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龙》 1. 神婆 [] 这一日,天边飘来一朵乌云。 杏子正晒被子,抬头瞥了一眼天光,便冲我道:“阿樱,生意来了。” 杏子这丫头术法不济,却通灵三分,能卜人间事,话音刚落,便有人叩门。我丢掉吃了一半的果子,松泛松泛筋骨,正襟危坐起来。 正是春之伊始,几场细雨淅沥沥扫过,春寒便似发过汗的酒意,迷蒙中散了个干净。某个熹微的早晨,酣眠惹得一身倦,廊下小驻,所见皆被绿意染透,方才惊觉,春日已坦坦荡荡来临。 这些年,幸得杏子能干,小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通往门外的小径上,红了的樱桃与绿了的芭蕉枝叶相倚,掩着那古朴的院门,犹如月落山涧又扯来云帕遮面,别致有趣。 然而此刻,这赏心悦目的画幕中央,却杵了个大煞风景的玩意儿,面前这位仁兄便是大千山石头村一带的首富,人唤李员外,生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好似随便一晃就能晃出几斤油来。 这不,人还未到跟前,先甩出一汪横流的泪水,他哭得情真意切。 “薄仙姑救我,救我啊……” 我叫薄樱,薄仙姑是他们对我的敬称,用得着的时候往嘴上抹蜜,背地里都叫我神婆,殊不知,我是担得起仙姑二字的。 其实,我是个神仙。 我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甚隐瞒,闲来常跟杏子吹嘘天上的事——药老是个臭棋篓子,逮谁跟谁切磋;二郎神的狗咬过太白金星的牛,两家还因此生了些嫌隙;嫦娥的兔子下过几窝崽,吃起来很有嚼劲…… 尽管杏子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是会淡淡蹦出那么一句:“说得跟真的似的。” 天地良心,那都是真真的。 “那你为什么下凡?” 每每被这样问起,我便讷口不言,总不能说是被贬下来的,多不光彩,于是只能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是行走人间的第二准则。 第一准则——不可逆改天命。 这些年,因会些通灵之术,便在这乡里干着神婆的营生,平时收妖捉鬼行侠仗义,行事磊落又兼价格公道,十里八村小有名声,乡民们算命除祟看风水,都会来找我,小日子过得是风生水起。 这不,银子找上门来。 李员外,长得跟天蓬元帅下凡一般,有幸承了祖产捐了官,三妻四妾锦衣玉食,活得很是体面。 但瞧这人面相,却是双眉交连,眼神阴郁,薄唇上突守不住财,下巴后缩心性狭隘,再加上面色晄白腿脚虚浮,约莫是个好色无度、刻薄虚伪的秉性。 可即便是这样的人,被锦绣绸缎一裹,再镶金砌玉一番,便也透着三分雍容五分和气,再哭得捶胸顿足,倒像是个货真价实的苦主。 一般像这样的主顾,我都会秉承劫富济贫的原则,翻他个五倍价。 我请他坐下,寒暄几句,他一边擦汗,一边惴惴不安讲述自家后院闹鬼的事。 事情并不复杂,说是前些日子,他家有个小妾不幸病死,死后鬼魂作乱,夜夜扰梦,自述在底下阴冷寂寞,要他下去作陪,员外因此寝食难安,暴瘦二十多斤。 我端详着这厮两腮横肉,便知这二十多斤是瘦在褶子上,左右是单生意,去之前还得要拿拿架子。 “这个嘛……” 我煞有介事掐着指节,时不时瞟下云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瞧你这乌云盖顶的气色,确像是有阴邪缠身,但阴邪也惧刚煞之气,李员外春秋鼎盛阳火未衰,阴邪怎会舍弃妇孺纠缠上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心里有鬼,才会被趁虚而入。” 却听“噗通”一声,这人跪下了。 李员外包着两泡眼泪,委屈得跟小肥猪一样,以手指天信誓旦旦。 “苍天怜见,我家祖上三代都是老实本分之人,年年供奉菩萨放生灵虫,是蚂蚁都不敢踩死一个,哪里敢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哟,若是我多行不义,就罚我……罚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行了行了,你就别诅咒自己个了。 人都说富不过三代,李家出了这等败类,也算是到荫德耗尽,走到头了。 我冷笑着看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将高举誓言的手放下,战战兢兢从袖子里摸出黄白之物,腆着脸笑着:“若仙姑替我摆平此孽,必有重谢。” 破财消灾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拿不拿这钱,不是我说了算。 薄仙姑出门之前必要占卜,李员外也知道这规矩,后退一步给我腾地方,我摸出俩铜钱往天上一扔,落地砸出两声钝响,打眼一瞄…… “吉。” 今日财源广进。 既然天意如此,我乐得顺了这天意,正要揽那钱财,却听旁边传来一声娇喝—— “等一下。” 少女衣衫明艳如不期而至的晚霞,她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玉手伸来毫不留情拍在我捞钱的胳膊肘上。 我莫名挨了打,愣了一愣,不得不缩回手,“啧”了一声,而后好整以暇看着她,等她给个解释。 杏子难得面色凝重,凝眸在那俩铜钱上,明亮的瞳仁闪过一丝惊恐,她严肃看向我。 “凶。” “凶?” “对,是大凶!” 我俩面面相觑。 这人是我徒弟,教她这么些年,阵法符咒剑诀医术都平平无奇,偏偏卜术一骑绝尘,大有后浪推前浪,要将我拍死在沙滩上之势。 这不,她又跳出来跟我唱反调。 按说同一时刻同一件事不可两人一起解挂,杏子是懂行的,但今日她偏要横插一腿,她言辞勒令她师父:“这钱不能拿。” 如我所知,杏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守财奴,所得银两从来藏得紧,就像只迎着暴雪而生的松鼠,恨不得满树打洞藏榛果,生怕哪天饿死在寒风中。 但她只守着自己应得的那份,也从不教别人吃亏了去,正如我收留她,她便帮我生火做饭,我教她本事,她便替我冲锋陷阵,赚了钱平分。 见钱眼不开,肯定是心眼开了。 此时此刻有外人在旁,我这张老脸有些挂不住,隐隐知道她是对的,但还是想挽回些颜面。 “诓我呢,哪里凶,明明是柳暗花明的卦象。” “对你是凶。”杏子强调。 我挠了挠头,对着那铜钱干瞪眼,愣是没看出还有这一层意思。 “杜撰的吧,我可没教过你这个。” “那是你教得不行。” …… 刁徒儿是不打算给台阶下,我脸皮都快掉地上了。 “两位仙姑莫争执。” 李员外抹干净眼泪,上前作起了和事佬,这和事佬拱火道:“不如你俩打个赌,谁赌赢了,这银子归谁。” 这人忒俗气,还以为我是在争银钱,天地良心,我争的乃是为人师表的尊严。 “赌就赌。” “输了你烧一个月的饭。” “一言为定!” *** 站在李宅门外,隐约有种不详预感,今日确实不该出门。 可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李员外不愧首富之名,三代荣膺聚于一堂,宽宅深院,屋宇叠落,园林错落,宝树横生。 大致一望,便见廊腰缦回间,本该春日满满的香甜气象,多出一抹阴森之色。 确有阴人犯禁。 正值晌午,一众妇孺挤在前院大太阳底下,哆哆嗦嗦有如鹌鹑,见着我便双眼放光围了上来,如同见到神仙下凡。 呵,我可不就是个神仙。 不过落了地的神仙也得填饱肚子,我紧赶慢赶赶在饭点儿上来,可不就是为了蹭一顿好的。 李员外颇为识时务,命人搬了桌子到树下阴凉处,布上玉盘珍羞,瓜果茶点,遣家眷去廊下等待,自己则陪着用餐。 我吃了个半饱,忽见一旁李员外正举着筷子发呆,顺着他惊异的目光一瞧…… 咳咳,我这徒弟吃相的确不雅,更进一步讲,就那狼吞虎咽的架势,真真对不住那张艳若芙蕖的脸。 她却浑然不觉,饱食一顿而后打了个响嗝,餍足的神情恰若醉奶的小猫,将要囫囵睡去。 怕她误事,我将茶水推到她面前。 杏子喝茶的模样倒是斯文有余,支着下巴摇晃着杯身,摇出了几分世外高人般的雍容淡雅,她微眯着眼望着西边的楼阁,似心有盘算。 忽将杯子一撂,拔地而起。 正值豆蔻梢头,嫩地跟水葱一般,脸上稚气还未褪去,肩膀也薄,却显现出远超同龄人的气势,她潇洒地抻出剑来,背对着我临风而立,大有一种雏鹰出巢睥睨天下之感。 她侧过脸嘱咐我:“阿樱,你今日不可去西院,听到没有?” 乍一听,这话着实有些犯上。 记不得哪一日,杏子从噩梦中惊醒,便再也没喊过我师父。 她开始有了小秘密,而后迅速脱胎换骨地成长,从一个哭哭啼啼的黏人虫,蜕变成主意坚定的小大人,恨不得旦夕之间便能长得顶天立地。 她撂下这句话,就像是在对我说,她已修成正果能独当一面,可以保护我了。 我虽不指着她一介凡人来保护,但这份孝心令我十分受用,也知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敏锐,最怕被人看扁,于是饱含欣慰地看着她分花拂柳绕过长廊,捉鬼去了。 西边业障尚不成气候,杏子应该应付得来。 倒是早上那卦象,怎么就卜出个凶来。 想了又想,着实蹊跷,便捻了个话梅含嘴里醒神。 斜觑一眼旁边食不下咽的李员外,一双贼眼鬼鬼祟祟盯着西边,双拳握紧 2. 伥鬼 [] 我,原是天上的仙女。 咳咳咳。 其实仙女也分很多种,嫦娥是仙女,织女也是仙女,有人伺候的那种,伺候她们的也是仙女,没人伺候的那种。 我就是那没人伺候的仙女,名唤灯草,原身是西天梵净平平无奇一株灯草,因生长在大雷音寺旁,时常被过往僧侣揪了叶片搓成灯芯拿去点灯,如是稀里糊涂照亮佛陀讲经布道千余载,攒下深厚福泽。 这些福泽日积月累,累出一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造化。 话说命中注定的那一日,天帝打灵山经过,不知是闲来无聊还是心情甚好,竟将一瓶稀世旷露浇灌在我根上,于是我懵懵懂懂开了灵智,提前落地化形。 就此位列仙班。 虽说是被天帝亲手点化,但在汪洋般的神仙中,也是平凡有如我名字一般,好在仙寿无量,无病无灾,日子也将就着过着。 直到有一天,我把天孙弄丢了。 是的,我不仅没人伺候,还得伺候别人,就是那个长了三万岁还不会说话的天帝嫡孙。 四海皆震,众仙哗然。 九重天精锐尽出,上穷碧落下黄泉,茫茫宇宙烟尘浩淼,皆不见天孙踪迹。 追根溯源,只查到天孙失踪当日值守之人是我,我却倚在床边酣睡到巳时。 于是被压到凌霄宝殿,听到天帝遥远的声音,巍如巨厦。 “灯草,你好生令我失望。” 纤尘不染的玉石地面,明镜般照见我卑微的模样,那个渺小的罪仙披枷带锁满身狼狈,与霓虹众仙璀璨的倒影叠在一处,如同皎洁明月映在沟渠之上。 那是本仙子漫长仙途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而后锒铛下狱,鞭笞受罚,几经提审后,落了个渎职之罪。 按律当受洪荒业火,而后打下凡尘从头修炼。可到底不是兢兢业业修来的神仙,这些年不思进取得过且过,连一重金身都未炼成,哪里扛得住业火烧灼,大抵是一场灰飞烟灭。 这仙途得来得不费吹灰之力,去得也是半点不由人。 我缩在天牢角落里等着上诛仙台,心中凄惶无人可诉,光阴日复一日从那一线天窗流逝,恍若生命倒数。辗转难眠时想起这贫瘠的一生,才知什么叫一无所有,掰着指头数来,竟忆不起谁会在意我,而我也不知该牵挂些什么。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未必是什么高深的境界,或许是如我这般过得庸碌无为,过得毫无意义。 好在,上天还是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说是天帝二子喜得千金,他老人家一高兴,一纸赦令免去我业火之苦,只罚去凡间轮回历练,无召不得返回天界。 紫霄云殿掌事兮桐仙君——我顶头上司,替我卸下一身禁制,引我去轮回台,离别时他摇头叹息。 “灯草啊,原以为你是个妥帖的人,才将照顾天孙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竟在掌灯时睡去。” 我死里逃生,又将被贬下凡去,一时哭得声泪俱下。 他看我满面惊惶,心有不忍,又出言安慰。 “哎,算了算了,你也算吃了苦头长了教训,毕竟是天帝亲手点化,也不忍你就此魂飞魄散,便命你将功折罪去几趟人间,找不到青君就不必回来了。” 青君,是诸仙对小天孙的敬称,因年纪小没什么存在感,鲜少人知道他还有个威武霸气的全名…… 帝释青。 我终于知道杏子为何会卜出个大凶出来,原来是好日子到头了。 下凡之前,我还哭哭啼啼扒拉着兮桐的裤腿不情不愿,以为底下是什么龙潭虎穴,结果被一脚踹下。来了之后才知道,这哪里是渡劫,简直是在度假啊。 因是掺了公事,经过那黄泉路奈何桥时,省去了一口孟婆汤,如是,老天爷虽收去我的仙身,却没收掉我的记忆。 待在凡间长到五六岁,稍微能施展开身手,便将所会仙法偷偷试了个遍。 这身躯资质一般,乃普通的木灵根,能用的法术不过了了,但依葫芦画瓢也能摸索出门道,对付凡夫俗子,足以。 于是就势当起了神婆,捉妖捉鬼,算卦挣钱,开拓家业,混得是风生水起。 后来捡了杏子,我开始过上了…… 咳咳咳,有人伺候的生活。 平日只消打打妖怪,教教徒弟,便剩下大把大把的闲暇,插花赏月赌书泼茶,倒是比做神仙时更像个神仙。 至于天孙...... 来凡间几年,后知后觉事有蹊跷。 这么金贵一孩子说丢就丢了,还丢得毫无头绪,至今都没个准确的说法。紫霄云殿重重结界也似空设一般,摄影宝灯愣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扑捉到。 到底谁有那么大本事在天帝眼皮子底下作出这么大妖来,能有这水平,我那日有未睡去倒显得无关紧要,即使我醒着,被那贼人弄晕,也不过一个响指之事。 大抵本仙子只是一背锅的。 再者说,三千世界如恒河沙数,上清境外尚有太清境玉清境,九重天下亦六重天三重天,三重天下是四海八荒,魔域毗连妖界,疆域辽阔,冥界幽深,藏于忘川之外。 相较之下,人界只算得上弹丸小地,他们怎么确定小天孙会不偏不倚流落到人间来? 即便流落人间,九州云野人烟浩渺,凭我这凡人之躯,想找到天孙,跟大海里捞针有什么区别。 怕也只是整我的托词。 既没个方向又毫无线索,我只能随遇而安,先过上十来年安生日子,以抚慰内心的创伤,左右对天上那帮人来说,也就半个月的光景。 可就是这么巧,小天孙出现了,出现在我投胎转世的大千山石头村李家大院西边的小妾房里。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 3. 青君 [] 那人似被我这一跪吓得方寸大乱,紧赶两步过来掺扶,靠得太近,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红口白牙一张一合,发出了人类交流所使用的语言。 他竟然说:“你跪我做甚?” “我......” 我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哪里都不对!!! 若是在天上,这位仁兄多少有些“目中无人”,不仅不回应你,连目光都不会有半分交集,我照顾他那么些年,也没培养出一丝情分,更像是伺候着一个血统高贵的冷血动物。 面前这位却截然不同,只见他眉心攒起,瞳仁震悚,面部肌肉僵硬地向上提起,组合成既尴尬又失措的表情,尤其是那双眼,竟然透漏出从未出现过的...... 人性! 千头万绪在脑中飞快流转…… 是我错认了?可这眉眼与他爹也太过相似。 又或许是…… 他爹在凡间的私生子? 吓! 龙之一族,虽然看起来清高峻冷,其实大都风流成性,最喜扩充后宫繁衍后代。 当今龙太子,也就是小天孙的爹爹,便是个地地道道的风流坯子,婚前绯闻不断,婚后拈花惹草,气得太子妃差点小产,婚后没多久便回了娘家。 天帝为全龙凤两族颜面,严厉斥责太子,太子亦是回心转意誓改前非,夫妻俩勉强没有和离,但也是分居两地,万把年没什么往来。如是便落下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龙蛋,养在天帝紫霄云殿,万年才破壳,这便是后来的天孙。 经历过这些事,听说龙太子收敛了许多,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每过些时日,便会有绯闻轶事不胫而走,虽真假未知,却足以令九重天那位颜面扫地。 我被这联翩浮想惊得眼冒金星,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身子一歪坐在小腿上。 撞破上层密辛,可谓是大大的不吉利,万一龙太子想要瞒天过海,我岂不是小命不保? 该如何装聋作哑才是。 脑中八卦声振聋发聩,面上还是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 虽然但是……先得问清楚。 由着他礼貌地将我扶起,不甚利落地拍干净身上尘土,方撑出个善意的笑容,对那小兄弟道: “方才眼花拜错了人,贻笑大方了,敢问少侠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少年拘谨地退后半步,像是生怕自己“痨病”传染了别人,他的声音正是十来岁的软糯,带着些捉襟见肘的怯意。 “我只是个路过的,见此处鬼气森然,疑有阴人犯禁,便自作主张过来看看,并非有意私闯贵宅。” 似要急着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将手中之物呈给我。 这一抬手,空荡的衣袖滑到肘间,露出枯瘦的手,肘下一片火燎的疤痕触目惊心。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掌心正托着个精致的收妖葫芦,一拃长,一寸宽,卡口镀了银边,环上坠着个漂亮的五福络子,是杏子心爱之物,平日里别在后腰,经常被人调侃是酒葫芦。 “我来时,正见一位黄衣女侠用这葫芦收鬼,可鬼魂怨气太盛,将她震晕了过去,便出手镇住了怨气,封住葫芦。” 少年底气不足,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还在纠结自己私闯民宅的过错。 救人跟做贼一般。 掀开葫芦盖瞄了一眼,那女鬼嚣张的怒气立刻喷涌出来,只得立刻封紧,又附上两贴镇魂符,这才安宁。 再进屋去瞧杏子,正睡在墙下半死不活,探印堂,三魂将离。 看来是小乔一尸两命的缘故,挣扎得格外猛烈,杏子一时大意马失前蹄,被厉鬼反伤。 或许这便是冥冥中的注定,杏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我踏足西院,可我若不来,再多一炷香的时间她便要神魂散尽。 也不知有没有算清楚,那凶挂到底是冲着谁。 我将聚魂符点在杏子额前,镇住将离的魂魄,回头见那少年悄无声息立在廊下,正将我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屋外艳阳将他周身包裹,模糊了轮廓,显得不再那么羸弱,一身皂衣墨如苍山,凌乱的头发散在脸颊,那双朦胧的眼便似孤鸥掠过苍茫大地,飞星游走在薄雾浓云间。 忽记起初到紫霄云殿的那些年,小天孙爱看云彩,我时常陪他去不周山颠,去看那笼罩在人界上空的浩淼烟尘。 每当金乌与玉兔东斜西沉,阴阳分割天地,一半光明一半幽暗,翻腾不息的流云折射出磅礴气象,云蒸霞蔚万紫千红,美得惊心动魄。 我守在他身旁,看他安静地捧着脸颊,墨瞳中倒影着溢彩流光,仿佛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小仙童。 那时也会想,都说小天孙机缘未到灵窍不开,三千年来跟个榆木疙瘩一般,愣是一个指头没长,一句话不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我。可他若哪一日开了灵窍,成了个健全的孩子,那他长开了,会是个什么模样。 如是,便已了然。 我缓缓向廊下走去,森然鬼气被日光一寸寸剥离,他青涩的面庞逐渐清晰在眼前,只是那眼神忐忑游离,像一只没有脚的鸟,无法落地。 心间一阵突兀的狂跳,那些无用的猜测尽数散去,思绪瞬间澄明。 我不知怎么就笃信,这人便是青君。 只不过这个青君,早已不是那个心无一窍的小天孙,他是另一个人,一个崭新的凡人。 青君投胎了! 这真是个……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消息。 搞不清楚曲折原委,但见他身着道袍,当下应该是玄门中人。 可这模样着实寒碜,虽说身后的宝剑价值不菲,可这形同槁木的身体和凄徨无措的神情,都在昭示着他悲 4. 兮桐 [] 杏子回了魂,随我回去,一路上她都在纠结占卜之事。 “怎么会这样?”她一遍遍复盘,平生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卜术产生怀疑。 “阿樱,这不可能,我明明记得那凶兆是冲着你的,怎么差点把我给送走?” 巧了不是,我所解出峰回路转有惊无险的卦象,竟然是冲着杏子的。 正应了那句盲人摸象,我俩瞎子一般摸索着未来,她摸到尾巴,我摸到腿肚子,谁都没把握住重点。 哪个能想道,真龙之子就这么突然现世,命运重新洗牌,两枚小小的铜钱,能卜出这些,已经算是小材大用了。 我忧心忡忡默不支声,杏子偏着头,有些不服气地看着我:“不过还是你厉害,这回赌输了,下月的伙食我包。” 我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留下的时间还剩多少,看着面前神气活现的女娃儿,一时有些舍不得,伸手捋了捋她头上的呆毛:“其实你也没错,只是我卜得近,你卜得远,不算你输。” 杏子眼中浮起一团疑惑,瞬间警觉得跟个兔子一样:“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阿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并不知道。” “并不知道?跟我讲讲……” 她突然十分无赖地贴在我身上,将我挤得无路可走,不得伸手将她支开。 “哎呀哎呀,福祸旦夕更改,吉凶亦是一样,过几天指不定怎么着,没准你就赢了呢。” “我赢了你岂不得倒大霉,算了,我宁愿给你做饭去。” 她叉着胳膊,肩膀往下一塌,撅着嘴道:“就不该打这赌。” 是夜,杏子睡得酣畅淋漓,呼噜震天响。 趁夜静无人,我偷偷点了蜡烛去西屋,掩上门,做贼似的在墙角暗格里抽出个小匣子,拨开银钱地契,捡出个镶着宝石的旧戒指,用绢帕擦拭干净,戴在手上。 狭小的窗格露出高悬的月,银光泄地冰凉。 西屋鲜有人来,因我时常打扫,窗明几净。 三清圣像高悬当中,请香竖立在金炉,烟气袅袅如云似海,掩着那高贵的神祗沉默又高远。 长跪案前,恍惚如庄周梦蝶,不知身在梦中,或是已经醒来。 回忆起那日跪在凌霄宝殿,草木寸心,寸寸绝望。凡间历经十数载,遥远的心事渐渐淹没在红尘琐事中,倏尔回头一望,却还能咀嚼出淡淡的苦涩。 手中戒指散发着冷光,一丝仙力幽幽燃起,凝在指尖,虚空中绕几个来回,现出个繁冗的通灵符,散进灰烟中。 通灵符通的自然不可能是天帝,只能是那个亲自踹我下界的我的顶头上司——兮桐仙君。 等了有一会儿,烟云缭绕中逐渐显出个虚影,轮廓分明色如蝉翼神形兼备,连披散的头发、敞开的衣襟、迷离的眼,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 我知人间年岁于天上那帮闲人来讲只是弹指一挥,却不知这一挥间又发生了什么沧海桑田的剧变,那个平日里总是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兮桐仙君,怎得落拓成这副模样—— 鞋没穿,外袍也没见,只裹了件中衣,衣带没系牢,露出白花花一片胸膛。 简直辣眼睛。 我不得不捧手挡脸,以示尊重。 “仙君请自重。” “自重?” 兮桐仙君原本正打着哈欠揉着眼,听了这话忽地瞪圆了眼,叉着腰开口便骂:“是本仙不自重还是你不知廉耻,大晚上烧什么通灵符,也不算清楚时辰,我这刚迷瞪一会儿就给我从被窝里薅过来。” 天地良心,我怎么能算得到天上的时辰,兮桐本来脾气就不好,这会儿起床气有得烧了。 不过就找着青君这件事的重要性来讲,也值当牺牲他的春秋大梦。 “仙君见谅,属下有很重要的事情跟您禀报。” 当年兮桐仙君将这枚戒指丢下界,便是为了方便传递青君的消息,我清了清嗓子,献宝一般将这个炸裂的新闻据实相告:“属下今日外出时碰到个少年,与青君颇为神似,属下怀疑……” “什么?”兮桐突然打断我说话,神情凝重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未时。” “何处?” “凡界大千山石头村李家大院小妾房中……” “哦。”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兮桐并没有显现出该有的惊喜,反倒是有些迟疑和慌乱,光怪陆离的表情在他面上一一闪过,他伸出手开始掐算。 “怎么早了?”我听见他小声嘀咕。 “什么早了?” 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他也不解释,皱着眉头卜了半晌,眼神慢悠悠落在我身上,没有只言片语。 我被他瞧得毛骨悚然,默默咽了一下口水,接着方才未完的话说道:“额……属下虽无法确定其身份,但觉十分蹊跷,便先来告诉仙君,请仙君速速派人增援,切莫错失寻找青君的一丝线索。” 我陈述完毕,便等着兮桐答复,他却迟迟没有回应,眼神迷茫看向前方,似有些心不在焉。 可能真的是起猛了,一时半会脑子不好使。 我催促他:“仙君?仙君?” 兮桐游离的思绪慢慢回归,看着我冥思好久,驴唇不对马嘴道: “好说好说,小殿下一切可好?” “小殿下?” 敢情方才我叨叨半天,兮桐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纠正道:“属下如今凡人之质,尚无法确定那少年身份,还请仙君派人详查,以免闹出乌龙。” 说到底还是怕私生子的事成了真,谨慎些不为过。 却见兮桐心不在焉点了点头:“嗯,所言有理,我这就将喜讯奏报天帝。” …… “诶,不是……” 兮桐这耳朵打苍蝇去了不成?我也没说那人是青君,万一搞错了谁担待得起。 正要继续解释,却见他抬手迅速捏了个决,似立刻马上急不可耐要终结这次通灵,火烧屁股般逃之夭夭之前,他撂下一句话:“你且好生照顾小殿下,切不可让他有任何闪失!” 烟雾崩塌如玉山倾,兮桐的身影随之溃散,仿佛时空之门砰的一下摔在面前,徒留我独坐凡间一脸迷茫。 “通个灵要你钱还是咋的!” 我被堵了个胸闷气滞,指着虚空咆哮起来:“急着投胎啊你!好歹也让我把话说完,青君他他……他投胎了!还混得不咋地!被人给打了你说气不气,还有他都张口说话了,苍天呐你都不知道多吓人!这些一手八卦都没仔细听,是脑袋走水了就要去奏报天帝,等见着真人了吓你一大跳去吧!” 我一面跳脚,一面气喘如牛。 香火散尽,室内空气澄明,怒火渐渐淡去,思绪也清晰许多,后知后觉哪里不对。 事关青君,兮桐这么个人精不可能这么敷衍了事…… 正待细思,外头忽然狂风大作,咣当当将窗户吹开,然而也只是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院中大柳树张牙舞爪摇摆着身姿。 寒意扫过皮肤,脊背微凉,职业敏感迅速在脑中集结出答案——有鬼借路。 我追出门去…… ****** 次日一早,我携杏子潜入驿道旁同福客栈。 是的,我将那树叶赠与那少年, 5. 桑染 [] 少年名叫桑染,桑叶染成秋罗色,是个好名字。 循声望去,正有个墨发长眉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 墨发,元阳鼎盛,长眉,福祚绵长,既老又年轻,这人不简单。 桑染能将鬼魂封入葫芦里,道行肯定是有的,但以他真龙之质,又刚好走了玄门,总不该只有那一点本事,许是开蒙晚了些。 却看他师父,骨架宽大体格壮硕,下颌粗犷与脖子同宽,眉骨高耸,双目精深,本是个威武凶骇的面相,却端出一副温良恭俭的神态,略有些违和。 这人一来,桑染原本微弱的气场就更加低迷,他微微耸肩,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如此更加耐人寻味,又想起昨日他脸上的指印和提起师父时紧张的神情,莫不是这师父当得太过严苛,将他唬成这般怂样? 正凝神思索,鼻尖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夹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有古怪。 一旁低头扒饭的杏子不知为何搁了筷子,鬼使神差从布袋里摸出俩铜钱,抛下又接住,定眸一验。 “大祸临头。” 她卜得莫名,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一听这乌鸦嘴呱呱便头疼,偏偏还特灵验,不得不听,只得问她:“祸在何方?” “东。” 杏子的目光越过我肩头,望着那一师一徒的背影和布满鬼瘴的天幕,最后落在我额间。 “哎哟,阿樱,有人妨你,你可得小心。” 我摁着狂跳的右眼皮:“妨就妨吧,多大点儿事儿。” 倒不是我举重若轻临危不乱,自我投胎以来,一向福泽深厚逢凶化吉,若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祸临头,那一定是带天孙回南天门的征兆。 看来我与杏子的师徒缘分也就这几日的光景,只盼大祸临头时,叫我金光叱咤原地飞升,闪瞎杏子狗眼。 最好多磕几个响头,叫她不信我是小仙女下凡。 不过我寻思着还是要交待些后事,便附耳将房契地契以及存钱的暗格跟她说了一通。 杏子听完一脸古怪:“在西屋第十二块墙砖底下,我早就知道了,干嘛说这些?” 如是便轮到我震惊了。 我知道杏子鬼精,却不晓得这些年都将钱藏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知己知彼,而我却不晓得她藏钱的位置。 没找人牙子将我发卖掉,我简直要感谢她。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回她道:“你不说有人妨我,万一我有个好歹……” 万一有个好歹,你也可以仗着这钱和房过好这一生,不用再去颠沛流离讨生活。 杏子一怔,面前的饭菜突然不香了,她漂亮的杏眼蒙上一层雾水,嘴角撇下,似有煽情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又转,又被哽咽着咽下。 然而心一狠,张口又是一顿抢白:“谁稀罕,你若诚心要死,把这个留给我。” 她指的是我手上的戒指。 不愧是我徒弟,眼光如此刁钻,这戒指可比那些房子票子值钱多了。 “个没良心的,早盼着今天了是吧!” “哼!” 杏子撅着嘴,低头继续扒饭,眼泪却一颗颗噗哒噗哒往碗里掉。 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孩子,平时大大咧咧惯了,还真见不得她吃这眼泪拌饭的样子,我于心不忍,不得不哄她道:“逗你玩儿的,你师父我天神下凡,哪里这么容易嘎掉。” 杏子一边红着眼往嘴里塞饼,一边斗气般嘟囔:“早一日晚一日,早晚有一日,散伙就散伙,这世上谁又离不开谁,你丢下我我也照样活。” 我被噎得无话可说,知她这是心病又犯了,赶紧打住不提。 却见老板娘慢悠悠踱来,递了壶酒给我。 我闻了一下,仙人酿,这可真是铁公鸡拔毛了啊。 老板娘已然换了副面孔,软语娇嗔倚在我身上。 “阿樱你放心喝,羊毛出在羊身上。” “几个意思?” “嗨,方才那俩道士退房了,我怎么好意思算你二两银子的荷包蛋,咱们做的是正经生意,向来童叟无欺。” 意思是剩下的钱就不退了呗。 “退房?” 我看着那俩道士离去的方向,这前不扒村后不着店,他们若去东阳山,今晚要在哪里歇脚?跟踪起来可就麻烦了。 “不过退房便退房,行李却撂下了一些。” 老板娘媚眼如丝扒拉了我一下:“你们不是说要报恩,不如帮忙捎带一下?” “正合我意。” 我亲切地与老板娘握了握手,拎着酒壶上楼去。 到了楼上才知道,这对师徒只开了一间房,师父人高马大睡床上,徒弟两张椅子拼在一起,蜷在墙根儿凑合着过夜。 落下的行李并不多,大概也就两件旧衣裳,一支烂笔头,画满符咒的黄纸包着那桂花叶子,还有两卷破书。 看着那补丁叠摞的外衣,又想起早上老道一身体面的行头,不知天上那位看到这一幕该作何感想,反正我是有点想将他暴捶一顿。 趁杏子将物品归笼到一起,我背着手在客房四处踱步,这里还残留着些许不可言说的味道,像是久病将死的牛马散发出的酸臭味。 回想起那老道红润的脸色,不应该啊。 心里发毛,也没什么头绪,顺手翻检行李,拎起那两本书,一本讲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狗屁不通的伦理纲常,一本固基培源的道法要领,里头还夹着张纸,写着人剑合一的心法。 如此倒是蹊跷。 但凡是有点资历,都能看出小天孙,也就是桑染资质的优越,怎么会十二三岁的年纪还在看固基培源的书,既然还在固基培源阶段,又何需人剑合一这么高深的心法。 那老道在饮食起居上苛待,精神上荼毒,道法又不会教,不是蠢就是坏。 我撇了撇嘴,将书扔回去,却从里头掉出个物件,拾起来一瞧,是个簪子。 簪子由墨玉雕刻而成,一端镶着圆形金兽面,样式古旧,是个老物件儿,颠在手里并不沉。 昨日的桑染,身边统共两样值钱的东西,一个是手中的宝剑,另一个,便是发间这墨玉簪子。 杏子弯腰将桑染的衣服摊在床上,剩余物品皆归置在上头,打算折起衣裳四角叠成个包裹,塞进随身携带的花布包里,抬头见我拿着簪子苦思冥想,便摆出一张嫌弃的脸,“咦”地一声拉出怪怪的尾音。 “怎么了?” “这簪子看着怎么这么晦气。” 她皱巴着眉,向后退了一步,就像看到什么污秽之物。 这位乌鸦托生的小神婆嘴巴跟开过光一样,我不得不仔细审视手里这玩意儿。 墨玉不甚通透,玉质中飘满黑沉沉的棉絮,看不清个所以然。走到窗边,对着阳光再三打量,终于发现簪子镶金的那头似乎更通透一点,里头似有文章可做。 金兽面与玉石卡得十分紧致,难得的金 6. 孤儿 [] 东阳山位于大千山东麓,奇石兀立,峭壁生辉,远远看去披云揽霞影影绰绰,仿佛笼着轻纱的神女俯看着沧桑人间。 除却高耸入云的主峰,余下山峦更是臃肿浩大,起伏绵延几十里,拦截北上的湿暖气息,落地成雨,滋养了浩瀚生灵。 于是山下植被便似大地的苔藓般铺陈开来,无尽乔木拔地而起,荫下藤缠树绕生生不息,犹如一张泼天绿网,将一方水土捂得严实。 想在这样一座森林里找到鬼瘴的源头,如大海捞针。 但想找个人,也是一样。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便如这般。 我与杏子兜兜转转小半个时辰,不但一无所获,还差点迷失了方向。遂决定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好在杏子记得布鬼瘴的位置,于是便沿着林间小溪一路朔回。 走到半路,遥遥望见山顶云泽雪崩一般坍塌下来,刹那间天昏地暗。雾气在绿荫间翻滚,原本不见天日的树林更加深沉,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远处传来闷雷之声。 纵然今春多雨,这般物候也不是四月的大千山该有的情景。 “阿樱,这是怎么了?” 到底是个没长大的女娃子,被雷声一吓,紧紧绞住我胳膊。 这般小鸟依人的模样我见犹怜,差点叫我忘记昨日是谁与那厉鬼大战三百回合。 鬼都不怕的小神婆,竟然怕打雷。 我趁机显摆起自己见多识广。 “有人要遭渡劫,这是天罡霹雳。” 此时雷云还不成气候,真是到了渡劫的关卡,墨云如瀑但见金光叱咤,那才叫惊悚。 “渡劫?你是说,有人要飞升成仙。” “未必,渡劫是筛选,亦有可能是惩治。” 雷公电母一对忙人夫妇,三天一小劈,一月一大劈,精怪那么多,个个都能劈成神仙,天宫早就仙满为患了。 不过今日这云头,倒是有些讲究,他若劈那老道,便是惩奸除恶,若劈了杏子,那叫老天不长眼,若劈我和小天孙,便是我们登天的阶梯。 这就给安排上了?兮桐仙君不愧是天帝身边的大红人,办事效率果然高啊。 我暗自揣测。 该赶的路依旧马不停蹄,不一会儿,便来到溪边一颗大榕树下,这榕树老根盘虬如龙卧,新枝蜿蜒如蛇走,寄生藤蔓洋洋洒洒一片绿,仔细瞧,那底下依稀掩着个裤腰粗的树洞。 洞口鬼气腾然,鬼障的源头便在此处。 杏子朝洞中摸了一把:“坛子还在。” 看来桑染他们还未找到这里来,如此只消找个地方藏身,等上个把时辰,待那两人现身,再随机应变。 却听“咻咻”声起,两道飞影闪电般朝树下袭来,我拧身一躲,指尖夹住一黄符,却没有拦住另一道径直落在杏子身上。 定身符。 杏子被定了身。 身后灌木丛窸窣轻响,脱出个形销骨立的影子,消无声息仿佛与草木融为一体。 大雾下那人轮廓极其模糊,幽幽踱来,像个腾着湿气的水鬼。 直到我看清楚了他,他也看清楚了我们。 是桑染。 十来岁的年纪,还不懂得如何藏起心事,惊讶都写在脸上。 他微微睁大眼眶,像是在说,怎么会是你。 这……我该如何解释…… 杏子被定了身,还维持撅着腚手摸树洞的不良形象; 树洞里放的是一个坛子,里头困着几个未经超度的鬼魂; 是我支使杏子淋了些生狗血进去,以激发鬼障弥散在整个森林。 抓贼抓赃,人赃俱获。 天知道桑染怎么就这么快找到这里,明明始作俑者都差点迷了路。 所以他已经探过树洞中的虚实,知道是有人故意布下了烟雾弹,于是将计就计躲在一旁,就等着我们现身。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竟然也耍心眼儿。 “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我一面腆着老脸打招呼,一面不慌不忙摘下杏子身上的定身符,将她扶起来。 少女立刻缩到我身后,娇羞得跟个鹌鹑一样。 桑染的目光徘徊在我俩身上,又看向树洞,是谁布下这鬼瘴,不言而喻。 “误会,都是误会。”我此地无银地辩解。 “昨日少侠救下爱徒,鄙人感激不胜,便想要报答,正巧我这徒儿......” 我看了一眼身后羞答答的女汉子…… “我这徒儿占卜到……大祸将至!” 杏子点头如捣蒜。 目光交汇,我承接到杏子满满的信任,便心安理得肆意发挥起来。 “是她自作主张,施下鬼瘴引你前来,好协助你度过危困。” 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择干净,杏子气急,直掐我的胳膊。 “胡闹!”我呵斥她:“这不是给人裹乱吗?人家道士是学的就是五行之术,必然通晓世事奥妙,哪里轮得着咱们操心。” “你……” 杏子难得嘴笨一次,无端做了替罪羔羊,脸涨得跟猪肝一个颜色,若不是记得自己还在装淑女,恨不得上来咬我一口。 一顿瞎掰半真半假,也不知道他能信几分,其实几分都无所谓。 鬼瘴势大危害却极小,坛子里的鬼魂也被封得严严实实,我与杏子杵在这里,算不得奸邪,也不像妖魔,勉强够得上妇孺。 所以他应该能看明白,这充其量只是个恶作剧。 于是桑染收了剑,胸膛起落间,悄然叹了口气。 他本就瘦,肩膀塌下来便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颓丧,眼中浮现出零星的失落,又被轻描淡写埋进沉默中去。 他垂下眼睫,转身便要离开。 云压得更低,便在此时降下雨水来,我自知惹得他不快,急忙厚着脸皮跟上去。 “小兄弟,要下雨了,这树林广袤,你可有歇脚之处?” 桑染不再如昨日那般和气,黑眼珠直直看向我,似有意提防,停顿了一会儿,还是礼貌地回答:“师父在前面等我。” 聪明的孩子搬出长辈来,一般是为了以打消坏人的觊觎,只是他还搞不清楚到底哪个是坏人。 那老道到底什么打算?我抬头看着黑压压的云头。 “我见这云彩古怪,像是要下暴雨,听说这片林子常有猛兽出没,要不我们结伴而行,彼此也有个照应。” 桑染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方才想起来,明明是我们故意引他前来,还说什么担心这林子危险,这岂不自相矛盾嘛。 还好只坦诚了一半,于是替自己找补:“啊哈,我这小徒儿委实淘气了些,回去是该好好管教了,害得我们来回颠簸,哈哈。” 杏子抱着坛子从身后追来,听到这些话不服气了,扯着嗓门大喊:“阿樱你好不要脸,昨晚上不是你一夜不睡围着客栈转悠了一宿,这里头的鬼魂也是你在官道上捉的,天还没亮就将我薅起来替你跑腿,怎好意思让我一个人背锅。” 额…… 这下好看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尊严共人品鸡飞蛋打。 好在我道心坚定,迅速把脸从地上捡起来。 “怎么说你师父呢。”我摆起架子,尝试以长辈身份压制她:“是你本事没到家,连超度都做 7. 点拨 [] 我听得真切,这的的确确是渡劫的雷声。 山洞深邃,不见一人,桑染连唤了几声师父,无人回应。 看样子他是在这儿得了老道吩咐,出去寻找鬼瘴源头,也不知那老道去了哪里。 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冷风嗖嗖往洞里灌,勤劳少女左瞻右顾,角落里搜罗来干柴,在避风角落垒起个不大不小的火塘,先垫干草再叠枯枝,叠成个蓬松的小塔,火石敲了火星子进去。 少女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子往里吹气,火星子带起火苗,攀着枯枝越烧越旺,不一会儿哔哔啵啵燃起篝火,幽暗的岩洞如同被朝阳破开的山谷,融融一片暖。 她十分得意地拍了拍手,从地上站起来。 桑染迟疑着向这边走来,他已在洞里寻摸了一遍,无功而返。 杏子套了一路的近乎,自认为与美少年已经有些熟络,便喊他来烤火:“快过来坐呀,这边暖和,衣服都湿透了。” 毫不意外,桑染很见外,他站得离火塘老远,腿脚有些迈不开。 杏子嫌他磨叽,大大咧咧跑过去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扯到边上。火塘附件有一块石头,虽不平整,但也宽阔,少男少女排排坐,当下枯山恶水也锦绣怡人起来。 尤其是桑染,绚烂的火彩跳跃在他脸上,一脸病气被光华掩盖,恍然似天人降世。 杏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眼看直了,可嘴巴偏要找点茬才痛快。 “怎么瘦的跟骨头棒一样,拉着你都硌着慌,莫不是生了什么病,我们家阿樱医术贼好,要不让她替你把把脉?” 桑染便望了过来。 正逢大雨瓢泼凄风阵阵,几块柴木散尽毕生余热,隔绝出一方暖融融的天地,黑暗被摒弃在身后,泥泞的人间有了生机勃勃的温暖。 然而这光,依旧没能照进他那烟雨蒙蒙的眸子里。 以前的小天孙,眼中只有冷漠。 你也说不清楚他是听不懂,还是听懂了但却漠不关心,他日复一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未多看别人一眼。 现在的桑染,眼底全是是冷清。 就像早已习惯了命运的捉弄,挣扎都是徒劳,努力终将白费,于是藏起希望,将自己隔离在一片无痛无感的不毛地,告诉自己一切都不必在乎。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替他把脉解不了他的心症,他更不会将手递给我——无论年纪还是道行都高于他的潜在的威胁。 而他所仰仗的师父,并没有依照约定在此等他。 他眼中提防分明可见,我只能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何须把脉,望闻问切,首先一个望字,我见少侠眼下发青,眼中血丝遍布,是不是经常彻夜难眠,噩梦不断,常梦见孤魂野鬼向你索命,早上起来还会心悸烦闷,盗汗不止。” 少年身形一滞,略带讶异地看着我,疑惑与警惕交织在眼中。 果然被我猜中。 我坐在他对面,捡起一根枯树枝,将火拨明,杏子在一旁喜滋滋念叨:“你看,我就说我师父厉害吧,一眼就能看出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虽说平日里没规矩,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忍不住引以为豪,她转过脸问我:“阿樱,这个病症是个什么来头,要怎么治,你待会儿能不能给写个方子?帮他简单调理一下?” “这个嘛……”说来话长了。 抬头看着洞外纠结的雷云,闷闷作响迟迟不发,像是红尘污瘴淤积出一个巨大毒瘤,将败不败,只待时机成熟疮口溃烂,便要以那雷霆万钧之势,除尽污秽,涤荡青空。 也快到了,我伸了伸懒腰。 “方子不必写,过了今日,一切都不足为惧。” “又卖关子。”杏子噘嘴以示不满。 有个精力旺盛的鬼精灵在,便似一轮红火火的太阳,照得哪里都生机勃勃,她又开始叽叽喳喳缠着桑染讲话,桑染时不时敷衍一句,收拢的肩膀也渐渐放松起来。 勉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便这样过了大半个时辰。 已至正午,雨水未有停歇之意,黄白游还未现身。 我动了动鼻尖,搜寻着山洞中若有似无的味道。 若老道寿岁上的矛盾真的是用禁术动了手脚,那他此刻该如何布置,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呢? 又会躲在哪里? 一番审时度势,我凑到杏子身边,来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看这势头,雨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总是闲着,为师考考你课业。” 少女脸上飞扬的神采瞬间消失,像是在看着一扫兴的怪物,我佯装不知,给她添堵: “我只是听着这闷雷不止,却又劈不下来,忽然记起一故事,想跟你探讨探讨。” 说起故事,杏子果然兴奋了,捧起脸做恭听状,一直盯着火塘的桑染也抬起头。 我便娓娓道来。 “从前有个邪修,道貌岸然却包藏祸心,坏事做尽积恶难返,被天劫追杀,他算到自己大难临头,便收了一帮徒儿,每当厄难将至,便选一徒儿外出游历,暗地里动用转圜禁术,让徒儿替自己承担天劫,又将徒儿的福报转圜到自己身上。” 杏子知道我在指桑骂槐,眼睛眨了一眨:“这人好不要脸,畜生都不如。” “那为师考考你,若今日我将要遭遇雷劫,想拉个徒弟替我消灾,那该怎么做?” 杏子圆眼一瞪,猝然坐直:“阿樱你要是存了这份心,这辈子别想再吃我做的猪脚饭。” “就考考你,又不是真的。” 我朝旁边垂头拨火的小蔫巴努了努嘴,她才恍然大悟,明白这是说给旁人听的。 来时一路,我都在跟杏子讲解偷天换命的禁术,杏子也算是略有了解,她清了清嗓子跟我搭腔: “这个我知道。首先,要瞒过世人,找一个替罪羔羊,最好是年幼无知的那种,断去他与外界的链接,以便抹去他存在的痕迹,即便他死了,黄土一埋无人追究。” “其次,要瞒过鬼神,需动用转圜禁咒,将自己生辰气息连带业障日积月累转渡转到徒弟身上,算准时机埋上引信,譬如说将藏有替身傀符的发簪,戴在徒弟头上。” 桑染正发愣,听到发簪两字,不知想到了什么,迷茫地看了一眼杏子。 他今日碰巧只用发带束起头发,也不知那老道是否留有后手。 杏子继续道:“最后,要在徒弟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设下引劫阵,引徒弟走踏足其中。自己则遮掩气息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天雷便会错认目标,劈错好人。” 说完这些,杏子停顿了一会儿,目光锁死在那张神情恹恹的脸上。 然而桑染却毫无知觉,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好似外界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躁动火光在他脸上漫游,张牙舞爪妄图挑逗他的低迷的生气,却又铩羽而归。 我与杏子对望一眼,决定再接再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