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竹马黑化后》 1. 重逢 [] 小暑方过,正是三伏天。 夏日里,白天总是比黑夜要长,可现下已是日暮黄昏时,晚霞将天空染成了一片赤色,甘黎所等之人却还未至。 天气燥热,即使她穿的单薄,也还是需要时不时地从怀中翻出手绢,拭去额间的汗水。 甘黎穿着再朴素不过的玄色衣裙,头上的花簪是她全身上下的唯一亮色。 背上背着不算轻的行囊,发丝因汗水而黏腻在额间,却仍不显半分狼狈。 她眉目如画,肌光胜雪,乌发被一根山茶花簪挽起,天热之故使得她的面庞透出红玉般的微晕,即使衣着简朴,也依旧难掩姿容的明丽。 环顾了一眼零零散散几个行人的四周,甘黎仰头望向天空上色彩瑰丽的火烧云。 她已在此处徘徊了近两个时辰。 此处虽说是在城内,但靠近京郊,并不在繁华地带。 而随着天色渐晚,行人也愈发地少了起来,为此地添了几分荒凉。 她现在严重怀疑自己是否能等到陆岁淮。 或许,陆岁淮今日压根就未去京郊呢? 可傅子策告诉她,陆岁淮近几年来的这个日子都会去京郊,下晚方归。 而这条相林街,便是陆岁淮回府的必经之路。 莫不是在自己尚未觉察之时,他已然乘马车过了这条路? 但她立于此处许久,小心张望,并未看到陆岁淮的影子,也未看到与他身份相符的马车。 罢了,不论能否见到陆岁淮,她好好守在这儿便是。 毕竟时间与地点都是傅子策精心计划好的,也是最不容易出乱子的。 她就算候不到人,也需得在这儿守一夜,方不辜负傅子策的谋划。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甘黎隐隐约约听到辘辘的马车声渐近,忙定了心神,循声望去。 那马车近了些,可以清楚地瞧见上头雕刻的精细花纹,雕梁画栋,巧夺天工。 马车的四面用丝绸装裹了起来,车身虽简单,但以黑楠木制成,一眼便可看出里头坐的人绝不会是寻常富贵人家。 甘黎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还未等她来得及上前做些什么,马车里的男子倒是先拉开了墨蓝色的锦帘。 俊美无俦又有些许熟悉的面容映入她的眼帘。 “甘黎?” 那人走下马车,低声吩咐了前头的车夫几句,便走向她,试探性地唤了句。 眼见他快步向自己走近,甘黎反倒有些踌躇不前。 明明自己早便做好了打算,可真与陆岁淮碰上了,又有几分言不出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甘黎,真的是你啊!” 陆岁淮眸中满是惊异,若不是此刻太过真切,他险些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他方才只是觉得车内闷热,掀了帷帘散气,却不想凑巧见到了一个与故人面容有些相似的姑娘。 一开始只当是认错了人,想来甘黎应不会再回京城,却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下了车,未曾想到竟真是她。 “是我,陆公子,好久不见。” 甘黎抬眼望向他。 五年了,当年逾明书院里顽劣的男孩已长成了面如冠玉的俊美少年,只是举手投足间的意气风发与不羁一如当年。 这是甘黎落魄后头一回见京城的故人。 她清楚的认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高傲的太傅千金,而眼前的人依旧是受众星捧月的景国公公子。 她一瞬间竟有些窘迫与难堪,但很快敛去,稳了稳心绪。 要知道,自己此行可并非是为了与故人叙旧。 似是觉得称呼过于生疏,陆岁淮怔了一下,随即道:“咱们也算是旧相识了,你何须与我这般生疏,同从前一般直称我名字便可。” “陆岁淮,五年没见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甘黎轻笑出声。 “还未用晚膳吧?” 他嘴角微挑,询问道。 见甘黎摇头,又道:“我也尚未用晚膳,不如一同去饭馆吃些东西?” 甘黎并未推脱,她现下确实有些饿了。 马车内部的空间并不算大,甘黎与陆岁淮正对而坐,却相对无言。 许是车内的气氛寂静的有些诡异,甘黎感觉有些局促,低头拨弄着自己放在一旁的行囊。 她与陆岁淮虽说是自小相识,但在过去,两个人关系却算不上多好,甚至可以说是一对冤家。 自己与他从前在书院一向不对付。 陆岁淮玩心重,聪敏却总不愿将心思花在学习上,还时常以“捉弄”先生为乐。 在甘黎眼中,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她瞧不上陆岁淮顽劣的品性,陆岁淮亦看不惯她骄纵傲气的性子。 一来二去,二人便结下了梁子…… 甘黎正想说些什么来缓和眼下有些尴尬的气氛,陆岁淮倒是先一步开了口。 “你是什么时候回京城的?” “前几日便回来了。”甘黎回道。 “还未找到定居之处?”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扫到她身旁的行囊,问道。 “我刚来的时候在京城里找了家驿站,想着先周转几日,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差事。” 甘黎不紧不慢地道出早便准备好的说辞。 “却不想找了好几日也没找着,带的盘缠倒是快不够用了,估摸着京郊的驿站或许会比城内的价钱低些,方才正准备去看看。” 陆岁淮微微蹙眉,甘黎过去向来是傲气的,而现在却平静地在自己这个曾经的“冤家”面前道出艰难的现状。 “你这次回京城是?”迟疑片刻,他问。 “我想我爹娘了。”甘黎沉默了半晌,怅然道,“再过些日子便是他们的忌辰,想着在这之前回来,看看他们。” 陆岁淮没再说些什么。 他明白五年前的家中变故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也清楚她心里定然不好受,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 这五年,她所遭受的苦楚,身上的伤痛,不是几句话便可轻易抚平的。 甘黎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摆摆手,若无其事道:“陆岁淮,你也不用安慰我什么,五年了,我已经走出来了。” 真的已经走出来了吗?陆岁淮暗自叹道。 一夜之间从名门闺秀成了罪臣之女,失去了双亲,又不幸沦落至风尘。 这样的事情换了谁都无法坦然面对,更何况她曾是那么傲气明媚的人。 即使她已坦然接受了所发生的一切,心中便真的一点不怨吗? “甘黎……” “我真的没事。”甘黎微微扯了扯嘴角,表示自己现在也挺好的。 陆岁淮明白她的意思,再次岔开了话题,迟疑道:“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不走了。”甘黎摇摇头,“在扬州待了几年,还是感觉京城更像我的家。” 马车在一家饭馆前停下。 “这家先前听明衡他们说味道尚可,想来应不会差。” 陆岁淮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放在一侧的剑,将剑鞘递给她,欲扶她下来。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甘黎没有去接,而是自顾自地从上面跳了下来。 “二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店内的小厮情洋溢地将二人迎了进去。 见陆岁淮望向自己,甘黎忙道:“还是由你来点吧,我许久未来京城,也不知道该点什么菜了。” “一份糖醋小排,一份辣子鸡丁,一份槐叶淘。”陆岁淮微微思索,“再来一份枣泥糕吧。” 那小厮却是面露难色:“这位公子,我们是饭馆,不做糕点的。” “无妨,那便不要枣泥糕了。”陆岁淮淡淡道。 “二位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日有些晚了,糖醋小排的食材已经做完了……至于公子您说的槐叶淘,我们店里没有这道菜,实在抱歉。您二位看看要不要换些旁的菜?” 小厮赔笑道。 听见小 2. 陆府 [] 与陆岁淮视线对上的瞬间,甘黎的思绪从五六年前的冬日下午被拉回至了当下。 她轻轻咳一声,随口问道:“不过,你当时怎么会好端端想起来给我买枣泥糕啊。” “其实原本也不算是给你买的……”陆岁淮有些心虚,“去你家的路上经过了一家点心铺子,那枣泥糕刚刚出炉,香味四溢,我就买了一盒,本来是打算带回去吃的。谁知道你鼻子那么尖……我瞧你当时都病了,你想吃便让给你吃了。” “这些事情你记得倒是清楚的很。”甘黎的左手倚着下巴,悠悠道。 “可不,我自己一口都没尝着,记得能不清楚嘛。”陆岁淮挑眉笑了笑,隐隐有些揶揄之意。 听见陆岁淮的话,甘黎觉得自己先前肯定是有病,才会觉得他比过去长了进不少,没想到还是同以前一样幼稚! “来咯!二位客官请慢用。”店里的小厮熟练地将菜肴与碗筷端了上来,又端来了一杯牛乳。 这家饭馆的菜肴味道的确美味。 鸡丁微辣,但口感滑嫩丰富,十分下饭;鸭肉鲜美软烂,很是入味;三和菜亦是美味可口,正好解前面那道叫花鸭的腻。 陆岁淮望向了那杯自己放在她那侧的牛乳,她竟一口未喝。 “怎么不喝牛乳?” “好些年没喝,现在已经不习惯这个味道了。”甘黎的神色微怔,轻声道。 她过去很喜欢喝牛乳,就寝前更是要让侍女给自己温一杯牛乳,喝了再睡,能睡的更香。 但自从那年寒冬,她在月上梢喝了杯掺了些东西的牛乳,便再也接受不了这个味道。 “甘黎。”陆岁淮见她吃的差不多了,犹豫再三还是将先前在马车里便想问的问题问出了口,“你可愿意来景国公府住一段时日?” 她本以为以陆岁淮的重情重义的性子,念及旧日同窗的情分,或许会为自己安排一个合适的住处,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提及让自己住进景国公府。 若是能住进景国公府,真是自己此行的意外收获了,今后行事也更加方便。 但自己若直接答应,倒也惹人怀疑,不若先推脱一番。 “甘黎?”看她迟迟没有反应,陆岁淮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方才在想会不会不太方便。”她的目光微微流转,“陆岁淮,谢谢你的好意,但这也太麻烦你了。” “怎么会是麻烦。”陆岁淮眉心蹙了蹙,“你独自一个姑娘在外头住驿站才是真的不方便呢。你又不会点武功防身,也不太安全啊。” 见甘黎的神色有些松动,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连忙补充道:“甘黎,我也不算是让你白住,我也是有求于你的。” “我现下这个情况,还能帮上陆大公子的什么忙?”她眨了眨眼睛,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是我妹妹陆沅的事情。”陆岁淮嘴角噙着笑意,“我这个妹妹啊,从小性子便是极其的顽劣。” 听到“顽劣”两个字,甘黎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小时候顽劣可不也是出了名的,现在竟面不改色地拿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妹妹了。 “你笑什么?”他被她笑的一愣,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 “我只是在想啊,你说你妹妹性子顽劣,她有你过去的一半顽劣吗?”甘黎嘴角微挑。 “我怎么可能有她顽劣!”陆岁淮不服气了,赶紧为自己正名,“你是不知道,她今年都快十岁了,我父母好说歹说,她硬是不肯去书院读书,我父亲无奈之下只能为她寻教书先生,来府上教她,可没想到接连请了好几个,都被她吓跑了,现在关于她读书的事情只能拖着……甘黎,我当年可没有她这般过分。” 甘黎抬了抬眉,望向陆岁淮,“你们可真不愧是兄妹俩。” “所以我才想请你来景国公府,一来你有了安身之所,二来可以教我妹妹读书。”陆岁淮言归正传,正色道,“你当年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而且你管起人的架势,我可是见识过的,相信你一定能管住我妹妹。” “好,那便麻烦你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没必要继续推脱下去了。 “是我麻烦你才对。”他的神色微微舒展开来,“等你见到那个小丫头就知道了,她可不是那么好管的。” 在回景国公府的马车上,甘黎温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不管怎么说,这回都谢谢你了,你还是同当年一般,讲义气,重情义。” “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陆岁淮的重点总是抓的很偏,“你以前总是说我幼稚,莽撞。” 确实如此,在他带着些许自嘲的注视中,甘黎再一次晃了神。 说起来陆岁淮还要比自己大上两岁呢,可那时候偏偏不是个沉稳的性子。 而自己却又总是喜欢装成小大人的模样,说他幼稚又莽撞。 现下想起来,只觉得冒失的不是他陆岁淮,而是自己。 从前她与陆岁淮之间闹过的矛盾数不胜数,这么看来,他也都记得了。 不知他现在还是否埋怨曾经的自己,可如今自己需得亲近他,取信于他,还是希望他莫要再记着从前的那些不愉快才好。 “以前我性子太强,总是嘴上不饶人,张口就是些伤人的话。”甘黎的眸光幽深了几分,想了想,缓缓开口道,“是我不好,还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方才开玩笑的。”眼见她当了真,陆岁淮也敛起了笑意,“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总是喜欢捉弄你,惹你生气,你对我印象不好也实属正常,该觉得抱歉的人是我。” 甘黎垂下眼帘,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以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陆岁淮轻声说:“甘黎,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朋友的。” 对上他的目光,甘黎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车外马夫的声音:“公子,到了。” 从马车上下来,天色已然黑了,只剩点点星光在熠熠生辉。 门口摆着两座精雕细刻的狮子石像,玉石铺的台阶上雕凿出各色花纹,两盏赤色的吊灯垂在府邸的牌匾旁,黑色的牌匾上写着“景国公府”四个烫金大字,气势夺人。 望着眼前的朱楼雕栏,不知怎地,无数次于甘黎梦中出现的太傅府恍惚间又呈现在了眼前。 她怀着复杂的心绪,一言不发地跟着陆岁淮走了进去。 “先去沉璧斋拜见一下我父亲吧,还是要同他知会一声的。”陆岁淮侧头看向她。 甘黎点点头。 景国公陆衍名声远扬,她在幼时便有所耳闻。 陆衍在当今皇帝尚是郡王时便追随于他,又和当今皇帝一同平了燕赤之乱。 当今皇帝登基后,封他为镇国将军,多次派他平定边境,战役众多却鲜有败绩,可谓是战功赫赫,令人佩服。 而这陆衍也是位奇人,战乱平定,国家安稳后,便主动将手中的兵权交还给了皇帝,并辞去了镇国将军之职,请求携妻返乡。 皇帝收了兵权,却未允他返乡,封他为景国公,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 然而这景国公也只占个名号,就如同现在的景国公府,虽富贵滔天,却并无实权。 不过陆衍到底是皇帝的亲信,也无人敢怠慢。 少时从爹爹那听闻陆衍的事情时,甘黎便觉得景国公是位通透之人。 自古功高震主遭皇帝忌惮 3. 不堪 [] 棠月阁内清光明亮,陈色倒也干净清新,摆件物品虽不多,但该有的也都有了。 坐在铜镜前,她将发上的山茶花簪摘了下来,被挽起的乌发散落开来,似是黑色锦缎。 簪上的山茶花由芙蓉玉细细雕刻而成,栩栩如生。 与花簪明丽外表不相符的是,那朵好看的山茶花旋转一圈后便可摘下,露出的竟是锋利刀刃。 这是傅子策前些日子赠与她的。 他说:“可用来防身。” 今日与陆岁淮重逢,分明是谋划里的一步,却又仿若是一场梦。 再见到几年未见的故人时,甘黎还是忍不住感到恍惚。 却又觉得,比起今日的重逢,自己这难以言说的五年,更像是一场她所不愿意承认接受的梦。 她时常盼着自己能从这噩梦中醒来,再睁眼时,父母仍在身边,一切都还尚未发生。 曾几何时,甘黎也是名门闺秀,也曾受众星捧月,被娇生惯养着长大,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她是家中独女,父亲甘昱曾是当朝太傅。 在她过去的记忆里,甘府一向是风光无限的。 父母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对她更是关怀备至,才养成了她骄纵任性的性子。 在家中受父母宠爱,在书院得先生赏识,虽无兄弟姐妹陪伴,却有知她懂她的好朋友一同前行。 甘黎曾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最幸运之人。 可一切的美好在她十二岁生辰前的一个夏日被打破了。 那是景永十八年,太子傅子典因贪污受贿被皇帝废黜。 傅子典是嫡长子,皇帝在未登基时便有了这个儿子。 皇后早逝,皇帝在这个长子身上倾注了不少心血。 虽知他不是帝王之才,但还是立了他为太子。 皇帝也知道傅子典不成器,平日里德行有亏,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不断敲打。 当御史台奏上弹劾太子行贿的折子时,皇帝怒火攻心,万万没想到逆子竟敢这般胆大妄为、徇私枉法,这太子不废是不行了。 废太子之案所牵涉的朝臣众多,皇帝在震怒之下,将相关之人全关押进了诏狱。 当时朝中可谓人心惶惶,唯恐下一个进诏狱的就是自己。 而甘昱作为太子之师,整个甘府亦受到牵连。 “教不严,师之过”。 甘昱觉得傅子典有此般行径是自己疏于教导所致,愧疚难当,自觉有负皇恩浩荡,无颜面对天子,未侯皇帝发落,便于狱中自尽了。 夫人性情刚烈,闻此消息,在悲痛欲绝之下也随他而去。 明明就在几日前,甘府上下还在准备操办甘黎的十二岁生辰宴。 而现在,她却在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谷底,失去了父母的庇佑,成了一个罪臣之女,被充作艺妓,发配至扬州青楼。 世道似乎就是这样的无常,天堂与地狱,极乐与极悲,只在一瞬之间便相互转换。 而受到捉弄的人却尚且来不及道一声命运的不公,便被继续推着向前走了。 甘黎尚未从失去双亲的巨大悲痛中走出来,便不得不意识到了自己今后的艰难处境。 从饱读诗书的贵女沦为供人消遣的艺妓,甘黎的傲气在那一年被磨平,而其中苦楚,唯有她自己知晓。 初至月上梢时,是学些歌舞表演,练舞时,稍有动作错误,板子便会降落。 但这于甘黎而言也能忍受。 却没想到半年后,月上梢的老鸨刘妈妈竟劝她接客。 “刘妈妈,艺妓不是不用接客的吗?”甘黎惊道,“更何况我还未满十三岁。” “小黎啊,你有所不知,咱们扬州有名的富商王老爷看上你了!”刘妈妈喜道,“这位王老爷就喜欢年纪小些的姑娘,你若在那事上让王老爷满意了,他说不准为你赎身,迎你入府做妾室呢!那于你而言可是天大的福分啊!” 是吗?这福分,她可要不得。 “多谢刘妈妈的好意。”甘黎惨笑道,“只是我没有这个福气,此事还是作罢吧。” 那次拒绝后,刘妈妈仍来劝说过好几回,她都没有答应。 最后一回来劝的时候,见甘黎仍是拒绝的意思,刘妈妈动了大怒,用藤鞭狠狠在她身上抽了几十下。 几十下鞭子,抽的她皮开肉绽,却还是一声不吭。 刘妈妈估摸着她撑不住了,放下了藤鞭,看着她被血染红的浅色衣裙,摇头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倔呢?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要,偏要自讨苦吃。” 后来刘妈妈又给她送来了涂抹的药膏。 “小黎,那件事便过去了,你既不愿意就算了吧!只是这药你需日日抹在伤口处,别落下一身疤痕,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的。”刘妈妈对她说道,“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吧。” 甘黎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这顿鞭子挨的也算是值了。 但她却并没有涂刘妈妈送来的药。 留着这一身疤痕也好,所谓的男人的喜欢,于眼下的她而言,不过是洪水猛兽罢了,她不想要,也不稀罕。 甘黎在榻上躺了一周,伤口方开始结疤,好在是冬日,伤口并没有发炎。 “小黎,伤已经好了?”一日跳完舞回房间后,刘妈妈问她。 见她点头,刘妈妈笑道:“前些日子委屈你了,今日舞跳的不错,这杯牛乳是奖给你的。” “谢谢刘妈妈。”甘黎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 自家中出事后,她便再未喝过从前喜欢的牛乳了。 见甘黎喝下那杯牛乳,刘妈妈脸上的笑意更甚。 “王老爷,好了,进来吧!” 甘黎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大腹便便的男人推门而入。 “王老爷,那我走了,事情成了可得好好谢谢我啊。”刘妈妈一面说着,一面带上了房间的门。 “小美人,我来了!”那王老爷春风满面,肉堆在脸上,冲甘黎笑着。 “别过来!”甘黎的下意识动作便是跑,却悲哀的发现自己身子软软的,压根使不上什么力气。 “牛乳里加了东西!”她恨声道。 “是啊,可你发现的已经迟了。”王老爷更加得意地笑了起来,凑近了她,“我也不想这样做的,一会儿在床上你动不了,我也好生无趣啊,只可惜你太犟了,不得不出此下策。” “王……王老爷,我身上有许多疤痕,难看的很,你看了肯定会恶心的!”甘黎颤声道。 王老爷充耳未闻,心急如焚地去脱她的衣裳,看见她白腻肌肤上已然结痂的鞭痕,笑道:“小美人可真有情趣啊,不愧是月上梢教出来的。” 甘黎只觉得整个人在此刻要崩溃了,又想到此处是青楼,即使自己呼救,也无济于事。 她无助极了,这半年来强撑着的坚强在此刻悉数瓦解,哭了起来。 顷刻间,门被人推开。 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王老爷已被人拎起,重重地摔在了一旁。 “你!你是何人 4. 一样 [] “我来扬州处理一些事情。” 傅子策似是心里清楚甘黎想问些什么,又道:“甘大人之事,我甚感惋惜,我素来敬佩甘大人为官刚正,博学多才,不想竟因他人之过无辜受累,还祸及子女。” 言至此时,他微微叹了口气。 甘黎忍不住红了眼眶,心中泛起酸楚,又生怕自己在傅子策面前失态,有些仓促地低下了头。 这是她家中出事后,头一回听到旁人以悲悯叹惋的语气同她提及她的父亲。 “父皇那时正处在气头上,废太子一案又牵扯甚广,我亦无法为甘大人求情辩解几句,谁知后来……” 傅子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靠在榻上垂着眼帘的甘黎。 她喉间一哽,心底的苦涩难以抑制。 “后来听闻甘大人的独女去了扬州,我便想着看能不能帮衬一把,只是前些日子事情诸多,便耽搁了,这回正巧来扬州处理一些事情,就打算顺道过来为你赎身,也算是为甘大人尽一些心意。” 他坐在榻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滞了片刻,接着说道。 “我昨日去月上梢的时候,问那嬷嬷你在哪儿,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话,我将支票拿出来,同她说赎身的事,她才告诉我……还好我来的不算太晚。” “二殿下,真的谢谢你。”甘黎努力压下心底的难受,抬头望向他,声音却忍不住微微哽咽,“若不是你,想必我……” 她只觉得喉头隐隐发酸,涨的难受,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索性阖上了眼眸,不愿再回想。 “甘姑娘若是心中难过,不妨痛快的哭一场。” 傅子策看着她惨淡的面色,凝了凝眉心,放轻了声音道。 “我没事的,事情都过去了。”甘黎唇畔扯出了一抹笑,摇了摇头,“二殿下不必宽慰我。” “甘姑娘何须在我这儿强撑着,姑娘的丧亲之痛,失意之苦,我少时也都尝过其中滋味。” 他默然片刻,再次开口道。 “我七岁那年,母亲逝世时,我亦是悲痛的难以自禁,我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冷去,变得毫无生气,却无能为力,无论我怎么哭闹,却再也无法把她唤醒。” 听着傅子策不疾不徐的声音,甘黎的神色微微凝住,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我母亲原本是林苑清扫的宫女,父皇一日晚上醉酒后,在林苑散心,碰巧遇到了我母亲,荒唐一夜,便有了我。” 傅子策自嘲般的轻笑出声,眸中却全然是冷意,抬眼对上甘黎讶异的目光,随口问道:“你不知道?” “我对宫闱之事一向了解甚少。”甘黎轻声道。 她过去并不太了解后宫的事情,只知道当今皇帝后妃鲜少,子嗣也并不多。 甘黎正在纠结要不要问一句“后来呢”,便听到傅子策低沉的声音。 “父皇那夜一过便将此事抛却了脑后,直至母亲发觉怀上了我,去承乾殿门口求见他。父皇子嗣少,所以他虽不喜我的母亲,却仍在母亲怀孕后封了她为美人,可在母亲生产前,他从未去看过她一眼。” “母亲生下我后位置亦未得到晋升,后来又不知因何事触怒了父皇,被他禁足于寝宫,我母亲出身寒微,无家族撑腰,在宫中本就步履维艰,在那之后,更可谓是雪上加霜。那些宫人们惯来捧高踩低、见风使舵,缩减我们的衣食用度不说,还在冬日里克扣我们的炭火……母亲生下我后本就身体抱恙,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甘黎看着眼前的人用平静的声音叙述自己的伤痛,似乎那不是他的过往,而是旁人的故事。 她觉得心中微微松动,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的神色分明是平淡的,可她又分明能够感觉到他此刻心里的难过。 “扬州是我母亲的故乡,我幼时她曾多次同我提起这里,说这儿风景养人,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同我说过,她还是宫女时,最大的念想便是年满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可以回到扬州,可最终还是在冷寂的深宫里郁郁而终。” 说到此时,傅子策的眸中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恨意。 世事无常,事与愿违,世间之事似乎总是如此。 都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或许这样才是人生的常态吧。 甘黎缓缓叹了口气,轻声唤他:“殿下,都过去了,你母亲在天之灵也必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而且,你母亲若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她必然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是么?”傅子策听到此言,却恍惚了一瞬,低声道,“她真的会为现在的我感到欣慰吗?” “当然了。”她连忙道,“京城中谁人不知二殿下贤德仁善,殿下是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我相信,你母亲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傅子策面上的恍惚之色早已褪去,唇角掠过一缕浅浅的笑意。 “我今日同你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你,不是让你来宽慰我的。” 甘黎微微怔住,却又听到他清冷的声音。 “是啊,你说得对,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转过身,望向窗外的景色,“后来我便在扬州办了这处宅院,也算是为母亲留个念想吧。” 她的目光随着傅子策一同移向窗外。 深冬里,景色已然枯败,枯树随着阵阵寒风摇曳着枝丫,庭院里栽的几盆山茶花此时正含着花苞,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的身影凝然不动,宛如松竹般清冷。 甘黎却不知怎地,从他的背影里察觉出几分落寞与脆弱。 “殿下和我,原来是一样的人。” 不知不觉中,她竟将心中想法喃喃而出。 一样的为自己的伤痛缀上了一层坚韧的、不懈的外壳,内里却依旧不堪一击。 “嗯?” 听到她的声音,傅子策回头望向她,面上有一瞬的失神,似是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没 5. 野心 [] 跟随傅子策回到京城后,甘黎被他安排住在了润青坊,那是一处稍微有些偏僻的宅院。 令甘黎意想不到的是,润青坊里除了她,还住着不少姿色美艳的女子。 甘黎被傅子策的心腹暗卫禹成带着走进润青坊时,神色一凝,心中讶异极了。 傅子策今年刚满十八岁,虽未及冠,未封王位,也尚未迎娶皇妃,但因近些年来颇得圣心,特许他在宫外住着府邸。 听闻傅子策的府上并无姬妾,京城里头皆传他不好女色。 在扬州相遇时,甘黎也觉得传言不虚,傅子策确确实实是一位翩翩君子,似谪仙般不可亵渎。 本以为清冷温润、不近女色的二殿下竟在这儿养着这么多美人,甘黎自是觉得难以置信。 那他把自己也安排在这里,莫不是…… 院落里,一名容貌明艳动人的女子走过来,看到甘黎的面色,知道她是误会了,笑了起来。 “小妹妹,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姐妹们都只不过是殿下的手下,听从殿下的调遣。” 甘黎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暗暗骂自己方才怎么又想歪了,二殿下怎么可能是那样不正经的人。 但嘴上却道:“不是不是,是我方才看到姐姐你,觉得貌若天仙,一下子看的呆了。” 女子倒也没戳破,而是含笑道:“小妹妹年纪不大,嘴倒是很甜,我叫云盼,你叫什么?” “我叫甘黎,黎明的黎。”甘黎轻声道。 云盼瞧着不到二十,最多十八九岁的样子,也没比她大多少啊。 不过甘黎方才所言也并不算违心。 云盼确实生的极其妩媚,笑起来更是美艳绝伦,摄人心魄。 无论是做太傅千金的时候,还是在月上梢,甘黎见过的美人都并不在少数。 但最令她惊艳的难以忘怀的,也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她过去在逾明书院交到的朋友,宣业侯府的嫡女钟清和,另一个便是眼前的云盼。 “要不要跟我比一回?我不用剑。” 说着,云盼将身侧的剑放置在地上。 甘黎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云盼是要和自己比武,连连摆手道:“云盼姐,我还不会武功。” “好吧,那咱们日后再比试便是。” 云盼看起来倒是有几分遗憾。 “你既然被殿下安排来了润青坊,那今后肯定也是要习武的,你别看我们姐妹们都是姑娘家,但在功夫上可也不比远腾台的人差了多少。” 云盼弯腰拾起刚刚放在地上的剑,同甘黎说着。 “远腾台?”甘黎心下疑惑,重复道。 以云盼的口吻,远腾台里头似乎不缺武功高强之人,可她从前在京城时,从未听闻过远腾台,不知这是个什么地方。 “你以后就知道了。”云盼却没接着说下去。 甘黎确实在不久后就知道了远腾台这个地方。 傅子策在那儿养了一支私兵暗卫,人数虽算不得多,却贵在精,里头全是一等一的高手。 听润青坊的姐妹们说,远腾台的人,个个都有以一敌十的本事。 远腾台和润青坊,看似毫不相关的两个地方,却都有着一条密道,直通傅子策的府邸。 在这五年里,作为自己人,甘黎也见识到了傅子策的野心与狠戾。 她曾目睹过傅子策亲自审讯背叛者,在一间狭窄的屋子里。 那可怖的气氛她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 被绳子拴起来的那个男人她之前见过不止一次。 那个人以前常常跟在傅子策身旁,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他的心腹。 平日里身强力壮的七尺男儿,此刻却在自己眼前被酷刑折磨的不成人样,衣裳被打的破破烂烂,上面布满了血污。 那个人一动也不动,瘫在那里,似一块烂肉,痛苦地呻.吟着,真可谓是生不如死,令人不寒而栗。 傅子策只让她站在一旁端着刑具听候吩咐,她便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更不敢去看眼前的惨状,只是在旁边低着头,看着那人的血流到自己的脚下,听着那人痛苦的嘶哑低吼。 约莫审讯了两个多时辰,傅子策才大发善心,用匕首给了那人一个痛快。 是了,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反倒成了一种解脱。 “怎么?害怕了?” 傅子策一面擦拭着匕首上的血,一面漫不经心地问甘黎。 他面色平静,声音温和,与往常无异,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甘黎不禁愣了愣,心想刚才那场面搁谁不害怕啊。 口中却道:“回殿下,没,没有。” “第一次见杀人?”他随口问道。 “嗯……”她迟疑着应道。 “难怪。” 傅子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将擦拭干净的匕首收进怀里。 “今后这样的场面可不会少,说不准你以后也要亲自动手杀人,所以啊,你还是早些习惯为好。” “是。”甘黎应道。 “他跟随了我多年,我待他亦是不薄,却不成想竟为了名相识不过几个月的女子便背叛于我,才落得如此下场。” 说着,傅子策侧头望向甘黎。 “太过感情用事,为了所谓的男女之情,便背叛对自己恩情如山的主子,阿黎你说,此举,是不是太愚蠢了?害人害己。” 此时除了“是”,甘黎也不敢再回旁的话。 傅子策这个人,远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狠。 甘黎心里明白,他让自己过来看,再旁敲侧击地说些这样的话,不过是杀鸡儆猴,想让自己切莫要同那人一般背叛于他,否则下场亦不会比那人好多少 至于提到男女之情,甘黎也约莫清楚他的意思。 润青坊与远腾台不同,里面的女子多半是傅子策为了拉拢朝臣或是收集情报所准备的。 也有的,是傅子策精心准备的美人刀,用来对付一些只能除掉的人。 以美色.诱人,获取信任,刀刀致命。 这便是傅子策让她们平日习武之所在。 润青坊的女子在执行任务时,最大的忌讳便是动了感情,一旦对执行任务的对象交付了真心,便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痛苦的唯有自己。 甘黎曾看着身边不少润青坊的女子们被傅子策安排走,以美色与武功的差异去分别执行不同的任务。 有的女子走后,再未回过润青坊。 也有的女子成功执行完一个任务后还会回来,只不过等待着她的是下一个未知的任务。 甘黎知道,她自己肯定也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可是傅子策曾同她说:“阿黎,你和她们不一样的。” 傅子策对她,确实是有些 6. 筹谋 [] 夏至已过,虽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昨日方歇,仍是湿热难消。 阴雨天,衣裳放在屋内也是难免泛潮。 趁着这日骄阳高照,甘黎洗过衣裳后,又将屋内泛潮的衣裙和被褥抱去庭院后头晒了晒。 回屋后,她见到坐在自己房内藤椅上的傅子策,面上一惊,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会过来。 “殿下过来了?” 压住心中的惊异,甘黎将手中的木盆随手搁在地上,行了一礼,问道。 傅子策应了一声,随意地挥了挥手。 “不必多礼,坐吧。” 她看着屋内仅有的一把藤椅,思忖片刻,坐在了傅子策对面的榻上。 “你来润青坊也有五年了吧?”傅子策忽地问道。 “回殿下,是四年半,快五年了。” 听着他没头没尾的问话,甘黎微微一怔,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嗯”了一声,又问道:“快到你的生辰了吧?我记得好像是在夏天。” “殿下,还有将近一个月。”甘黎轻声回道。 不过,她早就不过生辰了。 爹娘走在她十二岁生辰的三日前,自那以后,过生辰这件事于她而言好像也失去了吸引力。 只是后来到了润青坊,云盼总是执拗地要在她生辰当天为她下厨做一碗面条,说这是过生辰的规矩。 但云盼在一年多前也离开了润青坊。 “我为你提前准备了一份生辰礼物,不知你可还喜欢?” 他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温声道。 甘黎越发觉得傅子策今日有些不太寻常,自己前几年的生辰,他也从未给自己备过礼物啊。 她的神色,在看到傅子策从怀里拿出一根发簪递给自己时凝住了。 那是一根被藕粉色的温玉雕刻而成的山茶花簪,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看着粉白色的山茶花簪,不知怎地,甘黎忽然想起了在傅子策扬州的宅院里,也种着不少山茶花,粉白相交,随风摇曳的样子,很漂亮。 傅子策今日忽然来润青坊找自己,难不成就是为了送这根山茶花簪? 他知不知道,男子送女子发簪意味着什么。 甘黎抿着唇,迟疑着没有去接。 “阿黎,收下吧。”见她犹豫,傅子策蹙了蹙眉,解释道,“这根发簪可用来防身。” 说着,他将那朵由粉玉刻成的精美的山茶花旋转了一周,摘了下来,把露出的尖细利刃展示给甘黎看。 “这样精美的簪子竟还有这般用途。” 看着被山茶花藏住的锋利刀刃,甘黎一愣。 “你喜欢就好。”傅子策将山茶花重新安了回去,递给了她,“其实送你这根发簪是想让你用来防身的,你别小瞧了这刀刃,它能在必要之时助你一臂之力。” “那甘黎就谢过殿下的好意了。”她从他手中接过,又忍不住笑着问道,“不过殿下,我如今有武功在身,佩剑也常别在腰间,何至于用这簪子来防身啊?” 傅子策静默了半晌,敛去了面上的笑意。 “阿黎,你日后若进了景国公府,还是莫要暴露会武功一事,佩剑自是也不能带着的。” 闻言,甘黎将山茶花簪轻轻放在桌案上,抬眸望向他。 “殿下何意?” “阿黎,你向来聪慧,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的。”他说。 甘黎没有说话。 她确实明白傅子策的意思。 毕竟跟随在他身边也好几年了,有时候一些话,没必要说的太过清楚。 虽说傅子策一向待她不错,这几年来也未让她同润青坊的其他女子一般去执行什么难办的任务,但她还是要拎清楚自己的身份。 傅子策是她的主子,更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 他从月上梢为她赎身,帮她调养身体,教她习武,还给了她定身之所,已经是仁慈义尽。 而眼下,大抵便真正到了自己要偿还恩情的时候了。 良久后,甘黎开口道:“殿下的意思是,要用属下去拉拢景国公吗?” 甘黎知道,这些年来,傅子策一直在暗中拉拢朝臣,培养自己的势力。 他现在已经不仅是二皇子了,还是大祁的翊王。 加冠那年,皇帝封了他为郡王,享尽风光。 但她清楚,傅子策的野心不止于此。 他培养自己在朝中的势力,暗中训练私兵,远腾台,润青坊……都只不过是为了离那个位置更近一点。 然而,甘黎想不明白的是,傅子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当年的太子傅子典已然被废,被贬为庶人,听闻后来还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变得有些疯癫,对傅子策已无半点威胁。 皇帝子嗣本就少,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里头便只剩下傅子策和三皇子傅子显。 但傅子显今年才刚满十岁,尚且还是个孩童,于傅子策而言,应该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合适的皇子便只傅子策一人,不少朝臣看出了这一点,早就开始有意无意和翊王府示好。 至少依目前形式看来,皇帝立傅子策为太子,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因此,甘黎不懂,傅子策完全没有必要费尽心思去做这么多。 “不。”傅子策轻笑出声,“我拉拢景国公也无用。” 也是,景国公陆衍是何等人物,盛年时便向皇帝辞去镇国将军的高位,请求返乡的一个人,又怎会在如今参与党争之事? 不等甘黎再想,便听傅子策道:“阿黎,我是想让你接近景国公的儿子,陆岁淮。” 陆岁淮? 甘黎怔住,方才提到景国公陆衍,她竟没想起来陆岁淮。 这几年,她一直让自己尽量不要去回想过去当名门贵女时发生的事情,以免徒增伤悲。 而眼下听到这个过去熟悉的名字时,她才猛然发现,五年了,她竟险些忘了那个曾经的冤家。 忆起旧日和他在逾明书院整日为了一点小事吵来吵去的时光,忽然发现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而现下想起他,也早就没了以前的咬牙切齿,而是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复杂心绪。 她低下头,不想让傅子策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波动。 “阿黎,我知道你们认识。”傅子策望着她,语气平淡道,“陆岁淮早就不是以前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了,他现在很受父皇器重。” “那殿下是想让我接近陆公子,拉拢他?”甘黎问道。 “不是拉拢。”傅子策望了一眼窗外,压低了声音,“是想查清楚陆岁淮的身世。” “殿下?” 甘黎有些愕然,他的意思是,陆岁淮并非景国公夫妇之子? “我怀疑陆岁淮是父皇的 7. 读书 [] 景国公府的棠月阁内,甘黎褪去了鞋袜,着里衣倚在软榻上。 今日之事,竟是意料之外的顺利。 入景国公府的大门,可是要比她原先想象的要简单上许多。 陆岁淮重情重义,丝毫不计较与她昔日的“仇怨”,见她落魄,便帮扶了她一把。 这于他而言虽说只是举手之劳,但自己接近他毕竟也只为了算计和筹谋。 甘黎心里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其实关于陆岁淮的身世,甘黎倒并不是很怀疑。 过去景国公夫妇对陆岁淮的疼爱与纵容,她皆看在眼里。 但那日傅子策同她所说的话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甘黎仍是觉得,这件事实在是过于荒谬了。 她虽不大相信,但傅子策已起了疑心,既这样安排了,自己便只得先为他查清陆岁淮的身世,也好消去他的疑虑。 许是因为傅子策的那番话,她今日瞧着陆衍与陆岁淮相处,倒也觉得压抑古怪了。 罢了罢了,今后时日还长,找着机会再试探一下陆岁淮吧。 这么想着,甘黎灭了灯,躺下歇息了。 次日辰时,朝晖透过窗格洒下,甘黎穿好衣裳,开始洗漱。 因为心底压着事,周边环境又太过陌生,她昨夜睡的并不安稳。 她坐在铜镜前梳妆时,却忽然听见了叩门的声音,便随意将乌发用发簪挽起,快步去开门。 见到门口立着的清秀姑娘时,甘黎微微愣住。 “奴婢丹南,见过甘姑娘。”丹南屈身向她行了一礼,“陆公子让奴婢今后来服侍姑娘。” “丹南姑娘不必客气。”甘黎拧了拧眉心,“我明白陆公子的一番好意,但我如今在景国公府暂住已是叨扰,不需要什么人来伺候的。” “公子说,知道甘姑娘不想麻烦别人,也知道姑娘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只安排了奴婢过来服侍。”丹南道,“姑娘初来府上,想必也是有诸多不便的地方,姑娘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奴婢的。” 看着丹南怯生生的眸子和她手上端着的膳食,甘黎轻声说:“先进来吧。” 丹南将膳食放在了屋内的檀木方桌上。 “姑娘还未用早膳吧?奴婢从膳房为姑娘带了些膳食过来。” “麻烦丹南姑娘了。”甘黎看着桌上的八宝莲子羹与小笼汤包,对丹南温声道。 “是奴婢应当做的。”丹南笑道,“姑娘直接唤奴婢名字就好了。” 甘黎先尝了一个鲜美多汁的小笼汤包,又喝了几口清甜可口的莲子羹。 这景国公府的膳食味道当真是不错。 “丹南,瞧着你年纪不大,是何时来景国公府的啊。”甘黎随意问道。 “奴婢是五岁那年来国公府的。”丹南回道。 “我初来景国公府,确实对府上的事宜也不太了解,怕今后在行事上出了差错。”甘黎微微试探道,“你可方便同我讲一讲府上的事情?” 丹南思忖片刻,道:“老爷和夫人宅心仁厚,都是极好相处的,府上也没有什么早晚请安的规矩,姑娘不必担心。只是夫人这些年身子骨不大好,一直在静养……” “陆夫人的身子不好?”甘黎蹙眉,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 “夫人在生公子的时候便亏损了身子,后来又生了小姐,身子便不太好了。”丹南的神色染上了些许难过,“姑娘是不知道,夫人心善温柔,平日里更是体恤关照我们这些下人,夫人真的是特别好的人。” “奴婢幼时在京城街上卖身葬父,夫人那会还怀着小姐,见奴婢可怜,为奴婢安葬了父亲,却不肯要奴婢的卖身契,后来是看奴婢实在无处可去,才将奴婢带回了府上,混口饭吃。府上大多都是家生子,奴婢也是运气好,才能有机会来景国公府伺候。” 丹南叹道。 甘黎闻言也是叹息,安慰她道:“陆夫人是好人,积德行善,相信她不日定能将身子养好的。” “那你先前是伺候夫人的?”甘黎岔开话题道。 “奴婢在夫人那伺候过几年,后来又被安排去小姐的芳宁轩伺候了。” “你先前伺候过陆小姐?”甘黎想起陆沅以后便也算是自己的学生了,“那还要麻烦你同我说说陆小姐的喜好,今后我也好做她的老师。” “小姐是老爷和夫人的老来女,自小娇宠了些。小姐性子虽顽皮,喜欢捉弄人,但心地纯善,只是不爱读书罢了。”丹南也笑了起来,“至于喜好嘛,小姐喜欢吃糖,还爱看些话本,平日里最喜欢和人聊天。” 甘黎点点头,想起昨日陆岁淮同自己说,陆沅吓走了几个教书先生的事,心有余悸。 “听陆公子说,陆小姐吓走了好几个教书先生,可是真的?” 丹南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道:“是真的,但公子说了,小姐若是欺负了姑娘,他肯定会帮姑娘教育回来的。” 甘黎眉眼微扬,想起昨晚陆岁淮对陆沅无可奈何的样子,并不相信他能有本事管住自己的妹妹。 “公子说,今日姑娘便可去芳宁轩,不急着讲学,先让姑娘和小姐熟悉一下。” 丹南想起了陆岁淮的嘱咐,对甘黎道。 “今日上午吗?”甘黎问道。 “小姐一般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公子让姑娘巳时后再去芳宁轩,他下了朝便过来。” 丹南回道。 甘黎点头,应了声好,让丹南去准备一些陆沅平日爱吃的糖。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甘黎便揣了些糖在怀里,去了芳宁轩。 她到芳宁轩时,陆沅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石桌子下大口地吃着酱肘子。 “甘黎姐姐来了?” 看到走过来的甘黎,陆沅将最后一块肘子肉塞进嘴里,用手绢胡乱擦拭了下嘴角。 甘黎应了声,坐在了陆沅旁边的椅子上,心里隐隐有些忐忑。 不知道陆沅过一会儿会使用什么招数来对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招架得住。 “陆小姐的早膳是酱肘子?”甘黎看着桌上已然空了的瓷盘,问。 “是啊,我早上起不来,索性早膳和午膳一块吃了。”陆沅笑道,“可惜甘黎姐姐来的不巧,不然也留一点给你尝尝,味道可好了。” 甘黎笑笑,将准备好的饴糖递给陆沅。 “我为陆小姐带了些糖过来,不知道陆小姐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谢谢姐姐!”看到饴糖,陆沅顿时眉开眼笑,毫不客气地接过去收了起来,“甘黎姐姐也别总是叫我陆小姐,和我哥一样叫我小沅就好啦。” “好。”甘黎点头,心中倒是有几分意外,陆沅竟没给自己下马威。 “甘黎姐姐,我哥肯定跟你说了我接连吓走好几个教书先生的事吧?” 陆沅塞了一颗糖在嘴里,问道。 “确实是说了。”甘黎诚实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们吓走的?”陆沅继续问她。 “嗯?”甘黎挑眉看了看她。 见甘黎感了兴趣,陆沅便开始滔滔不绝了。 “我的第一个教书先生,比我爹年轻一些,但比我爹古板多了。他来书房给我上课,我躲在书柜后头,将头发散在脸前面,穿着白色的衣裙,让小厮悄悄关了灯,吓了他一跳,我再趁他不注意走到他身后,他一回头,直接被我吓瘫在了地上,后来他就再也没来过了。” “但很快我爹又给我找了先生,这回是个二十来岁的书生,满口都是之乎者也,听的我快烦死了。但一个招数不能使两回啊,不过得亏我看的话本多,一次他要走的时候,我就喊住他,说要告诉他秘密,然后我就趴在他耳朵旁跟他说,我喜欢他,想嫁给他。” “姐姐,你猜怎么着?他被我吓的够呛,赶紧跑去跟我爹讲,说他以后恐怕不能担任我的先生了,让我爹另请高明。” “我爹立马就知道肯定是我使坏了,给我狠狠骂了一通,但他还是不死心,给我请了第三个教书先生。” 陆沅神采奕奕地说着她的“光辉史”。 “这次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看他年纪大,我都不忍心吓他了,怕给他吓出病来。耐着性子听了几日,实在听不进去,太枯燥了。有回他让我看书,自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我没按捺住,趁他睡着拿笔在他脸上画了个王八……他醒来后气的吹胡子瞪眼的,我爹好说歹说,也不肯继续当我的先生了。” “我爹实在是拿我没办法了,看我这副德行,也不敢继续给我请先生了,就随我去了。” 陆沅说着,稚嫩的脸上带了几分得意的笑意。 甘黎也忍俊不禁,陆岁淮说的没错,他的这个妹妹,比起他当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确实担得起他昨日说的“混世魔王”这个词。 又转念一想,陆衍那样通透冷静的人,当年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在朝中亦是传奇人物,在家中竟也会被自己顽皮的女儿气的无可奈何,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甘黎姐姐,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吓你嘛?” 看甘黎笑了,陆沅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