌上,乖乖站去外头窗下旁听。 义父家里穷。出不起束脩。 先生学堂规矩严,不收女娃娃。 但乡里渴学又没钱的男娃女娃站在私塾窗外头一溜排,旁听整个上午,屋里的先生睁只眼闭只眼,从不赶他们。 应小满虽然没正式上过一天学堂,但千字文自小背了个囫囵,磕磕碰碰也能读几篇诗词。 义父体格壮得像头熊,可惜瘸了条腿,不常去深山打猛兽,外山打猎的营生勉强能糊口。 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义父念了几百遍“等存够钱,给你和你阿娘一人扯一身绸缎衣裳”,年年岁岁过新年,始终没能存够钱,她和阿娘始终没能穿上绸缎衣裳。但爹娘疼她,没绸缎衣裳,年前咬牙扯两尺新布,她穿一身新布衣裳也能喜气洋洋过年。 乡里百来户人家,爹娘嫁女儿、卖女儿的事年年都有。应小满长到豆蔻年纪,出落得远近闻名,提亲的媒人、张罗采办的牙婆几乎踏破门槛,百里外的镇子上都有大户托人上门拐弯抹角地问。 义父鼓起一身腱子肉,提起门栓把人一律打出去,怒喝,“自己睁开狗眼看看,配不配我家小满?” 乡里议论纷纷:“应家当家的是个心思大的!” “连开布庄的东家都看不上,存心要把他家女儿献给城里贵人!” 闲话归闲话,应小满长到十四五岁上,初见的人往往看呆,人人都觉得镇子里的几家大户确实配不上她了。 然而天下诸事大抵是此一时彼一时,好运气实难持久。 应小满长到十五岁这年,义父生了场重病,药石难医,黑熊似的壮实身板眼看着瘦下去。 到了冬天时,义父的病情越发不好了。这天强撑着病体起身,挥舞门栓愤然赶走上门提亲的吴员外家的媒人后,义父吃力地扶着门喘息,胸腔深处仿佛破洞的风箱,呼啦啦地漏气。 “这处不能待了。”义父站在新砌没两年的三间瓦房院子当中,目光却越过了四野落雪山头,遥望向山峦尽头的北方,“等我不在,留你们孤儿寡母在乡野里,容易招虎狼。” 义母抹着泪说,“你歇着!我去灶上炖只鸡。你好好喝碗汤,发身汗,明早病就好了。” 义母的背影乍离开屋里,义父立刻吩咐说,“小满,关门。我有重要话说给你听。” 应小满吃惊地关门。“什么事要瞒着阿娘……” “喊义母。”义父严肃地说,“这么大了,还喊什么阿娘!你是有自个儿亲生父母的。我不是你亲爹,只是你义父!记好了。” 义父生气起来,声响隆隆的在瓦房里回荡。应小满耳边震得嗡嗡的,却早习惯了,乖巧地坐在土炕边,“义父要说什么。” 义父满意地一点头,把炕头的瓷枕头搬来,揭开覆盖布套,伸手进去掏了半晌,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雪白纹银。 应小满骤然一惊,失声说,“爹你竟然背着阿娘藏私房钱!” 义父当即咳得几乎吐血。 捂住胸腔剧烈咳了半晌,愤然说,“不许……咳咳,喊我……咳咳!不是……” “义父!”应小满知错立刻改口,替义父拍肩安抚顺气的同时委婉说,“义母她老人家虽然不喜欢你藏私房钱,但钱太多了,义母还是会欢喜的。咱们告诉她罢。” 义父又露出欲吐血的表情,愤然道,“不是私房钱!不许告诉你义母知道!” 他招呼应小满坐近,指着银锭道,“这五十两银不是我的,我只是替人保管。如今银子还在,人却……唉,早不在人世了。” 义父盯着窗外光秃秃覆雪的山头,露出罕见的怀念伤痛的表情,再次叮嘱说,“不许告诉你义母知道。若她知道了,这五十两银必然被她拿去办丧事。我死都死了,何苦糟蹋钱!阿满你拿着,等丧事办好,我入了土,安顿好你义母,你揣这五十两银替义父去一趟京城。” 应小满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眼泪却抢先一步落下来,滴在土炕上。 她忍着哽咽说,“去京城做什么,投奔亲戚么?眼下才入冬,路不好走,等开春我们再做打算罢。” 义父冲她咧嘴笑了笑。 他长得又黑又壮,面相凶恶,乍看确实像山里的黑熊,如今人重病中,笑起来比平日更不好看。但看在应小满的眼里,天底下再没有比义父更和善可亲的笑容了。 义父抬手替她捋了捋满头柔顺秀发,把沉甸甸的五十两银塞进应小满手里,说,“义父等不到开春了。” 棉布帘子从外掀起,义母捧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裹着满身寒气进来,迭声说,“快点趁热喝汤,再多吃点肉。看看你瘦成啥样了。” 义父接过鸡汤,问土炕边上坐着发愣的应小满说,“我交代的话都听清楚了?听清楚回自己屋里歇着。” 应小满低头抹干净眼泪,怀揣着五十两银子回自己屋。 * 第三天清晨时,应小满被一声急促的哭喊惊醒,披衣冲去隔壁屋里,义父躺在土炕边上,人已经在倒气了。 义母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瘦小的肩膀紧抱着义父,无措哭喊,“小满她爹!小满她爹!” 应小满扑上去,两人合力把义父沉重的躯体扛回炕上,狠掐人中,义父悠悠醒来,强撑着一口气,在昏暗晨光里紧盯着应小满,嘴唇吃力闭合,“抱——抱——抱——” 应小满哽咽一声,含泪上前抱了抱义父。 义父大急,露出“你这伢儿可别给老子忘了”的眼神,瞪眼憋气,艰难吐出最后一个字,“——报仇!” 旁边的义母惊愕地瞪大了眼。 应小满哽咽着应下,“小满记得,办好丧事,立刻去京城报仇。义父你安心走罢!” 义父舒心地长吐出口气,安心闭上了眼。 * 义父虽然是不识字的山野猎户,实在是个大智若愚的清醒人。 他自己果然没能熬到开春。 应家失却了顶梁柱,果然立刻就招来豺狼虎豹。连头七都没过,应小满身穿重孝麻衣还在跪灵堂,应家就来了一波认亲的人。 “我的孩儿啊。”六七个陌生面孔不请自来,有男有女,为首一个三十来岁 2. 第 2 章 [] 三月开春时节,杨柳垂城,飞絮如烟。 京城何处不安居。 城南靠近汴河河道的铜锣巷口,应小满拽着网绳,踩着满地泥泞,把沉重的渔网往巷子里拖。 “小满回来了?”挂满晒衣架的窄巷里探出个妇人招呼,“你娘早上又犯病了,洗着衣裳差点栽河里,我们几个赶紧把她掺回来。你得空再请个郎中看看。” 应小满一惊,把网绳随便往路边歪脖子榆树上系,三两下结个死结,“多谢杨婶子,我去看看我娘。”话音未落,人已经小跑进自家窄门去。 几个闲坐在家门口摘菜的妇人围拢过来,“应家闺女又拖回来什么活东西?上回她拖回来的几尾鲜鲥鱼可卖了个十足好价——哎哟!” 打头那妇人惊得往后一跳,“网子里头怎么有个人!” “救命哪。”被吊在网里的婆子五短身材,瞧着身高不过五尺,臊眉耷眼的,喊救命都不敢大声,一双三角眼时不时斜觑应家半掩的家门。 “小娘子简直是个疯子。人家网鱼,她网我这老婆子。赶紧来个人把我放下。半条命都去喽。” 铜锣巷里几家常住的妇人却不大听信, “应家小娘子长得好,你这贼婆子是不是动起不干净的心思,被人家小娘子给逮着了?” “上次网起来吊树上的是个拐子。后来移交顺天府衙门,重重打了四十杖。你这婆子贼眉鼠眼的,瞧着也像个拐子。” 网里的婆子迭声叫苦,“哪能是拐子,老婆子有名有姓,是官府正经上了名册的牙人!小娘子长得万里挑一,泼天富贵不接,却在汴河边做卖鱼杀鱼的三两文生意。有贵人瞧上了她,老婆子有心给她寻个好去处,找上门才说道几句就……” 应家木门从里打开,应小满探出半张玉雪似的面孔,“后半截你怎么不提?我说卖鱼七十文一条,杀鱼三十文一刀,生意足够养活家里,不去大户人家做牛马,你这婆子连拉带扯要把我带去贵人的船前看一看。谁喜欢被人当鱼挑拣着看?” 杨家婶子忍笑说,“这婆子纠缠不放,你就把婆子兜头一网,从河边直拖回来了?” 应小满忽然紧张起来,问乡邻,“我没伤人,路上台阶石子磕着碰着不算我伤的。不犯法罢?” 妇人们纷纷笑说,“又没打杀,不犯法。” “可惜你阿娘身子不好,若身子好些,碰着撺掇闺女卖身做婢的,操起捣衣棒槌一顿好打也使得。” 应小满轻吁口气,不犯律法就好。 好容易在京城安顿下,各处衙门扯皮几个月,母女俩刚刚定下“十等坊郭户[1]”的女户身份,从京师店宅务[2]处以三百文的极便宜价钱租下铜锣巷这处屋子。 若犯了事,官府依照律法把赁屋收回,那可糟糕得很。 她解开网绳,把牙婆放下,“别再来找我。第二次就捣衣棒槌伺候了。”牙婆抱头鼠窜而去。 京城是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居民百万,百川纳海,住下谋生容易。但京城规矩大,想要和本地老油子那般混得如鱼得水,外乡人大不易。 私塾里的先生时常摇头晃脑地念一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行了千里路,一路从汉水边的小村落北上京城,眼界大开。 渔网里兜住的除了牙婆,还挂着零散几尾鲜鱼,网乍散开,许多鲜鱼掉在地上活蹦乱跳。应小满边蹲地上捡鱼边和邻居们闲聊。 “那婆子非说我长得好,撺掇我去大户人家做婢女。但我看京城长得好的人很多啊。” 她相当不解,“就说今天河边那艘两层大船上拿我当鱼挑拣的贵人。我瞧着人年轻得很,穿一身鲜亮衣裳,长得相貌堂堂的。他身边的小厮各个清秀,婢女各个美貌,加起来有十来个,不够伺候他的?为什么还要寻我去做婢女。” 杨家婶子笑说,“京城里这些贵人呐,哪有知足的时候。哪怕纳了二十房美貌小妾在家里,还要在外头养外室,还要逛楼子,还盯着要纳二十一房小妾呢。” 应小满倒吸口凉气,喃喃地说,“一个人纳二十房小妾,小妾又生孩子,那不是得要二十来个院子才住下。难怪京城的高门大户,家家都要建那么大的宅子。” 入京这几个月,她惦记着义父的临终嘱托,隔三差五就出去转一转,从茶馆瓦肆里留意打听姓雁(燕、砚)的京官。 城南铜锣巷紧靠鱼市,又挨近汴河河道,从早到晚弥漫着鱼腥味,街巷一年四季都泥泞不堪,是穷人家才住的地段,稍微有点钱财的八品小官也不肯住这处的。附近当然不会有多少供人消遣花钱的茶馆瓦肆。 她每出去一次,就得如货郎那般走街窜巷,穿过小巷插近道往北走。 走到城北、城东北一带富贵人家的街巷,那边多的是茶馆瓦肆,喧闹酒楼,自然还有更喧闹的花楼。 头次真正意识到‘深宅大院’四个字的含义,是二月初的某天,她穿一身素棉旋袄,站在城东某处安静巷边,盯着整条街巷整齐的青瓦围墙,墙上每隔十步便以不同颜色的砖石拼砌莲花鲤鱼形状,一直延展了整条街。 她赫然意识到,这整条长街圈着的,竟然是同一家的大户宅院,懵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然后就有个路过的贵人勒马停在她身边,侧身略端详两眼,折扇往她下巴上一抬,和颜悦色问她,“可想进这处宅子,安享富贵?” 当时她倒没想过什么“安享富贵”,但她很想知道这处大宅子姓什么,是哪家的。 于是她避开那把冰凉扇子,人却没走,只仰头问,“这宅子是雁(燕、砚)家的么?” 穿戴紫貂披风的郎君一挑眉,对左右长随笑说,“还以为路边拣着只小白兔,原来人家守株待兔,我才是那兔子。” 把折扇转过来收拢,慢条斯理伸指掸了掸貂裘表面的浮灰, “自个儿都打听好了还故意问我。没错,这里是雁家,我是雁家嫡出二郎。随我进去罢。” 听到“这里是雁(燕、砚)家”五个字时,应小满精神大振,眼神都亮了。 “富贵什么不相干,我只想进去看看。跟着你当真可以?” 马背上的郎君又一挑眉,对左右笑说,“听听小白兔说话。你们都该学学。” 说着便将手中折扇合拢递过去,示意应小满拿着。她一怔,以为京城大户人家进门的规矩要拿扇子,乖巧地伸手捏住名贵的象牙扇柄,跟在那贵人马后走进雁(燕、砚)家大门。 只待不到两刻钟就意识到寻错了地方。 这处原来是雁家。大雁的雁。 雁家是外戚勋贵门第,祖上开国武勋出身,世代子弟封的都是将军。 递一把象牙扇子领她进门的雁二郎,看似风度翩翩像个文人,其实身上已经有了五品指挥副使的职务,领着皇城一路禁军差事。 肯定不是义父要寻仇的狗官yan家。 应小满被领进雁家大门只花了两句话功夫,抓起门栓打出西角门花了足足两刻钟。 街头小巷里七拐八绕,又花整个时辰才把追在后头的追兵给甩掉,回到城南铜锣巷时,鞋底都走薄了。 这是二月里的事。 居京城,大不易。应小满被打击了一场,半个月没去城北。 在城南河道边连杀半个月的鱼。 铜锣巷里都是寻常百姓家,家家户户窄门小院,义父要寻仇的狗官yan家绝不可能在这里,住着放心。 只是义母偶尔犯病症时,请郎中不容易。 3. 第 3 章 [] 这天半夜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只是京城南边的锣鼓巷本就一年四季泥泞,小雨连绵的季节里,锣鼓巷理所当然积了水。 应小满穿一身防雨的油衣[1],提着空网兜,脚下趟着积水走进巷子。才走几步,门里的义母听到动静,已经拉开窄门迎出来。 对着倚门张望的义母,应小满摇摇头。 河道水位暴涨,这几天捕鱼的收成都不大好。雨下个不停,鱼市买鱼杀鱼的主顾少了五六成。 义母那边洗衣的生意也比晴天少了。 母女两个关起院门,从屋檐下解开吊篮,支起两张小杌子并排坐着,仔细数一遍吊篮里头的铜子儿。 “除去这个月的三百文月租钱,还有两贯并四十个铜子儿。” 义母欣慰说,“还好京城鱼价贵,前阵子积攒不少。咱们就两张口,省点吃,两个月花销足够的。” 应小满有点烦恼。“请郎中的钱没算进去。” 义母连连摆手,把吊篮又吊回去屋檐下, “我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请郎中也治不好,不请郎中也能过去。不用花冤枉钱。” 灶台边响起忙碌动静。应小满坐在门边,抬头出神地瞧一会儿雨里低飞来去的燕子,和义母商量: “我看这场雨三两天不会歇,河道退水又得三两天。鱼市的生意看来不能一年四季的做,得找个别的生计。” 义母边切菜边说,“鱼市那边不去也好。最近你去得勤快,兴许抢了旁人生意,不知哪些缺阴德的货色在背后嚼舌根,我都听到好些。说你是 ‘杀鱼西施’,街头浮浪儿专来寻你买鱼杀鱼之类的闲言碎语。” 应小满听得笑了,漂亮眼睛弯成月牙儿,“杀鱼西施?这绰号还不错。管他来买鱼杀鱼的是什么人,只要给钱的都是主顾。” “不成。” 义母放下菜刀,“被人泼上‘色相招揽生意’的臭污水,女儿家名声毁了,多少钱能洗干净?你最近少去鱼市,做点别的生意罢。我看京城人爱吃,我可以做咱们乡里豆腐脑儿的生意,出去支个早点摊子卖。” “娘你歇歇。” 轮到应小满不乐意。 “做早市豆腐脑儿生意,三更就得起来磨豆子。你身子累着,晕眩又发作怎么办?京城总有不那么辛苦能赚钱的行当。” 义母突然紧张起来,三两步坐回应小满对面,攥起她的手: “我听说前些日子牙婆撺掇你的事了,有些行当再赚钱也不能做。想想你爹,咱们千里迢迢来京城,可不是为了把你卖去大户人家做牛马!” 应小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娘放心,爹的话我记得很牢。我千里迢迢来京城,当然是为了报仇杀狗官的!” 义母听前半截话时眼含欣慰,听到后半截,一个没忍住,激动地咳起来。 “不不不,老头子都入土了,你爹的话不用记那么牢——” 应小满已经起身去拿油衣。 说起来,她有大半个月没去城北打听仇家消息。趁着下雨无事正好走一趟。 —— 但今天注定是个意外频发的日子。 应小满才走出铜锣巷口就吃了一惊,河道边的景象和往日大不相同。 甲胄鲜明的官兵冒雨排成两排把守河岸,几个身穿朱红官袍的官员来回奔走,大声呵斥什么,撑伞看热闹的百姓层层叠叠,一个个伸长脖子往河里张望。 应小满掂着脚尖也往河里张望一会儿,哟,还是水鬼。 二十多号身穿黑色水靠的“水鬼”在湍急河道里一趟趟地扎猛子寻摸,眼熟的双层官船依旧停在河中央,大白天地亮起满船灯笼,映照得滔滔白浪反射亮光。 “又怎么了?”她凑近围观人群,“还是寻尸体?” “可不是。”围观妇人兴致勃勃地说,“听说这回掉下水的是位官爷!” 旁边一个明白人插嘴说,“惊动禁军的人封锁河道,落水的肯定是个大官。” 另一个更明白的围观客道,“也不见得是官。京城这处贵人多了去了。也有可能是哪家的衙内公子,或者皇亲国戚家里的人。但非富即贵是肯定的,瞧瞧这阵仗。” 围观客冲河道边排成两排的禁军一努嘴,“人报的是‘失踪’,‘或落汴水‘。意思说,只是寻不见人,不见得跌落水里,就已经越过顺天府惊动禁军,派遣如此之大的阵仗沿着河道找寻啊。” 应小满正屏息静气地听几位明白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剖析情势,河边众百姓忽然齐齐又发一声大喊。 阵仗听着耳熟,应小满往灯笼明亮的大船处望去,果然见几名“水鬼”托举一具肿胀尸身浮出水面。 灯火映照得鲜明,围观百姓发出一阵阵惊骇噫声。 这具尸身被水藻缠绕,已经腐烂得看不出面目形状了。 “哎,水底沉尸现世,或许又牵扯出一桩冤案,可惜不是他们要寻的贵人。” 围观客惋惜叹气,“如果昨晚刚刚落水,水里泡一夜,绝不至于烂出森森白骨。还得继续找。” 果然,“水鬼”们并不停歇,又纷纷扎猛子下河去。 应小满露出思考的眼神。 她扭头问最明白的那位围观客,“贵人落水失踪,尸身寻获送回家里,会得大笔酬谢还是会被扭送去官府衙门?” 围观客惊异地瞥来一眼。 斗笠油衣挡住应小满的大半个身子,只看得出是个穿素色布衣裙的身量苗条的少女。 “小娘子听口音是外地人罢。如果能把贵人的尸身顺利送回家宅,那还用说,必然会得厚厚赐赏,说不定够吃用半辈子的。” 围观客揶揄地笑了,“但京城处处都是贵人,咱们这种布衣小民,连贵人的出身相貌都一问三不知,又如何凭借尸身断定贵人身份?万一弄错了呢?送对门路你得横财,送错门庭你得一顿狠打。小娘子,即使尸身摆在你面前,就问你敢不敢?” 应小满嘶了声,“这门生意不好做。”想想又问,“不是贵人家里呢?也会捱一顿狠打?” “不是贵人家里就不相干了。送错尸身最多挨顿骂,你还不会跑吗。” “哦。多谢指点。” 河岸边围观的人群里,她把身上油衣裹紧几分,吃力挤出人群,依旧去城北。 这趟城北之行却大有收获。 走过一处不认识的街巷时,雨势陡然大起来,她跑去路边茶肆下避雨。茶肆在雨天里生意门可罗雀,茶博士无事可做,和屋檐下躲雨的应小满闲聊了两刻钟,意外收获许多新消息。 原来京城高门当中,除了勋贵门第的雁家,还有个出名的晏家。 晏家是诗礼大族,世代长居京城,祖上出过宰相,城北的宅子绵延几里。 她不熟“晏”字,茶博士蘸水把字写在门板上才恍然。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又细细问了许久晏家的情况,越听越感觉,像。 像义父咬牙切齿提起的——蔫儿坏的文官世家。 雨势减缓时,天色也逐渐暗下。应小满慢腾腾地往回走。 今日第二个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三月初昼短夜长,京城人爱吃,看重早晚两顿饭食,天擦黑时沿街就开始出摊,吆喝声此起彼伏,热腾腾的烟火气弥漫街巷。 应小满路过一个炸羊头签的摊子,耳边听到摊主和熟客闲聊,“听说城南鱼市淹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