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燕》 1. 重生 [] 昭元二十五年,定北侯府,沉香苑,一位背着药箱的太医匆匆赶来。两刻钟后,太医对众人摇了摇头,苑内渐渐传来了低泣声。 外间有两位老妇人正在说话。 “侯爷还在边关打仗,若是知晓了此事,可该如何是好?” “先不要告知侯爷。” “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您可要稳住啊,整个侯府就靠您撑着了。” “扶我进去看看。” 床幔掀开,床上躺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妇人。此刻她面色苍白,了无生机,一动不动。 云意晚感觉腹中像是有一把剪刀在搅动,痛到无法呼吸。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她想她大概就要死了吧。 可直到此刻她也没想明白,她为何突然就不行了。 她怀孕四个月了,前两个月腹中的孩子把她折磨得不轻,她几乎日日吐,缠绵在榻。最近这半个月总算舒服了些,能吃能睡,也能在院子里活动活动。 两个时辰前,她用了一碗鸡汤,看了半刻钟书便去睡了。 睡前一切都是正常的,她身体也没有任何的不适。可在睡梦中,她突然觉得腹痛难忍,痛到说不出话来,痛到动弹不得。 她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大夫来为她诊脉,接着来来去去很多人,最终这些人又都离开了。一切恢复平静。 而她,也快不行了。 回想她这一辈子,出嫁前,一直过得平平静静的。 父亲世家旁支出身,高中两榜进士,颇具才华。外放多年,三年前回京,任职户部。母亲身份更是尊贵,永昌侯府庶女。他们乔府在权贵如云的京城虽算不上门第显赫,但也绝非小门小户。 作为云家嫡女,她打小衣食无忧,读书识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活富足。 只是,当舅舅家莹表姐难产而亡时,打乱了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 从未透露出让她嫁入高门大户的母亲突然逼着她嫁入定北侯府,让她去照顾表姐刚刚出生的儿子,就连平日里对她和蔼可亲的父亲也同意了此事。 侯爷常年征战沙场,长得高大魁梧,面容冷峻,身上带着肃杀之气,让人难以靠近。她一见就心生惧意,不敢看他。 外界传闻他很喜欢表姐,书房中藏着表姐的书画和绣品,对唯一的儿子更是珍爱有加。上门给他说亲者无数,全都被他以亡妻去世不久为由推拒了。 即便如此,位高权重的他还是为了年幼的儿子答应了这门亲事。 他果然是被迫与她成亲,成亲一年,白日里他甚少言语,晚上更是粗鲁让人难以忍受。作为他的妻子,她也从来没能得到他的信任。 虽她嫁入了侯府,但表姐留下的孩子他从不让她见。那孩子养在了麒麟苑,院子里有重兵把守,伺候的丫鬟嬷嬷无数。她嫁过来一年,竟然从未见过那个孩子,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不仅不让她见,她每每提及,他脸色都不太好看。渐渐地,她不敢再提。 她脾气向来好,也很知趣,本不该去触碰他的逆鳞。然而,母亲那边却时常提醒她来侯府的目的,催她去照顾表姐留下来的孩子。 有一次,被母亲催得紧了,她趁着他不在府中,去了一趟麒麟苑。 他回府后发了好大的火,也是成亲来第一次冲着她发火。 那时她便明白了表姐和表姐生的儿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敢再去触碰。 她心中不是没有疑惑的。既然他不愿让她去麒麟苑看孩子,当初又为何要娶她?娶她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她来照顾孩子吗? 或许,因为她与表姐有几分相似的长相? 后来她被诊出来有了身孕,她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他对她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至少夜里不再折腾她。 两个人就这样相敬如宾地过着。 再后来边关不稳,他去了战场。 如今孩子已有四个月,就这样没了。若是他知晓此事,定会难过的吧?毕竟他那么喜欢孩子。不过,也未必吧。表姐是他喜欢的人,他爱屋及乌喜欢表姐生的孩子。她并非他心仪之人,他未必会喜欢自己生的孩子。 她这一辈子虽过得平静,却又稀里糊涂的,很多事情都没弄明白,也不知事情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过,如今也不用明白了,一切就要这样结束了。 她这一生过得还算顺遂,也没怎么被人欺辱。出嫁前母亲虽然严厉但也没有短了她的吃穿,父亲虽更重仕途但也没有全然忽略她,丈夫虽不喜她也没有轻视她,对她有多敬重。 只是,若有来生,她愿意吃斋念佛,只求表姐长命百岁,她再也不想入这高门侯府,也不愿做任何人的替身,她宁愿嫁一个普通人,平平静静过一辈子。 巳时,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撒在雕刻着镂空花纹的黄花梨木床上。床上正躺着一位妙龄少女,少女肤色白皙净透,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唇不点而红,乌发散落在绣着朵朵粉色桃花的枕头上,像是坠落人间的仙女。只是仙女眉头微微蹙起,手捂住肚子,似是被梦魇了。 “姑娘,姑娘……” 云意晚喃喃道:“疼……疼……” 黄嬷嬷轻轻拍了拍自家姑娘的肩膀,紧张地问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腹痛?我这就去给您请大夫。” 云意晚猛然睁开双眼,听着耳畔的声音,她很是诧异。刚刚朦胧间,她听到太医说她快要 2. 侯府 [] 意晚在床上躺了一日,第二日身上总算舒服了些。她洗漱一番,起身去正院给父母请安。 她刚走到正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来阵阵笑声。父亲云文海已经去上朝了,母亲乔书瑜正和兄长云意亭以及妹妹云意晴在用饭。当她出现在正房时,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全都朝着她看了过来。 看着眼前的情形,意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外人一般,破坏了眼前温馨的场面。 乔书瑜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过来帕子擦了擦唇,缓缓开口:“我听说你病了,病了就好好在房间里休息,不要乱走动。” 意晚心中一暖。虽然母亲昨日没有去看她,但还是关心她的。 “嗯,多谢母亲。女儿的病已经好了,不敢躲懒,应向母亲请安。” 大少爷云意亭笑着道:“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既然来了,快过来坐下一起用饭。”说着,他侧头吩咐身边的婢女去拿一副碗筷。 意晚:“多谢大哥。” 二姑娘云意晴看着坐在身侧的长姐,心里有些不舒服。今日他们要去外祖永昌侯府做客,长姐长得好、气质好、学识也好,虽她不爱说话,但有她在的地方旁人向来不会注意到自己,她不想让长姐跟他们一起去。 母亲说好只带她去的。 意晚坐在饭桌前开始用饭。 今日早膳有粥、馄饨、馒头和包子。 意晚食欲不是特别好,她盛了一碗粥,又拿了一个红糖馒头,小口吃了起来。 她规矩学的好,吃饭时几乎没发出任何动静。即便脸上有病容,但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礼仪。 大少爷云意亭看着面前的两个妹妹,视线落在了意晚身上。 “瞧你瘦的,多吃些。这是虾仁什锦包,味道不错,尝一尝。”说着话,云意亭用公筷夹了一个包子放在意晚面前的碟子里。 意晚嚼完嘴里的吃食,抿了抿唇,笑着道:“多谢大哥。” 二姑娘云意晴眼底划过一抹不悦,嘟囔了一句:“大哥倒是会装好人,这包子是母亲特意让人给我买的,我才吃了一个。” 这话一出,桌上气氛有些尴尬。 意晚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盘子,盘中还有两个包子,她把自己的碟子递到了云意晴面前。尚未开口,云意亭就先说话了。 “意晚,你别总是惯着她。”说完,又看向了云意晴,语气重了些,“你马上就要及笄了,竟还想着吃独食!母亲买了四个包子,你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一会儿去了侯府可莫要这般小家子气,惹人笑话。” 被长兄这般训斥,云意晴咬了咬唇,眼眶一下子红了,抬眸看向了母亲。 乔书瑜蹙了蹙眉,看向长子,道:“好了,不过是个包子罢了,何至于这般训斥。你妹妹还小,你也不懂事吗?” 大少爷云意亭没再说话。 乔书瑜视线看向长女:“你既还病着,一会儿就不要跟着去侯府了,吃过饭就回去歇着吧。” 二姑娘云意晴的眼泪一下子又没了,脸上露出来一丝笑容。 意晚心微微一沉。前世母亲也没带着她去侯府,那时说她身体弱,长途跋涉病了,嘱咐她在家好好休养。 她并不喜欢热闹,平日也不怎么跟着母亲出门应酬。只是,永昌侯府毕竟是自己外祖家,这些年她又一直跟父亲在任上,多年未曾去过,理应前往。听到母亲的安排,她虽有些遗憾,但心里也感激母亲对她的照顾。 如今她却不这样想了。母亲似乎不太喜欢带着她出门,尤其不喜欢带她去永昌侯府,前世她也没去过几次。她很想知道其中的缘由。 意晚道:“多谢母亲体恤,我身子已经无碍。这毕竟是来京第一次拜访外祖和舅舅,若是不去,难免让人觉得失了礼数。” 乔书瑜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显然对长女反驳有些不满。 大少爷云意亭也道:“母亲,我觉得意晚说的有理。外祖母向来对母亲苛刻,若是小妹不去,她难免会指责您。” 闻言,乔书瑜静默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眉头皱了皱,道:“既然你觉得身子无碍,那就一起去吧。” 意晚以为母亲不会答应的,没想到母亲这么容易就答应下来,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或许母亲就是心疼自己、知晓她不爱出门,所以平日里才不叫上她的。 察觉到兄长温和的目光,她看了过去,收敛自己的想法,对着兄长笑了笑,又看向自己母亲,说道:“是,母亲。” 云意晴的脸又拉长了些,饭都不想吃了。 吃过饭,意晚离开了正院。 云意亭随她一起离开。 “意晚,昨日大哥不是故意不去看你的。我去书院向夫子请教学问了,不在家,今早方从二妹口中得知你病了。” 意晚抬眸看向兄长,笑着道:“大哥,我没事的。再过两个月就是秋闱,科考在即,你理应如此。我盼着兄长能一举得中!” 声音温柔似水,在炎热的夏日让人如沐春风。 云意亭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两个妹妹,相较于最小的妹妹,他更喜欢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大妹妹。 “嗯,我知你最不爱出门应酬。方才听你主动提及要出门,我便猜测你病应该无碍。”云意亭的声音也轻柔了几分。 意晚眼眸微闪,掩藏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劳兄长挂心了。” 云意亭:“我昨日已与父亲一起去侯府拜见过长辈,今日就不去了,我一会儿还得去书院找先生请教学问。你与母亲二妹妹一同去侯府时,一切都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意晚笑着应下:“好。” 云意亭抬手揉了揉妹妹的头,两人就此分开,一个去了夕晚苑,一个去了前院。 意晚朝前走了几步,停下步子,转过身去。看着云意亭快步离开的背影,眸色微沉。前世兄长在两个月后中了举,意气风发。然而,变故突生。就在兄长和世家公子去登高时发生了意外,兄长从山上跌落,腿被巨石砸到,压了整整一晚上,第二日清晨才被府中的奴仆在山底找到。 腿就这样废了,仕途没了,人也废了。 兄长从一个翩翩少年郎逐渐变得阴郁、暴躁。 今生定不会如此了,她定会帮兄长避开这个劫难。 正院里,云意晴正不满地说道:“母亲,长姐病了,您不是说不让她一起去么,为何又改变主意了?” 乔氏拍了拍小女儿的手,坐在榻上,道:“咱们许久没回京城,你许是不记得你外祖母了。那个老太太向来不喜我,爱挑刺。正如你大哥所说,若你大姐姐不去,她定要说我。” 一听这话,云意晴撅了噘嘴,不满道:“母亲这么好,她还对母亲不满。可见她是个刻薄的!” 乔氏抬眸看了一眼幼女,提醒:“慎言!这样的话切莫在外面说,不然人家要说咱们云家没规矩了。” 云意晴吐了吐舌头,抱着乔氏撒娇。 “母 3. 解围 [] 侯府极大,走过外院,穿过长长的回廊,眼前逐渐变得开阔起来,空气也清新不少。此处少了几分夏热的灼热,耳边似是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意晚前世来过侯府,她知道这是侯府后院花园中的一处景观。 这时,耳边响起了妹妹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啊?” 走在前面的婆子听到这话脸上露出来一抹鄙夷的神色。 乔氏的神色微变。 意晚正欲开口解释,婆子抢先一步开口了:“这是咱们侯府的假山流水,去年刚请苏州来的师傅修的。”说着,她指了指前面。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前方树木蔚然幽深,怪石嶙峋。透过枝叶缝隙,隐约可见流水从石罅中流出,升起蒸腾的雾气。池边百花繁盛,有蝴蝶立在上面。如仙境一般。 婆子瞥了一眼云意晴的眼神,又骄傲地说道:“像这么大的假山流水别处是没有的,咱们侯府独一份,别处可看不到。表姑娘可要好好看看,回去也好跟小姐妹炫耀一番。” 乔氏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收回来目光。 云意晴也听出来婆子对她的鄙视,脸涨得微红,不敢再看那美景。 意晚看了一眼婆子的手,淡淡道:“我幼时常常随母亲来侯府,怎么没见过嬷嬷呢?瞧着嬷嬷的年纪,想必当时是在采买或者外面的铺子里当管事吧。” 采买和铺子的管事都是肥差,若不是心腹是不可能去的,而眼前这位婆子显然不可能被安排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意晚眼神真挚,面上毫无讥讽之意。 那婆子看着意晚的眼神,反倒是没了脸,脸上的表情讪讪的,悄悄把手藏了起来。她从前在庄子上干农活,这两年才入了府中补了缺,如今也不过是老太太院子里洒扫的。 她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话有些逾矩,没再多言,继续引着众人去老太太的院中。 云意晴琢磨了一会儿才看明白刚刚意晚帮她怼了侯府的婆子,顿时得意起来,讥讽道:“大姐姐,你这话就错了,瞧着嬷嬷的打扮,我觉得她当时在厨房烧火还差不多。” 意晚没答。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既让对方知晓自己不好欺负,又给对方留了面子。若是点出来,反倒容易激怒对方,或者结仇。 见长姐没答,云意晴撇了撇嘴。她长姐就是这样,爱端着,很是没趣。 乔氏也觉得幼女这话说的过了些,不管这婆子是做什么的,她总归是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的,得给面子。不过,见这婆子没了脸,她心里倒是开心得很。果然还是幼女跟自己一条心。 “好了,晴儿,有些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何必当面指出来揭人伤疤,嬷嬷该不高兴了。快到你外祖母的院子了,安静会儿,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了。” 乔氏这话虽然是在教训女儿,目光却看向了引路的婆子。 接连被乔氏母女俩讽刺,婆子面色很不好看。 很快就到了老太太的瑞福堂,乔氏带着女儿在外面等着,婆子去里面问话。 结果过了一刻钟里面都没人出来。 乔氏一直忍着,面上带着笑,显然已经习惯了。 云意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神色越发不耐。 又过了一刻钟,里面终于走出来一个嬷嬷,那嬷嬷赫然便是老太太身边最得力的方嬷嬷。 一见着她,乔氏脸上的笑容加深,上前走了两步:“嬷嬷,这么多年不见,您还是从前的模样,都不见老的。” 方嬷嬷微微点头行礼,客气又疏离:“三姑奶奶也还是那般光彩照人。老太太昨夜身子不适,吃过早饭又睡下了,得知三姑奶奶来了,刚刚起。” 话里话外在责怪乔氏的到来扰了老太太休息。 乔氏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但还是一脸担忧的神色:“是我来的不巧,扰了母亲休息。若母亲身子不适,我改日再来。” 方嬷嬷笑着道:“三姑奶奶这是哪里话,老太太正盼着您呢。快请进!” 进去后,她们依旧没见着老太太。 “老太太还在梳洗,三姑奶奶请在此坐一会儿。” 乔氏脸上的笑容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但还是笑着说:“不着急的,都是我们打扰了母亲休息。” 方嬷嬷冲着她微微点头,进去了。 乔氏能忍住,云意晴可忍不住了,她脸上早已经没了笑,一副不满的样子,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都等了多久了啊,是不是不想见咱们。” 云意晴从小到大可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虽然父亲的官职在京城中不显,但之前在地方任上可是非常显赫的,再加上母亲是侯府出身,更是没人敢小瞧她们。每次都是旁人等他们,从来没有他们等旁人的时候。 意晚看了一眼妹妹,张了张口。 乔氏吓了一跳,连忙扯了扯女儿的手,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云意晴看着母亲的眼神吓得哆嗦了一下,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动静,永昌侯夫人陈氏来了。 屋内的婢女们福身行礼,乔氏也连忙站了起来,笑着迎了过去:“见过大嫂。一别多年,大嫂依旧容光焕发,雍容端庄。” 跟乔氏的热情相比,陈夫人脸上的神情淡淡的,说话来的话客气又疏离。 “三妹妹,好久不见。今日本来早早在此等候,无奈府中突然有了些事,没能及时过来。” 乔氏依旧笑着,很是体贴地说道:“侯府事多,辛苦大嫂了。” 陈夫人指了指一旁的座位:“请坐。” 说完,看了一眼一旁空空的桌子,微微蹙眉,道:“上茶。” 这么多年过去了,婆母对这位小姑子的厌恶依旧。不仅不来见她,茶也不让人上。只是这些事她也不好多说。 几人尚未落座,那边老太太已经从里面出来了。 众人连忙朝着她行礼。 老太太扶着一旁方嬷嬷的手,不紧不慢走着,待走到前面的榻上坐下,这才道:“三丫头来了呀。” 乔氏连忙上前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见过母亲。” 意晚也跟着行礼,云意晴不情不愿地低头。 这时,茶水端上来了。老太太端起来茶水,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又放下了。 “嗯。” 乔氏这才敢直起身子来,对站在身后的云意晴道:“这是你外祖母,快给外祖母请安。” 意晚和意晴同时向老太太请安:“见过外祖母。” 老太太抬眸看了她们一眼,倒是比刚刚客气些,点点头:“嗯,坐吧。” 母女三人落座。 老太太道:“这么多年文海能步步高升,一路升到京城,离不开你的功劳。” 乔氏连忙回道:“母亲这是哪里话,夫君能升到京城,多亏了侯府照顾。” 老太太眼眸微闪,说道:“这话就过了,想必云家也没少帮忙。” 提起云家,乔氏就一肚子气。她嫁入云家时,云家还算鼎盛,如今一点点没落下去了,竟还要靠着他们家来提携。 “那云家莫说帮忙了,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老太太盯着庶女看了片刻。 当年她烦透了这个庶女,不想让她留在京城碍眼,故而逼着侯爷把女婿外放出京。她那个三女婿才干平平,若无侯府帮忙,一辈子也回不来京城。可没想到他如今竟然能从一个七品县令升到了五品礼部员外郎。七品到五品,虽然只隔着四级,但若是想从地方升到京城,那可不是一般得难,大多数官员一辈子也不可能回到京城来。 既然凭着他的本事不可能实现,那就只能是有人帮忙,也不知他们究竟攀上了哪座靠山。 儿子昨日试探过女婿,女婿以为是侯府帮忙。她刚刚试探了庶女,庶女似乎也觉得是侯府的功劳 4. 众人 [] 乔氏的慌乱只有一瞬,她很快恢复过来,笑着说:“大嫂真是好记性,她和莹儿是同一天出生的。对了,说起来怎么今日没见着莹儿?几年不见,想必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吧。” 乔氏几句话就把话题转到了旁人的身上。 陈夫人:“她今日去参加诗会了。妹妹今日要来,本应该留她在府中,只是这诗会是贵妃娘娘亲自下的帖子,又是提前说好的,不好推拒。” 乔氏立马道:“没关系没关系,咱们都是一家人,什么时候见都行。还是贵妃娘娘的事情重要。” 老太太听到众人提及她最满意的孙女,立马来了兴致,多说了两句:“这是三公主央求贵妃娘娘办的,听说太子和几位皇子都去。莹儿向来诗做的好,早早就得了帖子。” 听到那些贵人的名字,云意晴一脸羡慕,何时她才能如表姐一般见一见这些贵人啊。 乔氏道:“咱们莹姑娘可真优秀,我虽久不在京城,也时常听从京城外放的官家女眷提及她的名字,她可谓是才名远播。这也都是母亲和大嫂教的好。” 老太太脸上露出来一丝真诚的笑意。 陈夫人并不喜女儿过于张扬,只是婆母和侯爷都很赞同,她也不好多说。今日主角是小姑子一家,没必要一直提女儿。 她再次看向意晚,见她站得笔直,和刚刚一般恭敬,心里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她瞥了一眼一旁满眼羡慕的意晴,道:“三妹妹家中的女儿也很好,一个沉静如水,一个娇憨可爱,妹妹教得好。” 乔氏的眼睛轻轻滑过站在一旁的长女,最终落在了幼女身上。 “我的女儿自是不能跟莹姑娘比的,她们打小长在京外,没见过什么世面。” 老太太赞同地点了点头,脸上带了些笑意。 云意晴虽未见那位莹表姐,但对她的印象已经从羡慕到不喜。她长得也不差的,学问也还行,怎么就不如旁人了。母亲也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改日她定要见见这位表姐,看看她究竟有多厉害,能得母亲如此夸赞。 前世,意晚听到母亲夸赞表姐的话没什么感觉。她从不觉得自己特别优秀,也知世上有许多比自己优秀的人。可经过前世的事情,她却不这么想了。 母亲似乎格外喜欢那位莹表姐,从前还觉得只是自己比不上,今日一看,就连母亲最喜欢的二妹妹也比不上。 陈夫人:“三妹妹何必妄自菲薄,两位外甥女都是好的。” 说着,她又看向了意晚,笑容温和:“意晴给母亲准备了经书,你呢,怎么不把礼物拿出来让你外祖母开心开心?” 乔氏微微蹙眉。她今日并未打算带长女来侯府,也忘了交待她为老太太准备礼。若是她拿不出来东西,老太太想必又要责怪自己。早知这样,就不带长女来了。 意晚从身后婢女手中接过来盒子,上前走了几步,朝着老太太行礼,把盒子递给了一旁的方嬷嬷。 “外祖母,这是外孙女亲手为您绣的一条抹额。盼您福禄长久,兰薰桂馥。” 方嬷嬷打开了盒子,递到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淡淡瞥了一眼,她本不想拿,只是,在看到抹额之后改变了主意。她忽然坐正了身子,抬手把抹额从盒子里拿了出来,仔细端详着。 只见深蓝色的抹额上,中间挂着一块宝石。这块宝石倒是没什么突出的地方,是个寻常的物件儿,突出的是上面绣的花样子。在抹额边角的地方,一边绣着一簇细小的兰花,一边绣着桂花。兰花和桂花绣的极小,丝毫不会让抹额显得杂乱,也不会喧宾夺主。而两簇花虽小,却栩栩如生,可见绣技高超。 “竟是苏绣。”老太太叹道。 闻言,陈夫人也抬眸看了过去。 “这是你亲手绣的?”老太太问。 意晚恭敬地答道:“回外祖母的话,是外孙女亲手绣的。绣技粗糙,还望外祖母莫要嫌弃。” 老太太仔细打量着意晚。这小姑娘眉眼看着就很亲切,不像她那母亲,看一眼就让人生厌。她身着一件姜黄色的衣裳,又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要不是长媳提到她,她刚刚都没注意到这个小姑娘,她倒是与她那个聒噪又土气的妹妹不同。 真是应了那句话:歹竹出好笋。 “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手艺,也是难得。” 说罢,见陈夫人感兴趣,让方嬷嬷把抹额递给陈夫人。 陈夫人看后心里也暗暗惊叹,看向意晚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赞赏。 云意晴手中的帕子都快扯烂了。刚刚那老太太对她可是爱答不理的,对姐姐就很喜欢。她就知道,出门不能带着姐姐。只要有她姐姐在的地方,旁人是万万看不上她的。 就连对母亲不喜的老太太都能喜欢长姐。 这可真是不公平! 乔氏没料到长女早有准备,虽长女没让她受到牵累,但嘴上还是说道:“雕虫小技罢了,母亲和大嫂可别夸她了,免得她小小年纪就得意起来。” 陈夫人还没说什么,老太太先说了句:“没眼光!” 当着女儿的面被嫡母训斥,乔氏脸上有些挂不住,青一阵红一阵。 陈夫人看了眼嫡母,又看向乔氏,止住了这个话题,聊起了别的。 “昨日妹夫和亭哥儿来了府中,瞧着亭哥儿个子窜得快,跟个大人似的,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的。我昨晚听侯爷说亭哥儿学问不错,若无意外,今年定能中举。” 见转了话题,意晚朝着老太太微微福身,默默退回去,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提起儿子,乔氏又开心起来,在老太太和陈夫人面前不住夸赞。她就差把“给儿子谋个好差事”写在脸上了。 老太太脸上多了几分不耐烦。 凭着庶女和她那死了多年的姨娘做的那些事情,她早想把他们一家人打出去了。无奈儿子不赞同她的做法,她也就只能坐在这里听她说废话。 好在过了没多久,侯府的少爷们读完书回来了,今日过来的是长房的两位少爷。 听闻女眷在里面,两位少爷并未进来,只在门口行了礼。 老太太实在是烦了庶女,想见见自己的孙子,故而对外面道:“倒也不是外人,是你们姑姑和表姐妹,进来见见礼吧。” 两位少爷这才掀开帘子进来了。 意晚站了起来,扯了扯妹妹的衣袖,示意她退到母亲身后去。 云意晴正盯着外面看,见状微微有些不悦,但最终还是听了长姐的话,站起身来,随长姐站在乔氏身后。 很快,侯府长房的两位少爷进来了。 为首那位身着宝蓝色华服,样貌英俊,一脸意气风发。这便是乔府的嫡长孙,也就是文昌侯府的世子,乔西宁。听闻当年陈夫人生他的时西境正在打仗,侯爷虽是文臣,但负责押送粮草一事,故而去了西境。为保佑大军得胜,起了这个名字。 紧跟着的是大房庶子,乔桑宁,名字跟着乔西宁起的。 虽只来了两位少爷,但不代表侯府孙子辈只有这几人,还有二房的一些少爷,以及一些年岁小的,不跟他们一起读书。 和长辈行过礼后,便是平辈之间的见礼。 云意晴穿着鲜亮说话又清脆悦耳,本应是焦点,但兄弟二人的目光还是不约而同落在了安静的意晚身上。 乔西宁是侯府的世子,打小在京城长大,京城的贵女见过无数,宫里的娘娘远远瞧见过,风月场所也偶尔去应酬过,却还是头一次见气质这般出众的姑娘。人似月,皓腕如霜雪。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清冷的月色图。 一侧的乔桑宁喃喃一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虽声音小,但厅内的众人都听到了,心思各异。 这话过了。他们虽是表兄妹的关系,但毕竟是外男,传出去对表妹的名声有碍。乔西宁连忙打了圆场:“祖母不知,今日夫子在学堂上提及了《洛神赋》。您也知道,二弟最喜读书,想必他一直在心中背诵这一篇文章,此刻不小心背出声来。” 乔桑宁也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表妹莫要误会,我怕夫子责怪,一直在背书,并不是在说你。” 越描越黑。 乔桑宁酷爱读书,不善言辞,见自己又说错了话,只能作揖,连连道:“抱歉抱歉。” 太失礼了,陈夫人皱了皱眉。 意晚却笑了笑,大大方方福了福身:“二表哥言重了。曹子建的文章词采华美,风骨刚健,我也极喜欢。” 前世,她今日没有随母亲一同来侯府,并未见着两位表兄。直到来京几个月后才在一次宴席上见着了两位表兄,当时只是浅浅见了礼,因她不怎么喜欢出门应酬,后来并没有过多联系。只偶尔从二妹妹口中得知西表兄入了朝堂,桑表兄也入了仕。 乔西宁把一句形容女子的话转到了《洛神赋》,意晚又转到了作者身上。一下子跳出了男女之情,变成了文学讨论。 乔西宁连忙接过话来,说起曹子建的文章,乔桑宁也说了说自己的看法,几人却是越说越投机。云意晴试着想要插嘴,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陈夫人眉头渐渐松开。 老太太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位少爷与意晚聊了几句关于曹子建的文章,请了安便离开了。他们走时,云意晴的眼睛一直落在乔西宁身上。 乔氏毕竟是侯府的姑娘,又多年没来,老太太即 5. 受罚 [] 陈夫人出来打圆场:“晚字常见,多用于人名。你二人是表姐妹,又恰好同字,也是缘分。” 乔婉莹笑着说:“母亲说得对,我与二位表妹缘分匪浅啊。” 这话众人听了之后只觉得侯府的嫡长女知礼懂事,意晚身在其中,想到刚刚表姐看她的眼神,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老太太实在不喜庶女,又说了一会儿话,终究还是没忍住,端茶送人。 乔氏一走,老太太拉着孙女说了会儿话,这才散了场。 回了里屋后,方嬷嬷捧着两份礼放到了老太太面前,询问道:“老夫人,这两份礼如何处理?” 老太太虽然刚刚当众说要把云意晴抄写的经书放在佛堂,那不过是客套话罢了,想到那丫头眼睛都快黏在自己宝贝大孙子身上,她厌恶地道:“把经书扔了。” 方嬷嬷毫不意外,又问:“那这个抹额呢?” 老太太顿了顿,道:“留着吧。” 方嬷嬷处理完事情回了屋,见老太太没睡,跟老太太聊起了乔氏母女三人。 “三姑娘这些年没回京,这一见还跟从前一样。” 老太太嗤笑一声:“眼皮子浅,上不得台面,跟她那死了的姨娘一个德性。” 方嬷嬷:“她家的那个小的倒是像她。” 老太太:“长得像,性子也像。” 方嬷嬷:“大的到不怎么像。” 老太太想到意晚,语气温和了几分:“嗯,那倒是个知礼数的。” 方嬷嬷笑着说:“晚姑娘和莹姑娘同日出生,又生在了侯府,许是沾上了莹姑娘的福气。” 老太太深以为然,点了点头:“你别说,还真有可能。不过,她可比不上我的莹儿。” 说起自己得意的孙女,老太太一脸骄傲。永昌侯府在京外人眼中是高高在上的侯爵府,但侯爵也是有区别的。有些得宠,有些不复繁荣。得宠的身居要职,女眷也可以时时入宫。而不复繁荣的就要往后退一步了。如今的永昌侯府就是后者。 方嬷嬷:“可不是,莹姑娘长得好品行端方,谁也比不上。” 老太太点了点头。说不定孙女能恢复侯府百年前的荣耀。 云意晴今日受了不少委屈,马车一出侯府的大门就忍不住跟乔氏抱怨起来。 “娘,这侯府的人也太势利眼了,尤其是那个老太太,我再也不想来了。” 听到小女儿的话,乔氏拧了拧眉。她心中也正烦闷着,这老太太明显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喜欢她,也不知能不能帮帮夫君。礼部员外郎虽是五品,但却清水,若是能调到户部或者吏部就好了。 “你当我愿意来啊?还不是你父亲兄长的前程,和你……” 说到这里,乔氏顿了顿,看向坐在一旁的长女。 “和你们姐妹俩的亲事。不管你们在永昌侯府受了多少委屈,一定要忍住了。在外人面前也不要抱怨。云家本就在京城没什么人脉,而京城中的人最是会捧高踩低,若旁人知晓咱们跟永昌侯府不合,势必会轻视咱们。” 云意晴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头一次受这么大的委屈,心里不舒服。她瘪了瘪嘴,没再说什么。 乔氏又道:“对了,你们平日里多与那位表姐接触。她出身好,又能与宫里的贵人说得上话。和她亲近,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云意晴虽说不喜欢侯府,但却对这位表姐印象极好,当下便道:“嗯,表姐人长得漂亮又温柔,我很喜欢她。” 乔氏很是欣慰:“嗯,你那位表姐将来有大前程,多跟她学学。” “好。” 意晚看了乔氏一眼,没做声。 若只是为了父亲和儿女的前程,最紧要的是讨好老太太,其次不应该是侯夫人吗?为何要寄希望于一个尚未出阁前程未定的姑娘身上。 回到府中后,意晚问黄嬷嬷:“嬷嬷,我与侯府那位莹表姐是同一日出生的吗?”前世她也听说过这件事,但知道的并不多,也没太在意。 黄嬷嬷道:“的确是的。姑娘怎么想起来问此事了,可是有人说了什么?” 意晚点头:“嗯,刚刚听到大舅母提及此事,没想到这么巧,我们二人竟是同日出生的。” 黄嬷嬷:“本来夫人怀的比侯夫人早半月,可不知为何,那日侯夫人在侯府突然就发作了。恰好夫人也在老太太院子里,二人同一日生产。侯夫人先生产,夫人后生的。” 意晚:“哦,原来是这样啊。” 说完,意晚又试探地问了一句:“母亲似乎非常喜欢莹表姐,嬷嬷可知为何?” 黄嬷嬷是看着意晚长大地,知晓她的心结。他们家姑娘看着大方守礼,实则心中也渴望夫人的疼爱。 “莹姑娘长得好看,才情出众,京城人人皆知。她嘴巴甜,会说漂亮话,老太太和侯夫人也都喜欢她。夫人作为她的姑母,喜欢她很正常。不过,肯定是比不过姑娘的,您是夫人亲生的,夫人定是更喜欢姑娘您。” 意晚垂眸,没说话。若是没有经历过一世,这样的话她也就信了。思及后来母亲逼迫她嫁入侯府,她心中有了心结,久久难消。 瞧着意晚的神色,黄嬷嬷心里也不太舒服,想着如何宽慰自家姑娘。她琢磨下,想到了一个传言,觉得此事或许能安慰自家姑娘一二。 “我从前倒是听说过一事,也不知真假。” 意晚抬眸看向黄嬷嬷。 黄嬷嬷:“听说侯夫人怀上莹姑娘时,有一日跟侯爷去寺中上香,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位游方道士,那道士说侯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是有福之人,全家的荣耀也都系在她一人身上。从那以后,侯府对侯夫人的肚子就更加重视了。我也只在多年前偶尔在侯府听人说了一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后来也不曾听旁人说起。可能夫人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表现出来对莹姑娘的喜爱吧。” 意晚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过了没几日,乔氏又准备出门应酬了。她多年未回京城,如今准备把从前的情分维系起来。 饭桌上,乔氏对意晚道:“你父亲去当差了,你兄长又在府中温书,他马上就要科考了,府中离不开人。我瞧着你面色不太好看,许是舟车劳顿还未休息过来,今日便不带着你出门应酬了。你在府中好生照顾你兄长。” 母亲是何意意晚明白,这是不想带她出门。她本就不爱出门,那日执意要去侯府是因为心中有事不明。与其去别的府中做客,她更想留在府中陪着兄长。 “是,母亲。” 乔氏和幼女走后,意晚吩咐厨房做了些点心和饮品,端着去了前院。 到了前院小书房,意晚敲了敲门。 “兄长。” 闻言,云意亭过来开门。看着自家大妹妹,脸上笑意温和。 “妹妹来了,快请进。” 意晚进了屋内,把食盒放在小桌上:“这是我吩咐厨房做的一些吃食,兄长读书若是累了用一些。” 往日都是母亲亲自来的,今日却突然换了人,云意亭随口问:“母亲呢?” 意晚:“听闻礼部侍郎府刚添了一位公子,母亲和二妹妹去参加宴席了。” 云意亭皱眉:“你怎的没跟着一起去?” 大妹妹已到适婚年纪,二妹妹尚未及笄,哪里需要凑这样的热闹。不知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从前在扬州也就罢了,如今来了京城还这般。 看着兄长的神色,意晚解释:“兄长是知道我的,我最不爱凑这样的热闹。” 云意亭打量了妹妹一眼,见妹妹面上没有委屈和不满,宽了心。 “嗯,若你想去,便说出来,若母亲不同意,兄长替你说服母亲。” 意晚笑了:“好。兄长继续看书吧,我去府中各处看看。” 意晚从前院离开,去府中各处转了转。云家虽不是豪富,但也不会短了吃喝,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银子,如今在京城置办了大宅子。 用了一刻钟左右,意晚巡视完各处。她遣了旁人,只留下黄嬷嬷一人。 “意平和意安被母亲安置在何处了?”意晚问。 事实上,云家并非只有他们兄妹三人,意平和意安分别是她的二弟弟和三妹妹。母亲在怀意晴时,父亲一次吃醉酒,睡了府中的婢女。等母亲发现时,婢女的肚子已经大了。母亲当时盛怒,趁着父亲不在家给婢女喂了药。谁知这两个孩子却没落下来。后来郎中把脉,发现她腹中竟有两个孩子,还是龙凤胎。若是龙凤胎,便是龙凤呈祥的喜事,为了这个,父亲阻止了母亲,并大肆宣扬了此事。 几个月后,婢女摔了一跤,早产。孩子生下来了,婢女却死了。两个孩子的确是父亲心心念念的龙凤胎,可惜一个生了六根手指,一个天生不会说话。 时下六根手指被认为是残疾,不仅不能参加科举入仕,还认为是不吉之兆。这一家中了恶果,上天降灾于这一家。父亲差点溺死两个孩子,最终还是因为此事已有太多人知晓,留下了。 因为弟弟妹妹,父亲没少被人耻笑。每到这时,父亲看弟弟妹妹的眼神就很嫌恶。一开始还好好养着,后来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这些年他们二人就像是府中的禁忌,无人敢提。他们在府中也尴尬,虽是主子,却活得不如下人体面。 从前在扬州时母亲并未让弟弟妹妹干活,如今来了京城,开始使唤他们了。 孩子总是无辜的,况且还是同父的弟妹,这些年意晚暗地里没少照顾这两个弟弟妹妹。若不是意晚,这两个孩子怕是活不到现在。 意晚记得前世母亲把他们安排在了杂物间,似乎还去了什么地方做活,有些记不清了。 黄嬷嬷四下看了看,见无人,这才凑到意晚耳边道:“在放置杂物的小院里。管事的把平少爷安排到花房,把安姑娘安排到厨房烧火,夫人好像也知道此事,默许了。” 6. 祈福 [] 虽受了责罚,可听到此话,意晚心里却一松。母亲只是责罚了她并未处罚弟弟妹妹,这说明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意晚面上依旧平静,并未求饶,而是起身听话地跪在了门外。 乔氏刚刚说出来那句话之后就有些后悔了。这些年长女虽然不合自己心意,但也没做过忤逆她的事,反倒是事事顺着她。 可话已出口,长女又没有向她求情,她也不好收回来。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 乔氏瞧着快到丈夫回府的时辰,心里越发忐忑不安,骑虎难下。虽然丈夫不喜欢那两个孽种,可那毕竟是丈夫的骨肉,若被他知晓她把那俩孩子当下人使唤,怕是心里也会不悦。而且,丈夫最是疼长女,难免会偏心。 就在这时,下人来报,长子来了。 乔氏顿时松了一口气。 正院人来人往众多,此事也渐渐传到了前院,意亭便听说了此事。他匆匆来了内院,和意晚跪在一起,道:“母亲,此事是儿子嘱咐妹妹去做的。如今儿子正在科考,到了紧要关头。儿子得知此事,怕传出去生出事端毁了前程,故而吩咐妹妹去做了此事。母亲要罚便罚我吧。” 乔氏那一口气刚刚落下又起来了,这一个两个的都是来讨债的吧,一点也不贴心! 王嬷嬷连忙宽慰:“夫人,您莫气,大少爷和大姑娘都是为了咱们府的前程着想,两位公子小姐都是金尊玉贵的身子,不如就让他们回去吧。” 乔氏烦躁得很,抬了抬手,示意撵他们走。 意亭扶着妹妹站了起来,朝着正院外面走去。到了院外,意亭道:“母亲今日定是在外面受了冷落,把气都撒在了妹妹身上。” 走了一会儿,意晚腿已经不麻了,她松开兄长的手,平静地说道:“我不怪母亲。今日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够周全。将心比心,站在母亲的角度,她不喜欢二弟和三妹是人之常情。而我作为她的女儿,没有私下告知她一声便擅自做主安置了弟弟妹妹,是我失了礼数。” 妹妹还是这般善解人意,意亭叹气。 “若再有一次机会,你还做吗?” 意晚毫不犹豫:“做。” 即便冒着忤逆长辈的风险,她还是会做。 意亭失笑。 他顿了顿,想到今日母亲去宴席没带妹妹,又道:“其实,你不必特意去照顾他们两个。他们二人身患残疾,没什么前程,以后一辈子都得赖在府中。连父亲都不管他们的死活,你又何必做这样的事情惹了母亲不悦。” 这些年,母亲可没少因为此事不喜妹妹。 意晚垂眸,抿了抿唇,又抬起头来:“可他们毕竟是咱们的弟弟妹妹。兄长你不知道,意平可聪明了,我给他的那些书,他看一遍就能记住。意安也是,我教她绣的花样子,她半日就能学会……” 意晚还未说完,意亭就打断了她的话。他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头,笑意温和:“好了,我知道你心善,以后我不劝你便是。” 意晚看了兄长一眼,没再多言。 “今日的事情多谢兄长。马上就要科考了,兄长还因我的事分神,是我不该。” 意亭:“咱们是亲兄妹,说这样见外的话做什么。走吧,我送你回去。” 意晚:“好。” 乔氏那日虽然在外面受了冷落,但在家里待了两日后,又重整旗鼓,去登了永昌侯府的门。虽没见着老太太,但也在侯府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后来更是隔三岔五给侯府送些东西,或者登门,营造着和永昌侯府关系极好的假象。 她这样做的效果是显著的,渐渐地,她在外受的冷落少了不少,大家也开始拿正眼看她了。 意晚最近没怎出过门。她本就不爱凑热闹,且兄长的事情近在眼前,心中有些不安。 意晴虽然嫉妒长姐,但毕竟是亲姐妹,府中也只有长姐一个同龄的玩伴,时常过来找意晚。她常常用半是炫耀,半是羡慕的语气说着外面的事情。意晚就坐在一旁绣花,静静听着妹妹说话。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夏季的燥热渐渐散去,秋闱也在眼前。 秋闱对云家而言是大事,最近几日乔氏很少出门应酬了,每日在府中想着法子给儿子做好吃的补补身子,还吩咐府中的下人们不要大声说话,以免扰了儿子温书。 终于到了秋闱的日子,乔氏把儿子送入考场后,在府中寝食难安,得知永昌侯府要去寺中为府中参加科考的子弟祈福,乔氏也打算带着女儿前往。 前世,这一日是意晚来京后第一次出门。因为是为兄长祈福,她一提母亲就带上她了。今生意晚依旧提了出来:“母亲,我想跟着您一起去寺中,为兄长祈福。” 和前世不同的是,母亲开口拒绝了她。 “不必了,你看好家,我与你二妹妹一同去便是。” 意晚有些不解。若说母亲不喜她去外面的宴席是怕她抢了二妹妹的风头,那么阻拦她去寺中上香又是为何呢?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前世上香时,她好像遇到莹表姐了。若是从前,意晚当下便会顺了母亲的意思,可这次的事情如此反常又与莹表姐有关,不容她不多想。 “女儿为兄长绣了登高荷包,听人说得亲自去才灵验。” 乔氏:“你交给我也是一样的。” 意晴看了眼长姐,又看向母亲,难得为意晚求了情:“母亲,长姐都快两个月没出门了,她既然想去,您就让她去嘛。” 只要长姐不抢她的风头,万事都好说。 母女三人正说着话,云文海从外面进来了。 “夫君。” “见过父亲。” 云文海先看了眼妻子,又看向长女幼女,瞧着众人的打扮,笑着问:“你们这是要出门?” 乔氏:“嗯,自从意亭进了考场,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听说崇阳寺灵验,我打算带着女儿前往。” 云文海坐在上位上,点了点头:“是该去一趟。莫说夫人了,为夫心里也有些紧张。虽今日休沐,可惜侍郎大人有事寻我,不然跟你们一道去。” 乔氏笑着说:“夫君且去忙,我替儿子祈福。” 云文海点点头,应了一声,看向了长女:“意晚,崇阳寺是座千年古寺,那里清净,你定会喜欢。来京后你都没怎么出门,不如跟你母亲在那里多住几日,散散心。” 意晚看了一眼母亲,瞧着母亲面上的神色,她知母亲这是默许了。 “多谢父亲。” 云文海:“为父听说寺中的斋菜味道不错,你替我尝一尝,到时候说给我听。” 意晚:“若父亲喜欢,女儿做给您吃。” 云文海笑着说:“好,为父等着。” 听着父亲和长姐的对话,意晴手里的帕子都快扯烂了。父亲只喜欢长姐,从来不喜欢她。 就在这时,云文海突然想到了次女,转头看向她,变了一种神色:“佛门境地,向来清净,你莫要到处闲逛生事。” 意晴快要气死了。 意晚道:“妹妹最近在母亲身边学习掌家一事,也常常去我那里看书,稳重不少。” 云文海有些不信:“哦?你竟能沉下心来看书?为父还以为你日日出门,忘了读书。” 意晴瘪了瘪嘴没说话。什么掌家看书,她什么都没学。 乔氏出来打圆场:“意晴最近确实很乖,外面的夫人都称赞她呢,我那大嫂嫂也夸了她几句。” 云文海听到陈夫人夸了女儿,点了点头。 乔氏:“夫君且去忙吧,这几日我就跟意晚和意晴去寺中住。” 云文海:“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