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坠(重生)》 1. 第 1 章 [] 徽庆二十八年,冬。 无言的寂静笼罩着整座京城,更夫敲着梆子从威严的朱门前经过,惊起后院枝头上歇息的寒鸦。 更深夜长,北风呼啸而过,树梢上的积雪窸窸窣窣落下来,门外值夜的丫鬟浑身一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旋即小心翼翼地回头朝屋内望去。 槛窗被积雪映得明亮,隐约勾勒出一个清瘦的人影。 里头的人听见动静,平静地开口问道:“琇莹,现下是何时辰?” 名唤琇莹的丫鬟轻轻推开门,点上油灯,漆黑的卧室顿时明亮几分,琇莹这才看清窗前枯坐着的人影,急忙拿过一旁的狐裘给她披上,叮嘱道:“更夫刚敲过丑时梆子,夜深雪重,夫人莫要坐在窗户边上。” 昏黄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裴知绥半侧脸的轮廓,她瘦削的脸庞上没多少血色,比屋外的积雪还要苍白,眉眼低垂着,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大夫是如何说的?” 琇莹一愣,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今早大夫给裴知绥把过脉,确诊为肺痿,没多少日子了,让她们做长久计。 “那些个庸医,只会信口胡诌,夫人不听也罢,待奴婢给您请一位更好的大夫——” 裴知绥微笑着打断她,“满京城的名医都来过了,就连宫中专门替圣上诊脉的姜老太医也来过几回,他都束手无策,我们就别白费力气了。” 琇莹紧咬下唇,眼眶渐渐红了,小声道:“若是圣上龙体康健,太后娘娘和裴家的叔父们还在世,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踩着夫人您的富贵往上爬......” 话还未说完,裴知绥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消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语不发。 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僭越,琇莹连忙跪地,“是奴婢失言!” 窗外的飞雪渐停,而朔风不止,不停地拍打着半掩的槛窗,裴知绥伸出素手将窗户敞开,呼啸的朔风在屋内肆意乱窜。 “幼时不知何为愁,常淋得雪满身,外祖母每每见了,都是要念叨几句的,若是舅舅也在,少不得玩一回骑膊马,让那些个迂腐的言官们跳脚。” 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折枝声,风卷起细碎的雪花,飘落在裴知绥的眼睫上,眉眼间隐约可见当年的风采。 裴知绥作为华阳长公主独女,出生后没多久就被圣上亲封为永嘉郡主,自幼养在太后身侧,叔父亦是赫赫有名的平阳郡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谓是荣宠至极。 却偏偏嫁给一个籍籍无名的侍卫。 成婚后,她的夫君谢云湛凭借圣上的荣宠和裴家的扶持一步青云,逐渐展露狼子野心,先前的满腔真情亦如云烟消散。 更可恨的是,谢云湛攀附上了皇后的亲弟——定国公,二人在朝中拉帮结派,蠢蠢欲动。 太后驾崩,太子战死沙场,圣上因忧心病重,亦是皇后和定国公的手笔! 诺大的朝堂之上,竟无一人能与定国公的势力抗衡。 一盏油灯明明灭灭,很快被狂风吹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琇莹欲将油灯点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不可思议地盯着窗外的某处。 裴知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东南方向伫立着京城最繁华的酒楼——杏花楼,已经闭市的酒楼此刻火光冲天,浓烟直窜天际。 没过多久,外头的街道上渐渐响起喧嚣的吵嚷声。 裴知绥眉心微蹙,一道不详的预感从心中升起,声音不自觉地颤抖着。 “琇莹,谢云湛今晚在哪?” 琇莹意会,快速说道:“将军今夜应是宿在香云坊。”又补上一句,“夫人不必忧心,想来只是酒楼走水,武侯铺会派人扑灭的。” 香云坊,京城中名声最大的青楼。 成婚三年,裴知绥对谢云湛的爱意日渐消减,太后和平阳郡王去世后,她几次三番尝试取枕边人的性命,皆败。 “呵。”裴知绥嘲讽似的笑了,“羽林卫负责京城守卫,杏花楼无故起火,迟迟未扑灭,想必和我们家这位羽林将军也脱不了干系。” “您是说......今夜会有动静?”琇莹自记事起便跟着裴知绥,立马就领会她的意思,圣上病重,定然会有奸臣逆贼趁虚而入。 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沉寂的夜幕,犬吠狺狺,纷乱的马蹄声盖不住百姓的哀嚎。 京城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府中的下人们却格外安静。 四周的哀嚎声渐止,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却在谢府门前停了声响。 竟有一队人马打上了谢府的主意? 屋外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裴知绥略一思索,麻利地将门窗紧紧锁上,解下名贵的狐裘,从柜子底下翻出一件最朴素的袄子穿上,又在妆奁底下一阵摸索。 “啪嗒”的一声,妆奁底下弹出一层暗格,一把嵌玉金柄的匕首静静地躺在上面。 她将匕首仔细藏在袖间,再翻箱倒柜地寻出另一把短剑递给琇莹,顺手将她头上的发钗摘下。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沉闷脚步声,来人步伐稳健从容,随即门上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琇莹的一颗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壮着胆子大声喊道:“谁?!” “夫人,属下是将军身边的雁六。”门外的人不急不慢道。 裴知绥想起来,谢云湛身侧确有这么一位侍从,声音也相像。 “今夜有叛党攻城,京中动荡,属下奉将军之命来接夫人。” 此话一出,琇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原来府外的人马是谢云湛派来护送夫人的。 这一招骗得过琇莹却骗不过裴知绥,她心知今夜叛乱的主谋多半就是谢云湛,他倒戈安国公,恨不得将皇室之人赶尽杀绝,扶植宋皇后亲生的六皇子继位。 她冷冷一笑,“去岁圣上拨了一支羽林卫精锐暗中保护本郡主,到现在也没听见动静,想来已经被你们解决了。我这夫君,可真狠啊!” 门外的人顿了顿,平静无波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肃杀,“属下听不懂夫人在说什么,还请速速开门,莫让将军久等——” “等”字刚落,门扇猛地被人踹开,雁六带着两名侍卫静静地立在门前,朝外一挥手,“夫人,请吧。” 裴知绥隐晦地看了一眼侍卫手中的剑,终是妥协般走出屋门。 雁六没有动手,说明上头的指令是活捉羁押。 大街上四处飘散着难闻的血腥味,安国公的军队还在继续屠城,那些不愿投靠叛党的臣子都被杀了个干净,巷子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 裴知绥如同行尸走肉般跟在雁六身后,前方便是含元门,城门大开,皇宫内估计早已尸横遍野。 脚步一顿,身后的侍卫立即握紧了剑鞘,雁六摆手示意他们停下,裴知绥恍若未闻般停在原地,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朱门上的匾额。 中书第——傅府。 中书令一家十三口,皆被吊死在府门前的梁上,最边上那段稍长的白绫上,吊着个年仅四五岁的孩童,他们面容平静,像是约定好一般从容赴死。 她上前将尸身一一放下,最后走到其中一具女子的尸身前, 2. 第 2 章 [] 裴知绥做了一场昏昏沉沉的梦,喉咙干得像被火烧似的,难受得紧。 “琇莹......水......” 床边的人闻言,缓缓扶她坐起,清茶顺着她的喉咙滑下,顿时如久旱逢甘露般舒畅。 “小祖宗,慢些喝。”床边的人略显无奈,轻轻抚着她的背。 裴知绥顿时,急忙睁开眼看清床边之人的面容,旋即扑进她的怀里,双手紧紧圈着她的腰,像一只被遗弃又再度归家的小兽。 太后被她勒得痛了,本想轻声斥责,垂首望见那张遍布泪痕的小脸,便放缓了声音道:“阿檀做噩梦了?” 阿檀是长公主夫妇亲自给她取的小字,意为花中红蕊,希望掌上明珠能如红蕊般受人呵护,余生顺遂。 裴知绥抬起头来看太后。 正值盛夏,树影透过窗棂落在太后的侧脸上,柔和了那几道或深或浅的褶皱,为她雍容华贵的脸庞平添几分慈祥。 裴知绥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外祖母......” 圣上病重时,她被谢云湛以礼佛的名义支开,宋皇后则趁机对外祖母下毒,她赶回京城时,连外祖母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只剩皇陵中的一具石棺。 外祖母还活着,真是上天给的赏赐! 恰好琇莹捧着漱盂走进来,太后转头吩咐道:“永嘉醒了,快去请太医来。” 琇莹立马应下,转身出门,裴知绥的目光顺着她的背影落在屋内的装潢上。云顶檀木梁、鎏金鹿灯,殿中央的象首金刚熏炉......这些分明是她出嫁前居住的昭阳殿的布置! 她这是,重生回到了大婚前? 脱离太后的怀抱,在身上一通翻找,摸出了一个温润通透的羊脂玉佩。裴知绥看了又看,也没能在上面找出一丝裂痕。 白璧无瑕,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此时圣上还未赐婚她与谢云湛,一切都还能挽回。 “外祖母,现在是何年何日?” 太后见她神情怪异,忧心忡忡道:“徽庆二十五年,小暑刚过便你偷溜出宫,淋了雨起了烧,整整昏睡了三日。” 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今日正是圣上赐婚的日子! 裴知绥猛地坐起,穿鞋下床更衣一气呵成,一旁正准备伺候更衣的宫女滞在原地,齐齐扭头去望那风一般离去的背影。 “外祖母,阿檀有事要拜见舅舅!” 太后望着门外同样怔愣的太医,失声浅笑:“到底是孩子心性......” * 朝晖殿内。 御案上的仙鹤烛台雕得栩栩如生,批阅完的奏折整齐地摆放在案上一角,龙脑香在博山炉中缭袅。 中书令傅允申候在案旁,掌心顺着虬髯一路往下,神情凝重地盯着金漆龙纹宝座上提笔拟诏的身影。 顺成帝子嗣不多,仅四子二女,先太子崩逝后,九公主也因风寒病逝,前两年北朔使臣来京,圣上便将二公主送去和亲。 陛下生母早逝,幼时便交由文德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抚养,与华阳长公主一同长大,情谊深厚。长公主同裴相诞有一女,更得圣宠,一出世便被封为永嘉郡主。 十四年前,楚哀王起兵攻入京城,长公主与太子惨死叛军刀下,裴相为陛下挡剑而死。自那时起,陛下便将永嘉郡主视作己出,不仅能够养在太后膝下,还能随意出入朝晖殿。陛下对郡主宠爱过甚,言官多次提醒,恍若未闻。 如今,陛下的掌上明珠要出嫁了。 “永嘉出嫁,诸般礼制皆按照公主出嫁来置办,超擢谢云湛为羽林卫中郎将,傅卿以为如何?” 顺成帝抚了抚眉心,他看谢云湛十分不顺眼,但耐不住永嘉的软磨硬泡,即便不喜,也不能让那穷小子亏待了自己的掌珠。 中书令义正言辞道:“陛下,这不合礼制。” 堂堂郡主下嫁给小小侍卫,还破格提拔为中郎将,无官无爵,靠攀上郡主这高枝一步青云,是为君子之耻。 皇帝正要反驳,殿外的宫人来报:“陛下,永嘉郡主求见。” 旋即面阴转晴,喜道:“快传她进来!” 一袭鹅黄色宫装缓缓走入殿内,福身行礼后,皇帝唤她到跟前来,“阿檀来得巧,舅舅正好在拟赐婚诏书,你看看,擢郡马为中郎将如何?” 不料裴知绥看过后,一把夺过诏书,撕了个粉碎! 皇帝与中书令皆面色大变,一向礼教森严的中书令更是被此举气得跳脚,正准备张口训斥。 裴知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舅舅,阿檀不嫁了!” 皇帝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嫁了?你昨日不还嚷嚷着非他不嫁吗?” “婚姻大事,非儿女可以妄谈,阿檀身为郡主,更应撇去私欲,一切听从陛下与太后娘娘安排!” 中书令怒气渐消,眼神中带了几分欣慰,郡主总算是想明白了。 皇帝却觉蹊跷,外甥女的性子他最熟悉不过,喜恶全凭心意,可一旦看上什么,就一定要搞到手,如今却一反常态地轻轻放下,他总觉得发生了什么。 垂首瞥见裴知绥微微泛红的眼眶,沉稳的声音中带了些许怒意:“你老实同舅舅说,可是那厮欺负你了?若真是如此,朕现在就下旨将他处死!” 裴知绥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些,前世的舅舅为国事操劳半生,她却引狼入室,给了佞臣可趁之机,最终落了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她不能重蹈覆辙! 她敛起眼中情绪,道:“阿檀只是觉得,婚姻大事需从长计议,不可为一时意气冲昏了头。舅舅放心,若他有那个胆子,我会亲手了结他。” 顺成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旋即抚掌大喜道:“哈哈哈,好啊!朕早就看那厮不顺眼,担忧你嫁过去吃苦受罪,如今想通了,那自然是极好,极好!阿檀放心,舅舅定为你寻一位举世无双的夫婿!” 裴知绥笑着应是,福身行礼后退出了朝晖殿。 殿门口的小太监朝她使了个眼神,她不解地朝那头望去,倏地对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英气的剑眉下生了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眼里没什么感情。 是谢云湛。 裴知绥的脚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子,前世的回忆铺天盖地般涌上来,明明是炎炎夏日,袒领外裸.露的肌肤上却落了几片轻盈的雪花,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却是干爽一片。 前世的苦果,今世便由她亲手了结罢!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种种,大步朝谢云湛走去。 台阶到长廊的几步脚程此刻被拉得格外漫长,谢云湛定定地 3. 第 3 章 [] 午后的暑气稍散,宫人们伺候完太后昼寝,便闻徐徐琴音自院子里传来,琴声委婉连绵,似山涧流水,猝而似奔流湍急,末了却哀怨断肠。 曲毕,宫人们似有动容,纷纷望向后院牡丹丛中那抹鹅黄色身影。 宫外的人只知永嘉郡主琴艺精湛,却不知,郡主扇枕温衾,日日抚琴哄太后娘娘入眠。只是今日的琴音,似与往日有所不同,不像哄人入眠,更像哀诉愁肠。 长庆宫后院栽了许多奇花异草,当下正值百花齐放的时节,昭阳殿前的那丛鹅黄牡丹开得格外艳丽,形如细雕,质若软玉,最衬这殿中的主人。 珠珞弓身递上帕子,由衷赞叹道:“主子的琴艺日益精进,奴婢听后只觉心中烦闷洗涤一空,浑身舒畅呢!” 裴知绥轻声失笑,瞧了一眼珠珞那仍显青雉的脸庞,戏谑道:“你才多大,哪知烦闷为何物?每日里最忧心的就是饭食中有无你喜欢的菜罢!” 此话一出,裴知绥嘴角的笑意凝滞,蓦地想起前世的珠珞便是因替她试菜而死,那饭菜里被人下了毒,本是想置她于死地,却误杀了珠珞。 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小丫鬟,还未及笄便无辜惨死,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前世裴知绥查了许久都查不出幕后真凶,这一世,她定要将那下毒之人揪出来! 珠珞顺手将琴收起,哧哧地笑,“在奴婢心里,主子比饭食还重要,只要您玉体康健,奴婢就再无烦心事啦!” 裴知绥素指轻弹她额间,眼尾也染上了些许笑意,一转头,正好瞥见花丛外那无声立着的月白色衣袍。 深宫之中,能悄无声息地进入长庆宫,不让宫人们通报,且如此装束的,就只有东宫那位了。 换作平日,她必定笑脸相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位记仇的主儿。可经历了前世种种,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太子表兄。 前世的沈偃,算得上是凄凉悲惨,他本是先皇后所出的皇三子,皇长子薨后,沈偃便被立为皇太子,虽身份尊贵,却无实权,惨遭定国公一党迫害,战死沙场。 见她发愣,沈偃皱眉垂眼,两步走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曲着往她发顶用力一敲—— “痛!痛痛痛!!表哥你要杀人啊——” 裴知绥呲牙咧嘴地嚎着,想起太后正在午睡,不得不压低了嗓音,恶狠狠地朝沈偃飞了个眼刀。 只不过,触及他那冰凉的寒眸时,她浑身的气焰便弱了下来。 沈偃看了一眼抱着琴囊欲逃的珠珞,无声示意宫人们退下,珠珞点头如捣蒜,转身拔腿就跑。 他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这主仆俩还真是一模一样的皮猴性子! 裴知绥面上挂着讨好的笑,脚下却后退一步,问道:“表哥怎的来了?太后正在午睡,表哥若想请安,可过些时候再来。” 沈偃不动声色地往她脚下看了一眼,淡淡道:“为何突然退婚?”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她。 前世的今日,沈偃也来了一回,亦有一问,问的却是:为何是他? 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谢云湛,自认为谢云湛便是这世间举世无双的好男儿,直言袒露心中所想,却被沈偃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争执之时,摔碎了她随身佩戴的玉佩。 巧的是,那枚玉佩是沈偃亲手雕刻,送与她的及笄礼。 而后他们二人的关系,形如此玉,再难弥补。 沈偃见她魂飞九霄云外,忍无可忍般再度伸出手,指节微曲—— 裴知绥下意识护住头顶,不料“啪”的一声,白皙的额头瞬间起了个大包。 顾不上身份有别,心中怒火腾的一下窜起,她狠狠道:“我要嫁何人,与表哥何干?” ...... 二人沉默地立在原地,一个面色冷若寒冰,一个正绞着手指后悔。 院中东南角的那棵大槐树上,蝉鸣声连绵不断,宫人们本是要去抓的,可此时二人在院内争执,外头的人不敢贸然闯入。 裴知绥袖中的手指快绞成琵琶结时,沈偃终于开了金口,“孤教过你,鸟三顾而后飞,人三思而后行。你身为郡主,一举一动都关乎民生民计,稍一念之差,则贻四海忧。” 见她低垂着头,沈偃又道:“你要嫁何人,孤自是管不着,若是又看上谁家俊俏郎君,孤便提前恭贺郡主喜得佳婿了。” 前半截还算是忠言逆耳,那后半截便是嘲讽了。 裴知绥错愕地抬头,捕捉到沈偃面上有一丝不太自然的神色闪过,除此之外,便只剩愤怒和......厌恶? 她与沈偃自幼相识,每回她闯祸,他便是这样一副神情。 厌恶....... 沈偃前世死前,曾留给她一封书信。 原来在她出嫁前,他就已经对自己厌恶至极。 炸毛的小兽倏地收起利爪,恢复了乖觉温顺的模样,沈偃一愣,定定地望着她。 只听她淡淡道:“太子殿下教训的是,臣女日后定当恪守本分,不再给殿下添麻烦。” 沈偃敛眸看她,少女嗓音浅浅的,一旦正经起来,举手投足间亦有几分郡主之姿,较之往常,今日的裴知绥确有些不同。 寝殿内金铃声起,这意味着太后已经睡醒了,殿外的宫人们陆续进殿伺候。 “太后娘娘已醒,殿下稍后便可进殿请安,永嘉就不打扰了。” 裴知绥行礼告退,直直入了昭阳殿。 太监来通传,沈偃转身离去。 * 昭阳殿内,裴知绥沉默地坐在榻上,一旁的琇莹用指腹沾取药膏,轻轻抹在她的额间。 琇莹忧愁道:“东宫那位下手也太没轻重了,明知主子肌肤娇嫩,还故意下这么重的手,这下好了,起了这么大的包,这几日都不可见人了。” 裴知绥侧过头往珠珞手中的铜镜望去,镜中的女子五官小巧精致,肤如凝脂,眼波流转间便能摄人心魂。 自她病后,便鲜少观镜,只因镜中的自己脸颊瘦削,眼眶深陷,肌肤也变得枯槁无光,活脱脱一副将死的面容,不 4. 第 4 章 [] 郑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行礼,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郡主有何吩咐?” 槐树下置了石桌,桌上摆着一壶清茶,茶香袅袅。裴知绥示意他坐下,“刚煎好的茶,郑大人尝尝。” 郑漳是个急性子,谢过礼便抓起茶碗一饮而尽,竖起耳朵准想听听她又准备了什么鬼理由要溜出宫去,结果这祖宗只是不急不慢地小口品茶,仿佛坑骗自己到这来的不是她。 半刻后,郑漳终于忍不住发问,“您可是要打听谢侍卫的事情?” 前几日,裴知绥日日去朝晖殿闹腾,今日却消停了,连带着谢云湛也没什么好脸色,一看,就是郡主这头出了问题。 旁人不知其中端倪,可郑漳恰好知道一星半点的内情,无非是郡主新鲜劲过了,要退婚嘛。这婚虽是退了,仍余情未了,想打探打探那头的消息。 不料裴知绥抬起平静无波的眸子看他,道:“我要问的,是数月前普梵寺遇刺一事。” 郑漳挠了挠头,一头雾水道:“太后娘娘千金之躯,陛下当日亲自委派另一支近侍护送,郑某并未在其列,恐难为郡主解惑。” 裴知绥素手轻轻抚过琉璃茶碗边沿,温热的指腹沾上了氤氲茶气,垂眸问道:“你既不在其列,谢云湛身为你的下属,为何会出现在护卫队伍中?” “是啊,为什么呢......对了!那日的护驾队伍中有空缺,有一名侍卫突染急病卧床不起,谢云湛主动去补的空。” 裴知绥托着下巴,略一思忖道:“那人叫什么?” “王奂。” 一拢薄云遮蔽半边天光,透过满院盛开的牡丹,裴知绥看见了窗边案几上随风掀起的麻纸一角。 “王奂”这个名字,恰好出现在纸上左侧,名字下方标注着一行小字:步步高升。 * 日暮黄昏时,京城的大街小巷逐渐升起光亮,要数谁家的灯笼最亮,必然是东街边上的香云坊。 香云坊位于皇城外东南角,颇受富士文人青睐,又因紧邻皇城,来此的官吏也不少。 虽是诸伎云集之地,却也分高低,负责伺候朝中官员的歌伎住南侧,北侧则住的是低级歌伎,只能接待那些暂无官职的举子。 南侧一所偏僻窄小的院子内,微风吹动阵阵帐中香飘入院中,正厅的筝鸣与酒盏相碰声连绵不断,偶尔夹杂了几句男子的狂言浪语。 东厢房的红袖大汗淋漓,听着屋外的娇笑声,暗暗投去了羡慕的眼神。 她本是北园一位不出名的小歌伎,假母称有位怪脾气的富贵哥儿想找位相貌平平的服侍,猜测客人或有特殊癖好,便将她送了过来。 红袖来的时间不长,却也接待过许多古怪的客人,但,如此古怪的还是头一回。 只因她入房伺候半个时辰,连公子哥一片衣袖都没碰着! 这也就罢了,那厮竟还让她整整舞了半个时辰!一刻都不带歇的! 红袖身心俱疲,舞毕,秉持着优良的职业操守扫了那位公子一眼,强颜欢笑着:“公子~奴跳得可好?” 公子捻起茶盏的手一顿,眸底飞速划过一抹惧色,敷衍道:“好,好!” 红袖死死地盯着他,生怕他再说出让她接着跳之类的话,因而没捕捉到他神情的异样。 公子亦十分苦恼。 他正全神贯注地听人墙角,正说到关键处,眼前这姑娘就停了下来,她一停,定会软若无骨地贴上来,他哪招架得住! 他上下打量着红袖,似是在思考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让这姑娘离自己远一些,既不能太吵,压过那头的声响,亦不能太过安静,引起旁人怀疑。 于是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常听旁人道香云坊的姑娘模样身段皆是一绝,今日一瞧果真如此,不如红袖姑娘卧在贵妃榻上,我替你作画如何?” 一听能歇,红袖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忙不迭瘫在榻上,倏地想起什么,又轻轻敞开衣领,转为妩媚的侧卧。 裴知绥:...... 天知道她女扮男装在这烟花柳巷熬得有多艰辛! 若非得到王奂要在香云坊宴请的消息,她这辈子都不会踏足此地! 裴知绥心不在焉地扯过一旁的纸笔,目光落在红袖面上,笔下描神画鬼,一颗心紧紧吊在正厅的几人身上。 王奂许是得了赏赐,豪掷千金宴请同僚,两人点了三位姑娘,一位奏筝,其余两位近身伺候,温香软玉在怀,烈酒下肚,能聊的趣事也多了些。 例如,千金从何处来? “此杯,庆贺王兄救驾有功,喜得圣上垂青!” 王奂“哎”了一声,借着酒劲托着语调越飞越高,“哪里是救驾啊,兄弟我!可是硬生生送出了位郡马爷!” 画笔倏地停滞,笔尖浓墨逐渐晕染开来,恰好染黑了榻上的美人面。 “此话怎讲啊?” “嘿!”王奂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永嘉郡主,听过没?圣上和太后娘娘的心肝肉!天仙儿般的美人,同、同屋里这些,那叫一个天一个地!” “可惜啊,没了爹又没了娘,还是个蠢的,嗤!竟也能看上谢云湛那穷乡僻壤里来的乡巴佬!” 狼毫笔上的竹杆“咔嚓”一声折断,断面的碎竹斜斜刺进裴知绥的掌心,顿时沁出几颗豆大的血珠来,坠落纸上,画中的美人面上又覆上了一层殷红。 红袖惶恐不安地望向那头的公子,方才酝酿的些许睡意一扫而空,正厅的对话她也听见了,但来这的大多是达官贵人,贵人秘辛万万听不得,她们自然也就养成了左耳进右耳出的好习惯。 可,那头的动静太大,似是打扰了公子雅兴。 正迟疑着,那头却压低了声响,只见公子猛地起身贴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继续探听。 “那日,他赠我一袋沉甸甸的金子,央我称病无法当值,给他留空儿。我心想这也不是什么美差,便应了他,结果那日果然出事了,普梵寺邻近京郊竟也闹起山匪,那厮护驾有功,还得郡主垂青,想来过不了几日圣上就要赐婚了!” “但......近年来山匪虽猖狂,你我数次负责清剿,却也不曾见过山匪猖狂至此,敢在京郊闹事了。” 王奂嗤笑一声,“你当那金子是从哪 5. 第 5 章 [] 裴知绥按照红袖的指引,悄无声息地从香云坊后门离去。 出了那莺巢燕垒,周遭的空气顿时清新许多,裴知绥猛吸一口气,如释重负般松了松肩,正准备绕路回裴府,却在拐角处急急收住脚步。 巷子里,一位身形修长的公子负手而立。 长街对面的灯笼远远送来几道光亮,映出半身的月白色长袍,公子的一张脸匿在夜色中,瞧不清神情。 裴知绥低垂着头,心知是祸躲不过,挪着步子走上前,小声唤道:“表哥。” 今夜她干的荒唐事,这位太子表哥约莫全知道了。 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的,摊贩们也陆续收起摊子回家,车轱辘碾过青石砖的声响格外明显。 等了好一阵子也没等到面前这人开口,裴知绥虽理亏,仍壮着胆子掀起眼皮偷瞄沈偃的神情,不巧,正与那双淡漠的眸子对上。 她迅速将目光收回,猜测沈偃应是在思忖如何惩治她。 良久,他淡淡道:“回去吧。” 随后转身往巷子口走去,裴知绥惊讶地张了张嘴,他竟然就这样放过她了?还是说,责罚还在后头? 管不得那么多,裴知绥迈开小碎步跟了上去,步子较方才轻快许多。 平阳郡王府乃先帝钦赐的宅邸,同在皇城边上,拐过两条巷子便是。平阳郡王裴长恭常年驻守边疆,三五年方回一次京,自二弟裴长休护驾身亡后,郡王府里便只剩下老三裴长肃一家子。 裴长肃常年在外地经商,裴知绥也被太后接入宫,自此,裴府便只剩老三的妻子李氏以及幼子裴显,诺大的郡王府顿时变得空落落的,太后于心不忍,便常唤裴知绥出宫探望三婶。 这祖宗得了令,便愈发肆无忌惮地往宫外跑,闯了祸便缩入裴府里,谁也寻不着。 现下沈偃走的,正是裴府的方向。 两人一路无言,沈偃走起路来无声无息,这让本就无聊的裴知绥愈发烦闷起来,她仰起头看沈偃的背影,兀自打量起这位表兄来。 沈偃的身形算得上修长挺拔,月光隐隐绰绰的落在他的宽肩上,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提着灯笼,昏黄的灯影映在他侧脸上,显得愈发不像真人。 裴知绥幼时总爱缠着沈偃,她的琴棋礼射几乎都出自沈偃之手,长大后,她的性子愈发顽劣,满宫上下也只有沈偃能对她略加约束。 如此说来,她和沈偃算得上青梅竹马。 然而随着二人逐渐长大,沈偃也开始刻意同她保持距离,偶尔训斥几句,一副严师的模样。 再后来......再后来便是她摔了玉佩,沈偃领兵出征,白骨沉沙...... 她瞧得出神,丝毫没留意身前的人已然停下步伐,一头撞上沈偃的背,好巧不巧,撞的恰好是沈偃昨日用手指弹的地方,昨日大包还未消尽,现下又添上新的,痛上加痛。 裴知绥却一声不吭,默默将思绪从沈偃身上收回。 “到了。”沈偃嗓音清冽,如山涧清泉般悦耳,朝她掩在袖中的手掌看了一眼,空着的手在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罐。 裴知绥疑惑着拧开,闻见熟悉的药香味,“药膏?” 沈偃不留痕迹地点了点头,推开半掩的小木门,淡道:“明日午时我来接你。” 他没说要回宫! 那双狐狸眼睛倏地一亮,又惊又喜地问道:“去哪?” 沈偃:......这祖宗又在期待什么? 旋即一把将她推进门内,平静道:“审人。” 裴知绥一愣,顿时明白他说的是王奂,但,沈偃一向不闻朝中事务,就连踏入东宫拜访的朝臣都少之又少,他是何时开始管这些事情的? 沈偃死后,她曾有一回去茶楼听戏,其中一句寥寥带过,却掷地有声。 可叹真龙命,忠骨埋黄土,百无一用圣贤书。 她恍惚间看见一截衣袍从眼前划过,回过神时,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裴知绥甩了甩头,管不得那么多了,今日她不仅偷溜出宫,还女扮男装逛香云坊,若是被舅舅知道了,定要扒她一层皮! 至于沈偃,他如此厌恶自己这顽劣不堪的性子,插手王奂这件事,约莫是有旁的考量。 * 夜已深,李氏却打着哈欠坐在正厅候着,时不时朝后门的方向望两眼,好几次险些睡过去,又猛地清醒。 在她第四次差点进入梦乡时,丫鬟匆匆来报:“夫人,郡主回来了。” 李氏倏地站起,快步穿梭于一道道回廊中,朝北边的一处小院赶去。 直至推开那扇檀木门,望见里头端坐着饮茶的‘公子’时,李氏那颗悬着的心才堪堪放下,半是责备半是担忧地“唉”了一声,从里到外对裴知绥一通打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的掌心。 “怎么弄的这是?就算溜出宫来,也不可在外停留太晚,别说郡主了,连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除了远在边疆的大伯一家,还有皇城中的舅舅与外祖母,裴知绥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就是三婶李氏。 李氏出自武将世家,是国公府嫡女,其父当年观裴长恭骁勇善战,二弟裴长休权倾朝野,对裴家甚是满意,可惜这二位皆有婚配,便将目光放在了老三裴长肃身上。 李国公当年想的是,这一家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老三总不至于庸碌,把女儿嫁过去准没错! 结果,老三成婚次年便如脱缰野马,往返各地经商,在他身上连一点大哥二哥的影子都没见着,李国公肠子都要悔青了。 李氏却悠然自得,上无公婆服侍,下有一子,乖巧懂事,拿着丈夫在外经商赚的银子四处挥霍,日子过得美滋滋。 唯一忧心的便是眼前这祖宗! 裴知绥笑着挽上她的手臂,讨好似的蹭了蹭三婶的脸颊,娇声道:“三婶莫恼,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嘛,手上这就是走路不留神摔的,已上过药了,不妨事。” 李氏终是被她磨的没了脾气,指了指她身上的男子衣衫,佯装怒道:“还不快换下来,沐浴的热水早给你备好了,洗洗睡吧。” 裴知绥故意拖长了尾音道:“好~~都听三婶的。” 李氏这才扬起了笑容。 裴知绥脱下衣衫,慵懒地靠在浴桶边上,水汽氤氲,眼眸轻轻阖上,思绪越飘越远...... 今日王奂说的,谢云湛的金子来路不明,以及他是如何提前得知山匪刺 6. 第 6 章 [] 马车十分宽敞,座榻上铺了几层软垫子,裴知绥靠在软垫上,不动声色地往角落处挪了挪。 末了,余光往沈偃处一瞥,正巧看见他往自己手心瞧了一眼,道:“伸手。” 裴知绥乖乖照做,掌心伸出的同时,骨节分明的五指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往前一拉,恰好车轱辘经过一处颠簸,她不由得往前一倾,方才与沈偃拉开的距离又缩了回去。 沈偃神色平和地拆开她掌心的纱布,露出一道已浅浅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确认过后便再度包扎妥当。 他掌心微冷,而裴知绥从小就热得跟火炉似的,此时手背上隐隐传来凉意,她反倒觉得舒畅,奈何男女有别,还是迅速将手心收回。 沈偃从小便是这幅超然脱俗的模样,无论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放在他身上都显得十分合理。 幼时,裴知绥曾有一回口无遮拦地问道:“表哥日后可会出家?” 沈偃按了按跳动的太阳穴,“何出此问?” 她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直言道:“表哥一身素白,又不近女色,一心只读圣贤书,若再加把拂尘,行个佛礼,便与僧人无二致。” 然后她就被毫不留情地轰出东宫。 想起童年趣事,她难得嘴角一弯,而后问道:“表哥为何插手此事?” 沈偃微微偏头,不假思索道:“谢云湛非良人,你能趁早看清就好。” 马蹄声逐渐放缓,随着“吁”的一声慢慢停下,马车外的随从却不急着掀开车帘,静静地候在两侧。 裴知绥指腹轻轻抚过掌心,心中似有一行蚂蚁爬过,带着细微的痛。 良久,她喃喃道:“如果早听表哥的话,便不会惹出这么多祸事了。” 身侧的人刚从袖中摸出一块冰凉的玩意儿,闻言手中的动作一滞,又悄悄将其藏于袖中,只道:“现在也不迟。” 裴知绥“嗯”了一声,突然发觉马车已经停下,偏头道:“表哥,到了。”旋即起身掀开车帘,侧开车夫欲扶的手,三两步走了下去。 车夫也已习惯了裴知绥这跳脱的性子,毕竟这位郡主,嗯......与众不同。 刚伸出手准备扶自家主子,不料也扶了个空。 车夫:......这差事真难办! * 东宫偏殿。 刘时见主子回宫,连忙起身相迎,瞥见主子身侧的美人后,莫名心虚地后退半步,缩了缩脖子弓身道:“殿下,人已送到柴房。” 沈偃颔首,屏退身后一行侍卫,只留下刘时与一名身量很高的侍卫。 裴知绥他,此人名唤霜刃,沈偃还未封皇太子时他便跟着了,看上去武艺高深,之所以有印象,是因前世沈偃远赴边关前,曾将霜刃留给她。 明面上是圣上下令调遣羽林卫保护郡主,实则统领那支羽林卫的,就是霜刃。 柴房的门吱呀一下推开,往里望去,两侧堆满了柴火,左边的柱子旁躺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双手双脚被捆在椅子上,粗重的麻绳在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淤血碎齿散落在地上,显然是用过刑了。 裴知绥眸光一黯,东宫也有这样的手段...... 眼前骤然变亮,王奂艰难地撑开眼帘,淤青的眼皮眨了几下,方才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何人。 刚从阴暗的环境里出来,伤口处的血还在不断往外流,王奂精神略有些溃散,视线顺着那一袭石榴红襦裙往上瞧,顿时清醒过来,审了半夜,正主来了! 近日里他行事毫无差错,唯一能被人捏住把柄的便是昨日在香云坊酒后失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王奂是个机灵的,立马蛄蛹着身子往前挪,求饶道:“郡主息怒!小的一时失言,冒犯了您,您要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只求给小的留条活路。” 裴知绥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屈膝与他平视,奇道:“咦,你从未在御前当过差,是如何认出我的?” 王奂瞧见了希望,连忙上前道:“郡主您平日出宫办事时,小的曾有幸见过几回,真真是天仙下凡,菩萨心肠啊!” 裴知绥无言,她那哪是出宫办事,分明是溜出宫,这王奂竟试图用此来要挟她。 “天仙?昨日你似乎,也是这样形容本郡主的......”裴知绥眉眼弯弯,眸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王奂听后大惊,昨日东厢房中的那人竟然是......随即以头抢地,磕了好几道血印,颤声道:“是小的利欲熏心!收了那厮的黑心钱!郡主明鉴!小的对此事毫不知情啊!” 许是气上头了,裴知绥直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摔过去,幸好手臂被一只宽厚的大手扶住,透过衣衫也能感受到那淡淡的凉意,她心中的怒火顿时消减许多。 沈偃的嗓音清冽,毫无波澜道:“还知道什么?” 王奂闻言浑身一哆嗦,心知这也不是位心软的主,自己身上的伤可都是他命人干的,当即颤抖着挪到他脚边,一五一十全交代清楚。 “那、那日小的收了谢云湛的金子,对外宣称得了急病卧床不起,然后就得知凤驾遇刺的消息,还没缓过神来呢,兵部便派人将山匪老巢给端了,小的本未觉有异,直至三日后,有人来查问那日的详情,小的才察觉其中端倪。” 裴知绥揪着眉头,问道:“那人你可认得?” 王奂无声看了一眼沈偃,声量低了几度,“小的在含元门当过差,见过的贵人多,各家的车夫随从也都认得,那人约莫是......宋世子身边的。” 沈偃感觉到掌心所握的一截玉臂微颤,下意识垂首,看见裴知绥不知何时已卸下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目光直直盯着某处角落,神情冷漠至极。 他下意识松开她的手臂,得到了人证,接下来不过是按个手印的事。 知道裴知绥有话要问,他转身离去,顺便带走了刘时和霜刃,没走远,就在院子前头的月亮门下,刚好能看见柴房内的情形,也听不见里头的谈话。 半晌,裴知绥慢慢捋清了事情来由,忽地一问:“你知道他那金子从哪来的?” 王奂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他在河县有个相好的小娘子,他进京的银子就是那小娘子给的,谢云湛老娘早死了,自个儿一穷二白的,这钱啊,估计也是她出的。” 裴知绥冷呵一声,谢云湛倒是个有骨气的,拿着人家的梯己钱进京攀高枝,想来前世他临死前怀中抱着的,就是这位小娘子罢! 不过,她没料到的是,定国公竟然这么早就已经将主意打在她身上。她曾听舅舅提起,定国公有意替世子求 7. 第 7 章 [] 人还没踏进承恩殿,在廊上便远远闻见了佳肴香气,勾得裴知绥肚中馋虫蠢蠢欲动,不留痕迹地咽了咽嗓子。 殿内的食案上已经布好菜肴,她不自觉加快脚步走到案前,不由得一愣,心中有股暖流涌过。 她与沈偃已有三年未同案用膳,可他依旧记得自己的喜好,长庆宫中每餐玉馔俱列,舅舅时不时遣人来送御馔汤物,是以天下珍馐,于她而言皆是寻常。 惟有一道菜让她念念不忘,便是谯国公府家厨所烹制的葫芦鸡。 少时裴知绥与晏三闯了祸,被沈偃一道拎回府,行至晏国公府时闻香气扑鼻,晏国公痛骂晏三的同时还不忘邀沈裴二人用膳,裴知绥这才吃上了那道心心念念的葫芦鸡。 此时食案中央摆的正是葫芦鸡,清香扑鼻,鲜嫩可口,让人垂涎三尺。 裴知绥又惊又喜地问道:“东宫的膳房竟如此有能耐,能拿到晏老国公的配方,我软磨硬泡好些年这老头子也不愿相告。” 沈偃:...... 一旁的刘时终于寻着机会开口,连忙道:“膳房哪有这能耐,主子直接将晏国公府的厨子绑了来。” 裴知绥:......回头晏三肯定是要将这一笔记在她头上的呀! 日头正盛,透过承恩殿四面的窗户洒进来,裴知绥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盘里的美食,偶尔笑意盈盈地夸赞几句,刘时瞧着这一幕心里暖融融的,就连沈偃的眉眼也温和许多。 以往刘时总觉得承恩殿阴冷孤寂,少了人气,如今因裴知绥的到来热闹几分。 沈偃默然看着她夹菜时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玉臂,忆起方才的情形,思忖片刻后问道:“何时对谢云湛起疑的?” 裴知绥指间的银筷一顿,眼睫微垂:“前几日起烧时,突然想通了。” 沈偃颔首:“倒是烧清醒了。” 这句话说的不错,她的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也不打算追问沈偃插手此时的目的,后宫不得干政,舅舅鲜少同她提起沈偃的事情。 但她偶尔从晏三的嘴里听见,沈偃如今在朝堂上的处境并不乐观,定国公一党处处针对,即便心怀抱负,也无处施展。 若他有意反击,倒是和她的想法一致。 肚子被美味佳肴填满,裴知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筷子刚停下,就听见殿外有人禀道:“殿下,太后娘娘身边的林嬷嬷求见,说是要接郡主回宫的。” 沈偃默不作声地颔首。 裴知绥行过礼后便起身离去,走出两步蓦地回头,浅笑道:“今日之事,多谢表哥。” 食案上的人微微偏头,目光紧随着她离去的身影,深邃的眸中看不清有什么情绪。 刘时明白他的心思,叹息道:“这么多年了,太后娘娘还是如此,她若是明白您的心意......” 话未说完,案边的人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不得妄议太后。” 沈偃目光落在案对面那只用过的金碗上,那人的气息仿佛还停留在碗沿,太后何尝不知他那点心思,只是迈不过心中那道坎罢了。 * 林嬷嬷步态端庄,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两侧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飘飘飞舞。 后头的裴知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外祖母身边的宫人性子大多随了她,和蔼沉稳,独独这位林嬷嬷,裴知绥自小就怕她。 训起人来毫不留情,手板也打得格外重,裴知绥每每见她都要绕路走。 这回太后派她来接,应该是气坏了。 前头那位似有心灵感应般倏地停在原地,裴知绥垂眸思忖着,没看着路,险些又撞人家背上。 林嬷嬷一手护着她,却并未回头,目光落在宫道左前方的人身上,毫不留情道:“后宫禁苑,主子经过,岂容你这般放肆盯着!眼珠子不想要了?!” 这波风雨来得好生奇怪,裴知绥下意识探出头想看看是何人惹得林嬷嬷如此盛怒,刚露出半张脸,她便悟了。 是谢云湛。 谢云湛此时已恭敬地跪地行礼,嗓音微哑,“见过郡主,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嬷嬷护崽似的将裴知绥拦在身后,高声呵道:“郡主金面,可是你说见就见的?擅离职守惊扰郡主,奴婢这就禀明圣上革了你的职——” “嬷嬷莫急,我也有几句话要同谢侍卫说,请嬷嬷先一步回宫,我稍后就到。” 裴知绥嗓音淡淡的,面上没有了往日见意中人时的笑意,似是结了一层薄冰,林嬷嬷见后一愣,还是退开了。 临走时,还不忘剐谢云湛几眼。 谢云湛走上前一步,看清她的神色后,心中一沉,“阿绥......不,郡主,您或许对臣有所误解,能得郡主垂青,实乃臣三生有幸,断不敢奢望陛下能将您许配给臣——” “我确实曾经对你青眼有加,玩笑时谈及终身大事,那不过是一派戏言,谢侍卫忘了吧,我会让舅舅给你寻一个好差事。” 从头到尾,裴知绥都没让谢云湛起身,他单膝跪着仰视眼前人,她却始终未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神情淡淡的,好似又回到了昔日高不可攀的模样。 可越是这样,他越想将她拉下云端,也尝尝自己在泥潭中苟活的滋味。 他的心中还有一丝希望未灭,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郡主可愿看着臣的眼睛再说一次,您不曾心悦于臣?” 此举彻底将裴知绥激怒,前世他所犯下的种种过错如惊涛骇浪般在心中翻涌,她的视线猛地和他对上,眸中尽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本郡主,不曾心悦于你。” 这话彻底浇灭谢云湛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他怔怔地看着她,似是看着初见的陌路人。 拐角处偷听的刘时心中焦急万分,捏着方才殿下给他的帕子,原地给自己加油打气,随即快步朝前面两人走去。 裴知绥转过身,愣了一下,“刘时?你怎么又来了?” 刘时不经意的看了跪着的谢云湛一眼,面上堆着笑,“殿下差小的来送您方才落下的帕子。” 随后递上一方绣有牡丹的帕子,她瞟了一眼,确实是琇莹的手艺,约莫在马车上颠簸时落下的,只是,方才在东宫为何不说? 她微眯着 8. 第 8 章 [] 太后转而望向她,笑眯眯道:“无妨,只要哀家的阿檀能嫁个刻苦上进的好夫婿,婚后任你怎么闹腾,闯祸时都有夫君护着你,哀家也便能放下心来。” 裴知绥:……怎么就扯到我的婚事上了? 太后牵过她另一只未伤着的手,紧握在自己掌心里,眼角弯弯道:“你看,晏国公家的长子晏翊如何?既是你的表舅,今岁二十有三,秋后便升礼部侍郎,年少有为,又知根知底的——” 裴知绥连忙打断她,“外祖母,阿檀还想多在宫里陪陪您。” “无妨。”太后含笑拍了拍她的手,“只要你嫁入京中高门世族,随时都能进宫来陪着哀家,更何况是晏国公府。” 她猛地想起前世太后被宋皇后下毒逼死的情形,眸光黯了黯,“阿檀只愿陪侍外祖母左右,不愿嫁人。” 太后只当她一时负气胡言,转头朝殿外唤道:“拿进来。” 裴知绥忽地一愣,八位宫人手中各端着一卷画像陆续走到她面前,一字排开。 “哗”的一声,手中的画卷不约而同地被摊开,露出五个模样身形俊俏的公子。 太后为自己此举颇感骄傲,自信地给她一一介绍: “新科探花郎,芝兰玉树,浓眉俊目的 武安侯世子,八斗之才,近来颇受舅舅赏识 征西的少年将军,骁勇善战,玄甲怒马 …… 还有方才提到的晏翊,风华正茂,仕途正盛呢,你瞧瞧,喜欢哪个?” 裴知绥蹭的一下坐直,两眼放光。 没想到刚摆脱谢云湛,就有如此多少年俊才在等着她。 那她可就,却之不恭了啊! * 太后话还未说完,就见裴知绥喜滋滋地将宫人们都带到自己的昭阳殿,俊秀的男子画像在书案上排开,还有一幅放不下,便塞到了裴知绥手里。 其实太后还想同她说百花宴的事情,奈何裴知绥一溜烟儿便不见人影,只能容后再告诉她。 她的目光在一卷卷画像上流连,前世裴知绥身亡时,不过二九年华,虽嫁错了人,伤透了心,可……她知道这些公子日后的结局,若是能在其中挑一位家世样貌人品皆好的,成婚后尽可过上逍遥快活的日子! 新科探花郎褚居墨,前世确是个忠直的贤臣,一心为国,可惜啊,死得太早了; 少年将军赵直,随父出征,死于北朔叛乱,在这乱世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太后崩逝后,晏家也逐渐被定国公一党排挤,晏翊在朝堂上怒斥奸佞,罢官后不久病逝了; …… 似乎都是早逝之相啊…… 她的目光蓦地移到中间一副画像上,画上的少年正是武安侯世子季宥临,前世叛军攻入皇城时,她曾在大街上听见来往的叛军交谈,武安侯与世子着朝服坐于家中,举族自尽。 裴知绥默了片刻,季侯爷举族皆是赤胆忠心制备,却不太得圣上重用,过一阵子她得想办法提醒舅舅,莫让忠臣寒心。 身侧冷不丁冒出两个小脸,珠珞笑吟吟地望着她,“京中模样俊俏的适婚公子约莫都在这里边了,主子看了好一会儿,可瞧上哪个?” 琇莹感概道:“太后娘娘还真是了解主子的喜好,这一个个面若冠玉,谁家姑娘见了不迷糊?” 那自然是有的。 裴知绥收起目光,唤道:“替我将这些画像都收起来,另外准备笔墨,我要给青棠下帖子。” 二人了然,她家主子与傅中书千金自幼相识,奇的是傅青棠性子娴静,与京中其他闺秀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独独与性子跳脱的裴知绥交好。 如今下帖子,恐怕是有话要同傅姑娘说。 * 傅青棠进宫时,裴知绥不知从哪抱来一只狸奴,正悠闲地躺在后院的贵妃榻上,狸奴懒懒散散地趴在她的腿上,暖阳在一人一猫身上拢了层光晕。 廊上的宫人来往忙活着手上的差事,日上三竿,这祖宗倒是清闲。 狸奴察觉有人靠近,率先叫了声,榻上的祖宗慢悠悠侧过脸来,“来啦?” 来往人多,傅青棠端庄大方地上前行礼,“见过郡主。” 裴知绥坐起身来,笑道:“你这死性子,在长庆宫里不用给我行礼。”随后唤人将狸奴抱走,拽着她的手臂走入殿内。 素手一指书案上的画卷,笑意盈盈,“你我生辰只隔了半月,想必你爹没少给你相看京中儿郎吧?瞧瞧,这些比之傅中书的如何?” 四下无人,傅青棠便也卸下那些繁琐的礼数,嗔怪地推了推裴知绥的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那性子,前几日你前脚在朝晖殿撕诏,他后脚便出宫张罗我的婚事,嘴里念叨着女德女训,非要找个合他意的女婿。” 她顿了顿,眉心微蹙,“也不知是替我觅夫君,还是替他寻女婿。” 裴知绥一屁股坐到旁侧的榻上,随手磕起瓜子来,“有何区别吗?” 傅青棠斜了她一眼,不忍直视地收回目光,落在案上的画像上,喃喃道:“当然有区别,后者美名其曰替我行事,却完完全全忽视了我这个人。” 屋内顿时静悄悄的,只听见轻微的瓜子壳裂开的声响,却没有后续了。 前世傅中书举族自尽前,在白绢上写下血书:为国之臣,国亡当死! 像傅青棠这样娴静乖巧的姑娘,从小也没摔破几次油皮,怎的会有勇气随父悬绫自尽…… 傅青棠疑惑地朝榻上扫了一眼,又看了看书案,了然顿悟,“原是因你撕了婚诏,太后娘娘才急着物色郡马的人选。” 末了,神情中带了一丝鄙夷,淡道:“谢云湛此人居心不正,我先前几次三番提醒你,奈何你一句也听不进去,此番你能认清他的真面目,倒是不错。” 裴知绥只道:“先前是我识人不清,但我这性子和名声,满京城谁家公子敢娶我?外祖母煞费苦心寻来这些,你若有中意的,或可成就一段姻缘。” “怪不得你刚退婚,太后娘娘就急着召开百花宴,原来是为了给你相看。” 她放下手中的瓜子,疑惑道:“百花宴?” 傅青棠慢条斯理地饮了茶,解释道:“近日暑气重,太后娘娘以消暑的名头,让御膳房以百花入馔,宴请京中各世家千金 9. 第 9 章 [] 众人的议论声逐渐弱了下来,附耳听花苑外的谈笑声,席间许多人皆是第一次进宫,未见过龙颜,而晏三在听见那略带慈祥的妇人声时,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朝季宥临身后躲去。 团扇仪仗高举,萧肃飘飘,宫乐声直闻九天,太后与皇帝已落了步辇,有说有笑地走进花苑内。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同时偷偷将目光投在二人身后皎若朝霞的美人身上。 美人着一袭绛紫齐胸襦裙,外罩半臂纱衫,黛眉微凝,额贴火红花钿,似一道霞光猝然撞进众人眸中,满苑醉人海棠不及其万分之一。 晏三听着席间众人倒吸气的声音,不禁感慨,幸而他与这祖宗相识甚早,熟知其本性顽劣,否则也要被这天仙皮囊给骗了去。 太后不经意间扫了眼席下的反应,嘴角微微勾起,不枉她大清早命人将这猢狲提起,摁在凳上让宫人们花费整整三个时辰为其梳妆。 如此娇靥,怎不令公子倾心? 裴知绥极力按耐住打哈欠和卧睡的冲动,无力地撑起眼皮朝下边看了眼,默默给傅青棠递了个眼神:能不能来打救我? 傅青棠摇摇头:想都别想。 太后在皇帝的虚扶下缓缓落座,微笑着唤众人入席,八音迭奏,丝竹和谐,宫人们排闼直入,给席间众人送上玉馔。 玻璃盘晶莹剔透,盘沿勾勒一圈褐线,盘圈缀以靛青圈点纹,罗列百花入馔,只看上一眼便觉沁人心脾,盛夏暑气一消而散。 正此和乐融融之际,众人面上皆洋溢着笑意,苑外宫人猝不及防地通传:“太子殿下到!” 席上大多数人,尤其是金座之上的那位,统统变了脸色。 太后设宴,皇帝亲至,按理说皇后及东宫也应出席,然皇后因身体抱恙无法出席,连带着定国公府上的那几位也借口不出,与之不对付的太子却来了,多少有些令人玩味。 “啊嚏——” 众人各怀心思时,一道突兀的打喷嚏声倏地打破了现场的寂静。 太后髻上的步摇一颤,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望向下首的裴知绥,而后迅速将目光收回,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各世家公子贵女震惊诧异之时,位于太后下首的那位微偏着头,一脸肃穆地训斥道:“竟在御前失仪,还不赶紧退下!” 身后的珠珞和琇莹飞快地交换了眼神,默默决定了此次由谁来当这个替死鬼,前者屈身领罪:“是!” 众人满面感慨:郡主真是调教有方啊,不仅仪态端庄大气,内里也是个明理聪慧的。 裴知绥微阖着眼,心中不断忏悔:珠珞啊珠珞,我对不起你,改天一定给你带你最爱吃的卤荷叶鱼鲊。 除了太后,席上只有傅青棠与晏三目睹了全程,前者见怪不怪地暗自摇头叹息,后者则满脸崇拜地遥望着那位祖宗。 如此厚的脸皮,除了这位祖宗,也没别人了。 席间的小插曲转移了众人的注意,都没留意到太子已跪在御前。 “儿臣参见父皇、皇祖母。” 沈偃身着雪青缂丝云纹锦袍,腰坠白玉双鱼佩,身如深山松柏,嗓音如山涧清泉,与满苑艳色格格不入,不急不缓地流入众人心扉。 除了他的父皇。 皇帝漠然扫了他一眼,淡道:“起身入席吧。” 太子一来,宫人们便要将裴知绥原本坐着的左侧下首的位置腾给沈偃,另置右侧的位置给裴知绥,皇帝却忽地开口:“不必换了,太子坐此处便可。” 沈偃应声就座,由始至终都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猜不透思绪。 裴知绥抬眸看向皇帝,眸中闪过一丝怀疑。 乐工踏过飞扬的花粉,娇软的腰肢倚于风中,柔荑紧握朱弦,看得众人眼都直了。 舞毕,太后不动声色地朝下首瞥了一眼,旋即望向席间乐工,赞赏道:“曲子甚妙,跳得也好,教坊有重赏。” 随后侧身朝皇帝微微一笑,眼角堆起细微的褶皱,“近日来,陛下忙于政务,日理万机,永嘉常对哀家诉忧心,积日苦练一曲,要赠于陛下。” “哦?”皇帝眼中甚是欣慰,笑吟吟地望向她,“永嘉既有如此孝心,不妨就让朕开开眼吧!” 裴知绥飞快地看了太后一眼,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您老人家要整这一出,怎么不提早跟我说啊!别说曲了,脑子里现在连半个乐符都没有,弹什么?! 太后慈祥地朝她点点头,言外之意:外祖母相信你可以的。 裴知绥硬着头皮起身行礼,皮笑肉不笑道:“是。” 太后果然是有备而来,眨眼间宫人们便将她往日用的月华琴搬了过来,裴知绥只得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走上前。 脑子里陡然浮现前世城楼上的一幕,她与舅舅之间横隔了粘稠的血雾、无数忠臣将士的冤魂,心脏被猛地一阵刺痛,大袖下藏着的手不自觉抚上那枚玉佩。 远处的沈偃目光骤然一凝。 “铮”的一声琴鸣,琴音如春山溪流自众人心中流淌而过,如置身一望无际的繁花原野,流经溪边浣衣的妇人掌心,汇聚成一股顽强亢奋的激流,冲入滔天江浪之中。 倏尔,玉指挑弦,琴音骤转,似有狂风呼啸而过,卷起世间一切哀嚎与凄啼,在狂风中辗转凌乱,最后被巨浪击成粉碎! 苑中一时静默无言,众人好似沉溺在方才的巨浪中,神情间亦染上了些许幽怆。 良久,席中一道响亮的掌声打破了此间静默,众人恍惚地从琴音中脱离出来,由衷地拊掌。 裴知绥的视线落在最先清醒的那人身上,看清面容后神情微愣,朝他微微点头。 季宥临最先沉浸其中,也最先清醒过来,无他,只因裴知绥所奏的正是边疆的万马奔腾、将士搏杀之景,纷飞的战火将百姓的安生日子粉碎,他先前随父从军时,深刻地体会过这一场景。 然而裴知绥久居深宫,竟将此等山河破碎之景弹奏出来,好不令人倾佩! 皇帝自然也听出来了,神色不改,掩盖住眼底的一抹情绪,惊叹不已。 “永嘉的琴艺果然大有精湛,朕心甚悦,上前来,同朕说,想要什么赏赐?” 裴知绥却有些失落,舅舅虽听懂了琴外之音,却避之不谈,一时也想不出要讨什么赏赐,皇帝见状便赏了些别的珍宝,让她回去 10. 第 10 章 [] 季宥临上前两步恭敬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沈偃步子平缓,虚扶他一把,目光落在石边那张略显狗腿的笑靥上。 裴知绥盈盈福身,“表哥怎的来了?” 难不成是觉得筵席乏闷,找个由头溜出来?那她是不是也可以一道走了? “吃多了,出来走走。”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问季宥临:“武安侯所在的平州与平阳郡王镇守的恒州相邻,二位又是旧识,想必世子也知道许多郡王的逸闻,不妨说说。” 季宥临温和一笑,“今岁暮春时曾随家父拜访平阳郡王,裴伯父领着一行人参观院子,院内恰好植着棵梨树,伯父在树下停驻脚步,殿下与郡主不妨猜猜,这树上结了什么果子?” 裴知绥再度来了兴致,又微恼他这关键处卖关子的行径,稍急道:“自然是梨子。” 季宥临摇摇头,眼中笑意不减,“不对,树上结了个三尺高的孩儿。” 平阳郡王未及不惑就勒马封王,娶妻多年方得一子,裴知绥一听,便知世子所见的是她那调皮顽劣的小堂弟。 季宥临继续说道:“那孩子不知犯了何错,本该受罚,却为了躲罚逃到这梨树上,藏身果叶间,下人们寻了数回也还是不出一语。饶是裴伯父再温厚的性子,也不由得起了怒,停在梨树下质问孩儿:‘你这猢狲还在胡闹到几时?莫要在贵客面前丢了脸面!’家父却乐见这场面,认为孩童便该是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那孩子扯着嗓子号:‘凭什么阿姐可以溜出去吃槐叶冷淘,我就不行?’裴伯父冷哼一声,‘有本事你便一辈子呆在树上,千万别下来,本王可欢喜你这好性情的孩儿,你一落地,本王必定亲自来迎!’” 裴知绥笑弯了腰,一手撑着石面,一手捂着肚子道:“叔父要说的必然是:‘待你下树,本王便亲自拿着藤条来迎!’” 季宥临笑着望见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打在她的面上,粉面霎时罩了一层绿光,瞧得人心情愉悦,小声道:“他说的不错......” 裴知绥笑着仰头话欲开口,就见沈偃默不作声地移到她身前,挡住那一片日影,“什么不错?” 季宥临并未察觉异样,继续道:“那孩儿继而大嚷:‘凭什么阿姐上树就能让父亲给抱下来,我上树便只能让父亲给打下来?父亲好偏的一颗心!’裴伯父冷笑道:‘你倒是好记性。’随后唤来几位下人,在树下置了炉子烤肉,肉香气混合着熏人的浓烟直冲树冠,孩儿被熏得两眼流泪,饥肠辘辘,这才不情不愿的下树,可下来后,裴伯父并未处置,吹了吹胡子便走了。” 裴知绥视线被挡,没好气地拱了拱沈偃的背,纹丝不动,她只好探出半颗头来,满面俏皮,“叔父只是嘴上厉害,心软得很,那树上如此多蚊虫,万一被咬坏了、摔坏了可得心疼。其实啊,原先我耍赖爬上树的那次,是叔父亲自将我抱下来,再去城外吃了团扇酥,方才平息一场风波。” 身前的人侧首瞥她一眼,道:“原是有郡主成事在前,方有郡王世子效仿在后。” 她悻悻地缩回脑袋,小声道:“这招对你也挺管用的。” 沈偃眉心一跳。 季宥临则笑着打趣道:“早听裴伯父说起郡主性情直爽,果真如此。” 这话说的,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转移话题道:“世子进京多日,可曾出府逛过?没有也无妨,这京中最出名的酒楼便是杏花楼,此间的乳酿鱼和单笼金乳酥皆是一绝,定要尝一尝,才不枉来京一趟!” 季宥临轻“咦”一声,问道:“郡主长居深宫,竟也对宫外的事物如此熟悉?” 她眼神顿时飘忽不定,倏地又来了精神,解释道:“表哥与晏表叔常常进宫给太后请安,每次都会同我讲些京中逸事,我虽在宫里,对宫外亦不陌生,表哥你说是吧。” 袖口忽地被一只爪子拉了拉,沈偃垂眸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抽出,淡淡道:“孤常在宫内外走动,听闻世子与晏三公子相熟,晏三行事随心,常有冒犯之处,还望世子多多包容。” 席间的晏三猛的打了个喷嚏:是谁在骂老子? 季宥临笑了笑,“我与晏三公子只是今日恰好一道进宫罢了,算不上相熟,殿下言重了。” 旋即一愣,太子几乎在筵席开始时才到的海棠苑,比他晚了半个时辰,竟然也知道他们一道进宫。 太子此人,恐怕不像外人所说的那般不问世事。 正说着,小径上出现了一位年纪稍长的太监,裴知绥一眼认出那是太后身边的刘公公。 刘公公上前见礼,便提醒他们出来的时辰有些久了,筵席即将散场,武安侯正等着世子回席。 太后遣刘公公来传话,言外之意是让裴知绥也跟着一起回去,可她一惯不喜那等严肃的场合,只说自己想四处转转再回宫。 刘公公不好阻拦,便带着季宥临先走了,池边只剩裴知绥和沈偃,其余的宫人都默默退到石径入口处。 她想起方才沈偃的见死不救,有些负气地坐回石面上,问出困扰她已久的疑惑:“表哥向来不喜这种筵席,为何今日来了?” 沈偃默默看了她一眼,她方才站着时并未察觉,此时视线矮了一截,目光落在他袖中白皙的指节上,这才看见他指间夹着一个小小的玩意。 他摊开掌心,是一只玉雕的小小狸奴,狸奴懒洋洋地端坐着,尾巴上扬,神情慵懒高傲,像极了它的主子。 裴知绥惊喜地大呼:“这是小七!表哥竟然将小七刻了出来。” 小七是长庆宫养的狸奴的名字。 她伸手接了过来,小小的玉件被沈偃握久了,不知不觉便同他掌心的温度一致,裴知绥拿着那枚暖玉一阵细瞧,越发觉得沈偃雕工了得,连小七的毛发和爪子都惟妙惟肖,她越瞧越欢喜。 她将‘小七’放在胸前,轻轻俯身笑道:“劳表哥费心,这枚玉件我很喜欢!” 沈偃垂眸盯着她露出的 11. 第 11 章 [] 亭子那头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娘娘,淑妃献的此计当真可行?毕竟如今陛下子嗣稀少,若是知道安嫔有孕,必定将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倘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 皇后打断她,“安嫔有孕之事瞒得极深,就连陛下也还未知晓。若非本宫提前买通了太医院的黄太医,也不能得知此事,倘若被人查出来,也是本宫那位蠢妹妹做的好事,牵连不到本宫。” 淑妃也姓宋,顶着皇后的堂妹的名头,加之年轻貌美,常得陛下宠幸,行事颇为跋扈。 她入宫数年迟迟未有身孕,眼瞧着晚入宫的的新人早她一步怀上龙裔,心中自然不悦,想方设法要除去安嫔腹中还未成形的胎儿。 裴知绥身子一僵,皇后此时端坐在湖心亭中,若邀嫔妃前来闲谈,必定要经过那道狭窄蜿蜒的小径,这湖看着虽不大,却足足有四尺深。 倘若安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上小径,稍不留神便会跌入湖中,未足月的胎儿不稳,湖水的寒气入体,这龙裔定是保不住的。 她正要退出假山去报信时,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惊呼。 声音不大,正好能飘到亭中二人的耳边。 她倏地回首,见沈偃面上风轻云淡,指了指右侧角落缩起的人影,裴知绥这才看见那里窝着个瑟瑟发抖的宫女。 她一步上前,蹲下捂住宫女的嘴,以防她再度惊扰那边的人,旋即附耳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宫女抖得跟鹌鹑似的,犹豫着抬起她的掌心,颤着手指写下“安”字。 这是被安嫔身边的宫女偷听到了皇后与淑妃的计谋。 然而这宫女显然是个不经事的,听见不该听的便忍不住惊呼。 裴知绥附耳又问道:“你的主子现下在何处?给她报信去。” 宫女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她身后,她不明所以,忽地听见亭中人吩咐道:“雁六,去看看。” 又补充道:“处理干净。” 裴知绥浑身一震,低垂的眼眸微抬,对上沈偃考究的目光。 然而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皇后已经察觉到假山后有人,倘若发现是她和沈偃还好办,她们无凭无据,皇后不敢拿他们怎样。 一旦发现这位宫女,以宋皇后谨慎的性子,是一定会找机会灭口的。 宫廷禁苑,宫务皆由皇后负责,一个小小宫女死便死了。 思忖间,雁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离假山仅有咫尺的距离。 裴知绥环顾四周,恰好发现身后有一条狭小的过道,过道旁恰有一方巨石围成的容身之地,她想也没想就把身下的鹌鹑拽了过去。 顺手拉了一把沈偃。 宫女畏畏缩缩地蹲在裴知绥裙摆后方,整个人被她遮挡住,约莫是看出她的相护之意,宫女下意识抱紧了她的小腿。 裴知绥:…… 改日她定要拜访安嫔,瞧瞧是什么样的主子能教出这样胆小如鸡的奴婢。 雁六的脚步愈来愈近,裴知绥心中一凛,正思忖着如何应对,腰间不知何时覆上一只大手,将她往怀中一带,纤弱的身形被完全遮蔽,连带着脚边的小鹌鹑。 熟悉的冷松香气包裹着她,微诧地抬起头,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她的心跳蓦地加快。 好在雁六并未走入小道,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便退出去,远远地朝皇后摇头。 听着脚步声渐远,沈偃倏地松开手臂,默默退出去,熟悉的气味骤然远离,倒让裴知绥心上像被猫爪轻轻挠了一道似的。 她的脑子乱成一滩浆糊,不忘将宫女捞起,踮着步子回到原来的地方。 不料御花园那头隐约传来谈笑声,又有一行人缓缓朝湖心走来,宫女看了两眼便急出眼泪,来得正是她的主子与淑妃。 淑妃和善地挽着安嫔的手臂,有说有笑地朝湖边走去,直至看清湖心的贵人后,才远远地福身行礼。 皇后笑着招呼道:“今日真是巧,本宫大病刚愈,正想出来走走透口气,见这湖中景色雅致,刚坐下呢,两位妹妹就来了,来都来了,陪本宫一道赏景可好?” 宫人们皆知,淑妃与皇后虽有着堂姐妹的关系,却不大走动,如今主动相邀赏景,真是奇了。 安嫔个钝木头没想到这一层,笑着便要走入凉亭。 假山后的宫女一个箭步就要冲出去拉住她的主子,手腕忽地被拉住,方才她抱过的大腿轻轻扫了她一眼,淡声道:“莫动。” 沈偃从她的神情中看清楚她的意图,默了默,侧开身子给她让路。 小径路窄,湖中凉亭不大,淑妃与安嫔只身入内,原先的宫人们都候在湖边,一旁走出来一位年纪稍长的太监,目光在一众宫人面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安嫔带的那几位宫女身上。 “主子们赏景,你们几位去膳房取写果子来,免得主子挨饿。” 几位宫人面面相觑,碍于这位太监的地位高,不敢反驳,只得照他说的去做。 皇后等人的目光都落在湖边的宫人身上,并未注意到假山后不知不觉间窜出来一人。 “我说呢,怎么皇后娘娘连百花宴都缺席,原来是在此地赏景品果子呢,永嘉倒是好奇,到底是何等美景能让三位娘娘齐聚于此。” 开口时,她已行至湖边,离假山有一段距离,众人的注意力不在此,便也没看清她到底是从哪来的。 淑妃与安嫔刚踏上去往凉亭的小径,被裴知绥的话吓得连忙转头,前者心虚之余勉强地朝她笑了笑,“郡主也来了。” 皇后心中一凛,连忙看向身侧的雁六,得到和原先一样的答复后才安下心来。 裴知绥轻挽一礼,“见过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安嫔娘娘。” 见她客气行礼,皇后不疑有他,温和地笑笑,“阿檀快来,让舅母看看,是不是又瘦了些。”同时暗暗朝淑妃递了个眼神,示意她随机应变。 裴知绥忍住撕破她这副伪善嘴脸的冲动,同样踏上小径,看似毫无心机地凑到安嫔身后。 “娘娘说的果然不错,永嘉郡主瞧着是要瘦了些,许是前 12. 第 12 章 [] 裴知绥不远不近地跟在沈偃身后,直至出了御花园,身前的人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残阳似血,孤雁飞过高高的宫墙,停驻在某处宫殿的檐角上,四周静谧无声,裴知绥静静听着裙摆下方的滴水声。 沈偃忽然开口:“你是何时习的水?” 果然要问这个问题。 她幼时曾失足溺过一次水,此后便不大爱靠近有水的地方,后来又是如何通的水性?要从前世的一个冬日说起。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冬至的前一日,京城下了一场大雪,谢府后院的小湖结了层厚厚的冰,彼时谢云湛忙于羽林卫的事务,经常宿在外头,她本就喜静,撤了大半的下人,显得府邸里愈发空落落的。 瘫在屋子里实在闷得慌,裴知绥只身朝院子走去,连琇莹都没带。 踏出屋门几步,垂眸望见结冰的湖面上有一团阴影。她往前迈了几步,看清楚那是一只落了单的孤雁,不知何时受的伤沉入湖中,冰冷刺骨的湖水慢慢夺取它的生机,而后一场大雪将它冻在下面。 这让她想起了少时在宫墙内曾救起的那只奄奄一息的稚雁,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化它,悉心照料它翅膀上的伤,最后在梧桐树下放由它回归天际。 那只稚雁许是长大了,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停歇在树梢时被人打伤,再度落回墙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半晌又走出来,手里抄了把尖锤,猛地往冰面上凿去。 那个湖说小也不小,死雁被冻在湖中央,随着尖锤的一次次猛击,厚厚的冰层终于有了动静,裂缝从湖中心蔓延至湖边,像一朵绽放的冰花。 裴知绥不带情绪地继续凿着,直至冰面被凿出一个小洞,她伸手探入湖面将死雁捞了出来,像幼时一样把它捧在心窝温暖着,手中的小东西却迟迟没有动静。 她想起屋子里有暖炉,便要往湖边走去,刚走一步,看似厚实的冰面倏地裂开,扑通一声人被拉入湖底。 下人们焦急地伸手拉她,她本想就这样沉入湖底,随她的至亲而去,猛地想起怀中还有一只孤雁,她要将它放到屋子里的火炉旁。 怀揣着这个念想,她扑腾了几下靠近冰面的断处,任由下人们将她拉上去。 她大病一场,之后便通了些许水性,那只孤雁却早早地死在寒冬前夜。 这一世的沈偃,并不知道这些。 裴知绥的唇抿成一条线,心里早就备好了应付的答案,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人,头发湿漉漉的,像一只水鬼。 沈偃弯了嘴角,“不愿说也无妨。” 顿了顿又问道:“谢云湛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想也不想便道:“我明日会去同舅舅商议给他派个羽林卫的闲差。” 沈偃垂眸看她:“为何?” “像他这样阴狠的人,一旦落在心思不正的人手里,就会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刀刃所指毫无定向,谁给的好处多就背向谁,将他拘在羽林卫,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他不经意地颔首,落日的余晖与下巴形成一道好看的弧度,裴知绥抬眸静静望着他,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光。 随后他赞赏道:“行事确有几分章法,只不过此事最好不要由你直接出面。” 裴知绥神情一顿,然后想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若由她提出要将谢云湛留在羽林卫,恐怕会让他心存妄念,以为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点了点头,“那便拜托表哥了。” 谈话间,身后来了一队行色匆匆的宫人,裴知绥顺着沈偃的视线回头望,正好瞧见了为首的琇莹与珠珞。 珠珞哭哭啼啼地小跑上来,抱住裴知绥号道:“主子啊!珠珞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裴知绥:……倒也不用这样咒我 着急归着急,琇莹将珠珞从裴知绥身上扒下来的同时不忘问道:“好端端的,您怎么会落水?您不是一向都不愿意靠近湖边么?” 裴知绥拍了拍她的肩,又指了指自己的身上湿透的衣衫,“回去说。” 三人朝沈偃行过礼后便离去,珠珞一路上都死死的粘着裴知绥,叽叽喳喳的问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沈偃静静地目送她离去,眸底深处的寒意消融些许,不自觉捻了捻指尖,上面还停留着她的温度。 * 回宫后,裴知绥主动将来龙去脉同太后说明,太后久居深宫,最是明白后宫的那些腌臜事,罕见的没有责备她,只是吩咐人备了几大碗姜汤,亲眼看着她喝下去才罢休。 次日,陛下的旨意便下来了,安嫔晋为妃位,身为罪魁祸首的淑妃虽未被降罪,也被禁足半月。 流水一般的赏赐送入昭阳殿,裴知绥看了两眼,挑了些中意的,便吩咐人将剩下的放入库房。 还没休养几日,长庆宫便来了位不速之客。 晏家三少爷晏柯被晏老国公提了进宫,送到了太后面前。 许久未见这位侄子,太后她老人家自然是许多话要说的,耳提面命地训斥了一个时辰后,晏三又生龙活虎地窜入昭阳殿。 此时裴知绥正曲着腿卧在美人榻上,读着不知谁寄的信,听见脚步声后,掀起眼皮扫了晏三一眼,目光再度回到信上。 “能人哉!外祖母的说话声大到连我都能听见,您听了这么久还能如此心情愉悦,实在佩服。” 晏三毫不客气地坐在她身旁,嘟囔道:“祖宗啊,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苦进宫一趟,还被老头揍一顿。” 裴知绥挑了挑眉,仍盯着那信,“你又做什么畜.生事了?” 晏三“哎”了几声,颇有些不忿,“这回可不关我事啊,是你找的香云坊那姑娘找上门来了,急着说要见你一面,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姑奶奶,恰好被老头听见了,将我好生一顿痛揍!” 她愣了 13. 第 13 章 [] 裴知绥实在有些好奇,季世子看上去老实乖巧,到底说了什么话激怒宋煜。 红袖想了想,解释道:“原来那几位贵公子对的是:‘江南宋梅占鳌头,不似柳枝只堪折。’这里头的宋梅约莫指的是定国公府吧,后头的柳枝我就不清楚了。旁人似乎称那位与众不同的公子为世子,世子道:宋梅开不过一季便败了,满城春色,却不及宫墙柳。” 此话一出,裴知绥和晏三皆是一默。 如今朝中众臣大多以定国公宋伯庸马首是瞻,宋氏一门盛宠不衰,宋皇后高居凤位,几乎无人再提起元后——柳皇后。 柳皇后诞下嫡长子后,陛下便立即将其封为太子,亲自教导,甚是宠爱。彼时朝纲稳固,外无强敌,皇帝一心沉浸在一家和乐融融的情景中。 然则天不遂人意,柳皇后于四年后诞下嫡三子时难产身亡,皇帝甚是思念柳皇后,为三皇子赐字偃。 偃,意为止,万般美好皆止于此。 皇帝对太子沈偃的厌恶,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季宥临听出了旁人对宋氏的恭维,暗喻太子体弱无能,随即反击道:满城的权贵,不及太子地位尊崇,是以激怒了宋煜。 红袖只听了个大概,以为太后有意为这位世子和郡主赐婚,裴知绥既然与永嘉郡主有关联,必定也会关心未来的郡马爷,这才去晏国公跑一趟传话。 裴知绥的目光在红袖面上停留许久,问道:“你要见我,为的是旁的事吧。” 这样的小事,托晏三递个信便是了,不至于非要见一面。 红袖的心思被拆穿,顿时有些窘迫,头垂得低低的,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裴知绥又道:“上回你帮了我,没有泄露我的身份,这次又特意报信,我欠你个人情,你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红袖这才慢慢开口:“姑……公子猜的不错,我确实遇到了些麻烦,左右挣扎无门,想请公子帮忙。” 她放下茶盏,抬眸盯着红袖。 “前几日南园的姐姐们吃坏了肚子,对外宣称不见客,恰好梁王府上来人,要来香云坊挑姑娘服侍老王爷,我等虽、虽身份卑贱,却也听说过梁老王爷的手段,多少姑娘进了府就再也出不来,不然……就是被抬出来的。” 裴知绥蹙着眉看向晏三,后者确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红袖继续道:“我本不在名单上,奈何单子上的姐妹们接二连三地染了病,假母便抓我去凑数。人人对此事避之不及,哭着喊着求假母划去自己的名字,都……不成。” 说着说着,她便红了眼眶,鼻子一抽,桌上几滴水渍晕开。 晏三最见不得女子落泪,伸手递了张帕子,道:“梁老王爷早年丧妻,满京城中独属他最不懂得怜惜姑娘,后半夜的王府里常传出怨鬼哀嚎,这样的差事,确实去不得。” 红袖接过帕子,抽泣着道:“谢过公子。” 旋即转眸看向裴知绥,“我等不过是贱命一条,却也想死的常快些,方才对得起这些年的苟延残喘。若公子能解我此番危难,红袖必定舍命相报!” 裴知绥迟迟不开口,晏三盯了她半天,慢悠悠开口道:“左右不过是赎个身的事情,这些银两你拿去,若你假母不肯放人,便把我的名号搬出来。” 那日红袖在晏国公府亲眼目睹了晏三是如何被晏老国公痛揍的,也就明白了眼前的公子就是京城里名声颇差,却被香云坊姐妹称为‘大善人’的晏家三公子。 裴知绥突然开口打断:“不成。” 红袖刚燃起的希望猛地被浇灭,怔怔地望着她,果然,这条路也行不通么。 却听她解释道:“晏三,你糊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将红袖赎了身,香云坊定会派其他姑娘去伺候梁老王爷,香云坊上下几百位姑娘,难不成你要一一替人赎身?” 晏三伸手摸钱袋的动作停滞,愣了一下,凭借着相识数年的本能问道:“你别告诉我,你打上梁老王爷的主意了?” “啊,不是。”裴知绥笑了笑,“是梁王府。” 红袖一脸蒙圈地盯着这俩人,不明所以。 裴知绥垂眸望向楼下,问了句:“你家车夫,可都布置妥当了?” 晏三“哦”了一声,想起来方才路上,裴知绥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要让他的车夫准备一摊子鱼,备在茶楼后头。 “方才我瞧了瞧,已经备好了,你这又是搞哪一出?” 裴知绥端起茶盏,小口饮茶,目光一直落在街道上,漫不经心道:“别着急。” 他与这祖宗从小就一起闹天闹地,最是清楚这祖宗干坏事的前缀,例如她此刻的眉梢微挑,耐下性子等待之时,便是她要整蛊人的时候。 他不由得心生好奇,骨子里闹腾的本能被激发,同样专注地盯着楼下的街道。 红袖挑的茶楼位置虽有些偏,可道路尽头仍有几家商铺,街道上来往的人虽少,却也有几辆马车经过。 逐渐的,晏三的耐心被耗尽,破不耐烦地用指尖敲着脑袋,偏这祖宗卖关子,不肯告诉他,他只能继续等下去,默默数着经过的马车数量。 终于,在第五辆马车出现时,一动不动的裴知绥突然眨了眨眼,朝楼下的车夫招了招手,车夫回了个坚定的眼神,随即握着盛满生鱼的独轮车冲了出去。 “吁——” 马车上的车夫紧握缰绳,尽力安抚下受惊的马儿,马儿高悬的蹄子猛地踢向冲出来的小车,车上的浅抱桶咕噜噜地翻滚下来,桶里的生鱼连带着污水流淌在地上,鱼尾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 街道上顿时被一股鱼腥味包围,就连在二楼看戏的三人也能闻见。 马车上的车夫大声骂道:“没长眼啊!定国公府的马车都不认得!想死是不是?” 晏三的目光落在车顶的华盖上,确实是定国公府的马车。 裴知绥的目光锁在车帘上,而后车夫朝车里说了几句,两道人影缓缓从车内走下来。 先下来的那位身着绛色襦裙,十分 14. 第 14 章 [] 褚居墨刚要拒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定国公府真是财大气粗,在朝堂上作威作福还不够,还要把手伸到褚大人的私事上。” 宋琳琅当即变了脸色,看见嘲讽之人是晏柯后,面上的怒色又盛几分。 “我当是谁,原来是名扬京城的晏三公子。”她鄙夷地打量他一番,“自己的名声都成那样了,还有闲情雅致来管我定国公府的事,这满京城的名门闺秀,有哪个瞧得上你?” 褚居墨眉心拧得更紧了,“宋姑娘慎言。” 晏三和裴知绥一样,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当即回击道:“我名声臭我认,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人家褚大人都拒绝你多少次了,还上赶着往上贴呢,这就是你定国公府的家教?” 褚居墨叹了口气,“晏公子也少说两句吧,这街上人来人往的,少不得传出去几句风言风语。” 柜台旁侧倚着的闻掌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这俩人在自己店里闹起来,他似乎并不太介意是否会因此搅了自己的生意,又不知从哪掏出一包瓜子磕了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位一言未发、埋首装作研究石子的公子身上,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块石头只是他在河里随手捡的。 闻迟秉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朝那头喊了一句,“那位公子研究了许久,可是这块石子有何不妥?” 宋琳琅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裴知绥身上,似乎对这位从未露过脸的公子很是好奇。 毕竟她们方才说了这么多,难免被有心人听了去。 裴知绥的后背倏地绷紧,她以往溜出宫玩都会尽量避开熟人,以免被人认出来,这里除了晏三,就只有宋琳琅在宫里见过她的真面目。 可是宋琳琅揪着她不放,“这是谁家的公子?怎的偷听人说话?” 晏三也开始紧张起来,侧首瞄了裴知绥一眼,用眼神问她是否要逃,刚要拽着她往外跑,就看见她随手抓起一副兽首面具,从容地转过身来。 “闻老板,不知这幅面具怎么卖?” 一旁的宋琳琅被她全然无视,刚熄了半截的怒火又窜起来,指着鼻子骂道:“遮遮掩掩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果真同晏三是一丘之貉,还有那个裴知绥,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兽首面具下的脸霎时凝了一层冰霜。 宋琳琅对晏三这样不客气,其中也有裴知绥的缘故,幼时宋琳琅随国公夫人进宫赴宴,见裴知绥孤零零一人在湖边发愣,上前奚落过几句,就被裴知绥毫不留情地摁进湖里,国公夫人赶到时,宋琳琅已丢了半条命。 这件事给她留下了阴影,长大后她便不敢随意招惹裴知绥,只能在与其交好的晏三身上找找茬。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方才痛骂的人,就是那位祖宗。 但裴知绥今日却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宋姑娘气性真大,竟能直呼郡主名讳,若我没记错的话,那位郡主可是养在太后娘娘膝下的。” 或许是回想起幼年被裴知绥下黑手的经历,宋琳琅出乎意料地闭上嘴,狠狠地剐了对面二人一眼,旋即扭扭捏捏地朝褚居墨道歉。 “琳琅口出狂言,让文远哥哥见笑了,改日我让兄长送些字画到你府上,必定比这古琅斋的要好!” 柜台后的闻远轻嗤了声。 褚居墨微微颔首,“宋姑娘心意,褚某心领了,字画就不必了,二位姑娘想来也逛累了,早些回府歇息吧。” 宋琳琅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去,一脚刚踏出门外,就听见裴知绥不咸不淡的补了句。 “定国公府当真奇怪,宋三姑娘跋扈张扬,这位宋姑娘则端庄娴静,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也不曾偏袒嫡姐。” 晏三点头附和道:“就如同我与兄长一般。” 宋琳琅当即就炸了,碍于褚居墨在场,不好再对晏三发作,最终也只是冷哼一声,“果然是那贱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养也养不熟,等我回去禀明爹,看爹怎么罚你。” 直至那道绛色身影踏上马车,宋依斐也还保持着原先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似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奚落,看了裴知绥一眼后便也上了马车。 裴知绥忽然觉得王奂的情报有些不准。 王奂信里道,这位宋四姑娘乃是定国公的私生女,因生母身份卑微,一出世就被赶到河县庄子上住,将要及笄时才被接回来。 又道,宋四姑娘与谢云湛青梅竹马,年少定情,宋依斐还替他出了打点关系的那袋金子,心机深沉,一心想着攀龙附凤。 定国公府的马车缓缓驶去,古琅斋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褚居墨对着裴知绥与晏三长揖一礼,带着浓浓的书生气说道:“此事皆因褚某而起,给二位添麻烦了。” 裴知绥客客气气地回礼,“褚大人说的哪里的话,姑娘家的小打小闹,我等并未放在心上。” 又想起什么,突兀道:“褚大人新中探花,拜监察御史,日后自然是平步青云,仕途顺遂,然则朝堂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过刚易折的道理,褚大人想来也知晓。”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褚居墨是最摸不清头脑的那个,一向玩世不恭的晏三似懂非懂地朝闻掌柜递了个眼神,一时之间,三人的表情都值得玩味。 这回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裴知绥突然想起一件与褚居墨有关的事。 此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无非就是前世褚居墨上了一道折子参中书官吏欺瞒伪造度牒一案,又不知为何得罪了宋煜,恰逢工部提出整修黄河,褚居墨被陛下钦指负责此事,宋煜等人寻了空子,陷害他入狱。 裴知绥本不欲干涉,前世褚居墨虽被陷害入狱,最后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被放了出来,沉冤得雪,就算没有她的提醒,褚居墨多半也能度过此劫。 转念一想,倘若她提醒了,便能让褚居墨少吃些苦头,未尝不可。 摸不清头脑的那个怔愣一下,倏尔一笑,“多谢姑娘提醒,褚某往后会多多注意。” 晏三“咦”了一声,“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裴知绥同样很 15. 第 15 章 [] 杏花楼虽是京城内最大的酒楼,内里装潢布置却十分精巧,园中亭榭楼阁极其雅致,假山左侧的牡丹丛后掩着一道木门,里头俨然是个小小包间。 算上前世,裴知绥已有足足三年未曾踏入杏花楼,对那道乳酿鱼垂涎三分,菜刚端上来时,她直勾勾地盯着冒着热气的鱼。 一旁的晏三忍不住挪揄道:“你这是在宫里闷久了,连杏花楼的味道都忘了?我记得元宵后才带你来过一趟,这就又惦记上了?” 裴知绥忍不住白他一眼,晏三嘴里的元宵后同她的整整隔了三年,三年没出过府,自然是惦记的。 筷子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挂了几滴乳白浓厚的汤汁,入口醇香鲜甜,裴知绥忍不住多夹了几块。 若是珠珞和琇莹在此,恐怕下巴都要掉到地上,错愕的看着自家主子放着宫里珍馐美味不吃,专程溜出宫品尝这道民间菜肴。 红袖送了东西就立马折返,落座时,面上还带着些许疑惑:“姑娘出手阔绰,可闻老板当真会信守承诺,不把姑娘的事情往外说么?” 裴知绥刚夹了块鱼肉,细细咀嚼着,半晌后咽下,抬眸道:“闻老板是个聪明人,瞧宋琳琅这架势,约莫已经在古琅斋堵了好几回了,却被一点风声都未往外传。定国公府威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闻老板也不愿掺合进这些权贵斗争中。” 这话若被闻迟听见,做梦都要笑醒。 他不止掺和了,还在暗中搅局。 就在他们谈话的间隙,假山那头传来了一阵争吵声。 晏三怕吵到这祖宗,又勾起她那暴脾气,搅进什么事端里,抬手便要将木门关上,门掩上小半时,他蓦地停下动作,微眯着眼朝那头望去。 裴知绥正专心地饮着鱼汤,就听见他小声“咦”了下,“你看,那人是不是宋煜啊?” 闻言,她头也不抬,“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那厮又盯了半晌,才确认下来,“确实是宋煜,像是与店小二起了争执。哟,还准备动手打人!” 她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砰”的把门关上了。 晏三擦了擦鼻尖的木屑灰尘,提醒道:“落汤里了。”裴知绥面无表情地放下筷子。 那厮又从窗边探看,而后“呀”了一声,“你方才关门力道太大,把那小子惹来了。” 顿了顿补充一句,“他看上去火气很大。” 巧了,这祖宗的火气也很大,因为她的好兴致被搅和了。 木门外响起了三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见里头三人没回应,外头的人似有些不耐烦,刚要开口,就听见里头的人嚷了句:“谁啊?催命似的敲,吵着小爷耳朵了!” 宋煜的随从们:……方才你们关门那么大声怎么不说? 宋煜阴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方才本世子教训下人,你将门关得这么响,是对我有意见?” 得,这俩兄妹都是一个德性,难缠不讲理。 晏三刚要说话,就听见裴知绥嗓音冷淡地开口:“是啊。” 宋煜忍无可忍,一脚把门踹开,面露凶光地盯着里头三人,扫视一圈后,将目光聚集在眼熟的晏三身上。 “又是你?”方才宋琳琅回府告状,宋煜听了个大概,刚出门又遇上,霎时摆出了要替妹妹出气的架势。 裴知绥看向一旁畏畏缩缩的店小二,刚刚敲门的估计就是他,他的左眼和嘴角红肿,脸颊还有鲜红的巴掌印,一看就是被人打了。 又扫了一眼宋煜的袍子,发现袍子上沾了一滩淡黄色的污渍,像是刚泼上的,顿时明白了来龙去脉。 她本不欲再招惹宋家的人,奈何麻烦总是自己找上门,与其缩着,倒不如出出气。 更何况,她早晚都会对上定国公府。 于是嗓音中带了些寒意,冷冷地看着宋煜,“宋世子好大的架势,不仅当众打人,还管上旁人的闲事,杏花楼是你们家开的不成?” 事情越闹越大,杏花楼的掌柜听见消息便赶了过来,听了遍来龙去脉后,看了看宋煜,又看了眼晏三,心想两个贵公子,哪头都得罪不得。 于是朝缩着的店小二呵斥道:“怎么做事的?冲撞了两位贵人,还不跪下赔罪?!” 店小二颤抖着跪下,又狠狠朝宋煜磕了几个头,后者不为所动,只是嫌恶地一脚踢开,阴森森地盯着裴知绥,“你想替他出头?” 裴知绥直直对上他的眼神,眸子里毫无畏惧。 他又道:“我这身蜀锦可是陛下亲赐的,玷污御赐之物,论罪当诛。但若你替他磕这个头,本世子或许可以饶他一命。” 店小二听见“御赐”二字,腿早就软了,瘫在地上祈求般望着裴知绥。 晏三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嘴角抽搐。陛下不过是赐了他家几段蜀锦罢了,身边这祖宗浑身上下都是御赐的,甩根头发丝也比他强,竟敢让她磕头,九五至尊那位都没让她磕过几次。 况且,你爹还在想方设法让你尚郡主呢。 裴知绥并未将他放在眼中,自顾自地将地上的小二拉起来,“一段蜀锦就能取人性命,宋世子眼里真是半点王法都无。” 宋煜冷呵一声,“在这京城里,我宋家就是王法。来人!把他给我摁住,他不肯跪,就逼他跪!” 她微眯了眯眼,周身不经意流露出久居高位的威仪,淡声开口:“谁敢?” 宋煜的随从们不自觉被她的气势唬住,犹豫不前。 晏三起身挡在她身前,平日里虽不着调,但遇着事时却十分可靠,这也是裴知绥愿意跟他玩的原因。 谁也别想碰这祖宗一根头发丝! 气氛紧张到极点时,忽然有一道声音从假山后响起,嗓音冷冷淡淡的。 “都闹够了吗?” 沈偃的话像是山涧清泉,不急不慢地冲刷掉众人的怒气,逐渐冷静下来。 宋煜再嚣张,也不敢在太子面前造次。 觉察那道清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宋煜略弯下身子行礼,“见过太子殿下。”再一回头时,就看见屋内俩人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躲进了角落处。 他不好继续发作,幽幽地看着掌柜,“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好生管管手底 16. 第 16 章 [] 街上的暑气顺着帘子缝隙钻入马车内,裴知绥微蹙着眉,开始觉着今日这身打扮有些碍事。 马车内算不上宽敞,沈偃坐在一侧,裴知绥坐在另一侧的角落处,半阖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突然睁开眼,问道:“表哥一直盯着我作甚?” 沈偃一愣,旋即风轻云淡道:“孤是在想,若是被傅中书看见你这身打扮,会如何教训你?” 她脑子里莫名出现了傅中书那张严肃的脸,顿时后背发寒,身上仅剩的一丝暑气被驱散干净,她换了个姿势端坐着,像在思忖什么。 许久后才开口。“待会儿表哥先把马车停在街上,你先入府拜谒,我稍后就到。” 沈偃霎时就猜到她要做什么,罕见地没有制止,只是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那块玉佩,你一直随身带着?” 她抬眸对上他考究的眼神,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 去岁及笄时,沈偃送她一块羊脂玉佩作及笄礼,佩呈镂空环形,上刻双卷云纹,玉质温润细腻,她一直戴在身上。 前世她将玉佩摔碎,找了巧匠费尽心力修复,却也还是留下了裂纹,可如今的玉佩完好无损,她记忆恍惚之时,会下意识抚摸那枚玉佩,试图说服自己前世景象只是一场噩梦。 沈偃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没再说什么。 车夫照裴知绥的意思将马车停在后门,待她下车后,再马不停蹄地往正门赶。 裴知绥穿过一道蜿蜒幽静的小巷,右侧距离傅府后院仅有一墙之隔,另一侧的宅子大多空置着,或许是前朝哪位没落的王侯贵族曾住过的宅邸。 她耐着性子往巷子深处走去,原本高悬的烈日如今斜斜挂在半空,天光和煦,她抬着头微眯着眼,看见了那棵探出墙外的海棠树。 她三两下顺着墙面的凹陷往树上爬,飘飘然坐在树梢上,此处视野开阔,不仅能将傅府后院尽收眼底,还能隐约瞧见前院的动静。 傅中书深色的袍子一闪而过,紧接着府门大开,迎了某位贵客入府。 枝头的不知名雀鸟被她惊扰,不悦地叫了几声,朝檐角悬着的铜铃飞去,裴知绥盯着鸟看了一会,随后朝窗边掷了颗石子。 石子落在窗棂边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屋里并无动静。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课……直至扔到第十一颗的时候,屋内的人终于忍不住推开窗棂,朝树梢上低声怨道:“你能不能走一回正门?再来多几次,我魂都要被你吓没了。” 裴知绥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院子内,眼角弯弯地走到窗前,朝她身后望了一眼,打趣道:“我就知道,你迟迟不应,肯定就是在做这事儿。” 傅青棠略有些心虚地收起书案上的纸张,一沓沓摞好,压在几本书下面,又回头打量裴知绥一番。 “又是溜出宫的?干了什么坏事,要往我这躲。” 她尴尬屈指蹭了蹭鼻尖,嗓音飘忽不定,“也、也就是和宋家兄妹对上了,吵了一会儿……又被沈偃抓到了。” 傅青棠了然,“今日父亲确实邀了太子殿下来府上议事,说到这个,我清晨刚收到了皇后娘娘递的帖子,说是要在三日后召开马球会,邀各家贵女公子出席,你知道这事吧?” “好像,有印象吧……但我原没打算去。” 傅青棠疑惑道:“你平日里不是最爱凑热闹了吗,怎么这次不去了?” 裴知绥虚倚在半开的窗户上,半阖着眸子盯着地面上某一点,瞧不清神情:“皇后这次,估计是要给沈偃选太子妃。” 傅青棠思忖着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要选哪家千金。” 前世的皇后确实为沈偃定下了一位太子妃,只可惜,沈偃还未娶妻便领兵出征了,徒留太子妃独守东宫。 今晨在茶楼听晏三介绍宋依斐时,裴知绥才想起来,前世的皇后为了巩固宋氏一门在朝中的地位,将自己的亲侄女许配给沈偃,侄女在家中排行第四,正是宋依斐。 裴知绥的面上罩了层阴翳,若不是她死过一次,怕是也会被蒙在鼓里。 宋依斐和谢云湛年少定情,即便被选作太子妃,也不妨碍这俩人私下传情。 这样的人,怎配得上沈偃? 她原没打算去,可转念一想,还是要提醒一下沈偃,莫要被宋家拿捏了。 残阳斜挂在屋檐上方,海棠树影在窗棂上摇曳,檐角上不知名的雀鸟扑扇着翅膀飞回树上。 少有的安静让傅青棠突然有些不适应,她推了推裴知绥的肩膀,笑道:“你这眉毛都拧成一团了,想什么呢?选哪家姑娘作太子妃,都与我们无甚干系,横竖落不到你头上,且安心罢!” 裴知绥的眉心依旧蹙着。 此话一出,傅青棠顿时有些后悔,若是被外人听去,少不得议论一番其中内情。幸而这是在她家后院,只有她们二人,并无第三人听见。 窗棂上的树影忽然厚重几分,她疑惑地朝那边望去,猛地发现海棠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俩人! 方才那番话,他们估计全听见了。 傅青棠想一头撞死。 她僵硬地戳了戳裴知绥,“你有没有想好以后埋哪?” “嗯?”裴知绥抬眼看她,理所当然道:“跟我爹娘葬在一处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傅青棠欲哭无泪,“你回头看看,对,就是那棵海棠树下,你看看我爹是不是已经抄起扫帚了——” 窗前哪里还有裴知绥的身影?连带着海棠树下也空无一人。 随后,傅府上空盘旋着一道凄厉的惨叫声,从后院一直蔓延到前厅。 下人们一脸惊诧地望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公子’,一路惨叫着狂奔,一向沉稳严肃的傅中书拿着扫帚在后头追,还有位风光霁月的公子在旁侧煽风点火,自家的姑娘则提着裙摆在后头边追边劝。 傅中书曾当过裴知绥的教书先生,书背不下来时,手板也打过,现下抄起扫帚更是得心应手。 虽不敢真的打下去,可有了沈偃的助威,吓唬吓唬她也是可以的。 一时之间,傅府上下被闹得鸡飞狗跳。 最后,傅中 17. 第 17 章 [] 马车内突然陷入沉默,她将帕子握在手里,指尖揪了揪边角,绣有花样的一角垂在腕间。 犹豫许久,她才开口: “我方才——” “你方才——” 两道嗓音突兀地撞在一起,闻言相视一笑。 她缓了缓,慢声道:“我方才,不是有意要议论表哥的婚事,只是前几日在假山后你也听见了,宋皇后居心不正,若是让她替你挑选太子妃的人选,难免参杂私心。这一点,表哥应该也知道吧。” 沈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沉入湖底,寂静无声。 她等了好一会,几乎都要以为他不会回应了,却忽然听见他轻轻“嗯”一声,似是默认。 裴知绥打好的腹稿突然就说不出口。 半晌,沈偃嘴唇翁张,像是要说什么,马车陡然停下,帘子被风掀起一角,他从缝隙里看见了郡王府的匾额。 于是改口道:“到了。” “嗯?”裴知绥有些惊诧,“我以为你要逮我回宫呢。” 沈偃话语一顿,挑眉道:“裴叔父要回京了,你不知道?” 华阳长公主是沈偃的姑母,因此也唤裴家两位叔伯为叔父,只是将裴长恭称为郡王爷,现下这声裴叔父,指的自然是在外地经商的裴长肃。 裴知绥喜出望外:“三叔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沈偃伸手将帕子抽出来,免得被她绞成破布,“今早的消息,那时候你已经出宫了。” 她悻悻地闭上嘴。 刚起身准备下车,就听见他开口唤她。 “永嘉。” 许是太久没被正经地喊过封号,她愣了一下,回头看他。 他的目光依旧深沉,似是一潭沉寂了十数年的孤池,横隔着许多错综复杂的事物,静静地望着她。 “为什么不能是你?” 裴知绥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心中不知哪块空了,怔怔地发问:“什么是我?” 沈偃默了默,收起目光,转头看向另一侧,“无事,你去吧。” 她半只脚踏进裴府时,才想起来沈偃说的是什么。 那时傅青棠曾说:横竖不是你,且安心罢。 而他问:为什么不能是她? 为什么太子妃不能是她? 她的心跳倏地加快,像是有人在心头猛敲,她不知所措地呆滞在原地。 再回头,东宫的马车已经驶去。 她忽然想起妆奁暗层里的东西,大多都是些小物件,玉雕的狸奴、花枝、弯月……还有一把嵌玉的匕首和腰间的玉佩。 这些细碎零散的物件,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细细雕磨,最后被人随手送出,安安静静地呆在妆奁底下,如它们的主人一般,沉默无言。 她的性子大大咧咧,从未将这些零零碎碎的心思放在心上,亦或是只留心片刻,随手挂在身上,一挂就是三年。 那一夜,裴知绥少有地做了个长梦。 那是在长庆宫的廊上,冰冰凉凉的雨水顺着檐角的风铃往落,斜雨打在她小小的脸上,她闭了闭眼,心情很差。 长庆宫上下皆知,小郡主最讨厌雨天,一旦气候潮湿起来,宫人们便早早地拿出火盆来,烘散昭阳殿的湿气。 殿外的大雨滂沱,小郡主踏出暖烘烘的昭阳殿,罕见地问了句,“今日是谁来给外祖母请安?” 彼时珠珞和琇莹还未派到她身边服侍,她的身侧站着位年纪稍长的宫人,应道:“回郡主,今日皇后娘娘带着六皇子与三皇子来请安。” 裴知绥窝在年仅四岁的自己身上,因着身子短,她的视线只能落在廊柱的底端,让她十分不适应。 幼时的裴知绥与长大后不同,未长开的眉眼处笼罩着浓浓的阴翳,脾气很差,宫人们都很怕她。 小郡主“哦”了一声,努力仰起头朝正殿的方向望去,那边隐隐有谈笑声,可她不大愿意凑这热闹。 突然,那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廊上几位宫人闻声往殿中赶去,随后捧着几块碎玉出来,裴知绥探头看了两眼,认出来那是摆在正殿博古架上的龙纹玉璧,外祖母十分喜欢,每日都看几眼。 也不知是谁打碎的。 梦里的记忆本就模糊,加上这是十来年前发生的事情,她也不记得是谁打碎的,又受了什么罚。 于是她伸出短腿,冷冷淡淡地走回昭阳殿。 厚厚的云层中惊雷乍响,裴知绥颇不耐烦地往天边看了几眼,小小的眉头紧蹙着,这样肃杀的神情出现在奶乎乎的小团子面上,显得有些怪异。 目光收回时,她瞥见院子内跪了一个人。 雨下得这样大,还被罚跪在殿外的,无疑就是打碎那方玉璧的罪魁祸首,外祖母欢喜那块玉璧,却被他打碎了,活该受罚。 她将小手挨近火盆,掌心暖烘烘的,不自觉联想到外头潮湿冰冷的雨水。 昭阳殿内一个宫人也没有,也许都去忙别的。 一段记忆浮现在脑海中,裴知绥忽然想起为何平素温和的外祖母会罚人跪在雨中。 那块玉璧,是母亲送的。 小小的郡主不知道哪来的愁意,长长地叹了口气,抱起比自己还要高些的油纸伞,踏出昭阳殿。 她撑着伞一步步走到那人身侧,两只短手艰难地抓着伞柄,遮挡住那人身上的雨水。 闷雷声和雨声忽地离远了些,被隔绝在近处,年仅九岁的沈偃倔强地挺直腰板,平视着短手短腿的裴知绥。 他用稚气未脱的声音淡淡道:“不用你管。” 小郡主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发现这人跪下来跟自己站直的高度是一样的,不自觉有些愠怒,奶声奶气地发起火来。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本郡主好心好意给你撑伞,你还不领情!你打碎了我阿娘送的玉璧,活该你跪着!” 沈偃冷眼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不是我打碎的。” 而后默了半晌,她方才说她阿娘……原来是姑母的小郡主。 他的嗓音不自觉软了下来,好声好气地劝道:“皇祖母罚我,我跪着便是了,你别淋湿了自己。” 偏生裴知绥是 18. 第 18 章 [] 翌日清晨,裴知绥望着铜镜中面色惨淡的人儿,无奈地撇了撇嘴。 昨夜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再钻回被窝时,就怎么也睡不着了,睁大眼睛熬鹰似的撑过下半夜。 金梳沿着如瀑般的青丝滑落,侍女不禁感慨:“郡主的青丝柔顺如瀑,日后定能许个好夫婿。” 话一说完,她莫名感受到一阵寒意。 裴知绥素指微蜷,似有若无地敲打着妆奁,喃喃道:“是么……” 檀木雕花窗敞开着,隐约映出古槐树的影子,院子内打扫的下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传进屋内。 “奇怪了?怎的西面的墙上落了几块砖,难不成是年久失修,松动了?” “那得赶紧禀明夫人才是。” “对对对。” 裴知绥身后梳洗的侍女轻“咦”了声,“西面的墙不是年前才整修过么……” 她淡淡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并未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 裴长肃刚及弱冠便开始四处云游,见识广了,不知不觉间便发现了商机,将蜀锦倒腾到江南一带售卖,印上高雅精致的纹样,颇受江南贵女们的喜爱。 他此番回京,同样带了许多华美的布样和其他的新鲜玩意。 小儿子裴显对他带回来的东西更感兴趣,刚一进门便一头扎进箱子里,裴长肃拿他没办法,只得笑呵呵地讨好自家夫人。 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李氏的袖子,讨好道:“夫人,我给你也带了好些名贵绸缎,不去看看么?” 李氏粉面佯怒道:“你数数,上次回京是什么时候,三年前!真把我们孤儿寡母扔京里不管不顾、自生自灭啊?” 裴长肃小声反驳,“我每次叫你随我去江南,你也不应嘛……” 一说起这个,李氏就更气了,随手朝门口的方向一指,“大哥一家驻守边疆不得轻易回京,二哥夫妇已经……罢了,若连我们也走了,叫阿檀怎么办?” 刚进门的裴知绥一愣,迈开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滞在原地。 屋内的二人还没发现她。 裴长肃心虚地低下头,似乎在反思着。 门边传来一声轻笑,“三叔这是怎么了,刚回家就垂头丧气的?” 裴长肃夫妇诧异地转过头,就看见裴知绥一脸漫不经心,像是没听见他们方才的对话。 他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从哪里捧出来几段白烟簇雪的缭绫,温和地笑道:“三叔是在向你三婶讨教,京城的姑娘都喜欢什么样式的丝绸。阿檀你看,这缭绫的花样喜不喜欢?喜欢的话我下午便找人来量体裁衣。” 缭绫上织有数十只势如飞起的仙鹤,口衔草花,确实是裴知绥喜欢的纹样。 她笑着点了点头,“谢谢三叔,我很喜欢。” 李氏也笑眯眯的,“过两日皇后娘娘开马球会,阿檀你就穿这个去吧,时下京城还未兴起这样的样式,恰好在贵女公子面前露露脸。” 裴知绥淡笑着应下,坐在一旁静静听着裴长肃讲起江南趣闻。 比起三叔,她跟三婶更为亲近,许是三叔常年不回京的缘故,她心中虽欢喜,却也没到欢欣雀跃的程度。 她听着听着就有些出神,只因外祖母曾同她说起过,她的父亲裴长休与三叔裴长肃长得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处,都有着当年祖父的影子。 昭阳殿里挂着爹娘的画像,她未满一岁便失去双亲,幼时常盯着那副画像发愣。 眼前的三叔确实同父亲有些相似。 但裴长肃的话一下子将她从神游的状态中拽出,她在脑中回忆着方才他说的话,突兀地问了句:“三叔,你方才说去岁黄河水患,陛下要派人整修黄河?” 裴长肃“哎”了一声,“是啊,我上京路上途经黄河,听着河道上的纤夫说的。近几年天灾频频,若是二哥还在……” 李氏听着话茬不对,连忙掐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再往下说了。 裴知绥却笑了,“三叔三婶不必忧心,阿檀喜欢听你们说父亲的事。”毕竟她脑海中连父母的面容都不记得,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他们的模样。 但裴长肃没往下讲,只说他二哥不愧为一代贤相,对于治理水患颇有心得。 她又扯回原来的问题上,“三叔可有打听到,陛下派谁去整修黄河?” 裴长肃:“自是工部负责的,只不过陛下另派了位书生监察,叫什么我忘了,听说刚中的探花郎。” 裴知绥脑子嗡了一声,前世里整修黄河明明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为何提前了这么多? 她一时顾不得太多,说了句要出门便起身离开,李氏追了几步,“哎!去哪呢?还得量体裁衣呢!” 裴知绥摆了摆手,“三婶找往日的老裁缝做便是了。” 裴长肃夫妇失笑道:“这孩子……” 身后的裴显忽然从奇珍异宝中探出头来,问了句,“阿姐是不是要去做大事?” 裴长肃:“显儿此话何意?” 裴显一本正经道:“每回阿姐急匆匆出府,都是要去办大事的。” 李氏纠正他,“非也,你阿姐是去闯大祸的。” 裴长肃:……这还是我那个乖巧懂事的侄女么? * 夜静更阑时,梁王府后院的粗壮古树上,无声立着两抹黑影。 王府的下人们刻意放轻了步子,低垂着头走过,没往高处望过一眼。 身量高一些的黑影疑惑道:“咦,梁王府好生古怪,这些下人动静轻得跟鬼影似的,半点活人气都无。” 矮一些的黑影抬了抬下巴,嗓音清脆:“那边灯火亮些,过去看看。” 正如晏三所言,梁王府上下的侍人行为举止中都透着怪异,像是不想惊动什么人、也不想听见什么动静似的,装聋扮瞎,非不得已不出声。 裴知绥和晏三屈身藏在寝殿前的水缸旁,此处仅有一名侍卫守着,其他的下人都被打发出去。 正值夜半时分,那名侍卫的眼皮耷拉着,随时准备睡过去。 寝殿内的灯火依旧通明,裴知绥让晏三在前面盯着,自己则趁着侍卫犯困打哈欠的间隙蹿到殿旁的窗户边上。 槛窗开了条不大不小的缝,恰好能将殿内四处尽收眼底,寝殿另一侧置了一 19. 第 19 章 [] 她盯着阿菱脸颊上还没来得及擦的泪渍,叹了气,“王爷今夜又犯病了?” 极力掩盖的事情被揭穿,阿菱先是一愣,半是咕哝道:“不算吧,前半夜还好好的,后半夜不知为何……没顾得上轻重……” “我看看。” 鸾姐拉下她的衣领,露出一截鲜红的指印,五指分明,可见力道至深。 她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一罐药膏,仔细地替阿菱上药,一边说:“你也别怪王爷,那些新来的姑娘不明白其中内情,你在梁王府呆了这几年,也知道王爷的本性不坏,只是发病的时候折腾人。” 阿菱点了点头,“鸾姐我明白的,只不过这几年王爷发病的次数愈发频繁了,过几日香云坊要送一批姑娘来,我估摸着,届时王爷心情估计不大好。” 门外偷听的裴知绥和晏三皆是一愣,不是梁王自己要的姑娘,怎么自寻不快? 只听鸾姐长叹一声,“宫里日渐盯得紧了,不进点新人,那边难免起疑。” 阿菱也跟着叹了口气,旋即走到门边,正打算把门关上,就看见眼前寒光一闪而过,脖颈冰凉。 鸾姐猛地站起来,直直的盯着那人,寒声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梁王府!” 裴知绥顺着她方才的话,不急不慢地说:“宫里的人。” 她这话确实惊到了二人,尤其是鸾姐,眸中划过一抹莫名的寒光,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晏三动了动手中的匕首,白皙的脖颈上霎时多了道红印,与原先的指印交织在一起。 “别急嘛,先听她把话问完。” 鸾姐看向裴知绥,她今夜并未遮面,半张脸隐在阴暗处,神情莫名。 “你们方才说,梁王时不时会发病,是什么病?” 说罢,她淡淡扫了阿菱一眼,话却是对着鸾姐说的,“想好了再回话,否则我不介意让梁王再背上一条性命。” 鸾姐嗤笑一声,面上满是不屑,忽地朝窗外高声喊道:“来人!来人——” 裴知绥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却还是晚了一步,院子外头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鸾姐还是将侍卫喊了过来。 晏三一把将门带上,手中的匕首架在阿菱颈间,院子外头已经走不掉了。 “怎么办,硬闯?” 裴知绥反手将鸾姐制住,明明灭灭的烛光映在她的面上,掩不住肃杀之色,冷冷道:“梁王还没那个胆子动我们,倒是你俩,若是从实招了,我还能留你们一命。” 鸾姐怔愣住了,原先这俩人说是宫里的,她只当是上面那位派下来刺探消息的,这样的人,梁王暗地里不知处置了多少个。 若说梁王不敢杀,那便是有身份的。 难不成是定国公府派来的? 侍卫们此时已将小院团团围住,领头那人暂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问了句。 “青姐,可是进了刺客?” 青鸾正准备回话,感受到腕上那只纤细的手掌颤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开口:“青鸾?” 她顿了顿,声音微凉:“你不是十年前就死了么?” 青鸾思忖片刻,这俩人明显不是宋伯庸派来的,行事做派也不像宫里的,还是不要闹出太大动静。 于是她冷静下来,先稳住外头的侍卫:“无事,我方才打翻了油灯,以为走水了,现下已扑灭了。” 领头的侍卫还是不放心,“那我使人来替青姐收拾。” 青鸾嗓音中带了薄怒,“现在连我的话也不管用了是么?” 侍卫们这才罢休,“不、不,那青姐好生歇息罢!” 屋外的脚步声渐远,惟余枝头的滴水声。 裴知绥这才松开她的手腕,眼神示意晏三也松开,阿菱长舒一开口,陡然冲到青鸾身前,护鸡崽似的死死盯着裴知绥。 青鸾透过昏黄的灯光,目光落在裴知绥的面上,怔愣片刻,忽然问道:“你姓什么?” 裴知绥蹙了蹙眉,嘴唇嗡动,晏三抢在她前面说:“你管她姓什么,方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答呢,别以为遣走了侍卫你就能打发我们,小爷才不怕你小小王府——” 话还未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拍了拍后脑勺。 “故人之子,不觉得眼熟么?”裴知绥抬眸看她,神情冷淡。 方才情急,青鸾还没反应过来,现下细细打量后,才发现她的眉眼同长公主的一模一样。 她咚的一下跪地,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声音因过于激动而颤抖着。 “奴婢,见过郡主——” 阿菱僵在原地,鸾姐方才说什么?翻墙进来的这个刺客,居然是宫里那位万人敬仰的郡主?! 这下连晏三也愣住了,这人是怎么认出来的?裴知绥似乎也知道她的名字? 只见裴知绥缓缓走近,垂首望着她,淡声道:“你不配给我行礼。” 她的憎恶来得莫名其妙,晏三却忽然想起,自己也在哪听过青鸾这个名字,十数年前那场宫变中,临阵倒戈叛军,出卖长公主及先太子藏身之处的那名叛徒,似乎也叫青鸾。 青鸾本以为十五年过去,她心中的愧疚感已经消尽了,没想到永嘉郡主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她滚落两行热泪。 她猛地将头往地上砸,狠狠磕了几个响头,裴知绥寒声说:“够了。” 动作依旧不带一丝停滞,使出全身力气往地上磕,裴知绥终于忍无可忍,声音陡然升高。 “我说够了——” 晏三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伸手拉了拉裴知绥的手肘,后者毫无所觉地盯着地上的人,眼眶泛红。 青鸾抬起血肉模糊的脸望着她,望着这张将要在记忆中模糊的眉眼,忽地轻笑一声,“奴婢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郡主了,郡主和主子长得,真像啊……” 裴知绥恍若未闻。 她继续说道:“郡主此番夜探梁王府,为的是王府里的姑娘吧,若奴婢猜的不错,应该是香云坊新进的那一批姑娘中,有郡主的熟人。” “只要郡主开口,奴婢便能说服王爷将那人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 裴知绥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着,少顷才冷静下来,“梁王府为何一定要进新人?” 青鸾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郡主 20. 第 20 章 [] 几人诧异地回过头去,看见梁王沈忌病怏怏地倚在门边,低咳了几声,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裴知绥身上。 “永嘉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裴知绥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出来,红着眼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青鸾,顿时明白了几分,“你能藏在梁王府这么多年,少不了王爷的帮忙吧?王爷也知道当年真相,为何不说?” 青鸾嗓音微哑,“那时宋伯庸贪功冒进,又存了私心,想扶植年幼的六皇子上位,计谋未成,一心想杀我灭口,幸得王爷舍命相救。” 她顿了顿,又道:“宋伯庸抢了平阳郡王的功劳被封定国公,朝堂上下本就对王爷心存不满,宋伯庸稍稍煽风点火便能将王爷置于死地,王爷不能说。” 沈忌的身影被门沿遮住大半,他定定地望着青鸾,看着她嘴巴张合,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瞬的时间被拉得好长,他蓦地回想起十六年前的除夕宴。 彼时他已近而立之年,意气风发,一派清风朗月的模样,一入席就吸引了各家贵女的目光。 他无心朝政,选妃一事也任由太后与陛下决断。前头宴会的丝竹欢笑声不断,听着却十分刺耳,他脚步一转,悠悠闲闲地往海棠林走去。 愈往深处走去,女子的抽泣声愈发明显,沈忌停下脚步,默声猜测约莫是谁家的宫女在哭情郎,耐不住好奇偷偷看了一眼,发现原来有两人。 一位看上去地位高些的宫女正往火盆里扔黄纸,另一位小宫女则哭哭啼啼地看着。 沈忌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 小宫女约莫哭累了,问了句:“青鸾姐不难过么?本来说好的婚事,过几个月便能求长公主殿下放你出宫成婚了。” 青鸾头也不抬,捻着黄纸往盆里扔,“我双亲刚亡故,他就急着找下家,为何要为这样的人难过?” 那日的风很大,火盆内燃了半边的黄纸被吹起,隔着被吹开的枝叶和漫天未燃尽的纸灰,沈忌看清了她的脸。 那双茫然的眼眸中似有未来得及掩饰的哀恸,转瞬即逝,怔怔地盯着他。 后面的事情他不大记得,只记得次年宫变时,他在乱军之间随意瞥了一眼。 那一眼,禁锢了他十五年。 沈忌愣了许久,再回过神时,身前的四人齐刷刷地盯着他。 裴知绥幽幽地开口:“王爷想什么呢?” 他笑了笑,怅然回忆道:“没什么,只是回想起平阳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她,倒是跟你一模一样的皮猴性子,尤爱翻墙上树。” 裴知绥神情茫然了一瞬,呆呆地问道:“阿娘也很……皮?” 她抬眸看向沈忌,这才发现他虽年逾不惑,但身段依旧挺拔,眉眼间散发着成熟的魅力,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病怏怏的,并不像外界传的肥头大耳。 这让她对沈忌的印象有些许改观。 沈忌似笑非笑地将目光移向青鸾,下巴微抬,“她最清楚了,问她。” 青鸾上下打量裴知绥一番,伸手将她发间插着的枝叶取下,笑着点了点头:“郡主的性子约莫是随了长公主,半点没遗传到裴相的沉稳冷静。” 裴知绥垂首敛眸,像只收起利爪的小兽,乖乖地任她动作,轻声道:“外祖母也是这样说的。” 提到太后时,沈忌眼中的笑意淡了些,问了句,“言归正传,你来这是为了香云坊的姑娘们?”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突然意识到什么,木着脸抬眼看他,“你都听见了?” 沈忌一本正经地点着头:“是啊。” 裴知绥:……爱听墙角也是遗传的? “其实我这次来找……”她顿了顿,实难将‘叔公’二字喊出来,“找、王爷,其实还有别的事情。”她垂首盯着地面,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她本来是想直接推到梁王府头上的,了解实情后,好像就干不出这样没人性的事情了。 沈忌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出去说吧。” 于是裴知绥被带到了花厅上,一路上碰到不少下人,见他们就像鼠见了猫似的,低头行礼匆匆经过,她不免有些好奇,“王爷平日里对下人很是苛刻么?” 沈忌了然地笑笑,“没到那个程度,只是他们害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她识趣地闭上嘴。 晏三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自从青鸾道明身份后,这家伙似乎就没说过一句话。 她戳了戳晏三,低声道:“哑巴了?” 晏三瞥了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花厅的上首坐了个人,抬手饮着茶,透着昏黄的灯光抬眸望去,静静地盯着来人。 沈忌率先大步踏进厅内,笑眯眯道:“今夜的王府真是热闹,你们跟约好了似的,都说说吧,找我这个老人家有何事。” 裴知绥看清厅内的人后就僵在门边,半晌,狠狠地剐了晏三一眼,压低了嗓音:“你通风报信?!” 那厮心虚地后撤半步,避开她的眼神,“嘿嘿,这不是,先找好救兵嘛。” 裴知绥后槽牙都要磨碎了。 “你给我等着。” “你俩嘀嘀咕咕什么呢,还不进来?!”沈忌俨然一副教训小辈的模样,喊道。 晏三刚迈开步子,就看见身旁的裴知绥僵直了身子,眼睛不知在看何处,甚至没留意到脚下的门槛,险些被绊倒。 他只是伸手扶了一下,就觉着心里毛毛的,似乎有人正注视着他。他倏地收回手,那道视线也随之消失了。 见了鬼了,晏三心想。 沈偃屈起指节,干净修长的指弯摩挲着下颌的棱角,静静地看着裴知绥坐在边角的椅子上。 他无声笑了下,转头看向沈忌,嗓音如山间漱漱清泉,“偃此次来访,是想向皇叔要个答案。” 沈忌闻言,有片刻的失神,自王妃死后,他便没再入过宫,对这位侄子甚觉陌生。他也听过外界的传闻,皇兄立这位太子实是无奈之举,沈偃本人也不愿掺和到朝堂事端中。 他算是半个囚徒,被困在四四方方的京城中,虽有王爷之名,过得还不如平民百姓自在。 心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念头,竟对沈偃的问题生了几分期待。< 21. 第 21 章 [] 晏三恰好站在二人之间。 他看了一眼沈偃,又看了看裴知绥,疑惑道:“都傻愣着干嘛,这家伙就牵了一匹马,祖宗,你上来吧。” 青鸾本打算让他们乘王府的马车回去,但被沈偃以惹人注目的理由拒绝了,心想,那你俩就走吧,反正王府离皇城也不远。 但晏三似乎忘了,从这去晏国公府和裴府是两个方向,他与裴沈二人都不同路。 思忖间,裴知绥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本来安静地站在巷子另一侧的沈偃不知何时走了上来,接过小厮手里的缰绳,抬眸看他。 “就不用我送你了吧?” 晏三原是个机灵的主,可偏偏当下十分没有眼力见,忿忿不平地问了句:“分明就是偏心,送她不送我,万一本少爷在路上被歹人拐了呢?” 沈偃:…… 半晌才道:“那先送你回去。” 于是晏三喜滋滋地走在前头,沈偃牵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马上的裴知绥一语不发,垂眸望着那只牵着缰绳的手。 他的手很薄,指节分明,手指过分修长,带着淡淡的凉意,握上去应该是温凉的触感。 沈偃忽然偏过头看她,“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 她撇了撇嘴,指着缰绳道:“其实我可以自己牵马的。”别说骑马,御马踏流星、弯弓射明月都不成问题。 而沈偃只是淡淡道:“这马认生,不牵着会发狂。” 晏三远远地补了句:“是啊,东宫的马都一个脾气,老爱使唤人,跟它主子一模一样。” 沈偃两步上前踹了他一脚。 晏国公府离梁王府不远,走两步就到了,晏三熟门熟路地翻墙入府,临走前还不忘给裴知绥递一个同情的目光。 他一走,整条长街就只剩下裴知绥和沈偃二人。 她轻抚着马的鬓毛,有些扎手,掌心处痒痒的,这触感一路沿着掌心攀上心头,导致浑身都有些僵硬。 夜风吹过蜿蜒的小巷时发出低声呜咽,与街上漫长的寂静交织着,沈偃就在这时开口,声音隐没在风声中。 “下次莫要再这样胡闹了。” 裴知绥低垂着眼眸,知道他指的是今夜擅闯梁王府一事,若非碰到了青鸾,恐怕她和晏三难以脱身。 昨日马车上含糊暧昧的问题萦绕在心头,加上今日青鸾吐露的当年真相,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偃。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他面向前方,看不见她的动作,正要开口,就听见身旁的人笑了。 “难得见你这么乖顺,真是……”话语一顿,却没继续说下去。 巷子里的呜咽声更浓了些,她一时没听清,不由得朝沈偃倾了下身子,“真是什么?” 马背上的重量倾斜,马儿十分不满地抖了抖身子,沈偃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却触碰到她的细腰,她在刹那间调整好姿势,垂眼望去时,那只手已经收了回去。 二人之间的气氛相当微妙,各怀着纷乱的心思,最后还是裴知绥扯开了话题。 “我以为,表哥不会管褚大人的事情。” 她来之前,同晏三稍微说了一点有关褚居墨修整黄河事情,此前沈偃与褚居墨几乎没有交集,她下意识认为是晏三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沈偃。 沈偃回头看她,下意识挑眉,“那你为什么要管他?” 裴知绥被他这话噎住,幽幽地瞪了他一眼,总不能摆明了告诉他,自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吧? “是因为皇祖母给你的画像?” 这话就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了,裴知绥小声咕哝一句:“那画像上的人可多了,又不止褚大人一个……” 马儿猝然停下,她以为到地方了,抬眼却发现距离郡王府还有一小段距离。 身侧的人凉凉道:“你还想有谁?” 许是这样的深夜太过难得,月色浓重,回忆在心头冒了尖。 裴知绥坐在马背上俯视着他,沈偃身量颇高,她垂眸盯着他的发冠,莫名想起青鸾的话。 夜风微凉,耳边清脆的嗓音一吹就散。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那场宫变,爹娘都还存活于世,该是什么模样。” 她顿了一会,又道:“我约莫还会是这样的性子,闯下不少的祸事,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听从爹娘的安排嫁给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 “若是这样,我与偃表哥估计再无交集。”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沈偃的心底忽然被针刺了一下。 他正想说些什么,裴知绥又道:“倘若能重来一次,我相信爹娘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爹爹临死前曾言:‘宁杀我曹,莫伤陛下’,以己之躯换山河安定,又有何悔?” “表哥,没做过,就不要认。” 长街上蓦地陷入沉寂,几缕风将裴知绥的额发吹起,轻扫过她的黛眉,眸光在月色的映照下闪烁,格外明亮。 自从十五年前的那场宫变后,沈偃的心底荒芜一片,明明下着绵密的薄雨,始终生不出绿意。 这一刻,荒芜间终于有了万物复苏的迹象。 他直直地盯着她,目光深沉,心底的某种念想就要挣扎开束缚着的牢笼。 裴知绥默然回视,像是也在等个答复。 长街远处忽然有了一丝光亮,摇摇曳曳,有人提着晃动的灯笼正往这头走来。 “是郡主吗?” 静默无言的气氛忽地被撕开一道口子,裴知绥翻身下马,衣衫擦过沈偃的前襟,留下一片淡淡的槐花香。 “对。” “您终于回来了。” 裴知绥走上前,认出那是郡王府的小厮,是三婶用惯的,估计是三叔三婶发现她偷溜出府,特意吩咐人在此候着。 她走远了两步,方才那番暧昧不明的对话都随风散去,垂眸盯着灯笼上昏暗的光,倏地回头,沈偃正好从她身上收回视线,淡淡道:“去吧,孤看着你进府。” 她听话地转过身去,莫名心跳加快,浑身不自在。 从前闯祸后被沈偃抓回宫时,也不是没试过被他目送着离去,但那时候更多的是心虚、以及脱离责罚的松快。 此时,她感受到背后那道温沉的目光,心跳如擂。 直 22. 第 22 章 [] 流光殿马球场旁侧的亭子上,两位红袖华妆的姑娘低声交谈着。 “表姐可知哪位才是太子殿下?” 手持团扇的姑娘扫视一圈,指了指高台上坐在皇后侧首,似高山雪松般清冷疏离的太子。 “那便是太子殿下了。” 身旁的姑娘定睛看了一会,叹息道:“来时听传闻言殿下.体弱多病,本以为是个病秧子,那我或许还有机会……但殿下模样生得这样好,定是轮不到我了。” 团扇姑娘笑了笑,语气中不自觉有些轻蔑,“空有虚衔罢了,如今朝野上下无不以定国公马首是瞻,再过几年六皇子殿下及冠,东宫怕是——” 耳边忽然响起清脆的嗓音:“怕是什么?” 她猛地一惊,耳畔像是被霜雪冻住,寒意直窜心底,讪讪地看了眼面前的姑娘。 淡妆素裙,料子也不是京中常见的,面容虽美,但应该不是高门大户的贵女。 陆映之好歹也是刑部尚书之女,父亲与定国公交好,京中贵女都要让她三分。 于是心中有了底气,怒斥道:“你是哪家姑娘,怎的如此没有教养,偷听人说话?” 因她心虚,不自觉提高了嗓音,亭内的姑娘们纷纷朝这边看过来,甚至惊动了高台上的人。 那人似乎并未将她放在眼里,嗤笑一声便走了,穿过长廊一路往上。 众目睽睽之下,陆映之不好继续发作,装作若无其事地冲旁人一笑,拾起团扇继续将目光放在马球场上。 忽然,身边的表妹惊诧道:“姐姐,你看!方才那人似乎并未落座亭中……” 陆映之瞥了一眼,置若罔闻:“估计是去给皇后娘娘见礼吧。” 陆映之实在倒霉。 上回的百花宴就因她爹没去成,这回又因心怀怨怼忽视了周遭的倒吸气声,全神贯注地等着马球场上出现那人的身影。 结果身边的表妹低呼一声:“啊——” 她下意识皱眉,“做什么大惊小怪的?” “方才那人,是永嘉郡主……” 一道惊雷落在亭中,轰然乍响,陆映之沿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果真看见方才那人朝皇后福身行礼,旋即坐在了太子身侧…… 太子身侧?! 这容貌气质,对俗世漠不关心的态度,都与传闻中那位永嘉郡主一模一样。 更何况,这满宫上下也只有她,能够名正言顺地坐在那个位置。 永嘉郡主倾着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朝太子俯身,衣裙如白烟簇雪,裙摆上的仙鹤翩飞,宛若端坐瑶台银阶的圣女。 与身旁端若谪仙的太子倒是相配。 太子偏过头与她说了句什么,她转眸朝这边淡扫一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没再说话。 太子则轻笑一声。 陆映之的后脊攀上一阵细细的凉意。 她方才差点说了什么?!东宫易主? 当着谁的面说的?永嘉郡主! 陆映之半瘫在表妹身上,人已经凉了大半。 高台上的沈偃兀自笑了,“我听闻,陆尚书近日常去晏国公府走动,还向晏三打听你的行踪。” 裴知绥记得,刑部陆尚书有个子承父业的儿子,还有个骄纵的小女儿。 沈偃无端端提起这个,刚才那个嚼舌根的姑娘约莫就是陆尚书千金了。 她掂起茶盏慢饮,掀起眼帘睨他一眼:“晏三怎么说的?” 不远处的亭中,晏三正与几位世家子弟饮酒作诗,他手中酒盏满当,约莫是没输几轮。 但他心中却毛毛的,好像有人正盯着他。 沈偃温沉的嗓音中隐匿着笑意:“他说,永嘉郡主……” 他似是很久没提过裴知绥的封号,顿了片刻,笑道:“天资淑慎,沈重寡言,貌若春梅绽雪,翩跹袅娜。” 那一口茶险些没将裴知绥呛死! 她瞪大了眼望沈偃,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又恶狠狠地往剐了一眼晏三的背影。 晏三:阿嚏——谁骂我?! 忽然,四周传来低声惊呼——少年郎们骑着骏马入场,在高台下陆续勒马,规规矩矩地朝台上几位行礼。 宋皇后看着一行英姿飒爽的少年郎,雍容华贵的面上挂着或真或假的笑意,问沈偃:“偃儿何不与各位公子一同上场呢?整日闷在东宫里,身子都要闷坏了。” 她一贯如此,常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 哪怕不是她亲生的。 沈偃淡笑着,笑意不及眼底:“不敢劳母后挂心,只是儿臣近日染了风寒,不便上场。” 慈母的样子都摆出来了,又怎好逼染病的儿子强撑着上场?宋皇后面上关心几句,暗地里朝台下的宋煜递了个眼神。 被眼尖的裴知绥捕捉到了。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姑侄眼神传话,忽地冒了一句;“皇后娘娘,永嘉可否上场打一回。” 皇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沈偃否了:“你不擅骑马,掺和什么?”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上首的皇后同样紧张,带着薄怒说道:“阿檀千金之躯,怎可参与这等激烈的运动?万一伤着怎么办?” “舅母多虑了。陛下曾言女子亦可打马球,场中许多贵女着骑装而来。她们打得,偃表哥打得,阿檀自然也打得。” 宋皇后还想说些什么,就看见亲侄儿莫名用眼神示意她应下来,自己另有安排。 她没有再拒绝,只是吩咐几句,亲自领着裴知绥更衣,外人皆叹皇后怜惜小辈,母仪天下。 重回马球场时,沈偃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妥当,玉冠高束,月白袍摆低垂在马腹间,身姿如苍松般挺拔,隔着遥遥一段距离,半敛着眸望她。 裴知绥蓦地刹住步子。 眼前的少年郎莫名散发出淡淡的威仪,居高临下地睥睨众生,眼眸低垂时又带着悲悯,这一幕与前世的某个场景太过相似,只是少了副银白盔甲。 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好似这就是最后一面。 如同前世城楼上目送的那一眼。 金戈铁马,血染残阳,忠骨无人收。 风雪销君骨肉,独留黄土霜白头。 宫人将马牵到她身侧,她伸手死死攥紧缰绳,余光瞥见有人勒马停在身前,问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摇摇头,翻身上马,攥着缰绳的指节泛白,不敢再看他一眼。 沈偃和裴知绥以及另外几位相熟的世家公子一队,宋煜带着宋琳琅与其他人凑成一队。 她这才看见宋琳琅也来了。 < 23. 第 23 章 [] 傅青棠和晏三赶来时,撞见了令人永生难忘的一幕。 晏三一个趔趄,天灵盖被人掀了似的问傅青棠:“我是不是眼花了?那俩祖宗在……” 他“在”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词来形容这一幕。 还是傅青棠反应过来,立马转身拦住了后方的来人,只让珠珞和琇莹上前,紧接着这俩姑娘也僵在原地。 沈偃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怀里的人已经哭累了,眼眶红红地盯着虚空某处,任由他抱下马。 傅青棠率先将浑浑噩噩的裴知绥接了过来,眉心蹙着一丝疏远与客气,“臣女替郡主谢过殿下舍身相救之恩,郡主受了惊吓,先行回宫休养。” 说罢便要将裴知绥带走,却没拉动。 沈偃轻轻扣住她的手腕,眸光平静,看不出底下的的波涛汹涌。 他一语不发地跟傅青棠抢人,沉默中蕴藏着异乎寻常的执拗。 裴知绥眸光一动,终于回过神来盯着腕上修长干净的手,“青棠,我要先去做一件事。” 傅青棠依旧忧心:“你先冷静下来,皇宫守卫众多,定能查出幕后黑手的。” “未必。”她淡淡道。 不远处的晏三已经吓瘫了,被两个丫鬟搀扶着,思绪不知飘去哪个旮旯。 观赛席上只能远远瞧见这边的轮廓,看不起细节,傅青棠瞪了一眼后方瘫着的的挂件,只得叮嘱她一句,“莫要冲动,知道吗?” 裴知绥冲她扯出一个疲惫的笑,点了点头。 待他们走后,傅青棠没好气地踹了踹半瘫的晏三,“人都走了,还赖在这干嘛,难不成要俩丫鬟扛你回去?” 晏三恍然回神,“嗷”的一下开了嗓,“你瞧见了吗?要出家的和尚和掀天揭地的祖宗……那个了?” 傅青棠一把捂住他的嘴,威胁道:“不准往外说!否则他俩第一个揭了你的皮。” 他含泪应下来。 * 一行人正急匆匆地往马球场边奔去。 皇后此刻顾不上仪态,一手被宫人搀扶着,另一手提着裙摆,低声呵斥:“瞧瞧你做的好事!明明是给那人备的马,怎的最后让永嘉上场?幸好她无事,若她有个好歹,陛下和太后定不会放过你我!” 宋煜面色愈发阴沉,语气中满是不甘,“姑母息怒,此番是煜儿大意了。本想着能英雄救美搏郡主青眼……却给他人做了嫁衣。” 这还是从谢云湛那学来的法子,却被太子抢了先! 皇后面色铁青道:“你不必亲自动手,本宫和你父亲自有打算。” 如今定国公权势滔天,却也引得陛下忌惮,暗地里屡次三番打压,宋家只好打上平阳郡王的主意。 若能得裴长恭的助力,莫说储君之位,就连这天下…… 思忖间,两道身影猝然出现在拐角处。 “阿檀?你没事吧?!快来让本宫瞧瞧。” 裴知绥眸中划过一丝嫌恶,转瞬即逝,抬眸间换上了委屈的神情,“那马儿不知为何突然发疯,阿檀险些招架不住,幸得表哥相救,倒无大碍,只是掌心擦破皮。” 演戏演全套,她翻过掌心递到皇后面前,白皙娇嫩的皮肤上挂了几道红痕。 还有心思撒娇,想来是没起疑,皇后和宋煜心中大石落下。 “方才的场景太惊太险,侍卫们救驾不及,得亏偃儿眼疾手快。”话罢,她冲宋煜怒斥道:“还不赶紧带人去查!马寺真是一群废物,连马球会的马都管不住!” 沈偃挑眉,扫了皇后一眼,平静道:“母后不必动气,儿臣定会将此事差个水落石出,给父皇、母后还有太后一个交代。” 宋煜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沈偃,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并未怀疑到自己头上,又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动作被裴知绥尽收眼底。 耐不住沈偃坚持,皇后只得应下,经手此事的人都被处理干净,任由沈偃如何审问,也问不出半个字。 虚与委蛇片刻,裴知绥转身要走,就听见不远处一道女声响起。 “郡主受了惊吓,不如让琳琅陪您四处转转吧?” 皇后拧眉低斥:“你来掺和什么?” 宋琳琅拽了拽身后的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后一眼,“姑母,三妹进宫前便仰慕郡主天仙之资,此番受了这么大惊吓,不妨让我们三兄妹陪郡主散散心。郡主您意下如何?” 裴知绥微眯了眯眼,有些意外地盯着她,平时见她如避猫鼠,今日是抽什么风? 她瞥了一眼宋琳琅身后,果不其然瞧见那位颇有姿色的佳人。原来怀的是这个心思。 于是勾唇一笑:“好啊!” 一回头,对上沈偃目光沉沉,她愣了一瞬,问道:“表哥也一起吧?” 沈偃不自觉蹙了蹙眉,扫视一圈,最后又落在她面上,“好。” * 流光殿前的场上依旧有人赛马球,因方才一事,众人心有余悸,挥杆的动作幅度也愈发小。 高台上的几位都已离场,贵女公子们兴致缺缺,时不时便朝四周望两眼。 殿后小径两侧植着一排梧桐树,树杈上有喜鹊衔泥筑巢,高昂清脆的叫声时断时续。 沈偃和裴知绥并肩走在前头,行止间发出细微的布料摩擦声,不禁让她联想到马背上的紧密怀抱,后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余温。 跟在身后的宋煜时刻注意着裴知绥的面色,方才英雄救美不成,他不愿错过此番良机。 “郡主可还有哪里不适?或可寻地方歇歇脚。” 宋煜的声音一响起,她的眸光顿时冷了下来,回头笑着说道:“劳世子挂心,我无大碍。只因我骑术不精,扰了世子与二位妹妹的雅兴,实在过意不去。” 落在后头的宋琳琅打了个寒惊,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她原先觉着裴知绥和古琅斋那人有几分相似,自以为抓了她的小辫子,能在她面前找回场子。 她这一笑,瞬间唤醒了宋琳琅幼时被她摁在湖里呛水的记忆。 于是怂兮兮地缩在宋煜身后,戳了戳他的背。 不料宋煜会错意,继续道:“方才瞧郡主御马踏流星,挥的那一杆十分出彩,我等自愧不如。若郡主还未尽兴,前头还有块空地,宋某可牵几匹马来,陪郡主跑两圈。” 末了,补充道:“宋某替郡主牵着马,定不会让马儿发狂。” 树上的喜鹊落了巢,迎着微风飞远了,裴知绥随手拾起树杈上的枯枝把玩,漫不经心道:“那便有劳了。” 闻言,宋煜屁颠屁颠地去了,裴知绥的目光落在一语不发的宋依斐身上,问道:“这就是定国公府的三姑娘吧,初次进宫便遇上这样的事,还能处变不惊,好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