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遗梦》 1. 质子入城 [] 建邺城中,正阳门。 天方才蒙蒙亮,潮湿的雾气尚未散尽,将开的城门前便有身着盔甲的官兵驻守,赶着出城的百姓们最先发觉其中的异常,却都不敢多问,只退至人墙之后,颇为有序地噤声不语,生怕挡住了最中间的道路,惹得这群军爷不悦,给自己招来什么祸患。等得时间久了,梳得齐整的发丝上免不了沾上一层细密的水珠,就连身上的衣衫都濡得湿漉漉的。 无人知晓这城中又出了什么要紧事,不过想来也没有什么比战事又更大的事了。 稀稀落落的人群之中出现一位梳着京中时兴发髻的青衣少女,绫罗之上还绣着针脚细密,纹案栩栩如生的蝶恋花。她不过稍往前挪了一步,发间簪着的那支步摇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透出一股子不寻常的张扬。 纵是京中,也少见这样式的头脸衣衫。周遭的百姓不约而同地退上一步,给她腾出一块甚至能够自如转身的空地。 少女也并不客气,在京中这样走上一步就能撞上十位皇室宗亲,九位高官世家的地界,遇上怎样身份高贵的人都不奇怪,她越是这般从容,周边的百姓便越是客气。 百姓的机敏都是在无数次的吃亏中得来的经验,即便她看上去并不十分骄纵。 逐渐高升的日头将弥散的雾气驱散,伴着一声刺耳的声响,城门大开。瞧着在城门口候了许久的人马缓缓进入城中。 以锦缎为帘,雕刻精细的车架在南齐百姓的眼中实在不值一提,车架身旁跟着的那个小童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他穿得是北陈样式的衣衫,这倒是提醒了众人今日来的这位究竟是谁。 南齐与北陈前不久才有一战,北陈败得彻底,不止损失惨重,就连城池也让出来三座。眼前马车里的这位,应当是北城皇帝送来做质的,北陈大将军的嫡长子,路凌霄。 谁都知晓路大将军是北陈皇室最大的依仗,他家又子嗣不盛,能将嫡长子要来做质,总归算得上是牵制,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南齐实际并不十分在意来的质子是谁,左右不过是败军之将,很不值得多费什么心思。 弄明白来龙去脉的百姓们便兴致缺缺了起来,建邺每隔一阵子便会有质子入城,不论是周边战败的,还是前来投诚的,总归是没几年好活的。相比去烦心这位在京中能待多久,他们更想知晓自己几时能够出城赶路。 青衣少女瞧了一会儿觉得无甚意趣,打了个哈欠就要转身,步摇反着耀眼的光亮,恰好照射在骑着宝马在最前方引路的使臣眼眸,刺得人不住皱眉。 “阿意。”身着云燕补的使臣驱马而至,隔着三两个百姓叫住转身要走的少女,“怎么这时辰出来?” “三哥使人放我出门瞧瞧热闹。”她昨日刚行及笄礼,如今是实实在在的大人了,总不好一直被困在那一方小天地之中,再者说,南齐的规矩从来不是用来约束她的。 她往前挪了两步,还不到官兵们身后,便就有人极有眼色地先让开一条足够她继续向前的缺口,“表哥头回独自领差事,实在是辛苦。” 忽有阵风吹过,湿气刚散的轻风拂过她缎般顺滑的青丝,扬起车帘的一角,露出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郎。他半阖着眼睛,唇色发白地靠在软和的马车之中,没有一点儿血色的面容看着更添几分眉目清秀。 日夜兼程,车架颠簸,被这般折腾还能正襟危坐的人实在不多见,只是眼前这位好歹是将军府的嫡长子,竟也与寻常世家文弱公子一般,实在是叫人奇怪。 马上的人顺着她注视的目光一同回望,见着羸弱不堪的那位实在也没能忍住嗤笑一声。不过一瞬,又转了性子,温言哄着面前的小丫头,“送你回去罢,这时辰姑母若是见不到你,又该着急了。” 少女脆生生地应下,冲着几步以外的暗卫点了头,不过一会儿她的小马便被牵至,这马还是昨日刚收的生辰礼,“母后早早准备了今日的家宴,为表哥洗尘。” 像是怕他推脱,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没有旁人,连父皇也不来的。” 他们两人说话毫不避讳,声量也实在算不上太小,马车里的人缓缓睁开双眼,茶褐色的眼眸微闪,他方才,其实也在那阵风中窥见了少女小巧精致的容颜。 …… 质子的待遇算不上太好,甚至都得不到南齐皇帝的接见,只匆匆被移交给了鸿胪寺一看上去连说话都有些唯唯诺诺的主簿,同是大国,只接见一质子就能将人吓得失礼的官员,这实在有些叫人失望。 他们这两朝这些年多少也吞并了不少周边小国,势力扩张之中,对被吞并的小国皇室的态度看上去天差地别,可实际却都是一样的。不过一个是明着屠尽,一个是暗中下毒。 “路公子请这边慢行。” 路凌霄方才下马车时还有些脚步虚浮,身边带来的那小童因着年岁尚小,也是个没有眼力见地,只知拎着一只布包低首跟在身后,连伸手扶上一把都不知。 这是一个算不得太旧的宅院,是南齐特意修建给质子们居住的地界,看似周到,临近皇宫,却实在逼仄。 也不知这其中住过多少人,一路走来,好似每一处都留有风格习惯大相径庭的印记,好好一院子,被折腾成四不像的样子,他扫上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半侧着身子引路的主簿以为他是对府中的环境不甚满意,便低声解释了番,“公子今番前来我朝学习画艺,那便是我朝贵客,若有何处不满,尽管使人去改就是。” 未免质子的名号难听,北陈还特意寻了个听着不错的由头,明面上说着两朝既要停战,不如也多多往来交流,于是便将他这个将军府的嫡长子送来南齐学画。 可也不过就是听着好听罢了。 “嗯。”他漫不经心地哼上一句,却也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2. 宫宴初见 [] 南齐皇帝的召见比路凌霄预期中的来得更快,外间的天还大亮着,便就有内侍前来宣旨,他是少数能见皇帝的质子,也是唯一一位能在入京城当日便被召见的人。 一场宫宴看上去置办得很是精心,不同于寻常宫宴的死板,今次这宴请设在园中,背靠竹林,面向清溪,静有亭台动有微风,实在是最巧妙不过的心思。 这点子时间能置办出这样一场宫宴显见得不大容易,他立于其中,向着皇帝行了不卑不亢的一礼,余光瞥见今晨见着的那位青衣少女,瞧出她面上的神情不悦,便知晓这多半是将她心心念念的家宴改换成了宫宴。 既是宫宴,自然少不了朝臣们作陪,他们最懂皇帝的心思,知晓今次宴请实在是路凌霄使了手段换来的,故而对这位明面上的贵客的客气之余,多少也多了些许意味深长地打量,只是这于他来说却不十分要紧。 只消今日他见着南齐皇帝的消息传出去,那礼送的便不算浪费。 南齐皇帝不咸不淡地与他寒暄两句,便示意身边的周知意同他道谢。少女早换了衣裳重梳发髻,正襟危坐于上首,颇为自矜地略略颔首,便当是见礼,“少将军的赠礼本殿很是欢喜。” 她见惯了奇珍异宝,偶有人另辟蹊径,送上这些东西也实在是稀奇得很,而那杂术又实在对她的胃口,故而纵使因着家宴之事不大高兴,可该有的礼数却也还是做得周全,“只是这生辰已过,却还要少将军破费,实在叫本殿心中不安。” 路凌霄对这位公主的生平事迹很有耳闻,身为南齐唯一的一位嫡公主,生性跳脱,自小千娇万宠着长大,所谓宫规等一切束缚于她而言皆是虚设,南齐上下便就没有她想要而不能的东西,面对这位殿下,她说的每句话,自然也都不能当真。 “不过是闲事抄录的书册,既非原本,便也就算不上是破费。” 周知意闻言浅笑,也不与他多客气,只给他指了将他从两国边境接入建邺的应家长子,应礼对面的空座,“今日是为少将军与应大人洗尘,还请少将军先且入座,莫要站着说话了。” 她与皇帝并肩而坐,说的话自然也能当做是皇帝的意思,客随主便,主家发话客人实在没有不从道理。 …… “闻听北陈人喜在宴请之上啖生肉,饮血酒,极有上古遗风,少将军今番初见我朝宴请,不知可还习惯?” 桌上的菜式颇多,巴掌大小的青瓷碟上盛着一口都塞不满的精致菜肴,有人瞧着他一直没有动筷,以为奚落北陈的机会来了,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什么上古遗风,不过就是讥上一句北陈人不懂礼数,如未开化的野蛮人一般茹毛饮血,用不惯这些精细的吃食。 这般□□直白的挑衅手段实在低劣,而上首的那位却仍是一副仍由他们胡闹的态度,读书人之间的口舌之争总透着些许无趣,路凌霄神色不变地反问上了一句,“这位大人曾赴过北陈的宫宴?” 那人连带着周边诸位想要看他笑话的朝臣们皆变了脸色,这话几乎与直接开口问询,这位大人是否叛国,没有两样。 他虽是质子,却也不能听任这些人讥讽,这不但丢了北陈的脸面,也同样会使自己日后的处境更加艰难,这些言语上的争端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有人替方才那位打圆场。 眼瞧着在他这处占不上什么便宜甚至还落了下乘,作为陪客的官员们面上多少有些不好看,好在今日这宴请上的主角并不止一位,很快诸人就将注意转到了应礼的身上。 路凌霄亦没有一入建邺就与要与南齐水火不容的想法,如今两朝之间的关系方缓,不论是哪一方都不愿做让两边关系更加紧张的那个,如今是南齐人主动挑起争端,他不过挡上两句,算不得有错。他浅浅呷了一口面前苦得难以下咽的茶水,便当是要将此事揭过,再不言语。 “少将军远道而来,既是为着求学,便不能不提我朝的学塾。”应礼是得了皇帝的示意方才开口的,建邺的学塾也实在是当世闻名,“不知少将军可有什么打算?” “定居建邺的大儒颇多,若能得先生们指点一二,实在是荣幸之至。”他说这话时倒是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诚挚来,仿若今朝当真是为着求学而来,“只是怕叨扰了先生们的清净。” 他目光炯炯,透出几分期待来,“久闻宋启敏老先生的才名,不知应大人可有能引荐一二。” 诸人闻听这个名字皆是一愣,许久才有窸窣的私语声传来,倒也不是因着旁的什么,实在是这位老先生的名讳早被众人刻意遗忘,今日若不是路凌霄提及,恐不会有人想起他亦是闻名天下的饱学之士。 想从南齐这一众极有名气的大儒之中,找出一位脾气秉性都十分古怪的属实也是不大容易,恰好宋老先生便是。 宋家诗书传家,世代都是不入仕的清流,以开设私塾为生,到了宋启敏这一代,更是连学生也少收了,恨不能久居深山之中,与朝廷再无一点儿瓜葛。原先入仕的学子们,皆闭口不谈师门之事,久而久之,便少有人提及宋启敏此人了。 应礼极快地瞥了一眼上首的人,不知他忽然提起宋启敏是否存着什么旁的心思,正想着如何推脱了,却又闻周知意开口。 “宋老先生少见外客,不过过上几日是倒是有个与他相见的契机,届时你也一道来罢。” 她与宋启敏不过也只几面之缘,这还是托了宫中替她启蒙的女先生的福,只不过宋老先生对宫里人的态度算不上太好,偶有交谈,也只是淡淡敷衍两句,“只是老先生是否愿意相见,便就不好说了。” 路凌霄早前就着人打听过宋老先生的脾性,知晓他们两位方才所言皆非推脱之语,亦是温声开口,“能有这样难得的机 3. 一样的月亮 [] 纱幔之外浅溪两岸,供人小憩的地方不少,水面上飘荡着用以照明的荷灯,三三两两如星子坠河,将溪底的碎石都照亮得清晰可见。路凌霄寻了一块平整的青石,其紧邻溪边以太湖石垒砌而成的假山石,半依在其上,恰能透过稀疏的竹林看向高远的夜空。 他自小少赴各式宴请,一来是抚养自己长大的祖母喜静,二来便是受伤之后,他自己也怠于见人。 此处离着宴席不远,喧嚣自然也是不减多少,不过能在此时偷得一点儿喘息已是极好,他不知觉地扭动着自己的手腕,眸光深幽,不知在想些什么,没过上一会儿,身后便有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 “少主。”来人隐匿在山石的暗影之中,碍于地点特殊,只垂下头微躬了身子以代行礼,“不知少主可有了计划?” “今日不过是吩咐你一声,继续蛰伏,莫要露出马脚。”他一手搭在嶙峋的山石之上,漫不经心地嘱咐着原本应当护卫他安危的钉子继续掩藏在南齐皇宫,“若有什么吩咐,我自会使人给你传信。” 这与他父亲传来的密令并不相同,来人自然十分犹豫,“大将军有令,命属下护卫少主的安危……” 他刚入建邺,最不宜有什么私下的动作,以引得南齐皇帝的猜忌。 今日面见皇帝,瞧着他那态度,自己至少能有岁余的安稳日子,一年,于他而言已经足够。 “只要你不出现,这南齐便就算上是安全。”路凌霄下令时的语调冷硬,带着不可质疑的威严,与温润如玉的外表极不相同,不待那人再说句什么,衣裙摩擦着草木的声音响起,假山里的人倏地转身,再没有了踪迹。 …… “宫宴无趣,想是怠慢少将军了。” 周知意提着裙角,织金提花的下裙沉得提着费力,她索性三两步跨至路凌霄的身边,站到稍平整些的地面上才高高兴兴地松了手,“是南齐待客不周了。” 依在假山上的人撑着山石站直了身子,极有耐心地同这位公主殿下介绍着自己,“在下名唤凌霄,路凌霄。” “本殿知晓。”周知意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不知这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是为着什么,阑珊的珠光照应在他的身上,周知意不经意瞧见他刚刚收回的手,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不喜欢旁人称呼你为少将军。” “在下身子孱弱,日后也再不会有骑马射箭的机会,自是担不起这一声少将军的。”说着,他似乎察觉到周知意的目光停留在何处,下意识地将手藏在身后。 外人只知晓路大将军对他十分看重,特意请了将军府的老夫人亲自抚养这个孩子长大,也都默认他日后是要承继大将军爵位的,却无人知晓路家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境。 今日初见,他路家的情况已经被自己在不经意间查问了个清楚,只是这般接二连三地揭人伤疤实在是心中不安。 周知意自己也有些羞恼,戳人痛处这事本就不光彩,尤其在他自己补了生辰的贺仪之后,她踟蹰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到该说些什么,索性抬首看向与他同样清冷孤寂的皎皎明月来。 “北陈的月亮也是这般明亮。”路凌霄叹了一声,像只在慨叹相同的景致,“可见古人以月寄情的诗词并非骗人。” “总能再见的。”她想也没想地开口宽慰一句,却又在话音落地之时觉出其中的可笑来,他们分明是心知肚明的。离开建邺的质子不少,却没有谁能活着回到故国,沿途舟车劳顿,匪患不绝,谁又能提前预知自己能遇上些什么事。 路凌霄偏过脸去看她,似是信了她的话一般,带着丝丝希冀地追问,“福安公主以为在下还能活着回去?” “这,这是自然。”她极小声应了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心虚,而后却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冲他粲然一笑,“你既是来求学的,便不好一直在府上待着,京中喜好办诗会的世家子弟不少,你也该多去看看才是。” 这样的集会是结交世家子弟的最好途径,不论是为着什么,在建邺城中多些相熟之人总归是有好处的,至少……至少能让她父皇起了杀心的那一刻来得更迟一些。 “本殿这些日子也收到了不少帖子,你若有空,不妨一道前去。” 路凌霄垂下眼眸,恰好能看见她面上甚至还带着期许的神情,明暗交错的光影之下,她面上的神情也不带一点儿虚假,“公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如今的身处异国,行动上倒不好这般随性自在,也免得给南齐带来麻烦。” 他的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自入南齐国境那日起,那双盯着他日常行动的眼睛便就没有离开过,身处此境,自然是要乖顺一些。 “这些你都不必管,本殿会想法子的。”她瞧着路凌霄一副很是心动,却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便就是一阵心疼,约是自己从未落到过他这样的处境,故而对他这样艰难小心多了几分难以言喻地难过。 “父皇那处,我会想法子的。”她又多加了一句,好似这般就能表明自己的坚定来。 此刻路凌霄的面上这才终于有了除淡然以外的旁的神情,“那便先且谢过殿下了。” …… 宫宴结束的并不算快,周知意一面卸着钗环,一面支使着身边的丫头去将压在层层书册底下的,有关路家的全部消息。 北陈路家原本算不上什么极其有名的世家大族,不过因着出了一位得宠的贵妃娘娘,才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世家,成为炙手可热的大族。路贵妃也曾笑言,十数年前,自己尚且待字闺中之事,也并不曾知晓自家有这样多的旁支族人。 这倒都是寻常事,在哪儿都是多见的,不值当特意拿出来说嘴,她放下最后一只簪子,长发散落,“路家的那位贵妃娘娘据闻是北陈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依仗家中女眷发迹,倒显得路家平平无奇了起来。” 在南齐,靠着家中女眷发迹是要被人 4. 湖心宴请(一) [] 南齐向来不缺雅集诗会,又逢一年之中少有几日的秋高气爽,周知意换好了衣裳便叫侍女去问路凌霄那处好了没有。 她一向言出必行,既应下了要带路凌霄看看京中的宴请,便就不会食言,好在她父皇那处对此事不甚在意,几位兄长也只提醒了她出行小心,倒是没有哪位对此事有异议。 “路公子也不是头一回赴宴了,殿下又何必次次一道前往。” 侍女替她备好替换的衣裳,对自家公主殿下忽然对这样一位外来者这般关怀备至颇感不解,说起来路凌霄比殿下还要年长一岁,又是北陈世家子弟之中的佼佼者,即便从前不常出席这样的场合,一应规矩应对当也是不会错的,倒很是不必这样时时关怀。 “你知道什么,京中的这些世家子弟之中,也有不少好事的,宴上说上一两句戳人痛处的话也是常有。” 这人是她带去的,即便是看在她的颜面上说的并不十分过分,可暗里的讥讽总是少不了,她若是不知晓,没听见也就罢了,既然知晓了,自然是想替他挡去一些,至少那些人当着自己的面,还不敢太过分。 “奴婢看着路公子应对得很是自如。” 那些人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他的手伤,知晓他多半是要成为北陈弃子的,总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那地方引,路凌霄一直不大与那些人计较,离得远远地权当听不见。 当真有人问到他的面前,他也是大方认下自己却是腕上有伤,这般坦诚的态度也实在叫刻意寻事的人不知如何应对,这般四两拨千斤地来上几回,也就只是面上瞧着有些吃亏罢了。说到底,即便是建邺城里的这些世家子弟,也没有说是在与人来往的时候不吃一点儿亏的。 侍女见周知意不说话,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若是当真觉得不满,不赴这宴便是了,又不是非得上赶着让人奚落的。” 周知意瞥她一眼,只摆摆手打发出去问车架准备得如何了。 孤身前往异国艰难求生本就艰难,若还要一直被困在质子府,这日子便更加难过了,好歹收过人家那样贵重的贺礼,怎么也是要关怀一二的。更何况北陈乔家的藏书颇多,他身子不好在府中定是遍阅藏书,看得多了,自然是有超出常人的见地,左右这建邺城中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寻他与这些世家子弟们一道多多交谈,于南齐怎么都是好事一件。 …… 今日这宴是徐家长子一手操办的,他祖母是永安郡主,父亲是礼部侍郎,自己又是翰林学士,只是自小身子也算不上太好,连按时上学堂都艰难,即便如此也难掩其聪慧,他这般的人总是会对于自己经历相同的人产生兴趣,自上回见过路凌霄后,已连着办了两场宴,次次都特意给宫中递了帖子。 周知意自然知晓这不是为了邀自己,以他的身份,总是与质子之间有往来说着好似不大能说得过去,这般折腾不过是想求自己腾出空闲来,也好领着路凌霄一道。 她收到第一张帖子时便知晓徐恒的用意,只是前些日子被宫里的事情绊住没能去成,今次是第二回,恰得空闲,自是欣然前往。 朱雀湖心,不系舟上。 比画舫大上许多的不系舟字面环水,唯一连接岸边的窄桥细长,桥上的围栏也是低矮,不过只比脚踝高上一寸,一个不当心就易翻身落入湖中,实在算不上安全。 周知意走在前边,怕路凌霄走不习惯这样的窄桥,还特意放慢了脚步。 行至一半,忽有丝竹之声缓起,悦耳的曲调似从远处传来,经过湖面又被水纹振荡地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悠扬来。 这等巧思周知意见得多了,倒是见怪不怪,只是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身轻声道,“今日这位对丝竹之事也很是钻研,邀来的人中,善器乐者颇多。”她略顿了顿才又继续,“若是席间见着伶人,还望你莫要介意。” 她是知晓徐恒舍近求远,偏要将这宴放在不系舟上来办是为了什么,方才又见着岸边的车马不少,能叫这些公子小姐远赴城外的宴请,今日若是见不着乐伶才叫她奇怪。 只是北陈向来轻贱伶人,莫说是同宴共饮,即便是使人献艺也要将他们与自己划出一道明显的界线来,好似只有这般才能体现自己的身份一般。未免路凌霄误会这般安排是刻意羞辱于他,少不了要先解释一句。 路凌霄闻言眉心微蹙,这的确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只是这样的不适也只存在了一瞬,随即便被他强压了下去。 这些日子建邺的宴请,他们两人一道去了不少,总算是将城中有些名望的都拜会得差不多了,幼时乔家替他延请名师指点,加之家中长辈耳濡目染,他的确是不输旁人分毫,甚至与有些闻名天下的大儒之间交谈,其想法也并不显稚嫩。 他这样的人本就容易引人注目,今番又是特意邀了前来的,当是不会刻意羞辱。想到此处路凌霄这才当真舒展了眉头,“本就是虽殿下一道来的,在下不敢多言。” 周知意心下稍安,今日这位若能对他另眼相待,能叫他在建邺城的日子好过不少,毕竟谁都不会愿意在礼部的眼皮子底下做些什么落人口舌的事,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徐侍郎是徐家的族长,一向最守规矩,唯独对这个儿子颇为放纵。不过徐恒也算得上是懂事,今日这宴请放在城外办,又邀了这样多的人,想是即便被家中知晓了,也有个法不责众的好处在。” 她回身继续向前走,口中的话却没有停,这么隐晦地提了两句,听着身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不由长舒一口气,干脆说得更明白了一些,“你若能与徐恒交好,日后想提回北陈之事,说不好能省些力气。” 路凌霄猛然抬首,即便前边一 5. 湖心宴请(二) [] 不系舟上的熟人不少,却个个都是翘首以盼的模样,可见徐恒今日请来的人不简单,待那抱着琵琶的人掀帐而来,周知意才知晓今日这宴费了多少气力。 来人是教坊司近日的红人,有权有势都未必请的出门的乐伶,瞧着年岁不大,虽装扮得与寻常乐伶无异,可身上的那股子稚气尚存。 她是入司不久骤然被人捧红的,身上的傲气未脱,瞧人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小姐们常有的审视,即便是行礼,也是下巴高抬,做足了姿态。想来从前也是家中娇客,周知意不由觉出一阵好笑来,从前再如何娇贵,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京中吃她这套的人不少,隐约有议论声响起,倒也没有指责之意,“这位姑娘倒是性情中人。” 徐恒在一旁瞧瞧观察着周知意的神情,见她不甚在意地笑着,心下稍安。 “看着还小。”她随口说上一句,没有让人回话的意思,却没想到乐伶当真就同没有听见一般,立在原处拨弄着手中的琵琶。 场面一时变得有趣起来,她如今仗着自己正当红,有人愿意捧着,用点子小手段享受旁人捧她一句性情,却不知晓日后这些人的热情退却,今日种种,都将成为她不知进退的罪名。 这样的傲气她见得多了,宫中若有选秀,总有那么一两位的脾性格外惹眼,不过也用不上太久,她们便会懂得什么叫做形势逼人。 且肆意几日罢,周知意向徐恒微微颔首,主家这才敢请这位建邺城里的红人开始。 顾及着路凌霄在场,徐恒到底行事小心了不少,没叫乐伶在不系舟上献艺,她等上小舟,待那叶扁舟驶远了些,才再有拨弄琵琶的声音响起,清亮饱满动人心弦。 今日只为赏曲,教坊司的乐伶不易请,他费了不少心思,不系舟上的宴席也安排得甚是精心,临水的美人靠边上放好了鱼食,最中间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小巧精致的糕饼和茶水,往后排成一排的三张小桌上还摆放好了笔墨纸砚,一应用具可谓是应有尽有。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是赏景或是悄声说话,总盖不过圆润的曲音。 “路公子今番入建邺,听闻是为了与秦先生学画,不知这画学的如何了?”有人凑兴,要寻人一同作画,便有不怀好意地特意去问路凌霄,“不知我等今日可有荣幸观一观路公子的画作。” 众人皆知,秦先生被皇帝召入宫中,这些日子都在为福安公主及笄礼当日的场景作画,她那生辰礼场面恢弘,即便是描绘草图,只怕都要三两个月的功夫,这样画作没有一年怕也是完不成的。 老师既有要事要忙,这学生自然也是见不着的,这等安排算是南齐暗中给北陈使的下马威,若要见面,便就要跟在秦先生身边,为着周知意及笄礼的画作忙碌。若是不见,便就是北陈求和的心意不诚,践踏南齐的颜面。 不论怎么选,这都是两难的选择。 周知意早前便想到这点,早早寻了机会让他与秦先生见了一面,虽只是匆匆一会,可到底是将面上的事做得无可指摘。 “秦先生的画艺举世闻名,在下倾慕已久,只是先生近些日子尚有要事,只匆匆与在下见了一面。”他顿了顿,余光瞥见周知意的不置可否的神色,才又接着道,“尚未提及拜师学艺之事。” 拜师之事若是自开始便不曾提及,日后便不必提及了,这由头找的算是全了两边的颜面,往后再有人提及,便也有了推脱之词。 “秦先生收弟子的眼光向来高得很,路公子能得他青眼,有幸见上一面,可见也是画艺惊人的。” 方才说话的那位尚且不想将这样好的机会放过,自己虽未占到什么便宜可到底也不曾落于下风,此刻若不乘胜追击,岂不浪费,“今日景色正好,不知路公子能否替我等也画上一副相聚而欢的画作?” 他将路凌霄当作画师实话,颇为得意地瞧着被羞辱的人面色越发难看,不等路凌霄发作,周知意先冷笑一声。 “宴上这般吵嚷,可见徐大人今日这宴办得甚是无趣。”她一手支着脑袋斜睨徐恒,面上虽不曾表露不悦,可说出口的话却甚是直白。 今日请来助兴的是教坊司的人,伶人技艺高超,曲子选得也很是得当,若说是这宴有哪处能叫她不满,便就只能是人了。 方才发难的那几位与徐家的关系甚好,有一位甚至与徐恒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正是如此,他这个做东的主人家,才不好插手方才的争端。 现下被周知意点出,更不好继续装着无事了,他连忙起身,“下官惶恐愚钝,不知殿下可愿指教。” “听着那琵琶曲也快终了,一人弹奏的曲子总归不如合奏,本殿依稀记着方才说话的那几位,一个善琴一个善画还有一个善剑舞,既各有所长,不妨一道去那舟上,各行其长,也算是给诸人找些乐子。” 此言一出,宴上诸人的面色皆变。与伶人同宴共饮是无妨,宴上各行其长娱以宾客是无妨,可将自己置于伶人之境,以娱宾客,便当得上是羞辱了。 今日来的都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自小一道长大相互熟识,谁都不曾低谁一等,若真是登了那舟,便要成为一生的笑话了。 “殿下若觉无趣,我等愿在此处为众人献艺。”他们倒很会给自己找台阶,在这不系舟上不论做什么,事后皆可以宴上取乐糊弄,既此事推脱不掉,总归要寻个更好听的说法。 周知意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们,方才那话若是换成她的兄姐们说,怕是不会有人提出什么异议。诚然,她已算是皇室之中极好说话的人了,可这世上能与她讨价还价的人也实在不多,显见得这几位无官无职只靠家中长辈庇护着长大的不在其中。 她的耐心是好,却也是分人的,“徐大人以为呢?” 徐恒知晓这 6. 母女谈心(一) [] 湖心宴请之后,路凌霄在京中骤然变得受欢迎了起来,送往质子府的邀帖虽说不上是不断,可也快与寻常公子们收到的差不了太多了。他倒总是挑拣一些与朝中纠葛不多的人往来,日常也用各式的法子隐晦告知周知意自己的行踪,似乎这般就能将自己安分守己的心迹剖析个清楚明白。 南齐皇帝对他有所戒备,朝中上下多少双眼睛自然也都盯着不放,幸而有周知意在其中帮忙,否则他便就当真要同质子一般,成日待在府中,不得轻易走动了。 “你这些日子也不往宫外走动了,可是出了什么事?”皇后手中捻着丝线,长长的指甲将本就极细的蚕丝劈成三份,再一根根地摆放整齐。 天气渐凉,外头朝贡了不少上好的皮子,皇帝一股脑儿送到了内库,又再三嘱咐要给周知意做上几件厚厚的斗篷。 皇后在内库中挑了许久,才选出一深一浅的两张皮子,又因着不放心针工局的手艺,亲自做了大半个月的功夫,才将大概的样子做好,现下正给领口上绣万福纹,以求独女万福长宁。 周知意抱膝坐在脚凳上,整个人依在皇后的腿边,柔软蓬松的皮子蹭着她的脸颊,暖和得叫人昏昏欲睡。 “说起来也没出什么事,只是他们敬着我的身份,无论做什么都拘谨着,好没意思。” 皇后戳上两针,停下手来笑意盈盈地歪头看她,“听应礼说,你在徐家的宴上发了脾气,才吓得他们畏首畏尾,否则,依着此前他们那一惯的做派,宴请还是很有些意思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躬下身子去瞧几乎将脸全都埋在皮毛之中的周知意,“这怎么瞧,也是你自己主动替人了出头,觉着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人敢怠慢他,这才懒怠再往外跑动了。” 被说中了心事的人也不羞恼,只是干笑了两声只当是敷衍,“京中的这些世家子弟最是无趣,成日这个诗会那个雅集的,说到底,不过也就是一群人寻个由头,聚在一起,四处找乐子罢了。” 皇后闻言失笑出声,伸手点了点她的额角,恨铁不成钢地嗔怪自家女儿太过天真。 “你以为,他们当真是冲着享乐去的?” 见周知意尚还有些懵懂,皇后才又干脆说得明白一些,“送入宫中的邀帖,尤其是能送到你面前的,有哪张不是精挑细选过?若真是为了享乐,那宴上又哪儿来的那样多的世家公子小姐们。” 这不过是世家们办上的另一场赏花宴,为着体现出自己与寻常人家的格外不同,也为着让孩子们更加自在一些,便也不叫长辈们出面,只帮着备好一切,再着人送出去帖子便是。 原本这样的场合是不会主动邀请宫中皇嗣一道前往的,只不过应皇后的身份尊贵,应家亦是宴上不能缺少的世家之一,故而这帖子也送了一份到宫中。 诚然,长辈们帮着置办的宴请是没有什么意趣的,这才有徐恒悄悄将教坊司乐伶带出建邺城,在湖心办宴的这件事。 周知意回想一番,也觉得那些宴上见着的适龄男女实在是齐全得很,皇后办上一次宴请,都未必能有那样多的人一道前来,她耸着肩低声嘟囔了一句,“也就这些世家们的花样繁多,不过就是想着法儿地找乐子。” “找乐子也好,为着旁的什么别的也罢,都不要紧。”皇后压下身子,歪着脑袋仔细瞧着她的神情,“要紧的是,你可见着过中意的?” “儿臣都没往那方面想呢。”她去赴宴,也并不是为着相看去的,自然也不会将注意放在谁家的公子容貌不凡,谁家的公子才华出众这样的事上,“母后就这般着急要替儿臣选驸马?” 多数时候她都只是一个人呆着,偶有相熟的小姐们上前来请安,顺口聊上两句,她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从不主动开口,虽要比旁的皇嗣们好说话许多,可到底碍着身份,少有世家子弟主动上前搭话。想是怕被旁人说做攀附,又许是怕一时不小心,得罪了她,再惹来什么祸事。 “娘娘这是瞧着殿下身上的这些小玩意多了起来,才顺口问上一句。”皇后身边的嬷嬷笑盈盈地递上一根丝线,打趣她近些日子身上多出了许多民间的小玩意。 虽都不大显眼,可到底不是宫中的东西,稍一注意便知晓是宫外送进来的。 周知意垂眸恰好瞧见胸前的压襟,扁而薄的玉饰之下坠着一只七彩丝线打成的蝴蝶结,那蝴蝶栩栩如生,双翅还能随风颤动,这般高超的手艺,一瞧就不是宫里能做出来的。 现今她身上的这些小东西都是路凌霄从宫外送来的,每逢宴请,他都总会寻摸些有趣的东西送来,她虽时常出入宫城,瞧着这些东西也并不稀奇,可总归是要受了他的好意才行。 “瞧着有趣,在路边摊贩上顺手买下的小玩意。”她鬼使神差地将这东西的来由隐藏,又像怕被追问一般紧着又道,“下回出宫儿臣去寻一寻,若能见着,便给母后与嬷嬷都买上一只。” “瞧着有趣,这般巧手的手艺人,怕是不好找哩。”皇后伸手抚了一下那灵动自如的蝶翅,知晓这是她随口应承的一句,也并不十分当真,“倒也不必特意去寻。” “先且试试衣裳罢。”她绣好最后一针,对着那纹样看了又看,直到自己满意了才示意周知意起身,将两件衣裳都试上一试。 虽都是一样的皮子,大小总归还有些分别,深些的那件大得几乎能将她整个人裹上两圈。 她从毛茸茸的斗篷中探出脑袋,那颜色承得她本就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更加玉雪可爱,“真是剪得十分合身,日后这身量若是再长一些便就穿不了了,这般刚好。” “我们殿下这样一看,哪里有刚及笄的样子,说是尚且年幼也有人相信的。”嬷嬷替她整理着被斗篷弄乱的发饰,同皇后说着笑,“往后再长高上一些 7. 母女谈心(二) [] “父皇原先还说要将皇城边上的那块园子修葺了,并建一座宅子给儿臣做公主府,这月余儿臣日日从那处过,也没见着有动工的意思。” “你的宅子自然不能马虎,难不成要你父皇随意指一人给你建个三进的院子给你做公主府?”说到此处,皇后才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了一句,“七公主的府邸,皇上指在了何处?” “原京兆尹的旧宅。” 周知意一怔,依稀记得京兆尹那旧宅荒了数十载,传闻是其中有些不大干净,故而一直空置着,虽都是朝廷的产业,指给谁都是一样的,可真是要拨给皇嗣做府邸,总归有些不大合宜。 皇后亦是觉得不妥,纵然齐昭仪本非京中人,入宫多年也未必知晓其中关窍,可京中知晓此事的总是不少,“若真是那处,还不若不指。” 原本公主府也并非非要皇帝赏赐的,周知意前边几位皇姐的住处,不是外祖家出钱修建,就是驸马家自行准备的,这般指一个荒废许久的凶宅,要耗费不少心神去修葺不说,说不好还要落人口实,实在算不上妥当。 “皇上这些日子为着我们殿下那府邸的修葺之事烦心,齐昭仪赶着这时候去要宅子,正是撞在枪口上,自是讨不到什么好的。” 议政殿那处传消息来时并未藏着掖着,嬷嬷自然也是知无不言的,“您若怕传出去不好听,着工部仔细修了便是。” “此事母后还是暂且不管最好。” 原本这宅子就是齐昭仪越过中宫去求的,现下插手不论是否好意,总归落不到什么好处。工部又是朝上的,后宫插手指派差事更是讨不到什么好的,“议政殿能将这话传给嬷嬷知晓,便可知是父皇授意,他约也是不想叫母后插手,才说得这般明白。” 她在脑袋里转了又转,既是不能在明面上插手,赠金替修这样的事便也是做不得了,说到底,最好的法子便是当做不知,待圣旨下了,齐昭仪若是求到面前再厚厚赏下一些银钱,这才两方相宜。 “齐昭仪一向小心恭敬,这么多年来,也就在你七妹妹的事上争了这一回,只可惜也没挣得什么好来。” 周知意日常见着这些庶母庶兄弟姐妹的时候并不算太多,即便偶然相见,他们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不过能叫她母后叹上一句的实在不多,她歪着脑袋轻声道,“左右七妹妹定亲,母后也是要赏些东西下去的,若当真心疼,不妨多多赏些银钱下去,便当做是贴补了。” “齐昭仪若真是向您开口,也可请舅舅帮忙寻个相熟的工匠,也能叫她少费些心神。” “你是机灵。”皇后点着她的鼻尖,也觉得她这法子甚是妥帖,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难怪你父皇最疼你,是要比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兄长机灵许多。” “哥哥们的脑筋动在前朝,儿臣不过是在后宫的这些事上替母后出出主意,再者说,母后自己也并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不也是在考验儿臣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解开斗篷,“天气凉了下来,质子府那处的衣裳……” “娘娘已着针工局的去做了。”嬷嬷接过她递来的斗篷,将两件都叠齐整了,才又交到她自己侍女的手中,“从里至外,一共做了两套,加之路公子自己带来的衣裳,怎么也够过冬了。” 南齐的冬日与北陈是不一样的湿冷,带着寒意的水汽钻进骨缝,稍不注意就是要生病的。不过好在质子府的一应不缺,炭火和地龙也都是有的,倒不至于在此处苛待了路凌霄。 她点点头,不过也就是多嘴问上一句,眼见着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她一向不乐意连用膳都被拘着规矩,找了个由头便想要走,皇后也不留她,只拉着她的手轻声道,“方才同你说的话要放在心上。” 温热的体温透过掌心传至她的身体,蔓延到背脊随后引起一阵叫人忍不住想要溺于其中的暖意,“选驸马之事虽不十分着急,可你自己也当经心才是。” 皇后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完,但她心中清楚得很。 现今这世道乱得很,即便南齐还算得上是安稳,可未必没有动乱乍起的那日,她这婚事一日不定,日后便就有一日的变故,与其等到那时身不由己,不如在此刻挑选一个更合自己心意的。 而至于人选,自然是有些根基的世家大族最好,朝代更迭变迁,这些传承百年的世家却总屹立乱世之中少受牵累,她重重点头,小声回应,“是,女儿知晓的。” …… 周知意再在宴上见着路凌霄,已是来年春日了。入冬之后,质子府便着人来报路凌霄病了,先还只是寻常风寒,不知是京中的那些大夫学艺不精,还是他原本的身子就不大好,总归是拖拖拉拉地医治了近四月有余,才见了好转。 质子府的探子们日日回报,他卧病期间倒是有不少人去见他,起初是探病,而后他好了些,便就只是少年人们聚在一起说些诗文。 其中徐恒去的次数倒多,偶尔也带些伶人一道,虽说不大合规矩,可朝中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地任由他折腾。有了伶人的前往,暮气沉沉的质子府倒有了些许生机,路凌霄的病也好得更快了一些。 “殿下。”路凌霄走近向周知意一礼,越发清减的身子像一根笔直的衣杆,在衣裳之中来去自如地摇晃。 春日暖风吹过,都让人忧心这风会将他吹倒。 “许久不见,你竟清瘦到了如此境地。”她略有些惊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谁。 这些日子她频频出席各式宴请,流水样的名帖也是一日不断地送入她那宫中,挑选驸马一事耗费了她许多的心神,虽也时时叫人前去质子府探望他的境况,可到底也是有许多日子不曾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了。 今日一见,觉出些许陌生来,不过他们两人原本就算不上十分相熟,一时怔愣大约也算得上是常事。 路凌霄的笑意之中带着些许无力,大病初愈的倦怠在他的脸上显现无疑,“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用多了药便就不大愿意用饭,待身子好些了再慢慢调养便是。” 周知意蹙眉,觉这他这病来的突然,去得也太慢了一些,“春寒料峭,你大病初愈,更该多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上回着人送你的斗篷怎地也不带出来披上?” 眼前的这位闻言未做解释,倒是身边的随侍小童忍不住开口,“多谢福安公主的关怀,只是若没有那件斗篷,我们公子或许还能活得更久一些。” “休得胡言。”路凌霄冷 8. 赏荷图 [] 质子府似乎永远一样沉静,即便偶尔有徐恒领着乐伶前来,这处也不曾如何热闹。府中的管事早早在门前候着,不知是在等大夫还是什么贵客。 清晨街市上尚未有太多行人,连日头也是半升未升,一架看似寻常的马车缓缓停在大门前,不等扣门,管家便赶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将人请进府中。 “殿下这边请。”管事躬着身子将人往内院引,说话亦是轻声轻气地,生怕吓着谁一般。 略带潮湿的空气扑在眼睫之上,结出细密的水珠,她不自觉闭上眼睛,湿漉漉的水汽再沾到脸上,将刚铺上脸没多久的胭脂晕了小块,“大夫可到了?” “已经到了,现下正在内院替路公子看诊呢。” 府中的游廊带着些坡度,走起来并不十分轻松,她方才推拒了管家请她上轿的好意,现下便只能一步步走着,好在院子里的布置尚算精心,即便被历届居住此地的人改了个面目全非,可也能称得上是一步一景了。 这处的景色各异,却唯独缺了北陈的,“是路公子没叫你们改园子,还是你们故意怠慢?” 管事原本就躬下的身子越发弯了下去,整颗头都垂得几乎要点在地上,“小人们绝不敢怠慢,是路公子确实不曾吩咐。” “那便小心侍候着。”走过全是台阶的游廊,终于见到不远处的圆月门,连着一长堵白墙上开凿出的冰凌纹样的窗棂,恰好能瞧见内院里泛着浅淡墨色的洗笔池。 连着活水的池子不应被墨色浸染成这副模样,不等她开口问,管事先解释道,“里边就是内院了,路公子不喜外院伺候的人随意进出,小人……” 这府中明里暗里的眼线不少,内院就有许多,路凌霄心中清楚,这般吩咐也只是不愿内院太过吵嚷,周知意并不意味这样的吩咐有何不妥,挥手示意管事的先行退下。 穿过圆月门,路凌霄身边的那随侍也是早早等在院内,面上看着恭敬,实际却怠慢得很。这绝非是路凌霄的示下,她睨着那随侍,身后自有人开口。 “福安公主驾临,路公子怎地不来亲迎?” “我们公子身子不适,现下正在医治,实是不能起身相迎。”那随侍说起话来总带着几分不耐,虽不知他们北陈的规矩如何,可就这般对上的态度,想是放在何处都够治罪了,“公主既来了,便先往会客室请罢。” “既是来探病的,自要先探了病人才是正经。”周知意身边的女官眯着眼睛,先呵了一声,随后示意身后人先将那随侍制住,在院中转了一圈才又转了出来,引着周知意往内室走。 这些院子的布局大多一致,卧房的位置也很是方便找寻,更何况尚有似有若无的草药气味充当指引。 卧房里的人并不多,也如外间一样安静,除躺在床榻之上,额上被施了几针的路凌霄,便就只有两位大夫并着一背着药箱的小童。这两位都是老熟人了,徐家的府医她也见过几次,而坐在榻前施针的那位正是应家用老的府医。 待最后一针施下,两位大夫才舒下一口气,起身要给周知意行礼,“两位不必多礼了。” “在下先去替路公子抓药。”徐家的府医躬着身子微微颔首,随后退了出去,将内室留了出来。他这般有眼力见,周知意也并不与他多客气,只示意身边的丫头跟着一道。 余下的那位不必她开口再问,便压着上前回话,“确是慢毒无异,也幸而是医治及时,否则……” 他似乎尚有顾及,并不敢明说,但那有所顾忌的尾音也算是一种答案,只是周知意不肯要这模棱两可的回话。 “什么毒?”她垂眸低问,毒与毒之间亦有不同,今日既然来了,就该寻根究底地查个清楚,否则日后再想翻查,难保外人不使些旁的手段。 “思断肠。” 所谓思断肠,毒发之时六腑绞痛,又如钝刀割肉,定是要将人折腾得肝肠寸断,生生痛死才能罢休。 南齐宫中的秘不外传的毒药,历经多年,虽除皇室中人外,无人知晓其中解法,但也能通过中毒的症状推断,“幸而发现得及时,若真是待毒入肺腑,那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越过大夫,周知意去瞧依旧睡得昏沉的路凌霄,心中忽而生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歉疚来,“那路公子这身子,可还能痊愈?” “解毒一事自还是要有徐府的大夫来做,他是郡主娘娘用老的人,必是要比旁人更知晓应当如何医治。” 永安郡主幼时也曾在宫中住过许多日子,宫里的那些东西她自然也是知晓得清楚,如今这人也是徐恒帮忙救下的,再有旁人插手也是不好,周知意也知晓他这话说的不假,便没有如何强求。 “不妨碍您诊治,本殿去隔间的花厅里等。” …… 路凌霄这处的茶都算不上多好,他那随侍仍旧被人制在外院,府中端茶送水的丫头看着胆小得很,见着她端起茶碗只略问了气味便放下,就已经吓得呆愣当场,连退都不敢退一步。 她杵在当场叫人看着心烦,她方才要将人打发下去,路凌霄便从外间走来,“殿下莅临未能亲迎,是在下怠慢了。” “抱歉。”她的话刚一出口,路凌霄便十分警觉的打断了,直将屋子里的人都打发了干净,整个院子在真正安静下来。 周知意抿着唇,半晌才又抬眼瞧他,“此毒虽还未查清来由,可到底是沾在我送来的斗篷上,此事算得上是我御下不严,才叫你白白遭受了罪,此事我定会查清,还你一个公道。” “在下请殿下来,不是为了公道。”大夫们方才的诊治耗费了他许多精力,没待休息又匆匆赶来,现下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虚弱,“如今既然也已无事,实在也不必再如何追查。” 她身边侍候的都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也是帝后悉心挑选的,对她自然不会有什么二心,既是如此 9. 后宫花园 [] 赏荷图被周知意收在书房之中,离着书案最近的,里面满是名家画作的樟木箱子之中,路凌霄的画技再如何精湛也总到不了能与名家相提并论的地步。 她想了又想,又将画卷取了出来,吩咐人从库房翻找出两盒上好的朱砂,用锦盒装好了,要一并送到秦先生那处。 “你就说这是路公子近期的画作,请他得空看一看,若他能指点两句便是最好。”她立起指尖,比手指还要细上一些的影子在桌案上来回跳动,“礼,便就说是我见着他成日辛苦,特意寻了谢他的,旁的不必多言。” 侍女捧着一漆盘的东西,对着其中的画卷歪了歪脑袋,“那这画,奴婢还拿回来吗?” 秦先生那处日日忙碌,未必当下就有空闲,这画若是放在那处,人多眼杂的,丢了便就不好,若是传出什么话来便更不好。 “他若当即看了,不论说没说旁的都要拿回来,若是当下无空,你便与他说好了,三日后再去取。” “是,奴婢知晓了。” 将人打发了出去,她一人在桌案前坐了许久,手边放着的,是从皇帝那处讨来的有关质子府的密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密报上只写了一见事,好半晌她才起身道,“更衣,去见父皇。” …… 议政殿。 恢弘的宫殿在皇城之中并不少见,可如议政殿这般,只矗立在此处就透出庄严肃穆的却也仅此一座了。空荡的大殿中,只有一张油亮发黑的檀木桌子,并上一张能坐得下三人有余的宽大龙椅。 皇帝正坐其上,手中瞧的却不是章奏,而是不知从何处搜罗而来的古籍竹简。 他对周知意的到来稍显高兴,这几月来她那处的邀贴不断,皇后也着意叫她四处走动,各式的宴请占据了她大半的时间,就连自己也许久未见这个女儿了。 相较于旁的孩子,他对周知意的偏爱格外明显,也从不掩饰。自小她便是最玉雪可爱会哄人的那个,长大以后也算得上是聪慧,父母之心本就是偏的,一碗水端平更是难上加难。 他笑意盈盈地冲着周知意招手,“过来。” 殿中回荡着皇帝的话,她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轻车熟路地缓步踏上台阶,谢过特意给自己搬来椅子的内侍,才很是好奇地往皇帝手中的竹简上看去,“父皇在看什么?” “去岁说要指给你的园子近日方才动工,工部便在平整地面的时候寻到了些竹片。”他曲起食指,当当两下敲在竹简之上,周知意都怕这不大结实的竹简被敲碎,“花了孤整整两日才清理干净其上泥沙,想着若是能重新编连成册,刚好给你当做压箱底的。” 他颇为仔细地小心将手中的竹片放在桌案上,在偏头瞧见周知意哽在当场没有说话,以为她对这东西也有兴趣,“待孤整理好了,定着人即刻给你送去。” “前些日子还没见着那处有动静,怎么这几日忽而动起来了?”舌尖转了几转的话到底还是被她咽了下去,顺着他的话娇气地嗔怪两声,“父皇终于想起此事了?” 皇帝并非将此事忘在而后,实在是工部几次递上来的图都不能叫他满意,而后他干脆自己提笔设计,与工部尚书两人将宅院及园子从头至尾一一全都敲定才算罢休。 虽是一刻也没停着,可听着周知意的嗔怪也少不了哄上两句,“你的日后要住的地方哪里就能轻率了,若非皇后催着,孤还想再斟酌几日。” 皇后上回不经意提了一句公主府之事,又常在他面前提及周知意四处赴宴,这才叫他着急了起来,房屋建造起来倒不麻烦,只是紧着赶工未必能叫他满意。 一提及这公主府,皇帝不免又想起她的婚事,纵使舍不得,总归也要问上两句,“你这些日子忙得很,宴上的人多,便没有一个能看得上眼的?” 世家子弟之中,能令他满意的不多,皇后心中几个十分合适的世家子之中,也有他觉得尚可的,只是不知这位小公主自己看上的,是否在他们夫妇两人都能满意的人选之中。 周知意低垂着眸子不说话,她在皇帝面前一惯如此,遇见什么不想说的,便当作没听见的模样,低垂着头也不说话。 见她这般,皇帝也不再追问,“左右此事也不急,慢慢再看便是。那福安公主今日是为何而来?” “不是为着别的。”只要能岔开话题,她便高兴起来,“路公子自入冬便一直病着,如今总算是有了起色,儿臣以为他成日在质子府待着于养病反倒无益。” 她一边斟酌着用词一边去看皇帝的脸色,见着他不置可否,才略略放下心来,“左右他是来建邺学画的,秦先生既然忙着无暇顾及他这个学生,不妨叫他入宫临一临宫中的藏画,这也免得北陈抓这什么话柄,说我们怠慢路家人。” 宫中的藏画颇多,其中近一半都在她的书房中放着,这般给他寻些事情来做,于他的病有益不说,更要紧的是,只有将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想对他动手的人是自己的父皇母后,他们也会因着顾忌着自己,稍稍对他放手。 只是她能想到的,不将中毒之事闹大的前提下,唯一能确保他性命无虞的办法。 “怠慢?” 皇帝挑眉将这两字重复一回,语气中尽是玩味,他自然不觉得自己应当对区区一个质子有怎样的礼待,能给口吃喝,不叫其流落街头就算是极大的恩赐了,很没有什么为其做全脸面的必要。 “质子罢了,很不必为他非什么心思。” 他对路凌霄的印象实在算不上深刻,只是他自到建邺以来的所作所为,倒是实实在在地让他觉出心机深沉来,皇帝重又将注意放回桌案上的竹简上,看着似乎十分认真,半晌后才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将方才心中忽而转过的念头按下。 < 10. 入宫 [] 路凌霄在府中又修养了好一阵,整个人看上去才勉强有些恢复到刚来建邺城的模样,周知意每隔几日便使人往质子府中送炖好的补品,又再三叮嘱一定要用才肯罢休,现下他能稍好一些,总算是没有辜负自己的一番心意。 随着他的身子逐渐好转,徐恒出入质子府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府中却也没有重回往日平静,反倒又热闹了不少。门前车马不断,颇有几分京中新贵的意思在。 “殿下,路公子来了。” 意气风发的新贵今日仍旧一副谨慎模样,言行皆于往常无异,周知意放下手中的杂术合集,示意他先且坐下。 书房早早加放了一张全新的条案,略比寻常桌案小上一些,但却不妨碍同时放下古籍和摊开的画卷。 桌案上干干净净,除去常用的文房四宝几乎没有任何旁的东西,“不知你惯常会用些什么,便就没叫人摆上来。” “殿下想得极为周到。”她的安排确实妥帖,这书房也的确容得下两张桌案,况且自己身边的箱子里放着满满当当,一眼瞥过去,几乎都是与画作有关的古籍残本。 书册这样贵重的物件,能愿意将其全数捧出,便也算得上是极有诚意。 “后宫花园里的扇亭亦备好了作画的一应用具,只是不知是否何用。” 诚然,书房里准备着的东西应当是妥当的,瞧着他的神色,倒是没有表露出什么旁的,只是真正作画要用的地方便就未必了。 周知意探寻地看向他,轻声解释着自己与丹青画作之事上并不十分擅长,准备的东西也未必尽如他意,还是想着趁今日将一切都问个清楚,也免得日后缺了什么再四处找寻。 这话听得路凌霄有些怔愣,她口中所言作画,与此前说的前来临画似乎是有些不同的,他压下心中揣测,做出一副意外的模样,“扇亭?” 瞧他似乎有些兴趣的模样,周知意这才示意身边的人先去准备,“闻听你也许久不曾出门了,不妨一道去瞧瞧,吹吹风,或许能好得更快一些。” 外间的阳光和煦,只是偶而还有带着些许冷意的微风拂过,门外廊下的花草被吹得来回摆动,周知意身边的侍女早早得了示意,一听见风声就忙不迭地将早早备好的披风递上。 “殿下时时遣人关怀,在下的身子也已经好了许多。”他下意思让开身子,看着很是谨慎,现今他身上穿得都是自北陈带来的衣裳,偶有几件新的,也都是徐恒送去的。 只是他们在这些日常琐事上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即便日渐变暖,路凌霄穿得仍旧有些单薄。 眼前的侍女仍旧捧着披风,路凌霄看向笑意凝滞的周知意,也知晓自己的反应有些伤人,垂在两侧的双手颤了一颤,到底还是抬向半空,“多谢殿下关怀。” 周知意起身走向他,将他手中的披风接过,还给身边的侍女,“现下正是日头最好的时候,你如今的身子好了不少,很不必用这个。” 扇亭那处虽冷一些,走过去总也不会太凉,这披风用于不用倒是不大有什么影响。 她转过身子看向路凌霄,想到什么似的开口,“还有,日后我们见面的时候不少,总是这般殿下公子地称着,难免变扭。” 昂首才能瞧见的墨色眸子轻轻闪动,她弯着眉眼,甚是了然地问道,“你在北陈时,也未必这样规矩地向北陈皇嗣行礼罢。” 路家这些年来多少有点功高震主,加之路贵妃在后宫十分得宠,在皇帝的有意偏向之下,宫中那些不大受宠的皇嗣或许还要看路凌霄的脸色,能让他这般规矩的时候只怕不多,路凌霄没有应话,不过答案显而易见。 宫中人多口杂,即便不拘礼,也只是将这些称呼改上一改,私下叫着不叫外人听见便是了,她这处的人,口风最是严谨,路凌霄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有驳了她的好意,率先开了口,“我从前不常入宫,也并不怎么能见着皇嗣们。” 周知意挑着眉,清脆地嗯上一声,示意他跟上自己。 …… 南齐宫中的孩子多,花园也算不上安静,不过碍于他这位外男在场,周知意已经着人将这附近清了个干净,隔着大片的树木,即便有皇嗣玩闹的嘈杂声响传来,也只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 扇亭之中,原本的石桌被搬走,取而代之的,是比书房之中那张桌案还要大上一倍的红木桌子,扶手椅两边更是两座一人高的八宝架,上边摆放着的一应用具要比书房中的多上许多,也要全上不少,俨然是将扇亭改成了另一间书房的模样。 路凌霄眼里的惊喜显而易见,“这样齐全的东西,也只宫中才能齐备了。” 秦先生点名要齐备的颜料自然是齐全的,其中有几样更是千金难得,宫中负责采买的人耗费了许多心神才找到些许,现下又被腾挪了一部分到这里,自然是叫人用心甚深,惊喜万分。 “殿下,路公子。”侍女奉上热茶茶点,将人请到各自的座位上。 看着是提前准备好的,并非一时兴起,尚且冒着丝丝热气的茶水就在手边,路凌霄看着却仍旧有些心有余悸,始终不曾端起,他这般谨慎过头落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有些小题大做,可在周知意看来却是心中不安得很。 两人相顾无言便只能坐着赏景,周知意示意侍女将沏好的茶水撤下,重又着人上了一只红泥小炉并上一应煮茶的器具,“我宫里有一位极擅煮茶的侍女,这般坐着赏景也是无趣,不妨使她来煮道茶尝一尝。” 路凌霄觉察出这她这是为自己解围,也知晓自己这般做派落在旁人眼中恐有闲话传出,思索再三,到底还是拦住了撤去茶水的侍女。 “方才只顾赏景,却忘了殿下的好茶水。” 建邺城中的茶叶大多来自南边,被压得紧实的茶砖茶饼便于运输易于保存,有些茶饼只有长久收藏才能摆出独特的香气与口感。只是这样的茶,在撬取时易将脆弱的叶片碾碎,平白生出些许不寻常的苦涩口感来。 他取来茶水,往口中一送,却只有茶饼特有的甘醇香润,没有一点预想之中的苦涩。周知意宫中的茶是珍品中的珍品,可能做到这般,可见耗费了不少人去一片片挑拣完好的叶片。 寻一人将一整块茶饼小心分离,再着人将完整的叶片一一取出保留,余下的那些,当即废弃,用作烹茶的燃料。这做法在建邺城中并不少见,甚至是人人争相效仿,甚为独特的彰显身份的习惯了。 只是如宫中这般奢靡,将千金难买的茶 11. 糖糕 [] 自与秦先生的师徒名分定下,路凌霄便越发忙碌起来,说起来学画算是他的正事,在这上边花费的功夫自然也是最多,每每入宫临画,那一日的时间都被他安排的满满当当。 不是在书房之中研习古籍,便是在扇亭之中临画,周知意也不嫌麻烦一般时时陪伴在侧,两人各做各的事,看上去倒是互不打扰。只不过他的画中,越来越多地出现了周知意的身影。 赏景的她,品茗的她,看书的她,甚至是坐在一旁静静发呆的她。 多番联系下来,画技有所进益不说,就连对她的描绘都到了不必多看,落笔便成的地步,周知意的书房之中也因此多出许多丹青。 “路公子画中的殿下,总是比寻常画师画出来的更灵动一点。”侍女小心替他换上一盏热茶,又站在他身侧入神一般看了许久,好似画中人有多么引人注目一般,叫人舍不得移开眼。 这般无声的注视,总比直白的语言更能让人感受到夸赞的真切,他的面上依旧谦逊,“画技与南齐的画师们还差得远,只胜在与殿下日日相见,更为……熟悉罢了。” “不一样的。”侍女摇着头表明自己并非只是奉承,而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的赞赏,“路公子笔下的殿下,总是格外不一样。” 周知意听着他们两人闲话,少不了也要上前一观,路凌霄见着本人来了,慌忙取了一张纸,将画盖了个严实,拦住不想叫她看见,“这画尚未完成呢。” 周知意也不恼,左右这些话最后都会成为她书房之中的藏品,早一日看见与晚一日看见的分别并不算大。 她站直了身子,随口提起另一件事,“再过不了多久,便是父皇的生辰了,北陈又恰好要遣人前来,届时建邺城中,一定热闹极了。只是不知他们会派哪些人,你又识不识得。” 南齐皇帝的生辰并非整寿,宫中也没有大肆操办的意思,至于周边的那些附属小国,也未必是个个都遣人前来的。北陈这般做派,未免叫人议论攀附。 这并非什么好话,质子府既无不透风的墙,路凌霄也非傻子,外人怎么瞧这件事,不必多思量就能知晓的清清楚楚。 周知意想要给他留些颜面,将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想也是他们不放心你孤身在外的。” 路凌霄与北陈的信件不曾断绝,他们要遣使臣前来的消息自然也是知晓的,只是他在信中对此事一直不置可否。 不过输了一场,该做出的让步,不该做出的让步全都一股脑儿给了出去,很不必再在此事上上赶着丢北陈的颜面。只可惜这些话他说不得,北陈的皇帝也听多了这样的腔调,想必是劝不动的,此事,也或许还有他父亲在其中推波助澜。 “家中来信,说是想法子安排了相熟的叔父与使臣们一道前来。”他无奈地摇头,嘴角的弧度却不曾消失,如寻常挚友之间,最寻常不过地抱怨着家中管束严格,“其实不过寻个人来瞧瞧我这课业学得如何了,还真是一日都躲不过他的严苛。” 这些日子他与秦先生之间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不过好在每次见面前他都会整理好自己不大明白的地方,即便见面的时间不久,总也有些进益。 “只怕即便是叔父夸得再如何好,落在他的耳朵里,也只当做是对小辈的过于喜爱,不足采信。” “这倒何难?”她指着仍被掩在白纸之下的画作,“你的画这样好,请相熟的那位叔父带上两卷回去也不无不可。” 话一出口,周知意便察觉到自己太过轻率,他的一应用具都有专人看管,即便是练字写坏了的纸都有人一张张收好,检查再三后统一烧毁的,哪儿还能让他带出什么东西。 路凌霄亦是心中有数的,也并不因她这般说便多说什么,只自谦了两句如今的进益实在不足以劳烦旁人千里迢迢地带回去,“日后若有机会,父亲亲眼见了我的画岂不更好?” 周知意讪讪一笑,再三思索之下又开口道,“届时你画上几幅好景色,先给我挑上一挑,若是能挑着好的,我替你送出去,如何?” 以南齐公主的名义赠出去,外间总不会再议论什么,再者说,外人也并不会知晓那画的原作是谁,这般也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路凌霄的眼中当即迸发出灼灼笑意来,“殿下,却是纯善之人。” 他总觉得周知意的身上带着十分不可思议的,愿意悲悯世人的善心,可她分明见管宫中手段,自己用起这些手段来也从不手软。 她透着叫人琢磨不透的天真,与寻常的那些世家女子甚至是宫中的其他公主全都不同。 这样的话他好似说过许多次,周知意有些莫名,在她眼中,自己不过就只多行了几次方便罢了,不过她倒是很吃这样的奉承,如果这样出自真心的夸奖可以被称之为奉承的话。 周知意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又在转念之间想到他的画作之中,只有景的怕是不多,而扇亭四处的景色即便再好,终也逃不过看倦的结果。 “后宫还有一花园,虽更小些,却也是精心打理过的。”那处原本住着的宫妃对园中景致很有几分研究,一向是喜欢折腾园子的,从前她尚且得宠时,自是随她折腾,如今…… 如今虽是荒了小半月,其中景色却还算别致,“只是那处离着宫门有些远,得走上小半炷香的功夫才能到。” 这几乎是从她这处走到最后的距离了,路凌霄略显迟疑,到不是因着路远,而实在是以他这样的身份,平日出入后宫已经很是不便,总不好再生出什么旁的事端来。 “我到底是外男,出入后宫已是不便,不好再四处走动的。” 周知意撑着下巴略想了一会儿才又道,“这虽不是什么要紧事,可到底还是要告知父皇一声,待明日我得了准话再告诉你。” …… 皇帝对她的事一向能应则应,从她那处行至废弃宫殿,想要避开各宫妃嫔虽说有些麻烦,但 12. 北陈来使 [] 周知意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自己手中的书,与路凌霄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多少也能摸出他的脾性,两人都不是聒噪的性子,也都不大需要旁人陪着说话,三不五时地说上两句便已是足够。 日渐和暖,清风吹过层层宫墙再拂过脸颊,是一如往昔的冰凉,却少了意想之中的刺骨。 随着风旋转而下的,是青嫩的枝叶,飘摇着落在书卷之上,恰好盖住一整句话。她伸手拈起树叶,随手放在身边的桌案之上,再过不了多久,待这青绿的颜色变得更深一些,待花园里的花儿都盛放,一直忙碌着的秦先生也要轻快些了。 及笄图的雏形已现,前些日子她去亲眼瞧过,场面恢宏得即便是亲历者都觉震撼。 她正想着,院外便有窸窣的脚步声响起,这地方这时候寻常人不会前来。 路凌霄画完一笔堪堪停下,周知意却没有一点儿好奇地懒懒坐直身子,待人行至自己眼前,才眉眼具笑地唤了一声,“五皇兄。” 来人自顾自地寻了个地处坐下,示意想要说话的路凌霄不必管自己。他虽非皇后所生,但却是自小养在皇后膝下,与几位嫡出的皇嗣关系甚密,同周知意的年纪相仿,自小一起长大,关系自然更亲,相处起来更为随性。 这个妹妹这些日子忙着什么他知晓得清楚,与路凌霄也非初次见面,三人坐在一起竟也意外地和谐。 “今日入宫给母后请安,想着路公子也在,便来瞧瞧。”他拍着衣角的褶皱,上面还沾染着一块难以察觉的灰尘。 方才来得着急,衣裳沾了露水又蹭上不知何处的灰尘,即便再拍上几回,也是清理不干净的。 好在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今日前来也不止是闲来说话,他冲周知意使了个眼色,“也是凑巧,先前你求我办的事,都给你办好了。” 他两指一勾,示意候在外边的人全都进来,“都是宫里身手还算不错的护卫,特意帮你查过,身份干净得很。” “路公子瞧瞧喜欢哪个罢。” 路凌霄放下手里的笔,将眼前站成一排的人扫过,也即刻明白周知意的意思。 上回去质子府,周知意发落了他身边的随侍,那是他从北陈带来的,虽说她离开质子府后并未再有什么话传来,人也留在质子府中并未带走,只是路凌霄明白,这是她给自己留下的颜面,而非什么不再计较的示意。 自那日起,那随侍便没再在人前出现过,他孤身一人出入质子府,如同身边从未出现过什么北陈的随侍一般。 “你频繁出入宫闱,偶尔也有要外出,身边没个贴身侍卫怕是不成。”五皇兄一向办事妥帖,能入他眼的想必都是十分不错的,加之背景干净,也不怕被人收买。 她对眼前的这几个都算满意,便催着路凌霄挑个自己喜欢的,被催促的人不紧不慢地想了一会儿,才又道,“这些日子独来独往惯了,也不觉着多这一人或是少这一人会如何。” 他对此事兴致缺缺,好似身边有没有贴身侍候的,对他当真没有什么影响一般,“只是两位的一番好意不能轻易辜负了,不妨由殿下替我挑选一位罢。” 以周知意来看,既然个个都好,随意指上一个便是,只是这般未免叫路凌霄觉得自己决定的太过轻率。于是她便装模作样地每人都问了几句话,最后指了站在最中央,长得最为周正的那个。 从宫中挪到质子府,怎么都算不上是一件好事,不必抬眼,她便能听见余下诸人松了一口气,如同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她软下声音问话,“方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名唤白芨。” “日后你在路公子身边当差,只消护卫他的安危,旁的都不必管。”她看向五皇子,得了他的示意后才又温言承诺,“你如今的差事,本殿会请五皇子替你留着,宫中的俸禄照领之外,本殿会再补你一份。” 白芨闻言一怔,看向五皇子的目光之中带着不可察觉的茫然。见他若无其事地赏景,没有一点儿要插手的意思。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回拒,“属下不敢,这是属下份内之事,不敢多受殿下恩德。” “那便做好你的份内事,日后自有你的好处。”周知意不置可否地嘱咐了两句,再将众人挥退。 白芨被人领着往后退了两步,直至退到绝听不见他们三人说话为止。 此处清净,说起话来的确方便,路凌霄瞧着五皇子没有要走的意思,放下的笔便再未拾起。 眼前这位主一向少与人寒暄,喜欢直奔主题的,见着院子空了不少,便也不再绕弯子,只开门见山道,“北陈要来使臣的事,你应是知晓的,如今日子定下,下月初八便到。” 上回他来建邺,花了二十多日的功夫,今次使臣来访,带得人多,物也不少,却只用十余日,足见时间紧凑,“各处的驿站都准备妥当了,京中的歇脚之处也都提前安排妥当,就在你所住之处左侧的宅子里。” 五皇子想了一会儿,“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届时也便于你们叙旧。” 这些事本不该由他来管,以他在朝中的势力来看,也远没有到能将这些事轻易弄得清楚地地步,想是花了好一番功夫着意打听的,路凌霄低声道了谢,面上适时露出对故国来人地期待。 “此事也值得五皇兄来骗一句谢?”周知意对这他送来的消息显见得不算特别有兴趣,过不了两日这些消息她也能知晓得清楚,“定是还有旁的事罢。” 刚得了谢,捧着茶盏想要啜上一口好茶水的人停下动作,瞧了周知意一眼,又不紧不慢地品起茗来,“自然还有旁的消息。” 他刻意端着架子磨蹭,越是如此,周知意便越有耐性。 一盏茶用了小半,连茶香都飘散殆尽,五皇子才慢悠悠地说出他的下文,“早膳时分听几位皇兄议论,说是北陈此次前来,还带着和亲的意思。” 此事不但周知意不清楚,就连路凌霄也没有想到。此事并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至少在他启程来南齐之前,朝中还没有这意思,甚至也无人提及过此事。 周知意瞧着那脸色也算不上太好,北陈的几位皇子与她的年纪相仿,明面上都不曾定 13. 使臣入京 [] 周知意捻着一只开得正盛的牡丹,北陈的使臣已到,路凌霄一早便随着她那五皇兄前去接人。南齐并将北陈的使臣多么放在心上,遣出一个在朝中籍籍无名的皇子前往,已算得上是礼数周全。 “殿下再捻下去,手里这花就要焉了。” 她两指揉搓过的花茎呈现与旁处完全不同的深绿色,连带着牡丹的花头也略略下垂,她对着手中的花发了好一会儿的怔,随即叹着气去瞧桌案之上放着的,皇后精挑细选出来的世家子弟的名册。 这些都非生人,自小到大的宫宴之上,乃至近些日子的各式宴请之上,都是值得寒暄交谈两句的熟面孔,皇后的意思很是明白,既北朝有求亲的意思,便就要做好两手的打算。 倘若他们不知礼数地当面求娶,总归要找出一个借口来,至于这亲事究竟能不能成,那也都是后话了。 “把这些都撤下去,瞧着头疼。”她示意方才说话的侍女将铺了满桌的名册收走。 “殿下好歹挑一个顺眼的,左右日后到底是嫁或是不嫁,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以帝后两人对她的宠爱,即便是赐了婚,想要悔婚也不过就是求上两句,况且这名录上的人选也与几位皇子私交颇深,今日能在这桌案上出现,私下自也是被打了招呼的,都是过场上的事,自然不会有人当真。 “这驸马一日日地挑着,始终挑不到能叫自己满意的。”她终于舍得将手中的牡丹放下,“家世匹配,能够自立,脾性又好的总是难挑得很。” 她自己心中清楚,自己如今的婚事艰难与旁的公主们婚事艰难并非同一回事,如今这般为难,只因着自己挑剔得很,而非当真没有好的。 “殿下的心思都放在路公子身上,哪里当真对自己的事上心了。”侍女嘟囔着,却又怕周知意听不见一般,低声劝了两句,“路公子再好那也是质子,殿下对他再如何关怀,总归也救不了他。” 周知意来回抚着扶手的指尖一顿,像是被人戳中内心,忽地察觉出自己对路凌霄的关注的确是超出寻常得太多,旁的不说,只回想自他入建邺城起,自己似乎耗费了太多精力在他的事情上,甚至远多于自己。 侍女的话她也听得明白,无非是怕自己在日复一日的关注之中,让自己陷入莫名的窘境。路凌霄的结局早定,即便她自诩清醒,看得通透,可也不得不在旁人的提醒之下再问上自己一句,当真不能救吗? “在你眼中,路凌霄不好吗?”其品行,学识,样貌,出身,都远胜于当今世上许多人,更何况她与路凌霄待在一起时,并不会觉察出一丁半点的不自在。 这样的本事不是谁人都有,也不是谁人都愿意去做的,她最是清楚路凌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无奈,只是相较之下,这也比建邺城中那些自诩家世傲人的世家子弟好上许多。 “路公子自然哪里都好,可京中的世家子弟也很好。”侍女小心将名册递至周知意的手中,“殿下到底是南齐人,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日后若有万一,建邺的世家总比北朝的世家有用。” 这般推心置腹的话已不单能用大不敬来解释,周知意冷冷瞥她一眼,到底是没有追究,“你去回了母后,就说这名录上的我一个也没瞧中,如今北陈的使臣既已入城,便更不必着急,静观其变就是。” 凡事只有关心则乱,如今皇后便是因着此事可能涉及己身,才会这般乱了阵脚,她现下静了静,又觉此事未必没有旁的办法。 …… 北陈的使臣来访,也只是在议政大殿见了皇帝一面,将带来的贺礼一一敬上便再没有下文,余下一应接待,皆由鸿胪寺负责。 有应礼与使臣交往,帝后也能安心不少,至少应家人与宫中的意思是一样的。 “来前五皇子曾交代,于和亲一事上已与路公子商议出了对策,若是使臣开口,还望公子信守诺言。” 应礼引着使臣们前外走,寻着机会便要提醒路凌霄。 赵慎到底不是路贵妃的亲生子,即便是自小养在身边的,总归也是隔着一层,更何况,路贵妃自己是有儿子的。养子与亲子之间如何抉择,只要路家人不蠢,便就该知晓应当如何做。 更何况那位二皇子也不是孤苦无依的,李家的全部指望都在这外孙身上,期盼着他能更进一步,否则李杞赦也不会一道前往建邺。 方才他瞧着,那位李老大人的身子怕是不大好,即便强撑也难掩病弱。今次这一遭,恐也是为着给赵慎铺上最后这一截路罢了。 “在下自幼养在祖母膝下,与姑母也是一道生活过几年的。”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过明白,只消双方都知晓彼此的意思便好。 路贵妃的孩子尚不满十岁,这样的年纪本就尴尬。上,比不过已入朝堂参政的兄长,不能为父分忧,下,比不过尚且牙牙学语的幼弟,不能惹人怜惜。此时若是出了一个身份高贵又与南齐结亲的皇嗣,余下的便不必再想旁的,安心做上一世的富贵闲人就好。 路婉当初入宫,可不止是冲着区区一贵妃去的。 现下南齐不愿福安公主与北齐之人和亲,与路家而言实在是一件好事,既是如此,两边合作也是便宜,自也没有不应之理。 应礼对他的话很是满意,微微颔首后才又扬声道,“故国来人,路公子想必是有许多话要与他们说,不妨与在下一道前往北陈的歇脚之处,也当是认认门。” “那便多谢应大人关怀了。” …… 使臣们的歇脚之处是鸿胪寺商议着定下的,为得便是路凌霄能与使臣们时常见面往来,以解他的思乡之情,这样善解人意的安排自然也有别样的用意。 路凌霄自踏入这宅子起,便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宅院之中静谧得如同无人居住,可四处明确透着方才扫洒干净的气息。 一众使臣之中自也有武艺高强,他们对同 14. 议亲 [] 李杞赦送的礼正送到了应阙的心坎上,或是说北陈来人都很是清楚用什么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谁都知晓应家这几年四处搜罗棋谱,只为能让应老大人于府中与旧友相会对弈,而他送上的那本棋谱,上半册早已散轶,如今还能找到留存的下半册已算是意外之喜。 虽不知这东西是从何处寻来的,可这般心意总是不能不领受。 两位老大人相见,身边少不了小辈作陪,应礼自是在场的,而李杞赦身边带的却是路凌霄。 小辈们相视一眼,随即心领神会地挪开了眼眸,当做无事发生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听着。 “久闻应老大人之名,今日冒昧来访,只怕扰了您的清净。” 甫一见面的寒暄总是少不了的,李杞赦的年岁要小上应阙一些,今日相见姿态也放得颇低,路凌霄扶着他,在应阙的示意下坐至早早安排好的,铺着鹅绒软羽垫的扶手椅上,等双手空了下来,才又规矩地同应阙见礼。 “晚辈路凌霄,见过应老大人。 “两位都太过客气了,老朽乞骸骨多年,当不得一声大人。”声如洪钟之人身体康健,只听这声音便知他比李杞赦强上不少。 这样的认知让应阙心下安定,北朝能掌权的世家自然是越衰颓越好,“两位自北朝而来,实在是难得一见,我这孙儿不知礼数,闻听还推脱了一番,还望李大人莫要见怪。” 他是为了嫡女的后位退下的,亦算得上是一场与皇帝的交易,在城中自然也不好过分招摇,不见外客也定是早早就吩咐下去的,否则应礼不敢推脱。今日这般说上两句也自然不是当真要怪罪谁,不过寻个能说得过去的由头,给两人都寻个台阶。 “是我仰慕应老的文采,这才非要来叨扰一番。应大人一片孝心,怕扰了祖父的清净,自是不好怪罪的。” 两人兜着圈子寒暄,却始终说不到正题,路凌霄在一旁也听出那两位的意思,怕是想说什么不能叫小辈们知晓的事。他抬眼看向应礼,见着对面也是了然地微微颔首,才低声插了一句。 “李老大人来前还说应老的棋艺一绝,懊悔今次未能寻得一副好棋盘,不能赠予您。” “哦?那正是凑巧,我这处刚得了一副玉石制成的棋盘,触手生温,最是适宜现下这时节用。”应阙的话还未说完,应礼便已起身将棋盘取了出来。 今日约见之处本就是应阙以棋会友之处,一应用具也都齐全得很,“你我这年岁,难得能有兴致,今日既遇上了,不妨对弈一局,也算是一乐。” 李杞赦微微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位老人家相对而坐,应礼将一切安顿妥当,在一边坐了不过两子的功夫,便被应阙打发出去,“此处不必你们在,你且领着路公子四处转转,莫要拘在此处。” …… 相较徐家而言,应家实在没有什么可供散心的去处,应礼便干脆将人领到自己的书房歇息。 南朝的书房似乎总是特别的宽阔,沿着墙边堆叠齐整的书箱不少,上边标注的书名多样,其中间或夹杂着些未曾听过的书册,看着便知这些只是家中藏书的一小部分。 路凌霄的眼睛盯在书箱上,半天没有移开,应礼也不打扰,待他回了神才悠悠开口,“李老大人今日前来,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大约是罢,总归不是当真为了对弈而来。”他看向应礼,想透过那双眼睛去探寻应阙的态度,“李老大人心有成算,今次来访究竟为何,大约也只他一人知晓。” 他私下倒是与稍相熟些的来使都接触过,旁敲侧击地打听也好,直白地问询也罢,他们都是当真不知的模样,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祖父也说,和亲之事,恐是陈皇令他见机行事。”应礼低笑一声,他虽身处朝堂,实际与路凌霄也差不了多少,事涉两国邦交之大事,他们这些位处不高的,是弄不明白其中关窍的。 可即便弄不明白,也不妨碍他们为此忧心,路凌霄一手搭在手边的桌案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雕刻精美的花纹,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的思绪更加敏锐。 今日一见,应阙心中应当是有些成算的,总不会就这般等着旁人开口。 “应老的意思是……” “既要议亲,那么谁与谁议,自然是要南齐做主的。” 皇家的亲事外人插不得手,李杞赦今日来访,无非是想利用应家向应皇后施压,以达成目的。他算计得缜密,想来也会给出应家难以拒绝的条件,只是可惜,周知意亦是应家人捧在掌心长大的,这样的亲事,他们自是不愿落在自家孩子身上。 “如今南齐到底胜上北陈一筹,这般情形下,阿意的亲事自不能受人摆布。如今为了两国的颜面,贵国若当真提出和亲一事,不妨双方都改换人选。” 诚然,他说得都是实情,李杞赦即便是带着和亲的旨意前来的,纵然再有私心,两国议亲总也不好是由战败的一方来定人选的。北陈皇帝约摸也能想到此事成不了,故而才未拦着李杞赦的自荐前来。 左不过就是遣个老臣来试一试,既不放在明面上提及,成与败都没有什么大碍。 应礼垂眸想了一会儿,“想来陈皇现今也不会愿意自己多上一个岳家得力的成年皇子。” 路凌霄抚在鹤翅上的手指停顿,不必他再说什么,便主动道,“我朝的四皇子,外祖家虽非大族,可亦算得上是京中清流,与贵国八公主的年岁也是相仿。” 这两位皇嗣年岁都算不上大,可也都到了可以议亲的时候,八公主的生母出生不高,自己的阶品也不高,家中没有助力,日后议亲最好的选择也就是与七公主一般了。 况且年岁越小,越好掌控。往后两朝大可以以姻亲为由,换取边境的安宁,若是日后再有变故,结亲的不过也是两个不 15. 宫宴接风 [] 难得宫中人这般齐全,即便宴上的歌舞并不十分吸人眼球,这宫宴也依旧热闹非凡,身边觥筹交错,离着皇后稍近些的应礼亦是神态自若,在皇后看向自己时,回过一个一切妥当的颔首。 李杞赦的身子不好,宴请总是坐不到最后的,与稍高位些的官员们见礼之后,便显出难以掩盖的疲惫。皇帝瞧着他的身子似乎不大好,便示意内侍去关怀两句,问询是否要先行离宫。 早早将人从这样的宴请之上挪走,也是免得他在此处待得太久,再生什么事端,李杞赦却强撑着又坐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身前的矮几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今次前来,实还有另一事要问齐皇的意思,或是有些唐突,但却实是我皇真心之问。”他在宴上除第一盏敬酒外,并未再饮酒,现下说话也条理清晰,“我皇有意与齐皇修两姓之好,不知齐皇意下如何?” 皇帝瞥过李杞赦,又淡淡将目光挪开,宁愿去瞧没有一点儿意思的歌舞,也不愿去搭他的话茬,只是站在那里的人话既出口,便就有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周知意的目光略过靠着自己更近的应礼,落在路凌霄的身上。几乎是同时,路凌霄示意她安心的目光,又令她隐约觉出莫名的不安来。 “不知齐皇意下如何?”李杞赦又朗声问了一句,似是怕旁人都听不见一般,这次的声音高了许多。 朝中大小事务皇帝虽有许久不亲自处置,朝臣们却也依旧记得此时此刻此事并非旁人可以插手的,宴上因着一句问话陷入无尽地沉寂,唯有应阙敢在此事起身。 “来前李老大人便提过此事,却没想到这般心急。”他一开口,皇帝也回了神,看着他的目光透着探寻,许久不见的君臣两人在目光相触的瞬间达成一致。 “这话说起来也是喜事一件,北陈今次遣来的使臣不少,家中必有适龄子嗣,这宴上尚未嫁娶的少年娇客亦是不少,若有瞧着合适,有两厢情愿的,皇上不妨成全这件美事。” 应阙刻意曲解他的意思,一来是要在明面上告知李杞赦南齐的态度,二来也是给北陈一个台阶下。他若是识趣,现下就很该顺着这话继续下去,两朝若有联姻,即便只是臣子之间的联姻,回去也算是个交代。 “听着的确算是一件好事,若是有合适的,孤也乐得去做这个媒人。” 这君臣两人多年不曾携手,此刻却展现出超出寻常的默契,只是李杞赦却没有顺着台阶而下的意思,打定了主意要促成此事,便不会甘愿让此事被糊弄过去,“今次前来,是为我朝皇子求娶贵国公主,听闻南朝正有适龄公主……” “孤的确是有不少公主,除皇后所出嫡女,孤想多留几载承欢膝下外,倒也没有与北朝皇子年纪相仿的。” 皇帝打断李杞赦的话,面上神情已显愠怒。 应阙轻咳一声,又不好让别国的使臣看了笑话,只能圆场道,“北陈的四皇子与八公主的年岁也算相仿,皇上不妨将四皇子邀来宫中做客,与八公主相处几日,两位皇嗣也能相互作伴。” 坐下不远处的八公主面色惨白,不知如何应对。她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只是这宴上无人会替她开口说情。她那位份不高的母妃,今日即便前来参宴,位次也被安排在稍远的地方,让她连回望都显得艰难重重。至于那连参宴都不能的外祖,更不能帮得上什么忙。 如她这般身份低微的皇嗣,不过就是被皇帝暂且豢养在后宫的棋子,外人瞧着养尊处优值得艳羡,当真到了得用的时候,便会被毫不留情地掷出手去。 说起来还是齐昭仪机灵一些,知晓早早替七公主挑好驸马,不论前程如何,到底是能留在建邺,留在自己身边的。 周知意看向离着自己不远的八公主,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方才生出的不安来,“八妹妹年岁尚小,宫中又不缺玩伴,何必千里迢迢地从北陈请来什么皇子作陪。” 她自小受到的优待就多于其他皇嗣,旁人不敢开口的场合,她却敢开口,今日之事既是因她而起,便没有拉旁人下水的道理,更没有让旁人替自己代自己的道理。 “福安公主的意思是?”李杞赦赶忙接上话,目光灼灼地看过去,期盼她能说出几句自己想听的。 周知意倒也不叫人失望,“本殿恰在择选驸马,北朝若有什么好男儿,不妨也整理了名册丹青,送到……” “胡言乱语,不成体统。”皇帝面色阴沉,难得在诸人面前变了脸色,对周知意呵斥出声。 自福安出生以来,便就没有听过一句重话,幼时皇帝抱她一道上朝,闲来无事她抱着国玺把玩,因着年岁小,拿不稳那样重的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国玺磕坏了一个边角。皇帝瞧了也只是抱起被国玺砸在地上的声响,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哄了许久终于将人逗笑,才有空闲对朝臣们笑称一句稚子可爱。 见过皇帝这般模样的诸臣自然不会将这句呵斥当真,也明白皇帝此时更需要有人岔开话茬,故便陆续有胆大之人开口替周知意说情,半晌皇帝才勉强消了气的模样示意皇后先且将人带下去,“福安有些醉了,皇后还不将人带下去用些醒酒汤吗?” 周知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觉出皇后掐得自己的胳膊生疼,让人几乎要忍不住叫出声来,皇后压低声呵了一句,她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安安静静地先退了下去。 宴上依旧安静,李杞赦的眼皮微抬,眼中的算计毫不掩饰,机会转瞬即逝,站不了太久的人不着痕迹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南朝既有此意,那我朝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待使团回朝,必将加急送来皇子们的名册。” “稚子胡言,北陈亦要当真吗?”皇帝眉头紧锁,一改此前还算得上是和善 16. 驸马人选 [] “殿下方才何必开口。”送走了皇后,侍女替她卸下钗环的间隙还忍不住叹息,方才的局面分明是三缄其口,便能安然度过的局面,“现下应当如何是好。” “我若不开口,今日在宫中哭的涕泗横流的便该是八妹妹了。”周知意对着铜镜,瞧着满头发饰被一件件取下,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她尚未及笄,又为何要为我的事葬送将来数十载。” 既是领受了超出旁人许多的恩宠,便就该担起自己应负的责任,没有凭白拉出旁人替代自己的道理。 北陈显见得是冲着她来的,今日有这么一遭,也正是因着整个南齐也只有她正适龄。若是她早前就挑好了驸马,这事落在旁人身上便可心安理得地用人各有命来敷衍,可现今既没有选好,便就不好将落在自己身上的担子交给旁人。 侍女小心替她卸了妆容,又拧了热帕子敷在她的脸上,温热的蒸汽让人心神松懈,忍不住沉溺于难以言喻的温暖之中,进而生出昏昏欲睡地感觉来。 帕子逐渐便凉,掀开柔软的绸帕,粉白的面庞清晰可见,只是这还没有结束,侍女重又兑了玫瑰汁子,将帕子浸透,才再将帕子敷回她的面庞。 “殿下这样白净的脸庞,就该好生养着才是,方才见着永安郡主,虽年岁大了,可看上去气色却胜过旁的命妇许多,这便是日日保养的好处。” “永安郡主那是各处的山珍海味生堆出来的好气色,与这玫瑰汁子有何干系。”闷在帕子里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瓮声瓮气地听着像是在抱怨,“方才敷脸时,隐约听见外间传话,说是谁来了?” 原本还有答有应的侍女忽地同时噤声,许久才不大情愿地从嘴里哼出一句,“八公主来了,在外间候着呢,说要谢过殿下。” “胡闹,怎好叫人这样在外间等着。”周知意拿开面上的帕子,猛然坐直了身子,想要起身见客的动作却又在一瞬停滞,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靠了回去。 “去把妆奁盒子里的翡翠坠子拾出来给她,就说是我给她压惊的,至于谢,便不必了。原本也不是为着帮她,且给她带句话罢。” 她捏着尚且还有些温度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手指,直到手里的帕子凉透才轻声道,“就说以我与她的身份而言,用自己的婚事为朝廷社稷换来安稳都该是预料之中的,若是心中不愿就该早做打算,莫等到事情临头才显出手足无措的惊恐模样,实在有失一国公主的体面。” 侍女站在原地,许是觉得此事不大妥当,踟蹰着不敢回话,只是她等了许久也未见周知意有要改口的意思,只得捧着坠子退了出去。 “是个施恩的好机会呢。”留在身边替她梳着柔顺长发的女官低声叹了一句,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止,木梳自上而下,顺畅无阻地滑落,即便不用桂花油也依旧油亮的乌发,也是宫中少有了。 周知意哼了一声,亦不多说什么,她自然知晓这是个施恩的好机会,只是用此事施恩,未免让她心中不安。有些事既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旁人,便也实在不必假借那样的名义说出口。 …… 皇后是翌日早膳时分才又重来的,一眼便见着昨夜并未睡好的周知意仍陷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忍不住地摇头。挥退了左右侍候的人,才坐到床榻边,一手轻拍着她的胳膊,一面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母后今日怎么来的这般早。”躺在床上的人脸眼睛也不睁,只双手环抱皇后轻拍自己的胳膊,还一面说话一面将脸埋进皇后的衣裳里。 幼时不想起床,她用这样的办法耍赖几乎每次都能成功,只是皇后今日似乎不大想让她成功,等着她彻底没有了动静的时候,伸出另一只手,掐在她的脸蛋上,没留一点儿情面地又唤了一声,“有你父皇的旨意。” 早起未醒的人眯着眼睛坐起身来,面上神情呆滞,显见得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父皇这一清早的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旨意非得皇后亲自来传。 “先起身用早膳罢,用完再睡也是一样的。”皇后将方才侍女准备好的披风给她披上,又扬声唤了人送洗漱的东西进来,盯着她洗漱完才算罢休。 “你父皇昨夜令膳房炖的燕窝粥,现下刚好温着。” 画着繁复花纹的红漆食盒里简简单单放着几样她喜欢的小菜,下层便是温着的燕窝粥,也是如今早便不冷了,否则哪怕是温在炭火上,自膳房拎来,这粥也该凉透了。 周知意困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听着皇后没有说旨意的意思,方才有些警醒的精神又松懈了下去,困意席卷而来,连用早膳的精神都没有,一碗粥喝得磕磕碰碰,几次差点将勺子送到自己的鼻尖。 皇后瞧了觉得有趣,拿着帕子小心替她擦着不当心粘在脸上的粥,“昨日与你父皇商议了,长宁郡主的第三子与你年岁相仿,又是永安郡主亲自养大的,招为驸马最为合适。” 原本还闭着眼往嘴里送粥的人忽地一个机灵,将瓷勺砸在所剩无几的粥中,虽未砸出多大的声响,却也足够叫人清醒,“长宁郡主的第三子?他那身份会否太过复杂了?” 皇后接过她手中的碗,示意侍女将桌案收拾干净才轻声安慰,“永安郡主昨日寻了个借口将使臣先糊弄了过去,只是那拖延不了多久,你的亲事还是要尽快定下,最好今岁完婚。” 好在有关她的事,宫中都是早早准备的,自她年岁到了,成婚要用的那些东西就已在一点点筹备,到现今也再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即便是还剩不了几月,这大婚总也不会委屈了。 周知意垂眸想了许久,到底是在脑海之中搜寻到了一点儿那位的影子。当真说起来,她与那位表兄也未见过几面,虽都是宗室,可总也有请疏远近之分。 长宁郡主的父亲便已经是不常在朝堂的旁支宗亲了,若非当年在沙场上英勇就义,府中只留下独女一人,这位郡主也不会多受宗室看重。 17. 试探 [] 秦先生的画作即将画完,皇帝以福安公主赞其画技超群,心中十分仰慕为由将人留在宫中,将其聘为皇嗣们的夫子。 虽说是以皇嗣为名,实际跟在他身边学画的也就只有周知意一人而已,而路凌霄因着此前便跟在秦先生身边学画,故而今次也召入宫中一道。 路凌霄到底是年岁大了,在宫中行走不便,亦是不好与皇嗣们住在一道,恰巧东宫靠近文华殿的地处还空置着几件屋子,用来安置他们正是刚好。 同为学生,即便个人的水准不同,却也不大影响两人一道在学堂待着,秦先生的脾气好得很,即便周知意这般学了近十多日还未有一点长进的人就在眼前,也没有一丝不耐的模样。 “殿下还是按着前些日子的样子,先且描上几副花样子,找些感觉,不要急于一时。” 秦先生将上回她方才描好的图拿出,上边勾勾画画写了不少东西,但总归是比初次交上去的画上少了许多批注,这大约算得上是进步明显。 周知意松下一口气,又去瞧坐在一边不受一点儿影响,聚精会神地继续画着刚刚开始了小半,就已颇受秦先生赞赏的秋菊图的路凌霄。 与平日一般,秦先生今日不过也就只是微微颔首便就转身,没有一点儿开口指点的意思,这才是他见着能叫自己满意的学生会露出的神情。 及笄图到了最后上色的时候,虽时间不算太紧,宫中也未有人开口要瞧,却因着这画耗费了他许多心神,叫他不得不将那画当作现今的头等大事。 “那学生还是按着先前的样子,描好了再使人送到先生那儿。” “也不必如前几次那般着急,殿下这些日子的画的确是有了进益,只是画作之中总透出着急二字。”他指着写满半张画纸的评语,“作画与女红一般都是磨性子的,殿下若是静不下心来,便再描上上百张花样子,也未必能再有什么进益。” 周知意闭口听训,她自然是知晓自己的问题在何处,只是自小不爱这些东西,被硬逼着不得不学,又打不起十足的精神去应付。 “两位先且各自练习罢。” …… 秦先生离开后许久,周知意也未有动笔的意思,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拨弄着自己的画笔,偶有不小心将笔弄掉了地,还要长叹一口气,在安静的书房之中,显得十分清晰。 “殿下今日若还是静不下心来,不妨先且回去歇息。”路凌霄头也不抬地低声笑了一句,语气中的无奈显露无疑,“硬逼着自己描出来的东西,先生怕是不会满意。” “这我自然也知晓。”她一手撑着下巴,瞧着他那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越发不满地嘟囔,“只是我原就不擅这些,再学上几年也未必能有你这些日子的进益,实在不知父皇非将先生留在宫中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你。” 路凌霄没有开口,说话的另有其人。 周知意偏过头去瞧了一眼,没有一点儿意外地示意身边的侍女再加一张椅子,自己也不起身,只伸手接过那人递过来的食盒。打开一瞧,沉甸甸的盒子里其实也未装多少东西,不过一碟还冒着热气的糖糕。 “两位好雅兴啊,又在此处描画呢?”随着糕点香气飘散的还有听着就叫人忍不住噘嘴的话,“瞧着外间有刚出锅的糖糕,顺便给二位带了一些,现下还热着。” 周知意揉着今日尚且不曾用过的手腕,装出一副学业艰苦的模样,招呼着侍女打水来净手,路凌霄放下手中画笔,却不着急接话,只静静看着五皇子不言不语,等待着他的下文。 这位皇子每次前来都有新的消息。 “眼瞧着议亲的事要了结了。”他呷一口茶水,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使臣与礼部议了许多日子,这般看重都快赶上前几月的议和了。” “两位倒是在宫中岁月静好得很啊。”他长叹一口气,看向周知意的目光中带着明确的揶揄,“左右也是安生日子要来了,莫再装着关心了,快些用罢,凉了岂不是白费我紧着送来的心思了。” “了结了?”周知意咽下口中的糖糕,另一只手也不闲着,见着路凌霄也净好了手,捡起一块就送到他的手中,“我还以为得谈有好一阵子呢。” “这点子事用了这样久的时日,已算得上是好一阵了。好在北朝皇帝迟迟未有国书表态此事,也算是你运气好了,否则还真是不大好了结。”五皇子一巴掌拍在周知意的脑门,事情过了许久才又翻出来秋后算账,“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在宴上胡言乱语。” “李大人不似会这般轻易放弃的。”路凌霄手中捧着糖糕,迟迟不肯放入口中,周知意瞧了也不恼,待她说完了话才示意他快些用。 “他自是不愿放弃的。”五皇子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似乎对此事很是警觉。 见着他低垂着眸子用下那块糖糕,又忙不迭地灌下自己一盏茶水,才挑眉继续,“两边多少都有退让,南北议亲也算是佳事,只是人选不能有北陈来定。” 若今次便要将议亲之事定下,人选便只能在已在建邺城中露过面的北陈人当中挑选,使臣一向是要挑老成稳重的,年岁都不会太小,除去这些人,便就只路凌霄一个了。 五皇子弯着眼眸看向路凌霄,笑意却只浮在皮肉之上,瞧着极其瘆人,“路公子亦是北陈人,想来你是愿意为福安之事竭尽全力的。”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利用路家子的身份替周知意挡过今番之事,待风头过后再想旁的法子退亲。 破坏两朝交好的事不能落在周知意身上,这退亲的错处自然要落在他路凌霄身上,而至于此事带来怎样的后果,想也知晓。 最好不过他一人命丧黄泉,若是再有什么旁的话,只怕整 18. 剖白 [] 愤而起身的周知意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都有些不明白方才在气些什么,此事于她分明有利,与其当真挑上一位素不相识的,倒还不如路凌霄来得方便。 独坐游廊一角,身后便是一片点缀着鹅黄小花的深幽绿叶,实在很能叫人平心静气。 “殿下这又是生得什么气呢?”侍女瞧着她脸色好了不少才悄声开口,“先前不也觉得路公子很是合适吗?” 原先还有的顾虑现下不复存在,既没有了国界的烦扰,路凌霄自己也是乐意的,自然是什么都好,不必再有一点儿烦忧的。 “大约是觉得他方才所言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应。”她自己说得有些犹豫不决,似也不大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也是我魔怔了,我们两人的处境一般无二,也说不上什么迫不迫的。” “方才所言,绝非只因情势所迫。” 路凌霄自暗处转出,行动有些不大自然,也不知是在此处等了多久。 周知意将身边人挥退,又重新坐回游廊上的条凳,浅绿的裙摆散在凳上,与身后的花木几乎融为一体,生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仍旧站着的人只略调整了自己的朝向,没有再动一步。他们两人隔得并不算远,即便有旁人远远看过来,也只能看见两人规矩地说话,不会生出什么闲言碎语来。 “方才应下五皇子时,心中犹疑也并非是为此事本身犹疑,实在是从前居于家中,父亲时常将朝堂上的事说与我听,故而听见什么都要多想一二。” 他解释得尤为认真诚挚,像是突如其来的内心剖白,让人听着不知所措,周知意抬首看向他,廊沿的阴影与高耸的树影挡住几乎大半的清俊面庞,光影交叠之间叫人分不清他眼中的诚挚是出自真心还是日光使然。 “若我非路家人,非北陈人,得此消息只会欣喜若狂。”他垂下眼眸,似是被周知意瞧得有些害羞,但却依旧下定决心,鼓足勇气地低声呢喃了这一句极为清晰的话语。 今日既要和盘托出,便不妨再说得更加明白一些,“在下心悦殿下,又知彼此之间掺杂了许多政事,未免殿下烦扰,这才不敢显露分毫。” “你……”周知意语塞,心中纵使震惊,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往日神情。 自小到大见过的人实在不少,人人皆对她恭敬有礼,纵也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一片赤忱地对她说过些听着便不甚恭敬的话,可到底也不曾将话说得如他这般直白热烈。 “你快住口。” “殿下心有误会,在下不能住口。”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了一些,平白多出些莫名的亲密之感,“今日这般唐突,也只为能叫殿下安心。” “南北两朝之间所议之事,涉及殿下的亲事,早先所言要为殿下尽心,也并非只为报恩。在下的确是有私心。” 他是北陈人,于情于理都应站在北陈那边。早前五皇子以什么君子道义胁迫与他,其实也未抱有太大的期望,并未想到他当真会应下。 原先是以为他为人良善,君子端方。今日却是在他自己不吝将私心和盘托出的当下,才觉出他是当真诚挚。 “自入建邺以来,在下处处小心,事事皆需权衡再三才敢有所动作。可今日应下五皇子,却心中烦乱,想不得什么旁的。” 早前那样长久的沉默并非是在心中权衡利弊,而实在是心绪繁杂,想不得什么旁的。 他抬眸看向周知意,不过一瞬又将视线挪开,“殿下心中有疑,不愿相信在下所言也是寻常,路某今日可于此起誓,此事真正了结之后,会彻底消失在殿下眼前。” 周知意默了半晌,终于轻启朱唇劝了一句,“你也不必说得这般决绝,我不过也是怕你为情势所迫,说出什么违心之言,误了你自己的日后。” 她早知质子的结局悲惨,却也一直不曾因此怠慢,甚至待他比寻常世家子还要好上不少,如今两人之间多少算是有些情谊在,即便是看在这亲事或许也能救他一命的份上,她亦是要点头应下的,更何况,此事还不止能帮到他一人。 这其中自然更有一层她对路凌霄并不反感的缘故在,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 “先且这般罢,你的课业尚未做完,在我这处多费时间,秦先生恐要生气了。”她此刻一改方才不想做课业的模样,倒是想到了那副尚未完成的秋菊图。 “方才五皇子说,此事午后便有旨意传来,因着这层关系,我怕是不好再居于宫内,得搬回原处了。” 周知意略一想,低声应和,“也是应该。” 两朝商议之事传出,不论此事日后成与不成,路凌霄都将成为世人眼中,未来的驸马人选,再居于宫中少不了生出什么流言,届时这议亲即便是成,怕也传不出什么好话来。 此事既涉两朝颜面,面上的规矩总要做足。 “那便着人快些将东西收拾妥当,莫少了什么。”她扶着条凳起身,连说话都轻快了不少,“你的课业不必交了,我的话样子却尚未描完。只盼着秦先生能看在我本就是捎带着教一教的份上,对我略松一松手。” “没了旁的学生,又担着教学的重任,先生怕更要着紧培养殿下了。”路凌霄终于露出笑颜,有了与她说笑的心思,“不过先生一向和善,从不苛责学生,殿下只消按着他说的,准时交上课业便好。” “你是先生的得意门生,自是不懂我这样的学生面对先生时,如何战战兢兢。”她挥挥手,对那宽慰不甚在意。 琴棋书画于她而言甚至算不上是什么锦上添花的东西,不过闲事消磨时光的小玩意,学这些东西也非是要她样样精通的,只消略懂一些便好,而至于旁的,实在不必太过在意。 从前宫中的先生们都知晓这点,即便是上学堂,对她的要求也并不严苛,秦先生已算是她见过的人中,最为认真 19. 皇后生辰(一) [] 皇后的生辰因与皇帝相隔不久,她自己又是不喜热闹的性子,以往的生辰若不逢十,也都只是与家中亲眷一道用个晚膳而已,这样的家宴比吵闹的宫宴更叫人高兴。 周知意自也是更喜欢家宴,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才能耳根清净一些,任谁也不乐意再被提及会叫人烦心的事。 “不是家宴,只是娘娘也不愿太过铺张,递了帖子的人家也并不多。”女官示意余下的人都且退出去,待殿内只余两人才低声道,“宴上少不了有人打听殿下的亲事,殿下万不可多言,以免日后烦扰。” 近些日子就连京中的宴请都少了许多,人人都将眼睛盯在她的这桩婚事上,若是这难得的宴请没有人旁敲侧击地问询才是怪事。只是她一向随性惯了,虽旨意下来后未对路凌霄的态度有所改变,可这些日子任由身边人议论,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既是如此,便没有再在宴上作戏的必要。 “烦扰?”她语气淡淡,脑袋里却转过许多揣测,帝后自是不会让人来传这话,宫中皇嗣更是不必多次一言。 周知意盯着眼前的女官许久,半晌自己都有些不安,眼前的这位算得上是自己最为看重的人,若她都能未外人收买,这宫里只怕要漏成筛子了,“是谁让你来传话的?” “的确是臣以为这亲事成得蹊跷,心中不安,这才出言提醒一二。”她出入宫闱便利,外间的消息自也是听了不少。 北陈今次看似步步退让,可实际并未失去什么,反倒是她们平白将嫡公主的亲事搭了进去。女官的忧心不无道理,周知意明白过来后,也只低声宽慰,“这事前前后后有不少人插手,父皇母后更是不错眼地盯着,想来这已经算是极好的结果了。” 旁的不必多说,光是应家在其中就出了不少力气,再有父母兄长们替她看着,想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女官实在也只是心下不安,听着她这般笃定也不再多言,只低声道了一声是。 …… 生辰宴照理安排在晚膳时分,只是前来赴宴的人中大多是皇室宗亲,来的都要早些。周知意少不了要早些在皇后身边陪着,以便帮着招呼客人。 离着晚膳还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人便已经来的差不多了,少有能接到皇后帖子的几位命妇都围在皇后身边寒暄,周知意与这些夫人们实在说不到一块去,便只能坐在原处发呆。 “殿下,永安郡主来了。” 周知意顺着侍女提醒的方向看过去,果真见着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老妇人。她也是许久未见这位郡主了,上回宫宴上不曾如何注意,匆匆见了一面亦不曾如何交谈,今日再这样乍一瞧,还是有些怔愣。 今次她身边跟着的便不是徐恒了,而是一位看着比徐恒年轻许多,可眉眼间也多少有些相似之处的小公子。徐府能跟在永安郡主身边的人不多,这般年纪的,只消想一想便知其身份了。 周知意起身上前迎了两步,直到两人都站定,才屈膝行了一礼,“上回宫宴之上福安失言,还多亏了郡主替福安说话,这才有了今日这般还算不错的结果,福安在此深谢郡主了。” 永安郡主将人扶起,将周知意上上下下仔细瞧了一遍又一遍,眼神之中满是对小辈的慈爱之情。她的年岁大了,越发喜欢起这样活泼娇俏的孩子,周知意一向不做作,上回宫宴上的直言听着也叫人心中畅快,虽还是个孩子,说话不顾什么后果,可她偏就喜欢这样有什么说什么的孩子,南齐的公主,本就该这样肆意。 “不过是说上几句话罢了,只可惜我有心帮你,看这最后结果也未能如愿。” 于南齐而言,此番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好结果,在她看来实在还算得上是耻辱,旁人来贺寿,却将自家的公主搭了进去,实在没有什么比此事更叫人羞臊的。好在看起来周知意自己并不十分难过,这大约也算得上是唯一能叫人宽心的好事了。 “这已算是极好了。”周知意小声劝了一句,双手扶着永安郡主,一面往皇后那处走,一面转了话茬,“郡主今日怎得不将徐大人也一道带来,今日教坊司排了半月的曲子新奏,他一向喜欢曲乐,今日不来恐要后悔了。” “他前些日子在风口与同僚说话,灌了几口冷风倒肚子里,现下病了正在府中喝药呢。”徐府中人几乎已经习惯这位体弱多病的小徐大人了,一月里有大半个月的功夫都在喝药,永安郡主从前还要忧心几日,现下也早便习惯了。 她回身就向身后的人招手,示意一直默默不语的那少年上前见礼,“这是长宁郡主的幼子,苏诚原。你们幼时倒还见过几面,只是不知你可还有印象。” 苏诚原瞧着不似外间传的那般不长露面于人前的,上前见礼寒暄也一点儿也不露怯,其举手投足间显现出的自然让人恍惚以为他时常赴宴,对这些事驾轻就熟得很。在周知意少有的些许印象之中,他似乎能称得上是长宁郡主的那些孩子之中,最为得体的一位了。 果真是放在徐府养大的,与徐家养出的其他孩子几乎没有一点儿分别,但又实在与他的那些手足全然不同,可见永安郡主对他是当真用心养育的。 “幼时的确是见过几回,只是许久不见,好似与从前的模样不大一样了,这即便是在宫中遇见,我恐也认不出呢。”周知意侧身虚受了他的礼,没与他说上两句便又向永安郡主撒着娇抱怨,“郡主也是许久不入宫了,就连宫宴也是能推便推的,一年也见不上几回呢。” “年岁大了,身子懒得很。我是不爱出门的,连带着这孩子也只在府中待着不动弹。”她将苏诚原往前拉了拉,“他这年岁当正是爱 20. 皇后寿辰(二) [] "路公子可来了?"周知意离开诸人的视线,最先问的便是路凌霄。 方才她将此处一寸寸扫过,都未见着那熟悉的身影,今日的宴请是特意送了帖子去的,若是叫人觉得他有所怠慢,外间又要生出许多无端臆想的消息来。 侍女贴近她的身侧,低声道了一句,“路公子一早便来见过礼了,殿下来前又被二皇子与三皇子拉去旁处说话了。” “两位兄长回来了?”此前不曾听到两位兄长要归京的消息,周知意亦是有些讶异。 这两位皇子的年岁更大些,又是常年不在京中的,连路凌霄都当是头一回见,这般情形之下若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便只余下一件事了。 “似是方才归来,奴婢远远瞧着像是连衣裳都未来及换。”她比周知意也只早来了一会儿,隐约看见一些却也没太过深究,“事关殿下,两位皇子自然是要细细问上一遍的,不过三皇子一向有分寸,想是不会出什么岔子。” 周知意两指捻着腰佩,看着席上往来不绝的宾客有些恍惚,她心下知晓路凌霄自己定能应对得当,却又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好半晌才丢开已被自己捂得温热的腰佩,往偏殿那处望去,“先且去瞧瞧待会儿要用的琵琶。” 待会儿宴席开始,她便要率先献曲,这是她给皇后准备的其中一样寿礼,总是不好有一点儿差错的。这几日日夜练习,虽还赶不上从前,却也比前些日子好上许多。 走在前边引路的是皇后身边的嬷嬷,将人送到偏殿便只在门前候着,这些在皇后宫中做久了的老人都极有颜色,瞧出一点端倪便人精似的生出许多自保的法子来。 偏殿里堆放着贺礼,宽敞的殿内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连供一人行走都有些艰难。女官正盯着一样样对着礼单,只是看着却不像要收入库房的模样。 “怎么不着人将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她随手挑起其中一只木盒中的凤舞九天的掐丝金镯,两只金镯不经意碰撞在一起,发出甚为悦耳的声响。 因着今岁皇帝的生辰便办的并不铺张,下边的人也都人精似地更换了今岁的礼单,与往年相比,今岁送上来的东西倒朴实了不少。 “娘娘只叫将这些东西规整出来,也说明了不让入库房,至于是为何,臣并不知晓。”女官着人将这些东西挪得越发紧凑一些,使原本狭窄的通道稍稍宽敞了些许,“殿下这是缺少什么要从此处拿?” “没什么要紧,来取待会儿要用的那把琵琶。” 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便有人将琵琶抱来,小心翼翼地交给她身边的侍女。 “殿下的东西一向是单独安放的,没有吩咐不会有人擅动,还请殿下安心。” 周知意划过琴弦,听着音调依旧才将琵琶交到侍女手中,她在偏殿来回走动,没有离开的意思,殿中轻点礼单的声音都要小了许多,直到外间隐约有了的声响,她才赶着往外走。 这处是往前殿宴请的必经之路,出门便迎面撞上二皇子,周知意的确是有许久没见着这位皇兄了,上次相见还是去岁她及笄,两位皇兄特意归京见礼。 二皇子口边的话尚未说完,只言片语听在耳朵里,周知意顿下脚步,回身去看离着自己不远的女官,“近些日子,外间不太平吗?” 女官指在礼单上的手指停滞,很是疑惑地看向周知意,显见得是不止她为何有此一问的,不过这位殿下一向是寻根究底的性子,现下不回她的话,只怕手中的事是进行不下去了。 她绞尽脑汁才从自己的脑海之中搜寻出一点奇怪之处,“今岁的粮价与前些年一般高,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旁的奇怪之处了。” 前些年是因着征战,民间的粮价高些也是寻常事,可这战事去岁就已结束,秋日里各处还报了丰收的章奏上来,如今都快要一年过去,粮价依旧这般实在也有些奇怪。 “只是这些事前朝定都是知晓的,总有官员在处置此事,殿下也不必为此多费心思。”女官觑着周知意的脸色,瞧着她没有再往下问的打算这才松了口。 “这天下本就不太平,如今连粮食都这般贵,可见百姓们的日子不好过。”周知意嘟嘟囔囔地叹气,难怪她总觉得帝后这些日子显出不同寻常地疲累来,这其中大约也有此事的缘故。 “这前朝的事自有官员们烦心,你这小丫头,自顾好自己便是。” 外间熟悉的嗓音响起,周知意便知晓自己站在门口偷听说话一事被发觉了,未免被揪住教训,她率先转出门去。 “二皇兄今日怎么回来了?”她猛的扑进二皇子的怀里,娇声娇气地唤着皇兄。 “这许多日子不见,皇兄还壮硕了不少。”她嗅着鼻子拍了一下二皇子的胳膊,“可见军中的伙食实在不错。” “坏丫头。”二皇子揪住她的脸颊,将人往外推了推,“你都及笄了,怎得还这般口无遮拦,不知礼数。” 他示意身边的护卫先行离开,扶着怀里的人站定才挑着眉问她,“你在此处做甚?” “来瞧瞧知礼的皇兄,如何与三皇兄一起审人的。” 兄妹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却是看不出多月不曾相见的模样。二皇子瞧着这个妹妹似乎有些不依不饶,百般无奈之下只好找人求救。 “听见没?你这皇妹质问我们为何要去审人呢。”他清了清嗓子扬声问了一句,随即又让开一个身位,等着救星自没有灯火照耀的暗处转出。 三皇子的容貌要胜过其他皇嗣许多,只是天生一张冷脸,即便再如何俊美的面庞,配上那样淡漠地神情都足够叫人退避三舍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也就只有二哥忧心,非要去问上一问。” 周知意瞧着三皇子也只有高兴的份,自小她就欢喜跟在几位兄长身后做小尾巴, 21. 皇后生辰(三) [] “的确是借个由头回京。”二皇子将人往僻静处带了带,“军中突发疫病,军医治了近半月没有一点头绪,疫病蔓延的速度又有些超出寻常,我与你三哥放心不下,今次回来总归也是要带着御医一道回去的。” 周知意一怔,不由慌乱起来,疫病最易传染,又十分难医,军中人多一旦无法抑制地四下蔓延,驻地便就与炼狱无异,而她这两位一向与将士们同寝同食的皇兄,亦十分危险。 没等她有反应,便已经紧紧扣住二皇子的手,粗粝的手掌直被捏得变了形状。 瞧着脸色大变,就连方才还红艳的唇瓣都惨白起来的周知意,二皇子故作轻松地宽慰了一句,“别怕。” 今次的疫病虽来得有些蹊跷,可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从前军中亦有疫病,我与皇兄处置得都极好,这次亦是如此。”三皇子掐着她的手腕,救出二皇子被捏得清白的手掌,轻声解释,“今次不过是各国使臣尚未离去,章奏不好直报此事,这才亲自跑这一趟。” 军中事务最为敏感,如今建邺人多,书信往来总没有自己亲自回来一趟来得方便,再者说,这些日子未曾归来,总也是要好好述职一番的。 “莫要慌了心神,叫人看出端倪来。”二皇子拍着眼前比自己矮上一截的亲妹的脑袋,一面低声哄着将话茬又转会了方才的事上,“今次回来的事情实在不少,方才初审路凌霄,也审出他实在是个城府又深,行事又妥帖的人。” 二皇子啧啧两声,让人听不出他对路凌霄是否满意,好在他在此事没想着卖关子,继续道,“幸而他对你实在算得上是真心一片。” “我实在忧心两位兄长,你们倒好,还有闲情调侃起我来了。”周知意好没气地嗔怪一声,不知是羞恼还是无奈,伸手轻拍了二皇子一下,便再不肯理他们两人。 “能在你三哥的逼问下全身而退的,这世上就没几位,更何况还有我在一旁盯着,瞧着那小子是对你动了真心,你若也欢喜,这亲事都可称之为皆大欢喜了。” 在他的设想之中,只要路凌霄对自家妹妹动了真心,旁的便算不得是什么要紧事,左右京中公主府的修葺也已经快要完成,两人成婚之后居于建邺,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倒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周知意低哼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旁的,只道,“他待我的确极好,只不知是不是哄人的。” 她这声叹得极有炫耀的含义在,久未说话的三皇子忍不住轻笑一声,冲着二皇子使了个眼色,两人颇有默契地慨叹,“能哄得你高兴的人实在不多,他若真有这本事,也算得上是有缘。” 垂眸看向脚面的人忽地抬首,气呼呼地一人给上一拳转身就往宴上走。 …… 路凌霄不知是何时回到的宴上,独自一人静静待着,在热闹非凡的人群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此处与他相熟的人并不太多,许多不过是来见个礼转身就走的。 他如今的身份越发复杂,在宫宴之上,帝后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是要收敛一些,即便有相熟之人,只怕也是不敢在此与他多说什么都的。 周知意自他身边走过,忽地又停下脚步整理起并不杂乱的裙角来,“听闻路公子那处热闹了不少。” 她歪着脑袋去看方才还在发怔的路凌霄,眼见着他从双眼无神变成目光炯炯的模样,果真这样的场合还是得有人陪着一道说话才能精神起来。路凌霄学着她的模样,也歪着脑袋看过去。 “现下才真切感受到秦先生的厉害之处了。”他的眼里溢出盎然生机,好似当真是因着往来的人变多了而高兴。 秦先生并非什么轻易能见的,见不到他本人,能见一见得他指点得学生总也是好的,建邺不乏好作画的,路凌霄如今也非单纯质子可形容,时时见面说些无关朝政的话,自然也不会有人多嘴。 从前在北陈,能当真只为赏画而来的人并不太多,他自也越来越懒得应付,倒实在是不如现今这些当真是为切磋技艺而来的世家子,“也是这些日子才发觉,这日子有趣起来。” “你倒很是实诚,一点儿也不怕这话给旁人听见。”周知意越发觉得他今日与从前不同,由内而外地放松下来,整个人终于显出世家子应有的从容。 “不想对殿下说假话,便就直言了,更何况,这也得多谢殿下才是。”他的眼里笑意盎然,是当真为着这事高兴。 今日在宫中他也听到了不少议论,其中不乏两国议亲之事,此等场合敢于议论此事,足见周知意的放纵,这样的放纵也向外人释放着她自己对此事并不反感的态度。 宫里的态度最易传到外间去,也最直接能看出对外间的影响,他能收到越来越多的拜帖其中自也有这般原因。 “你在京中能有说得上话的朋友自是最好不过的。”她将身子转正,看向来来往往假装忙碌,实际将耳朵竖直的宾客颇有些无奈,静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父皇待会儿要来了,我先去准备着。” “是,那我便洗耳恭听了。” …… 皇帝是与诸位皇子一道来的,方才还在偏殿的二皇子与三皇子落后皇帝半步,一左一右地在身后,倒是不知他们两人是何时从偏殿转出去的,只是远远瞧着这父子三人的神情,周知意便放下心来。 她原本抱着琵琶坐在大殿中央,将要起身便被皇帝示意不要乱动,“抱着你那宝贝琵琶便莫要起身了,免得磕碰了。” 皇帝一眼瞧出那琵琶是周知意最为欢喜的那把,幼时她跟在先生身边弹断了丝弦,抱着琵琶痛哭了许久,将皇后都惊动了,匆匆放下手里的事务赶到学堂,抱着她细细查看了许久,确保没有受到一点儿伤口才放下心去哄问究竟是怎么了。 周知意那是尚且年幼,自用的东西一向是坏了就换新的,甚至等不到第二日,有损的物件便会被替换成新的。眼见着自己最欢喜的琵琶在眼前断了丝弦,便就以为日后不能用了,自然是难过得不能自已。 皇后与几位皇子哭笑不得地哄了她许久,直到所有人都保证这琵琶重新装好丝弦回再送到她的手中,她才勉强止住眼泪。 也正是因为此事,皇帝美美见着她抱出这宝贝,都要调笑地说上一句小心 22. 投契 [] 宫宴上似是而非的维护不过几日便传遍的京城,相比周知意对待路凌霄的态度,帝后两人见怪不怪的模样才最值得深思。一切好似正按着北陈想要的态势发展,至少不似外界先前揣测的那般不顺利。 仅一面之缘的苏诚原与路凌霄不知怎地又投契起来,两人之间的往来要比此前徐恒与路凌霄更为密切。 “你的那位未来驸马,似乎与徐家人很是投契。”三皇子替匆匆而来的周知意整理好身上的披风,又十分顺手地拍上她的脑袋,示意她仔细听自己说话,“有什么缘故在?” 他将苏诚原归为徐府人,乍一听起来好似没有什么不对,可细想想也可当做是同龄之间的寻常往来。 “哪儿能有什么缘故,应当就只是兴趣相投罢了。” 她知晓三皇子对路凌霄尚且有些忌惮,有关他的事总要多想一些,只是这般未免也太过了,若真是按着他这法子来看人,只怕没有几位是心思纯净,经得起推敲的。 “不过,苏诚原才是有些奇怪的那位,三哥上回不也见了?觉得此人如何?” 一个远房的宗亲,他即便见了也不曾留下太过特别的印象,他刚要开口说话,忽地想起这才是最不寻常之处。 按理来说,苏诚原这般不常现身于人前的,面对这样多陌生的亲眷总该显出些许不自然来,不论是焦躁不安还是强装镇定,只要有一点儿异常都能引起他的注意,可他偏生没有。 能有这样本事的人实在不多,他的心中隐约生出不安来,却又因这不安来的十分莫名,无法抓住其中关窍。 想了好一会儿,他才吐出与周知意心中相似的定论,“捉摸不透。” 不过相比这位突然出现的宗亲,军中事务才更能占据他的注意,“宫中也不过是看在永安郡主的份上照看一二罢了,你若不欢喜与他啰嗦,躲得远远地便是,无甚要紧的。” “我瞧着永安郡主为他的事用了心,这才五六日的功夫,都是第二回入宫了,母后总不好一直这样敷衍着,只能着我来打探父皇的口风。” 军中的事足够皇帝烦心了,能打探到消息的两个儿子又整日与皇帝待在书房,不得一点空闲,皇后也是没有法子,才只能找周知意这救星帮忙。 “宗室的事却来找母后帮忙,永安郡主倒很有成算。” 皇帝若是真对苏家人上心,苏诚原的那些兄姐也早当被安排妥当了,可皇帝偏生一言不发,在银钱之上也只是按月发聊胜于无的份例,宗室之中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都是人精,自然明白这是何意。 今次若非北陈提出议亲一事,永安郡主又主动提起苏诚原,他恐怕依旧是连入宫赴宴的机会都没有的。 前朝的事务皇后懂得一些,一向辅佐皇帝也辅佐得极好,再有应家三不五时地送入后宫的消息,她亦是猜得到皇帝的心思。 只是皇后还有另一番顾虑,议亲之事永安郡主到底是帮上了忙,虽非亲生子嗣,可为了孩子能做到这般地步,她也不能直言推拒。况且皇后也怕今次不成,日后苏家会拿着此事来问周知意要些更难应答的东西,便急着想要将此事了结 “母后急着将永安郡主的人情总要还回去。”她越过三皇子看向紧闭的书房门,“父皇与二哥还有多久的话要说?” “这哪儿能说得准,不就是怕你一人无趣,才着我出来陪着你么。” 各国使臣陆续离开建邺,近些日子这样的密谈才几乎成为日常,也幸而京中一切充足,军中所需的物资与要带走的人员也都清点了个清楚,今日晚些时候他们便要离京,皇帝大约还要再叮嘱两句。 “我又有什么好陪的,只盼着两位兄长能平安。”她从袖袋之中掏出两只药囊,鼓鼓囊囊的袋子里装满气味清苦的药材,一闻便知是宫中御医的手笔。 这几日只要在宫中待着,与着囊袋气味相同的汤药就会送到他们两人眼前,这是皇后特意交代了让他们用的,说是能强健身躯。 “这两日赶着做这两个药囊,针脚上差些,可里面的药材我可研得认真。” 周知意嘴上絮絮说着自己如何请教御医,又如何亲手研好药材,手下也不停着,亲自将这药囊佩在他的腰间,“军中疫病的情况不明,两位兄长万要小心。” 她低声叮嘱着,忽又觉出鼻头微酸,未免自己表现得太过难过,惹得皇兄心中挂记,深吸了一口气,又从不知从哪儿找出两只平安结,塞到他的手中。 “这是小八小九打的平安结,里边是五哥抄的经文,也一并带上罢。” 另两个小的尚不满十岁,见着她绣香囊,偏也要学着做个一样的,说是要给两位兄长带着,五皇子见她被烦得没法子,才哄他们去学了这个。 歪歪扭扭的平安结打得并不算好,中间还能透出叠的齐整的红纸,不过都是弟弟们的一番心意,三皇子不住失笑,将东西装进自己怀里,随手揉了一把周知意的脑袋,“你们在宫中好好待着便是,不必挂心我们。” “这天一日日地热起来,按着御医的说法,这疫病也会好医治不少。”这几日他们与御医也打了不少交道,加之此前军中亦有这样的难医的疫病,一向是到了夏日就慢慢好起来的。 京中的御医从前大多在各处府衙待过,虽未必人人都医治过疫病,可他们的见过的病症总比军医多上不少,有他们帮忙事情总要简单许多,这几日的商议下来,他原本悬着的心放下不少,自然也能来安慰周知意了。 “话虽如此,也要万分小心。” 三皇子微微颔首,“那你记得替我与二哥谢他们的挂心了。” 虽是一家子兄弟,他们与那些小的关系却远没有与周知意这样亲密,一来是年岁相差实在太大,二来便是他们实在少在宫中,见得少了,即便有血缘维系, 23. 秋菊图 [] 建邺的天气一向多变,前些日子还是暖风拂面,不过一夜便忽地热了起来,外间的日头毒辣,像是连阶上厚重的青石板都能烤化,偶尔穿过外间树木送进宫中的微风也带着难以忍受的燥热。 殿中的冰雕一点点融化,晶莹的水珠顺着刀刻斧凿的痕迹滚落,将本就留有痕迹的缝隙浸得更加深刻。 每年这时节,周知意便懒怠动弹,近些日子除去军中传来报平安的信件能让她移步,旁的时候,几乎是只待在宫中的冰盆边,一动不动。 如三皇子离开时所言,天一旦热起来,这疫病便好医治了许多,先且不论御医研制的方子医治的成效如何,至少疫病已被极好的控制住,新染病的将士们也寥寥无几,这几乎算得上是最好的消息了。 侍女在她身边打扇,凉风徐徐而来却也挡不住天气的闷热,“殿下每岁这事都懒怠得很,却不知越是一个人待着,越是觉得烦闷难耐。” 周知意手中的话本抓了许久,连一页都未看得下去,也的确是心中烦闷,只是被人说中心事也不愿开口给些回应。 这天气,她连开口说话都觉得费力得很。 方才开口的那位悄悄拿眼觑她的神色,静静了没一会儿,便就又开口说话。 “现下这天气,谁乐意动弹谁动弹罢,本殿左右是动不得一点儿。”她随手放下话本,已然有些语气不善,每到夏日里,她的脾气就要差上一些,“去换一盏茶来。” 宫墙本就厚实,宫中又放置这样多的冰盆,要比旁处更凉快许多,即便如此,她都觉得难以忍受,更遑论是换上衣裳去旁处与人一道找什么乐子,消磨时间。 “怎么?今日是又有谁同你说好话,求你哄本殿出宫门了?” 她本是随口一问,听着身侧久久没有动静,连摇扇的动作都慢了不少才回身去看那侍女的面色,“瞧着是真有其事。” 夏日里的宴请她一向是有几桩推拒几桩的,就连帝后那边的颜面都未必会给,这些近身伺候的知晓她的习惯,惯常不会开口。眼前这位这般唐突开口,想必是受了旁人恩惠。 宫中这些事从来不少,周知意一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这些下边的人,想在宫中过得舒服些,总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方法,很不必多说什么。只是有些事她可以装作不知情,有些事却是不能纵容。 收了旁人的好处,来游说自己,这样的风气绝不可长,她随手指了眼前的另一人,示意她接过打扇的差事,而后才慢道,“规矩既然记不住,便也不必再做旁的什么了。” “殿下,奴婢当真只是瞧着殿下在宫中待着……”她一面说着一面跪下求情,却不知这般做派更令人厌烦。 这宫中有眼力见的人不少,不等她将话说完,女官便先着人将她拖了出去。 待宫中重又安静下来,周知意在不耐烦地捏着眉心,“宫中的规矩,你们入宫时应当都是背过的,到本殿这处,也有嬷嬷重教过你们一回,若是这般还记不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如早日回了话,领上一笔银子自请出宫。” 周知意顿了顿,看向门外淡淡道,“也好过犯了错被抬出去。” 她宫中的差事的确是不大好做,因着有皇后日日盯着,做什么好似都要提着些精神,再加之她自己原本就有些不同与常人的习惯,侍女们每每当差都要提起十分的精神,不能有一点松懈。 也正是因着如此,她一向对宫里的人大方,不止是月例上要别的宫里的高上一截,平日里的赏赐也是不断。至于她们在外间收的那些小打小闹的孝敬,帮得那些无关痛痒的小忙,她也都示意女官嬷嬷们可以能不管则不管的。 约是这样的日子过习惯了,人便有些懈怠了,以为在这宫中是可以随心所欲,什么都能做的。 “不必都在这处站着,无事的都且下去罢。”她长舒一口气,待宫中的人退出去大半才觉出呼吸顺畅了不少。 昨日一场大雨,将各处都冲刷了个干净,虽天气依旧炎热,可看在眼中却是清新了不少,湛蓝高远的天际,连飘散的白云都屈指可数。她起身去看早前侍女送来的画,是路凌霄亲自装裱的秋菊图。 他现今虽不跟在秦先生身边学画,可每隔几日也还是会将自己的画作送进宫来,请先生批注。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五皇子的帮忙,只不过他们两人这些日子的关系实在好了不少,她瞧着自己那位五皇兄很是愿意帮忙做这跑腿的差事。 这副秋菊图耗费了他不少心思,前前后后修改了十余次,其中有些细节不明之处,他还特意写了纸笺,拖五皇子一并送给先生,这般用心的画作,倒是没有想到他会在完成的当日便送入宫来。 展开的画卷呈现在眼前,园中秋菊盛放,小径之上则满布随风飘落的红枫,周知意扫过画布,却瞧见右下角亭中的两人,“画的时候说是秋菊图,送来就又变成赏菊图了。” 亭中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个垂眸提笔,笔下画纸竟也有一副色调相近,却只是模糊了些许的秋菊图,而坐着的那个一手撑着下颌,一看便知是在赏景。 这画中人是谁显而易见。 周知意只觉他的确是比从前坦荡了不少,至少此前送来的所有画卷之中,他都很是小心地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女官亦是发觉了其中不同,低声慨叹一句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殿下不喜欢这画?”女官见她对着画作发愣,面上又没有高兴的神色,便低声问了一句。 从前这些画轴送来的时候,她还能絮絮叨叨地说上些什么,虽多半是些对路凌霄画作的慨叹,夸出来的词句也听得人耳朵生茧,可却从来没有过这样安静的时候。 单从这画上来看,似乎也 24. 雨 [] 再去拜访秦先生之事被暂且搁置,不止是谢礼需得时间好好准备,更有京中忽逢暴雨的缘故在。 一场大雨连绵不绝一月有余,廊前阶下的水迹从未有要干的迹象,往来匆匆的宫人在连廊上穿行得十分小心翼翼,才能勉强避开地上的水痕,保持衣裳的干爽。 潮湿闷热的天气却没有各处不断上报的水患更令人心烦,周知意坐在窗前,看着檐边如珠玉般滚滚而落的水珠,叹出极长的一口气,“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 “前日起这雨便小了不少,今晨听闻江水已经回落些许了。”陪着她一道看了许久雨景的五皇子轻声说着自己方才知晓的消息,虽知晓得也算不上十分确切,但也总比什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强上许多。 “朝臣们处置这些事都算得上是得心应手,父皇对此事也上了心,倒是很不必你来忧心。” 周知意对着窗外发怔,像是没听见他方才说了什么一般开口问,“雨下得这样大,五哥怎地入宫了?还是这些日子住在宫中?” 她的心思不在说话上,顺口滑出的句子更似怕身边人觉出冷待,生出的避免误会的敷衍。五皇子倒也不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 他是早早就另府别居的,学着两位嫡出皇子的样子,年岁一到,即便当初皇帝还未给他安排差事,他便以年岁渐长不宜长居后宫为由,自请出宫立府。皇后为此还与他生了好大的气,时至今日提及此事还要数落两句。 按理来说,只有有了正经差事的皇子才要出宫立府,前三位兄长,皆是年岁一到便领着朝中的职务便即刻出宫的,唯四皇子年长他两岁有余,因着母妃受宠,对皇帝给安排的差事挑剔不已,也因此一直居于宫中。 皇后觉得不妥,开口提过两句,却被不咸不淡地挡了回来,那时他的年岁也将到要出宫立府的时候,未免被人拿住话柄,他便主动开了口。 他倒不觉得皇后这个养母对自己如何不一般,就只这一点,便足够证实皇后的确待他如己出,也正是因着这般,他才更不能让皇后为难。 “日日入宫听候差遣罢了,倒也很不必暂住宫中。” 分派给他的多是些不便于给交托给旁人的琐碎小事,他虽是皇子,却一向没有什么正经差事在身,现下能帮上忙便就已是很好,左不过就是自己麻烦些,倒是没有什么要紧,总归他是要比忙得脚不沾地的皇长子好上许多。 “连着两三日,没什么事要做,便干脆到你这处待上一会儿,若是有事,自有人来寻的。” 在宫中候着的大人们多得连一个偏殿都坐不下,他是能与他们待在一处,只是那些大人们表现得不自在也未免太过明显了一些,未免一众人等都坐立难安,不如他自找一处歇息。 说着似又是想起什么一般,顺口问出一句,“路凌霄与大皇兄一道去瞧溃提的河坝前,可有给你来信告知此事?” “什么?”周知意一惊,疑是自己听错了,看着五皇子眉头微蹙,知晓自己失了态,清了清嗓子才又正色问,“朝中的事怎好让他插手。” 五皇子闻言面色这才好看一些,眉心舒展很是满意她的问话,“工部召集诸人商议重修堤坝之事,苏诚原向工部尚书举荐路凌霄,说他在这些事上很有心得。” 苏诚原是被皇帝安排进工部做员外郎的,原本他应是听吩咐办事的,想应是工部顾忌他的身份,便连这样要紧的事也让他一道旁听商议了。 “父皇想起他初回送你的那本杂术,想着他或许真对这些事有些见解,便点头应下了。” 皇帝虽不大管着朝事,可用人上总还是要自己把握,召人入宫问了话,便即刻将人送去了大皇子身边,令他们两人即刻前往水患最为严重的地处,与工部商议着尽快重修堤坝,以防受灾村落范围扩大。 “一切决定到底还是要皇长兄与工部决议的,他既有这本事,一道去不论是出主意或是帮手都是极好的。”朝中精于此道的多在工部,多路凌霄一人也只是为着多个帮手,并非是将全部的指望放在他一人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皇帝不说,五皇子也未说出口。 这些日子他们冷眼瞧着,周知意对路凌霄似乎当真是有些意思的,若是日后此亲事能成,想将路凌霄留在建邺,总归要替他在京中铺好道路。总不好公主成婚后,旁人提起驸马脑中只有质子两字。给他些无关紧要的小功,日后总有留人在南朝的说辞,周知意的面上也好看些许。 这算是为人父的一片未言慈心。 “好了,现下你可以问你想问的了。”五皇子挑眉看向她,揶揄的神情展现无虞,“方才真正想问的。” 周知意垂眸,想以此掩盖眼中羞恼,只是羞怯归羞怯,该问的话却是一句不少,“他那身子不如旁人,成日在湿冷的地方待着,也不知会否生病。” 她这话问得含糊,回话的人却是一点儿含糊,“你倒很不忧心日夜操劳的皇长兄。” “宫中的这些皇嗣,我还未见过身子不康健的。”她嘟囔着顶嘴,随即便是使着性子说些气话,“是五哥叫我问我才问的,若是原本就不想答,何苦多次一举来招惹我。” “我不过好心提醒你一句,也多关心关心其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们,莫落人口实。” 他自以为是好心,放着与自己更亲近的手足不问,反而去问一个外人,传出去虽不会有人敢说什么,可给大皇子知晓总归是要寒心的。再有,她原就与这些非一母同胞的手足不亲近,平日见面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这也难免叫人疑心宫中皇嗣们之间的关系。 周知意撅着嘴不愿说话,她的确是与旁的皇嗣不亲近,可这宫中的人这样多,她原本就是更情愿一个人待着的,与两个亲弟弟的关系都算不 25. 玉竹簪 [] 待周知意再听见有关水患的消息,已是月余之后,皇长子回京之日,周知意悄悄出宫门去瞧了,落后皇长子半步的路凌霄看上去要比前边的人小上一圈,本就单薄的身子越发瘦削。脸色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好,只是淡漠扫向诸人的目光之中透出疲累。 场面上的迎接结束后,余下的事便与路凌霄无关了,皇长子回宫复命,余下诸人各自回府休息。 有关此次救灾,路凌霄的确出了不少力,河堤溃坝之后,工部诸人想了许多法子疏通河道,见效都算不上太快,还是他提出利用已被冲刷出的新河床分流河水,牺牲已被冲毁的那部分田地,将其人为拓宽加深成足以分流河水的沟壑。 依靠地势引流而非人力堵漏的办法被他运用得极为娴熟,取舍之间显露出的果断也很是令人敬服,周知意记得皇长子的章奏之中,曾称路凌霄与实不愧为乔氏悉心启蒙教养的世家子弟。 皇帝明面上未多赞扬,事后的赏赐也早在他们回京之前便已赐进各府,质子府的东西不少旁人分毫,虽都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炫耀的东西,可在进出建邺的质子们之中,也的确是独一份的体面。 京中的风向一向转变得快,宫中稍一有动静,下边人的反应便接踵而至。皇帝的赏赐不过刚到质子府两个时辰,其门前或是递帖子想要拜访,或是同来递送贺礼的马车便排成了长龙,将不算宽敞的巷子堵的严实。 周知意坐在马车之中,示意等在所有人的最后,待前头的人都被打发走了,才使随侍前去扣门。 应声而出的主事显得有些不耐,但面上表现得却并不十分明显,一应礼仪做得很是周全,倒是没有什么错漏。 “路公子方才从回府,此刻尚有些琐事要处置,不知来的是哪位大人,可能将帖子递交,在下定会转交。”这话是顺口说出的,他甚至没能抬眼仔细瞧瞧眼前这位的衣着打扮,只重复着今日已经说过数回的话,“劳你等候多时,这是在下不能妥当照看的缘故,请先入府喝口茶水,便当是赔礼罢。” 拜帖自然是没有的,随侍想了一会儿撩起衣摆,露出被遮盖得严实的腰牌,一只祥云环绕的福字令牌赫然出现。 这上边的字是皇帝亲自写的,祥云的纹案是皇后亲手描绘的,即便从前不曾亲眼见过,可这纹案总是认识的,宫中再无旁人能用如此令牌了。 主事见着东西才后知后觉地打量起门前那架看着过于寻常的马车,略思索了一会儿才道,“请贵人稍候,小人这便去安排软轿。” 他的声音算不上大,只是现下质子府门前实在安静,即便隔着些距离也能听得清楚。还不等他转身离开车里便又出来一人,“主子说了不必麻烦,寻着纱幔稍遮挡一段便好。” 这东西总要比软轿好准备。 没过一会儿,主事便寻来了全新的纱幔,周知意只在下车至入府这一段用了一会儿,一入府门便将东西交还,不必人在前引路,自己轻车熟路地往会客厅而去。 这府里的人处事都很得力,方才被请入门用茶的人现下已经全无踪迹,主事又特意叮嘱了此后不论谁来了,都只收拜帖,再恭敬将人请走便好,至于周知意乘来的车架,也被悉心引入府内暂停。 一切做得甚是妥当,便就像这府中压根没有什么贵人莅临一般。 转过熟悉的庭院,两颗参天大树之后便是还算宽阔的会客厅。 路凌霄早已换好了衣裳在等候,现下看着的确是要比方才那风尘仆仆的模样清爽不少,单薄的身子看着好似也没有那样瘦削了。 “殿下怎地来了?”外间虽已放晴,可路上的积水依旧。 他自周知意踏入会客厅起,便一直盯着她的裙摆,虽只有零星几点不经意溅上的水渍,也叫他担心,“这雨方停没有几日,外间湿气又重,很不该出门的。” “月余不曾有你的消息,再一听便就是受赏了,自是要来亲自贺你的。” 这话的确是没有责问地意思,却不知怎么,听着怎么都像在表明自己的不满。她在宫中的消息虽不灵通,可却因着有皇帝的偏袒,实际也并不少知晓他的近况。只是甫一见面,这话便就似流水一般从口中吐出。 被问话的人也显见得没有想到有此一句,斟酌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歉,“去时匆忙,未能叫殿下知晓,这都是我的不是。” “我倒也不是来听你认错的。”她软下声音嘟囔一句,“罢了,此事来得突然,你也未能知晓父皇的安排。” 她想再问些什么,又以为路凌霄不会同自己说实话,便干脆去问他身边的白芨,“今次一行可还顺利?” 旁的是否顺利,她瞧着赏赐下来的东西便就一清二楚,白芨知晓她问的是什么,也毫不顾忌路凌霄的示意,一股脑儿将路上的事吐露了个干净。 “回京的路上遇见了几次刺杀,属下虽拼尽全力,却也不曾留下活口。大皇子着人帮着查看刺客的尸首,也未能查明究竟是何人所为。” 虽是不知,但多少心中也有些怀疑的对象,周知意有此一问,自然也是想到了或许有人会对他不利。路凌霄面色淡淡,瞧着实在疲倦得厉害,现下不是追究此事让他劳心费神的时候,她微微颔首,并不继续追问。 路凌霄用红的几乎能漾出水痕的双眼看向周知意,分明是有话想要与她单独说,两人的确是许久不见,她想也不想地将人都打发到外间候着,等着他的下文。 他转身取出一只做功粗糙的木盒,修长的指骨横扣其上,远远看去还以为他握着什么路边随意拾起的木枝,“原是想着换上一只更好的木盒再交给殿下的,现下便当做是不告而别的赔礼罢。” 周知意不明所以地接过木盒打开,只见其中放置一根用红绸包裹的玉竹簪,簪体紫白交融,上嵌一只圆润耀眼的珍珠。 紫玉是 26. 传家玉佩 [] 因赈灾一事办的甚是妥帖,皇帝亦是不吝啬赞扬,皇长子在前朝的声望水涨船高,前朝后宫对他能担起这等重任似乎很是满意,朝中事务皇帝亦有逐步交托的意思,皇长子的风头一时无两。 路凌霄在此番赈灾之中究竟出了多少力气,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晓,皇长子对他的态度总比此前见面之时不咸不淡地应下他的见礼要好了不少,近些日子更是为了他的生辰做了不少准备。 在质子府中大费周章似不很方便,只是他如今水涨船高,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驳上一句,也好在路凌霄自己是不在意的,府门打开供皇子府的进进出出,折腾了好些日子才终于到了宴请的日子。 生辰宴的帖子是皇长子代发的,前去捧场的人多半也是看在皇嗣的面子上,而至于周知意,虽于情应当在场,可帖子送到她面前时,来人也说了去与不去全凭她的喜好。 自是不能不来的。 帝后前日接着此事特意寻她去说了话,所幸虽说了许多话,耗费许多时辰,事情到底是往能叫她高兴的方向发展。 “说来也是凑巧,路公子这生辰与殿下也只差了一日。”侍女替周知意整理好衣裳,重又确认她很是在意的玉竹簪确实稳稳当当地插在发间,才退后一步,“殿下今日是万众瞩目的另一焦点,不可有一点疏漏。” “这话母后已叮嘱过一遍了。”她颇无奈地看向周遭似有若无的打量,不过一瞬,便将面上的神情转为得体又倨傲的模样。 在外人面前维持皇室体面,是她自小就做惯了的事,很不必太过担心。 路凌霄今日的穿着与寻常无异,皇长子送来的衣裳他一件也没有选,仍旧穿着从北陈带来的旧衣裳站在灯火通明的府前与人见礼,远远看上去,也不输盛装而至的宾客分毫。 “怎么站在门前迎客?”周知意提着裙角上前一步,织金的衣裳在灯火的照映之下闪耀出粼粼光亮。 他今日是主人家,即便要待客,也当在设宴之处,很是不必亲自来迎。 “并非是在迎客。”路凌霄略往侧边退了一步,让本就宽阔的通道更加开阔,“实在等殿下。” 周知意抿着唇才勉强维持人前应有的端方,说出口的话却再难掩雀跃,“很不必这样麻烦,这处的人这样多,总是走不丢的。” 路凌霄默然不语,只请周知意随着自己往府中走,待转过府门,廊上前后皆无旁人之时,才听他用极轻的声音解释,“是私心想早些见殿下罢了。” 走在前边的人脚步微顿,只觉他的话有些奇怪,想要问些什么又碍于周身往来的人多了起来,未能开口。 质子府实在算不上大,唯一能放得下这样许多桌椅的地方就在花园之中,皇长子早早而至,身边围着许多人,见着她来了向她招了招手。 “皇长兄今日来得早啊。”周知意笑意盈盈地与皇兄见礼,一面说话一面又叫诸人不必太过拘束,“今日我与皇长兄都是客,很不好抢了主人的风头。” 她与皇长子刚站在一处,四周便有人围了上来,这些人究竟为何赴宴他们虽心中清楚,却也不好这样一股脑儿涌上来,场面未免难看。 方才路凌霄不在也就罢了,现下他既来了,便就不好冷落了他,也免得旁人出去胡乱说话,传出什么皇长子借由路凌霄的生辰结党这样的话来。 皇长子原还因帮着办了这场宴,以半个主人自居,此刻也听出周知意的意思,颔首道,“福安说得有理,瞧着主家来了,宾客也算是齐全,诸位请自便罢,宴请待会儿便开始。” 待身边的人散尽,皇长子才低声向这个妹妹道了谢。他自己的母妃并非世家出身,面对外人应如何处事,除了宫中教的那些,余下的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自然是不比周知意这样事无巨细,一点点悉心教导出来的皇嗣想得周全。 幸而这个妹妹一向顾得全大局,在这些事上从不吝啬帮手,“凌霄在府前等了你许久,似是有话要同你说。” 他顿了顿又提醒道,“你与父皇母后前日说的话,当日便传到了我这处,我想着这许是想叫我传话,便赶着人将听到的话全数告知了。” 路凌霄今日反常,或许是因着知晓南齐在议亲一事上彻底松了口。此事她不算意外,低声嗯了一句,谢过皇长子,便向着他示意的方向走去。 花园附近有一供人歇脚的小亭,亭前的树木恰好能挡住外间的喧嚣,影影绰绰的灯光之下,显出几分不属于今晚的静谧。 周知意抚着朱红的石柱,昂首去瞧亭上匾额,却因站立不稳不自觉地向后仰去,“殿下小心。”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路凌霄稳稳将人接住,周知意惊魂未定之下,还要分出一只颤巍巍的手去抚发间的玉竹簪,直到圆润滑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才又拍着自己的胸口给自己顺气。 待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息,才不大高兴地扁着嘴生气,“这亭下的台阶未免太窄了一些,便就不能改上一改?” 未等路凌霄说话,她身边的侍女先轻咳了一声。周知意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路凌霄圈在怀中,一手还紧紧扣住在他的掌心,双手交握姿势很是暧昧。 她垂眸看着握紧的双手,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堆叠在臂弯的长袖拍在两人的手上,路凌霄这才惊醒一般缓缓松开回握的手。 “皇长兄说你有话要同我说。”她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了一句,“什么话非得在此刻说。” 路凌霄低头解下腰上的玉佩,轻轻放入她的手中。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周知意也同样垂眸去看手中的玉佩,上边的纹案特殊,只是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之下看不特别清楚,只隐约能猜到是家纹之类的纹案,不过玉 27. 军中急报 [] 宴请方要开始,便有宫中内侍匆匆而至,说是急召皇长子入宫议事,近些日子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众人早已见怪不怪,唯有周知意觉察出些许不对来。她分明瞧见皇长子不自觉地掐着自己的指尖。 他们兄妹两人现下虽不常见面,幼时却因着她时常跟在两位皇兄身后而不少见,这样细小的,能表露出不安的动作还是她闲来无事时发觉的。年岁越长,皇长子这样的动作做这动作的次数便越少,今日一见,她都差点忘记这动作的含义。 “工部递了章奏,约是修建堤坝之事上又有了什么新想法,父皇近日挂心此事,一有新的消息便要召人商议。”他向路凌霄交代的这两句并未压低声音,像是刻意说给近身的宾客们听的,未有丝毫遮掩之意,“今日是你生辰,尚未开始便要离去,这便是失礼了。” 路凌霄原也没想着要办这什么生辰宴,实在是眼前这位一手操办,没给一点儿婉拒的机会,既是如此,他自然也不会在意,“殿下实在太过客气,一切自当以朝事为重,在下这处的小事,很不必挂在心上。” 皇长子微微颔首,本就是场面上解释给旁人听的话。他起身向众人示意便要走,刚踏出两步又想到什么一般,转身对周知意道,“福安与我一道回宫罢,你一人在外,母后恐会忧心。” 她方才便觉得皇长子反常,现下更是确信了方才来的那位多半不是为了朝事,现下这场合不宜多问,她乖顺地起身,又怕两位皇嗣同时离席会引人遐想,便轻声叮嘱道,“明日我的生辰宴,你可要记得来。” “是,殿下的帖子是早便收到的,明日在下定会前往。” …… 宫中独有的静谧被奔走的信使打破,周知意眼睁睁看着一衣着褴褛之人,一手高举令牌,口中呼着求见的密令,从自己的眼前掠过。 非军政要务回禀,不得在宫内跑动,她心中颤动,侧过脸去看神情凝滞,面色铁青的皇长子,“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军中时疫蔓延,皇次子不慎染病,殁。” 他说的是方才内侍报给他知晓的话,一字不差未有错漏。 周知意只觉有人瞬间掐住自己的咽喉,半晌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她掐着掌心,企图用钻心的痛来拯救锁紧的喉咙,直至手中滑腻,她才哑着嗓子几乎是吼着叫出一声,“胡说。” 上回的疫病分明已经控制得极好,几次家书章奏传来,也都表明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很是不必担心,这消息她自是不会轻易相信的,看向皇长子的目光也逐渐从迷茫转为质疑,她并不想将自家兄长想得太过心机深沉,不过一瞬,她便移开眼光,顾不得什么规矩,跌跌撞撞地往议政大殿跑去。 殿内的人不少,个个面色难看,坐在最上首的更是连见着她都没露出一点儿好颜色,说话的声音之中也透出难以言喻的疲惫,“福安先且去瞧瞧你母后。” 周知意闻言只觉心口疼得厉害,手脚无力仿若整个人飘在半空,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动弹分毫,她身后的女官匆匆而至,赶忙将自家公主往殿外扶。 “皇后娘娘在等殿下。”女官颤着声音,示意候在一边的侍女前来帮忙,两人几乎是将周知意架出了议政大殿。 皇后在得了消息亦是第一时间便来了此处,现下正在偏殿里歇着,短短几步的路程,周知意在两人的搀扶之下走了许久。 偏殿内寂静无声,便连呼吸的声音也无,皇后手中攥着军中传来的密信,上边赫然盖着应家的印鉴,若两边皆是一样的消息,此事便是假不了了。 她看向皇后身边红着眼眶的嬷嬷,“母后可见过父皇了?” 嬷嬷微微摇头,“还未到议政殿便被拦了回来,说是叫在此处等消息。” 周知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那密信抢到手中细细看了许多回,才整个撕成碎屑,支使着女官将碎屑都拿去烧了才轻声问,“母后糊涂了,这东西怎么能拿到这处来。” 她倒是想骗人骗己地说上一句消息未必属实,可现下这板上钉钉的模样,让她实在开不了口。 皇后深吸一口气,抬起红肿无神的眼,看了周知意许久才开口,“你父皇不肯将人接回京中,你三哥那处也还未有消息,约是还不清楚此事,老五那处也说是没有打听到消息。” 水患波及的地处极广,驻军周边多少也被影响,三皇子早前领着人去周边府衙帮着救助灾民,也有许久不曾传信前来。往常他就少传书信前来,现下没有书信反倒成了件好事。 “若,若真是如此,三哥领人在外反倒安全些。”她生将眼眶里的泪珠憋了回去,想了半日终于想到还有这点能让人心中宽慰些的话,瞧着皇后的瞧着要比自己强上不少,这才小声开口问,“之前还好好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军中的疫病本是没什么关系的,只是前些日子水灾频发,原先还没有什么要紧,一日夜里忽地水位上涨得厉害,冲垮了安置病人的营地,生了病的人原就没什么力气,加之那处本就没有什么人,即便是救人也未能全然救起。待翌日天刚蒙蒙亮时再看,已有不少人溺于水中。 那处离着军中本就不远,河水漫至军中是迟早的事,这还不最要紧,最紧要的是漫延而来的河水之中沾染着疫病,即便大夫们处处小心,也未能阻止疫病在军中爆发。 原本备好的许多药材被水浸泡,现下也是用不了的,军中乱成一团,主事的几位忙得脚不沾地,待能腾出手来写章奏的时候,皇次子已显出患病的症状了。 “按理来说是不当病得这样重的,实在因为二皇子日夜操劳,又瞒着不说,才会刚一被发觉就已是重病了。”嬷嬷小声同周知意 28. 闯宫 [] 皇后与周知意两人在偏殿等了一整夜,天将明未明之时,因缺少休息而格外敏锐的神经被一阵恼人的喧嚣惊得一阵激灵。 这样的吵闹忽然而起,未等她们着人去瞧外间出了什么事,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为首之人身着铠甲,手中提剑,泛着银光的剑刃之上,分明还沾着半干褐红的血迹。 周知意起身挡在皇后面前,因惊吓而剧烈跳动的心几乎要跑出喉咙。 约是见着她们的衣着并不十分华贵,来人只是瞥了一眼,便示意身后的人自行处置,自己去了旁处。 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们显见得对殿中的财物更有兴趣。趁着他们将殿内翻得一片狼藉的空挡,皇后紧紧扣住周知意的双手,低声急促地叮嘱着她莫要有所动作。 这些人虽穿着南齐的衣裳,却能看出并不十分合身,像是从别处搜罗来,临时穿在身上的,殿中稍精巧些的小件被他们收入自己的口袋,真正价值连城的书画摆件却被随意扔在地上,肆意踩踏。 便是方才还没猜出这到底是自家百姓起义造反,还是异族突袭,现下便也已一清二楚了。 她下意识往议政大殿的方向看去,却又被皇后狠狠一掐。现下不论做什么都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最好的办法当是低头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方才趁着混乱,皇后解下了腰间的玉佩,现下刚好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将东西塞到周知意的手中。这偏殿也实在不小,皇后以指为笔,趁着暂且无人注意她们,在她的另一掌心极快写下了应家一早夭嫡女的性命生辰甚至是喜好。 周知意眉头紧蹙,知晓这是皇后在给她留下最后的退路,手心不知觉生出细密的汗珠,划过掌心的絮痒亦很易叫人分神,即便这般她也不敢有一点轻率,一字字记得很是认真。 待整个偏殿都被搜罗一遍,那些人才腾出空挡来打量眼前被遗忘了许久的,看上去面色惨白,神情惶惑的两人。 周知意从未对这些人的礼节有什么期待,可等他们当真提着未出鞘的剑拍打自己的胳膊时,也还是忍不住表现出厌恶,“你们两个看上去像是主子,身上想是有不少之前的东西,且自己交出来罢。” 开口说话的人一口南齐官话,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周知意强忍着不耐,装作犹豫的模样将应家的玉佩递了出去。 应家的家纹简单,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也总能认识上边栩栩如生的背脊生翼的应龙纹样,整个南齐,世代许用龙纹的世家唯此一家,再如何也是不会认错的。 周知意初回觉得这世家的名头比皇家的好用,便就是在此刻了,那几人显见得脾气好了不少,将玉佩交换不说,还在绑人时特意将她们分开捆绑。而方才她分明瞧见那些从偏殿门前走过的旁人,都是被绑在一起的。 两指头粗的麻绳紧紧勒在手中,反绑在身后的双手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红肿得发麻。 天色渐明,自偏殿门前走过的人也越来越多,方才问话的人重又开口,问的依旧是周知意,“叫什么。” 她抬眸看向那人,眼中的惊恐无措显露无疑,在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甚至落下一颗豆大的泪珠,活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应家三女,应姝。” 那人预料之外地没再说话,只示意她们两人跟着自己往门外走。 现下虽还没法分清这些人的来历,但却不妨碍她做个识时务的人。南齐的国力并未衰微到可以任人揉捏的地步,瞧着他们四处搜寻的模样,想也是没有抓住她父皇的,现下只消保住性命,总还有日后可待。 她很是乖顺地垂首走入议政大殿,原本空阔的地界已被塞得满满当当,她与皇后很是默契地细细扫过自己能看见的每个人的脸,没有见着两个幼弟,才放下心来。 宫中稍大些的宫殿之中都有密室,皇后一向准备周全,每月都要清点更换那其中储藏的水和干粮,两个孩子并上贴身侍候的嬷嬷躲在其中,生活十天半月绰绰有余,只消安静藏好,等着前面的事了,便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再见踹开殿门的领头之人,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期间还不断有人涌入,虽人人都被塞住口舌,可四下的抽泣之声也不曾断绝。应家的玉佩给她带来的另一优待,便是无人往她口中塞什么布条。 “应家人。”那人有些不耐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却将视线落在她发间的那只玉竹簪上之后,微微皱眉不语,只示意手下之人将她往人群外围带了带。 一夜未眠又站立许久的周知意难免有些行动不便,为首之人倒很有耐性地等着,并不催促。待她站定,殿中也再无新人进入。 “除了这个,一个不留。” 周知意猛的瞪大双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用尽全身气力厉喝一声谁敢,却无人理睬。 站在一旁负责看管她的人回首瞧她一眼,支使手下的人押回她转过身去,才又道,“动手。” 话音刚落,便有长剑没入血肉的闷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刀剑卡在骨间,难以拔出而生出的声响,背对着这场景,才叫这些传到耳朵里的声响越发清晰。 这些人是以屠戮为乐的,有人刻意挑下塞住口舌的布团,只为听那三两句惊叫求饶,也有人一点点剔掉人的血肉,却又因着动作太慢而被训斥。而无一例外地,开口说话的都是一口建邺官话。 满殿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即便殿门大开,外间的风也吹散不得一点口鼻之中的甜腥。混乱之中周知意瞧见有人影自自己眼前掠过,还未到跑到殿门便被一剑刺穿喉管,潺潺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在她的脸上尚且温热。 她转身看向周知意,一手伸向周知意,发不出声音的口中,分明叫喊着,皇姐救我。 人间 29. 国灭 [] 应家女的身份和她最后的那句话,替周知意换来了极为细致的照看,身边侍候的尽是北陈打扮的侍女,虽在军帐之中住着,她的行动到底也未被限制,路凌霄的军帐就在她的前边,夜深人静之时,与燃烧的柴火一道响起的,还有窸窸窣窣地商议声。 路凌霄好似一点儿也不在意她听到这些军中要事,军帐周边也并未设人看守,她站在帐外几乎能将北陈的每步计划听得一清二楚。 在帐前站了许久,周知意终于拨开厚重的帐门,里间还在说话的人一怔,无令私闯大帐是死罪,绝不可恕,出鞘的长剑划破霎时静谧的空气,直往她的眉心而来。路凌霄的反应要更快一些,将那副将的长剑打落,随即便是一声呵斥。 “谁许你在此处动剑。” 路凌霄在军中极有威信,那副将被不过只被斥了一句便脸色大变,规矩得连地上的佩剑都不敢伸手去捡,更不必说旁的,能叫这积年的老将沉寂不语的威严绝非一个路小将军的名声便能解释的。 周知意被他揽在怀中,散落的青丝被方才那柄长剑削去近一半,飘飘荡荡地四散在地,披头散发的模样加上惨白的脸色,看着甚是可怖。 她一手推开路凌霄,看着那垂首盯地的副将,“方才你说,南齐皇帝,皇五子,皇八子,皇九子,要如何处置。” 起初还算冷静的声音慢慢变高,带着任谁听都觉得急怒的颤抖,原本尚存侥幸的心被眼前这人的回禀打破,她转身再看路凌霄,如刀锐利的眼神死死钉在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除了淡漠以外的其他神情。 路凌霄示意帐众人先且退下,将桌上的密信交至她的手中,上边白纸黑字将一切写得清清楚楚。 搜宫途中找到南齐嫡子并贴身侍从共四人,已按原令尽数处死。京郊俘南齐皇帝及其第五子,因其二人抵死反抗,业已枭首示众。敬问将军,是否将其二人尸身悬于城门之上,以告建邺诸人。 这是战时最常用的手段,即便是她这个压根不接触战事的人都知晓。手中硬挺的纸张被捏得沙沙作响,憋的通红的眼眶生是没有落下一滴泪,“看在五哥待你还算和善的份上,不要。” 路凌霄拿回她手中的密信,将她扶至一边坐下,自己便蹲在她的面前,两人的视线恰能相接,“侍女说你今日都没有用东西,是他们弄得东西不合你的口味?” 她自转醒至今,粒米未进,一是实在吃不下,再来便是她想以此逼路凌霄与自己见面。宫中的消息她只有通过路凌霄才能知晓分毫,只是等了整整一日也未有消息,她便只好自己来寻,这一寻,便给她听见了自己最不想听见的消息。 不过短短两日,父母兄弟尽亡异族之手,而她还要在凶手面前伏小做低,苟且偷生。周知意咧嘴轻笑,笑声却喑哑如鬼魅,听得她自己都有些头皮发麻。 “你们要屠尽南齐皇室,想也快轮到本殿了,不知届时路小将军会否也将本殿高悬于城门之上,肆意羞辱。”她掐着掌心,即便滑腻得再握不住拳头也不曾放过自己,“若是迟早要落到那般境地,不如本殿自行了结,求个体面。” 路凌霄眼见着她的掌心溢出鲜血,强扯过她的胳膊,用力掐住手腕,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福安公主投井自尽,世上已无南齐皇室。” 熟悉的嗓音甚至比往常要小意温柔许多,撞进耳朵里却只叫人汗毛竖立,无力搭在腿上的双手之中是被强塞来的一块方帕,大小也只勉强能够用来止血。 “我父亲明日便至建邺,有关你父兄的事,我做不得主。”他低声解释着自己并非掌控全局之人,有些事非他开口便能更改,“余下众人,我已着人好生安葬了。” 周知意抚着心口,笑得五脏六腑都抽疼得厉害,人活着的时候用那样的法子屠戮,现下即便好生安葬,又有什么用处,“真是多谢了。” “事情既要了结,一切也都安排妥当,不知路小将军准备何时将我送归应府。” 门外传来求见的女声,路凌霄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人垂着脑袋掀开帐帘,将手中的食盒放下便赶紧退了出去,从头至尾连抬头都不敢。 路凌霄掀开食盒,里边放的是炖的香软的鱼粥。从前他们两人一道用膳的时候,桌上最常出现的便是这个,炖好汤的鱼被剔去细软的鱼骨,细细打碎之后再混入鱼汤熬煮的米粥之中,最后挑出粥中去腥的姜丝,在洒上零星的一点葱花,才算是完成。 这粥想要做得好,还得用现网上来的活鱼,周知意知晓她们这处靠近水源,可即便如此,也未必有人愿意费这般功夫做一碗粥,更何况此处还是军中,想是有人刻意叮嘱了。 “先用些粥罢。”他捧着鱼粥送到她的手边,却被一挥手打了个干净。 粘稠的粥水洒了一地,与方才她飘落的青丝混在一起,弄的军帐之中一片狼藉,路凌霄先仔细查看了她手上是否有伤,瞧着她的衣袖上没沾上一点儿东西才放下心来。 “驻地遍寻未有南齐三皇子踪迹。”他说了一半又不往下继续,只站起身来重又盛了一碗粥,定定看向她没再说话,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周知意这才后知后觉三皇兄是一早就离开了驻地的,如今既还有记挂的人,便就不能不顺着路凌霄的意思来。她强压着自己用了小半碗,直到挑起一勺送到嘴边,却抑制不住地反胃,这才放下了瓷白的勺子。 即便有粥的阻隔,白瓷相击的声响也依旧悦耳,叮地一声,她艰难咽下口中的鱼粥,深吸一口气,软了口气问,“我三皇兄……” “四处都寻遍了,的确是没有一点儿消息。”他顿了顿,轻声道,“这是前日的消息。” 现下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她方才死了一半的心好似又活过来了一些。北陈人得到的军令是屠尽南齐皇室 30. 边城 [] 即便是想一道去北陈,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路小将军自南齐宫中带回一世家女的消息在军中早就传遍,加之他也无意隐瞒,这点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路闱那里。 路将军对自家儿子这般昏了头的行径很是不解,少不了要详谈一番,而一早等在马车上的周知意闲来无事,便打着手势请身边的侍女取来了焚香要用的一应用具。 伴着不远处若有似无的争执声,她不紧不慢地取出香粉,很是悠闲地慢慢填铺其中的空档。应氏女的身份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她认出这套用具是放在路凌霄的军帐之中的,能在这般焦灼的父子博弈之下,取出这套用具。 这是她对路闱的试探,也是对北陈的试探,结果显而易见,至少很叫她满意。 香炉里的静字方才燃至一半,缥缈的香气就已满溢整座车架,连其中陈设都要被覆上一层淡淡的果香。 “少主着属下来问姑娘,可还有什么要带的。” 周知意听着外间的声音耳熟,这才用手中的书卷去挑单薄的车帘,车边垂首等候的果真算得上是熟人。她将视线移至不远处的军帐,里间的争执早便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不同寻常的寂然。 她默了许久,才低声道,“若是方便,备个纱幔罢。” “是。” 那人转身要走,周知意却又忽然开口,“白芨,你是哪年入的宫?”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叫人不注意便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四周无人在意此处,白芨亦是低声回了一句,安啟八年。 那便是四年前的事了,甚至要早于两国开战,北陈早早将一切部署妥当,这般运筹帷幄才能在一夜之间颠覆整个王朝。说到底,还是南齐自己轻敌。周知意尚未好全的掌心发烫,烫的如针扎一般阵阵刺痛。 北陈的野心要比她想象中大的多,准备得想必也十分充足。她放下车帘,整个人向后仰去,紧闭的双眼是在与南齐告别。自此之后,她曾生活过的故国,也只会成为史书工笔下的寥寥数语。 路凌霄回北陈的脚步并不快,一路走走停停没有一点儿着急的意思,周知意细看这城镇之中百姓们的生活,却是没看出一点儿变了天的模样。 果真江山是否易主,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特别不同,她心下稍稍安稳一些,北陈未推新政,而一切维持原样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总比满城横尸,遍地饿殍更能让人安心。 他们这一行人的装扮算不上低调,车架前后的护卫更是不少,每到一处都很是惹眼,周知意成日坐在马车之中,偶尔车帘被风吹开,也能见着外间因好奇而探头探脑的百姓。 而至于住处,自有城中官员接手。即便戴着帷幔,她也能清楚分辨,其中大部仍旧是南齐旧人,这非一句识时务能解释的,留下原本的这些人,甚至比直接着人接管城池要麻烦许多。 “这便是边城了。”白芨站在门外,低声向周知意报着这大半月来,她最不愿听见的话,“姑娘今日也不出门看看吗?” 路凌霄每到一处都忙得脚不沾地,每日除了雷打不动地与她一道用膳,旁的时候几乎见不到人影。不过每到一处,他也都会让白芨问自己,是否要四处走动看看。 她是没有那个心思的,情愿在住处呆坐一整日,也不愿踏出房门一步。 越往北走,她能见着的独具南朝风格的建筑便越少,眼前能见着的这些,已快让她寻不到多少与建邺相似的房屋了,再不多看几眼,日后恐连这样南北参半的屋舍都见不到了。 她推开房门,外间是早早候着的护卫,如前些日子一般,随时做好了护卫她出门的走走的准备。 街市上北陈打扮的百姓占了大半,她这般带着北陈护卫四处走动的姑娘也未能引起多少侧目,这似乎是边城的常态,并不值得好奇。 周知意一时有些惶然,不止是对陌生城池,更是对这些百姓。 轻薄的白纱遮住一半的容颜,只剩一双适应了眼前景象,而重又变得古井无波的双眸,久居京中的人是不会知晓繁华之外是怎样衣服天地的,她这十余日又多是在那方窄小的天地之中待着,一时有些不适也是应当。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她才挑中了一家糕点铺子。 入门再见的,便就是南齐人了,只是边城的方言难懂,她说了两句发觉实在无法交流,便只好吩咐白芨,“买两块糖糕罢,用油纸包好。”说罢便又向门外走去。 各城池的布局走向并不相同,她在街市上走走停停,十回有九回都会踏入死胡同,不断地折返原处再往前,如此反复,身后的随侍亦无一点儿怨言。 待她自己走累了,差不多也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 路凌霄早在桌前等着,见她来了才吩咐人上菜。 先前买来的糖糕早便凉透,她却不甚在意地打开其中一个,小口用了起来。这样的转变多少让人高兴,路凌霄这些日子不知听了多少次姑娘不愿用膳的回报,知晓她是吃不下什么东西,身边这些伺候的也束手无策,便就只能自己亲自来看着她用膳。 他知晓周知意在意什么,也知晓只要自己出现,即便什么都不说,她也会强迫自己咽下饭菜,只是这样的强迫,总不如她自己愿意来的更好。 边城的糕点不如建邺精致,凉透的米糕不复软糯硬的难嚼,这样的东西她平日莫说是尝,就连见也是见不到的,不过今日她却吃得很是仔细。 路凌霄伸手去取她面前的另一块,她也并未出言阻止,离开建邺以来,他们两人便一直这般沉默相对,或是说,只她一人不对路凌霄做出一点儿特殊的反应。 “过几日便要入北齐了,北都原就要比建邺冷上几分,又逢冬日将近,不妨在此处购置些衣裳罢。”路凌霄看着她的神情,又低声劝了两句,“北陈的裁缝未必合你的心意,原先那些衣裳也要稍作改动。” 她身上这些换洗的衣 31. 路凌霄的亲事 [] 翌日一早,便就有一人在门外候着,预备着替周知意量体裁衣,每处的裁缝都有自己的裁衣的习惯,即便是做同一件衣裳,同处的两个裁缝之间尚且有些不同,更何况是离着这样远的城池之间。 周知意原本是有自己用惯的人,许多细微之处不必自己开口,也能处置得很是妥当,现下换了一人,自是挑剔不得的。 来的这些位除绣娘们都还年幼,旁的看着年岁都不小,各人都将自己先前做好的绣品衣裳捧在漆盘上,齐整地站了一排以供挑选。 绣品的好坏是一眼便能看得出来的,周知意也无意让这些看着比自己还小些的姑娘战战兢兢地站在此处发呆,只拿了几个自己喜欢的绣样便就叫人下去。至于衣裳,她扫过一眼,虽形制上没有什么差别,可样式总透着些许难以察觉的不同,她不大喜欢这样式。 想要改变衣着习惯不是什么简单事,不只是衣裳的布料样式,就连剪裁缝制的部分有所改变,也极易容易叫人穿着不舒服。此处若是随意选上一个应付,去了北陈便更寻不到好的。 诚然,如今她这国破家亡又寄人篱下的处境,很该适当屈服妥协,可她也明白,一个人若是从衣着上都做了改变,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遗忘从前,便再难避免。 她扫过眼前的布料和衣裳一言不发,白芨是个机灵的,低声吩咐了这些人都先下去,又着人去临近的城池再找。 “白芨。”房中空了许多,她自然也眉心舒展,难得有了闲话的心思,“你原先是做什么的。” 能被选入宫中做侍卫的,除去身份需得核验,自身的能力也要出众,白芨的假身份即便足够将他送入宫中,可被五皇兄挑中终归也是有些本事的。这些日子她冷眼看着,白芨察言观色及处事的本事不是寻常暗卫后天努力便能学会的。 有些琐碎小事,若非自小亲历或是耳濡目染,光只靠想,是绝想不周全的。 更何况将他送入异国,为日后路凌霄的到来提前做准备一事,也非什么人都能胜任的,她对北陈的了解实在不多,日后要在北都生活,总归是要多打听些。身边时常出现的,最易入手,也更要最先打探清楚。 白芨一怔,想着路凌霄也并未示意自己隐瞒身份,便干脆合盘托出,“家父原本是军中副将,我自幼也是在军中长大的。” 他父亲原先是路闱最为信重的副将,而后因着伤重早便不在军中待着,如今虽还担着副将之职,却是一点儿军务都不管的。至于他自己,自小在军中长大,自算得上是路闱最为信重之人。 安插至南齐宫中的不止他一个,只是最后唯有他一人留了下来,这样的安排虽看着冒险,却也更是在为他的日后打算。今朝事成待回北陈,等着他的便只有军功卓绝的表彰。 周知意想到此处,也明白路凌霄为何能安心将他放在自己身边了,一家子的亲信自然是比再另找一个更令人安心,“路将军对你倒是很好。”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总带着些许轻蔑,路家对他实在算是有恩,这般议论亦非他所愿,眼前这位又是路凌霄心尖上的不好得罪,权衡之下,也只好岔开话题,“姑娘还要在此处待上许多日子,不知可还有什么吩咐?” “要在此处待上许多日子的另有其人,我不过身不由己地一道陪同罢了。” 路凌霄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想也知晓他们方才接手南齐城池,定有许多要事相商。她的事不过是顺带着办了,倒是很不必打着为她停留的旗号,听着未免有些好笑。 瞧着白芨垂首不语,周知意也便不再在此事上多言,本就是无谓的争执,“既是要待上许多日子,便去寻些你们北陈的县志史书来瞧瞧。” 话毕她才愣了神,恍然道冷哼一声,“寻个会说官话的来给我念一念。” …… 白芨寻来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孩,抱着书卷直勾勾地打量周知意,一点儿也不害怕,不知他从那处寻来的贵女,总归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路小将军着我给姐姐念书。”她穿着南齐的衣裳,浅淡的鹅黄衬得人很是天真活泼,小鹿般的圆眼莹亮,瞧着很是灵动。 她手中拿着两本一模一样的北陈新编史书,看着像是学堂用来启蒙用的,薄薄的一本,一瞧便知里边不是对现今朝廷的歌功颂德,便是对前朝的编排,虽听着没什么用处,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周知意接过其中一本稍稍翻看,果真都是自己不认识的北陈文字,不过因着是启蒙用的书册,想要从头学习应当也不会难,这大约也是路凌霄的意思。 “你叫什么?”她合上书页,示意小姑娘坐在自己侧边的椅子上,“没想到来的是个小姑娘,这椅子大约有些高了。” “这倒不碍事。”小姑娘垫脚才能勉强坐下,即便这般也不曾忘记整理衣裙,坐得很是端庄,“小女名唤白萱,姐姐叫我萱儿便好。” “白?”周知意歪着头看向她,她与白芨的年岁相差许多,眉眼之间也无太多相似之处,看着不似兄妹的模样。 白萱约是看出她的好奇,点着头解释,“小将军身边的白芨是小女的堂兄。” 小姑娘瞧着很是健谈,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将自己的家世交代了清楚,她父亲是白家庶子,母亲是南齐罪臣之后,白家尚未起势时两人便已成婚,婚后便一直在边城生活。白家兄弟们之间的联系一向频繁,即便相隔甚远,关系也依旧密切。 “堂兄说姐姐这处缺个解闷的,我在家中也恰好无事,便自请前来了。”这些日子外间不安宁,家中私塾也是停了课的,她在家中待着无趣,倒还不如出门走走,“总归在这儿待着也比在家中有趣些。” 看着她这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周知意还有些恍神,她最近时常听着 32. 胁迫 [] 傍晚白萱走得时候,带来的史书也不过才刚念了一页,她学着私塾夫子的模样,一边摇头晃脑地念着一边教周知意认字,很是用心。为着她这样用心,周知意特意着人准备了糕饼给她带走。年岁小些的孩子总归好哄,一点吃的便就能让她高兴。 路凌霄来时,她正对着摇曳的烛光发呆,面前仍旧放着刚翻了一页的书册,边上秀气的小楷算是对今日功课的总结。 他伸手取了桌案上的书册看,似乎很是高兴她今日终于有了心思去做旁的事,而不止是在房中呆坐一整日,即便手中拿着书册也是许多日都翻不动一页的模样。 “看来白芨寻来的人还算合你心意。” 虽整日忙碌,可她这处的消息却是一点不拉地有人回报他那里,事无巨细地堪称监视,周知意瞥他一眼,将屋子里侍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听闻路小将军回北都就要成亲了。” 路凌霄方才有些笑意的神色凝在脸上,一看便知这消息并非谣传。他似是没有想到这消息会这样快传到她的耳朵里,尚未想好应当如何解释,周知意一指抚在茶盏的沿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不知路小将军想如何安置我这位自南齐而来的孤女呢?” 他从建邺带回一世家贵女的消息瞒不住,对应家的处置自然也是瞒不住的,北都世家不比建邺少多少,她如今这身份在其中便显得有些尴尬。原先路凌霄打得什么主意两人心知肚明,现下那计划既是行不通了,自当该有旁的打算。 如今还在边城,将她安顿在此处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路凌霄似乎并不打算这样做。 “我没有要成婚。”他放下手中书册低声解释。 皇帝与路贵妃都有给他赐婚的打算不假,甚至他父亲都早早挑好了联姻的对象,这事看上去没有转圜余地,可他却是另有谋算。 “你还想抗旨不成。”周知意轻呵一声,无甚别的表情,甚至连多分一份眼神给他都不愿,“我无意关心你的亲事,不过是想问一问自己的往后罢了。” “到了北都,我这应氏女的身份能顶多大的用处你我心知肚明。”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向路凌霄,“或是你要将我舅父表兄都从牢中一道挪至北陈?” 她这一问将路凌霄刚要出口的话堵了回去,明知晓他是做不得建邺的主,还要有此一问,说到底不过就是赌气。 路凌霄好似忽然明白过来她这一问是为何,心下安定许多,一如既往地同她轻声解释自己并非刻意隐瞒此事,而实在是不想说这些注定不会成真的谣传,“这些日子手中的事忙,一直不曾同你好好说过话,今日既提起,不妨说个清楚。” 自军中启程那日,他们父子在军中争执为的便是他的亲事。路贵妃一早传信出来,提醒路家皇帝有给他赐婚的意思,未免皇帝随意塞上一人,路贵妃先且在与自己相熟的世家女子中挑了几人,名录也是一道送至路府的。而路府对路家未来主母的人选亦有自己的想法,正是因着如此,才将此事暂且拖延了下来。 路大将军捧着一堆名册画像,原本兴致勃勃地想叫路凌霄挑个自己中意,却没想到入了军营,最先听见的消息是路凌霄自南齐宫中带回了一个姑娘。 应氏女的身份自然足够高贵,可应阙一脉到底被下了狱,这样听起来高贵的高贵,实在对路凌霄没有什么助力,父子两人在帐中争执良久,到底还是路凌霄赢了。 虽不知他用什么与路闱做了交换,可周知意知晓这些日子自己能过得这般快活,他那亲事的确是被搁置了。 “白芨的家世想来你已经知晓,他父亲如今虽不在军中,可在朝中也算说得上话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去看周知意的脸色,说出的话总带着引人发笑的小心,“从前父亲曾许诺白家,要与他结成儿女亲家。” 再往下的话便不用多说了,无非便是要给她安上一个白家女的身份,不论是义女还是旁的什么,终归就是这样的安排了。白家在北都究竟能多说得上话她并不知晓,不过为人熟知的世家之中并无白家便是了。 “白家是什么家世。”她弯着唇角,笑得很是温和,说出口的话却毫不客气,“你北陈路氏也不过如此。” 她说的是实话,即便是路氏与皇室相比都要差上一截,更何况是拿白家与应氏相比。只是如今他信任的也就只有白家,白芨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平日自不会怠慢,再有这层此前便说好的儿女亲家的约定在,日后更是方便。 “父亲早前已经应下替我推却赐婚,又恰好有白家这名正言顺的由头。”他站在周知意的身侧,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听着甚至有些许祈求的意味。 “由头?”她呵出声来,“什么由头?你该不会以为经此一事,你我之间连定礼都未过的亲事,还能作数罢?” 诚然,与他成婚于周知意而言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好事,两人之间横亘着这样多的事,她能愿意同自己一起前往北都已然算是强求,现下想再要她点头应下此事,实在有些为难。 况且他们两人之间那亲事连八字都没有一撇,她自然是可以不认的。路凌霄难得强硬了些许,沉声道,“你既收了玉佩,便就是同意了这门亲事,反悔不得的。” “便就是民间议亲,也没有与一开始就有所欺瞒的人家议亲的。”路凌霄赠她的玉佩一直挂在身侧,这些日子这玉佩不曾离身是她刻意为之,现下摘下也是方便。 紫玉佩被她拍在桌上,咚地一声,让人分不清是她骨节击上桌案还是玉佩砸出的声响,“更何况你我之间,远不止欺瞒二字这样简单。” 国仇家恨就在嘴边,周知意到底还是吞了回去,她会在路凌霄面前使这些性子,是因着她在这些天的一步步试探之中,知晓了只消自己不将 33. 启程前夕 [] 离开边城的前一日,路凌霄重替她安排的女夫子没有来,她坐在窗台前,静静看着屋子里的人忙碌,整理的东西从她这些日子置办的衣裳首饰,到她着人去搜罗的各种书册,满满当当装了一整车。 她这才发觉自己不过在边城待了几日,便就有这样多的行李了。 “小妹知晓我们要走了,想来见一见姑娘。” 白芨这句话踟蹰了至少有一炷香的功夫才终于说出口,上回白萱来过,路凌霄便吩咐他不必再叫家中人过来了。虽不知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可那些日子路凌霄难看的神情也算给了答案。 不必多问便知晓这必定与周知意有关,只是白萱这些日子缠着要来见周知意,他实在没有什么法子,只能来问上一问。 周知意隔了许久才去问今日厨房可还做了新的糕饼,着人收拾了一盒荷花酥并花茶来,“将近午膳,事又多忙,她若是午后仍有空闲,便叫来尝尝厨房新做的糕饼罢。” 知晓这是不愿让路凌霄知晓的意思,白芨诺诺应下后,便当做什么都没说的模样转身离去。 现下这时节的边城午后,虽天际高悬太阳,却也不大暖和了,白萱裹得不算厚实,手上提着两只盒子,一双小手不知是被冻得通红,还是被勒的通红。 “怎么还带了东西过来。”周知意递给她一盏温茶,小姑娘呷了两三口,又在手中捂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子暖和些了才靠近她坐下。 “这是姐姐上回给我带走的食盒。”她将食盒打开,里边摆放着几碟看上去还算精致的小菜,“母亲说姐姐离开建邺这样久,或许是想用些厨子们日常不会费心去做的建邺小菜。她便凭着记忆做了些许,也不知道合不合姐姐的口味。” 周知意瞧着她母亲大约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微微颔首让人将东西手下,“晚膳时我一定尝尝。”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掀开另一只木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看上去并不算新的书册,“这是我念书塾用过的书,虽是用过的,可却还算干净。” 她拿起其中一本,细细翻给周知意瞧,里间头即便是写了笔记批注,也都是干净整洁的,“想着姐姐这些日子在学北都话,这些东西或许是有用的。” 想要给她寻些新书怕是不容易,便就是这些用过的,边城也是少见。这些日子在家中闲着,她便都整理了出来。 好歹算是她的一片心意,自己又恰好用得着,这东西的确算是送到她的心上了,“难为你还想着给我带东西,这当真是极有用的。” 白芨笑得眉眼弯弯,将书册放下又自己寻了处净手,才自周知意推来的糕饼碟子里捡了一块荷花酥,“堂兄说姐姐特意着厨子新做了糕饼,那我便不客气了。” “叫你来尝个新鲜,在我这处,也是很不必客气。”周知意又给她沏了盏茶,往她面前推了推,便不再说话。 白萱虽看上去更像北陈人,行事不拘,可细微之处的做派又极像南齐人。这大约就是父母两人生于两国才能养出的独特模样,待她捧着帕子,将最后一口荷花酥送入口中,重又漱口,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去问,“我能与姐姐一道去北都吗?” 眼见着周知意的笑凝在脸上,她才想到自家堂兄提醒过自己不要再提此事,她自是以为自己太过粘人,惹人烦扰,赶在被回绝之前忙又添了一句,“就当是给姐姐路上作伴,到了北都,姐姐若是不愿意见我,我绝不在姐姐面前惹眼。” “为何想去北都?”她看着白萱有些不明所以,在父母身边待着,安安稳稳地做着家中娇客,总比跟在她身边做个侍候人的小丫头舒服许多。 以白家如今在边城能办得起私塾的家底,很是不必将家中的孩子送来做什么世家小姐的侍女。诚然,这侍女与侍女之间也是不一样的,从前也不是没有富户家的女儿被送去世家小姐身边做个侍女的例子,可那都是为了待上几年再接回家去,给家中增添颜面用的。她如今的身份早不如从前了,放在她身边的侍女,未必能增什么光彩颜面。 “自然是为了家中父母。”她说得很是坚定,还要扒着手指细数缘由。 原本她父亲定居此处是因着外祖父是罪臣,一家子流放边城自是不能离开此处的,而后外祖父母接连病逝,白家打点了府衙,原本都要走了,又因两国的关系紧张,战事一触即发,而耽误了回北都的时机。 现下情形大变,趁着北陈方才接手南齐,许多事情还未落定,进出城门也没有了先前的那些限制,这回北都的事,自然又被提了出来。 白萱说起话来没有顾忌,许多话都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很是实诚。 “父亲原本就是想回北都的,母亲如今在边城也没有了挂念,自也是愿意走的,只是即便要走,也总得有人先去将一切安排妥当才行。” 她是家中长女,上边虽还有两位兄长,可都已经谋了差事,举家迁往北都的事若没有落定,他们便是不能轻易挪动的,下面的弟妹年岁尚小,也少不了父母照看,这般算来想去,也就只有她一人最为合适。 “父亲也是极信重我,才将这等要事交托给我的。” “你一个孩子,能安置些什么。”周知意听了那话不禁摇头,自己在她这般年岁的时候,仗着身份领着弟妹们学规矩都有些艰难,更何况是去往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处,安排一大家子的住处生计。 这不是她父亲对她有多信重,而是她父亲将这一圈的人都算计的很是周全。说到底,无非是她父母指望着能搭上路家的门路,再借白家的帮扶,将一切安排妥当,再一家子顺顺利利地返回北都罢了。 旁的都可且不说,就只置办房屋田地这等事,卖家一旦瞧见是个孩子 34. 山间歇脚 [] ·即便是待在马车之中,周知意也能觉出天气冷寒,她一向比旁人更受不得冻些,车中手炉汤婆子齐备,她也依旧瑟缩在狐皮毯子之下一动不动。 路凌霄已着人将车架改了几次,里间用皮子糊得几乎算得上是密不透风,只留了离着她远些的窗子稍作通风,即便如此,从厚重车帘与马车之间的细微间隙中,透出的丝丝凉意也叫她冷得骨缝发凉。 白萱穿得还不如她多,看上去要比她暖和不少。水袋中装着暖身的茶水,待车架行驶得稍平稳的间隙,小姑娘小心倒出小半盏来,递至周知意的唇边,“晨起姐姐便没有用,现下煨的红姜水也温了,姐姐多少喝点暖身子罢。” 周知意闭着眼无力摇头,长久闷在车架之中,又逢方才颠簸,暖意十足又混着皮毛气味的空气呼吸到肺腑之中,便就不那样能叫人舒服了。胃中翻腾得厉害,即便是坐着不动也依旧难受得直冒冷汗,脸色发白。 白萱替她擦干额角的细密汗珠,细瞧了她许久没有好转的迹象,干脆掀开车帘一角,小声叫了句停车。 白芨一直护卫在两人左右,勒马俯下身子,也是轻声回问怎么了。 “应姐姐看着不大舒服,还是先且停下车马,歇上一会儿罢。”她瞧着外间天色不早,也知晓现下不是停下歇息的好时候,只是马车里的人实在看着不好。 她探出小半个身子,向赶来的路凌霄又说了一遍,“也不知还有多久才能进城,或者稍缓一缓再走也是好的。” 今日走的都是山路,即便在官道上也实在颠簸得很,他们在外间看着都觉出车架颠簸得厉害,更遑论是坐在里边的人。路凌霄环顾四周,寻了处稍空旷的地方着人支好帐篷,又在其中燃了炭火,待里间暖和了起来才让人下车。 周知意没什么力气,脚步虚浮地扶着白萱都有些飘飘然,踏上坚实的土地许久,才又重生出踏实的实感,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让她的脑袋清明不少,在帐外立了许久,待胃中的翻腾不那样厉害才挪进帐子里待着。 帐子里的东西不多,除了一张椅子与一直炭盆便再没有旁的,周知意撑着脑袋靠在扶手上,阖着眼闭目养生,身上盖着的是白萱才烘得暖和的薄被。 帐外偶尔传来只言片语,即便只能听见些许,她也知晓这是在催促路凌霄早些启程,方才下车时便瞧着时候不早,这四周环山绕水,大约是有不少山间猛兽出没,蛇虫虎狼也就罢了,若再有黑熊之类的猛兽,只怕是不好。 “去请路小将军进来。”歇了好半晌,虽还没有什么力气,可好歹是养出些许与人说话的精神,她这处有些动静也好过他们在外边干着急。 路凌霄钻进帐子,小心不叫外间的冷风卷入,手中的佩剑尚且还未入鞘,剑尖沾着的,是白芨方才发现的,地上不大新鲜的黑熊脚印周边的泥土。 眼瞧着她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路凌霄也稍安心了不少,“也只剩这一处山路难走了,再往后便没有什么难走的官道了。” “瞧着天色不早,还是早些启程为好。”周知意能觉察出外间人的不安,自然也知晓不好一直在此处耽搁。 外面那些人的本事她多少知晓些许,身上的功夫不好,路闱也不会着这些人随行护送路凌霄回北都,夜间即便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也能护着路凌霄平安离开,只是她与白萱两个不会武功的难办。 未免给他们白添什么麻烦,更是为着自己的性命着想,早些离开此处总是最好的选择。 路凌霄瞧着有些为难,外间的天色已有些暗了下来,现下再要启程已不是什么好时机,“连日赶路,今日又在山路上走了这样久,即便是人不累,马也要歇息了。” 他轻声解释着决定在此处停留不止是因着她身子不适,想以此稍稍安慰她些许,“我已下令着人另设帐篷,待一切准备妥当了再挪去歇息。” “方才隐约听见白芨说了黑熊。”她维持着靠在椅子上的姿势,连转过头去看他都觉得累,只斜着眼用余光瞥他,“也不要紧吗?” “这些护卫多少都是山中长大的,对付这些东西很有办法,倒是不必担心。” 方才他便着人将马匹牵去旁处饮水,夜间在山中留宿,大批的马匹聚集在一处不是什么好事,四散在不远处也最是安全方便。他们的人多,分成四队轮流值守,保证各自的休息,也不耽误明日启程。 “白芨方才着人去寻烧火的枯枝,夜间燃好篝火也稍安全些。” 周知意微微颔首,他的人到底是他更熟悉些,既已一切安排妥当,便没有什么好再忧心的。 “阿意。”路凌霄坐在白萱方才搬来的矮凳上,低声同她交代着明日进北都可能会见着的人,虽是安顿好了一切,也难保没有从前见过她的人前来凑热闹,“明日恐要委屈你一直戴着帏帽了。” 世家的规矩多如牛毛,即便有人不解,一句家中规矩森严多半也能搪塞过去,戴上帏帽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要紧事,很是不必这样小心,周知意一言不发,耐心等着他的下文。 “虽是给你安排好了住处,可明日事忙,你孤身一人在北都之中也不甚安全,你若愿意,不妨在白家小住一夜,翌日我再安排人接你离开。” 周知意看向他的眼神之中透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失望,路凌霄垂着眼眸不敢去看她,却也不曾说明缘由,这其中大约是有些蹊跷的,只不过她现下可没有什么善解人意的好品德,只淡淡问他,“是原本准备的宅院不方便还是从来就没有准备。” 路凌霄垂首想了一会儿,才将那任谁听都觉得是敷衍的话说出口,“白萱到底是白家的亲眷,不好入了北都连白家门 35. 杀了他 [] “如今我是应氏女,这样的身份即便你想藏我于深宅,也难保没有人前来探寻一二。”她见路凌霄久不开口,大约猜到其中牵扯到了北陈朝堂上的人,便干脆也说得更明白些,“路氏尚且没能在北陈一手遮天,若有人要见,你也极难一一挡下,既是如此,不如将其中利害说得清楚明白些,也好过我入了北都还如稚童一般不明所以得好。” 北都世家众多,若是有心探寻,未必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查不到,再加之上回前往建邺的北陈使臣实在不少,她总得知晓应当小心避开哪些人,否则被人认出,便就不止是一桩祸事,而是灭顶之灾。 路凌霄捏着眉心,直掐得红紫也不曾停手,周知意扣住他的手腕向外扯动得自己都快坐不稳当,这才勉强拦下,“旁的人都不要紧,只怕李杞赦开口。” 李杞赦的确是最要提防的那位,周知意按在他腕上的手微动。旁人说的话或许少有人信,可这位老大人的话,却是少有人不信,的确是个最棘手不过的人物。 “你……对他动手了?”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愚蠢的办法,周知意这话方才出口,自己都觉出可笑来,如路凌霄这般心思缜密的人,即便是想让李杞赦永远闭嘴,也不会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仓促进行。更何况他们这一路上实在风平浪静,稳当得如同北都诸人都在期待他们的到来一般。他若真是动了手,哪儿还会有这样稳当的路途。 “并非我对他动手,实在是他自己先按捺不住,遣了许多人在边城打探你的消息。” 他那些日子在边城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原本皇帝示意他处置的那些事,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应对审问李杞赦遣来的那些探子。 这位老大人是整个北都最清楚自己当初费了多少力气,才将和亲之事拦下的。当初那句看似坦诚的“所做一切只为路贵妃母子谋划”骗不到他,现下福安公主投井自尽,路小将军另觅新欢的鬼话自然也骗不到他。 李杞赦遣来的人实在多如牛毛,多到他亲自筛查数次,也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这也是为何路凌霄又默许白萱一直待在周知意身边侍候的原因,除了白家人,他在边城甚至找不出一个足够信任的人。 “边城本就鱼龙混杂,抓到的也不止有李氏派来的人。”他在那边处置了至少有三批人,其中涉及那些人家,即便是猜,也能猜出个大概,只是李杞赦的行事更加张扬,旁人都是用死士,唯他,似怕人查不出这些人与自己的关系一般,非将家奴送来边城。“其中有几个背纹李氏家徽,未免李杞赦得寸进尺,我便着人将那几个家奴送了回去。” 既要起震慑之意,这送,便不会是将人好好送回去。这些事即便说得含糊,周知意也大约能猜到他用了些雷霆手段,而这些手段之下,或者连个全尸都未必能给李家送回,即便这般都没有当面对质,也算得上是很给李氏留颜面了。 李老大人面对这样的挑衅,自也有的是手段回击。而那回击,正证明了路凌霄与他相比,总还是差上一截。 “原本安排好的那宅子里,伺候的都是路家用惯了的老人,最是可靠,只是昨日收到消息。”他眉心紧促,似是在想怎么同她说自己收到的密信。 她搭在路凌霄腕上的手指微动,像是着急想要知晓下文,又像是不足以在意的不经意的小举动。 “说是那宅中上下十余口,尽数中毒身亡。” 这是对路凌霄那挑衅的回敬,亦是震慑与警示。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查到他私下置办的宅院,并将其中一干人等尽数灭口,其威慑远大于在回北都的路上安插些什么刺杀。这至少证实,路凌霄以为可信的人中,早就混入了李氏的钉子。 他自己是可以不受这样的掣肘,不惧这样的胁迫,但显见得这回敬针对的并非自己。 路凌霄不得不承认李杞赦的这招实在有用,也不能不承认先前自己的决断实在有些昏了头,只是事已至此,便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如今原本的宅院是不好再住了,白家却勉强是个好去处。 白家也只这十余年才依靠军功在北都站稳脚跟,当家家主虽在朝中能说得上话,却已没有什么实权,这样昙花一现的新贵每年不知要冒出多少,又要倒下多少,是最不值得世家们花心思的存在。 正是因着如此,李杞赦才不会白费心思安插什么钉子在白家,白家才最安全。不过住上一夜,也不会有人因着这一夜而大费周章,更何况,那宅院离着白家正宅不过十余步的距离。想来李杞赦再如何胆大包天,也不会在朝臣正宅门前动手。 “路家的宅院不安全,白府也不是久待之所。”周知意这才想起收回搭在他腕上的手,随之响起的,是燃得正旺的炭火爆裂得声响,“一夜之后又当如何?” “我母亲尚有几处私产,已着人去扫洒了一处离着街市稍远的,里面侍候的也都是母亲先前用惯了的乔家家仆。” 他母亲的那些私产少有成婚后置办的,而她未出阁时,乔家替她置办的那些宅院,本就是连着家仆一道安排妥当的。如今房契虽在他的手中,可其中负责看守宅子,扫洒的那些人,他却是一点儿也没动过。也幸而他不曾动过,否则现下想再另寻一处宅院,还当真不易。 宅院的归属查起来并不难,路家的人可以随意处置,乔氏的人便不好再这般了,世家大族之间最忌随意交恶,以免日后两家的子侄争锋相对,两败俱伤。李氏近些年的子侄的确不大争气,可却总还会有尚未长成的稚童,日后如何总未可知的,为着这点未可知,他也要顾忌着与乔氏之间的关系。 “只是这般,就要委屈你住得稍远些了。” 离街市越远是否越安 36. 山中受伤 [] 是夜,外间的篝火燃得正旺,围坐一圈的守卫未免犯困,用北陈话低声交谈着些什么,不远处偶尔传来凄厉的狼嚎,在空阔的山谷中回荡出令人胆寒的哀鸣,像是刻意提醒着诸人,他们的确身处深山,不能有一点儿疏忽大意。 守备充足总有守备充足的好处,路凌霄着人在各处设了陷阱,如他所言,带来的这些人中,的确是有不少在山中讨过生活的,设起这些东西来实在得心应手。现下又有近一半的人守在她的帐前,窸窣的交谈声也总能叫人安心不少。 周知意其实睡得并不安稳,困顿的身躯与紧绷的精神之间相互拉扯,脑中的弦如被扯至极限的丝线,在崩断的边缘徘徊。心口跳动得厉害,好似这勉强维持的平静下一刻便要会被莫名的不安击碎。 转辗反侧小半夜,到底还是在一声声悠远的哀嚎声中坐直了身子。帐中的床榻并不结实,稍有动静便是一阵吱呀乱响,白萱睡在她榻旁用矮凳拼起的小床上,一有声响便即刻起身,连眼睛都睁不开还要开口问,“姐姐要用些茶水吗?” “不用,你且先睡着,不必管我。”她披上榻上的披风,轻轻起身。 白萱实在是困得很了,迷迷糊糊地重又躺下,再没有注意她在起身是要做什么。 掀开帐帘,迎面而来的晚风吹得人一阵激灵,叫人神思清明的了许多,背对着她的守卫们警觉回身,瞧见是她,又即刻转回了身子,假做没有瞧见。 “怎么不休息。”路凌霄自侧边走来,一看便是一直守在此处,没有离开过的模样。 山间的气温原就是要低些,路凌霄身上披着大氅,里面的衣裳倒是一直没有换,他也不曾与旁人一道,围坐在篝火旁取暖,瞧着很是奇怪。 周知意探身过去,想看清楚他面上的神色,却又被那只一直收在身后的手吸引,“手怎么了?” 路凌霄略略侧过身子装着无事,将半边身子往更暗处藏了藏,忽明忽暗的火光甚至照不到一点儿他的衣裳,如幽魂一般,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了许多,“方才四处寻看,不经意划伤了手臂,小伤罢了。” 他这身子看着并未有多健硕,当初未免建邺众人疑心,要将那副病弱的模样装得更能叫人相信些,他提前许久,实实在在吃了许多伤身子的汤药,即便是在建邺城中,那些汤药也是不曾停过。 现下是停了汤药,也着人时时看顾身子,温补的药丸吃了许多,好不容易稍补回来些许,可却依旧是少有不适,就能叫人看出端倪的,若是不想叫人知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自然只能稍藏起些许。 周知意微微颔首,没再追问,只是转身向不远处没有什么人的地处走去,山中少有能见着星月的地方,她仰着头一面往前走,一面看着高悬天际的星辰。 “小心。” 路凌霄眼见着她一脚踏空,整个人往斜坡倾去,赶紧飞身向前,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周知意却没有一点儿惧意,回握住他的手腕,即便自己尚未站稳,也只将视线落在他被包扎结实的手臂之上。 濡湿的纱布散发着厚重的腥气,混着草药的气味直冲脑门,周知意掌间不过沾上一点儿渗出衣裳的液体,便已经黏腻不已,“还不说吗?” 她是故意踏空的,路凌霄察觉到这点只好长叹一口气,将人带到自己的帐中。 解开墨黑色的大氅,右肩直到手臂的一整块衣裳都被殷红的血给洇湿,白芨如同没见着帐中还有女眷在场一般,不做声地替他解开上衣,露出整块如被刀剑随意砍撕过的背脊。 这处的护卫都不是寻常人,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将路凌霄伤成这样的人约是尚未出生。周知意看不得这些血肉横飞的场景,猛地转开视线,眉心紧促。寸长的指甲掐住手心,企图以痛,逼迫自己忘记那些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场景。 白芨的动作很快,重新止血上药包扎,不过也只用了两盏茶的功夫,自始至终,帐内都静得吓人,路凌霄更是连一点儿忍痛的抽吸声都不曾发出,好似那碎烂的血肉从不属于自己。 待将帐内的东西收拾完,路凌霄才叫住白芨,“明日启程时,腾出些车架给受伤的人乘坐。” “是,属下知道的。” 待他退出去,帐中才就又只余下他们两人,路凌霄缓缓走近,手中还端着一盏姜茶,“既还醒着,便也用些茶罢,夜间霜露这样重,若是明日起了风寒岂不更糟。” 周知意垂着眼眸,接过他手中的茶盏,小心啜了一口又陷入良久的沉默。路凌霄也并不开口说话,只静静坐在一旁看书,待她自己稍平静了些许,再要开口时,却发觉路凌霄已经侧过身子,在阖眼养神了。 她小心放下茶盏,起身要走,被细微声响惊醒的人喑哑着嗓子道,“就在此处待着罢,莫要走动了,外间实在不安全。” “怎……” 路凌霄一只竖在唇边,示意凝神去听外间的动静。原本外间窸窣的说话声响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风从吹过草木,卷起的一阵欲停不止的沙沙声。现下不是看守换班的时候,风卷而过的静谧只能带给人无尽的疑心和猜忌。 周知意后退了两步,坐会原本的位子上,眼睛却紧盯着帐帘,良久,她才又开口,“为何受伤?” 路凌霄松了口气般轻笑,像是终于放下悬在心中的大石,整个人松快又愉悦,“先前白芨在山中又发现了新鲜的黑熊脚印,夜间着人四处查看时,果真发现它在周围徘徊。” “守夜的人中有几个是知晓黑熊习性的,皆看出它有伤人之意,与其等着它先动手,便不如我们先将其处置了。” 熊这类能双脚直立的野兽,最为山中讨生活的猎户忌惮,它们聪慧且有力气,寻常办法对付不得。 守夜的将士回报今夜遇见的这只,在帐边徘徊许久 37. 入都城 [] 北都。 北陈迎人的阵势极大,周知意坐在马车之中都被外间的喧闹吵的双耳生疼,路凌霄躺在她身侧的座椅上,唇色略略发白,面色却又显出不寻常的血红。 昨夜帐外就有人趁着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夜袭,那不寻常的静谧带来的是一场无声的杀戮,好在路凌霄早有防备,这才不止被人伤到,虽也的确损失了不少人马,但也好在并非全军覆没,这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 今日晨起,路凌霄便高热不退,周知意虽不知这是否他刻意为之,可这高热来得实在很是时候。 围在马车周边的人等着所谓算无遗策的路小将军献身,欢呼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听得周知意的心口一阵阵不自觉地跳动,轻轻搭在膝上的双手猛然攥紧,这样的欢喜,实在是听得刺耳。 阖着眼休息的人终于被吵醒,眼球微转才不甚情愿地半睁开双眼,“叫白芨如实回话。” “先去白府。” 白萱低声应了,掀开车帘交代他的吩咐,没过一会儿停驻许久的马车终于又动了起来,缓缓向离着城门不远的白府驶去。 路小将军回都城途中遇袭一事很快便传遍了北都,白芨没有一点儿隐瞒,从与黑熊搏斗到深夜遇袭,件件都是如实上报,当下城门前还围着许多围观的百姓,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地,外间更是说什么的都有。 朝中官员最擅揣度,揣度得多了,自然就有路凌霄想要的话出现,再有白芨模棱两可地引导一番,外间传得那些话便就成了他们最想听见的那些。 白副将见着路凌霄的当下便,手忙脚乱地着人去请府医,又吩咐着让人去路府报信,周知意瞧着满屋子没头苍蝇一般慌乱的诸人,长叹一声,“白副将这是生怕没有旁人再来贵府伤人呢。” “南齐败落在你们这些人手中,实在算得上是气数已尽。” 她这话说得不甚客气,亦是在明晃晃地去打北陈的脸面,白锡东本就不甚好看的脸色更黑了几分,呵斥的话随即出口,“休得胡言。” 他知晓自己面对的是世家女,说出口的话却依旧不甚好听,这便意味着,北陈人对她这样没有父兄掌权的世家女并不很放在眼里。这在她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白锡东会表现得这般直白。 到底是沙场拼杀过的,即便久不在军中,一时沉脸威压十足,只是他与建邺城中那些沉浮官场多年的老臣相比还是差了不少,这点子威势实不能让周知意害怕。 “原来北陈是不能说实话的。” 白锡东怒目而视,瞧着很是吓人,原本瑟缩在周知意身后,尚且还对这威严的伯父有些畏惧的白萱上前一步,挡在周知意面前,颤着声音小意提醒,“伯父这样说话,路小将军会不高兴的。” 躺在一边的路凌霄依旧睡得昏沉,白锡东瞧了一眼,到底压下心中怒气,将脸憋的通红。谁都知晓眼前这位应氏女是路小将军心尖上的人,不止千里迢迢地从建邺带回北都,还特意为她在边城停留许久,置办了她日后在北都生活要用的一应物件侍从。即便是应氏为自家娇客准备的嫁妆,也不会比这更周全了。 未免眼前这位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将路白两家百余口人的性命放在火上烤,到底还是先将人都打发出去,亦是没有再安排人出去报信。 瞧着是退让了一步,其实说出口的话也仍旧不甚好听,“应姑娘这般不顾场合地口无遮拦,实不像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孩子。” 周知意轻轻拨开白萱,对着白锡东那张铁青的脸勾起唇角,“白副将这般没有成算,也实不像是路将军调教出来的下属。” 她是不准备也退上一步的,今日在白家人面前都要退,日后她要退的地方便就数不胜数了,话既出口,自然要在其最软肋上戳上一刀,否则这便算是自己输了个彻底。 “这般没有成算,也难怪在朝堂多年毫无建树,只能在忠这一字上下功夫,以求给子侄后辈谋个出路。” “应姐姐。”白萱想要劝上两句,可瞧着这两位,显见得是听不进自己劝的,只是话已出口,她便不能不硬着头皮往下继续,“两位这是关心则乱,可现下还不是乱的时候。” “再拖下去,恐怕要不好。” 白锡东也一向知晓自己是个有勇无谋的,从始至终也都是听吩咐行事,如今事情棘手,唯一能吩咐他的那个高热不退,即便是醒着也未必能吩咐个什么所以然来,便只好将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位的身上。 在白芨寄来的家书之中,一句万要小心对待在短短一张纸上,出现了三回,足见路小将军对她的重视。便只是为了路凌霄,他也能将心中的这口气生吞下去。 “请应姑娘赐教。” 他肯低头让步,便是最好,周知意亦无意纠缠,路凌霄现下的确不好,白萱一刻不停地替他更换额上的冷帕子,也未能将高热降下些许,再拖拉下去,以他如今的身子,只怕是要出大事。 “府医还是要请,最好再去军中请一位可靠的军医。”这点子小事对白锡东而言应当不难,找一位守口如瓶的大夫,总比找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更为重要。 她环视四周,这院子是白府的主院,宽敞得很。宽敞总有宽敞的好处,也总有宽敞的坏处,“调人将这院子围住,没有手令一概不许出入,再有,封锁府门,谢绝外客。” “这恐怕不成。” 为着路凌霄立得这功,前几日皇帝还亲口吩咐了要给他办上一场风光的庆功宴,如今人既病着,这宴自然是办不成了。底下的人知晓皇帝的心思,不论想与不想,终归是要来探一探病的。 也就路凌霄入府这段时间,门房都以来回禀四次了,来访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挡总是挡不住的。 “不成,便是 38. 招供 [] 路凌霄遇袭一时好似只在他入都城当日引起些许风浪,宫中与路家,明面上都未再有一点儿动作。 这样大的功臣在回都城途中遇袭,甚至是受了连入宫回话都不能的重伤,而朝堂却没有一点儿查证的动作,此事透露出的,已不能用蹊跷两字来简单形容。谁也不会以为此事会被轻轻放过,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朝中诸人更是个个提心吊胆。 白锡东这些日子上朝都觉得自己的人缘好了不少,平日连视线都懒得在他身上停留的世家,终于对他假以辞色,虽未明白问询,但那表露出来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这样近乎施舍的和颜悦色,是想要换得他主动透露消息。 至少要换得路凌霄是死是活的消息。 自上回他拿着令牌去了路家,战战兢兢地说完那番话,却被路老夫人再三谢过后,他便将那位应氏女的叮嘱记在心中,哪怕是得罪了这些世家同僚,他也只会用此事事关重大,陛下自有定论,实在不敢妄言来搪塞。 “看来白副将今日又被耽搁在路上了。”周知意看着近午膳时分还未来得及换上便服的白锡东,轻声讥笑,“北陈的朝臣倒很锲而不舍。” 他很不明白这姑娘对北陈朝廷为何这般看不惯,每说一句话都生怕旁人不知她的不满一般,话中带刺。只是想到她是南齐皇后的侄女,他又稍微明白了些许,大约是同姑母关系密切,所以不能如旁的世家子弟一般,对王朝的更迭替换冷眼旁观。 白锡东清了清嗓子,压下心中困惑,没同她说话。如今路凌霄醒着,就坐在她身边看书,谁知方才那句是同谁说的,路小将军既不出声,自己这个副将自然不好多嘴多舌,“少将军今日可好些了?” 他是个粗人,每日下朝必要来问上一句,少将军今日可好些了。他自己也知晓这般问法很是无趣,不过好在路凌霄每次都回得得体,免去了他许多尴尬。 “副将怎地这般客气,久居府中,是我叨扰了,不好再烦您日日来看的。”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早日搬离的意思,白锡东对此不甚在意,甚至觉得荣幸之至,摸着脑袋嘿嘿一笑,“瞧着少将军一日好过一日,属下也能安心些许,否则还不知该怎么同大将军交代。” “本就是我给你添麻烦的事,哪儿有什么交代不交代的。”他放在手中的书,重替周知意沏了一盏热茶,才又开口问道,“今日可有什么消息?” 这问的自然不是外界有关自己的传言,白家被围得严实,路家甚至遣来了自家亲信与白家人打散混在一起,将白府周围都堵了个严实,这里的消息传不出去,外间想要生出是非来都极困难,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新鲜话的。 且白芨上回在宫中回话,也并未将已有疑心之人说明,他们要做那个懵懂无知被人迫害的忠良,有些事自然就只能等着皇帝亲自来查,而至于应查到何种地步,宫中亦有路贵妃盯着,不必他们太过操心。 白锡东自袖中摸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笺,小小一块不过指甲大小,上边的字简单得绝不会叫人察觉出是何人的笔迹。 二。 路凌霄展给周知意瞧了一眼,便将字条引燃,顺手扔在之中,微弱的火舌舔舐着浅白的字条,直至其彻底化为灰烬,散出淡淡的墨香来。 皇帝已然开始调查李杞赦,这并不出人意料。路凌霄平日待在府中并不与人来往,唯在建邺与李老大人有过些许龃龉。思来想去,能在回都城途中着人做出袭击路家人之事,还能将此事做成功的实在不多,李杞赦恰好是其中之一。 周知意自茶盏中倒出一点茶水,淋在笔洗之中,将原本还算完整的灰烬冲散,灰黑的碎屑飘散各处。 “阿意高兴便好。”路凌霄微微颔首,给不明所以的白锡东解释,“将先前准备好的证据呈上去,白芨知晓怎么做。” 所谓证据,便是一直被路凌霄看押着的李氏家仆,边城他抓了不少李氏的人,自是不可能如数送归,终归是要留上几个以防万一。而其实即便手中无人,凭空造出一个李氏家仆于他而言也并非什么难事,毕竟四处安插钉子这样的事,也不止李杞赦一人会做。 …… 路凌霄回都半月后,皇帝遣去各处暗中查访路小将军遇袭一事的人,终于在事发那山的山谷中找到了以野果山泉为生,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刺客余党。 路贵妃在宫中得此消息,忙不迭地着人送来了大夫,只求能保住此人性命,顺利查出幕后主使。 而其实供与不供,那人身后被石块磨得血肉模糊的右肩,及其隐约还能分辨出些形状的家徽,多少也能将矛头指准李氏了,不过李杞赦仍旧沉得住气,便是这般,也未有一点动作。 “你安插的人,做戏做得很是周全。” 那人被关在刑部,接连医治了许多日子才终于有了好转,只是他的口风严紧,一直不肯开口供述。 周知意知晓这是为了让日后的口供更添几分可信,可她实在是等得有些不耐了,路凌霄的伤处一日日好起来,白芨每日回禀的事也越来越多,她闲暇无事,举着一本棋谱看得心不在焉。 好一会儿她才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既遇袭一事是你栽给李氏的,那你可查明那日究竟是何人要杀你?” 路凌霄翻动书页的手顿在半空,像是被这一问问得愣住,不过他的反应一向极快,“北都之中想要杀我的人实在不少,只是不论今次来的人是谁,如今这情境,未免皇上再深查下去连累自己,他们都会不遗余力地将李杞赦着人刺杀一事坐实。” 这般解释实是出乎周知意的预料,她原本以为那场刺杀是他自导自演,还在心中慨叹过他果真豁的出去,连做戏都做得这般真切,伤了手下许多人不说,就连计划都这般周全,全得让人找不出破绽。 现下看来,北都危险重重,那夜路凌霄多半是将计就计,想要请君入瓮,只是如今计划有变,这君,自然也要变上一变。 他不主动开口说那人是谁,周知意也不再追问,只低声道,“那你可千万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否则我日后的日子难过呢。” “我知晓的。”他笑着颔首,似乎只能听得到她话中的关怀,“即便是为着阿意,我 39. 义妹? [] 宫中皇子高热惊厥,皇帝急召御医入宫诊治,虽未说明是哪位皇子身子不适,可没过半日,李杞赦便递了帖子,请见皇帝。这究竟是谁病了,此刻便是一目了然。 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关怀实在算不上是多,以他如今的年岁,宫中子嗣的数目,实际很不必对哪个孩子这般关怀,左不过是看在皇嗣们外祖家的情分上,面上稍作关怀罢了,至于他心中究竟如何做想,谁都猜想不到。 皇子殿中围着那样多的人,真正忧心赵慎病情的,恐也只有李杞赦一人。 天气冷寒,宫中患了风寒的人实在不少,这雪来得也甚是时候,平日里侍候皇子总有不当心的,此刻被路贵妃抓着把柄,一口气尽数发落了,就连皇帝也无话可说。 她白担着抚养二皇子的名声许久,实际赵慎身边侍候的都是他母妃留下的心腹,今日终于能插手他的身边事,路贵妃自是忙不迭地要做这挂名母妃应当做的一切。李杞赦自请入宫自也是为着此事,在宫中培养几个心腹不易,若是此番被打发了干净,他这外孙的性命,便就是捏在旁人手心了。 皇帝不大耐烦去管宫中的这些事,李杞赦絮絮叨叨地说得那些话他也都清楚得很,可因着上回他积极想要给赵慎说亲一事,让皇帝心中很是不满,自然不会再对他多么和颜悦色。 “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皇上当着众人的面呵斥了李老大人,说是他如今自己身上的官司还未理清,便就该消停一些,莫再插手宫中诸事。” 这是拿着路凌霄遇袭一事借题发挥,示意李杞赦安分一些,这般不避人,恐也是想让路家人安心。 远在建邺的路闱上了一封章奏,事无巨细地描述自己在建邺所做之事,其中一句未提路凌霄,这般刻意地遗忘,让亦让事情更难办了几分。 他们父子两人心有灵犀地做戏去为难皇帝,皇帝便就更不好将此事轻轻揭过。 周知意看向方才换好了药的路凌霄,他那脸色比起此前好看许多,背脊上的新肉也慢慢长了出来,虽还有好长一段日子要养,却早没有了缠绵病榻一触就碎的脆弱模样。 这病是装不了太久的,否则就要露馅了。 “这也多亏了路贵妃,若非有她在宫中帮忙,李杞赦恐还要再装上一阵子无事人呢。” 她轻笑一声,事情能这般顺利,路贵妃功不可没。这一家子都算得上是人精,清楚地知晓应当在什么时候折腾出什么事来。起先她还怕自己让路老夫人入宫,那位贵妃娘娘悟不出更深一层的意思,现下看来实在是她多虑了,能稳坐贵妃之位这么多年,果真也是有些本事的。 “姑母一向聪慧。”路凌霄低声附和一句,便就叫屋中的人都且退出去,等待着她的下文。 周知意撑着脑袋,轻声问,“甫一下雪便能有这般动作,想必也不是一日部署了罢。” 北陈皇子成婚之前都可算作孩子,都居于宫中,赵慎名义上还是孩子,可到底年岁大了,冷了会吩咐人添炭,不适会着人去请御医,想叫他染上这般严重风寒,实在不是件容易事。事情这般顺利,路贵妃没有几年谋划定是成不了的。 路凌霄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仿佛这不是件稀奇事,“待我懂事时,姑母已快入宫了,我与她之间实在算不上相熟,自是猜不到她的心思。” “不过只要事情于我们有利,旁人谋划了多久,花了多少心思,又有什么要紧。” 他将两人划归同一阵营,这多少能让周知意稍稍满意,真假先且不论,总归听在耳朵里是能叫人舒心的,“再过几日你这伤也该好转了,白府不好久待,再不露面,外间的传闻也该变味了。” 不过遇袭,救治了这样久,究竟是个什么境况总归要有个说法,一直避不见人,也难免让人疑心这是刻意要挟皇帝。诚然,虽他们原本做的便是这样的事,可也不好做得太过明显,让皇帝的颜面扫地。 周知意放下手中紫毫,对着方才写好的字看了又看,实在觉得变扭得紧,“动作要快些。” 路凌霄拾起桌案上的字帖,唔地一声不知是在应她的话,还是在感叹那字帖,“白萱这丫头的北都话说得很是不错,这手字实在是不成,也就只有你还愿意临她写的字帖,过几日让白家人翻找些好的再练不迟。” “我如今在这白府,与聋子哑巴又有什么分别,白寻些事做罢了。” 除去他与白萱,她也就偶尔能与白锡东说上两句,这位副将在军中多年,除了建邺官话,大约是什么都没有学会。也好在他还会说两句官话,否则他日日过来回禀了什么,自己都还要指望着白萱转述。 “拿些寻常字帖便好,不必特意去寻。” “还有一事。”路凌霄看向她的眼中时常带有笑意,近些日子更是明显得很,“待我回府,你便要挪去对面的宅子小住,那处多是白芨的人,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吩咐白芨去办就是。” 对面那宅子里侍候的都是白府中人,李杞赦这些日子自顾不暇,且也寻不到机会在白府做什么手脚,而白芨一向行事妥帖,挑过去的人都是今日方才得了令挪过去的,他们的家眷皆在主宅,更不怕会出什么事。 “明目。” 周知意看向他,先前定下的明目总要落定给外人知晓。这些日子与他一道住在白府已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好在还能以当时情况紧急,无暇安排她的去处来解释搪塞。待他出了白府,自己却还留在白家,总归是不好听的。 “白家已在准备此事了,你以为白家家主义妹的身份如何?” 他说得小心,生怕周知意不高兴一般觑着她的神色,虽于她而言,与白家扯上关系已然是自降身份的行径,可实际义妹这身份总比义女要好听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