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庶女》 1. 金陵 [] 崇元三十八年,应天府。 七月刚到中旬,金陵城连着几日未曾见落一滴雨水,人心也渐渐浮躁起来。 卯正刚过二刻,白亦安醒了过来。起身拨开绿纱帐幔,贴身丫鬟绿漪听到动静连忙过来。 “姑娘近来愈发苦夏了。”绿漪近前,眉间染上一抹忧色。她家姑娘样样都好,就是这身子实在弱了些。吴姨娘为这个,差点儿没哭死过去。 白亦安轻笑,“还不到最难熬的时候呢。” 绿漪闻言苦了脸,是呢,这两天还好,等过几天再看,才是真正的大暑天呢。姑娘的身子用不得太多冰,这可怎么办呢? 一旁的绿澜带着玉桂、玉竹几人服侍白亦安洗漱、梳妆,收拾妥帖后,白亦安这才出发前往景然堂,给今生的嫡母陆氏请安。 临出卧房,墙上那座小自鸣钟才咿呀咿呀地响起来。 白亦安的小院里种着数丛细竹,日头照下,映出一片斑驳。这是前几年白亦安让种下的,说是瞧着有股子生机。她是府里的娇客,又请示过嫡母陆氏,自然如意。 白亦安到得不算晚,白亦真和白亦宁随陆氏住在景然堂,两人一早就在。其余几位姑娘、少爷都有自己的院子,年纪小的随姨娘住。而陆氏的儿子在外院读书,不在内院居住。 景然堂外,小丫鬟松枝看见白亦安过来,忙道五姑娘安,随后挑了帘子让她进去。 白亦安对松枝轻笑颔首,随后进到里间,绿漪按照惯例在外面等候。 陆氏身边的大丫鬟蔷薇听到松枝的声音,忙对陆氏笑道,“五姑娘到了。”白亦安在白家这一代女儿中排行第五,是以府内都称一声五姑娘。 今年热得厉害,这时节景然堂里已安了冰盆,白亦安刚进到内里就感受到丝丝凉意。她的碧云馆里是不见冰的,这倒不是陆氏苛待,而是白亦安的体质如此。即便炎天暑热,也不敢用冰。 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只能慢慢将养着。 小丫鬟带着白亦安走到内室,迎面的锦榻上坐着的便是白亦安今生的嫡母陆氏,一个看上去三十如许的贵妇人。实际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年纪将近四旬。 陆氏是当世大儒之女,自小随父亲游历山河,颇有一番见识。其父陆望一向在天下读书人中享有盛誉,当今圣上称其为古之遗贤,曾三次派人请其出山。陆望在崇元二十六年出仕,被拜为太子太傅。 而陆氏在那之前就已经嫁给现在的丈夫,时任江苏布政使的白成文。白成文是崇元十九年的榜眼,对陆氏之父极为推崇。高中榜眼后,由其父礼部尚书白守圭亲自登门,又请当时的首辅做保山,这才成就一段姻缘。 白亦安总结了下,她的榜眼爹和嫡母陆氏是天作之合,两家门当户对,夫妻感情甚笃。 陆氏穿一身如意云纹绣百蝶戏花裙,梳着望仙髻,戴嵌红宝石榴赤金簪。端得是通身气派,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位是当家主母。 白亦安上前行礼道,“亦安给母亲请安了。”陆氏对子女并不严苛,早起请安都定了辰时三刻到就行,晚了也不甚打紧。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一个是在辰时三刻后面来的。 陆氏温声叫起,“坐。”白亦安随即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对身旁的白亦真道,“大姐姐早。”再对依偎在陆氏身旁的白亦宁道,“三姐姐早。” 白亦真嘴角抿出一抹浅笑,“五妹妹早。”白亦真容色秀美,穿一身天水碧色流仙裙,戴累丝金凤蝴蝶步摇。白亦真今年十五,眼看就要及笄。及笄后便要开始议婚。然而她的婚事要怎么议,可把陆氏愁坏了。 原因是白亦真并非陆氏的亲生女儿,她是二房长女,只是由陆氏抚养长大而已。 白亦安祖父育有三子一女,除去前面俩儿子是嫡出外,余下一子一女均为庶出。 而白亦真之父正是嫡次子白成章,是崇元二十一年的二甲传胪,白氏一门父子三进士,可谓风光一时。白成章又于次年迎娶白亦真之母冯氏过门。不料白亦真出生没多久,白成章便抛妻弃女,隐入山林修道去了。 白成章事情做得实在荒唐,然而更要命的是,没多久圣人原配沈皇后病逝。不知道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听闻其隐入山林修道之后,立时便赐下了文妙真人的道号。原本还想把儿子抓回来的白尚书接连上疏请罪,却被圣人留中不发。 那个当口儿正是白亦安祖父有望次辅之位,眼看着就能再进一步,却不想在这之后便没了动静。 而冯氏也在此后心灰意冷,丈夫再也回不来了。婆婆顾氏在她面前赌咒发誓会给她一个交待,等国丧一过便为其另寻一门亲事。彩礼双倍退还,又添上一份厚厚的补偿,绝不让她白受这个委屈。 等到白尚书要将次子从族谱中剔除时,圣人传下口谕:何须如此。白尚书当时就病了,次子除族这件事便不了了之。圣人都发话了,谁敢不从。 这事儿还没完,当时陆氏想要将白亦真记在自己名下,权当是她的孩子。冯氏带着女儿不好改嫁,陆氏原也是一番好意。不料圣人又传下话来:怎好教文妙真人绝祀? 这下陆氏也病了…… 于是国丧期后冯氏改嫁,白亦真由陆氏抚养,但名分上还是二房所出。陆氏给白亦真取的这个真字,就是希望她能秉性真纯,别像她爹那样似的,没事儿净整些虚头巴脑的。 因为这个,白府偌大一座宅院,连一尊神佛像都没有,看不到一丝香火气。寻常人家大抵都会请张神像供奉,以祈福禄寿禧,这些在白府是通通没有的。 对她二叔……不对,现在应该尊称一声文妙真人,对文妙真人的行为,白亦安很是不以为然。你要是真想修道,那干嘛还要成亲呢?得亏二婶冯氏后来改嫁的对象不错,不然现在白家都要被戳脊梁骨。 崇元二十八年秋,为先皇后居丧三年的太子因悲伤、劳累去世。当时京城一阵动荡,次年白成文外放出京。 而对圣人的打击还不止于此,崇元三十四年冬,皇太孙因乘舟前往瀛台拜见圣人时不慎落水,感染风寒去世,年仅二十五岁。只留下一个不满三岁的女儿和孕期刚满八月的太孙妃林氏。 圣人自此再没住过瀛台。 而太孙妃林氏得知太孙病亡,当时便动了胎气。挣扎一天一夜,产下一个羸弱男婴后血崩离世。当时京城一阵腥风血雨,远在应天府的白亦安都能闻到从京城飘来的血腥味儿。 时光终究会将哀伤冲淡,太子、太孙俱亡,圣人之后要考虑的是把江山传给哪个儿子。故太子是先皇后唯一的子嗣,太孙也是太子唯一的子嗣。圣人能强撑着把天下传给皇太孙,难道还能传给皇太曾孙不成?届时又是一场“靖难”,与江山社稷毫无益处。 而这些和如今身在应天府的白亦安无关,她只管安生度日,上面的事且轮不到她操心。等到白亦安及笄后,她的婚事就该提上日程了。嫡母陆氏说过,她们这样的人家,女儿外嫁一定是正头娘子。就算是有诰命的继室,男方过了三十也是不会考虑的。 陆氏有说这话的底气,她父亲是当朝太傅,公公是内阁群辅。虽不是首辅也不是次辅,但也算是谨在帝心。除却当年的事儿还有些影儿外,这样的门第,就算是庶女,也会有一门不错的亲事。 所以白亦安对自己的未来根本不担心,有陆氏这样的嫡母,她只管调理好身体,届时安安稳稳地出嫁就是。至于和未来丈夫的感情问题,白亦安是个很现实的人。 陆氏为人方正,白亦安不会像话本里那样,成为被随手发嫁出去的卑微庶女。 虽然白亦安几人是庶出,但陆氏并未区别对待。善待庶子庶女固然能为她博一个好名声,即使然而就算苛待了,也没人会说什么。面儿上做得好看,谁也不能拿这个抨击陆氏。 不多时,陆氏之子从外院过来给她请安。 陆氏所出长子白尚仁今年十九,身上已经有了秀才功名,等八月试过秋闱,若是得中,便有举人功名在身了。 有这样一个儿子,陆氏底气十足。当初她怀第二胎时,和父亲交好的名医便私下劝说,她的体质不适合怀孕,若是再有身孕,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出于这样的原因,又因不知白尚仁能否平安长大,陆氏才做主为丈夫纳了妾,也就是白亦安的母亲吴姨娘。 白亦安对白家的基因感慨不已,从白亦安祖父的祖父算起,白家已经出了四代进士,而且这一辈的白尚仁也很会读书,眼看着白家就要出五代进士,真可谓书香门第。就连白亦安姐妹几人,也有才女的名声。 陆氏自己就是大儒之女,白成文也不禁止家中女儿读书识字。外放之后,还请了应天有名的女先生来教导白亦安几人。 白亦安前世多病,便寄情于文字之间。今世有这个条件,自然是可着劲儿学,一时倒也传出几分才女名声。除了最小的白亦顺看不出什么,其余哪个姐妹不是被外面的夫人们夸上了天? 而这些官眷夫人之所以对白亦安几人这样吹捧,还不是看陆氏的脸色?知道陆氏并不看轻庶女,白成文又是一方疆臣,头上还有做阁臣的祖父,漂亮话还不是不要钱地说? 所以白亦安本人对陆氏是非常敬重的,她起码把庶女们当人看,而不是一个可以拿出去做买卖的物件儿。这么多年下来,白亦安不是没瞧见别家庶女的处境,那些能带出来交际的还好些,更多的却是被埋没在后宅里,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为着这个,白亦安都不能把陆氏当做普通嫡母看待。陆氏为人端正,白亦安是识好歹的人。 白尚仁来给陆氏请安,白亦安等人起身问候哥哥。 几乎是前脚跟后脚,蔷薇报苏姨娘带着七小姐白亦和与三少爷白尚礼,江姨娘带着八小姐白亦顺来请安了。 苏姨娘是陆氏婆婆顾氏身边的丫鬟,当年陆氏做主给丈夫纳妾后,却不想吴姨娘是个看着健康,内里却弱的身子,连带着生下来的白亦安也是自小就有弱症。 这可把陆氏急坏了,她就是给丈夫纳妾,也不会什么货色都往后院抬,白亦安的生母吴氏可是她看了好久,才挑出来的清白人家的女儿,吴氏的父亲还是秀才。只是家贫,已经快揭不开锅了,这才把女儿作价五百两卖给了白府。 直到吴氏生产之时,才让大夫发觉不妥。 细问之下才知道,吴氏在家时便过得不好,虽只有她一个女儿,但吴氏亲娘早亡,父亲吴秀才又是个读死书的,不会经营产业。就是秀才功名,也是考了十几年才中的。 原来吴氏当时入府时不是契约上写的十八岁,而是足有二十二岁。只是吴氏从小便没养好,那会儿看起来像是十七八岁,其实身子已经有些坏了。 吴氏吐露实情,陆氏当即气得五内俱焚,倒不是为那五百两银子,而是吴氏身体不好,生下来的孩子又能健康到哪儿去? 陆氏自己只有一子一女,再加上吴氏生的药罐子女儿,拢共加起来不过一掌之数。 < 2. 姨娘 [] 江姨娘虽然轻佻些,陆氏也没晾着她,只道,“没误了时辰就好。”陆氏并不是一味好性子,在她手里只要不犯规矩,就能过得很轻松。这是白亦安十四年来的经验之谈,小时候因不清楚陆氏为人,白亦安小心翼翼,就怕触霉头。 等到白亦安品出陆氏心性后,才算放开了。 江姨娘是个活泛人,一会儿夸白尚仁读书好,一会儿又夸白亦宁打扮漂亮,总之嘴里就没闲过。 不过白亦安几人听着,却总感觉意思歪了。说白尚仁读书好,势必要拐到他未婚妻子,江南大族张家的大小姐身上。 张氏的祖父曾任户部尚书,和白亦安祖父是故交。张家家底丰厚,有千年世家之称。虽然张氏祖父前些年就已经过世,不过这份人脉还在。 张家老宅就在金陵,每逢诞节都会请陆氏前去赴宴。一来二去的,陆氏便相中了张家大小姐,而张家也愿意和白家结亲。不说白成文如今仕途正好,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正三品的高位,以后且有得升。就单看白尚仁本人,也足够令人心动了。 若是秋闱中举,不到二十岁的举人,放到哪儿都是抢手的。更不用说其父、祖皆在朝为官,外祖又是当朝太傅。虽然如今东宫未立,但圣人是个念旧情的,不会让老臣难堪。 自从白尚仁考中秀才后,两家便开始接触。前不久交换庚帖,只说等白尚仁明年下场一试,无论得中与否,都会与张氏完婚。 而张家对此也是同意的,张氏今年十七,她母亲也想多留两年在身边,十八岁完婚不算晚。 本朝仁宗皇帝在位时,明敬皇后亲下谕旨,凡女子婚嫁,只能在及笄之后。明敬皇后还派人到处宣讲早婚的不足之处,时人皆称惊异。 虽然百姓们未必会遵守,但仁宗皇帝将其加入律条之中。凡发现女子早婚者,夫家母家一并重处。 仁宗爱重明诚皇后,凡有所请无不准允,为此颇受朝中大臣非议。不过从当下来看,这道一百多年的谕旨确实有其合理之处。 而自从白、张两家交换庚帖之后,张氏虽未过门,白亦宁这些弟妹却也时常拿婚事打趣兄长。从一开始的面红耳赤到现在的淡定自如,白尚仁表示他已经习惯了。 不过再好听的话到江姨娘嘴里就变了味道,她夸陆氏挑儿媳的眼光好,总要歪到张家的财产上。好似与张家结亲,就能把人家的库房一气儿搬过来似的。 再夸白亦宁漂亮,却只说衣裳料子好、首饰金贵。白亦安左看右看,都只从江姨娘眼里看到了一个钱字。 白亦顺今年已经满三岁了,便是不特意去教,也已经会学话了。不时就从嘴里蹦出来两句金子簪子的,偏江姨娘听了还咯咯直笑,好似她教得有多好一样。 陆氏因为勉强生下白亦宁,身子已经落下亏空,便是想着把白亦顺抱到景然堂养,也被奶娘郑妈妈劝住了。 “夫人何苦讨这个嫌,明眼人看着夫人是为九姑娘好,难道江姨娘会念夫人的好?再说抱了九姑娘来,苏姨娘那里怎么想?”江姨娘背里只怕会扎陆氏的小人儿也说不准。 谁让在外人看来极有体面的事情在江姨娘眼里反倒不是那么回事儿。要知道苏姨娘可是求着把一双儿女往景然堂里送都没成。 不是陆氏不想管教庶出子女,实在是她的精力不够,再添上一个要精细对待的白亦真,余下的庶出子女,都是跟着姨娘过的。 说了一会儿话,陆氏便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安姐儿、和姐儿早膳过后到我这儿来。”白亦宁今年及笄,陆氏已经在给女儿相看人家,再教些管家的事,顺道捎上白亦安几个。而白亦顺太小,自然由江姨娘带着,请安后就不必再来了。 陆氏的理念是,女儿们可以不通诗书,但一定要认字;可以不精女红,但一定要能能分辨各种料子;可以不会算账,但一定要会用人,能制住手底下的管事,不让旁人欺瞒自己。 白亦安自五岁开蒙后便一直在学习,诗词书法、女红针黹,到得十三岁之后,便开始学算账管家了。对这些白亦安并没有抵触情绪,她深知这是在古代安身立命的本钱,陆氏肯用心教导,已然是走了大运。 想起以前去赴宴时,别家庶女对自己毫不掩饰的羡慕,白亦安都忍不住寒毛乍起。能带出来交际的女儿尚且如此,那些年岁相当却没出来过的更不用想,不过是到了年纪就发嫁罢了。 白亦安一直在努力让自己适应古代生活,每每看到这些,她都能意识到自己投胎的技术确实不错,至少陆氏并不限制庶女。 临退出去时,陆氏又嘱咐白亦安,“到柏翠阁看看。”白亦安应是,然后心里暗自叹息。吴姨娘这病持续了大半年,按理说好医好药地养着,总该好利索了。却总是不见好,一直病着。 白亦安心里明白,生母这是心病,寻常医药怎么能治好呢。说起来姨娘的心病还是由自己而起,白亦安想起去年的光景,心里便不由地苦笑起来。 去年七月多,白亦安十三岁生辰刚过两个月,她第一次来葵水。当时白亦安疼得浑身冒冷汗,脸色苍白,身子一直在打颤。绿漪当时瞧着不对,赶忙去通报陆氏。 不等绿漪回来,就撞上慌了神的绿澜,说白亦安竟然疼晕了过去。一向从容的陆氏也慌了神,忙派人去请江南有名的杏林好手过来给白亦安看诊。 大夫看过后对陆氏说,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每次来月信都会这样。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只能好生养着,千万不能受寒,兴许再过几年就能养好。 虽然大夫说得隐晦,但陆氏是经历过的人,痛经加上宫寒,陆氏只问一件事,是否与性命有碍?当时吴姨娘也在场,听到这话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 大夫连忙摆手,说不会损害到性命,吴姨娘这口气才算缓过来。 不过大夫紧接着犹豫道,就怕与生育上有所妨碍。 陆氏松了口气,紧接着眉头微皱。吴姨娘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大夫连忙给吴姨娘施针,这才让吴姨娘醒转过来。 吴姨娘醒来之后泪流满面,第一句话就是,“我害了安姐儿!”吴姨娘平日里和人说话轻声细语,恨不得当个透明人,这一嗓子喊出去,差点儿传出内 3. 请帖 [] 吴姨娘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白亦安安慰她的话术已经纯熟无比。 “姨娘又多想了,大夫说我只要细心调养几年,以后便无碍了。”大夫没有把话说死,但白亦安这样告诉吴姨娘,实在是想让她振作起来,多忧多思对身体不好。 白亦安扶着吴姨娘靠起来,又吩咐绿漪,“去大厨房把我的早膳提过来,我陪姨娘一起吃。”绿漪应了声急忙往大厨房赶过去,生怕迟一步大厨房的人把姑娘的早膳送到碧云馆了。 翠柏见吴姨娘望着五姑娘的脸色明亮起来,心里也为姨娘高兴。毕竟吴姨娘为人和气,从不高声斥责丫鬟。虽然柏翠阁不如金琅斋有个小少爷在,但翠柏心里也是更愿意在吴姨娘这里的。再者五姑娘待柏翠阁里的丫鬟也高看一眼,虽说管得严紧些,但时常赏赐也很大方。 不多时,绿漪和大厨房送饭的丫鬟一齐到了,绿漪将白亦安和吴姨娘的早膳摆在桌上,这才请两人去用膳。 白亦安虽是庶女,但比起吴姨娘来,也算是半个主子。陆氏待人虽宽和,但却不肯乱了规矩。因此白亦安碗里的燕窝糯米粥是鸭血糯,而吴姨娘碗里的则是普通白糯。不过吴姨娘平日里用的名贵药材也不少,真论起来,吴姨娘的份例早就超过了她应有的待遇,只是陆氏没有计较而已。 白亦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让绿漪拿三十个钱出来,又吩咐翠柏,“一会儿再熬盅药服侍姨娘吃了,这三十个钱去厨房要个点心来给姨娘压压胃。”点心自然也是有份例的,额外想加点心自然要掏钱。 翠柏接过钱欢喜地应了,姑娘疼她,三十个钱肯定有余的,自然就归了她,而这并不在平日的赏赐里。 陆氏管家严,除大节喜庆事外并不多放赏。也免得府中积年的奴仆领赏多了,不把寻常主子放在眼里。 吴姨娘道,“喝个药罢了,还要点心作甚?”话虽如此,可白亦安已经吩咐了翠柏,人已出去了。 白亦安笑道,“姨娘听我的罢。”女儿有主见,吴姨娘想想也就不说什么,到底又落了两滴泪。要不是她不争气,而至于让女儿这般事事周全。 因一会儿还要去景然堂,白亦安陪吴姨娘很快用完了早膳。 蜜炙鸭肥美醇厚,清拌黄瓜极为爽口,吴姨娘却吃得食不甘味,一想到女儿以后婚事可能不顺,心里的郁气就更加沉重了。 即便有杏林好手看诊,可吴姨娘这般和自己过不去,便是神丹妙药也难以医治啊。 吴姨娘数次望着白亦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虽说这话我本不该说,可事关安姐儿你的终身,我还是想说给你。” 正巧白亦安用完早饭,绿漪服侍着漱了口。白亦安对绿漪使了个眼色,于是绿漪带着翠柏几人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将地方留给白亦安和吴姨娘。 只听吴姨娘道,“夫人是个慈和人,大姑娘和三姑娘的婚事过后,可就轮到你了。”三房的二姑娘和四姑娘自有三太太照管,要陆氏操心的确实轮到白亦安了。 白亦安看着吴姨娘,只听她道,“姑娘一向有主见,可在婚事上难免看不清。夫人是大家出身,姐儿一定要求夫人好生相看。” 吴姨娘平日里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能拉着白亦安说话,重点一定不在这里。果然,只听吴姨娘接下来道。 “虽说婚事不由姐儿挑拣,但那寒门学子万不能考虑,绝不能应。”像白尚仁这样不到十九便有望秋闱得中的秀才毕竟是少数,白亦安这个年纪,想找个有功名在身的未婚夫,也是不容易的。 白亦安默然,姨娘只怕是想起了自己。当初若非吴姨娘亲爹将其卖到白府,只怕还不知会落到哪里去。因此对寒门学子,吴姨娘天然多一份排斥。 而像白家这样的门第,给庶女议婚,不是小官嫡子,就是在读书人里挑拣了。吴姨娘思虑的是与其不知什么时候能考出来的学子,还不如往官宦人家里看,纵然以后没有功名,也不至于当垆卖酒。 这些思量不过一瞬,白亦安笑道,“姨娘又多心了,父亲、母亲纵是给女儿议婚,也多是故交,必是相看过后才提的。”这话倒是没错,白家从白亦安曾祖时起家,也算是官宦世家,真要给儿女议婚,确实能找出不少故交来。 吴姨娘想起陆氏和白成文的为人,也松了一口气,“我不过白嘱咐一句,姐儿心里有数就行。”白亦安也知道姨娘是关心她,只是她前面还有两位姐姐,确实不必现在就考虑她的。 喊翠柏进来收拾碗筷后,白亦安带着绿漪直接去景然堂。临走时吴姨娘一直望着女儿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柏翠阁再次飘起淡淡的草药味。 到了之后,还是松枝给白亦安挑的帘子,蔷薇笑着说道,:“五姑娘来得这般早。”一边引着白亦安去见陆氏。 陆氏和白亦真、白亦宁刚刚用完早膳,还没来得及闲话两句,就见白亦安进来。白亦宁往一边挪了挪,示意白亦安,“五妹妹过来坐。”白亦宁性子活泼,虽是娇养着长大,但并不跋扈,反而十分和气。 白亦安应着坐了上去,陆氏看着女孩们和睦相处,眼底里也闪烁着笑意。 不多时白亦和也来了,姐妹几个再挤挤,榻上坐得满满当当。 陆氏便教姐妹四人看起账本来,这是从陆氏的陪嫁里选出的几个铺子,一人给了一个权当练手,日后也会作为白亦安几人的嫁妆一起过去。 论起来,陆氏作为嫡母,确实是没话说的。不然白亦安能不能平安长大,还是个未知数呢。 四人之中,白亦安的账算得是最好的,这得益于她前世的经历。 “五妹妹不仅字写得好,算起账来也这般快。”白亦宁手里握着毛笔,小脸皱成一团。 陆氏听了女儿的话笑道,“还好意思说你五妹妹,要不是你让安姐儿替你算账,我还不知有这回事。”原来白亦宁及笄之后,陆氏便让她和白亦真一起学着管家。分给她的几个账本看得白亦宁脑壳疼,想请白亦真帮忙,可大姐姐一副要成仙的模样,白亦宁心里也没底,只能拉 4. 天意 [] 李夫人办这个花宴,本就是打算给自己的长子相看。陆氏不过顺水推舟,也借着这个机会替白亦安几人掌掌眼,万一就有那合意的呢? 既应准了会去赴宴,陆氏便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来捯饬几个女儿,命郑妈妈带人抬了自己的妆匣来。 黄花梨的木料,黑漆螺钿的做工。妆匣拢共有五层,足有一人高。层层叠叠推开后,满室都浸着珠光,刺得白亦安眼仁儿发酸。 陆氏的用意很明显了,既决定带人出门子,就不能让人说她苛待庶女。且三个女儿都到了议婚的年纪,白亦和纵短些年岁,可也能慢慢相看了。总不能到了年纪随便说一门亲事,面上光鲜,不管内里好歹。陆氏不是这样的嫡母,也作不来这样的事。 女子在这世道上本就比男子艰难些,又何必在婚事上多添一层坎坷呢?陆氏自小就是这般性子,平日里待几个庶女也算一碗水端平。 特地开了妆匣,白亦安便明白陆氏的意思,是打算让她们在三日后的花宴上好生表现,就算不是为相看婚事,这样的场合,也不能轻慢。 白亦宁第一个下榻,围着妆匣转了一圈儿,信手从里面挑出一支珠簪来往白亦真头上比划,“大姐姐戴这个好看。”一会儿又拿起一支羊脂玉桃镶银如意纹簪对着白亦安道,“五妹妹袋戴这个好。”后又拿起一根高山流水错金镶祖母绿银簪,对白亦和道,“七妹小些,戴这个正合适。”不能说白亦宁的审美不好,只是看起来有些不搭调。 陆氏嘴角抿出一抹笑,亦宁哪里是给几个姐妹挑首饰,分明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人罢了。 因此陆氏端起茶盅微抿一口,对着白亦宁道,:“莫要拿你几个姐妹寻乐,让真姐儿她们自己先挑合意的。”只是合意的未必就是合适的,陆氏让亦安几人自己挑,她最后还是要把关的。 白亦宁放下簪子就到陆氏面前撒娇,“娘怎么能这么说我,明明大姐姐、五妹妹和六妹妹戴着都很合适的。”白亦安三人这会儿才站在妆匣前,细细打量起里面的首饰来。 陆氏善持家,和白父成婚后便打理家计,外任的应天又是富庶之乡,纵是不搜刮民财,这几年置办下来的产业也足够可观。因此陆氏的妆匣塞得满满的,且都是好首饰。光红宝石头面,足足铺满了一整层。 能被放进妆匣的首饰自然都是精品,方才白亦宁挑出的三支簪子哪一个都价值不菲。 陆氏笑着用指腹点点白亦宁的额头,“你个鬼机灵,亦真年长,戴那支羊脂玉簪正相宜,珠簪给亦和正好。错金簪太素了些,赴宴去该打扮得庄重些才是。”白亦安年纪不上不下,压不住羊脂玉簪,更不用说玉簪下面还缀着用各色宝石做成的流苏,过于华贵。而白亦真又最年长,那珠簪上的珍珠虽然层层叠叠,霎是好看,却显不出白亦真的年纪来。白亦和年纪小,戴错金簪过于素净。 白亦安手里正拿着那支素净的错金银簪,细细端详。虽然陆氏说这支簪子太素净,但白亦安一眼就被吸引了。这多赖白亦宁的巧手,不然一堆富丽堂皇的首饰里,要择出这么一支素净的簪子来,还真是不容易。 簪子整体像个书签似的,正面用金线细细勾勒出了高山流水的景象。白亦安翻过背面,最顶上镶嵌着一枚圆润的祖母绿宝石。 背面还用金线描出一幅字——高山流水自依然。 这支簪子能被陆氏收进寻常不示人的妆匣里自有原因,它是陆氏父亲在其开蒙后不久送给女儿的,最开始的用途并不是做插戴,而是陆父让女儿做书签用的。 那句“高山流水自依然”就是陆望对女儿最朴素的祝愿,可以说是意义不凡。 这样的首饰在妆匣里并不少见,陆氏幼时的生辰礼,及笄时的及笄礼,都被陆氏放进了妆匣里。即便是现在,陆氏已经做了当家主母快十年,陆父每年还给女儿送生辰礼。有时候是首饰,有时候则是自己作的一副字画,还有别的把玩之物。 陆望出身大族,又是独子,家财颇为丰盈。不然怎么能在青年时便游历了大半天下,又在中进士后未曾出仕,殿前答对后从容退去。当时的圣人还不是如今的皇帝,而是其父。 老圣人喜陆望之才,又见他不为名利所动,非但没有追究他的不仕之举,反而亲赐玉带一条,以资勉励。 当年陆望本在一甲之列,几位阅卷官正为陆望的名次争执。主官认为该点状元,陆望的卷子他一眼就相中,更是平原陆氏出身,和他有点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比本家出了五服还远的那种。 而其余几位阅卷官则认为陆望太年轻,且另一位举子的策论更佳,那位才该是状元。至于陆望,榜眼或探花都可。至于二甲?陆望的文章摆在那里,没有一个阅卷官敢说让陆望出一甲之列的。 一直闹到了御前,老圣人心生好奇,于是殿试之时对两人格外留意。 陆望确实少年英才,试问对答也毫不怯场,一点都看不出来陆望当年才将满十八。 这样的才俊,让老圣人心生得意。他这样的年纪,又遇到这样的年轻人,足见国运之隆。 老圣人更属意陆望做探花,陆望品貌不凡,又是年轻人,做个探花不算屈才。至于状元,老圣人另有想法。 谁知陆望不愿出仕,一番对答又让老圣人心生欢喜,于是亲赐玉带,让其恣意山河去了。 现在的圣人,那时候的太子,便对陆望印象深刻。以至于三十年后陆望出仕,让圣人对着那时尚在人世的太子感慨,本朝又得人矣。 只是天不假年,圣人特请陆望出山,为的就是皇后新丧,给太子添一助力。本来陆望不愿出仕,但想起两代圣人对他恩隆备至,这才出山。不想太子骤然离世,陆望也在太子太傅的位置上闲置。 时过境迁,一晃也过去 5. 玉佩 [] 白亦真挑中的是一块雕着庄周梦蝶的玉佩,本来玉佩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意头,说起来还能道个典故。只是白亦真挑中它,倒是让人无端想起文妙真人来。 蔷薇眼见陆氏瞥了她一眼,心中后悔不已,也埋怨自己,为什么拿之前不先看一眼,匣子里玉佩那么多,怎么就偏偏取出了这么个宝贝。 陆氏手里的好东西不少,即使是压裙的玉佩,也堆了满满一盒子。蔷薇是管着陆氏首饰的大丫鬟,想着四位姑娘怎么选,也不会显得比其它人差。就没有那么上心,只随便择了四块过来,看也没有看过。 偏陆氏又起了心思不让亦安几人看过再选,反而是让放在匣子里,跟抽签似的。陆氏性子并不古板,能松快的时候还是很乐意的。 文妙真人的事并没有避讳家里的女孩儿,只是也没有大书特书。毕竟白亦真还住在大房,大肆宣扬对她有什么好处?只是让家里人知道,大姑娘虽是二房的,但比大房所出的三姑娘更要精心些。 庄周梦蝶显然让陆氏想起了文妙真人,不然也不会瞥了蔷薇一眼。蔷薇心里暗自叫苦,在夫人身边当差好几年,没想到今天阴沟里翻船了。 本来陆氏看着女孩们挑了一下午首饰,虽是散财,心里也是高兴的。临了出了个庄周梦蝶,无端让人心里不痛快起来。 一旁的郑妈妈心里也皱了眉,蔷薇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提的大丫鬟,这岂不是说她老了不中用,连个丫鬟都教不好?虽是小事,可过后也得提点两句。要知道现在府里可没有一丝烟火气,连观音娘娘都没有供奉一座,实在是让当年的事儿给吓住了。 就连白尚仁读书考举,陆氏都没去拜过一趟寺庙,这也是白亦安约摸能猜出嫡母忌讳道佛之事的原因之一。来应天后,各路夫人邀请陆氏去寺庙上香,都被陆氏婉拒了。起初这些夫人都怀疑陆氏不好交际,可转眼就被送上请帖,说是办宴,请来一乐。 久而久之,这些夫人都知道陆夫人不太热衷此类事,便也不拿这个做由头去请。反正有名头的日子海了去,譬如二月二的花朝节,没必要为了这个和太傅的女儿拗着来。 不过一块庄周梦蝶,就让陆氏心底起了微澜,可见当年之事留给陆氏的印象多么深刻。 亦真几人倒是没想这么多,白亦宁还凑趣道,“大姐姐还挑了个典故出来。”府里姑娘都是读书识字的,再没有因为避讳而不读庄子的。 白亦真平日里最喜老庄,见了这块庄周梦蝶也是淡然一笑,倒真有那么几分老庄的意味。 蔷薇心里暗自叫苦,原指望着这茬儿能赶快过去,也就算完。姑娘们每说一句,就宛如在她心口上划拉一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这个贴身大丫鬟的心口已经千疮百孔。 所幸几个姑娘并没有围着庄周梦蝶再言其它,还等着看下一位呢。 蔷薇心里松了一口气,幸好是庄周梦蝶,要是那块镜花水月,才真是要命。再好的典故到了大姑娘这里,总是先要看看虚实的。回头蔷薇就把那块镜花水月的玉佩单独放在匣子的角落里,这是后话不提。 亦宁颇有些期待地打开盒子,将玉佩从里面拿出来,蔷薇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蟾宫折桂,三妹妹也挑了个典故出来。”亦真看着亦宁提起来的玉佩,也笑道。 蟾宫折桂的意头虽好,于女子而言却好得有限。毕竟女子不能科举,真论起来,却也是伤心事。 亦宁面上却无多少欣喜,倒不是为别的,而是蟾宫折桂意头虽好,但雕刻的模样不得她的欢心。简单来说就是这块玉佩不好看,小姑娘是爱美的。 蔷薇先是心里一松,又见三姑娘面上兴致缺缺,顿时又提了起来。今天当差难道没看黄历不成? 亦安也见亦宁面上神色,转而笑道,“三姐姐这块玉佩挑得好……”众人都看向她。 白亦安顶着所有人的目光若无其事道,“可见兄长秋闱必中,有蟾宫折桂之象,三妹妹真是妙手。”亦安心里对兄长连连抱歉,只能用这个缓解一下气氛。反正平日里白尚仁读书好众人是看在眼里的,这一场必中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话音刚落,白亦宁面上神色大喜,把蟾宫折桂握在手里,和之前的模样大相径庭。白尚仁一向对几个妹妹很是照顾,兄妹之间感情十分要好。正是因为这个,所以亦安知道将这个和白尚仁联系起来,三姐姐哪里会不高兴?这不,亦宁已经对蟾宫折桂爱不释手了。 白亦宁和白尚仁一母同胞,亲妹妹挑中的玉佩,还能有什么不好说的?就连一向对神佛避之不及的陆氏,心里也暗自高兴,没将之前的庄周梦蝶放在心里。 一时间欢声笑语再次填满景然堂。 蔷薇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看向白亦安的眼神暗含感激。白亦安仿佛没有注意到似的,笑着打开了自己手里的匣子。 白亦安眼神儿好,一下就瞧出来玉佩上雕着的是石榴纹饰的多子多福,取的也是一个好意头。 拿出玉佩,白亦宁笑道,“五妹妹这个好看。”白亦宁虽然已经及笄,但性子中的活泼未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要是嫁到别家做当家主母,能把陆氏给愁死。 白亦安很给面子地笑了笑,“确实很好看。” 陆氏心里也高兴,在她看来,蟾宫折桂或许有些牵强。但安姐儿挑中的却是实打实的多子多福。许是上天示意,亦安这孩子的身体能够养好,于子嗣上没有妨碍。 虽然陆氏不拜神佛,但对天意还是敬畏的,有蟾宫折桂在前,多子多福又令她多信了两分。 陆氏瞧了亦安一眼,又对郑妈妈笑道,“安姐儿和石榴有缘。”郑妈妈当然不会扫陆氏的兴,也笑着附和。 陆氏又对蔷薇道,“我记得匣子里有一副石榴耳挂?找出来给五姑娘戴。”蔷薇连忙笑着应了,去陆氏的妆台翻找。 白亦安心内汗颜,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原本以为耳朵能逃过一劫,到底没成。 在这个当口儿,亦和打开了她的匣子。她挑中的这块最正常,是一块雕着喜鹊在梅花枝头站立的喜上眉梢。 有喜上眉梢打底,因陆氏心血来潮而引发的挑玉佩事件,总算迎来了圆满落 6. 情份 [] 碧云馆的小丫鬟们见蔷薇捧着木盒过来,一人忙上去接过匣子,一人忙进去通报。 蔷薇不过在院门外略住了住脚,就见绿漪亲自迎了出来。 “怎么还劳动妹妹亲自出来了。”蔷薇的语气比往日亲昵不少。绿漪心中暗道自己想得不错,也笑着回应,“姐姐可是太太身边的贴心人,我出来迎是应当的,旁人且得不着这个好呢。”绿漪话虽然说得客气,但也是实情。 蔷薇和绿漪虽然都拿的一等大丫鬟的例,但蔷薇是在景然堂侍候的,天然比别的院子里的丫鬟高出一等。更不用说陆氏逢年过节的给赏,比外面一般富户的姑娘过得还要体面。 两人寒暄过后,绿漪便领着蔷薇进去。 “姑娘正散了头发看书呢,听说姐姐来,正高兴呢,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绿漪不算委婉地打听。 “夫人让我来给姑娘送东西。”蔷薇想想反正一会儿还是要说,索性笑着讲明了。再说这么大的匣子,绿漪也不是看不见。只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刚才在景然堂的时候太太不给,反而天要擦黑的时候派了蔷薇来? 不多时,蔷薇就捧着匣子进到内室。正进去时,见两个小丫鬟抬着一张摇椅往旁边放。 果然亦安已经散了头发,把所有首饰都摘了,正坐在黑檀圆桌旁的小圆凳上,怀里放着一卷书,蔷薇依稀认出了露出来的杂记二字,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本。 圆桌上摆着甜白瓷瑞兽祥云纹八方烛台,烛台上三寸长的牛油蜡烛明亮如炬。蔷薇眼神瞥到一旁的黄铜灯檠,上面的灯火将将熄灭。 蔷薇转念一想就知道五姑娘是听自己来了,才让人搬走摇椅,又让点了蜡烛,这是看重自己呢。蔷薇本就感激亦安替自己解围,这下心里更是慰贴。 “姑娘,蔷薇姐姐来了。”绿漪一边说着,一边搬了个小圆凳过来,“姑娘吩咐了,姐姐坐着说话。”白亦安轻笑颔首,“姐姐坐,绿澜沏茶去了,不管什么差事,总要姐姐喝口茶才是。”白亦安是度着蔷薇虽是将晚才来,但想必不是什么大事,故而有此一说。要真有急事,蔷薇必然不会是这幅模样。 蔷薇面上笑容更甚,一边把怀里的木盒放在圆桌上,一边坐了下去,笑着回亦安道,“姑娘哪里话,可折煞我了……”话没说完,绿澜便捧了热茶过来。白亦安晚间是不喝茶的,这是刚沏得的,碧云馆的炉子就没歇过,不是熬药就是熬汤,有现成的热水。 “姐姐喝茶。”绿澜亲自捧茶给蔷薇,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合该尊敬些。不求说她们姑娘好话,别使绊子就行。陆氏虽宽和,也拿庶女当人看,可就怕有些丫鬟婆子仗着在景然堂服侍,吹些不太明显的歪风。 绿漪又捧了两碟点心过来,“姐姐吃点心。”这都是白亦安吩咐过的。 “没有太太院里的点心好,姐姐将就尝两块。” 姑娘们的院子是没有小厨房的,这是平日里常备的,防着姑娘晚上犯饿。蔷薇打眼一瞧,对亦安笑道,“这和太太院里的点心比也不差了,是我偏了姑娘的点心。”说着,蔷薇还真拿起甜白瓷盘上的银叉,叉了一块奶白色的糕点吃了。 一碟蜜渍桂花糕,一碟芙蓉海棠糕,用现成的模具压了,每盘里只摆了五六块,拼成了桂花和海棠的模样。一口就能吃一个,不沾唇不染妆。桂花糕里拌了蜂蜜,海棠糕里加了豆沙,两道甜点各有特色。这是陆氏特意吩咐厨房给碧云馆加的点心,不用白亦安出钱。 吃了四块点心,蔷薇又捧起茶杯轻啜一口,醇厚微甘在舌尖回味。 “姑娘院里的茶也好,水也好。”蔷薇赞道。 见蔷薇比往日里待自己还要亲近,亦安心里明白,笑道,“姐姐不嫌弃就好。” “可是太太有什么事唤姐姐过来吩咐?”白亦安笑着转向正题。 蔷薇忙笑道,“没什么大事,夫人收拾妆匣时想起姑娘们出去见客的首饰都妥帖了,日常家用的也该换换,特让我给姑娘送来。” 说着蔷薇就打开了匣子,里面放着四五样日常插戴的首饰,很适合家常打扮用,那枚白亦安先前把玩过的高山流水错金簪正在其中。 亦安心中一愣,划过一道暖流。嫡母这样待她,这份情可怎么还啊。毕竟不是亲女,这些可都是陆氏自己的陪嫁首饰,和丈夫一点关系都没有。 白成文要是给女孩们准备了,陆氏必要提出来,让亦安几人知道,这是父亲/伯父给的。 亦安抿抿嘴,又问道,“几个姐妹可都有?”不是她多心,嫡母一贯一碗水端平,不会落下谁。今天这事儿着实有些奇怪,所以才有此一问。 蔷薇笑道,“姑娘们都有的,月季去了金琅斋,百合去了听涛轩。” 亦安仍笑,面上神色丝毫未变,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蔷薇心里盘算了下,又道,“说来也是个乐子,姑娘们下午在太太那里挑首饰,刚走不到三刻钟,就听听涛轩的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江姨娘抱着九姑娘在湖边哭,说甚么九姑娘命苦,没赶上好时候,姐妹们都有的,偏落了她去,最后竟唱起小白菜来。” 亦安面上神色终于变了,“姨娘真唱了这个?” 蔷薇见五姑娘神色变了,连忙道,“可不是,听涛轩的小丫鬟一见姨娘哭就赶过来回话,等郑妈妈过去时,都唱一大半了。” 绿漪、绿澜这下也没绷住神色,“怎么惊动了郑妈妈?!”郑妈妈是陆氏陪嫁嬷嬷,以前是陆氏的奶娘,从小奶到大的那种。陆氏的母亲因体质原因奶水不多,陆氏小时候没挨饿全凭郑妈妈奶水多,不仅够陆氏吃,连她自己的儿子都顾全了。所以陆氏待郑妈妈比一般的管事妈妈要亲厚许多,平日里也不做事,拿着景然堂最高的份例。 蔷薇就笑道,“郑妈妈和夫人什么情分?姨娘那通哭说轻了是说她自己,往重了说,难道不是咒我们夫人?”本来只来了一个小丫鬟说江姨娘在湖边抱着九姑娘哭,后面又来一个丫鬟说姨娘唱起了小白菜。 “郑妈妈本来在榻上陪坐,闻言直接从榻上蹦了起来,直往院门外走,太太都没拦住。”蔷薇说这话时,言语中对郑妈妈满是敬畏。 白亦安也被镇住了,郑妈妈快五十的人了,身子这么利索?细想起来也是好事,至少身体康健。 “等到咱们赶过去的时候,郑妈妈已经把姨娘斥进了院子,九姑娘也被抱到旁边的水榭了。”按理说江姨娘好歹也是白成文的妾,郑妈妈再得脸,平日里对几个姨娘都是好声好气的。今天这般,恐怕是动了真火。 转念一想亦安就明白了,嫡母是必然不肯说郑妈妈的,再说这事儿江姨娘本就没理,可不是现成的找打吗? 别以为江姨娘蠢,人家是打听到老爷接了紧急公务文书出府理事去,这才在湖边开始嚎的。不然能拖这么长时间? 不然陆氏不说,白成文也是要斥责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都不齐,还怎么治理一方呢?虽然这样的事就算传出去,等闲也不会招弹劾。但万一有较真的,一个治家不严的名头是跑不了的。 江姨娘不蠢,就是眼太浅,盛不住多少好东西。本来那老鸨养着她就是为了博大笔银钱,自然养成了爱钱的性子,以为高官做妾就能富贵荣华。 某种程度上江姨娘确实运气不错,只是富贵迷人眼,满眼里都是银钱。 “后来郑妈妈领着我们回去,过了没多久,便让我们几个出来给姑娘们送东西。”便是要处置江姨娘,也得等到明天。且陆氏要处置江姨娘,甚至不需要回丈夫,抬手就能办的事。虽然生了孩子的姨娘不能发卖,说是给少爷姑娘们积德,但禁足抄书却是可以的。陆氏要是想,能让江姨娘关到年后再放出来。 白亦安颔首,心里百转千回,只听蔷薇又道,“原本老爷走后,夫人就想让我们收拾了给姑娘们送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听涛轩的小丫鬟就过来了。”蔷薇看似无心之言,却让白亦安不由深想。 两件事看起来虽然没有因果关系,但要是没有江姨娘闹得这一出,东西原本就是要送的,并不是因为江姨娘这一闹,才出的变故。 说完这些,蔷薇又吃了两块点心,一气儿将绿澜续满的热茶喝完。“夫人说了,这几样首饰姑娘家常戴着都可,唯独这枚簪子……”蔷薇指了指那枚错金簪,“姑娘想做插戴也可,作曲轴使也可,全凭姑娘心意。” 亦安轻笑颔首,蔷薇又说,“太太说知道姑娘简朴不爱打扮,不过那副石榴手镯也不重,明天该戴着给姨娘瞧瞧才是,也让姨娘开心些,兴许病好得快点儿。”这里的姨娘当然指的是白亦安的生母吴姨娘。 说起来白亦安的病在内宅里只有陆氏、白成文、吴姨娘还有陆氏的心腹郑妈妈知道,其余人就算是陆氏贴身的大丫鬟也不甚知情,都以为吴姨娘的病是节气所致。就连给白亦安抓的药,都是郑妈妈亲自去药铺买的,没有假手小丫鬟。 “时候不早了,夫人吩咐的差事已经办完,我也该回去了。姑娘早些歇着吧。”说着蔷薇就要起身。 亦安笑道,“劳烦姐姐走这一趟,天色都暗了。绿漪,取盏灯笼送蔷薇姐姐回去。”转头又对绿澜道,“开了匣子取二钱银子来。”再转过头来对蔷薇说,“给姐姐买点心吃,可别嫌少。”这是正经的放赏,先前给翠柏让吴姨娘添点心的压根儿不算赏钱。 平日里的赏钱也没这么重,一二百铜板尽够了。况且银子可以铜板值钱多了,又好带。 蔷薇满脸堆笑,“给姑娘送东西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敢受赏?”话是这么说,脚却没挪地。念着姑娘的好是真,爱这份赏钱也是真。 不一会儿,绿澜便取了一个精致的小荷包来塞到蔷薇手里,“姐姐收好。” 蔷薇略推辞了番,还是收下了。 正巧绿漪也提了盏鱼戏莲叶的六角宫灯过来,蜡烛已经点好了。蔷薇于是对白亦安福福身,便跟着绿漪出了内室。 见蔷薇走了,绿澜转头对亦安笑道,“姑娘也真是,嘴里老是旧字眼儿,总是买点心吃,自我来姑娘身边一直是这句,也该换换新花样才是。” 不想绿澜说了这么一长串,白亦安顿了顿大笑,“好,都依你,下次说买花儿戴总行了吧?” 绿澜跺跺脚,“姑娘!” 刚说完,绿漪空手就进来了。 “蔷薇姐姐执意不让我送,提着灯笼自己走了。”绿漪没拗过蔷薇,她是陆氏身边的大丫鬟,略板了脸,能吓得小丫鬟走不动道儿。蔷薇对绿漪蔷倒是没板脸,相反好声好气的,手上一把拿过灯笼,对绿漪笑笑快步出了院门,绿漪愣是没追上。 白亦安就笑道,“她是一番好意,不想让你一个人走夜路呢。” 绿澜正收拾碗碟,闻言道,“要是我也接了三钱银子的赏,也这样和气。”白亦安说是二钱,绿澜难道还真要细细绞了银子去称?只选了比二钱稍多的一块银角子来。反正姑娘那匣子里的散碎银子也堆满了,蔷薇又是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给多些也不心疼。 亦安便打趣道,“可见我平日里放赏少了,这般说我。”绿漪不知道前面那茬儿,面上还疑惑,“姑娘哪里话,怎么就少了我们的赏?”逗得亦安又笑起来。白亦安性子虽静,却也十分爽快。尤其知道嫡母待自己那般好,更是没拘性子。 绿澜冲绿漪翻了个白眼,又对亦安道,“太太的话姑娘可听见了,要是能依了我去打扮,宁可以后不要赏钱。”绿澜是专门给亦安梳妆的大丫鬟,可偏巧白亦安不喜欢打扮,嫌太麻烦,有根簪子束发就打发了。绿澜占着大丫鬟的位置,只道拿这个月例亏心。 亦安看着她笑,“赏是少不了你的,便依了你明天好好打扮就是。”绿澜大喜,连忙应了,生怕姑娘反悔。 白亦安估摸着明天陆氏要收拾江姨娘,又让蔷薇来传话,想必是有主意了。真难为嫡母,收拾个妾室还要寻个体面的由头。也幸亏这宅子深,府里的丫鬟、婆子嘴又紧。要是江姨娘这事儿传出去,指定能当个乐子。往大点儿说,指不定朝上能让御史当个乐子。 怎么?你说你治理一方勤恳有功?那是陛下赏识提拔,是你该做的!敢说这个,挟功逼君的大帽子就来了。 光是想想就让人牙疼。 那厢蔷薇提着灯笼快走,虽不至于夜深,她也得早点儿回去复命才是。 没想到进了景然堂的院门,有小丫鬟告诉她,月季和百合已经回来了。 金琅斋距离差不多,月季赶在自己前头蔷薇能理解。听涛轩可有一阵距 7. 小惩 [] 第二日起来,绿澜还记着昨晚姑娘说要依着她打扮的话。亦安笑过一回,果真坐在妆镜前任绿澜梳妆。绿澜带着玉桂、石斛赶忙给姑娘梳起头发来。 白亦安这个年纪,头发已经及腰了。素日里虽不怎么打扮,养护却很放在心上。以前在京城时用的仁安坊的桂花头油,现如今白成文外放到江南,海运又开了,流水的西洋货物进来,西洋贵女用的各色香露,市面上也很常见了。 就连梳妆用的玻璃镜,清鉴照人,也是西洋货物,价钱极贵。 虽然亦安还未及笄,但梳个稍微厚实点的发髻却并不过分。绿澜用昨日陆氏给的玉簪花簪固定住头发,又取了一支碧玺打的荷花钗,再插一把亮银梳篦,余下细小首饰更不必提。 眉心点了翠钿,绿澜势要发挥出自己作为梳妆丫鬟的全部本事,又给亦安画了一个粉面桃花妆。 亦安本就面相清雅,又穿一身玉色衣裳,画上妆后更添一份艳色,却与原先的清雅并不冲突,更显神韵。 套上石榴红宝手镯,亦安略想了想,又戴上那副翡翠宝石耳挂,腰间系了缠枝莲花香袋,收拾停当后只望了妆镜一眼,便带着绿漪急赶着往景然堂请安去了。 往日里亦安比亦和要早到半刻,今日却落在她后面,只比江姨娘早些。 还是松枝挑的帘子,一见到白亦安连话都不会说了,磕磕巴巴说了句五姑娘安,连忙把人往内里引。实在是白亦安点妆的日子不多,平日里都是素面朝天,偶然这一回淡妆打扮,确实惊艳到了松枝。 不单松枝,就连出来迎的蔷薇,也有一瞬间的失神。这般的容貌气度,说是嫡出,旁人也会信的。 其实论理府里几位姑娘容色都不差,只是亦安平日里素净惯了,偶尔妆点自然当稀奇看。 进到内里,陆氏见了就先笑道,“很该这样打扮的,可见安丫头身边的丫头往日懒怠了。”这是句玩笑话,白亦安自然不当真,上前福身请过安才笑着回道。 “哪里是她们懒怠,是女儿自己怕费那个功夫罢了。今天可不就比七妹晚到了?”一边说着,几个姐妹互相见礼。 金琅斋本就比碧云馆离景然堂近些,虽说一处住着,可实际上是两个单开的院子,苏姨娘要照管惠哥儿,亦和自然是独自过来请安的。 亦真对着亦安微笑颔首,并不说话。亦宁直接笑道,“不过坐着让她们打扮罢了,五妹妹拿出平日练字的一分功夫来就成了。”亦安以前和姐妹几个进学时极好书法,练起字来能半个时辰不挪地方。 姐妹几人中,白亦安的书法是最好的,就连白成文这个一甲榜眼看了,都赞一句自成风骨。学问虽然比不上一甲进士,但这笔字,却难得。 亦安初练字时自然照着名家字帖来,陆氏父亲本就是当世大儒,陆氏那里有几本好字帖是理所当然的。后来书法渐成,也有了自己的风格。 陆氏有好多帖子都是亦安代笔的,为的就是扬名。亦安不比亦宁,后者只要端坐家中,就有源源不断的好人家上门来求。陆氏虽不拿亦安当寻常庶女待,可旁人又怎么会和陆氏一般心思。 出门宴饮一是为了亦真,再就是余下的庶女了。亦和诗书上虽不出挑,但性子极温和,女红也好,给庶女相看,陆氏也是费了心思的。与其到时候一股脑端出来,好似卖货一般,不如现在就慢慢透出好去,也让别家知道,布政使家纵是庶女,也是出挑的。 亦安写帖子,亦和绣了精致手帕,都是能让陆氏拿出去交际的。苏姨娘也明白这个道理,见主母这般,自家也死命拘了女儿精进女红。 本朝官宦人家的女儿虽然大多识字,可能让一甲榜眼赞一句字好的,却只有白亦安一人。 虽然书法好的不一定学问好,但女儿家的,有一笔出挑的字,旁人大多也以为学问上差不了多少。陆氏想得明白,单靠书法是治不了家的。她自己就能写双手字,且是两种不同的风格,让人看不出来是一个人写的。可这又如何?陆氏难道是靠这个管一大家子的? 想让庶女有一门好亲事,必要有能拿出手的条件。亦安书法算一项,算账又是一项,且是重头。官宦人家也是讲究柴米油盐的,不然主君、主母都不会持家,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有这两样,陆氏尚且还要筹算,可见嫡庶之别。陆氏给长子挑媳妇都要看一眼嫡庶,更遑论别家。 姐妹几人坐着说笑,亦安发现亦真发髻的羊脂玉桃簪特别显眼,梳了高髻显出那一串长长的宝石流苏流光溢彩,光宝石珠子少说也有三两重,更不用说那枚簪子了。 亦宁比往日里多出一只白玉宝石璎珞项圈,用细腻的和田白玉雕成水滴样式,和各色宝石围成项圈,最下面缀着一枚鹌鹑蛋大小的粉色钻石作装饰,这是陆氏的陪嫁。 就连亦和,也穿了一身织金玫红的妆缎衣裳,看起来比往日的打扮要富贵不少。头上戴着三四朵金花首饰,腕上还套着一对玉镯。 亦安心里明白,这怕不是一会儿专门刺激江姨娘的。 果然,亦安就听亦和说惠哥儿有些着凉,苏姨娘今早不能过来请安。陆氏关心一回,让月季过去探望,面上却并没有多少急色。 亦和面上也不甚着急,相反还有几分难为情,惠哥儿是她亲弟弟,能这样,自然是陆氏授意的。 不一会儿,江姨娘抱着亦顺过来请安了。 江姨娘平日里风姿绰约,今天却打扮得很简朴,穿一身湖蓝色衣裳,头上也只戴了素银首饰,看起来倒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姨太太了。江姨娘自己也清楚,昨日闹了那一出,九姑娘虽得了东西,可自己定是要吃排头的,因此今天特意打扮素净,过来“请罪”了。 只是江姨娘一进内室,软话还没开口,就被坐在榻上的四位姑娘吸引去了注意力。 江姨娘先是看见大姑娘发髻上垂直落下的宝石流苏,再是三姑娘颈间的宝石项圈,然后是五姑娘腕上的红宝镯子,最后是七姑娘身上的妆花缎子。 原本想好请罪哭求的话愣是没说出口,直愣愣打量了一圈儿姑娘们的打扮,最后望着亦安腕上璀璨的红包,眼里都要冒火星子了。 江姨娘这是为何?看了一圈儿,怎么独独对亦安不顺眼? 也不是不顺眼,只是眼红亦安得了这样好的一对镯子。大姑娘和三姑娘是嫡出,自家比不得,江姨娘也知道嫡庶有别的道理。就算大姑娘是二房的,也没有让着九姑娘的道理。虽然七姑娘身上穿的那一身是贡缎,可 8. 大诫 [] 亦安不知道江姨娘心里的想头,她却着实不清楚嫡母有这个意思。原以为只用发落江姨娘,没想到连九姑娘都暂时不让留在听涛轩了。 亦真、亦宁面上闪过错愕,她们知道这回定是要发落江姨娘的,只没想到还把亦顺挪去碧云馆了。 陆氏吩咐,亦安应是,这件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江姨娘粉面含泪,这下是真急了,跪行到陆氏面前,“太太开恩,九姑娘是我的命根子!”这下才知道后悔,富贵日子过惯了,全然忘记以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老鸨为着能把“女儿”们卖出好价钱,从不许吃饱,又吃着补药,不然怎么能有瘦马之姿。 进府后陆氏没有为难过一天,江姨娘便当主母好性儿,生了九姑娘后,更觉自家站住脚跟,倒挑剔起吃穿来。 今天这般没脸面的事,倒是第一次经。 陆氏皱眉,不欲与江姨娘多费口舌,郑妈妈直接让百合喊了婆子进来,把江姨娘一路护送回听涛轩。 让江姨娘抄书算是小惩,大诫便落在了把亦顺挪到碧云馆。可亦安也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孩子,又如何能照管周全?亦顺最后还是要回到听涛轩,只是不知道这回能让江姨娘长多少记性。要是没几天故态复萌,陆氏的苦心,算是白费。 亦安想着,便开口道,“既说了让九妹妹挪到碧云馆几天,那她在听涛轩的衣裳器物用不用收拾了也挪过去?毕竟碧云馆也没有现成的。”白亦顺三岁,她的衣裳亦安那里自然没有。 陆氏也没打算让亦顺在碧云馆久留,毕竟亦安没有养过孩子,如何能照顾周全?陆氏原是想把亦顺的奶娘也一并挪过去,这样九姑娘有人照看,也不用亦安费神。 不意亦安竟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倒是让陆氏有些意外,没想到安姐儿的性子周全到了这地步。 “你既想得到这些,在这儿用早膳,探过你姨娘后,就带着丫鬟婆子去听涛轩,把亦顺的东西收拾出来就是。”左右挪回去也不费功夫,为的是让江姨娘记住这个教训。 只有让江姨娘真正意识到女儿可能会离了自己,才会真的学乖。 把亦顺挪到碧云馆,实在是陆氏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景然堂郑妈妈头一个不答应,吴姨娘又病着,苏姨娘照顾惠哥儿且忙不过来,亦和又太小了些。左看右看,竟只有亦安一个合适的。 亦安含笑应了,让绿漪先回碧云馆一趟。蔷薇让松枝去大厨房说,五姑娘的早膳摆在景然堂。亦和辞了陆氏,回金琅斋去见苏姨娘,虽是假病,但面儿上总要做足。 景然堂因为住着陆氏和两位姑娘,早膳便比别处更精致些,光细粥就有六七样,甜咸皆备,又有一个果盘,拌了时鲜水果,在井水里湃过,不必放冰,自有一股凉意。 亦安很自觉地只拣了另外一盘没湃过的用。虽然她没到一吃冰就腹痛的地步,不过陆氏显然把那位杏林妙手的嘱托做到了十分。说是少见凉,注意保暖,碧云馆里恨不得一块冰渣子都看不见。还没到做下一季衣裳的时候,陆氏就让针线房给亦安预备做斗篷。 陆氏留饭,也是表达对亦安的看重。吴姨娘知道女儿是在景然堂用过早膳才来,面色无端好上一分。 “姑娘如今大了,很该给太太做几副针线才是。”吴姨娘的想法很简单,女儿的婚事要太太做主,以后是好是歹,就看在这上面了。这时候不表孝心,什么时候表? 陆氏的针线自有针线房上的人做,她平日里也不要姨娘、庶女给自己做针线。 “姨娘且宽心,大哥哥下月要入场,总要等放榜后,太太精神松快了再送上去。”别看陆氏这几天忙着赴宴,最关心的还是八月白尚仁入场的事。因此陆氏两头操心,面上看着还可以,实则有些紧绷绷的。 吴姨娘直点头,“是了,大少爷要考举人呢。”吴姨娘父亲吴秀才就考了十几年举人,可依然是个秀才。如今年过五旬,想要中举,只怕是难了。 亦安挑着让吴姨娘高兴的话说,“后天太太要带我们去赴巡抚李夫人的花宴,这是太太赏的首饰,姨娘看看。”说着亦安一抬手腕,那抹赤红就入了吴姨娘的眼。 吴姨娘知道女儿被看重,心里的郁气消散 9. 手段 [] 江姨娘正想着怎么把女儿要回来,她再没想到夫人竟这般不留手。江姨娘想过去找白成文求情,可她现在等于是被变相禁足,那五十遍的女则、女戒抄完前,指定是不会被放出来了。 江姨娘头一次知道,原来识文断字不仅可以红袖添香,也可以用来折磨人。这时她倒怨起老鸨来,只说嫁给高官锦衣华服,却也没说主母还有这般折腾人的手段。怪道昨天隐而不发,原来是等着今早这一出呢。女儿被扣在景然堂,纵然江姨娘有千万手段,这时候也只能伏低做小。 让丫鬟找出纸笔,想着赶快把女则、女戒抄完,顺姐儿也好早日脱离苦海。五姑娘一个丫头片子,如何能照顾得来女儿?就在这时,沁芳来报,“五姑娘过来了!” 江姨娘眉头一皱,她来做什么?江姨娘不乐意见亦安,可想到夫人把顺姐儿暂时安置到碧云馆,也只能让沁芳将人请进来。不想郑妈妈却还跟在身后,江姨娘不由多看一眼。 “姑娘来我这儿有何事?”江姨娘刚吃了排头,虽则心里有几分惧怕,但对庶女出身的亦安,话里却不曾和软几分。亦安确不是陆氏,能让江姨娘涕泗横流。 亦安坐在江姨娘对面的圆凳上,也不在意没人给自己上茶,只对江姨娘淡笑道,语气也是温和的,“夫人想着九妹妹在我那儿多有不便,让我过来挑拣些妹妹的旧物,也好在我那儿住得舒心些。”这话却宛如惊天霹雳,把江姨娘方才那些不满全都炸没了。 “夫人真要把顺姐儿挪走?!”江姨娘面色惨白,她原也以为这是夫人吓她的手段,没成想居然动真格儿了。 “这是自然,九妹妹留在听涛轩,姨娘也不好专心抄写,先挪出去也是为姨娘好。”亦安面色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有几分不容置疑。这是扯了陆氏的话做虎皮,郑妈妈也乐意为五姑娘作这个势。 “姑娘说得正是太太的意思,还请姨娘行个方便,莫要耽误了时辰。”郑妈妈这时候又是个慈祥妇人,语气不温不火。 江姨娘一噎,她能不把五姑娘当回事,夫人身边的郑妈妈她却不敢得罪,更何况这位昨日还在听涛轩外给了自己好大没脸。江姨娘扯扯嘴角,“那就有劳姑娘了。”说着坐在原处。 亦安笑笑,看过一圈后,这才指挥丫鬟婆子拣有用的东西拿。衣裳、鞋袜自不必提,顺姐儿平日里的玩具,也都被清出了一个箱笼,等着一会儿抬到碧云馆。 白府的丫鬟婆子训练有素,来来回回地搬东西,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发出来。 江姨娘看着亦安指挥一众丫鬟婆子行云流水,心里不由打了个突,这看起来倒像是要把顺姐儿长留在碧云馆的样子。 亦安一边指挥丫鬟婆子搬东西,一边让绿漪把所有挪过去的东西登记造册,省得以后顺姐儿回来的时候江姨娘拿这个作文章。 江姨娘一见这架势,心里的火儿早就熄了。她疑心是夫人这样教五姑娘的,不然怎么连顺姐儿的坐床都让抬了去? 殊不知郑妈妈看在眼里,也是有几分惊讶的。夫人虽在教几位姑娘管家算账,可这般细心手段,却是一时半刻教不来的。 亦安想的却是,九妹妹要在她那里住段日子,总不能委屈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吧?这般想着,亦安又对郑妈妈道,“把赵妈妈也带上吧?有她照看九妹妹,我也安心些。”赵妈妈是亦顺的奶娘,因江姨娘每日请安都是自己带了亦顺去,她便留在听涛轩里。 这时听见五姑娘发话,自然向前一步,低眉顺目。赵妈妈梳着圆髻,生着一张银盘脸,看着一团和气的模样。想也知道,纵然陆氏没有空暇管庶女,可挑奶娘却是用心的。无论是亦顺的赵妈妈,还是亦安的李妈妈,都是老实安分的性子。 郑妈妈这时候自然给亦安作脸,只笑道,“姑娘拿主意就是,稍后回明夫人也是一样的。” 亦安颔首,这件事就这么定 10. 赴宴 [] 顺姐儿三岁,正是半记事的年纪。原先在景然堂有小丫鬟陪着玩儿,这会儿在赵妈妈怀里,已经喊起了姨娘。 亦安侧过身,对亦顺笑笑,“姨娘有事,顺姐儿要和姐姐住一段时间。”至于时间有多长,完全取决于江姨娘的抄写速度。 女训和女戒字都不算多,江姨娘要是手脚麻利,兴许半个月就能见到女儿。这对江姨娘来说算是变相禁足,也正好让她放放帽子,省得再作出些既伤自己,又伤亦顺脸面的事。 亦顺还不知道什么是禁足,江姨娘受惩戒在她心里实难留下印象,陆氏压根儿没让她看见江姨娘受罚那一幕。闻言也只是对亦安笑,“姐姐!”白亦安便笑起来。 稚子年幼,何其无辜。 听景然堂的小丫鬟说,九姑娘很好带,有人陪着玩,便能乐一整天。 等回到碧云馆,石斛过来回话,“姑娘吩咐的话已传到,厨房的楚妈妈说九姑娘的膳食从明日开始就往碧云馆送。”陆氏发话把亦顺安置到碧云馆,亦安自然要处处精心。何至于让一个三岁孩子有寄人篱下之感,这不是亦安的作风。 亦安又问绿澜,“前日子太太赏的那匣珠子是不是还没打动?”陆氏家财丰厚,又做着海运生意,寻常都有赏赐。亦安说的珠子,便是一月前陆氏赏的一匣珍珠,给她打首饰用的。 绿澜不意姑娘说起这个,倒也立时回话,“还没打动,姑娘可是想好了首饰样式?”不怪还没打动,实在陆氏时时赏赐,亦安根本不缺首饰戴,自然也不会想到动用这匣珍珠。 知道珠子还没用,亦安便道,“取出来,再拿把墨色丝线来。”后面这句是对亦顺说的,“我给咱们顺姐儿打个珍珠结玩儿。” 绿澜面上笑容一僵,背过身去取珠子,把江姨娘在心里啐了又啐。江姨娘犯错,她们姑娘出物出力?什么道理?!可这话也只敢在心里说上两句,老老实实拿了匣子出来。姑娘虽然和气,可也不许她们在面前说这些。 亦安打开匣子,果真流光溢彩。匣子里好品相的珍珠不少,打个珠簪、串个手钏是尽够了。亦安想想便道,“挑些大小相等的出来,给九姑娘串个手钏玩儿。”至于那个珍珠结,她要亲自动手。有时候做做手工,也挺解乏的。 正说话间,亦安的奶娘李妈妈进来了。亦安让绿澜派人去传话,申时初李妈妈就入府了。 “姑娘怎么反倒瘦了?”李妈妈看见亦安,语气里满是心疼。 李妈妈年纪不过三十五,生着一张容长脸,很是和气的模样,鬓边插朵小金花,头上戴着素银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首饰。和赵妈妈比起来,反倒像是做粗活的婆子。 “想是妈妈许久不见我,才说我瘦了。”亦安手上动作没停,面上含着一抹浅笑。 绿漪却很赞同李妈妈的话,她家姑娘确实苦夏,脸都瘦了一圈儿呢。 “家里可还好?”亦安和李妈妈闲话,把适合打珍珠结的珠子挑出来放在一旁。 李妈妈提起家里也是满面笑意,“都好都好,大夫说产期在十月,等伺候完月子,我就进来服侍姑娘。”李妈妈知道有些大户人家对她们这些把少爷、姑娘奶大的奶嬷嬷确实优待。可像她家姑娘这样的,却又不多见。这般荣养,她心里也有几分不安。所以绿漪那边一有话传来,李妈妈赶紧收拾收拾就进府,一刻也没敢耽搁。 “自然还是家里要紧些,喊妈妈进来不过是顺姐儿暂时挪到我这里住几日,过段时间还要回去的,只劳烦妈妈在我不在那一日看顾下。”李妈妈对府里这些姨娘也有几分了解,知道江姨娘吃了挂落也不意外,这位原是比别的姨娘傲气些。吴姨娘虽是秀才的女儿,识的字却不如江姨娘多,苏姨娘更不用提。 “姑娘放心,我省得的。”李妈妈目光里满是慈爱。 赵妈妈抱着亦顺坐在一旁,心里也暗自庆幸,看来五姑娘是个好的。九姑娘在碧云馆,只怕比在听涛轩还好些。在赵妈妈看来,江姨娘确实太不规矩。 一直到掌灯时分,珍珠结还有三分之一没打完,那珍珠手串却是串得了。黄豆大小的珍珠连成一串儿,被亦安拿在手上在亦顺面前晃悠,逗得亦顺挥舞小手去抓,嘴里还带着笑声。 和亦顺玩过一阵后,亦安便让 11. 风波 [] 李夫人很亲热地挽着陆氏的手进到宅子里,对于陆氏把庶女和嫡女打扮地差不多这点,并没有几分诧异。她想给儿子说定陆氏的女儿也正是因此,能对家中庶女尚且如此,对未来的小姑子一定也没话说。 将人引到花厅,李夫人笑着对女儿道,“秀姐儿,好好招待你这几个姐妹。”回首又对陆氏笑道,“咱们先赏赏花,说说体己话,等会儿到水榭看戏去,午膳就摆在那里。”李夫人说是花宴,自然不止赏花,还带看戏。请的是有名的越剧班“惜香社”,唱的是三元及第。 秀姐儿今年十四,看起来落落大方,面容和李夫人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团和气的模样。 “咱们一处说话,不和我娘她们一块儿。秋香,上点心。”李云秀牵了亦宁的手,对亦真几人甜甜一笑,很活泼的样子,又吩咐自家丫鬟上点心。 亦安几人从善如流,和李云秀坐到花厅旁边的雅间去,正好可以看到水榭旁边的池塘,里面种满了荷花,碗大的花苞层层叠叠。小丫鬟推开轩窗,一阵风吹过,顿时充满荷花的清雅香气。 花厅那边摆得却是名贵菊花,玉壶春、绿牡丹,还有十丈垂帘,亦安只略略瞧过一眼,便知道李夫人为了这场花宴,花的心思实在不少。 这些贵妇人大多借着宴会的名头交际,虽然重点不在赏花,却也在面子上做到十分。 “听说素姐姐和泉州陈氏定亲了。”小姑娘们聚在一处说话,不自觉的地就朝着八卦的方向去了。 泉州陈氏是大族,却和应天相隔千余里,若是出嫁,只怕余生再难相见。 “怎么说得那样远?”亦宁有些惊讶。云秀口中的素姐姐是江苏按察使的嫡次女,一向和李云秀交好。 “之前不是说和朱家在相看吗?怎么忽然就和陈家定下了?”亦安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朱家也是江南大族,朱家的公子即使不读书考举,也自有一份产业。更何况按察使刘夫人给次女说的这位朱公子,也是今年的秋闱,若是得中,便是举人了。刘夫人次女嫁过去,便是正经的举人娘子。 李云秀一脸讳莫如深,“朱家那位说是无意,腰上挂的却是淮安知府家三小姐做的荷包。”淮安陈知府家的三小姐,是庶出。 “私相授受?!”这下连亦真都惊讶了。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在婚事上的发言权十分有限,一般都是双方父母觉得合适,便定下了。像陆氏这样会过问自家儿女的,还是少数。 “那倒也不是,朱家那位没有明说,只是明言拒绝了刘家这桩婚事。” 可他腰上光明正大挂着陈姑娘做的荷包,亦安心道。若非有心,旁人怎会知晓? 对于这位陈姑娘,亦安印象不多,往日里几家夫人宴客,陈姑娘都是默默无闻的,不成想今日听了这样大一个爆料。 不过只看父亲官位,陈知府是明显比不上刘按察使的。而且刘姑娘是嫡出,陈姑娘却是庶出,这桩婚事在朱公子的母亲看来,自然是陈姑娘比不上刘姑娘。 “那陈家小姐呢?”亦安还是问了一句。 李云秀轻轻看了亦安一眼,同样笑道,“也说了人家,是沧州人。”没说是哪一家,只怕是比不上泉州陈氏的。 亦安默然。也是,一个庶女,又和按察使家的千金起了冲突,虽然没有摆到明面儿上。可就那一个荷包,就让陈夫人把庶女发落到沧州去了。 一南一北,都在千里之外,两人的命运,却不尽相同。 仿佛刘、陈两家姑娘的事只是一个插曲,李云秀很快说起了别的话题。 不多时,李夫人请的几位夫人都到了。 漕运总督王夫人,都指挥使孙夫人,都转运使周夫人,江宁知府沈夫人,扬州知府何夫人还有徐州知府杜夫人。 另外还有金陵本地的名门大族,张家、朱家、谢家的几位夫人作陪。其中张家夫人正是陆氏的亲家,张夫人的女儿和陆氏的儿子已经交换庚帖,只等白尚仁秋闱一试,便可成亲。 花厅里顿时热闹起来,雅间里也坐满了小姑娘。李夫人满面笑容,“咱们今日好生乐一乐,都别拘束,只当自己家里。” 李夫人请的都是官位相当人家的夫人,最低也在四品,都是诰命夫人。却不见按察使家的刘夫人和淮安知府陈夫人,这两位夫人往日也是列席在座的。 雅间里坐的都是未婚的姑娘家,张家姑娘被自家亲娘拘在家里绣嫁妆,今日却是无缘相见。 巧的是,几位官员夫人带来的都是嫡女,只有沈夫人家里没有嫡女,带了庶女来。而江南本地大族的几位夫人,却是嫡女、庶女都有带来。 其间好几位姑娘的眼神扫过亦安腕间的宝石金镯,认识的自然知道是陆夫人看重庶女,不认识的还只当这是哪家 12. 听戏 [] 王二姑娘说话毫不客气,朱柔清面色涨红,李云秀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漕运总督新任江南,是临时调任,之前在山东做巡抚。刘姑娘的父亲升调江南前在山东做知府,是王总督的下属,两家是故交。 虽然泉州陈氏也是大族,可刘妙素远嫁却是事实。王瑾如为好姐妹抱不平,实在正常。而真论起来,王夫人携子女到金陵不过两月有余,李云秀和王瑾如也只见过两回,还是通过刘妙素牵的线。 亦安给亦宁使眼色,两人瞬时会意,亦宁对王瑾如道,“过些日子咱们一道去探探素姐儿,现在说这个也是无用。”亦宁亲祖父是阁臣,本身又是嫡出,她的话王二姑娘还是会听进去的。闻言冲着亦宁道,“那可说好了,改日咱们一起去看素姐儿。”说着便端起茶杯吃茶了。 也不知道李夫人有没有想到,她特意没有请刘家和陈家,就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却没想到,王二姑娘会为这个发作。 李夫人也不知的一点是,王二姑娘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自家娘亲透露出想和朱家结亲的想法,这才是王瑾如在这个场合直指朱家人的重要原因。 “旁人都当他是个香饽饽,我偏不愿!要我和那种人在一起,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王瑾如平素性子如此,听闻亲娘透露出这点风声,已是怒火中烧,怎么还肯继续听下去。 眼见女儿要死要活,王夫人也不由暂时将此事放下,只管先料理眼前事务。对朱家公子一事,王夫人自有看法。虽是在议婚的当头惹出这种事,可朱家公子素日里的风闻却是不错的,要不然按察使也不会请应天巡抚做这个大媒。少年心性质朴,经此一事,也自有所悟。 况且自家大女儿嫁了京山伯家作世子夫人,虽然京山伯中规中矩不算出挑,但好歹也是世袭罔替的伯爵府邸。想给二女儿再寻摸一家又体面又有实惠的婚事,可着实让她为难。 可巧这时候朱家和刘家的婚事作罢,让王夫人看到机会。朱家是江南大族,朱公子的母亲又是掌家的宗妇,经此一事,自然会对后来的儿媳好之又好,恨不得供起来。届时捏着家私,再督促着丈夫读书上进,一个举人娘子是跑不了的。若真有幸登得龙门,又有自家做外援,十年之内,二女儿也是诰命夫人了。 而朱夫人来赴宴也是打着再给儿子相看的主意,朱家是几百年的大族,几代族人经营江南,家中豪富比之都中人家丝毫不差。要不是儿子犯糊涂,这会儿早就和按察使家结亲。刘按察使正是往上升的时候,和他家结亲百利而无一害。虽比不得总督、巡抚、布政使这样的人家,但也着实不差。如今亲家处成仇家,朱夫人未尝没有几分后悔。 而眼下能相看的人家里,朱夫人其实最中意布政使家的姑娘,有做祖父的阁臣,说不得能在内阁里更进一步。有做布政使的父亲,年年考评都是优,升迁指日可待。只是往日探过口风,陆夫人没有把唯一的女儿嫁到江南的意思,也只能作罢。这样想着,朱夫人看向王夫人的目光,不免有几分热切。 这厢李云秀和朱柔清好声好气,总算把人哄好了,不然一会儿夫人们移步水榭去听戏,转眼见自家姑娘红了眼,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朱柔清也知道自己这样不甚体面,忙对李云秀笑笑,解开腰上挂着的靶儿镜,又摸出一个脂粉匣子,自顾自补起妆来。 怪道都说朱家豪富,单看这靶儿镜就知道,虽是仿着前代的样子做的,嵌的却是西洋来的玻璃镜。背面还镶着好几块红蓝宝石。单做工便十分出挑,这一小面镜子的抛费,岂是寻常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不多时又说说笑笑起来,方才沉默的各家庶女也露了笑颜。 贵女之间的话题不外乎胭脂水粉、首饰器物,谁也不会拿自家的那些管家事务去聊,这是夫人们的话题。 能来赴宴的,即使是庶女,也都穿金戴银,看起来十分体面。 不一会儿丫鬟们来说,水榭那边的戏片刻后开始,请诸位姑娘移步。 于是李云秀请各家姑娘往水榭那边的凉亭去,那里既能赏花,又可听戏。 落了座,清幽婉转的嗓音搁着水面传到凉亭,别有一番滋味。 “唱的是三元及第!”有懂的姑娘家一耳朵就听了出来。 “请的是惜香社!”也有眼力出众的姑娘,还没落座,就瞧了出来。 李 13. 结交 [] 沈夫人心细如发,她有意交好陆氏,自然对陆氏带来的女孩儿们大加赞赏。即使是文妙真人的女儿,也面不改色地夸了好几句。 陆氏心中称意,直到沈夫人问到那个穿藕荷色衣裳的女孩儿时,陆氏面上笑容更盛。 “安姐儿一向是养在我身边的,最是知书识礼,又能干,帮我料理了不少事。”陆氏撒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可也只有这样说,才能让外人知道她对亦安的重视,不会轻看庶女。 一旁的张太太也帮着说话,“亲家太太为人宽厚,几个女孩儿都教养得不错。”张夫人自家儿子长子不过十二,幼子更小,纵是她等得,陆氏也等不得。何不做个人情出来,也让女儿过门后不受婆婆刁难。因此张太太格外捧陆氏的场,方才几位夫人那里,都是张太太帮忙圆的场。 两家已经交换过庚帖,虽然张太太的丈夫还未起复,但张老尚书平日简在帝心,是最念旧日情分的。不然张家无一人在朝,却又能和白家结亲,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果然,沈夫人心思一转,知道这恐怕是正经当作嫡女教养的。 “这孩子看着就不错,原是您亲自教导的?怪道这样沉稳娴静。”沈夫人笑着捧场。 其实眼下各家夫人对庶女的教养都不太差,毕竟说出去都是自家脸面。官位低些的人家俸禄有限,可能会对嫡出庶出看得比较重。而官位高些的人家,最次也是面上光,不会让人指摘苛待庶出。 要不是这回朱家公子拒婚的事闹得太大,有些夫人也不会拘了庶女在家,只带嫡女出门的。就算是庶女,说上一门好婚事也是自家助力,又怎么会这样就打发出去。 而在这种情况下,陆氏却还能带着两个庶女出门,可见心中是成算的。沈夫人把自家的情况捋一捋,即使是庶女,和白家结亲,自家也是占便宜的。 沈夫人晓得自家丈夫只是四品,可巧和布政使是同科。白成文是那一科的榜眼,而沈知府是二甲第六,五年前因其父去世守孝,两年前才起复,做了江宁知府。 虽说是吃了守孝的亏,可沈夫人也知道,四品升到三品是一个坎儿,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升上去。结了白家这一门亲,少不得幼子还能得到岳父的指点,那一位当年可是榜眼! 沈夫人只有两个亲生儿子,没有女儿,这次赴宴带了庶女过来。和陆氏说起女儿经来,也头头是道,可见也不是苛待庶女的人。 亦安这边儿也和沈知府的女儿说上了话,出门在外总是要交际的,两人又是邻座,不说话才奇怪。 “妹妹平日里做些什么?”亦安比沈言欢大两岁,这声妹妹喊得心安理得。 沈言欢年方十二,性子又静,和亦和倒像是一家子姐妹,两人若是坐到一处,能生生坐到宴散也不开口。 沈姑娘抿抿唇道,“不过做些针线,姐姐呢?”以沈姑娘现在的年纪,沈夫人确实请了女师教导女红,便是日后议婚,这也是加分项。 “和妹妹一样,在母亲那里做针线,顺便学点管家的事。”亦安这话也不算撒谎,想和别人有话题聊,就要说点别人感兴趣,或者别人做过的事,针线活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不多时,就听沈言欢轻声笑了起来,很娴静的模样。 陆氏和沈夫人望见这一幕,不由得相视一笑。女儿们处得好,这说明两家有缘分。陆氏已经知道沈夫人有儿子,长子已经成婚,娶的是青州知府的长女。沈知府老家是青州人,守孝完后就给长子议婚,这次沈知府上任江宁,便只带了幼子和女儿来。 说着说着,陆氏貌似无意道,“安姐儿素来合我心意,我还想着把她在身边多留两年,那孩子实在招人疼。”沈夫人把陆氏的话在心里滚过两回,面上笑容更是热切。她的幼子今年十三,便是再等四年也使得。况且那时候身上也有了功名,更好说亲事。 沈夫人接着陆氏的话笑道,“儿女都是债,我那小儿子今年十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知事些,还须我操心几年。”虽然不曾透出结亲的意思,可这话中已然有了两分默契。陆氏也没有挑明了说,毕竟沈夫人的幼子现在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现在提婚事,还太早了些。 张太太在一旁陪笑,亲家太太家里的女儿虽好,可年纪却又和自家儿子差太多,不然双喜临门倒也不错。年纪合适的那个又是庶出,性子倒是安静,只是太安静了,做掌家的宗妇就有些不够看了。 水榭上的戏已经唱到末场,可在座几位夫人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台上。 李夫人和王夫人也聊得火热,原本两家不太相熟,却因为儿女婚事走到一起,不得不说其中自有缘分。 一旁的朱夫人面上含笑,心中却着实有几分暗恼。虽则一众夫人待她和往日里并没有多少分别,但一旦涉及到自家儿子,却不着痕迹地把话转了过去。朱夫人心里也没有办法,在座的最低都是四品,纵是甩脸子,也是无法。 况且诸位夫人可以说得上是和颜悦色,连刘家和陈家提也未提,要是朱夫人拿这个说事,那就是她不懂事了。 朱夫人心下叹息,只能等儿子中举之后才好提一提婚事,现下却是急不得了。 待到台上戏将落幕,“状元”身着大红官服衣锦还乡,李夫人面上扬起笑容,高声放赏。 一众 14. 厚道 [] 知道公爹身体无恙,陆氏悬着的心也就此放下。若是都中有事,她父亲也自会有书信传来。 陆氏展开信纸,细细看了一遍后,心中有几分了然,开口也便有了几分成算,“如今东宫未立,爹在这个时候乞骸骨,圣人会怎么想?”说起来亦安的祖父算是当今圣上一手提拔,对他有知遇之恩的。 这个时候致仕,难免给人风雨欲来的错觉。 白成文指腹婆娑了下桌上的软垫,无奈叹道,“爹入阁二十年,首辅已然换过两任,他老人家还安坐中枢,此时不退,恐有恋栈权位之嫌。”这并非空穴来风,虽然白阁老既非首辅又非次辅,但阁臣就是阁臣,尤其是兼着大学士头衔的阁臣,权力不是一般的大。 陆氏想到她父亲,也做了十来年太子太傅,一时无话。 白成文接到父亲来信也只是透露了想要致仕的意思,并未正式呈上题本。白阁老在信中说,他想要在明年的大计和春闱过后,再向圣人递交辞呈。 白阁老是为子孙前程计,儿子是一方疆臣,若大计得优,只怕还有得升,孙子若是祖宗保佑秋闱得过、春闱得中,那他再坐在阁老的位置上,就有些太扎眼了。现任首辅的儿子也才熬到五品,白家却是父子三人同朝为官,虽然庶子走的是恩荫,领的是闲职,但也到了五品。 说不清道不明,白成文却有些能理解父亲,老人家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圣人,昔年蒙受赏识一路拔擢,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就做到了内阁辅臣的位置,虽然只是拟授,也并没有加大学士头衔。但这对于一名官员来说,已是莫大荣宠。 但因为文妙真人一事,一直在内阁没有挪位子,做的也只是辅理事务,未曾挑过一天大梁。这让白阁老羞愧之于又有些惶恐,兢兢业业直到今天,便想着把位子空出来,让更加年富力强的后来人去做事。 只是眼下大统未定,此时离去难免有退而自保之意。圣人四十年天子,如今已是垂暮之年,这会儿正是依赖老臣的时候。 陆氏想到东宫,继而开口,“这些年群臣纷请建储,圣人都未有所表示,难道真有立幼之意?”幼便是皇太曾孙,也是名义上的正统。长便是圣人目前业已成年的几位皇子,天然有年龄优势,并且都有了子嗣。 白成文这时候也摸不准圣人的心思,若说十年前,白成文敢打包票说圣人绝无立幼之意。可现在,话在嘴里转过三圈儿,硬是没说出来。 夫妻二人商议无果,只得作罢。 白成文宽慰道,“眼下还不着急,左右还得等到明年春闱过后。”大计和春闱恰好撞在同一年,圣人便下过旨意,先行大计,再举春闱。 如此一来,若白尚仁秋闱得中,便会和父亲一道赴京。 陆氏见此也说些让人高兴的话题,“今日江宁沈知府的夫人似乎对安姐儿很有好感。”陆氏话说的含蓄,白成文也知道女儿到了该操心的年纪,闻言倒是笑道,“沈兄和我是同科,为人很是方正,又有十分才干,若非守孝耽误三年,此时绝不止四品。”白成文竟对沈知府很是看好的样子。 “不过我与沈兄多年未见,他的儿子品性才学如何,我倒是不知了。”白成文也很实在,只给沈知府打了包票,并没有捎带他儿子。 这也是陆氏并未着急给亦安定下的原因,沈知府儿子尚比亦安要小一岁,性情定未定还是两说。这会儿上赶着,倒显得自家女儿嫁不出去似的。 而且还有一点,沈家并不像白家,有数代积累,是从沈知府自己这一辈才开始发迹的,日子虽富,但却不贵。若是两家说定亲事,日后少不得要亦安自己打理产业,操心收成。 白成文想到自家是去了四个姑娘的,怎么就只有亦安一个有好消息,故而询问似地看向妻子 陆氏便叹道,“只怕真姐儿的婚事,还要娘来操心。”陆氏亲娘早已过世,这里的娘自然指的是陆氏的婆婆顾氏夫人。顾老夫人是一品诰命,来往的皆是一二品的诰命夫人,说不来就有合意的,又不忌讳文妙真人的人家。 亦真的生母早已改嫁,就算能帮着相看,总不能越过白家替女儿操办?还是要顾老夫人操心。 白成文明白过来,心里也不由苦笑,没想到父亲阁老的名号一时半刻还丢不得,总要安顿了前面几个的婚事再说。 这厢陆氏和白成文说起几个儿女的事,那厢亦安在和亦顺玩耍。 给亦顺做的珍珠结将近完工,亦安将珍珠结提在手上,左摇右晃地去逗亦顺。 亦顺被赵妈妈抱在怀里,看着眼前一阵珠光闪烁,小儿家露出笑颜,冲着亦安直笑,小模样可爱极了。 绿澜见姑娘们玩得高兴,自家也高兴。太太这回补了珠子,可不能再让姑娘做东西送人,得早点儿拿出去,给姑娘打个攒宝石珍珠簪也是好的。 和亦顺玩乐半晌,亦安也乏了,绿漪几人服侍姑娘睡下,各自安静退了出去。 对于嫡母今日和沈夫人攀谈一事,亦安是不知情的,自然也不知道沈夫人有意给儿子说亲,还是嫡子。 亦安从来没见过沈公子,也不知道其人容貌品性。不过在亦安看来,成婚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过日子,只要丈夫人品有保障,日子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亦安没有想象过在古代自己的另一半 15. 秋闱 [] 白尚仁本就在温习功课,来给陆氏请安也是来去匆匆。亦安等人特意挑了日子一齐送出来,就是为了不耽误兄长功课。 而白尚仁也很给几个妹妹面子,鞋垫和膝护、手护不好立时换上,这几日也用不上。倒是把扇子、扇套、荷包、珠络全给换下。 亦安几人笑着送白尚仁出门,目送他去外院,这却是平常不曾有的。大概和亦安前世一样,高考的孩子总会有一段时间的优待。 亦安给尚仁做扇子、扇套是真心实意地盼着这位兄长能够蟾宫折桂、三元及第。在亦安五六岁那会儿,已经十岁的尚仁俨然有了长兄的模样,小小的孩子就懂得关心妹妹,一视同仁。亦安那里有一方墨玉镇纸,就是她开蒙之后,兄长送给她的开蒙礼。 举凡大族兴旺,其内里必是团结的。要么能出一位能够压服全族,说一不二的人物,也能率领家族走向兴盛。然而尚仁是一个温和的人,注定他不会对低下的弟妹疾言厉色。白家正是往上走的势头,尚仁会扮演好一个守成的大家长,护着身后的一大家子人。 有时候过于激进也不是好事,白家已经算是成功迈入官宦世家的行列,虽比不上那些千年世家底蕴深厚,但也有自己的优势。能把这份优势保持和传承下去,就是尚仁这一辈要努力的方向。 所以苏姨娘从来不掐尖要强,因为她知道这一代三房加起来男丁也不过一掌之数,偏房的不算,本家的男嗣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金贵的。只要她在太太这里讨了好,还怕未来大少爷不提拔自家弟弟?大少爷做官的时候,恐怕这个弟弟书还没有读全,说不上是助力,更加谈不上威胁。 苏姨娘有很清醒的认识,只要太太在一日,老爷在一日,老太爷和老夫人在一日,白家就倒不了。也正因为自家儿子年幼,所以苏姨娘时常独自为老爷太太祈祷,家里没有经文,苏姨娘就把南无阿弥陀佛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求着天地神灵,让老爷太太添福添寿,这样才能照管到自家儿子。 苏姨娘的行为不能说错,不管初衷如何,她的心意是好的。至于吴姨娘?她在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生下来的孩子可能有不足之症那日起,就在心里祷告,求着女儿能多受一日看顾。等到后来她自己好医好药地养着,女儿也细心调养着,更是恨不得折了自己的寿数,补到老爷、太太身上。 甚至于江姨娘,因为亦顺年纪太小,也希望老太爷、老夫人长命百岁地活着。阁老的孙女说亲事,总会有人家愿意相看的。再者老夫人出身大族,嫁到老夫人娘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若是让陆氏知道底下三个姨娘是怎么想的,只怕会哭笑不得。不过把女孩儿嫁到娘家,确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一来能够看顾,二来也是亲上加亲。 白阁老的信且放在一旁,眼下最要紧的是白尚仁考举人。白成文一边给父亲回信,一边在衙门处理政务,每日只能抽出一点儿空闲来指点儿子功课。不过尚仁的学问一向很好,他的文章也送过京城,白阁老本人看过也是赞不绝口,这一科约摸是能得中的。 只是白成文和白阁老面上未曾露出分毫,若是尚仁马失前蹄,那他们岂不是自打嘴巴? 亦安送出扇子、扇套,又以亦顺的名义送出了一副珠络,陆氏感叹亦安心性仁厚,有什么好事儿都会念着年纪尚幼的妹妹。 就连奋力抄书的江姨娘听到这事儿后,都不由愣住了。她是想过要拍大少爷的马屁,却也不曾想到这样的好法子。女儿不过三岁,能做什么活计?还不是要她这个亲娘代劳?只是没想到还有这个主意,说是姑娘选的线和珠子,江姨娘头一个不信。不过这是给长房长子卖好的事儿,江姨娘才不会上赶着戳穿。 只是江姨娘对亦安感官复杂起来。若说恨?那是恨不着的,没有直接证据能表明五姑娘和太太联手整治自己。抄了几日书,倒把江姨娘的心思静下来了。指望江姨娘明白其中道理是不可能了,借着抄书的功夫让她放放脑子,别整日里想些有的没的。 就连江姨娘身边的丫鬟也劝她,“姨娘何苦现在就给姑娘争这个,往日里姑娘们有的,也没见太太少给咱们姑娘一份儿。就是现在姑娘在五姑娘那里,不也一样得五姑娘扶持。姨娘还是早些把姑娘接回来为好,姑娘正是认人的时候,可别为了这个因小失大,捡了芝麻反倒丢了西瓜。” 丫鬟这样说,江姨娘也想起女儿确实是认人的时候,万一自己抄上一个月的书,回来女儿不和自己亲近了可怎么好?一想到这个,再听到窗外总角小厮的朗朗书声,江姨娘抄书的动作都铿锵了几分,颇有些王羲之入木三分的味道。 外院的尚仁自然不知道内院的纷扰,他还在研读他爹中举时的文章。虽然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但白家父子一脉相承的文风,却有许多可取之处。 时值八月,金桂飘香。 临到秋闱那一日,尚仁打点好行装,轻车从简去往贡院。白成文身为一省布政使,这时候特意避嫌没有来送,只有陆氏带着几个女儿相送,目送着尚仁登上马车,在车夫响亮的鞭子下,一路悠扬着前往贡院。 亦安让赵妈妈抱着亦顺,也来送兄长出门。落在陆氏眼里,笑意都比往日深了两分。 不过陆氏还是没有让亦安就此养着亦顺的意思,还是那句话,亦安自己本就要到及笄之年,养着三岁的妹妹像什么话。不过这十几日下来,亦顺倒是明显和亦安亲近不少。 尚仁入场的第五日,江姨娘捧着抄好的女训、女戒去给陆氏请安,都顾不得那会儿已经是申时末,急三火四地就给陆氏送去了。 “太太,奴婢已经抄完了,您看是不是让九姑娘挪回听涛轩去……”江姨娘一改往日的娇媚风格,此时颇为低声下气。 可巧亦安这会儿正带了亦顺在景然堂玩,亦安手里拿着新打的宝石坠子,指甲盖大小、红艳艳的宝石在亦顺面前晃啊晃的,引得小姑娘咯咯直笑。江姨娘看见女儿,又听见女儿的笑声,恨不得眼珠子都粘在女儿身上。对亦安倒是视若不见,仿佛眼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陆氏正为儿子入场而心焦,闻言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就听江姨娘又道,“五姑娘带着虽好,可也太劳累了,我瞧着五姑娘都瘦了一圈儿,还是让我把九姑娘带回去吧。”江姨娘这却是胡说八道,她带着亦顺这些日子一点儿都没瘦。妹妹不折腾人,陪着玩就能乐一日,实实在在是个开心果。 要不是知道嫡母没有把九妹妹安置在碧云馆的心思,再者又担心把江姨娘得罪狠了对亦顺不好,亦安自己都想把妹妹长留在碧云馆里。日子久了就处出感情了,这也是亦安这些日子常带着亦顺在景然堂玩一整天的原因。君不见太太面上都多 16. 姊妹 [] 出了景然堂,照先前那般点齐了丫鬟、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碧云馆去。 这些丫鬟、婆子都知道跟着五姑娘做事有赏钱拿,哪一个不积极?这会子都面上带笑,脚步都轻了五分。 绿澜瞧见一大群人泱泱地往碧云馆来,还以为有什么事儿。等一听姑娘说带人收拾九姑娘的东西送回听涛轩,还没等来得及高兴,就听她家姑娘道,“先别着急忙,等散了赏钱再动也不迟。只有一遭,在我这里领了赏钱,等会儿去了听涛轩可别张嘴讨赏。若是让我知道了,即刻回了太太发落去。”亦安的话听起来不重,可实实在在敲在了众人心尖上。 婆子们诌笑道,“姑娘这般恩典,许我们先拿赏钱再做事,若谁不体上情,真是天也容不下了!”一众丫鬟、婆子连声应是。其实这些人也知道,就算她们用心去听涛轩办了差事,那位也不见得会发赏钱下来。原就是抠搜的主儿,还能指望那位转了性子不成? 只是眼下都没提这茬儿,有赏钱拿怎么都是好的。若是姑娘不开口,难道她们还能强要不成?在主子面前耍性儿,仔细吃一顿好板子! 一旁的赵妈妈心里划过许多念头,她是知道江姨娘性子的。她这样的贴身奶娘还强些,旁的丫鬟想从姨娘手里领半个子儿的赏钱,那得是救过姨娘的命! 绿澜听着心里就白了脸,合着赏钱还要从她们碧云馆放?!这是怎么说的?该讨着的命!不过所幸把九姑娘送回去了,不然还有得抛费呢。咬着牙去开了铜钱匣子,这会儿就算没有也得拿着银子去账房兑,不能让这群人看轻了姑娘! 咬着牙笑着把赏钱发下去,绿澜刚捧着铜钱匣子回身,还没进到内室,就看到让她心碎的一幕。 姑娘正往匣子里放东西,明显是让赵妈妈带回去给九姑娘的。 绿澜睁大着眼就瞧见她们姑娘,一件件往匣子里放东西! 先前做的珍珠结,珍珠手钏,今天带过去玩儿的宝石坠子不消说,这会子一定在九姑娘手里。为什么?因为匣子里面没有!绿澜后槽牙紧紧咬着,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束缚着,说不得就要冲过去抱着匣子不让带走了,那太给姑娘丢脸! 就连那个匣子也是乌木填漆的,绿澜瞧见直犯心口疼。 姑娘的脸面是一切,绿澜不知道赵妈妈早就注意到了自己,此刻也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亦安面前。她只是个奶娘,五姑娘要给九姑娘东西,她还能替九姑娘拒了不成?那就是僭越了。 一件件东西往匣子里放,绿澜不忍看,早就坐在一旁揉胸口去了。因是背对着亦安,所以亦安并不知道这一茬儿。 半个巴掌大的小靶儿镜,这是姑娘小时候玩过的……绿漪心里暗自计较。一个做得十分精细的竹雕拨浪鼓,上面缀着四条细碎的宝石流苏,这还是姑娘让她串起来的。摇起来沙沙响,九姑娘一听见这声音能乐半刻钟。 一套金绞丝的九连环,一把银嵌宝石长命锁,一个玉雕的马儿,都是姑娘小时候太太赏的。绿漪虽是后来进的碧云馆,但这些东西的来历格外清楚。 亦安六七岁时对陆氏还不太熟,陆氏又要照管亦真、亦宁,难免有看不全的时候,便在这些上额外多给了亦安。 现在亦安又拿出来给亦顺,也算是姐妹间的传承。 东西堆满了匣子,亦安合上匣子后把它交给赵妈妈,“赵妈妈在碧云馆这些日子,是个信得过的人。这些东西我就不另外造册子,你只管带回去给九妹妹便是。我也不派人跟着你,你带着这份册子和这些人去吧。把九妹妹照顾好,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绿澜,放赏。”最后一声格外重些,绿澜本来在听见姑娘说不造册子、不派人跟着的时候就已经跳了起来,这会子听见放赏,只得先去取来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二两银子。绿澜把荷包递给赵妈妈,又对亦安说道。 “姑娘还是让我跟着去一趟吧,左右这些东西还是咱们造的册,当面清点交割完了,也好省些是非。”绿澜这话一点没留口,直说生怕江姨娘要挑事。 绿澜在这些人面前开了口,亦安便顺着她说,并不驳她的话,“这样也好,那你就跟着去一趟吧。”绿澜便拿起那份当初东西挪来时造的册子,并把匣子从赵妈妈怀里抽出来,“这个还是我抱着,妈妈去点下九姑娘的东西,可别少了什么。”绿澜话里带刺儿,赵妈妈忙陪笑。 “什么东西都不少,姑娘真细心,不愧是五姑娘带出来的。”赵妈妈赞了五姑娘,绿澜面色这才好些。 丫鬟、婆子已经把亦顺的东西装好箱笼,绿澜查点过后,带着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去往听涛轩。 而听涛轩这会儿也不太平,江姨娘急着抱亦顺回来,并未在意女儿身上的东西。等人一回听涛轩才发现,女儿身上皆换过一层新的,衣裳花色靓丽,缎子摸着很丝滑。 亦顺手上还握着那个宝石坠子,瞧着江姨娘直笑。 江姨娘原本也是笑的,许久不见女儿,哪连里有不想的?谁知道亦顺笑着笑着就开口,“姐姐!姐姐抱!”手上还摇着那条宝石坠子,江姨娘霎时脸上就没了血色。一把将那宝石坠子从亦顺手里拽出来就要丢在地上,那丫头果然把她女儿养得和自己不亲近了! 只是看到坠子上指甲盖大小的红宝,江姨娘又有些舍不得,留着给顺姐儿玩也是好的,一时气愤亦安带坏她女儿,一时又舍不得这样的好东西。 亦顺兴许是被江姨娘吓住了,立时便没了笑声,这会儿又见手里的闪亮坠子不见了,扁扁嘴儿就要哭。 微雨就劝道,“姨娘何苦为这个和姑娘置气?姑娘这时候还不大记事,等姨娘带个把月就能回转过来,何苦摔那宝贝。”微雨也看出来五姑娘给九姑娘全身上下都换了新的,还添了许多饰物。姨娘实不该朝着五姑娘发脾气,没这个道理啊。 江姨娘回转过来,便轻轻把坠子又放回到亦顺手里,疼惜地摸了摸她的脸。“是姨娘不好,这些天没能去看你,别怪姨娘啊。”江姨娘就是再大胆,也不敢教女儿喊自己娘,那是给自家找晦气。 亦顺手上握着坠子,不一会儿就笑起来,嘴里还是喊着“姐姐”,每喊一次江姨娘面色就白上一分。 等绿澜捧着匣子过来,还以为江姨娘抄书太多着凉了。 “给姑娘请安,给姨娘请安,我们姑娘让我来给九姑娘送东西。”给九姑娘行了礼,又对江姨娘行了礼,绿澜这才把匣子打开放在桌上。 赵妈妈跟着进来,一声没吭。 “什么东西还巴巴……”江姨娘话还没说完,目光向匣子里随意一瞥,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旋即回过神来,对绿澜干巴巴道,语气也和软了,“五姑娘有心了,替我回去谢一声。”原本还想着要不要给赏钱,一见绿澜身后那么多丫鬟、婆子,江姨娘硬生生忍住了,这么多人得放多少赏钱?只看着绿澜带这些人离开。 赵妈妈在旁也不敢劝,她是因为九姑娘的缘故能得几分看重,可九姑娘又不会只用自己一个奶娘。若她哪里招了姨娘忌讳,被换出去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因此她只能当作没看见,没听见,少惹些是非。 绿澜前脚刚离开碧云馆没多久,厨房的曹婆子就亲自带着两个小丫头抬着食盒过来了。 “给姑娘赔个不是,那凤尾虾今日午膳时熬汤用得多了些,这会子只得凑半个碟子出来,不是咱们有意怠慢,等明儿鲜虾进来,我再给姑娘另做。”曹妈妈擦着汗回话,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 亦安想起午膳里那道芙蓉虾羹,心里明白。恐怕是午膳用多了虾的份例,太太吩咐的这道凤尾虾又是额外的菜,厨房确实有些不凑手,并不是故意为难。 曹婆子心里也直打鼓,她虽然跟了夫人有八年的功夫,却不是从小跟过来的陪房,而是来江南后采买的。因造得一手好汤水,这才在大厨房里有一席之地。 这些年她明眼看着,夫人只怕待五姑娘是有些不同的。因此蔷薇过来传话时,她就想亲自过来解释一番,可别让姑娘以为她不精心伺候,回头再向夫人撒个娇,略提提,自己可就遭老罪了。 亦安哪儿能看不出来曹妈妈的紧张,她立刻笑道,“妈妈的手艺真不错,瞧这鲈鱼绣球做得,看着就可口。”曹婆子因担心姑娘不满意,这鲈鱼绣球特意费了功夫,用香菇丝、胡萝卜丝、笋丝和嫩藕丝汆成了四色丸子,是很见功夫的一道菜。夸过这一句后,亦安顺势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还值当妈妈亲自过来说不成?” 曹婆子放下心来,姑娘看起来没有怪罪的意思,她这心里顿时就放下了。 亦安轻笑道,“妈妈的手艺我很喜欢,绿漪,取五百钱来给曹妈妈。”曹婆子是专门给陆氏做菜的,像今日这般精心做的菜,也确实值得给赏钱。绿漪也 17. 贡缎 [] 绿澜这样说实在是事出有因,她为亦安已经忍了江姨娘许久,也不差这一回了。 石斛服侍着亦安净了手,亦安让人把躺椅搬出来,再往上面铺一层锦缎小毯子,放一个墨绿缠枝莲花纹引枕,松松软软,亦安躺上去,整个头靠在引枕上。 摇椅咿咿呀呀地摇起来,发出的声音并不刺耳,反而有种空山新雨后的悠闲自在。 人在躺椅上,心思却没闲着。亦安吩咐绿漪,“把那块绛紫的缎子翻出来我再看看。”绿漪应声而去,这块缎子前几天姑娘让找出来给九姑娘裁衣裳,可把绿澜心疼坏了。这块缎子不仅是贡缎,而且颜色也稀罕,是绛紫色的。陆氏原本赏给亦安,是想让她秋冬日里做成斗篷穿上身,为此还特意赏了块做斗篷的银狐皮下来。 绿澜很看重这块缎子,她家姑娘往日里总穿绿色衣裳,好看虽好看,却总也不换。这回太太赏了这么鲜亮的料子,自然要好好做件大毛斗篷出来。不想那日绿澜被派去给吴姨娘送东西,结果回来后那块缎子就不见了。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前脚刚走,后脚姑娘就叫翻出来裁了好大一块送到针线房,说是给九姑娘裁衣裳,原是个调虎离山计! 针线房按时按节地给各房做衣裳,像这种在定例之外的,是需要各房自己出料子的。 绿澜登时眼前一黑,可这会儿料子已经裁好送了过去,她总不能再跑到针线房去讨吧?即就是讨回来也不成了,已经裁剪过的缎子,再做成斗篷可就难看了。 无奈,绿澜只好比了比剩下的料子,发现只将将够给姑娘做个暖帽、手护和腰护了。说起来腰护还是她家姑娘捣鼓出来的,取缎子裁成宽五寸、长不等的长条,用厚棉絮塞了,做成一个软和厚实的腰封,只不过平常的腰封是束在外面,她家姑娘做的腰封却是贴着寝衣绑着,别提有多暖和了。 这还是亦安自查出身上不好之后想的法子,每月来月信那几日身上凉的厉害,穿厚了又行动不便,所以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既保暖,又不至于在众人中显出不同来。 陆氏见了也夸亦安心思巧妙,只这东西虽有创意,旁的人却也不太能用得上。陆氏赞过一回,也没让针线房去做。寻常只有亦安自己用,哪里还能再找一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去? 这会子听姑娘说要那块缎子,绿澜直觉不妙,果然绿漪拿了缎子出来后,就见她家姑娘躺着用手比划了下,迟疑着问绿漪,“这些够给九妹妹做件小斗篷吗?”亦顺在碧云馆这几日,可谓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亦安铆足了劲儿打扮她。这块绛紫色凤穿牡丹绣并蒂莲花纹缎颜色鲜亮,亦安想着给亦顺做件小衣裳定然好看。最后衣裳拿回来果然不错,证明了亦安的眼光。 剩下的缎子再给亦安做衣裳显然不够,索性拿出来再给亦顺做个小斗篷。亦安对于怎么打扮小孩子无师自通,正在兴头上呢。 绿澜怪叫一声,赶忙过去从绿漪手里抢过缎子护在怀里,又对亦安道,“姑娘忒多心,九姑娘才多大?且不到披斗篷的年纪呢,这缎子还要留给姑娘用呢!”绿澜没有见过现代的各种手工娃娃,自然不能体会亦安的心情。倒也不是说亦安把亦顺看作手工娃娃,只是说把小人儿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看着心里也舒坦。 亦安不由失笑,“只剩这些,还怎么给我做衣裳?索性都给了九妹妹吧。”之前只想着裁衣裳,因没到做斗篷的时候,反倒给忘了。 至于绿澜的心思,亦安也明白,无非是嫌自己做了冤大头,让江姨娘占了便宜。 可这是给亦顺的,和江姨娘没什么相关。若是在那勾心斗角的家里,自然一分一厘、一针一线都要计较,不能让旁人欺了自家。可在这府里,再也没有那样的事。 主母慈和,姐妹友爱,平日里也互赠东西,并不计较谁吃了亏,谁占了便宜。若是一个受了另一个的委屈,那还有的说道。可这样的事也没发生过,姐妹一处处着,再没红过脸。 绿澜这样,无非是想着九姑娘年纪尚幼,即便给了她这些东西,恐怕也记不住自家姑娘的情。到时江姨娘嘴里颠倒黑白,自家姑娘岂不吃亏?因此并不十分乐意给出去。 可这个家是陆氏在当,是非黑白,难道能让江姨娘混淆吗?陆氏头一个就不会答应,教坏姑娘,和争风吃醋是两回事。前者若是犯了,只怕江姨娘就翻不了身了。 而且亦安也不是那种踩着别的姐妹显出自己的性子,别的姐妹性子也好,一贯没什么龃龉。又不是上战场,非要斗个你死我活的。内宅里陆氏当家,这些份例的东西哪一回少了姑娘们的?为姨娘和一块缎子置气,再没有比这还琐碎的。 任亦安说尽好话,绿澜凭自摇头,“姑娘别管,我自有道理!”正僵持着,就见百合笑容满面地抱着一个包袱走进来,“姑娘这里好生热闹!”绿澜立时大喜,打了这个岔,剩下的缎子再别想出门! 亦安从摇椅上起身,“百合姐姐?怎么没人来通报一声?倒是怠慢姐姐了。”亦安一边笑着说一边吩咐石斛沏茶。 “百合姐姐坐。”亦安坐到小圆凳上,请百合坐下。百合正把红绸包袱交给绿漪,嘱咐她小心些,千万别让里面的缎子见水受潮,否则就不好看了。闻言笑着在亦安对面坐下,仍道,“奉夫人的命,来给姑娘送缎子。” 石斛沏了茶来,轻轻放在百合面前。百合对石斛微微点头,耳垂上的金贝珍珠耳环微微摇晃,黄豆大小的珍珠熠熠生光。 “什么缎子,还让姐姐跑这一趟?”亦安和百合说笑道。这是寻常聊天,找由头闲聊罢了。 百合亦笑道,“前儿姑娘给九姑娘做了身衣裳,用的是夫人给姑娘做斗篷的那块缎子。夫人想着姑娘这边没有合适做斗篷的缎子,又巧今日开箱笼清点衣料,觉着这块缎子适合给姑娘做斗篷,就命我送了来。”其实这块缎子就是陆氏专门开了箱笼找出来补给亦安了,借了个名头而已。再说亦安这里也不少做斗篷的缎子,只是没那块绛紫色的出彩罢了。 亦安给亦顺做衣裳,陆氏是知道的。心里高兴她们姐妹和睦,又知道亦安添进去不少东西,特意补给她的。找缎子的时候还说,“原想着安姐儿没怎么做过俏色衣裳,特给了那块凤穿牡丹的缎子,没想到她倒是给顺姐儿做衣裳了。许是她不爱那颜色,就把这块给了她吧。”郑妈妈还打趣,“夫人先前拿出那块缎子的时候还说五姑娘必爱呢。” 陆氏脸色微红,“我年纪大了,改改口也是有的。”陆氏今年还不到四十,放在亦安前世,正是壮年。在这一朝,却已经算老人了。 …… 绿漪听着就解开包袱,一块银光流彩的缎子就露了出来,看得一众丫鬟目瞪口呆,这块缎子绝非凡品。 陆氏拿出来的是一块墨绿底满池并蒂莲花绣仙鹤祥云纹织银缎,与寻常织金缎子不同,这块缎子是用细密的挑银线绣的暗纹,正衬着这墨绿缎子的华贵,不显富贵轻浮气象。这是贡缎里的精品,原本是给陆氏自己做衣裳穿的。虽然亦安年纪轻,穿这个倒也不是压不住。 绿澜一见就笑得合不拢嘴,太太还是疼她们姑娘!随后心思一转,绝不能让这块缎子漏出手去,她明天就拿了去给姑娘做斗篷!要是这块缎子再有闪失,绿澜就真急眼了。 亦安也没想到嫡母会特意补给自己一块缎子,她当时给亦顺做衣裳的时候完全没想这些。不含一丝功利心,并不靠这个讨好谁?再说要讨好也是给陆氏和亦宁做,哪里有给姨娘的女儿做衣裳来讨好正房 18. 理事 [] 这几日凡是有儿子入场考试的夫人,均相约去夫子庙、鸡鸣寺、朝天宫拜拜。陆氏虽然有些意动,可到底忍了下来。她对于神佛之事一向避之不及,而乡试考的则是秀才们限的才学,若是真有求神拜佛就能得中的,那各路寺庙道观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虽是婉拒了各路夫人的邀请,不过陆氏心里到底记挂儿子。巧在这时候底下的管家婆子都在请示,八月十五的中秋节该怎么安排,陆氏听得脑仁生疼。又有沈夫人送来中秋节礼,这个礼该怎么回,处处都是事。沈知府和白成文虽是同科,但自从沈知府起复后,两家走动并不频繁,这送节礼还是头一遭。 郑妈妈见了便对陆氏道,何不让几位姑娘在碧云馆把事一料理,反正京城那边的节礼早在先前就派人压车送过去了。剩下的也无非就是府里怎么过节。白尚仁入场,陆氏和白成文哪里还有心思过节,略一糊弄就完事了。 陆氏一听这话想了想,便觉有理,于是道,“把沈夫人送来的礼单留下来我细看,其余的事让她们去碧云馆报给几位姑娘听。”这几日陆氏着实没什么精神,然而给沈夫人的回礼却不能交给几位姑娘办,若是下面有个疏漏,那伤的可是两家的交情。 郑妈妈依言把礼单留下,然后笑眯眯道,“若是夫人不放心,不若也让我过去替几位姑娘照看着。”这是怕底下的管事见陆氏无心理事,而故意偷奸耍滑。 陆氏略想一想便道,“也好。”蔷薇几个一听就知道郑妈妈是给五姑娘作脸,不然怎么不去金琅斋?那里除了七姑娘,可还有一位少爷呢!不过想到苏姨娘,几人倒也明了,姑娘管事倒还说得过去。夫人现下还好好的,让个姨娘在旁边听着管事婆子回话也不像话。 亦真和亦宁听了,便动身去往碧云馆,母亲这几日心绪不佳,静一静心怕是还能好些。 亦宁就吩咐蔷薇,“我们去五妹妹那里,让大厨房把我们的午膳也一并摆在那里,再多加几个菜。”蔷薇应了,便亲自去了大厨房一趟。 底下的管事媳妇和婆子们更是不敢高声一句,跟着两位小姐和郑妈妈就去了碧云馆。 亦安刚从柏翠阁回来,刚在摇椅上躺了片刻,挡面的玉柄绢丝美人团扇就被抽了去,亦宁的笑颜就出现在亦安眼前,“五妹妹好生快活!” 亦安这才注意到亦宁来了,竟一点声音也没有。旁边的绿漪强忍住笑,三姑娘不让她们回话,自己悄没声儿地进去了。 “三姐姐怎么来我这儿了,可是和大姐姐来散闷儿的?绿漪她们也不通报一声,去端果子露来,别沏茶了。”炎天暑热,喝个果子露最清爽不过。 亦宁眉眼弯弯,“今儿可不是来散闷儿的,有你忙的呢。”亦安面露不解,就见亦宁道,“大姐姐、郑妈妈,带人进来吧!”然后就见亦真和郑妈妈带着一水儿的管事媳妇和婆子鱼贯而入,把本来还宽敞的碧云馆一下塞得满满当当。 亦安原以为顶了天,三姐姐只带了大姐姐来玩,不想还带了这么多人来。转念一想,许是母亲这几日为着兄长入场的事心焦,只是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目光划过亦真、亦宁,最后落在郑妈妈身上,就见郑妈妈对自己一笑,亦安便明白了。 亦宁道,“母亲让咱们来你这里理事,可别嫌烦啊。”旁边的绿澜心里止不住的欢喜,这可是给她们姑娘体面的事,怎么会嫌?这会子绿澜全然没有之前那般模样,就算现在要给在场的媳妇、婆子放赏,那是眼也不会眨一下。 郑妈妈能劝陆氏让管事的到碧云馆来给几位姑娘回话,未尝不是先前几日里亦安待亦顺的作为让人放心的缘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则照管亦顺不是什么有油水或者体面的差事,但亦安照样管得井井有条,事后没有人嚼九姑娘的舌根,也没人说五姑娘苛待妹妹,这就足以让亦安在陆氏心里留下好印象。 要不然大可以在宅子里找个别的地方理事,为什么非要放到碧云馆?郑妈妈是拿了亦安的赏钱,可那对郑妈妈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不足以驱使郑妈妈为亦安做事。 在绿澜看起来亏了的事,在别人眼里就未必如此。赚个好名声,有时候也是顶大用的。 “怎么会,倒是劳烦姐姐们跑这一趟,绿漪,带人速把东间理出来,我们在那里理事。”倒也没提怎么不在别处理事。又对绿澜道,“去大厨房,就说两位姐姐在我这里用午膳,让她们捡好的来做,多加几个菜也使得。”这多的份例却是要她自己出的。 绿澜笑着应声就要去,亦宁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别忙,别忙,我已经吩咐过蔷薇了,扰了妹妹的清净,怎么好让妹妹继续破费呢。”亦宁虽然不知道亦安是怎么带亦顺的,但她很清楚一点,那就是亦安给亦顺置办了不少东西,贴出去的银子只怕不下二百两。这是总价,陆氏待庶女向来宽厚,尤其是亦安,又多了几分补偿的心,寻常物件更是数不胜数。 亦安笑道,“姐姐们来就罢了,怎么还不让妹妹招待?倒是我沾姐姐的光了。”知道亦宁已经有了吩咐,亦安也不强求。看向郑妈妈,亦安又问道。 “郑妈妈,不知母亲是让我们姐妹三人理事,还是要让七妹妹一同来?”按说亦和现在还不到学着管家的年纪,还要兼顾针黹女红,是不得空闲的。不过苏姨娘一向看重这个,落后还是要向陆氏提的。所以亦安问一句,看亦顺过会子是不是也要来。 郑妈妈面上一愣,笑道,“七姑娘那里倒是没想到,姑娘看是不是派人过去请一下?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拿主意就是了。”郑妈妈这话很给亦安面子,一点也没有仗着是陆氏的奶娘就在姑娘们面前拿大起来。 郑妈妈原本是为让陆氏有时间小憩一会儿,不被这些杂事分神,想的自然就不那么周全。反正有她看着,这些管事媳妇和婆子自然不敢欺瞒姑娘,三位姑娘理事还是四位姑娘理事,完全没有什么区别。又不指望几位姑娘当家,只不过虚应付这一阵子罢了。 亦安又看向亦真和亦宁,并没有自己拿主意,几个姐妹商量着办事,越过两位姐姐,倒显得亦安不知轻重了。 19. 邸报 [] 亦真听了这才停下,想着过后去自家妆匣里挑首饰,便露出清浅的笑来。 亦安见了这才放心,要真接过了这白玉菩提,只怕夜里睡觉都不安生了。难得见大姐姐如此喜爱一个物件,就像她自己说的,君子怎能夺人所爱? 正巧这时候绿漪过来回话,“回几位姑娘,东间已经理出来,可以过去议事了。”东间便是宴客回事的所在,而西间则是亦安的书房,她平日练字都在那里。 “能者多劳,一会子妹妹可要多出力才是。”她一贯算不明白那些账目,涉及到这些,不是求亦真,就是求亦安。亦真倒想帮这个忙,可算清自己那份已是不易,如何再去算她的?因此只能来求亦安。 “姐姐有命,妹妹怎敢不从?”亦安便请亦真、亦宁起身往东间去坐,又吩咐绿漪,“一会子七姑娘来了直接请到东间去。”郑妈妈在一旁跟着,心中暗自点头。 几人到东间刚刚坐定,就见绿澜带着亦和进来了。金琅斋和碧云馆可不近,绿澜这腿脚也忒快了点。 亦和身边跟着的是她的贴身丫鬟蓝烟,蓝烟对坐着的几位姑娘笑道,“我们姨娘听说几位姑娘在碧云馆议事,特让咱们姑娘也过来,算是添个帮手。”原来苏姨娘一听到消息就让亦和带着蓝烟往碧云馆去,这才在半路上撞见绿澜。 亦宁听了直冲着亦安笑,意思是她说什么来着?根本不用去请,苏姨娘知道这事儿定然会让亦和过来。景然堂里给姑娘们分首饰或许会慢一步,但这种事苏姨娘绝不会落在后头。 蓝烟自家心里也不好意思,姨娘未免也太心急了些,纵是大姑娘、三姑娘想不到,难不成五姑娘还会忘了自家姑娘不成?九姑娘不过在碧云馆待了半个多月,姨娘就要火烧眉毛。这般行事,怎么能不让人笑话? 江姨娘带亦顺回听涛轩之后,苏姨娘着实松了一口气。别看九姑娘现在是小,可夫人的心思就那么多,分给九姑娘多些,她的女儿就要少些,这是她绝不愿意看到的。有时候周全了这个,难免就顾不上那个,这一碗水却是怎么也端不平的。 所幸亦安并没有让蓝烟为难,只是笑道,“既然这样,你就留下服侍。”又对亦和道,“七妹来得正是时候,还没开始议事,快坐。” “叨扰姐姐们了。”亦和红着脸道,连忙坐下。蓝烟笑着应是,立在亦和座位旁。 亦安和几个姐妹交换眼神,就让底下的管事媳妇和婆子依次回话。 中秋将至,去年府里这时候早就忙碌起来,灶上做月饼,蒸菱角,各处好不快活。今年因白尚仁入场,这时候连月饼也没开始做。 厨房的管事媳妇孙顺家的回话,“不知今年是循着往年的例,还是要添减添减?”循例,便是照着往年的来做,只管往外支银子就是。 亦宁想了想,“那就照着往年的例来。”虽则白尚仁不在,祭灶还有白成文来主持,不必特意削减。 紫嫣便要给那管事媳妇发对牌,郑妈妈还未来得及轻咳,就见亦安抬手挡了紫嫣一下,又笑着问那管事媳妇,“我们姐妹替太太料理几天事务,也该先听了厨房一贯的采买物价再做定夺,怎么先问了这个?难道之后秋粮入库,也是照着往年的例来不成?若是年成不好,却照往年的例来,不仅你们难对下面人说,传出去也坏府里的名声。虽则不过几日就是中秋,但咱们这样的家里,还缺了人使不成?只管报来,我们合计合计。”若是开头就宽了,这处虚报一分,那处虚报一厘,等日后陆氏盘账,落在眼里,只怕是几位姑娘不会管家了。 管事媳妇眼见对牌又收了回去,脸上冒汗,“是我疏忽了,姑娘恕罪。”随后就把采买的物价说了一遍,她也不敢推说不知道,本就是管着厨房的,真不知道就该吃挂落。再说郑妈妈还在那边坐着,就算糊弄了姑娘们,也过不去这个。 亦安听完就对亦宁三人笑,“看来今年比往年还要强些,米价竟还跌了。”只这一句,底下的管事媳妇们就知道,五姑娘是知道去年厨房采买价钱的。因为陆氏让几位姑娘学管家,自然要拿往年的账本举例,亦安顺势就记住了。 亦宁便道,“最近都是丰年,邸报上各地无甚灾荒,风调雨顺的,再没有涨的道理。”陆氏一贯从白成文那里拿邸报来给姐妹几个人看,有什么大事也让女儿们知道,不至于一味困在内宅里,真成了无知少女。 只是谷贱伤农,再过一阵子又要涨回去也说不准,这才是亦安让管事媳妇先报价的缘故。即便是循例,也要根据每一年的具体变化来决断。亦宁是信得过府里的人,想着还有郑妈妈在,总不至于闹出亏空。可有些事郑妈妈也不能太明着说,她在景然堂里说一不二,外面的管事媳妇却也不是好惹的。 邸报上也不会说各地物价如何,只会记载有无灾荒,再就是皇帝谕旨和官员升迁黜落,以及一些朝廷要事。 比如今年七月发来的邸报,就记载了礼部左侍郎和景顺侯病故的消息。短短两行,两位位高权重的大员的一生也随之落幕。 管家其实就是处理这些看起来琐碎的事,一旦上面宽了,底下人就不知道该闹出来多少幺蛾子。 管家媳妇们见五姑娘不好糊弄,回话时也多了两分小心。说着话大厨房里送来午膳,一溜儿小丫鬟们提着食盒,就在东间外面等着。 亦安见了便对这些管事媳妇们道,“你们且自去吃饭,午膳过了再来议事。”管事媳妇们应声退下,亦安就对几人笑道,“咱们把午膳就摆在这里?”只有东间地方够大,西间又是书房,内室又太小,都不合适。亦真、亦宁、亦和自是无可无不可,于是亦安吩咐摆膳。 各自的丫鬟服侍各自的姑娘吃午饭,曹妈妈听说姑娘们的膳摆在碧云馆,做得格外用心。又有三姑娘的 20. 厉害 [] 说了会子闲话后,亦安又问郑妈妈,“给张家的节礼可派妥当人送过去了?”白家和张家已经交换过庚帖,两家已经开始走动起来,节下送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给张家的礼单还是亦安亲自写的,本来姊妹几个还合计让尚仁亲自写,显得对张家更重视。却不料这个提议被陆氏打了回来,时下就没有替自家写礼单的公子。女子干这个能被夸上一箩筐的话,未婚男子给未婚妻家写礼单,却要被说一句孟浪。最后接过这个活计的还是亦安,用大红洒金笺写了呈给陆氏看,陆氏看过后才命人照着礼单准备。 郑妈妈笑道,“五姑娘放心,昨天就置办齐全,派人给张家送过去了。”前两天陆氏精神头还好,看着底下人把节礼置办妥当,就让人给张家送去。 不一会子管事媳妇们继续来回事,说的也无非是中秋那日各处张灯挂彩的琐事。把这些细枝末节一样样问过,管事媳妇们有序而退时,就见蔷薇领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过来,面上还带着两三分焦急。 蔷薇让那婆子站在院外略等等,自己进去找郑妈妈及几位姑娘回话。 “张夫人派了身边的管事来送节礼,可巧夫人今天午睡略迟了迟,这会子刚散了头发睡下。”眼下就是把陆氏喊醒,重新梳妆也已然来不及,总不能披散着头发去见张家的管事婆子吧?还是张夫人身边的人。蔷薇一想,干脆带着礼单和那婆子直奔碧云馆。左右几位姑娘也是正经主子,又刚好在碧云馆理事,也能震慑住那婆子,不致于让人轻瞧了去。 蔷薇话说到这里,郑妈妈和亦安几人已然明白,亦安想了想就对亦宁道,“不若把人请进来,就由姐姐听她答话?”亦安这么说是有讲究的,亦宁是陆氏的亲生女儿,由她来见面答话最是稳妥,张家又是自家亲大哥未来的岳家,亦安这话很有道理。 亦宁转头就望向亦真,意思很明确,这里就亦真年纪最大,要答话,也得有她一份儿。 亦真手里无意识地拨动那串白玉菩提,一张白面涨了个粉红,硬是没说出来一句话。 亦宁又转回去看亦安,“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样,一会儿五妹替我周旋下。”亦安也只能点头,总不能把人家老是晾在那里,不知道的还以为白家规矩大呢。 “请进来吧。”这是亦安对蔷薇说的,她发现三姐姐这会儿有点紧张,毕竟是头一次经这样的事,往年只见过陆氏理事,自家在这上头却无经验。 亦安对绿澜低声耳语几句,绿澜从一旁的侧门快步而出。 蔷薇依言去请那婆子,不一会儿,人就进来了。 这婆子生着一张喜庆圆脸,看起来慈眉善目。身上穿着杭绸比甲,头上盘着圆髻,插着两三根金、银、玉簪作点缀,手腕上套着一对金绞丝手镯,看着很是富贵的模样。一进门就给几位姑娘见礼,“给几位亲家小姐请安,姑娘们福寿康泰。小的是我家夫人身边的管事,几位姑娘喊我刘家的就是。奉我家夫人之命,来给贵府送中秋节礼,请几位姑娘过目。”刘管事并没有说请哪一位姑娘过目,而是顺势把礼单从怀里拿出来,交给了蔷薇。 蔷薇接过礼单,转身呈给亦宁,亦宁接过后扫了两眼,很自然地递给亦安,然后和刘管事说起话来。 “辛苦你跑这一趟,贵府夫人可好?”亦宁学着往日里陆氏行事那般说话。 亦安接过礼单,看过后发现和自家给张家准备的相差不多,想是一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白家节礼送到,张家就立刻送过来。 婆子笑容满面地回话,“劳亲家小姐记挂,我家夫人这几日忙着操办府里过节,原想着请亲家夫人那日去秦淮河赏灯……”张家太太丈夫还未起复,按理不能称夫人。只是两家现在已是亲家,亦宁这样说,倒让刘管事心里有几分骄傲。纵然自家老爷目前没有官身又如何?她们家可是江南本地大族,称一声夫人而已,也是担得起的。又想着白家也是一时望族,说话也陪着小心。 亦宁愣了愣,看向亦安,斜凤簪上衔着的一串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摇晃起来。刘管事是带了差事来的,舌这个话她不能不说。不然回去见了张夫人,一问竟然连陆氏的面都没见着。纵然她是夫人身边的老人,还做到管事的位置,这面上也是无光的。 亦安便笑道,“母亲那日也会去秦淮河赏灯,刘管事只管回你家夫人,届时定能遇上的。”中秋那日去秦淮河赏灯的达官贵人不少,只要用心打听,总能知道各家位置。像布政使的家眷,必然会占个好位置。 这时绿澜从侧门进来,轻轻走到紫嫣旁边站定。 刘管事得了准话,面上笑容更盛,“小的一定把亲家姑娘的话传到。”意思就是那日若张夫人见不到陆氏,可就不是她一个小小管事婆子的错了。 亦安微笑颔首,面上丝毫不慌,“倒是辛苦你走这一趟……”一边对亦宁使眼色。 亦宁反应过来,“紫嫣,赏! 21. 郡主 [] 苏姨娘听见女儿这样说,更是好奇在碧云馆里发生了什么。等苏姨娘听完,就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五姑娘确实厉害,平时看着不声不响,一有事儿还真能顶事儿。 “往日里我就告诉你,要和你这几个姐姐多亲近,太太是个宽厚人,可也总不能事实事都去求太太。和你这些姐姐处好了,总是没有错的。”苏姨娘是一片苦心,“你看九姑娘在碧云馆才住了几天,五姑娘那样上心,连太太见了九姑娘都多几分笑。偏江姨娘那样看不清,也是九姑娘命里没这个缘分。”苏姨娘知道自家女儿腼腆,更是把话掰开揉碎了说给亦和听。 亦和就道,“九妹妹的事,和江姨娘有什么相干?”却也明白,五姐确实为九妹考虑齐全,临走的时候身上的东西都是新的。 苏姨娘自有道理,九姑娘每在太太面前玩一回那宝石坠子,太太可不更看重五姑娘一分?真是好手段,既得了友爱姊妹的好名声,实则也没有吃亏。苏姨娘在白家多年,知道主母是个体面的性子。五姑娘那里出了东西,太太稍带手就给补过去。九姑娘刚挪出去那天,月季可不就往碧云馆去了? 不过这些话苏姨娘不会对亦和说,只叮嘱她要听几个姐姐的话,有什么事一定要跟着。哪怕帮不上忙,看着也能涨涨见识。 亦和让苏姨娘说得头疼,只能应付了事。 柏翠阁这边也有翠柏传话,“姨娘可要快些好起来,咱们姑娘可是越来越给姨娘争脸了。”翠柏一脸喜气洋洋,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合规矩,但吴姨娘这个情况,只能说这些话来提住她的精神 吴姨娘听着面庞发亮,病气去了一大半,看着精神了不少,嘴里不自觉道,“安姐儿一向争气,才七岁就不用我照管,自己就能住一个院子。”吴姨娘似乎想用这个来证明女儿的能力,但在翠柏看来,姨娘这样说,反而道出了姑娘的不易。 府里的姑娘、少爷长到十岁才会单独开一个院子,三少爷将要到开蒙的年纪,还是和苏姨娘住在金琅斋。翠柏也明白这怪不得姨娘,姨娘自己身上不好,倒要姑娘时时照看。 而亦安现在正散了头发,放空思绪,躺在摇椅上小憩。 绿漪和绿澜在外间守着,说悄悄话。 “今天这赏钱你倒拿的痛快,先前摸出去能心疼半晌。”绿漪对绿澜促狭道,绿澜回来开匣取银子她是看在眼里的,亲眼看着放进荷包里,不是赏钱又是什么? 绿澜小声道,“怎么能一样?先前散出去那些又赚不来人情。今儿这一遭咱们替三姑娘圆了,事后三姑娘能不念咱们姑娘的好?”在某些方面,绿澜和江姨娘的观点有些相似。在绿澜看来,自家姑娘在九姑娘身上费的心思纯属无效投资,远不如这样,和三姑娘多亲近亲近。日后姑娘到了年纪,太太那里自然不会忘记姑娘的好。 绿漪直笑,“还说人家江姨娘不省事,偏你也是个会算计的。”绿澜就驳她,“怎么能混为一谈?我是为姑娘好!”绿澜振振有词。 两人说得会子话,又怕亦安醒了无人服侍,便进到内室,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理事颇费一番精神,亦安小憩后只看了半个时辰的杂记,就由绿漪服侍着洗漱,然后安寝了。 次日亦安睡醒,精神饱满,带着绿漪去景然堂给陆氏请安。 亦宁看见亦安就笑,姐妹几人坐在一处说话。 还没等陆氏叫散,回事处的周管事来回话,说是江宁织造家来送中秋节礼,来送礼的婆子带着礼单,想要拜见夫人。 郑妈妈话音刚落,亦安几人对视一眼,眼中均有疑惑之色。她们家和江宁织造家一向素无来往,怎么今年还特意来送节礼? 江宁织造虽然只是五品,但这官帽可是金子做的。原本圣人身边的亲信太监执掌织造局,然而在八年前,圣人超擢武平县教谕充任江宁织造,直到如今。 说起江宁织造,就不得不提如今养在宫里的荣康郡主。荣康郡主本非宗室,而是已故的金紫光禄大夫魏臻远之女。 魏臻远在任大名府知府时,当地水患泛滥,魏知府携三子救灾疏民,不幸洪水再次爆发,魏知府及三子尽皆溺亡,以身报国。魏夫人因幼女突发高热,留在治所照看女儿,幸免于难。魏知府仅留一女,便是如今的荣康郡主。 圣人闻报魏臻远一家罹难,仅魏 22. 心思 [] 魏夫人的事只是插曲,等到了正日子那一天,府里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过节的欢喜。 陆氏也久违地露出欢颜,让提着心的下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白成文这两日休沐,难得过问了几个女儿的功课,一家人在景然堂用了早膳。就连久病的吴姨娘也被翠柏扶着到景然堂,和苏姨娘、江姨娘坐在一张桌子上。 看着一身病气的吴姨娘,江姨娘心里不是没有嘀咕过,这样的身子骨,也就是占着是秀才女儿身份的便宜,又有一个得老爷、太太看重的女儿,才保住了贵妾的位置。 江姨娘自家是良妾,可尤不知足,不敢肖想正妻之位,也没有想过成为侧室。但一个贵妾,她还是敢在心里念过一回。吴姨娘虽是秀才女儿,可论才学,未必比得过老鸨子精心调养的江姨娘。 吴姨娘却不知道江姨娘望着自己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今日身子爽快不少,头一件想的就是来给陆氏请安,顺便看看女儿。若是和苏姨娘一样为女儿事事操心,只怕这病气去得更慢。 苏姨娘眼见女儿和几个姐姐处得好,放下心来,不管江姨娘的眉眼官司,只管照看儿子。惠哥儿今年将满五岁,已经到了要开蒙的年纪。 陆氏把昨日魏夫人送来中秋节礼的事说给丈夫听,“咱们和魏织造素无往来,难道和宫里有什么牵扯。”本朝风气开放,高官夫人们不止操持内宅,对朝堂上的事也略有耳闻,并不是无知妇人。 尤其陆氏大族出身,自小得陆望亲自教养,谈吐颇有一番见地。而白成文爱重妻子,寻常也与陆氏说些政务上的事,是以这些话落在白成文耳中,便不是一般寒暄。 想了想魏织造和荣康郡主,又想了想逐渐年迈的圣人,能让魏夫人挂心的,除了自家丈夫的前程,便是宫里那位郡主的婚事了。 荣康郡主五岁入宫,今年刚满十四,过得一年就要及笄,眼看就是议婚的年纪。宫里却没有传出一点儿动静来。魏夫人自家也要琢磨,这泼天的富贵还能不能继续在魏家留着。魏莫钤任江宁织造以来素来勤勉,也有为自家考虑的原因,若是手伸得太长,难道这一朝过去,下一朝就不活了? 江宁织造的位子虽然富贵,但魏莫钤着实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朝廷有了亏空,自家被揪个错处拿来补亏空。 即便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提督江宁织造,也是三年一选、三年一换。魏莫钤就任江宁织造已逾八年,哪个不眼红这个肥差?宫里的太监碍于圣人之威不好对荣康郡主下绊子,但对一个五品织造,却是再不会客气。 白成文与妻子对视一眼,首先想到的就是荣康郡主的婚事,荣康郡主可是魏家的护身符,她若能结一门好亲,自然对现在的魏家大有助益。 可这不能成为魏夫人突然送礼的理由,荣康郡主的婚事自有圣人操心,再者白家并没有合适的儿郎可以与魏家联姻。 大房的白尚仁已经和张家大小姐定亲,三少爷白尚惠又只有五岁。而三房的二少爷白尚德倒是年龄合适,可他父亲是庶出,圣人头一个就不会点头! 心思转过一回,白成文忽然想起,“魏织造的长子今年十五……”若这么说,那魏夫人这神来之礼便有了解释。与其把宝压在荣康郡主身上,不如自家给儿子结一门好亲,在朝堂上也好有个帮手。 织造虽然富贵,到底只是五品。若说嫁进织造家,锦衣玉食自不必说,穿金戴银也是可以想象。 只是魏夫人在儿女婚事上遇到了和陆氏为亦真相看一样的困境,旁的夫人也担忧魏家的富贵不能长久,轻易没有松口和魏家结亲。别看魏家现在是在金窝银窝里住着,那是得了圣人恩宠。若有朝一日圣人龙驭宾天,魏家的富贵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呢。因此不肯轻易许诺婚事,就怕搭一个女儿进去。 说到底还是魏知府早已故去,而魏织造又是骤然而起,旁人对魏家的处境看得分明。魏莫钤能得江宁织造的位子,根子还在圣人和荣康郡主身上。旁的官夫人虽然见面称魏织造的妻子一声魏夫人,可私底下却都叫她小魏夫人。而大魏夫人,自然是那位孀居京城的一品诰命夫人。 “咱们家的姑娘,且不知合不合魏夫人的意呢。”陆氏话里颇不以为然。 同样的话落在不同人耳朵里,分出了不同的意思。陆氏和白成文交谈并没有避着儿女和姨娘,况且两人从来没有考虑过和魏织造成为姻亲,自然没有避讳。 苏姨娘听到魏织造长子今年十五,立马想到了儿女婚事上。织造虽然只是五品官,细论起来确实高攀了布政使家,但织造却又着实富贵,金窝银窝上面恐怕都镶珠嵌玉的。苏姨娘眼神含蓄地打量了下亦安,若是魏家真的有意结亲,只怕这桩富贵就要落在五姑娘头上。太太自然不会用嫡女和五品官来结亲,就算是二房的亦真也不会。而庶女则不同,说出去任谁也会赞一句,这是门不错的婚事。 庶女配嫡子,又是这样富贵的门第,还和宫里的荣康郡主有着联系,再没有说头的。 想到这个,苏姨娘心里都要倒抽一口气,五姑 23. 团圆 《望族庶女》全本免费阅读 白成文一贯勤劳公务,难得有这么悠闲的时候。用过早膳后,还有兴致考教一下女儿们的学问。惠哥儿还没有开蒙,自然不在此列,坐在一旁看着几位姐姐“受刑”。 亦顺年纪太小,被江姨娘抱在怀里,目光随着亦安转动,仿佛这个姐姐很熟悉似的。 阖家团圆的日子,白成文亲出上联,要女孩儿们对个下联出来。 十载寒窗,一朝金榜天下知。 白成文对陆氏笑道,“这下联和我手里的彩头有关。”亦安几人冥思苦想,即使能对上,和彩头不搭却也无用。 亦宁想了想,心里有了,顿时笑道。 “百年精铁,铸得镇尺传千载。” 白成文只笑笑不说话,亦真却是素来不爱说话,越到这时越是急得面色涨红。而亦和则是年岁尚小,一时想不到好句子。 亦安也想不到亲爹会拿什么出来作彩头,想想自己的墨快用完了,便开口道。 “千年墨韵,百代书香诵不朽。”白成文含笑抚须,“安丫头猜对了。”随后从怀里拿出一方色泽温润的墨条来。上刻龙凤呈祥纹路,又以金漆作点缀,却又没有过于浓烈的墨香。 这也是亦宁没有猜此物是墨条的原因,一般精制墨条自带墨香,隔老远就能嗅到。 白成文从荷包里将墨条取出来,展示一番后又放回荷包,连这个绣青竹纹绿缎的荷包一齐给了亦安。 亦安起身接过,“亦安谢过父亲。”她也知道自家是讨了巧,那个对子若说文采,只是勉强,胜在带了墨字。 亦宁冲白成文撒娇,“我不依,都知道五妹妹的书法是姊妹里最好的,父亲是特意给五妹准备的。”亦宁虽已及笄,但性子中的天真烂漫未曾消减,一番女儿情状甚是可爱。 白成文哈哈大笑,“宁丫头怎知没有你们的份儿?”听到老爷小声,外面的周管事捧着个木匣进来。 陆氏适时笑道,“你们父亲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自家去挑吧。”那墨条原是同僚送的,白成文这才拿出来做个彩头,与原本准备的礼物无关。 周管事打开匣子,流光溢彩顿时从匣子泄出,映得几个姑娘面庞辉莹。 里面盛放着各样珠钗,形制材质大差不差,没有特别悬殊的。 亦宁对亦真笑,“这下可好,咱们人人有份,倒多余我出头,大姐姐先挑吧。”亦宁知道大姐姐一贯在家里是有些特殊的,挑首饰、衣裳时从不争先,反正不会短了她的用度,也对亦真格外贴心。按照年齿,也该是排行最大的亦真先挑。 亦真想说孔融让梨的典故,可还没张嘴,就听亦安跟着笑道,“大姐姐挑了,咱们才好挑。”一句话让亦真又说不出口,只得把目光转向匣子里。 半晌,亦真挑了枚中规中矩的海棠金钗,亦宁随后拿起一支芙蓉金钗,倒把品相好的三支落在最后。 江姨娘瞧在眼里暗松一口气,她的女儿本就排行最小,如今还是不知道好恶的时候,前面几个谦让,可不就把最好的落在她女儿身上了。 亦安想着自己已得了一方好墨,便拿了最轻的那支玉兰花钗,虽是最轻,可胜在雕工精细,又是玉钗,倒比金钗也差不到哪去。 亦和见几个姐姐都谦让,自家也拿了并蒂莲金钗,把那支最好的牡丹攒珠钗留给九妹妹。 江姨娘拿过花钗满眼喜色,嘴里罕见说了好听话,“几位姑娘心疼妹妹,我替九姑娘谢过了。”白成文给女儿们准备礼物,又岂会差出去太多,江姨娘沾沾自喜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又不好说她。 不独姑娘们,陆氏和姨娘也各有礼物。 白成文单独拿出一个匣子来,从里面取出一枚万年如意琉璃寿字菊花簪,碗口大的菊花用金子细细打了,底部又用红宝石拼成叶子模样,镶着莲子米大小的珍珠穗。单这几项,便耗去不知多少金银。更难得的是琉璃簪身上还用金漆填了万年如意四个字,这份心意,便让陆氏眼眶微红,多日来积攒的焦虑消了大半。 “又不是生辰,老爷怎么送这样重的礼。”其实陆氏寻常置办的首饰有比这更好的,她原本就出身大族,再不差这些花销。只是在孩子和妾室面前有些不好意思,老大不小了,还整这一出。 白成文并未觉得不妥,反而是亲手给陆氏簪到发髻上。这下连亦安她们都坐不住了,觉得留在这里有些多余。 亦安看着父亲和嫡母恩爱的模样,不合时宜地想,若是父亲知道大哥顺利长成且才干俱佳,后面还会不会纳这些妾室。 即使出众似陆氏,也要面对底下这么多的妾室和庶子庶女。然而陆氏和白成文已经算是恩爱夫妻,两人从来没有红过脸。白成文自己也算洁身自好,在外没有眠花宿柳过。 亦安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世事变幻莫测,谁又能知道谁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也许没有吴姨娘、苏姨娘这两个妾,也 24. 偶遇 《望族庶女》全本免费阅读 中秋这日一般是晚上才开始热闹起来,秦淮河边放灯的、叫卖的、耍杂技的比比皆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而各家夫人这会儿已经派自家仆人在秦淮河边设置锦幛,为晚上的赏灯做准备。 虽然本朝风气开放,女子也在外走动,不过抛头露面的大多是些还没有开始留头的小丫头。像这些有品级的官眷夫人外出,一般都有步障相随。或者自家戴帷帽,以免面容为外人所窥。 陆氏这会子正吩咐让把步幛之类的提前准备好,免得到时候出行手忙脚乱的。 今年中秋到秦淮河赏月是应亲家张夫人之邀,但陆氏觉得,总会有些意外之喜。比如江宁织造魏夫人,又或者江宁知府沈夫人。 亦安到的时候正好搭把手,帮着料理些琐事。比如要带什么点心,用不用带饮品。还有安坐的东西,出门赏灯整得和搬家一样。 在景然堂用过晚膳,夜幕将至时,陆氏带着几个女儿坐上马车去秦淮河边赏灯,惠哥儿和亦顺年纪太小,由各自的姨娘照管。至于吴姨娘,早起来景然堂一趟,还不到晚膳的时候,就已经躺下了。 白成文祭过灶后,去赴同僚的清宴,整座宅子顿时空旷不少。 未到月上中天之时,秦淮河边已然灯火通明。沿河的舟舫之中传来阵阵丝竹管弦之声,伴着映在河中的灯火,别有一番美感。 难得出门一趟,陆氏也不拘着姑娘们,只让几人戴好帷帽,自家却坐在步障后面,一副等人的模样。 亦安几人并未走远,一大群丫鬟围在身边也着实去不了哪里,只眺望秦淮河里的一盏盏明灯。这时节家家都有余粮,日子很是过得去,江南又是鱼米之乡,来往行人少有面黄肌瘦之相。又因是中秋这样的喜庆日子,所有人面上都带着喜色,为这清平盛世祝祷。 还没等陆氏把身下的凳子坐热,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可巧在这里碰上,倒省了我许多功夫。”不是却张家太太又是何人? 张夫人带着一溜儿儿女来给陆氏请安,张夫人的大女儿略有些羞涩地给陆氏见礼,“见过夫人。”张元慧知道这是自己的未来婆婆,虽然母亲耳提面命让自己要大方得体一点,可慧姐儿一见到陆氏总是不由自主地紧张。 陆氏待慧姐儿很是宽和,看出来她有些紧张,反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一会儿和宁姐儿她们去看灯。”说着就让郑妈妈去请亦安几人,说是张家太太来了,让过来拜见。 于是亦安几人又很快地赶了回来,和张家太太见礼后,又和慧姐儿和张夫人的长子互相见礼。男女大防在这一天也变得薄弱起来,况且两家又是姻亲,再没有忌讳的。 张太太推了自己女儿去和亦真几人玩,“你们姑娘自去玩乐,我们大人说会子体己话。”张夫人又让仆人带着儿子去另一处看灯。 亦安几人心知这是未来的大嫂,待她十分的亲切。和同龄的小姑娘处着,反倒没那么紧张了。 “那日花宴我不曾去,在家做针线呢。”似是解释,慧姐儿轻声细语,面上绯红一片。来之前娘亲叮嘱过她,未来婆婆待几个庶女是当作正经嫡女教养的,让她万不可斜着眼看人,定要一视同仁才是,只略待亦宁亲厚几分便可。 张夫人给自家女儿择下白尚仁这桩婚事,一是看重白家的家世,二便看重陆氏的为人。媳妇在婆家过得好不好,除却丈夫这个因素外,婆婆和小姑子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若是有刁蛮的婆婆和难缠的小姑子,那媳妇的日子可就难过。 白成文在江南做官已有九年,同僚之间但凡有心的,已经把他的内宅情况打听得差不多了。结发妻子是大儒陆望之女,便已经让人高看一眼。 陆氏治理内宅井井有条,又不是一般的内宅妇人。女儿在这样的人手底下讨生活,张夫人必然打听全了。知道陆氏待庶出女儿都这般宽厚外,总算是放下心来。因此张氏嘱咐女儿,只管孝顺婆婆,友爱弟妹,便能把日子过下去。 慧姐儿和亦安几人处过,知道几人性子都好,说话间也少了几分拘束。 亦安几人也理解地笑道,“姐姐那日不得空,咱们都知道的。”这样的话配上略显调侃的笑容,瞬间让慧姐儿红了脸,她确是在家里绣嫁妆来着。 慧姐儿今年十七,本朝有晚嫁之风,张夫人也只打算把女儿留到十八,女儿的终身更重要。所以慧姐儿最近足不出户是可以理解的,她要给自己绣一身嫁衣。不假针线房之手,不知是不是江南本地的风俗。 打趣过这一遭后,亦宁颇认真道,“咱们都盼着姐姐过来一道玩呢。”这说的便是两家婚事。刚过及笄的少女,对婚事都有了模糊的印象。 慧姐儿更是不知怎么说话,她对白尚仁的印象很少,只知道是个颇为俊郎的少年。反而对白家的几个姑娘,慧姐儿知道得更多些。 这厢几个姑娘闲话赏灯,好不快活。那厢张氏和陆氏也在说要紧事。 “自我家老太爷仙逝后,我和老爷回乡守孝,张家在朝上无人为官。现在守孝期满,却不知要起复到何处?”张家虽是江南大族,为官的却只有张老尚书一人,而老尚书本人也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庶女都嫁在本地,却都不是官身。导致现在张家大老爷现在等着起复,朝中没有一个可以打听消息走动的人。 圣人虽念旧情,却也日渐老迈,保不齐就把张家大老爷忘了也是说不准的事。 所以张夫人想借亲家老爷回京述职的机会,请他帮着到吏部走动走动。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张太太丈夫为官素有清名,又一向谨慎,便是帮着走走门路,也不会招谁的忌讳。 陆氏当即应允,“此事我会与老爷分说,亲家夫人只管放心,这原也是我们分内的事。”陆氏此言不过客气之语,这事情并不难办,所以她才应得痛快。即使丈夫或者公公那里有什么不便之处,她的亲爹还是太子太傅,总有问话的渠道。 张夫人听了顿时大喜,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还没等张夫人说些感激的话,沈夫人便带着儿子和女儿来拜见陆氏。 “真是想不到的巧,没想到在这里遇 25. 弹劾 《望族庶女》全本免费阅读 陆氏也让亦安几人见过魏夫人,一众水灵灵的女孩对魏夫人行礼,魏夫人面上笑容更加亲切。 “还是布政使夫人会养孩子,瞧我养的那一对儿,万没有这般贴心。”说着,魏夫人拔下发髻上的几支金簪,又摘下手腕上的两对金玉镯,又把衣裙上压的玉牌拿出来,给亦安几人做见面礼。 “我自打看见几位姑娘,心眼儿里就喜欢得紧。”魏夫人笑眯眯地,这话说得亲切,却又不显谄媚,反而显得和陆氏是多年好友似的。 就连张夫人的长女和沈夫人的庶女都没落下,价值不菲的首饰说给就给,一点儿也不带心疼的。 陆氏无法,只能把头上插着的和田玉钗拔下,又把脖子上的璎珞项圈解下,亲自给魏夫人的两个女儿戴上。“我看夫人的女儿极好,我心里也是喜欢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魏夫人出手阔绰,就连沈夫人,也解了首饰给两个女孩儿,礼尚往来嘛。 四个官眷夫人,搁这儿演上首饰互换的戏码了。 张夫人的长子和沈夫人的幼子以及魏夫人的长子站在一处说话,并不把目光看向几位姑娘。虽然中秋一向是男子和女子为数不多可以交际的日子,但骨子里的礼教让三人并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尤其三人的家教有些相似,张夫人的丈夫在户部任职时最为严苛,捎带着连儿子都不许有稍稍放松。沈知府与白成文是同科,一向以孔孟之道教导两个儿子,要做真正的君子。魏织造在任教谕时,对唯一的儿子要求格外严厉,寻常连走马斗鸡都不许的。 给完见面礼,几个姑娘聚在一处说话,也不打量三位公子,只说些赏灯游戏的话。 魏夫人便笑道,“前些日子还说等过阵子要去府上拜望,不想今日在秦淮河畔偶遇,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魏夫人半是明示半是暗示,表明她并非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偶遇,而是有意为之。 方才魏夫人长子给沈夫人行礼时并无轻佻举动,反而十分沉稳,这让沈夫人无端生出一股危机感。论官位,自家丈夫当然要比魏织造强。论才学,自家丈夫是两榜进士,差一点就点了探花的存在,魏织造却是举人出仕,并未中过进士。可论圣眷,论财势,知府自然比不过织造。即便同在江宁为官,银子还是比官帽要稍微好使一点。若魏夫人拿出十足十的诚意要和白家结亲,只怕自家儿子竞争力不大。 明明是花好月圆的日子,沈夫人脑子里却被儿女婚事塞满了。 魏夫人的来意并不十分明朗,可绝大多数都以为她是为儿子的婚事而来。毕竟其长子年已十五,再过两年就是正好成亲的年纪。现在哪家议婚不是议个两三年?光是三书六礼,一年光景走完都够呛。越是官阶高的人家,越是在乎这个,绝不肯让外人轻瞧了自家。匆匆忙忙嫁娶的人家,指不定是有什么毛病呢。 张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起身对陆氏和沈夫人以及魏夫人示意,“家里一大堆事,且不得闲呢。”张夫人笑着带着一双儿女告辞,把舞台留给沈夫人和魏夫人。 陆氏笑着目送张夫人离开,沈夫人想着自家再留下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有了离去之意。想想自家儿子的年岁和相貌,沈夫人充满自信。丈母娘挑女婿,难道俊俏的不如那周正的? 因此沈夫人也没有多做停留,也带着一双儿女离去。 魏夫人见闲散人员都已经离开,便半含不露地向陆氏表明来意,“我家老爷一向谨慎勤勉,眼看着要任满九年,不知道能往何处调动?”说着魏夫人佯自叹一口气,“也不怕您笑话,我家老爷原非进士出身,全凭圣眷垂顾,才做了这个织造。时时刻刻不敢忘记圣恩深厚,也常思如何回报朝廷。”魏夫人把自家的话圆了再圆,还把圣人牵扯进来。 这话却也应该,若不是圣人钦点,只怕魏莫钤便是有通天的才干,也不会由无品教谕一跃成为五品织造。 而陆氏则为魏夫人话中之意而惊讶。织造虽然只是五品,却是一个大大的肥缺。以往只由圣人身边的亲信太监所把持,让官员充任织造,魏莫钤这还是头一遭。 这金山银山堆砌的位子,魏莫钤却不想做了?要知道他并非科举正途出身,只是以举人身份出仕,论理做到一县县丞便顶了天。举人出身的官员少有坐到高位的,不是说一定没有,只是凤毛麟角而已。以魏莫钤的才干,做个教谕绰绰有余,做织造,便是为难他了。 魏织造有离去之意,魏夫人竟也支持?陆氏心下思量,只怕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在里面。若是轻易牵扯进去,不说圣人,就是荣康郡主已经长成,也要提防着她秋后算账。一个虚名郡主想对三品的朝廷大员造成威胁,只怕有些不够。但历朝历代哪个没有稀奇事,陆氏并不想给自家揽祸。 还是说,这是荣康郡主,亦或是京城那位魏夫人的意思?陆氏心中百转千回,并不轻易接话。 “魏大人忠心报国之志,自然会上达天听,圣人必然知晓。”陆氏话里也在试探。既然有意离去,为何不去找现成的魏夫人,那位可是一品诰命,和陆氏婆婆一个等级的。 魏夫人适时道,“大嫂多年来不理世事,轻易不到官眷夫人中走动,想要见上一面,实在难如登天。”魏夫人自孀居后便深居简出,又因为女儿被抱进宫中教养。自家在佛堂里为亡夫亡子诵经祈福,祈求来世再得团圆。除非圣人宫中宴饮相请,否则轻易是不露面的。 这位连女儿都生分起来,更不用说隔着好多层血缘的魏织造了。 魏夫人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不想让丈夫在织造的位子上继续做下去。怕的不是日后的清算,而是家中那么多孩子,纵是金山银山,也不能个个都体面了去。 魏莫钤在做教谕时,家里只有魏夫人操持家务,育有一子二女。在升任织造之后,家里开始多了几个美妾,有魏莫钤自家纳的,有同僚、上峰所赠的。不出五年光景,后院庶子庶女便多起来。 魏夫人操持这一片家业,虽然魏家看着豪富已极,但底下这么多孩子,纵然圣人厚赏,可这些赏赐一层层分薄下去,落到每个人头上,又能有多少?偏顶上又有一位郡主的体面要全,子嗣的婚事又要好看。后宅里源源不断多出孩子,魏夫人这个主母看在眼里,着实忧虑。 所幸魏莫钤自家也怕日后遭到清算,有了求去之心。这才让魏夫人过来探听消息,看是否有可能调到别处任职。 陆氏并没有一开始就给魏夫人准话儿,她还怕这是人家拿话钓她呢。 魏夫人没有得到明言,却并不气馁,至少陆氏并没有直接拒绝自己。来日方长,且还有一年呢。 寻常官员任职按照惯例不得在一地连续超过三任,白成文这个布政使也才做了将将三年,还有再任一任的心思,这便是魏夫人不着急的原因。 魏夫人说完这些,又和陆氏拉了下家常,这才带着儿女告辞。两人在锦幛之中交谈,周围有丫鬟守着,被旁人听去的可能性不大。而且就算传出去,旁人也不能拿这个攻讦白成文和魏莫钤。因为这个听上去十分正常,就是官眷夫人之间的普通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