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了神女后》 1. 001 [] 明月高悬,白雾横江。 一艘精致的画舫静静地泊在水面上。 画舫中坐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窄袖圆领玄黑绣金袍,红色的缎带束着高马尾,手中持着一柄洒金折扇,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另一个则是月白色云纹大袖袍衫,头戴着太极道冠,正拿着长颈银壶倒酒。 “玉垒仙城镇妖塔倒了,我劝你快走。”姬眠鱼用折扇推了推面前的酒杯,慢条斯理地开口。 “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做的。”另一人回答说。可她还是站起身来,袖中飘出了几枚符箓,往身上一拍,说声告辞,扭头就走,酒也没喝。 人虽然走了,可数道奇异的气机留在画舫上。姬眠鱼骂了一句,取出一只香炉,可正待点香驱散异味时又想到什么,将它收了回去。她懒洋洋地起身,走到了舟头。约莫一里外,一座矗立的九重宝塔仿佛被利刃切开了,只留下了半截。数道光芒闪烁,兵戈声清晰可闻。画舫在水中移动,排开了粼粼的水近岸,可姬眠鱼才迈步,就有声音传来了。 “阁下留步。” 人未到,声先来。 姬眠鱼抬眸,见到一个白衣胜雪的道人分开了树荫,踏月而来。她神色冷凝严肃,朝着姬眠鱼出示了一张令牌——仙盟惩心院。 神州人、妖相争,宗派林立。为抗衡妖族,神州各大小宗派结盟,号为“仙盟”,惩心院是仙盟底下唯一的机构,执掌镇妖塔,以将妖物斩尽杀绝为己任。但并不是所有修士都像仙盟这样激进的,主张人、妖和谐共处的修士自号“天道盟”,譬如先前在她舟上的那个。可“天道盟”只是个名号,根本不像仙盟这样存在,并且有着完整的规章制度。 姬眠鱼挑眉问:“有事?” 白衣道人答:“仙盟调查玉垒仙城镇妖塔,十里之内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 姬眠鱼点头,退回到了画舫。 戒严说明破坏镇妖塔的凶手还没有找到。 她唇畔荡开了笑,折扇在手中一开一合,月色下的眉眼很是昳丽。 白衣道人没因姬眠鱼退回画舫而舒展眉头,她再度取出了一面法镜,朝着姬眠鱼身上一照。 姬眠鱼没笑了,将折扇朝着前方一点,只听得咔擦一声响,法镜上顿时遍布裂纹。 “你——”白衣道人正打算说话,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师姐,院正要亲自过来。我看镇妖塔倒塌,不是天道盟就是妖族的极乐仙城做的。” “用不着院正动身,小事一桩。”白衣道人回头看匆匆跑来的少女,眉头微微一松。 “谁知道呢。”少女耸肩,她的视线落在破碎的镜面上,又抬头看长身玉立在画舫上的姬眠鱼,好奇道:“嫌疑人是她?” 白衣道人还没回答,姬眠鱼的笑声就响了起来。 她道:“查我,请你们院正亲自来。” 说着,画舫一动,荡回江中。 白衣道人面色微微一变,拦住了作势要追的师妹,朝着她摇了摇头。 她看不穿那人的修为,可照她先前轻松损毁法镜来看,修为必定高于自己。 “将她的模样传给院正。” 仙盟惩心院这一代院正名“绛尘”,三年前走马上任的。 在成为院正前,她只是一个散修,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宗派,也未曾名列十二院使。 可她独自捣毁了一座极乐仙城,上一任院正是知情者,她死前提了绛尘当承继者,没有人不服。 画舫中的姬眠鱼眉眼含笑。 她低低地念着绛尘的名字在想她。 旧日的记忆浮现,从模糊变得清晰。 姬眠鱼摩挲着酒杯,想在极乐仙城的事情。 极乐仙城算是妖族的移动壁垒,原本只供妖族生存、吃喝玩乐。可某天意外闯进了人族修士,妖族也懒得管人族修士,只要给钱了就好酒好肉地接待。那修士离开后没多久,就呼朋引伴过来了。后来,仙盟知道了这回事,就道极乐仙城是极恶之地,迷人心智、引人堕落。反正这只是个由头,仙盟的宗旨就是见妖就杀。 姬眠鱼就是在极乐仙城遇到绛尘的,不过那会儿绛尘隐姓埋名,自称道号“玄微”。 等到捣毁了那座极乐仙城,玄微就说她们不合适,她要走了,以后有缘再见。 哪不合适了?她看玄微还是挺快活的。要么就是一开始利用她对极乐仙城的熟稔,用完了就甩了她。 真是可恨。 她要是不报这个仇她就枉为……人。 可怎么才能让绛尘承认她就是玄微? - 山高壑深,浓密的树间时不时响起悲鸟的啼鸣。 山道上,一辆马车在疾驰。 车厢中坐着一位身着绣金白袍、头戴莲花冠的女真,衣摆迤逦在地,仿佛金线绣成的莲花在云山中招摇。她的腰间系着淡金色的宫绦,缀着一枚莲花型的玉饰。她的气质出众,宛如清香脱俗的白莲。 她就是仙盟惩心院的院正绛尘。 “院正,镇妖塔中逃逸的妖族有八成缉拿归案了。”传讯符中传出院使的声音。 “那剩余的两成呢?”绛尘冷淡地问。 对面寂静了片刻,说:“正在抓捕。”停顿数息,又说,“距离镇妖塔仅有一里地的江中有一身份不明的人出现,不知目的为何。” 绛尘并不怎么关心江上的陌生人,只是在对面将画像复刻出来的时候,绛尘神色倏地一拧。 她盯着画像片刻,深色越发冷凝如霜雪。她寒声道:“不用管她,你们不是她的对手。” 那边又问:“院正知道她么?” 绛尘说:“不知道。”她无意再说话,切断了与院使的通讯。 她眉头紧紧蹙起,心想,姬眠鱼怎么会出现在玉垒仙城?自极乐仙城一别后,她就没听到过姬眠鱼这个名字了。她以为依照姬眠鱼爱好奢华享乐的习性,不会出现在玉垒仙城的,毕竟此处没有天下知名的玩乐事。 当初在极乐仙城的时候,她原是准备和姬眠鱼一起走的。 可姬眠鱼的部分习性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她懒惰不求上进就算了,明明到极乐仙城是为了捣毁妖族堡垒的,她倒是好,看到了猫妖、狐妖就走不 2. 002 [] 袅袅清夜,月寒江风起。 绛尘伸手抚平了领口被姬眠鱼压出的褶皱,她眉头微蹙,不确定是姬眠鱼认出了她,还是单纯说搭讪的鬼话。 姬眠鱼饶有兴致地望着绛尘,从袖囊中摸出一把花生米来。她慢条斯理地剥去了花生的“红衣”,津津有味地吃着。 细微的花生衣宛如尘屑般被风吹动,绛尘的眉头皱得更紧。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拉开和姬眠鱼的距离,冷淡地问:“镇妖塔倒塌的时候,你在江上?” 姬眠鱼眨眼问:“不可以吗?” 绛尘:“做什么?” “你这是在盘问犯人?”姬眠鱼也不搓花生衣了,将剩余的一小把花生都扔到了口中,又故意拿出扇子扇了扇。 绛尘再次往一边挪。 姬眠鱼说:“江天一色,人间风月不值得吟赏一二吗?” 绛尘不信她的话。姬眠鱼酷爱美色,至于山川河流等自然风光,从来入不得她的眼。绛尘出手,动作疾如闪电,将那碍眼的折扇再度夺了过来,她才说:“画舫中有其它气息?与你同行的人呢 ?” 姬眠鱼心中微凛,诧异地望了绛尘一眼,没想到她连这都能感知出来?数年不见,功行愈发精进了。“喝酒吃菜,当然要与人偕行。只不过她早走了,毕竟夜深霜重,孤女寡女在一起,恐怕不太妙哦。”她冲着绛尘笑,又一脸暧昧,“姐姐夜半上我画舫,是要与我小酌一杯吗?” 没提玄微了。 果然是搭讪的。 当初在极乐仙城看到一只猫都要去套近乎,如今还是混不吝的模样,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绛尘往前走,用折扇将挡在了路上的姬眠鱼一拨。轻纱飘拂,沉香缭绕。小几上放着一个银质酒壶以及一只盛满了酒的小玉盏。 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沾在了酒壶和酒盏上。 绛尘目不转睛地望着酒盏。 姬眠鱼迈着步子进来,她伸手将小几上的酒盏抄起,一旋身绕到了绛尘的跟前,把酒盏往前一递,问:“想喝酒?”没等绛尘应声,她便将手一收,两手举着小杯微仰着头一饮而尽。“我给你倒就是。”姬眠鱼又说。 她跪坐在小几前,取出了一套全新的酒具。倾壶斟酒举杯,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绛尘没接酒杯,她问:“是谁?” 姬眠鱼身躯一软,恢复了懒散的姿态。她单只手撑着下巴,抬眸看绛尘:“是个女人,不过姐姐放心,我与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绛尘惜字如金:“名字。” 姬眠鱼“唉”了一声,说:“姐姐醋意用不着这样大吧?” 绛尘不耐听她胡言乱语,折扇压在了姬眠鱼肩头,稍稍一偏,便抵住了那如霜雪般的面颊。细嫩的肌肤经不住力,折扇轻轻一刮,便留下了一片红痕。 绛尘寒声问:“镇妖塔倒塌当真和你没关系?” 姬眠鱼舔了舔唇,笑着反问:“我有什么理由推到镇妖塔?” 绛尘平静道:“兴许是被美色所惑。”换别人来说这句话一定风情而旖旎,可从绛尘嘴里说出,就像是带着冰渣子,寒彻心扉。 姬眠鱼目不转睛地望着绛尘,道:“那我就更不会对姐姐说谎了。” 绛尘警告似地望了她一眼:“好好说话!” 姬眠鱼笑盈盈的,面颊主动地蹭向了折扇,眼波勾人:“真是无趣啊。” 啪一声响,折扇拍到了姬眠鱼的唇角。 姬眠鱼轻嘶了一声,立马挺直脊背坐端正,吐字流利清晰:“跟我无关。” 绛尘将折扇丢了回去,取出了通讯符传话。不多时,数道身影自暗色中掠来,出现在了画舫上。 “搜。”绛尘下了一个命令。 姬眠鱼道:“难道都不用问问我的意见吗?” 绛尘不说话,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淡青色衣衫的少女倒是朝着姬眠鱼看了好几眼,目光在她唇角的红印上停留最久。 白衣胜雪的道人小声问她:“在看什么?” 少女摇了摇头,心中纳闷。她们院正与人交手动的都是刀剑,撕开的都是鲜血淋漓的口子,哪会像现在这样? 只消将灵力一转,就能消去唇角的红痕,可姬眠鱼没有,她坐在那儿,任人随意打量。 搜的是残余的气机,拿着与镇妖塔那处对比。 可惩心院的院使一通忙碌,除了将未曾散尽的气机都敛起,还翻找到了几幅画像。 有玄微的,也有绛尘的。 惩心院院使没敢细看,总觉得两人身上笼罩着一种莫名的氛围。 绛尘看着摊开的两幅画像,淡声问:“像吗?” 姬眠鱼认真点头:“像。” 绛尘瞥了姬眠鱼一眼,就差明说姬眠鱼眼瞎。 姬眠鱼笑得肆意,紧接着又冒出了一句:“都像我的心上人。” 画舫中一片死寂。 院使不敢说话。 绛尘没理轻佻的姬眠鱼,她问:“有什么发现?” “画舫上气机驳杂,来往的道人不少。其中一股气机与镇妖塔那处存留的极为相似,就算不是行凶之人,也脱不了干系。” 见绛尘没接腔,院使又道:“镇妖塔那边倒是没发现这位道友的气机。” “可她可能与凶手是旧识。” 姬眠鱼屈指敲了敲小几,替自己辩解:“万一那凶手只是路过留下了气机呢?离得这样近,凶手往这处遁逃,留下点什么也不奇怪吧?” 院使扭头看姬眠鱼:“那道友有什么发现吗?” 姬眠鱼慢吞吞说:“没有。” 院使一脸狐疑:“以道友的功行,会感知不到潜藏的陌生气机吗?” 姬眠鱼扬眉一笑:“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她停顿片刻,又用言辞给了院使一击,“要不然镇妖塔怎么倒呢?” 院使语塞,转头看绛尘:“院正。” 绛尘搭着眼帘,平静道:“带回惩心院,用玄清宝鉴验证 3. 003 [] 玉垒仙城中。 绛尘也在。 修缮镇妖塔只需要天材地宝,驻守此间的宗派着手修补,一切都井然有序。 可那逃遁的妖物并不容易抓获,离开镇妖塔后转瞬间没了踪迹,余下的两成妖物身上,她们留下的追踪法符已经不见踪迹。 “院正,我们在附近找到了一枚龙符。”白衣院使小心翼翼地将一枚不到巴掌大的圆形徽记取出,上头雕着一条凶神恶煞的真龙。 绛尘眸光微寒,沉声说:“这是极乐仙城之主的标志。”极乐仙城城主自称“妖主”,道号“折莲”,只是她从来没有在人前现过踪迹,就连妖物都没见过她。有一部分修士认为妖主是无稽之谈,是妖族们编造出来的谎言。 白衣院使又问:“您当初有见过妖主么?她真的存在吗?” 绛尘说:“没见过,不知道。”顿了顿,她又说,“极乐仙城要卷土重来,那余下的妖族不必追踪了。传令各地镇妖塔,开始警戒!”极乐仙城是移动堡垒行踪不定,当初她找寻的时候也废了许多功夫。那些擅长天工的妖族还在,自然还能打造出另外一座妖城。 就在惩心院修士找寻到龙符后,城中又有新的消息传出。一道人自称“天道盟”,承认镇妖塔就是她摧毁的,让仙盟只管冲着她去。不过仙盟院正、院使如今只对付妖族,至于天道盟修士,自有各大宗派来料理。 院中。 被警告过的倦芳华不管姬眠鱼如何说话,都没再搭理她。 她心中有那么丝丝缕缕的好奇,可想到院正的冷脸,又尽数按捺了下来。 在看话本的间隙,倦芳华的余光瞥见了一道金莲,她愣神片刻,忙不迭地抬头看绛尘,喊了声:“院正?” 绛尘冷淡地应了一声,径直朝着院中走。 被困在了孤寂院子里的姬眠鱼自己找乐子,翻出了一副旧棋盘,左右手对弈。在看见绛尘的时候,她将棋盘一推,仰靠在了榻上,笑了一声:“你们仙盟真将自己当神州主人了?忒是霸道。你凭什么把我拘禁在这里?你要是不放心,把我带在你身边不是更好吗?我发誓,我不会离开你半步。”姬眠鱼的笑很晃眼。 绛尘避开了姬眠鱼的视线,冷淡问:“你认识天道盟的修士?” 姬眠鱼双手枕在了脑后,懒洋洋应道:“出来行走,怎么能没几个朋友?谁管她仙盟还是天道盟的?” 绛尘又问:“天道盟联合极乐仙城摧毁镇妖塔,你真不知情?” 姬眠鱼散漫道:“真不知。” 绛尘眼神掠过了一抹狐疑,她淡淡道:“委屈道友数日,待到回仙盟,一切自能分晓。” 姬眠鱼问她:“要我是无辜的呢?你们准备怎么赔偿?”见绛尘眉头紧皱起,她又笑道,“你们不会没有赔偿吧?宁可错抓不能放过?真把自己当天理了啊?”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语调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诮。 绛尘不喜欢姬眠鱼说话的语气,她拧眉说:“会有赔偿。” 姬眠鱼起身,笑问:“灵石?法器?道典?洞府?这些我都不想要。”她走向了如松竹笔直站立的绛尘,用折扇去压她的肩膀,可惜被绛尘一闪身避开了,只堪堪从薄如蝉翼的罩衫上滑过。姬眠鱼退回去了,她翘着腿坐着,轻佻道,“我只要仙盟替我做一件事情。” 绛尘不动声色:“你说。” 姬眠鱼一笑,转盼流光:“替我找个人。” 她不说,绛尘也猜到了她的目的,毫不犹豫拒绝:“仙盟不做寻人事。” 姬眠鱼啧了一声,说:“那你们把她当成妖好了。”话音落下,她感知到绛尘身上迸发出的冷意。可她不惧怕,还冲着绛尘笑得风情万种。身为仙盟惩心院院正,绛尘是最厌恶妖物的。她怎么能忍受自己被当成妖呢? 绛尘深深地望了姬眠鱼一眼:“她若是妖,则该镇压或者诛杀。阁下与妖为伍,也有数年之囚。” “这么无情?”姬眠鱼挑眉,她甩着扇子,又说,“我只是开个玩笑,道友莫要当真。仙盟不是最擅长寻妖吗?我的意思是你们拿出找寻妖——”余下的半截话姬眠鱼没说了。 绛尘脚步一移,电光石火间夺去了洒金折扇展开。看似一撕就裂的扇面流动着寒光,可是能削落一颗脑袋的锋利。 姬眠鱼的脖颈出现了一道很细的红线,鲜血慢慢地从伤口渗出。姬眠鱼目不转睛地望着绛尘,抬手覆着绛尘握住扇子的右手,慢吞吞说:“院正怎么现在就动手了?我还不是罪人呢。如此,怕是有挟私报复之嫌啊。只是不知我何处得罪了院正?难不成是因为私藏院正画像?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罪不至死,不是吗?”姬眠鱼一口一个“院正”,语气倒是无比生分。仿佛先前纠缠不清的人不是她。 绛尘松开了扇子收手,一言不发转头就走。看着姬眠鱼那张写满玩世不恭的脸,她就来气。 在初见姬眠鱼的时候,她就知道姬眠鱼那张脸招人又招妖,原本只是在路过的时候惊鸿一瞥,倒是没想到她们之间的命运会交错。 她没有取到极乐仙城的入城令,悄悄潜入。极乐仙城那么一座放纵堕落的妖城,戒备比她想得要森严。她有一回落入险境中,姬眠鱼帮了她。一来二往,两人便熟稔起来。姬眠鱼在极乐仙城有段时间,给她提供了许多消息。她以为姬眠鱼是志同道合之人,可实际上不是。姬眠鱼没说对妖物的立场,可举手投足间能透露些许信息。要是一个想对妖族赶尽杀绝的,绝不可能沉浸在毛茸茸里。 现在与姬眠鱼重逢,她竟和镇妖塔倒塌事有所联系,看来她当初的选择没错。 等绛尘身影消失,姬眠鱼才伸手抚摸着脖颈上的伤痕,将沾了血痕的指尖凑到了唇边舔了舔,她眼中掠过一抹寒芒。 特殊待遇意味着没有忘记,看来绛尘也不似面上表现得平静。怎么?是因当时甩开她生出的愧疚吗? 半月后,玉垒镇妖塔重新矗立。 仙盟惩心院一众修士乘坐飞舟返程。 姬眠鱼从院中转移到了舟中小阁里,守着 4. 004 [] 玄清宝阁。 正前方悬着一面方正的、七尺长宽的宝镜,镜面黯淡无光,可自绛尘掐了个决将它催醒后,便流动着一股浩荡清正的紫光。这正是仙盟的重器——玄清宝鉴。此物鉴照人心,若有虚言,则紫光化赤,能辨虚实。 姬眠鱼迈步进入堂中,好奇地打量着这面镜子,朝着几步远的绛尘问:“能还我清白的,就是它了吗?”见绛尘不理她,她也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转向了倦芳华说:“还不来审问我吗?” 倦芳华朝着绛尘看了一眼,见绛尘点头,才清了清嗓子说:“玉垒镇妖塔倒塌与你有关吗?” 姬眠鱼一脸坦荡说:“无关。”玄清宝鉴上紫气流淌,未见半分变动。 倦芳华眉眼掠过了一抹讶色,又问:“你替凶手遮掩了行迹?” 姬眠鱼拉来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勾着唇角微笑:“没有。” 倦芳华再问:“你认识凶手吗?” 姬眠鱼:“不认识。”这回没等倦芳华再开口,她就拍了拍手打断了“审问”。她叹了一口气说,“小倦大人,哪有这样审问人的?我来教你。比如你应该问,我跟你们院正之间有什么故事?我是不是因为旧情才来的……” 看着胡说八道的姬眠鱼,绛尘呵斥了一声:“姬眠鱼!” 姬眠鱼扬眉笑:“好,我不说了。”她站起身,椅子被她一推在地面上划出了一道刺啦的声响,将折扇往手心轻拍了两下,她对着紫气升腾的玄清宝鉴说,“我发誓,无一句虚言。毕竟我与绛尘道友有着同赴极乐的交情,我们——” 紫气消失,玄清宝鉴光芒暗淡,古朴而又陈旧。 姬眠鱼想张嘴说话,可绛尘的禁言咒落在身上,还得耗费时间解开。她朝着一脸八卦的院使抛了个媚眼,紧接着就被绛尘一把拽住,从众人的眼前消失。 倦芳华嘴唇翕动,良久才一脸纠结地看:“师姐,她跟院正还真有交情啊?” 别惊春看了眼玄清宝鉴,面不改色说:“可能是法器坏了。” 倦芳华考虑片刻,认真点头。 - 竹帘在风中微微摇晃,落下的影与屏风倒影交错。 姬眠鱼站稳了脚跟,眯着眼打量这座法殿。 四面清寂,除了屏风、竹帘,算得上装食物的,唯有一只普通的铜瓶和瓶中插着的一朵莲花。 “不是要审问我吗?怎么来这儿了?”姬眠鱼自觉地走到了榻边坐下,她抬头看绛尘,明知故问。 绛尘问她:“你觉得呢?” 姬眠鱼浅浅一笑:“我不知道,还请院正明示。” 绛尘喊她名字:“姬眠鱼。” 姬眠鱼慢条斯理地应声,片刻后,又说:“玄清宝鉴是不是坏了?我在胡说八道呢,我与院正哪里是旧相识?它怎么没反应啊?”她双手后撑,腰间的佩玉滑下,落在榻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 绛尘凝视着姬眠鱼问:“怎么知道的?” 姬眠鱼见绛尘终于承认了,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她说:“不给我倒一杯茶?” 绛尘转身去取茶具。 姬眠鱼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慢悠悠说:“可能是爱得深吧,这样,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来,是吧?玄微?” 绛尘没有接腔,将茶水端到了姬眠鱼的跟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良久,才问:“来做什么?” “你这么快就忘了?是你非要将我带回仙盟的。怎么,朝思暮想,不舍得啊?”姬眠鱼说着,伸手去接绛尘手中的茶杯。 绛尘淡声道:“玉垒镇妖塔之事和你无关,你可以走了。” 姬眠鱼喝了一口茶就放下了茶杯,她托着腮,说:“难道你没听过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绛尘看着她,神色淡然,可心里并不轻松。她问:“是么?”少顷,她说,“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姬眠鱼当没听见,问:“极乐仙城复归,不怕她们找你寻仇?” 绛尘道:“用不着你来操心。” 姬眠鱼笑道:“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之间因缘甚深,我担心你,也是情理之中。”瞧着眉头直蹙的绛尘,她又说,“仙盟只有九位院使,你不准备招满了?” 绛尘一下子就看出了姬眠鱼的打算,她不可思议说:“你想当院使?” 姬眠鱼敛起了面上的轻慢,正色道:“不成么?” 绛尘冷冷一笑。姬眠鱼对妖物有怜悯心,而这样的人是过不了仙盟问心考的。 姬眠鱼故意曲解绛尘的态度,她说:“你怕什么?我还能抢你院正之位吗?”她再度起身走向了绛尘,挑眉问,“或者你怕人知道你我的关系?只是不明白,我这旧情人让你丢脸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和绛尘的距离已经只余数寸了。温热的吐息如羽毛骚动,俨然到了绛尘忍耐的极限。 绛尘一把推开姬眠鱼,寒声说:“仙盟只有少部分人知道我曾入极乐仙城的事,却不知道我是以‘玄微’这一名号去的。而妖族那边只知‘玄微’,不知绛尘,你是怎么发现的?” 姬眠鱼耸肩,目光在绛尘身上流连,暧昧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绛尘抿了抿唇,只吐出了一个冰冷的字:“说。” 姬眠鱼往后退了几步,故作轻松说:“同心契。”话音才落下,便见劲风袭来,她将洒金折扇打开,卸去了绛尘的攻袭,叫道,“这事情你自己也同意的,怪不得我!” 绛尘不理姬眠鱼,伸手将铜瓶中的莲花取来,右臂一震,便见花间吐着数道凛冽的剑气,只朝着姬眠鱼的面门去。姬眠鱼且挡且退,最后仰倒在了榻上,手中折扇 5. 005 [] 黄昏,日落西山。 倦芳华奉命送姬眠鱼下山。 绛尘没提玄清宝鉴的事情,只道了“此人与镇妖塔倒塌之事无关”,院使们也没多问。 仙盟中多得是各大宗派送来的好物,倦芳华从宝库中挑选了几样做“赔礼”,递给了神色寥落的姬眠鱼。 可姬眠鱼没有接,她一步三回头,朝着仙盟的宫观望。 “她都不来送我的么?”姬眠鱼搭着眼帘,有气无力地说话,脸上寂寞颓然。 倦芳华瞥着她,片刻,才正色说:“我们院正很忙的。” 姬眠鱼一挑眉,好奇地问:“忙什么?找寻妖踪还是选拔新院使啊?” 倦芳华说:“神州妖物杀不尽,天道盟那些败类整日影响仙盟做事,而妖物重建极乐仙城,引得修士堕落……这一桩又一桩的事情,忙不完。” 姬眠鱼故作诧异,大惊道:“那怎么不多找点人?” 倦芳华道:“院使的问心考一直都在,只是很少有人能通过。” 姬眠鱼:“问心考?说来听听。” 倦芳华警觉了起来,警惕地盯着姬眠鱼:“你不会想考院使吗?” 姬眠鱼笑问:“不成么?难不成你们的问心考还有歧视?总不会因为我和绛尘的旧情,就剥夺我为仙盟奉献自我的资格吧?” 倦芳华被姬眠鱼说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才说:“只要是人族修士,都可以考。” 姬眠鱼虚心求教:“我要怎么参与考核呢?” 倦芳华狐疑地看着她,不确定地问:“你真要去?” 姬眠鱼用力一点头。 倦芳华犹豫一会儿,说:“等我问问。”取出了传讯玉简,正准备朝其中注入灵力,玉简忽地被姬眠鱼抢走了。倦芳华不满地瞪着姬眠鱼,不高兴道:“你做什么?” 姬眠鱼笑吟吟地说:“你是要问你们院正吗?不用了,等我考上了院使,给她一个惊喜。” 倦芳华:“……” 姬眠鱼又说:“你知道她为什么不亲自来送我么?” “为什么?”倦芳华洗耳恭听,师姐说玄清宝鉴坏了,可院正一直没有命人来修缮,说明它其实没多大问题。 姬眠鱼清了清嗓,绘声绘色说:“她不忍心与我分别,但她又没有理由将我留在仙盟中。我来的时候,她会接我,但是离开——这对有情人而言过于残忍了,她接受不了也是应当的。” 倦芳华不信她,反驳说:“我们院正才不会因为这点事情伤春悲秋。” 姬眠鱼笑道:“难道你们院正是铁石心肠吗?人既有心,如何无情?区区镇妖塔倒塌,值得绛尘亲自走一趟吗?” 倦芳华蹙眉:“不是为了镇妖塔,那是为了什么?” 姬眠鱼大言不惭道:“当然是为了接我啊!” 顿了顿,她又说,“你们院正脸皮很薄,要不然为什么不让我当着玄清宝鉴表白心迹?” 倦芳华听着姬眠鱼的话,总觉得院正的形象开始崩塌了。她抬手捂住了耳朵,说了声:“停。” 姬眠鱼凝眸看她。 倦芳华吐出了一口浊气:“我带你去。” 姬眠鱼眼中掠过了一抹暗芒,露出满意的笑容。 在仙盟中当杂役只需要各大宗派的举荐,但想要成为院使,就得经过层层考核。要了解妖族的习性、神通,要经历重重幻境,不被妖物故作可怜的姿态迷惑。 “妖的本能终究会压过人性的,我见过不少人家饲养妖物,最后反倒被妖物噬身的事。护主之事的确随处可见,但人们只看到那一时的忠义,看不到结局的惨烈。仙盟的卷宗中,有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二起妖物伤人事件,其中有四成是人豢养的妖。” “你如果在幻境中见了妖物楚楚动人的眼神,不需要可怜它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 倦芳华殷殷地叮嘱姬眠鱼。 姬眠鱼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还伸手拨了拨点缀着繁花的枝条,扯下了几朵花扔到了嘴里。等倦芳华转头来看她的时候,她将手一松,朝着倦芳华一挑眉,说:“你当初考核的时候,也没有动容吗?” 倦芳华敛住了笑容,淡淡道:“我家三十六口人,俱是丧生妖物之口。不只是我,还有其余院使,亲朋故旧多被妖族所害。” 姬眠鱼眉头微蹙,很快开口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倦芳华重新绽放笑颜,她说,“我做院使,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院使一时心软,可能会害了千千万万人。” 考核的地点在山门外的问心殿,由院使命如弦负责。 姬眠鱼到的时候,发现这里还有七八个陌生的修士,都是来考核的。 坐在主位的是个瘦削的蓝衣女修,她的眉眼间积留着病态,面色苍白如纸。她背着一张木琴,时不时掩唇咳嗽两声,正是院使命如弦。 倦芳华和命如弦打了声招呼后,就转身离开。 如果姬眠鱼没有通过考核,命如弦会派人将她送走;要是通过了考核,后头的事情也不归她管。 倦芳华思忖片刻,觉得自己还是得跟院正打声招呼。 她化作遁光掠向了正殿,原以为院正会在殿中清修,哪知才落地,就看见檐下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 姬眠鱼的话,倦芳华本就信了六七分,此刻见绛尘怅望,就是信了十成。 倦芳华清了清嗓,说:“院正,姬道友去问心殿考核院使了。” 绛尘寒着脸,淡漠道:“随她去。”她看了眼面上写满八卦心思的倦芳华,又说,“让各大宗派提高警惕,顺便打听打听极乐仙城的下落。” 倦芳华应了一声“是”。 从正殿离开后,倦芳华沿着长廊小跑,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别惊春的院落。看着正好从屋中走出来的别惊春,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住了她的衣袖说:“师姐,你知道吗,姬道友为了院正要考核院使。” 别惊春睨了倦芳华一眼,问:“你哪里打探的消息?” 倦芳华:“我送她去问心殿的。” 别惊春:“你不会被她骗了吧?院正要我们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倦芳华迟疑了一会儿,小声说:“可那是玄清宝鉴都认可的啊。” 别惊春将手腕收了回去,她屈指在倦芳华额上一弹,见她捂着脑袋“哎呦”一声,唇角勾起了一抹淡笑。她说:“无关紧要的事少打听。” 倦芳华弯着眸子笑,又问:“师姐,你觉得姬道友能通过考核么?” 别惊春淡定道:“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