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债(女尊)》 1. 变故 [] 夏日的阳光毒辣,院内梧桐树上的知了不停振翅,尖锐的声音几乎要把人的耳膜刺破。 在哪儿都不能清净,箫澜索性藏到了树上,懒懒地倚靠在枝干上,上半张脸盖着一片宽大柔软的绿叶,耳边听着下方呼天喊地的叫声,眼皮抬也没抬,冷淡,且舒适。 繁茂的枝叶遮掩住了她的身形,以至于下方的人转了好几圈都找不到她的人,声音也越发不满了。 “箫澜~” “箫澜呀。” “箫澜你去哪里了?” “箫澜快出来呀!” 清脆的嗓音一声比一声大,又带着满满的哀怨,箫澜不用看都知道那娇气的小公子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 肯定像个河豚一样鼓着脸,要气炸了。 不过……她换了个姿势,依旧充耳不闻。 距离她来到岑家已经十三年之久。 十三年前,箫母病逝,整个萧家独留箫澜一人。为了讨生活和还债,年仅七岁的箫澜不得不跻身大人的世界,赚钱。 从偏僻的辛守村到平盐城再到热闹繁荣的湘城,箫澜找了一路,可目不识丁且瘦弱矮小的她并不受欢迎,她流浪了近两月,只能勉强解决自己的饥饱问题,甚至有时无法解决。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天下午,脏乱的巷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跑进了一群小孩,似乎正在争吵和打架。 箫澜原先不打算出手,可那群小孩把人推到了她身上,撞得她手中才啃了两口的干饼倏忽掉落在地,又被狠狠踩在脚底。 她缓缓抬起头来,那群顽劣的孩童对上她凶狠冰冷的眼神,皆是一怵,不敢动弹。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女郎小公子是不懂得一口饭对一个流浪儿的重要的,他们被箫澜狠狠打了一顿,扭头哭爹喊娘地跑了,活像是撞见了阎王。 箫澜打完,才回头看向那方才被撞倒在自己身上的小孩。 他似乎正被事情的转变弄得转不过神来,仰头呆呆地望着她,连哭都忘了,傻傻地噙着泪。 许是被欺负得惨了,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整个人灰扑扑的,颇有些狼狈,可长得倒是冰雪可爱。粉雕玉琢,脸颊白嫩,眼眸如同两颗被水濯过的黑葡萄,眼尾有一片突兀的深红色胎记,活像是个点了胭脂的雪团子。 箫澜轻飘飘刮他一眼,他顿时往后缩了缩身子。 箫澜走近他,他怕得抱住脑袋,谁知身前半天没动静,等再抬起头来,只见箫澜正吹着干饼上的土灰,又撕下一块放入口中。 脏是脏了,可比起饿肚子来说,不值一提。 小孩当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扯了扯她的衣角,嗓音细弱,“……脏。” 箫澜没理会他,哪知这个雪包子从此就赖上了她,箫澜去哪儿,他便去哪儿,笨拙又固执地跟着,像只跟屁虫。 这只雪团子很麻烦,见她吃掉在地上的干饼要阻止,见她跟抢地盘的乞儿打架,分明很怕却又不躲,见她受了伤又哭得像是死了娘。 他跟了她两天,寸步不离,箫澜本要甩开他,可当时他死死抱住她的腿,泪汪汪地,“我不想一个人。” 后来她便默许雪团子的跟随了。可没到两天,雪团子的家人便寻来了。也直到那时,箫澜才得知,原来那天被欺负的雪团子正是岑家最宝贝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融了的小公子——岑珠。 岑家,是湘城本地最显贵的人家,据闻岑家家主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大将军。按理说这样的小公子,应该人人都巴结才对,怎么会被欺负? 原来全因脸上那块胎记。 古时有传言,胎记为不祥之兆,身有胎记者为不祥之人,会给身边人带来厄运,岑珠也是因此被人欺负。 箫澜于岑珠有恩,得以入岑家谋生,也即是保护这位岑小公子。 当然,以她瘦弱的小身板和三脚猫功夫压根做不了什么,因此在进入岑家的几年来,箫澜大多数时间都在习武,其余在岑珠身边,当做玩伴。 岑珠此人,人如其名,确实生得莹如美玉,灿若明珠。幼时冰雪可爱,长大后更是出色,云鬟雾鬓,冰肌玉骨,右眼眼尾的绯色胎记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成了淡淡的绯色,如同桃花花瓣,有一种半掩琵琶的风情。 可惜,小时候那么安静可爱的雪包子,长大后却被宠坏了,性子娇纵、蛮横无理,最喜欢捉弄箫澜,包括但不限于故意把箫澜的东西藏起来,看她翻来翻去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模样;闹着要和箫澜出去玩,又自己偷偷躲起来,看箫澜寻不到他而着急的模样;自己睡不着,便一直折腾着箫澜也不让她睡的情况。 最过分的是,故意给箫澜布置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借着理由克扣工钱。 他几乎日日都在箫澜忍耐底线上蹦跶。 眼下,见箫澜一直不出现,岑珠也明白了她是在故意躲自己,不满道,“箫澜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下下个月的工钱也扣了!” 这个方法,向来屡试不爽。 箫澜:“……” 过了一会,身穿黑红色干练劲装的女子翻身下树,稳稳当当落在了岑珠身前,淡绯色的唇微抿,长眉斜飞入鬓,英气凛凛,“公子何事。” 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年轻哼了一声,掰着白嫩嫩的手指头,“我要吃云香街的范记荷花酥,百里街的何家桂花糕,长马街高家的醉花鸡,东安街上李婆婆卖的糖葫芦!” 他说完,摇摇剩下的小拇指,得意地朝着箫澜咧了咧嘴。 箫澜:“……” 额上青筋跳了跳。 这几条街相隔可不近,东西南北都占了,若要去完,得跑上大半天。且岑珠说的这些吃食也不算美味,他这么做,大概率还是想要捉弄箫澜。 岑珠身旁新来的侍从冬雨小心翼翼道,“郎君若是想吃,奴待会多派几人去买回来便好,单单箫女郎一人去,只怕要等上许久。” 岑珠抱臂,“你懂什么,我就喜欢箫澜买的。” 岑母岑父远在边疆,就连他的姐姐岑瑜也不在家,偌大岑府,除了岑母的几个小侍和下人,就他在,他实在无聊,只好日日来折腾箫澜。 他朝着箫澜甜甜一笑,“箫澜~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即使笑容也掩饰不了这娇纵的小公子背后的坏心思,箫澜已经记不清他这是第几次想要捉弄自己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箫澜朝着岑珠微微点头,转身出门去。 小公子在身后高声道,“早点回来呀!” 去是去了 2. 拿你来抵债 [] 箫澜微默,随后一把捞起他的手臂,扯着人就往外走去。 岑珠惶恐又难过,丢了鞋的白嫩小脚蹬在光滑的地板上反抗,“你要干什么!” 箫澜回头看他一眼,冷声,“岑家倒了,但还欠我工钱,就拿你来抵债吧。” 岑珠泪如泉涌,大声骂道,“箫澜你混蛋!” “我不走!” “放开我!” 箫澜置若罔闻,见他抵抗得厉害,抓起他的后衣领便朝外走去,岑珠像个笨拙的鸭子,手脚扑腾着,偏偏挣脱不了,一个劲地骂她又坏又讨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府里的仆奴散了大半,官兵定然也加快了速度,若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箫澜索性一个手刀劈晕了岑珠,把人背在身上离开。 小公子虽日日锦衣玉食,却不怎么长肉,好在背上去还算软乎。他的衣着容貌都太过明显,箫澜路过下人住的院子,随手扯了两件破衣裳给他套上,又在他脸上抹了土灰,才彻底离开。 才到道上,便见官府士兵手持枪戟,成队朝岑家去,气势汹汹,街道旁还有一群看热闹的百姓。箫澜抱着岑珠隐没在人群中,如同夜猫一般,动静无声无息。 岑家的人,尤其岑珠跑了,官府若找不到人,一定会加紧排查,严重时甚至会封城,届时在哪儿都不好躲,故而箫澜必须要在封城前带着岑珠离开。 这么带着岑珠出城定然是不行的,箫澜一路往城西而去,到安福巷,带着岑珠进了巷子中央的仁心医馆。 仁心医馆里,一个十三四岁大的女孩正安坐在柜台后看医书,看到箫澜背着人急匆匆进来,腾地站起了身,惊道,“箫姐姐!怎么了?!” 箫澜一路带着岑珠到了内室,把人放在上面的小榻上,“无碍,你师父呢?” 刘欣一边跟着她,一边摇头道,“师父到外头出诊去了。” 箫澜嗯了一声,说道,“你替我看好他,我有急事先离开一会。” “记住,不要同任何人透露我们的消息,也不让任何人进去。” 刘欣虽疑惑,可见箫澜面色严肃,也不敢多问,只点头应下,“箫姐姐快去吧!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有了她的保证,箫澜迅速朝外走去。她要准备一些出城的东西,包括新的户籍文书,一些干粮和几件简单的衣物。 她才走没一会,岑珠便醒了。 身边空无一人,唯有苦寒的药味在鼻尖蔓延,岑珠撑起身子,目光在眼前陌生而简陋阴暗的小屋子上转了转,傻了。 这是哪儿? 想到晕过去前箫澜凶巴巴地说要拿自己抵债的话,岑珠只道她把自己卖了,一时间忍不住缩在床脚,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他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到了这个境地? 短短时间之内,偌大岑家轰然倒塌。 说他娘谋反,他是万万不信的,他娘是姜国最勇猛忠诚的大将军。他担心爹娘,也担心没有音讯的长姐,可如今自身难保,连他们的消息都不能知道。 就连出事前官府要派兵过来的事,都是冬雨急急忙忙跟他说的,他愣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府里的仆从丢了手中的活计,一个个慌慌张张收拾起来。 他想去阻止他们,却没有一个听话。 说到底,偌大将军府,几个能做主的主人都不在,岑珠娇纵任性却又单纯,什么也不懂,寻常大家自然是怕他敬他,可到了生死关头,谁还理会? 是以岑珠一个也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恶仆抢了自家的财宝逃出门去,而自己也在混乱之中变得狼狈不堪。 可他没想到,就连箫澜也……也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岑珠鼻子一酸,想到家人生死难料,信任之人的背叛,又想到自己的处境,眼泪掉得更凶了。 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他没敢哭出声,只闷头无声无息地落着泪,偶尔才轻轻喘一口气,憋得脸颊红了一大片。 箫澜的动作还算快,且是带着帷帽去买的,没有暴露姓名容貌,买完后连衣物也换了一身。 把东西买好后,她立即赶回医馆,正巧在医馆门口碰见出诊回来的刘清,简单把事情说清,又请她帮忙送自己和岑珠出城。 刘清正是听闻了岑家的事情才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因此也知道事态紧急,忙点头答应,“待会让他画些妆躺在板车上,盖一片麻布,假装是害了肺病的病人,能很快通过。” “好。”箫澜应下,又朝着医馆内走去,边走边问刘欣道,“他还未醒么?” 刘欣摇头,“没听见动静。” 箫澜于是往内室去。 而内室里头,听到些许谈话动静的岑珠早已止住了哭,动作轻缓地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头,呼吸凝滞,心如擂鼓,紧张得直掐掌心。 他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外头是什么人……可倘若箫澜真把他卖了,来的人定然也不是好人。 箫澜踏进内室,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小床上那团鼓囊囊的被子上,脚步顿了顿。 被下的人还在装晕,殊不知被面上那片湿答答的水痕早已出卖了他。 猜也知道是这个小公子掉下来的眼泪。 箫澜没有拆穿他,沉着嗓音同跟在后头的刘清道,“这小公子长得细皮嫩肉的,定能卖个好价钱。” 闷在被子里的小身体明显抖了抖。 箫澜暗笑,又道,“就送去那出价最高的红楼。” 刘清不忍中带着无奈,无奈中带着好笑,配合道,“好主意。” 被下的身子抖得更加明显了。 箫澜恶劣道,“若是不听话,便关进小黑屋,绑住手脚,吃喝拉撒全在一处;若是敢反抗,便打断手脚!” 被下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呜咽。 发觉自己发出了声音,岑珠连忙咬住自己的手,死死憋住喉咙中呼之欲出的哽咽。 完蛋了完蛋了……箫澜当真把他卖了……呜呜呜呜…… 外头的说话声停了下来,他紧张得忍不住颤抖,又极力控制,生怕被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可等了一会,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外头是脚步走动的声音,没一会又归于平静,似乎是有人出去了。岑珠又等等,发现当真没有动静后才稍微放下了心。 他要逃跑,不能待在这儿,若再待着,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儿,他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才露出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眸,却在目光触及床边矗立的身影时傻住了。 怎、怎么还有人…… 床边的人身着简单的粗布麻衣,身形高挺瘦削。惶恐之中的岑珠并没有发现这个身形实际上极为熟悉,他怕得身子僵硬,头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抬头看看这人是谁。 箫澜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公子估计是哭得狠了,从嘴唇到鼻尖再到脸颊和眼尾都一片通红,眼睫上还糊着湿乎乎的残泪,看上去可怜得不行。 见他呆呆僵立着,箫澜修长白皙的手指勾起他的下巴,“怎么,终于舍得出来了?” 潮湿的双眸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虽抹着乱七八糟的灰,却仍能认出来是箫澜。岑珠浑身一颤,“你、你!” 他喘了口气,哭道,“箫澜你混蛋!” 他快被吓死了,结果是被她捉弄的。 箫澜闷笑一声,勾着他下巴的手向上滑,捂住他哭嚎的嘴,威胁道,“你再哭,若是引来了官兵,我便把你丢出去!” 岑珠闻言,伸手盖紧她捂着自己嘴巴的手背,眼泪掉得更凶了,哭声却沉闷了不少。 箫澜只觉得掌心又热又痒,还有些黏糊糊的湿意,嫌弃他的口水,抽出手来在他身上抹了抹。 岑珠委屈地擦了擦泪,瓮声瓮气,“你吓死我了!” 箫澜拉开一旁的凳子坐下,慢悠悠道,“岑家是回不去了。你若想活命,待会便随我出城。” 岑珠动了动酸痛的身子,半跪在床榻上,瘪着红润润的唇,抬眸望她道,“为什么救我。” 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罪臣之子,箫澜应该知道,若是被发现她带着他离开,两个人都是死路一条。 箫澜伸手,用力掐着他哭得白里透红、温软灼热的脸颊,咬牙切齿道,“还债啊。” “你岑家扣了我多少工钱,还欠我多少,你都要给我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岑珠吃痛地扭过头,又摸了摸身上的衣服,闷闷道,“可我没有钱。” 他从不带钱在身上,想买什么要什么,都有专门管钱的仆从给他买。而且现在府里的钱也都被抢走了,就算抢不走,也拿不到了。 箫澜冷笑一声,“既然岑家还不起债,就拿你来抵债吧。” “等这债抵够了,我便放你自由。” 她站起身来,“时间不早,不要再废话了。” “待会你简单画个惨白的妆,装得病重些,躺在板车上同我一起出城。” 情况特殊,岑珠不敢造次,“哦”了一声。 当朝女男都爱美,故而不论女男,都有修容化妆之物,箫澜径直拿了刘欣的妆品过来给岑珠。 岑珠一看便知这是些一般的妆品,且还是别人用过的,嘴巴一瘪就要嫌弃,“我不……” 箫澜冷声打断,“你若嫌,便不用化了。” 不用化,等于不用出城,也等于被官 3. 笨 [] “站住!” 箫澜微顿,缓缓转过身去,“大人还有何事?” 那喊话的官兵朝她走了过来,箫澜身子微微紧绷,扶着一边木板车的手缓缓移到了腰际——那儿藏了一把极其锋利的短刀。 出乎意料的,那官兵却是把什么东西朝她丢了过来,“包裹掉了。” “……”箫澜接住包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多谢大人。” 她爷爷的,还以为要被发现了呢。 岑珠也偷偷喘了口气,实在是被吓得不轻。 接着箫澜便一路畅通无阻地推着岑珠离开。等拐过一个路口,到了那城门官兵看不见的地方,她便猛地放下了手中的板车,岑珠毫无防备,被摔了个大屁股蹲,疼得忍不住哀嚎一声,又怕被发现似的捂住了嘴。 傻乎乎的,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箫澜嗤笑一声,“行了,别装了。” 闻言,岑珠这才爬起身来,揉了揉自己被摔得生疼的屁股,委屈又恼怒,“你怎么松手了?” 箫澜道,“怎么?还真想让我一路推着你。” 正在拍灰的岑珠瘪了瘪唇,“那为什么不买个马车呢?” 这样他们就可以都坐在里面,还不用走路,也不怕会被别人看见。 “……”发现这小公子是真的在疑惑,箫澜惊愕,冷笑一声,“嫌死得太慢了吗?” 岑珠委屈地哼了哼。 此刻已是黄昏,落日西沉,半托在天际的青山上,辉映而出的晚霞铺满了整个天空,壮丽锦绣,宛如这世上最华贵多彩的绸缎。 晚霞落到箫澜面上,竟衬得那冷酷的眉眼多了几分温柔。岑珠抱着包裹,忍不住凑近了她,仰头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呀。” 箫澜给了他一个“你是笨蛋”的眼神,“往东,到平盐城,辛守村。” 辛守村,也即箫澜的家乡,尽管萧澜待在湘城的时间还要更久些。 岑珠疑惑问,“为什么去那儿?” 箫澜没回答他,捡起木板车大步向前,岑珠忙跟了上去,“等等我!” 天色已晚,到平盐城是做不到的,夜里赶路更是不可能,因此箫澜推着木板车走,是为了寻找一个适合夜宿的地方。 岑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敢离开,亦步亦趋跟着,像个黏人的小狗。 走到一处靠近林子、有小溪流经过的地方,箫澜停在了那儿。岑珠紧跟着她把包裹放下,惊问道,“今夜我们就在这儿睡吗?” 箫澜“嗯”了一声,给他派发任务,“去林子里捡些枯枝树叶回来。” 天色昏沉,林子阴森森的,还有乌鸦嘶鸣、鸟雀振翅的声音,阴凉的晚风吹过时,林子晃动,如同张着血盆大口等待吃人的鬼魅。 岑珠扭头望了望,一时没动。箫澜回头看他一眼,“不敢去,怕了?” 小公子分明很怕,偏偏嘴硬,“才没有!” 箫澜点头,“行,不怕就赶紧去吧。” 岑珠于是又后悔了,朝林子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下,回头看向箫澜,鼓着白嫩嫩的脸道,“为什么是我去捡树枝,不是你呢。” 箫澜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也不拆穿,只道,“你不去也行,饭别吃。” 她斜倚着木板车,从包裹里拿出干粮,悠悠哉哉地啃了一口。 岑珠几乎一天没吃东西,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就饿了,当即眼巴巴地看着箫澜。 箫澜拿着干粮的手往左移,岑珠的眼神跟着往左,往右移,又跟着往右。 箫澜忍不住笑了声,岑珠反应过来,羞恼地红了脸,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可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 萧澜轻笑一声,“哪来的青蛙。” 岑珠顿时张牙舞爪,“你才是青蛙!” 说完又觉得委屈,捂住扁扁的肚子蹲在地上,不吭声了。 箫澜倒也没真想不给他吃,慢悠悠解释道,“你不捡树枝也行,入夜冷了别叫唤就行。” 又冷又饿又累,岑珠不敢想会有多么折磨,小小步磨到了箫澜身旁,“我怕嘛……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下意识撒娇请求,可一张脸惨白,在这昏黄的夜里,总有几分吓人。 箫澜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可不怕冷。” 岑珠咬了咬唇,恼得很,见她还毫不在意地啃着手中的干粮,气得扑上去一把夺过,又动作迅速地塞到自己嘴里。 箫澜惊了一惊,高举着的手放下。 看来这小公子当真是饿狠了,连她吃过的干粮都能吃下。 岑珠毫不客气地坐在箫澜腿上,大口啃着干粮,怕箫澜抢回去,连咀嚼都没怎么咀嚼便吞了下去,噎得泪花都冒了出来。 箫澜真怕他噎死过去,修长的腿屈起来把他顶下去,“急什么,我又不抢。” 这话意有所指,岑珠鼓了鼓脸颊,动作却慢了下来,坐正身子慢慢咀嚼。 他受过严格良好的教育,虽说如今饥饿又狼狈,吃相却不难看,安安静静小口咀嚼时,让箫澜想到抱着坚果吃的小松鼠。 不作妖时,小公子看着还是挺顺眼的。 岑珠不知她心中所想,安静又认真地吃着。说实话,这些干粮又硬又难吃,是他从前绝不会碰的东西,可现在饿急了却觉得这么难得和美味。 等吃完,天更黑了。没有光亮,他有些怕,后悔刚才没听箫澜的话去捡枝条,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小心翼翼地凑到箫澜身旁。 箫澜斜倚着木板车,闭眼休憩。岑珠口渴,扯了扯她的衣服,“箫澜,我渴了。” 箫澜干脆利落地丢了一个水囊给他,他喝完,又扯扯箫澜的衣服,“箫澜,我睡哪儿。” 箫澜懒洋洋道,“随你。” 她语气微冷,威胁道,“再吵我就把你丢河里去。” 岑珠瘪了瘪唇,小心翼翼地窝在她身旁,几乎是贴着她躺下的。身边的人气息熟悉,给他极大的安全感,岑珠得寸进尺,忍不住把脑袋搭在她身上。 箫澜额上青筋跳了跳,在他将要枕上自己大腿的时候拎起他的后衣领,把人丢到一旁,“别扒拉我。” 岑珠委屈地撑起身,偷偷咕哝着什么,箫澜听见“坏蛋”两个字,再度开口,“再敢说我的坏话,我就把你丢这儿。” 岑珠顿时闭嘴。 二人总算安静了下来。 夜风清冷,溪边上有蛙鸣的声音,岑珠怕有虫蛇,本不敢睡着,可渐渐的,一天的疲惫涌了上来,他昏昏欲睡。 入夜了确实冷,他蜷着身子抖了抖,忍不住贴近身边的热源,迷迷糊糊地想要把自己塞进里面。 箫澜连眼都没睁,一手把贴过来的小公子推开。 岑珠于是又醒了,下意识委屈巴巴地撒娇,“箫澜,我冷。” 箫澜冷漠,“忍着。” 她早提醒过他,让他去捡些枯枝树叶回来,他偏不肯去,在岑府时箫澜都不惯着他,何况是这儿。 岑珠于是抱着包裹睡下,只是还是非要贴着箫澜,生怕她真的半夜丢下自己跑了,指尖偷偷揪着她的一小片衣角,半晌才睡着。 箫澜同样闭眼休憩,却仍保持着几分警惕。也不知过去多久,岑珠又挤了过来,蜷缩着身子,又因为冷而不停骚动着,半张脸埋在她手臂上,眉头紧蹙,呼吸时轻时重,能看出睡得不大舒服。 二人相贴的地方确实暖了许多,且小公子软乎乎的,很好抱,箫澜动了动身子,毫不客气把他当做抱枕塞到了怀里。 这个人形抱枕,还算舒适。 被热源紧密包围,鼻间是熟悉的清冽气息,岑珠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微蹙着的眉头缓缓松开,意识彻底陷入了昏沉。 * 翌日,天才蒙蒙亮,箫澜便睁开了眼,毫不留情把抱了一夜的“抱枕”随手丢下,站起来活动身子。 等她活动完,却发现岑珠竟还没醒,忍不住弯下腰捏了捏他惨白但软滑的脸颊。 昨天捏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小公子的脸颊捏起来手感极好,又滑又嫩,像块有弹性的嫩豆腐。 趁着他睡着,箫澜又坏心地捏了捏。 她的力道不轻,岑珠被她捏醒了,缓缓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句箫澜。声音也如同人一般软乎乎的,又因为才醒过来,所以还带着些微微的哑意,落在耳里如同被羽毛刮过,痒痒的。 见他醒来,箫澜毫不客气道,“ 4. 按摩 [] 箫澜把岑珠抱过去,放到了板车上,“看着包裹,别掉了。” 岑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傻傻的,闻言抱着包裹点点头,白嫩脸颊上泪痕犹存,像是只抱着失而复得萝卜的傻兔子。 箫澜抬起木板车,继续朝目的地赶去。 等到了平盐城,她便把这个板车卖了,再弄一匹马来,届时不知比现在快多少,也就不用这样一步一步慢慢走了。 岑珠忍不住咧唇笑了笑,“箫澜你真好。” 箫澜轻嗤,“也不知昨日骂了我一天混蛋的人是谁。” 岑珠心虚,“都是假的假的。刚才才是我的真心话!你别生气!” 他双手合十,睁着水润清透的眸子真诚地看着她,“以后我再也不说那种话了,我发誓!” 箫澜不置可否,岑珠只当她原谅自己了,高兴得很,又转身去面对着前路和朝阳,欢快地小声呼喊,“出发!” 二人迎着璀璨的晨光,身形逐渐远去。 —— 箫澜几乎又走了大半天才终于抵达平盐城。进了城,她第一件事便是给岑珠买了个帷帽,随后便寻个小客栈休息。 岑珠在板车上休息了许久,也下来自己走路,目光一看见路边的糖葫芦、糖人等各色小吃,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口水分泌,实在是馋了。 箫澜可不会为了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乱花钱,看也没看便走了,岑珠只好跟上,等到了客栈,开了一间房,箫澜立刻便躺到榻上休息。 虽说小公子不重,可任谁推一个人走了大半天的路,都会觉得累的。 她招小狗似地朝岑珠勾勾手,毫不客气道,“过来。” “帮我揉揉。” 岑珠因着白天的事不敢拒绝,乖乖凑了过去,脱了鞋袜跪坐在床榻上,按照箫澜的指示,把手放在她肩颈上捏了捏,试探道,“这样吗?” 小手触碰到肩颈上的皮肤,柔软,细腻。 箫澜懒洋洋嗯了一声,“用力点。” 岑珠于是加大了力气。 他还是第一次给人按摩,从前都是下人给他按的,按得很舒服。他也曾威胁箫澜给他按,可箫澜的技术特别差,把他按得眼泪都出来了,偏偏怎么叫疼她都不松手,从此以后他便再也不敢叫她按了。 没想到小公子按摩的手法竟还不错,箫澜舒服地闭上眼,哼了几声。 岑珠得意,“舒服吧?我厉不厉害。” 箫澜勾了勾唇,“烂得很。” 岑珠不满,“才没有呢!” “我按得可好了。” “你就是故意说不好。” 他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我不按了!” 说完便要撒手下床。 他没穿鞋,跨过箫澜时露出一双莹润可爱的小脚,白得如同雪缎一般,偏偏脚底板红彤彤的,如同埋在雪里的梅花瓣,脚腕很细,细到箫澜怀疑自己一只手便能环过来。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 果真一只手便环过来了,且手感滑腻,如同上等的羊脂玉。 突然被握住脚腕的岑珠被吓得一惊,回头惊惶地看着箫澜,甩了甩脚,“放……” 话还没说完,便被箫澜拉了一把,整个人都摔了下去,又被她抱了个满怀。 磕到床榻的地方很疼,岑珠惨叫一声,“箫澜!” 箫澜一手捆住他细细的两节手腕,“没做完便想逃?” 岑珠挣扎,“我不按了!是你自己说不舒服的!” “凭什么怪我!” 箫澜心中暗笑,手中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放松,把他压在身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倨傲,“你按不按。” 岑珠呜咽了几声,被她逼近的气息染得面红耳赤,又因为她在自己脖颈上细细摩挲的手怕得要死,偏头紧紧闭上眼,“我按!我按行了吧!” 小公子全身上下哪儿都滑腻,脖颈上的皮肤更加柔软白皙,极力仰着头时,能清晰地看见皮下青色的血管,靠近颈动脉的地方灼热,箫澜几乎能感受到从那薄薄皮肤下传来的属于生命的跳动,热量传递之间,指尖也跟着搏动。 她摩挲了一会,最终放开他。 岑珠松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缩在墙角,警惕地看着箫澜。 箫澜道,“过来。” 他不敢动。 箫澜淡淡瞥了他一眼,“继续。” 说完她便闭上了眼,岑珠吞了吞口水,不得不又凑了过去,委屈,但又无可奈何。揉按的力度相比方才的小了许多,落在箫澜肩颈上,如同猫咪爪子小巧轻盈的踩踏,她被弄得痒痒,眉头微蹙,“没吃饭?” 岑珠加重了力道。 按完肩膀,箫澜又叫他给自己按腰,岑珠不满,瘪唇道,“我累了。” 箫澜冷酷道,“我推了你一天。” 岑珠无话可说,按得手疼,见她闭着眼,想也看不见自己在做什么,便偷偷把脚伸出来,代替着手在腰上揉踩,忿忿的,还带了些个人情感。 箫澜岂会不知? 只是拿脚踩比他方才用手揉要舒服得多,她也不在意,懒洋洋地享受着这在岑家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公子的服务。 这事若被弟控岑瑜知道,只怕要怒得与她持剑相击,只可惜她打不过自己。 想到这儿,箫澜心情颇好地勾了勾唇,起身道,“行了。” 差点以为被发现的岑珠心虚地偷偷收回脚,“哦。” 从屋子里支开的小窗看去,但见天色昏沉,落日如火,该是晚饭时间了。鉴于二人身份特殊,若下去吃饭被认出来,很可能会获得牢房终身游,箫澜选择让小二送饭来。 她看菜单时,岑珠也凑了过来,圆溜溜的眼眸如星子般闪亮,“我要吃这个!” “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他一连点了好几个肉菜。 箫澜眉头微扬,“你出钱?” 岑珠这才反应过来,讨好地朝着箫澜笑了笑,“姐姐~我想吃嘛。” 一到这种求人的时候,他嘴巴当真是抹了蜜般甜。 箫澜慢条斯理,“我可不是岑瑜。” 岑珠于是又黏糊糊凑过来,“萧姐姐~” 他握拳在她肩上轻轻敲打,“我真的饿了。” “以后你若是累了,我都帮你揉好不好?” “你想揉哪儿、怎么揉都行!”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真的好想吃!” 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像只讨食的幼猫,喵呜喵呜。 就是对自己家人,他都少这么卑微地撒过娇,对下人更加是不可能了。可箫澜不一样,寻常下人怕他敬他,恨不得捧着他,可箫澜却自然得很,甚至还敢教训他。这便是为何他有时怕箫澜的原因,也是为何撒娇撒得如此自然的原因。只可惜一般情况下都对箫澜没什么作用。 无奈,岑珠只好用行动表示乖巧,殷勤地帮箫澜按摩,两手敲打揉捏,力道适中,很舒服。 在他灼灼期待的目光下,箫澜点了三四样他说的菜,又让小二快些送上来。 岑珠高兴得扑上去抱住箫澜的脖颈,“箫澜最好了!” 箫澜把黏了吧唧的他扯开,“点了这么多,若是吃不完,两天不许吃饭。” 岑珠眼眸晶亮,“绝对可以吃完的!” 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扯了扯着箫澜,非要让她看自己,“你看我都饿扁了!” 布料随着力道压下去一块,腹部深凹下去,显得有些吓人。 箫澜目光落在那深陷下去的弧形,眉心微蹙。她前不久还给他吃过干粮呢,怎么饿成这样,让人看见还以为自己在虐待他呢。 岑珠小声抱怨,“我的肚子都咕咕叫了好久好久!” 连着吃了两天干粮,他可难受了!根本吃不下什么,现在终于能吃到正常的饭菜,怎么能不激动? 箫澜见他为一顿饭欢欣鼓舞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没出息。” 许是因为从小便得到了许多爱、又拥有足够多的金银财宝,除了性子上的娇纵任性,岑珠倒是很容易满足。 很快,小二把二人点好的菜送上来,留下一句慢用便出了门。 5. 这是你的夫郎? [] “箫澜!” “箫澜!!!” 岑珠咬着唇,极力压下内心的慌张,戴上帷帽急忙跑出去,捉住店小二问道,“那个住在五号房的女郎呢?” 店小二道,“哦!那女郎今早出去了。” 岑珠嗓音有些颤抖,“她、她去了哪儿?” 店小二一笑,“这我们哪儿知道呢?” 岑珠快哭出来了,“那、那我们昨日带来的板车还在么?” 小二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嘶……那个女郎好像拉出去了!” 岑珠如同被雷劈了一道,傻傻地站在原地,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连板车都带走了,肯定是不回来了!混蛋箫澜,怎么能丢下他呢! 店小二问,“郎君等等,兴许女郎很快便回了,还没退房呢!” 岑珠只能勉强用这话安慰自己,他回了屋,一边走,眼泪一边吧嗒吧嗒往下掉。 早知道昨晚就不惹她生气了……她怎么能把自己丢在这儿呢……说好让自己还她钱的,她不要了吗? 岑珠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闷头哭得呜呜咽咽。 这头,箫澜确实在外边。她四处逛逛,先把板车卖了,又买了些干粮和几件方便行事的衣服,打探城内情况的同时确定了辛守村的位置,这才慢悠悠回客栈去。 她不知道客栈里的小公子已经因为她的“不辞而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店小二一见她,连忙道,“女郎可算回了,那位郎君正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 箫澜眉头微挑,上楼回屋。 打开门,果不其然见到一个蜷缩在床脚的背影,抽抽嗒嗒的,也不知在哭什么。箫澜没吭声,迤迤然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欣赏小公子哭成花脸猫的模样。 岑珠等了许久都不见箫澜回来,心都死了,几乎眼睛都哭肿了。等回过头,却猛地看到了桌边悠悠哉哉喝茶的人,一时傻眼,失声问,“箫澜?!” 箫澜抬眸瞥了他一眼。岑珠顿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过去扑到她身上,抱着她的脖颈连珠炮般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走了不要我了快急死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看来确实很急。 箫澜扯开呜呜咽咽的他,下巴遥遥一指床头柜,“没看见留信?” 小公子泪眼朦胧地看过去,果不其然见到了一张纸,上头写着明明白白写着“不许乱跑,等我回来”八个大字。 他哽了哽,“我没看见。”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他还倒打一耙。 箫澜斜他一眼,“谁叫得你醒?” 小公子起床气大得很,在岑府从没有人敢催他起床,除非必要时刻,下人就会一个一个求着箫澜去帮忙。 岑珠委屈地扁扁唇,又抬袖擦了擦眼泪,闷闷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箫澜道,“不要了又怎样。” 岑珠又急得抱住她,大声道,“不能不要!” “你敢不要我!我就再也不还你工钱了!” 箫澜轻笑一声,“把你卖了我不就有了。” 岑珠汗毛倒竖,“你休想!” 箫澜屈指敲他脑袋,“行了,别闹了。” “吃早饭没,吃了我们就出发,今日必须到辛守村。” 岑珠心虚地摇摇头,他一醒来就发现箫澜不在了,哪来的胃口吃早饭呢? 箫澜凉凉瞥他一眼,叫小二送了些包子点心过来,岑珠没什么胃口,才两个便吃不下了,箫澜于是打包带走。 出平盐城时,箫澜用的是新的假身份,接着便一路往辛守村去,岑珠抱着包裹亦步亦趋跟着她,生怕跟丢了。 二人运气不错,乘到了同到辛守村的牛车,岑珠第一次乘牛车,只觉得慢得很,山路把他颠得难受,他本还满眼好奇地看着周围,渐渐便只能紧紧挨在箫澜身旁,脸色微白,神色恹恹,勉强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好在箫澜没有扯开他。 驾牛车的女人头发半白,看起来年过五十,可精神健硕,两眼开合间精神奕奕,问箫澜和岑珠道,“两位看着面生,不像是辛守村人。” 箫澜淡淡道,“离家十几年,自然是面生的。” 女人一听,神色惊疑不定,又仔细看了箫澜几眼,“敢问女郎,可否告知姓名?” 当初箫澜离开辛守村时,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自己的去向,没人知道她远远到了湘城去岑家当护卫,因此女人问起,箫澜也没隐瞒,说道,“箫澜。” 车上的女人听闻后很是震惊,眼睛睁得极大,紧紧盯着箫澜,“箫澜?!你是箫玲女儿?!” 箫澜点头,“你认识我?” 原本昏沉睡觉的岑珠探出了小脑袋。 女人不敢置信地摇头,又上上下下看了箫澜许久,半晌笑道,“我是辛守村老村长啊!” “你不记得我了很正常。” “只是没想到你还活着,这么多年不见音讯,我们大家伙担心得很!” 当初箫澜的母亲箫玲突然去世,她们还为哪家该收养这个负债的孤女而吵了起来,没想到箫澜却自己跑了,不仅跑了,甚至还把欠着的债给还了。可只见钱回来,却没见到人,众人纷纷传言她是被卖了,还债的钱便是卖身钱。 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猜中了。只不过箫澜和岑家并非主仆关系,不存在买卖关系,而是契约关系,她干多久活,便领多少钱。 老村长依旧啧啧称奇,“没想到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她用手比了比,“当初你还这么小呢!又矮又黑,瘦瘦小小,跟只猴似的,看着叫人心疼。谁知如今长成了这般英气漂亮的一个女郎!” 岑珠想像了一下箫澜又矮又黑、瘦瘦小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老村长好奇看过去,“这位公子,是你的夫郎?” 岑珠一惊,张嘴就要反驳。箫澜一把捂住他的嘴,点头微笑,“是。” 若是面对不认识箫澜的人,随便说岑珠是什么人都可以,可如今箫澜将要回到辛守村去,换句话说便是回家去,她有什么亲人关系,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村人都清楚得很,怎么能胡乱编造? 因此若想让岑珠名正言顺且不惹人怀疑地待在她身边,夫郎是最好的身份。 岑珠被她捂着嘴,发出无助又着急的“唔唔”声,箫澜头微低,唇凑近了他的耳朵,如同情人呢喃一般低语着什么,神色温柔。 可只有岑珠知道,从她唇中吐出的,是恶狠狠的威胁,“想活命,就听话。” 这个威胁很有用,岑珠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箫澜松开手,朝着老村长微微一笑,“他脑子不好,见笑了。” 岑珠暗中拧了拧箫澜柔韧的腰,张牙舞爪,“你才脑子不好!” 老村长当然没有当真,含笑道,“不错不错,转眼都成家了。” 一边驱着牛车,她一边打听起箫澜这些年的情况。 箫澜脸不红心不跳道,“从村子出去后,我便到了湘城,恰巧碰见了个好心人收留我,还替我还了债,我便认她为干娘,留在了湘城的一个医馆,平日跑腿赚钱。今年年初干娘寿终正寝,我便回来了。” 岑珠听着她编的谎话,在心里一句一句拆穿:骗人! 老村长感叹,“回来得好,回来得好啊。” “大家伙也十几年没见着你了,再不回来,都不记得了。” 箫澜微微一笑,不做回答。 时间慢慢过去,紧赶慢赶,等接近傍晚,三人终于到了。辛守村坐落于平盐城城外,处于几座山的中央平洼处,规模不大,位置也偏僻,算是个避世之乡。放眼望去,也就三四十家住户,可依山傍水,是个好地方。箫澜依稀还记得萧家曾经的房子在村子西边最偏僻的地方,紧挨着一条小河流,房后便是一片竹林,母亲箫玲便安葬在那竹林边。 老村长为人热情,一路把他们送去曾经的萧家,路上劝道,“你许久不回,屋子陈旧,天色也不晚了,不如先到我那儿住一晚?” 箫澜拒绝了。 路上的村民见到老村长带着两个姣好的陌生面孔回来,满眼惊奇,老村长一路笑呵呵地解释,“是箫澜啊,箫澜带夫郎回来了。” 众人更是惊叹。 箫澜:“……” 队伍渐渐壮大,一群人好奇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着什么。陌生人太多,且还有停留在自己身上不停打量的视线,岑珠怕得把脸埋在箫澜臂膀里,表面上一副害羞小夫郎的样子,背地里一直在掐着箫澜的胳膊求救。 箫澜显然也不大喜欢这样的场面,一只手暗暗揽住他,把应付给老村长的话又应付给这群人。见前方便是萧家旧屋,她干脆利落地下了车,“多谢各位乡亲,天色不早,我还得回家收拾,改日再聊。” 老村长同样解围道,“行了行了,都回家吃饭去吧,不要吓着人家夫郎。” 众人这才慢慢散去。 —— 箫澜和岑珠站在萧家旧屋前,但见一片破败,院子里长满了草,屋顶上的瓦片也没了一半,稀稀拉拉的,甚至墙面都倒塌了一半,从那破窟窿中,还能看见屋子内肆意生长的杂草,推了推那道破门,却似乎惊扰到了什么动物,发出微弱的动静。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这还能住人吗? 也罢,十几年过去,变成这样也很正常。 岑珠傻眼,“今夜我们便要睡在这儿么?” 老村长笑呵呵道,“都说了到我家来吧,我家 6. 射箭 [] 没几天老村长便把人寻来了,箫澜详细说了要求,一群人很快开始动工。 箫澜四处看了看,借了老村长的弓进入山林里头。岑珠死活不愿意一个人待在老村长家,也黏了过来,在山里咋咋呼呼的,把箫澜看中的猎物都吓跑了。 她忍无可忍,“你留在这里,不许跟过来!” 岑珠反驳,“不要!” 他立刻就揪住了她的衣角,“休想留下我一个人。” 箫澜冷冷睨了他一眼,“你再敢吵,不想留也得留。” 心知箫澜在这种事情上向来说到做到,岑珠闭上了嘴。 箫澜于是继续向林子深处行进。 林子很安静,唯有树叶摩挲和鸟雀啼鸣声,箫澜认真听着周围的动静,寻找猎物。 岑珠被她认真的模样唬了一唬,紧张地屏息等待。他还是第一次跟人进林子来打猎呢,从前当然也有,只不过他从来都是在外头营地上等待的,没进过林子。 可等了许久,等到他憋得脸都红了,箫澜还没有动静,他瘪了瘪嘴,心想箫澜也不如何,刚要开口说话,谁知下一秒身前的女子便有了动作,那尖锐的弓箭忽而对准了斜前方的一处灌木丛,俊秀的眉眼黒沉沉的,带着冰冷的杀意,视线精准地落于一点,蓄势待发。 岑珠不自觉睁大了眼睛,屏息。 箭矢脱离,飞射,最终精准地射中了丛下的一只灰兔,箫澜放下弓,越过岑珠朝兔子走去,蹲下身处理。 岑珠跟着凑了过去,蹲在她身旁观看。 看见箫澜射中猎物,他本是高兴的,可一见到这毛绒绒的灰兔还在蹬着腿挣扎,心便软了,忍不住扯了扯箫澜的衣袖,“箫澜,它好可怜……我们不吃它好不好?” 箫澜瞥一眼这个同情心泛滥的小公子,“我若是饿肚子,你会不会可怜我?” “……”岑珠竟然真的开始思考,拧着眉头,显然很纠结。 箫澜眉微扬。一边处理手中的灰兔,一边等待他的答案。 一、二、三……在数到第九秒的时候,小公子给出了他的答案。 “……那还是带回去吧。” 他默默捂了捂肚子,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兔子身上转移,“我也想吃好吃的肉。” “从前府里厨子做的红烧兔肉最是美味!你还记得么?!” 箫澜:“……” 情绪变化简直比翻书还快。 没理会一脸期待的小公子,箫澜起身继续打猎,很快便又打了两只兔子,两只野鸡。 见她收获满满,岑珠手痒痒的,也想上手一试,“箫澜箫澜,让我试试!我也想玩!” 箫澜目光怀疑,“你会?” 岑珠不满地撅起嘴,“当然会了!” “从前大姐教过我射箭,说我很厉害的!” “……”想起这件事,箫澜眉头微挑,把弓箭给了自信满满的小公子。 岑珠才接过弓箭,表情便不大对劲了,嘟嘟囔囔道,“怎么这么沉?” 箫澜指着前方大致五米远的一颗樟树,“你若射中,今晚就给你做红烧兔肉吃。” 岑珠眸子亮了起来,“那我要好大一碗!” 箫澜抱臂,“少废话,快射箭。” 闻言,岑珠眨了眨眼,小脸骤然严肃起来,他眯着一只眼,把箭尖对准了树干,咬牙,拉弓,放箭,箭矢飞射而出——如同半途泄气般,以一种柔软的弧度掉落在了距离树干两米远的草丛里。 与此同时,岑珠听到了来自箫澜的极为清晰的一声嗤笑。 “……”他脸红了一半,攥紧手中的弓,“这次不算,再来。” 再一次,箭矢精准地掉落在了箫澜脚边。 岑珠:“……” 他委屈地,“不许笑!” 箫澜唇微勾,捡起脚边的箭矢,“笨死了。” 岑瑜的话他也信,果真是被人捧多了。 “过来。”她朝他招手。 “干什么。”岑珠幽怨地走过去,“不许再说我笨。” 萧澜没回答,站在他身后,调整他握弓的地方,“抓稳。” 清淡的气息扑在耳侧,岑珠莫名有些紧张,跟着她的话调整动作。 萧澜黑眸微眯,带着他拉弓,“对准,发射——” 箭矢飞射而出,带着强劲的力道,“嗖!”地一声,径直插入树干。 岑珠睁大眸子,“萧澜!” 他激动得一把丢下弓箭,几乎要蹦到萧澜身上,萧澜心中好笑,按住他的肩膀,“有这么高兴吗?” “当然了!这可是我第一——”他把尾音拖得很长,“次射中!”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好不好?” 萧澜没理会他的撒娇,从地上捡起弓,“时间不早,下次再说。” 岑珠得了趣,哪儿会善罢甘休,见萧澜提步走,小狗一般粘上去,“萧澜~” “就再玩一次嘛。” 萧澜充耳不闻,走向另一边下山的路,岑珠心不甘情不愿,只一个劲地缠着她,许久都不放弃,“真的真的就一次就好了!” 在他前方,箫澜的脚步忽而顿住,眉眼冷肃,“闭嘴。” 岑珠被她这声厉喝吓了一跳,可还没等他来得及委屈,萧澜便凝着眉道,“有人。” 闻言,岑珠顿时紧张,手不自觉拉住了她的衣角,不敢再说话。箫澜侧耳细听,但见那隐隐约约的呼喊声更加明显了。 半晌,她扭回了头。 岑珠小心翼翼,用气音道,“是谁呀?” “不知道。”箫澜丢下这么一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岑珠顿时亦步亦趋地跟过去,越走,那呼喊声便越发清晰,是个男子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年轻,也不知遇见了何事。 岑珠心底发慌,“箫澜,不会是鬼吧。” 箫澜道,“正好,把你带走,省得我心烦。” 岑珠气得踢了箫澜小腿一脚。 等靠近了声源,拨开碍眼的草丛,二人这才看清眼前的状况,原是一个男子倒在了地上,五官端正,皮肤有些黑,一双眼看上去很有神。在他旁边,还放着一只竹编的背篓,而他本人半躺在一个小斜坡上,倚靠着树干,动作有些扭曲,脸色也不大好,看见箫澜和岑珠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朴实惊喜的笑,赶忙道,“二位女郎郎君,救命啊!” “我原是上山采药,不慎踩中了捕兽夹,还扭了脚,动弹不得。” 箫澜看去,果真见他左脚脚踝的粗布上沾着不少血迹。岑珠探出脑袋看去,感同身受,眉头都跟着蹙了起来,小声朝箫澜道,“好痛啊。” 箫澜瞥他一眼,上前去,“捕兽夹取出来了?” 男子点头道,“取出来了,只是才取出来便不小心扭了脚,这才走不得路。” “我原是东山辛守村里的,名叫元树,可否麻烦二位,替我叫叫村里人?” 他神情恳切地看着他们,“家中还有病重老父等我回家,求求二位女郎郎君相助。” 这两个人面孔很是陌生,气质卓然,元树一看便知不是村子里的人,虽心有疑虑,可实在没有办法。 岑珠如今家人下落不明,一听到他说“病中老父”便想到了自家爹,心里顿时就酸了起来,扯了扯箫澜的衣袖,“箫澜,我们帮帮他吧。” 箫澜蹲下身,看了一眼他的脚踝,眉头微蹙。若是一般的扭了脚,她还可以帮忙扭回去,可眼前这个自称元树的男子还被捕兽夹夹过,而箫澜的手法又向来比较粗重,怕加重伤势,只得放弃,说道,“我们也是辛守村的。” 她蹲下身,示意男子趴到背上,“可以送你回去。” 男子感激地趴了上去,又道,“多谢女郎郎君。” “女郎也是辛守村的,怎地我没见过女郎郎君?” 村子若有这般神仙人物,早该人人知晓才是。 岑珠收到箫澜眼神示意,看了看地上的猎物,不情愿地扭了扭小脑袋,回答元树的话,“我们才回来的。” “她叫箫澜。” “就是那个曾经瘦瘦小小,像猴子一样的箫澜。” “猴子”二字的读音,被他咬得格外清晰。 箫澜:“……” 她腾出一只手狠狠敲了小公子的脑袋一把,再次示意他提起地上的猎物,小公子嫌弃得很,拨浪鼓似地直摇头。 元树对他们无声的交流浑然不知,惊道,“原来是你们二位!” “前几日就听过二位生得好看,如今一见果然很不一般,像神仙一样!”他看向了岑珠,温温柔柔地笑了笑,“箫夫郎更是美得像花一样。” 话语朴实真诚,可那句“箫夫郎”却让箫澜和岑珠同时陷入了沉默。 二人神色怪了怪,最终都选择没有澄清。岑珠只选择性地听了后半段夸奖,得意地摇头,“不敢当。” 箫澜开口,“把东西拿上。” 岑珠鼓起脸颊,“都是血,我才不要拿。” 箫澜重复,“拿上。” 岑珠退开几步,“脏死了!不要!” 箫澜:“……” 把他丢在林子里算了。 元树看了看二人,又看看箫澜,笑道,“若不我来拿吧。只是扭了脚,手没事。” 岑珠顿时小鸡啄米般点头,“让他拿嘛!” 箫澜:“……” 别说红烧兔肉,今晚这些猎物做成的菜,一口都不给岑珠吃! 最终是元树提起了猎物,而岑珠在箫澜的眼神威胁下,认命地背起了元树的草药背篓。 箫澜背着人下山时,岑珠便紧紧跟在她身旁,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也一个不小心踩到捕兽夹。 元树道,“女郎都是在这山里打的猎物吗?” 箫澜点头,元树惊呼,“女郎好功夫,这山常有人来,活物都快成精,现在少有人能打到。” 岑珠与有荣焉,“是吧,箫澜可厉害了!” 三人一路下了山,好在元树家距离不远,很快便到了,还没到院子前,元树便高声呼喊道,“元宝!我回来了!” 话才落,便听到自屋内传来的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样貌与元树相似的女人打开了门,身形高大,声音却带着些童稚和单纯,“哥哥、哥哥、回来!” 她惊喜地出门迎接,可一瞧见箫澜和岑珠这两个陌生人,跨出去的脚又收了一半,害怕地躲在门板后,探出半个脑袋,露出一只眼睛偷偷观察。 岑珠站在箫澜身后,学着她的样子,也探出了半个脑袋偷偷观察。 元树露出一个笑,道,“元宝不怕,他们是好人,把哥哥救了回来。” “元宝出来接哥哥好吗? 7. 我不吃别人吃过的 [] “借口。”岑珠梗道,“你就是不想养!” 一只猫能吃多少呢,怎么就养不起了。 箫澜点头,“我是不想养啊。” “等你还完了钱,随便你养几只就养几只,不关我的事。” 分明是妥协的话,可岑珠听在耳里,却怎么都不舒服。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就好像要把他抛下一样!整日念着还钱还钱,不就是扣了她几两银子吗,有必要记这么久吗?她一路花了这么多钱,难不成还缺那几两银子? 岑珠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眼见老村长的屋子就在前方,提步跑了过去。 箫澜仍是不紧不慢的,等踏入老村长家,岑珠已经不知躲去了哪儿。 老村长迷茫道,“小岑怎么了?” 嗖嗖的,一阵风一样跑过去了,她差点没看清。 箫澜道,“没事。” 她把猎物放下来,“今晚就吃这些吧。” 老村长震惊地看着她手中的猎物,“怎么打了这么多回来。” 箫澜清洗着手上的血迹,“起屋子的婶子们辛苦,多打些一起吃。” 老村长笑道,“乡里乡亲的不用这么客气。” “不过也好,好好吃一顿!” 她上前去处理猎物,感叹道,“还是你们年轻人厉害,前阵子我去山里打,别说打中,便是个影儿也没见着。” “今晚沾光喽。” 箫澜道,“运气好。” 她洗干净手,又出了门,“我去看看房子。” 老村长应了一声,“待会把婶子们也叫回来吃饭。” 猎物不少,她又去叫了金夫郎和两个邻居过来帮忙,自己则去菜地里摘菜择瓜。岑珠正在金夫郎屋里,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又不想见到箫澜,于是闷在屋里,“我不去。” 金夫郎不勉强他,自己出了门。 他看得出来岑珠在生箫澜的气,见惯了这些事,心道“床头吵架床尾和”,没多在意。 这头,箫澜到了萧家旧屋,只见本就破败的小屋更破旧了,被拆了个七零八乱,木板、瓦片以及断裂的土墙堆在地上,一片凌乱。 好在如今不在农忙的时候,建屋子的人还算多,八九个,个个都身强力壮,推着独轮车清理这些物什。要建的屋子不大,按照这样的进度,大概一个月便能建成。 箫澜看了半晌,许久起身,绕过萧家,往不远处那一片竹林子去。 这日天气极好,红日高悬,天空一碧如洗,竹林郁郁葱葱,风吹过时叶片摩挲,沙沙作响。附在枝上的蝉不停振翅,鸣声尖锐。 这片竹林是曾经的箫父种的,据说是因为他爱吃笋,可惜箫澜出生后他就再也没吃到过笋,箫澜也没见过他,只能通过当初那几棵寥寥青竹捕捉生父的痕迹。 二十年的时间,竹林从当初的一小片长成了如今的一大片,生机勃勃。 这一片地位置偏僻,少有人来,草丰树茂,枯黄的竹叶落下来铺了满地,踩上去如地毯般松软。箫澜回忆着记忆中的位置,在竹林边缘走了两圈,又往里走些,终于找到地方。 箫玲的墓本该是在竹林外,可因着十几年来无人修整,竹林不断向外扩,如今已经把箫玲的墓纳在了其中,曾经的土丘被风雨腐蚀过,长满了杂草,又铺满了竹叶,几乎看不出是一个坟墓。 好在箫澜还记得,她把墓上的杂草拔了,又把那深埋在竹叶下的墓碑翻出来清理干净,一边清理一边道,“娘,我回来了。” “这些年女儿去湘城了,给岑家公子当护卫。”她笑了一声,如聊家常般,“月钱很高。” “可惜岑家倒了,女儿再次无处可去了。”她揪了一根草,在指尖揉来揉去,“不过我把那岑家小公子带回来了。” “因为他还欠我工钱。” “不带回来的话就死了,也拿不回钱了。” 话落,她垂下眼,目光看着在竹叶上爬行的小蚂蚁,沉默不语,半晌才叹道,“这次回来,女儿就不走了。” “也算陪陪你们。” * 天色渐晚,晚霞绚丽,箫澜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钻出竹林,招呼着那些建房子的婶子姐妹去老村长家吃饭。 几人一听包了晚饭,纷纷收拾了东西走去,一路说说笑笑。一个婶子问箫澜道,“城里什么都有,又方便,怎么不在城里住,反而回到村子里来了。” 箫澜面不改色,“这么多年不回来,也该给娘尽尽孝。” 几人方才都看到了箫澜在箫玲坟前打理杂草的模样,闻言点点头,“难为你有这份孝心,如今成家立业,你娘若是知道,也放心了!” 箫澜不置可否。 这头,老村长和金叔已经把饭菜都准备了,荤素皆备,拼了两张桌子才放完,可谓丰盛。岑珠闷在屋里,却能闻到那些味道,从一开始令人嫌恶的腥味,渐渐成了勾人胃口的香味。 他本就有些饿了,当下更是蠢蠢欲动,馋得很。正偷偷吞口水呢,金叔进了屋,笑着朝他道,“饭好了,快去叫你妻主回来吃饭。” “……”岑珠鼓起脸颊,“我没有妻主。” “箫澜才不是我的妻主!” 金叔嗔怪地看他一眼,“哪能说这些话。” “你妻主多能干,打了这些猎物回来。” “能干就算了,长得也正,多好。” “你若是不要,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一句句的,都是在夸箫澜,岑珠听着很不得劲,偏头道,“本来就不是我的,谁要就要好了!” “……反正她也讨厌我。” 嗓音闷闷的。 闻言,金叔惊讶地笑出声,“傻孩子尽说气话,小心待会我去告诉箫澜。” 正说着,外头便传来了嘈杂声,金叔拉起岑珠,“看,你妻主回来了。” 岑珠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只见一群高矮不一的人中,箫澜格外惹眼。 黑发被发带高束在脑后,皮肤冷白,乌眉斜飞入鬓,眉下是略有些冷淡的丹凤眼,鼻梁英挺,绯色薄唇,身形修长英挺。 岑珠不得不承认金叔方才的话,箫澜确实“长得正”,分明也穿着粗布麻衣,分明这么多人,偏偏能让人一眼看见她,简直是鹤立鸡群。 见屋内有人出来,不少人看过去,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岑珠身上,身旁的金叔招呼道,“大家别客气,尽管吃。” 众人收回目光,岑珠松了口气。一抬眼却发现箫澜还在看着自己,眉头一皱,无声地朝她张牙舞爪起来。 旁人见二人眉来眼去,心里也明白了这大概就是箫澜的夫郎。 男子不止金叔和岑珠二人,方才来帮忙的两个邻居也在,都是年纪比较大的阿叔,岑珠不认识,只跟着金叔的介绍叫人,“安叔”,“辛叔”。 他们不是和女子一桌的,而是单独分了菜到另一旁的小桌去,菜品比另外一桌少了几样,看上去也简单,像是些剩下来的边角料,就连他想吃的红烧兔肉也在那头。岑珠哪儿受过这样的待遇?当下神色有些不悦。 几个男人没发现他的异样,招呼着坐下便开始吃。岑珠心里嫌这嫌那,却没有办法,只慢吞吞吃着,见他们一边吃一边说话,口中还有不明物体飞出,顿时更没有胃口了。 辛叔用自己的筷子夹起一块肉给他,“小岑怎么不吃肉,怕生?” 岑珠眼睁睁看着那双沾过他口水的筷子夹着肉放到了自己碗里,死死闭了嘴,忍住心中的反胃,勉强道,“谢谢辛叔。” 辛叔见他神色勉强,又放在碗里不吃,就连米饭都是避开肉的位置吃的,也觉出了他对自己的嫌弃,顿时有些不快,在心里嘀嘀咕咕。 箫澜带回来的这夫郎怎地这么没礼貌,亲手给他夹菜都不吃,真当自己是千金公子了? 岑珠不知道他对自己的不满,勉强又塞了两口粗糙的米饭,随即便停了筷子,“我吃饱了。” 金叔惊讶道,“怎么这就饱了?” 岑珠违心道,“本来就不饿的。” “我累了,想回屋休息。” 金叔只当他和箫澜吵架,所以没胃口,可旁边还有好些人在,他直接这么走不大好,说道,“今天非要跟你妻主爬山打猎,如今累了吧,回屋好好歇歇。” 吃的就是箫澜打回来的猎物,听到这句话,几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岑珠顺利地回了屋。 一进门,他便坐在了床榻上。 这些被褥白日金叔才洗了晒过,现在闻上去很干净暖和,可岑珠对昨夜的老鼠心有余悸,只敢坐在边上,不敢躺下。 屋子并不隔音,岑珠能听到外头那些人的说笑声,尤其是那些女人的,声音很大,似乎是关于箫澜的。 “从前我见你时……六岁……大雪……衣服破了洞,窝在稻草堆里抱着狗取暖……” “一文钱的糖渣……你一直盯着……口水流……” “……皮包骨……” “七岁……死了娘……苦……” 岑珠隐隐约约听着,跟着她们的话想象了一下箫澜当初的模样,心情有些复杂。 箫澜小时候……原来是这样过来的么? 他忍不住回想起二人初见的场面,女孩矮小黝黑,一双眼又黑又亮,冷冷的,好像埋在雪下的曜石。明明身板瘦弱,可盯着人时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一个抬眼,轻而易举就把那些欺负他的人给赶跑了。 想到这儿,岑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眼尾的胎记。 小时候,这儿的胎记很明显,深红色的一片,看上去很吓人,他因此被很多小公子嘲笑,后来长大了,这儿的胎记反而淡下去了一些,那些说他丑的人也开始夸他了。可他还是记得,从前箫澜随口说的那一句简简单单的“好看”。 外头的嘈杂声更甚,岑珠忍不住撇了撇嘴。真坏,当着人家的面这么揭开伤疤,还是用这样一副玩笑的语气。 箫澜对那些女人的回忆和说笑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说了几句话,可声音不大,岑珠听不清。 他又想到午后从元家回来时,箫澜对他说的“养你还不够,怎么养得起别的。 8. 她肯定看到了! [] 箫澜抬眸,“怎么不一样。” 岑珠不说话,抢过她手中的筷子,闷头吃起来,看起来真是饿狠了。 他能怎么回答?反正就是不一样嘛。他愿意吃箫澜碰过的,并且心里没什么膈应。可若是旁人碰过,他就不想动了! 可这样奇怪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箫澜也不在意,看他半晌,丢下一句,“吃完洗碗”便要出门。 岑珠一急,“你去哪儿!” 箫澜头也不回,“洗澡。” 岑珠放心下来,慢吞吞吃着,忍不住嘀嘀咕咕,“我也要洗……” 他昨天都没洗,再不洗真的受不了了。 箫澜拿来的饭菜正好够他的胃口,他吃完,本不想洗,想到箫澜还是不情不愿地拿去厨房洗了洗。 啊,油腻腻的,好讨厌。 老村长和金叔还没睡,听见动静,金叔走了出来,问道,“小岑怎么醒了?” 岑珠扣了扣手指,“金叔,我想洗澡。” 金叔笑呵呵的,“这还不简单,你等我烧些水就好。” 箫澜还没回来,岑珠不想自己待着,金叔烧水时,岑珠就坐在他旁边,看着火苗在夜里跳跃。 金叔笑道,“你妻主呢?” 岑珠拄着下巴,“说是去洗澡,但不知道去哪儿了。” 金叔看他一眼,“还生气呐?” 岑珠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没有。” 金叔又道,“你可别气,气坏了对身子不好。” 他压低了声音,“打算什么时候要小孩?” “什么?”岑珠以为已经听错了。 金叔又重复了一遍,岑珠像是傻掉了,脸色红了大半,磕磕绊绊道,“……不、不要。” 金叔“诶”了一声,“趁年轻多生几个,老了就生不出来了。” “金叔我当年想多生几个都不行呢。” 岑珠只觉得脸颊一片灼热,捂住了耳朵,“别、别说了!” 什么生孩子!太离谱了! 见他一副害羞小夫郎的样子,金叔笑得合不拢嘴,打趣道,“都当夫郎了,还害羞呢!” 啊啊啊啊啊! 岑珠脸红得不行,都怪箫澜!说什么妻夫呀!现在别人都误会了! 还说什么生、生孩子!? 岑珠不敢想。 水烧好了,金叔给他倒到木桶里,岑珠自己艰难地提着木桶回屋,一路水撒了大半,金叔看不过去,帮他提了进去,一滴水也没漏出来。 水提了两桶才提完,岑珠关了门,又怕箫澜突然回来,纠结半晌,又出门跟金叔道,“金叔……我怕,能不能帮我看着。” 金叔满口应下了,这门锁不了,他只道岑珠怕有人误闯进去,可这里亮着灯,饶是小偷也不敢随便进来,故而虽是关注了动静,却没怎么在意。等箫澜回来,他探头看了一眼,更加放心地收回了目光。 在他眼里,箫澜和岑珠是妻夫,没有什么好防的,甚至箫澜回来了还更好,岑珠应当会更放心。 故而箫澜什么阻拦和提醒也没收到,懒洋洋推开了门。 “……” 下一瞬,她的脚步顿在原地,花了一秒钟思考现在的情况,紧接着“砰”地合上了门。 她对着门,闭了闭眼,半晌在心里骂了一声。 这蠢货……洗澡也不知道锁门,再不行拿东西抵着也行。 方才映入眼帘的画面着实冲击……虽然时间很短,看得不清,可那抹白却像是印在了脑子里。 真的很白,比月亮还要白,莹莹的一水儿,在烛光下几乎要发光。 箫澜晃了晃脑袋,摒除杂念。 而屋内,岑珠已经傻掉了。 他正要穿衣服呢,听到“砰”的一声,心里一跳,试探道,“金叔?” 外头没有回答,岑珠于是知道那人是箫澜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没来得及套上衣服的身子,头脑空白。 箫澜她她她她!肯定看到了!!! 啊啊啊啊臭箫澜!为什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岑珠只觉得天雷轰轰,浑身都热了起来,红得像是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虾子,当下加快了动作,三两下把衣服套好了。 这衣服也是箫澜先前随便买的,比自己大了几号,岑珠穿上去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唯独两只脚踝从裙摆下露出细细的一节,因着刚泡过热水,泛着融融的粉红。 岑珠咬着唇,一想到箫澜可能看到了自己没穿衣服的样子,整个人羞恼得不行。 金叔明明说会帮他看好的,怎么、怎么没把箫澜拦住呀! 现在怎么办啊! 岑珠忍不住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箫澜等了好一会,敲门,“好了没。” 岑珠一急,“没、没!” “你不许进来!” 完了!箫澜刚才肯定看到了! 岑珠忍不住捂住脸,羞得快哭了。 外头,箫澜早已平复了心情,又等了一会,“还没好?” 岑珠好一会才回复她,嗓音闷闷的,“……好了。” 箫澜推门进去,只见本不愿躺在床上的小公子此刻躺在床上,拉高被子盖住了整个人,又死死抓着,假装睡觉。 箫澜觉得有些好笑,扯了扯他的被子,“不怕闷死?” 岑珠被她的动作吓得要死,死死揪着被子不松手,“不、不闷!” “行了。”箫澜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的声音很无所谓,“太黑了。” “你以后记得点灯再洗。” 岑珠本还有些不信,听到最后一句话彻底信了。当下一把扯开被子,抬腿踹了箫澜一脚,恼道,“色胚箫澜!” 小公子踹过来的力道不大,说是打,反而说“撒娇”要更合适一些。 箫澜一把捉住他的脚腕,“胆子大了?” 竟还敢踹她。 经历了方才的事情,岑珠心里正是敏感的时候,急得不停甩腿,“你放开我!” “坏箫澜!” 捉着自己脚腕的手不仅没有松开,甚至攥得更紧了。那双手被夜风吹久了,冰冰凉凉的,岑珠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放开我!” 他又喊了一句,扑腾得更厉害了。 挣扎之间,那只手顺着他光裸的小腿向上滑了几分,轻轻挠过腿弯,像是被一片羽毛刮过,岑珠浑身一颤,被吓得大叫,“箫、箫澜你!呜呜呜……” 他惊慌失措,身子都发抖了。 箫澜并非存心的,也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一把捂住他大叫的嘴,“小点声。” 岑珠被她捂着嘴,“唔唔”叫着,热气扑撒到箫澜掌心,又湿又热,软软的,箫澜觉得自己手中盖了一朵夏日雨潮下盛放的花。 叫得这么厉害,这朵花或许是喇叭花。 箫澜蹙了蹙眉,“不许叫!” “再叫我就不放手了。” 岑珠强行抑制住心中的惊惶和喉中的惊叫,含着泪,朝着箫澜连连点头。 竟吓得快哭了? 那还敢踹她。 箫澜放开了手。小公子顿时卷着被子滚到了另一边,脸颊红红的,乌润的眼眸警惕地看着箫澜,仿佛在面对着什么洪水猛兽。 箫澜嗤笑一声,“放心,就算你脱光了站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岑珠才不信她,“那你刚才捉我干什么!” 箫澜淡淡看他一眼,“难不成还任你踹我?” 她自顾自躺上床,闭眼道,“放心吧。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要真对你有意思,早就下手了,还需要等到今天?” 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可她这副嫌弃的模样,岑珠又不爽了,“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箫澜:“……” 笨死了,该警惕的时候不警惕,不该警惕的地方却乱警惕。 她睁开了那双淡淡的凤眼,上下打量着岑珠,似乎在考量着什么。岑珠因为她的视线紧张地绷紧了身子。 箫澜学着岑珠的逻辑,“你说怕,洗澡为何不锁门?” “故意勾引我?” 岑珠脸色一点点涨红了,又羞恼又不敢置信的模样,“你!”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箫澜冷静反驳,“我现在是你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你不想死,自然想抓紧我。” 啊啊啊! 岑珠死死咬着牙,“那个门锁不了!” 箫澜嗓音微冷,“锁不了,也可以拿东西抵着。” “若是来了别人……呵。” 言未尽意已达,岑珠生气又委屈,“我才没有那么笨!” “我叫金叔帮我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