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殊色》 1. 失踪 [] 大雍昭和六年,冬月十五日,夜半,北风呼啸,雪花飞舞。 飞檐翘角下晕黄的宫灯左右摇摆,映照出一座座深红的宫殿,在漫天雪雾中,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如缥缈在九重云霄之上。 凤栖宫中烛火昏暗,鎏金錾花铜熏香炉中散发着袅袅沉香,翡翠珠帘后,金丝楠木雕花大床四周垂着鲛绡宝罗帐,四周缀着夜明珠,朦朦胧胧显出床上一个曲线玲珑的身影来。 大雍国主昭和帝南宫月,躺在茜红金线绣牡丹的软香枕上,发丝如瀑般散开,双目紧闭长睫颤动,秀眉蹙起,嫣红的檀口中呢喃出声。 睡梦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俯下身子,轻声哄着,温热的大手在她小腹上轻轻按揉。 那手所到之处灼热如焰,慢慢由小腹爬上了她腰脊,顺着腰线游走到前面,停在繁花描金的小衣上。 南宫月脚背弓起,蜷起双腿,扭着身子不让那人触碰。却被强势拥入一个挺阔的胸膛里。 耳边温热暧昧的呼吸声,一下钻进了南宫月的心里,像是一粒种子,生了根发了芽,在她体内肆意疯长,催生着她伸出纤纤玉臂,攀附上那人的脖颈,将胸膛贴得更紧,更密。 场景倏忽一转,眼前人身穿盔甲,他骑在一匹白色神驹上,眼神冰冷冷地望着城楼上的她。神驹嘶鸣一声,其后是黑压压的士兵,手持火把和泛着寒光的兵器,隔着高高的城墙,和宽阔的护城河遥遥和她对峙。 离得太远,南宫月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神情,不明白前一刻还在龙床上和她缠绵,这一刻却又兵戈相向。 擂鼓响起,那人挽弓搭箭,箭头对准了她,那锐利的眼神,俊逸的脸庞忽然清晰了起来。 赵宴礼? 没等到她说出口,那支羽箭呼啸着划破夜空,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驰来,一箭洞穿了她的左肩。 床帐一晃,南宫月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左肩还隐隐作痛,望着床帐上凤穿牡丹的花纹好一会儿,才从梦境中走了出来。 怎么会是赵宴礼? 她心有余悸,最近经常做梦,梦到和一个高大的男子做尽亲密之事,均无法看清他的脸,直到今夜才发现是摄政王赵宴礼。 赵宴礼是安南王王孙。安南王这个爵位是先祖赐给大雍唯一一位异姓王赵家的,历经几代,爵位传给了赵宴礼,也是南宫月的父亲孝贤帝,弥留之际给南宫月留下的辅政大臣,大雍名正言顺的摄政王。 可赵宴礼现下正亲率三十万大军驻扎北疆,攻打北越。她也已两年未见这位小王叔,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梦? 南宫月起身长长吁出一口气,慢慢平复了下来。出了一身汗,黏腻腻非常不舒服,小腹也一阵阵胀痛,算算时间,似来了月事。 正想喊紫桑进来伺候,忽听到外面一片哗然声,她伸手握紧了枕下的匕首。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内侍齐福的声音,不高不低,恰能让南宫月听到,“陛下,您醒醒……” “何事?”南宫月蹙起眉,看了一眼沙漏,丑时末。 “北疆急报,安南摄政王身边的内侍常风,求见陛下。” “快传。”南宫月起身,在殿外值夜的宫女紫桑立刻进来为她更衣。 常风从北疆到天都,跑死了两匹马,夜叩宫门求见昭和帝。 他双目泛红,目光呆滞,蓬头垢面颇为狼狈地跪在殿前,远远看到南宫月的一角红袍,眼中才有了一丝亮光,立刻匍匐在地,痛哭道:“陛下,王爷他失踪了。” 常风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半月前,王爷率军追击北越大王子,后遇暴雪失了踪迹。” 南宫月瞳孔微缩,梦境中赵宴礼搭弓射箭,锋利的箭镞对准她的一幕,忽然在眼前闪过…… 她稳了稳心神,看着兀自跪在地上痛哭的常风,掩下所有情绪,压低声音道:“起来回话,摄政王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细细道来。” 原来在半个月前,摄政王率军设计大败了北越大将摩多,重创了北越大王子耶律得恪,一度打到北越王庭外的凌渡关,却突遇暴雪,所带七万兵马失去了踪迹。 南宫月略一思忖,吩咐暗卫将常风带去重华宫,严加看管。嘱咐齐公公封锁消息,然后传信给尚书台,命其秘密收集近日北疆所有信报。 …… 等安排完,额头渗出了少许汗珠,凤栖宫中烧着地龙,热得她有点烦躁。 紫桑拧了热帕子上前为她擦汗,担忧地问:“陛下,这消息能瞒住吗?” “瞒不住也得瞒,能瞒一时是一时,寡人需要三日时间,希望能瞒过这三日。” 南宫月颓然地坐在暖榻上,靠在迎枕上沉思,殿内烛火昏黄,柔和地抚在她香娇玉嫩的脸庞上,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秀挺的琼鼻微皱起,嫣红的嘴唇轻轻抿着,似那下到凡间的神女。 “陛下,喝碗姜怡汤吧。”侍女汀兰近前,将红彤彤的汤碗端至面前。 “陛下每到这个时候,总是腹痛难忍,太医们为陛下调理了两年也不见好转,还是这碗姜怡汤管用些。”汀兰道。 紫桑和汀兰是南宫月身边两大贴身宫女,汀兰口齿伶俐,紫桑稳妥持重。 汀兰伺候南宫月用完姜怡汤,接过碗欲言又止道,“陛下,奴婢听说闺阁小姐月事时腹痛难忍,嫁人后,这小恙就可以不药而愈,奴婢也不明白,这是真的吗?” 闻言,南宫月忽然想到刚刚的梦境,那只大手在她小腹上游弋,灼热的触感,似能缓解腹痛。两年前的月圆之夜,她癸水初至腹痛难忍,摄政王就曾亲自用掌心为她揉抚过小腹。 想到这里她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想来是自己来了月事,腹痛起来才做了那样一个梦吧。 紫桑到底稳重一些,轻斥了汀兰一句,两人都没有成过亲,这种话委实不好说出口。 汀兰却不依,心直口快道:“陛下,奴婢哪里说错了,奴婢一心想着陛下,看着陛下每月受苦,奴婢也跟着心疼。如果成亲有用,陛下不妨试试,反正陛下以后也有一君两卿四选侍不是?” 大雍开国至今,并非她一个女帝,先祖创立之初,就是女帝即位,定下了一君两卿四选侍等后宫位分。一君就是一位凤君,位同皇后;两卿是两位侍卿,位同皇妃;四选侍,位同贵人美人等。 南宫月此时腹痛不止,唇色有些苍白,正烦闷之际,听得汀兰这番话,却轻轻蹙了眉。 她早已经及笄,关于她的婚事,最近更是被朝臣频频上疏,尤其是太皇太后代表的萧家,对凤君之位隐隐有势在必得之势。 她看了汀兰许久。 “怎么,寡人的婚事,你竟比寡人还要挂念?” “汀兰,你入宫多久了?” 汀兰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身请罪,口中连道不敢。 南宫月不再说话,靠在身后的迎枕上,抚着小腹,摆了摆手。 紫桑不敢明着求情,只思忖着陛下的心思,点了汀兰一句:“还不跪到殿外去,陛下看着碍眼。” 殿内地龙燃得很好,南宫月被暖得昏昏欲睡,只是常风带来的消息让她心中难安。 若摄政王埋骨雪山,各方诸侯,她的那些皇室宗亲们,恐会蠢蠢欲动,她手中无权,如何弹压? 若摄政王隐匿行藏,如梦境那般,兵临城下,逼她退位呢? 办事的暗卫很快回禀,甲胄即使是磕在木质的地板上,也发出重重的嗡鸣:“陛下,都已办妥当了。” “还有,太皇太后病重,连夜请了薛院判进宫。” 南宫月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很快又退下。 …… 太皇太后宫里来禀报消息的大太监远远瞧见汀兰跪在殿外,心头突地打了个颤。 待见到殿内一片寂静时,不知为何也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不敢像往常一般笑着对奏。 “启禀陛下,太皇太后病了。” 来报信的大太监腰又低了些。 南宫月深深看了大太监一眼,这究竟是她那人老成精的皇祖母施的障眼法,又或是真的病重呢? 这一年萧氏大大小小病了多次,满宫的宫人都习以为常,她却不敢,只能陪着演了一场又一场听话的、孝顺的、傀儡国君的戏码。 南宫月登时起身,伸手抹了抹眼睛,袍袖再度放下时,面上已是两行清泪,簌簌而下,端的是一副忧心孝顺模样。 “寡人这就去侍疾,这朝堂少了朕可以,少了皇祖母万万不能!” 她必须要亲自去给太皇太后“侍疾”,以免对方真的得到消息,那她梦中被赵晏礼射的那一箭,说不定就要变成真的了。 南宫月匆匆往宁寿宫走去,原本还空旷的内殿霎时如流水般涌出一群宫人,起撵的、拿外袍的、拿手炉的……林林总总,像群跟随蚁后的工蚁。 …… 宁寿宫灯火通明,内侍宫女进进出出不曾发出丁点响声,后殿帷幕后不时传出低低的咳嗽声。 南宫月被拦在松鹤延年的屏风前,太皇太后身边的张嬷嬷恭敬地向她行礼,道是太皇太后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不肯让南宫月入内探望。 南宫月怎会依她,不顾她的劝阻,硬是撩开了帘子,来到了太皇太后的病榻前。 大雍以仁孝行天下,先帝更是以孝贤为谥号,今日她若是听从劝阻不得近前,明日御史就敢上书骂她不孝。 太皇太后萧氏并非南宫月的嫡亲祖母,她本是皇祖父身边的贤妃,一生无所出,却慧眼独具抚育了父皇孝贤帝,才有了今日的荣耀。 “皇祖母,”她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哭腔,眉目中流露出担忧和不安。坐在榻前,自然地接过女史手中的药碗,拿汤匙熟练地搅动几下,试了试温度,才一勺一勺喂给太皇太后。 “儿臣怎么能不来亲奉汤药呢,儿臣盼着皇祖母快点好起来,这前朝后宫好多事,都离不得皇祖母,没有皇祖母坐镇,儿臣心里十分不安。” 南宫月一边喂药,一边观察太皇太后的气色。 太皇太后年过半百,披散着长发夹杂着银色发丝,脸色灰白,眼睛细长,一脸倦容。 如果不是微挑的长眉,和眼中流露出的锋利,绝对不会想到她就是那个扶持三朝帝王,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 萧氏清了清嗓子道:“陛下莫忧,前朝诸事不决可问计丞相和楚太傅,年关将至,诸事已了,并无甚大事。后宫诸事还让张嬷嬷统领协理,陛下且放心处理朝政就是。” “张嬷嬷是皇祖母身边最得力的人,宁寿宫眼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儿臣怎好再跟皇祖母抢人。儿臣之前提议的女官署,已经物色好了人选,都是各司选出来的拔尖人才,到时候就由她们打理后宫,皇祖母您就从旁帮儿臣看顾一些,可好?” 南宫月不等太皇太后张口,继续说道:“实在是儿臣愚钝,累皇祖母至今还替儿臣处理前朝后宫之事,皇祖母放心,儿臣定不负祖宗基业,和您的期望。” 太皇太后嘴角抖了抖,貌似无奈道: 2. 揉腹 [] 从宁寿宫出来,便到了卯时,风雪已停,亭台楼阁白雪皑皑,庭中花树一片银装素裹。 南宫月心事重重回到凤栖宫,换上冕服坐上步辇,前往太极殿早朝。 大雍五日一朝。 以往,南宫月坐在太极殿那把高高的龙椅上,背后有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右侧有摄政王辅政,左侧有丞相和御史大夫监国,大多时候没人询问她的意见,这六年来,她在朝上说的最多一句是“众卿平身”,其次是“容后再议”。 如今,太皇太后病重,摄政王在北疆失踪,她只能独自上朝,离她亲政是不是更近一步了? 穿过永安门,远远看到宣德殿门口站着几名侍中,纷纷向她行礼。几人中却独不见尚书令楚瑀的身影,先前她吩咐尚书台去查北疆的信报,必是他亲自去督办了。 她平时不上朝,朝臣的奏章谏议还是需要批阅的。因是女儿身,后宫不方便朝臣进出,所以选了中宫的宣德殿处理政事,渐渐形成前后朝制。前朝政令均由丞相预览,后递送至中朝尚书台,这才到宣德殿昭和帝的书案之上。 中宫和后宫隔着一道永安门,也不算乱了规矩。 中宫除了居中的宣德殿,左右还有东西两苑,西苑主要是藏书阁和侍中值守所居的配殿,东苑却只有一座重华宫,是摄政王赵宴礼在宫中的居所。 宫道上的积雪还在清扫,南宫月将这几日奏章的内容大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带着众人从侧门进了太极殿。 此时的太极殿上正嗡嗡地议论着北疆战事,南宫月示意内侍官噤声,站在侧殿静静地听着。 “北疆这场仗打了两年,不是已经将北越赶出凌渡关了吗?摄政王再不还朝,恐生变故。” “陛下当年是不该将兵符交出去,如今养虎为患……” 南宫月垂眸,犹记得父皇在病榻上嘱咐她,赵宴礼这个人智计无双,却心思深沉,前朝政务可放心交给他处理,万不可给他兵权,如交他兵权,须经她选凤君之后。 她将这话记在心里,可两年前北越犯境,烧杀掠夺,大雍子民不堪其扰。更甚者,北越王耶律老匹夫,竟然扬言南下娶她为王后,代她掌管大雍。 这等奇耻大辱,她焉能咽下,所以,当赵宴礼当众立下军令状,不灭北越不还朝的时候,她狠狠心动了。 北越和大雍是世仇,父皇正值盛年身体衰败,也皆因北越作祟,灭北越是她能告慰父皇在天之灵的唯一念想。 再有,她登基的第二年,北越示好摄政王赵宴礼,欲将北越公主嫁给他。朝臣们暗中将消息递进宫时,她想都没想直接去了安南王府,将已经挂上红绸的王府,砸了个稀巴烂,硬是搅黄了他的婚事。 联姻未成,北越自觉失了面子,恼羞成怒,开始不断滋扰北疆边境,这才有了耶律王的狂妄之言。 南宫月虽然想攻下北越,一雪前耻,可也谨记父皇的嘱托,万不能给赵宴礼兵权。朝议几日久决不下,朝中其他诸将也都身在要塞,调兵也有难度。 那夜,赵宴礼夜闯凤栖宫,待到天亮才走,走时拿走了兵符,立刻点兵奔赴北疆。 这夜过后,朝臣纷纷侧面,暗中揣测摄政王到底做了什么,打动了昭和帝,哄走了兵符。 这也是南宫月做过最后悔的事,她摸了摸胀痛的小腹,那夜是她初来癸水的日子,她惫懒在龙床上,赵宴礼闯进来,发现她的异样,吩咐煮了姜饴汤,一勺一勺喂给她,掌心轻揉她的小腹,缓解她的腹痛…… 或许是因那夜的月亮太圆,赵宴礼说的话太真,或许是那颗想要灭北越的心太过迫切,亦或是那一勺姜饴汤,那温热的大手,低声安抚的话语…… 她最终给了他兵符,约定了两年之期。 临行前,她说:“寡人信任小王叔,小王叔必不会食言对不对?” …… 这时,大殿上一声嗤笑,打断了南宫月的思绪,一人道:“摄政王惯会端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迷惑陛下。” “这话倒是不假,陛下尤喜貌美郎君,宣德殿的侍中个个姿貌不凡,那尚书令楚瑀品貌更甚……” 南宫月踮起脚朝那人看去,原来是一向看摄政王不顺眼的御史高思源。 齐公公听着不像话,想去斥责一番,被南宫月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整了整龙袍,忽然想到梦中摄政王那张面如冠玉惊为天人的脸,扭头看向身后“姿貌不凡”的侍中们,又瞧了一眼肥头大耳的高御史,她轻吸一口气,等她摄政,第一个收拾的就是碎嘴的高御史。 刚要抬脚进殿,听到一声高呼“丞相到”,大臣们立刻噤若寒蝉,躬身行礼。 萧丞相大步进殿,站到了朝臣最前面。 南宫月目光暗了暗,抬眸示意齐公公高声通传。 陛下驾到! 南宫月施施然走进了大殿,目光一扫,肃容坐在了龙椅上。 …… 大片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大殿里,金龙腾云的龙椅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父皇曾说,帝台上这张龙椅,其实坐着并不舒服,却不得不端出皇家气势正襟危坐,以彰显天子威仪,皇室风范。 南宫月一袭繁复庄重的龙袍,加上头上沉甸甸的冠冕,硬挺着纤细的腰肢,坐在这把金光灿灿的龙椅上,每每此刻,她都会想起父皇的这句话。 透过玉旒,她看向左侧的萧丞相。 萧弘化老神在在,喜怒不形于色。他是太皇太后的亲侄,论辈分,应唤他一声表舅,对她突然临朝,也似早有心理准备。 在他身后站着三朝员老太傅楚仕荀,最会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屹立三朝不倒。 廷议了几件政事,朝臣虽奏请陛下裁决,看的还是萧丞相的脸色。 一侧几个侍中气红了脸,以往陛下没有上朝也就罢了,如今陛下临朝,丞相还乾纲独断,丝毫不给陛下面子。 南宫月却不以为意,心思还在摄政王失踪一事上,今日无人奏报此事,是因为没有得到消息,还是蓄意隐瞒? 她不认为常风夜叩宫门,能瞒过所有人,尤其是萧丞相。 自摄政王领兵走后,朝政不决之事,皆问计丞相,萧家开始独揽大权。 正打算退朝,太尉长史韩翼出列,沉声道:“陛下 3. 见面 [] 回到宣德殿,南宫月紧攥着的手心才慢慢松开。 跟着进殿的侍中,个个义愤填膺,“陛下,像高思源之流,就应该治他们一个大不敬之罪,派他去北疆,真是便宜他了。” “此言差矣,与其治高思源的罪,不如派他去北疆,他是南方人,最怕冷,就让他亲自去北地看看我军将士,是怎么不惧严寒守护我大雍疆土的,让他亲自感受一下没有粮草的滋味,这不比治他的罪来得痛快?” “还是陛下英明……” 南宫月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又吩咐齐公公在殿门口守着,除了尚书令,无论是谁,一律不见。 她刚刚在朝堂上信誓旦旦说信任摄政王,其实内心也忐忑不安。可两年前交出兵符的是她,如今骑虎难下的也是她。 南宫月走向后殿,摘掉冕旒,抚着小腹蜷缩在暖榻上。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父皇驾崩那夜,凄惶无助。 那夜,宫中叛军谋逆,殿宇各处都是火光,宫人尖叫着四处逃窜,她一身孝服被鲜血溅红,站在满是尸体的丹樨上,恐惧到失去力气。 身后一双大手接住了她,他一袭黑袍,提着滴血的长剑,像是阴间地狱来的夜魔,声音却极尽温柔。 他说:“公主不怕,跟臣走。” 她身上忽然来了力气,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哭喊道:“小王叔你怎么才来啊……” 她一边哭一边打,直到没有了力气,扑进赵宴礼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仿佛搂着最后一根稻草。 赵宴礼慢慢俯身,将她揽进怀里轻哄,然后抱起她踏过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路将她送到太极殿的龙椅上,率领满朝文武行三叩九拜大礼。 “恭贺陛下登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大雍万年万年万万年。” 那一年,她十岁,而他也只有十七岁而已。 他辅佐她度过了最艰难的两年,平定了内乱,将各路藩王压制得不敢反抗;又花了两年时间,推行了昭和新政,朝局总算安稳了下来。如果这两年能顺利攻下北越,大雍将再无外患。 “尚书令到。” 身着青色朝服的楚瑀走进来,就看到南宫月斜倚在暖榻上,阳光柔和地打在她龙袍上,金丝绣线熠熠生辉,形成一层光晕,像羽化成仙的神女,高贵不可亵渎。 南宫月起身看到眉眼温润的楚瑀,立刻正襟危坐起来,“可查到了什么?” 楚瑀收起别样的心思,行了一礼,恭敬道:“回陛下,臣去廷尉查了最近一个月的奏报,并未发现端倪,又去了一趟三司各衙,也没发现大军调动的消息。” 难道摄政王真的只是失踪? “不对,拿舆图来,”南宫月蹙眉,“常风星夜兼程,回京用了六日时间,最后一封奏报是在半月前,这样算来,摄政王失踪至少有二十日……” 南宫月手指放在舆图北越城池上,久久未动。 楚瑀悄悄抬眸,低声道:“陛下的意思,摄政王去了北越?” “楚爱卿,你此去北疆,务必要查清北军实情,要快!” 南宫月手指沿着北越一路向南,穿过凌渡关、北疆,直到大雍腹地京都皇城。 楚瑀连声应是,欲言又止道:“臣听说安南王太妃,近日病重。” 安南王太妃是赵宴礼的祖母,楚瑀这是提醒她,可以探一探安南王府? ……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了宫门。 南宫月一袭红裙,脸覆面纱,坐在马上,撩起车帘一角,偷偷往外看。 她已经两年没出过宫了,上次出宫,还是赵宴礼悄悄带她溜出宫的。 自昨夜做了那样一个梦,赵宴礼的影子好似无孔不入,随处都能想到他。 马车停在安南王府门口,还未下车,就看到一顶绛色小轿自王府角门抬入,身后跟了好些个丫鬟仆妇。 赵宴礼今年二十有三,至今未娶,也很少住在这座王府里,刚刚那顶小娇,是何许人也,南宫月并未多留意。 这时,一少年骑着褐色骏马飞奔而来,一袭黑色金绣长袍,头发被墨玉束着,五官清俊,气度儒雅。 少年此刻面带焦色,看车架停在一旁,立刻翻身下马,刚要开口,忽看一红衣敷纱的女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立时被那双潋滟的眸子吸引了过去。 这双眼睛勾魂摄魄,眼尾上挑,美艳中带着凌厉,让人无端生出一丝惧意,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这双眼睛好生熟悉。 未等他反应过来,安南王府的侍从呼啦啦奔出,一雍容华贵的妇人急忙朝南宫月行礼,“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却被南宫月打断,“寡人微服出巡,赵夫人切莫声张。” 赵夫人是京畿都尉赵奢之妻,赵宴礼的伯母。 安南王太妃嫡出三子一女,大儿子赵奢,二儿子赵乾,小女儿赵玉。赵乾,也就是赵宴礼的父亲,是先皇的玩伴,征战西戎时战死。小女儿赵玉,嫁给了晋国公世子。 赵夫人急忙应下,转头就看到一脸惊愕的少年,喜道:“风儿何时回京的?” 少年回过神来,急忙朝南宫月胡乱行了一礼,脸色忽然涨红,“回舅母,凌风昨日刚到京都,听闻外祖母病重,和舍妹特来探望。” 南宫月看了他一眼,原来是晋国公的长孙慕凌风,曾是她少时的伴读,后来去了涿州老家,已经两年未见了。 慕凌风木然地跟着众人朝王府太妃的居所走去,望着前面那个红衣美人,想到两年前他去辞行,那双潋滟的眸子闪着水润的光,拉着他的衣袖说:“连凌哥哥也要离寡人而去了……” …… 老太妃年事已高,常年卧床,已经不大认人,时常张冠李戴。此刻握着南宫月的手,口中喃喃道:“你是宴儿新妇?甚好甚好,终于有人疼他了。” 赵夫人慌得急忙在太妃耳边纠正她,“太妃,这是陛下,来看您老来了。” 一边觑着南宫月,讪讪道:“陛下勿怪,太妃记挂王爷,臣妇为安她老人家的心,前日里说王爷已经娶亲,她这才错认。” 南宫月岂会怪罪,她拍了拍老太妃的手道:“姑祖母,还记的月儿吗?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 安南王太妃是她们南宫家出了服的宗亲郡主,论辈分是南宫月的姑祖母。如果按照 4. 甘愿 [] 灯火晕染的大街上,一辆的低调的乌篷马车,停顿了一瞬,复疾驰远去。像众多马车一样,很快淹没在喧阗中,唯留一缕暗香消散在夜色里。 车内角落里放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赵宴礼一身黑袍,面容掩在阴影里,捂着胸口的伤,瘫坐在窗边。 “小王叔,是你吗?”南宫月潋滟的双眸盛满了水光。 她咬着唇,小心靠近却又碍于对方的气势,踌躇不前,好似近乡情怯,人在眼前,反而不敢相认。 还好,他安全回京了,还好,他不是带兵回京的。 她向前挪了挪,拉了拉他的衣袖,呐呐出声,反复求证,“小王叔,是你吧?” 赵宴礼头发有点凌乱,刀刻般的脸庞依然俊美到妖异,剑鞘般的眉峰隐着肃杀之气,薄薄的唇线慢慢抿直,幽深冷淡的双眸,牢牢锁住南宫月那双似潋滟秋水般的眼睛。 “是我,”他心里又补充了一句,“好久不见,我的陛下。” 两年未见,赵宴礼岿然如松的身影,凌厉逼人的气势更甚从前。 南宫月被他幽冷双眸子迫得移开视线,低头看向他的胸口,匕首还陷在皮肉里,鎏金镶玉把柄处,不断有血珠渗出。 这柄金鞘匕首,还是她十四岁生辰时,赵宴礼送她的礼物,她日日带在身上,没想到会用在了赵宴礼身上。 南宫月急忙拿着帕子按住伤处,血丝立刻浸染了她的手指,那血好似怎么也止不住。 她慌乱无助地抬头,带着哭腔歉疚道,“怎么办啊,小王叔你疼吗?”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灯光忽然一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拉近。 南宫月跪坐在赵宴礼身前,双手捂着他的胸口,像一只豢养的幼兽,惊慌颤抖在他怀里一样。 赵宴礼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防止马车突然抖动伤着她,一只手垂在膝上,五指并拢,摩挲着拇指上的玉龙戒,慢慢攥紧。 南宫月仰着脸,将两人的距离突然拉近,近到赵宴礼都能数清楚她浓密卷翘的睫毛,近到她一双水润的眼睛,清澈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太久未见,他已经想象不出她会是什么样子了。 在北疆,他牢记两年之期,想着京都有个人一直盼着他回去。想着他的陛下,温柔坚定地说信任他,让他莫辜负了这份信任。 为此,他不惜冒险在暴雪来临时突袭凌渡关。 可是雪太大了,到处白茫茫一片,他被困住了,却似做了一场梦,经历了一世动荡。 醒来后像是死后重生般,找到出路,绕过凌渡关,直接杀进北越王庭,诛杀了北越王室。 如今再见到她,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看着她为自己落泪,觉得重来一次的选择,或许是对的。 街上晃动的光晕,透过摇摆的车帘,迷离地照在南宫月娇艳如花的脸上,给她披上了一层柔光,像是不谙世事下到凡尘的仙子。 原来,她长大后这么美。 一行清泪从她眼眶中滚落,楚楚可怜得像是找不到家的孩子,满眼委屈和依赖。 近在咫尺,赵宴礼抬起手,拭去她眼角的泪,语气放缓,“不疼,并未伤到要害,莫哭了。” 南宫月被这句话安慰到,一颗凄惶惶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拉住这只大手,感受来自他掌心的温度,想到从他失踪至今,自己那颗忐忑的心,终于绷不住,埋首在他怀里,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早过了撒娇的年纪,可在赵宴礼面前,她想再脆弱一回。 “寡人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母后走了,父皇也走了,连你也不要般般了。”她趴在他胸口呜咽着说。 身子颤颤,馨香入怀,猝不及防。 赵宴礼身体僵直,抬起右手犹豫再三,终于拢住南宫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眼神微暗,疾驰的马车,京都的夜景,怀里温软的美人,一切都那么真实,这一切都和凌渡关那个梦境不一样了。 …… 一个月前,他率军与北越鏖战,重伤了北越大皇子耶律恪一只眼睛,斩杀了北越大将军摩多。一鼓作气,将北越赶出北境数百里。 他和守将魏仞定好计策,他在凌渡关牵制大军,魏仞从后方抄袭北越王庭。可等他到凌渡关,却遭到北越埋伏,他受了重伤,不得已进入了雪山。 他们在雪山三天三夜,到处白茫茫一片,找不到路。 也是那时,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带领的七万人在雪地里坚守了十日,大批士兵在睡梦中被冻死,被饿死,失足掉进冰窟,被埋在雪堆里。 有人终于忍受不住寒冷和饥饿,发生了哗变,趁着他昏迷之际,拖着他,降了北越。 等他伤情好转,已经身在北越阴湿的地牢里。大雍也收到了他投敌叛国的消息,诏御四方,征讨他。 他百口莫辩,大雍视他叛国逆贼,北越将他禁锢王庭,日防夜防,他苦不堪言。 他的旧部拿他在北越换来了高官厚禄,偷偷见他,言辞愧疚却并不后悔,透露他们被困雪山,是大雍京都之人的设计,即便不降北越,也是埋骨雪山。劝他留得青山在,何愁不能东山再起,愿意和他并肩作战,反了大雍。 他不为所动,直到,听到大雍昭和帝大婚的消息。 他从阴暗的地牢里爬了出来,答应和北越公主成亲。却在大婚夜诛杀北越王室,后率领残部和收服的北越军,挥师南下直逼雍都,逼迫昭和帝退位。 那夜,天空下着大雪,他再次登上了雍都皇城的摘星楼,朦朦胧胧看到南宫月一袭白衣,脸色苍白地冲他笑, “恭喜小王叔得偿所愿,这杯青梅酒还是小王叔走时,寡人命人埋在凤栖宫的,原想等着小王叔班师回朝的时候,为你庆功……现在也不晚,总要庆祝的,还请北越王满饮此杯。” 彼时他已不再是大雍的摄政王,而是北越的王。 南宫月一副臣服的模样,恭敬地低头朝他行礼,白 5. 心机 [] 马车很快驶出喧闹的街市,朝着宫城而去,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连街巷的灯光都变得暗淡起来。 赵宴礼扣着南宫月的手,隐在黑暗里的眼神,晦涩不明。 自雪山做了那个梦以后,他就想早日见到南宫月,看看这个他心血养大的国君,是否对他起了疑心。 他扶她登基,教她处理政事,教她谋略手段,四年的朝夕相处,边疆两年的守护,换不回她的信任吗? 坊间传他把持朝政、狼子野心的流言,她是否推波助澜,好将他名正言顺地除去?还有那道截杀的御令,当真是她下的吗?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家哪有信任可言?两年前那句“我信任小王叔”,怕也是用来禁锢他的魔咒。 北越已灭,南宫月也已成年,朝堂上何须他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摄政王? 在出兵前,为保她在宫中安稳无虞,他在朝堂上留足了人手,这两年他不断收到她在朝堂上的动作,看似软弱无所作为,却在慢慢壮大自己的势力。 她以国君是女子为由,将朝政划分内外朝,她在内朝成立尚书台,将政令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在后宫,她有意培植女官制,成立女官署,暗中拔除太皇太后的人。 南宫月,比他想象中聪明,睿智,有耐心,有手腕,丝毫不逊色朝堂上任何官员。 所以在梦境中,他最后死在了她手里。 这样的帝王,会是如普通女郎一般,担心害怕到哭泣吗?她可是自小就生活在皇宫中,见惯了生死,目睹过横尸遍野,也亲自下过斩杀令的帝王。 如今在他怀里嘤嘤哭泣的女儿态,都是装的吗? …… 南宫月躲开了赵宴礼的视线,挥开他的手,扒开他右侧的衣襟,发现白皙的肌肤上横七竖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腹部更有一道长长的血痂,刚刚又撕裂开,血珠随着外翻的皮.肉不断渗出。 南宫月呼吸一滞,被这满身伤痕震慑住了。 她刚刚一直在思索赵宴礼因何偷偷回京,那个失踪的传言,又是怎么得来的? 她是担心赵宴礼挥军南下,比起这个,他更怕赵宴礼和她离了心。如今局势,还不到她和赵宴礼翻脸的时候。 赵宴礼猜她是为了验证自己到底有没有受伤,才故意阻止她的动作。 他的陛下,现在强势了很多,不亲眼见见他的伤,怎么会安心呢? 赵宴礼将衣服拢了拢,一动又牵扯住了胸口那把匕首,南宫月这一刀捅的位置很准,就是力道差了些,她如果再用些力,他就撑不住了。 眼看南宫月怔住,他故意“嘶”地一声,抓住了南宫月的手。 “来,帮忙按住。” 他从里衣内衬里撕下一片衣襟,交到南宫月的手里,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伤口处。 “按好了。”话未说完,他突然用力将匕首拔出,伤口处顿时血流如注。 南宫月愣怔怔按着他胸口,眼泪情不自禁滚了下来,按着伤处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知道赵晏礼狠,可不知道他对自己也这么恨,离宫城还远,现在拔刀可不是好时机。 他就这么信任她?不怕她顺势杀了他吗? “没事了,没事了。” 赵宴礼安慰她,将手压在她的手上,捂住伤口,身子慢慢往下滑,看南宫月担心他的模样,他暂时可以放心,眼睛也慢慢合上了。 连日来的日夜悬心,他已经累到了极致。 朦胧中好似听到南宫月呢喃了一句,“小王叔,你别……你别离开我。” 他强忍着痛意,抓着南宫月的手,断断续续道:“我就睡一会儿,务必瞒着我回来的消息,有人要杀……让羽林卫多派一些人过来……”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倦意涌了上来,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还想着刚刚为什么下意识让南宫月给他按住伤口,难道是自己忍不住对她耍了心机?想让她跟着自己一起痛,博她的同情吗? 他在心里嗤笑了自己一声,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 朱雀大街上,一座气势磅礴的府邸静卧在夜色之下,犹如沉睡的狮子,神秘且危险。 书房里一灯如豆,丞相萧弘化一身黑色深衣,慵懒地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封书信,看了好半天才放下。 案前侍立着一个身形清瘦的老者,他抬眸扫了一眼书案,眼底精光一闪而过。 老者等了良久,见萧丞相沉默不语,出声道:“不知相爷意下如何?” 萧弘化捏着书信,沉思一瞬,将信笺靠近烛火,看着它一点点被火焰吞噬,才慢慢道:“我萧家满门清廉,岂能为眼前这点私利,赔上我萧家满门,你家主子所言之事,恕萧某不能答应。” “我家主子正是敬佩相爷为人,才有此请。相爷应知,宫里那位已经长大,相爷应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 再者,北军已经传来消息,摄政王已入北越,相爷派去凌渡关的人还没有传来消息吧?” 萧弘化闻言猛然抬头,眼神锐利地看向老者。 老者抬眸,平静地回视,“相爷放心,我家主人已为相爷解决了此人,只要相爷想,宫里那位就永远查不到真相……” 书案下的大手猛然用力,萧弘化忽地自书案后起身,而后又深吸一口气,这才慢慢从光影里闪身而出。 他身材中等,略有发福,脊背却挺直如松,浸淫官场多年的威严气势,直逼老者。 “威胁本相?” “小人不敢。”老者嘴上说着不敢,神态却不卑不亢,迎着萧丞相锐利的目光,无所畏惧。 此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随后“笃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僵持的气氛。 管家在门外低声道:“相爷,有急报。” 老者理了理衣袖,向萧丞相拱手行礼,道:“夜已深,小人就不叨扰相爷了,今日所请之事,还望相爷三思。” 等老者离去,萧弘化抄起茶杯砸到了地上。 管家身子一抖,上次相爷发这么大的火,还是昭和帝即位之时。他硬着头皮进到书房,压低声音禀报,“相爷,刚刚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遇刺受伤了。” 陛下遇刺? 6. 同居 《帝台殊色》全本免费阅读 [] 随着声音,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闯了进来。他身穿甲胄,头戴大冠,右手扶着佩剑,大步流星进了殿。 “陛下伤在哪里了?” 他三两步来到近前,蹲在南宫月面前,言辞中似有埋怨,“陛下出宫,怎么不通知臣去护卫?这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怎么办?” 身材如此高大的男人,蹲在娇小纤细的南宫月面前,像被抛弃的大狗般,神情委屈地看着南宫月,这画面多少有点滑稽。 “那个……表哥,”南宫月错了错牙,只好再次安抚道:“这不是没事吗?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这人是羽林卫郎中将韩烨,南宫月亲舅舅武安侯□□卫的长子,她嫡亲的表哥。 韩烨傲慢道:“刺客呢?谁跟着出宫的?就这么保护陛下的?” 言辞颇多不满,陛下可是他们韩家的人,谁敢动她,就是跟他韩烨过不去,他非要找出今日护驾的统领,打上他一顿不可。 “寡人已将刺客拿下了,正有件事交给你去办,趁现在没有落钥,你重新将宫中的布防换掉,外松内紧,大牢那边,也多安排些人手过去,将人给看紧了,出了事,寡人唯你是问。” 南宫月怕韩烨胡搅蛮缠,还是给他安排任务,让他忙起来的好,省得在眼前看他哀怨的小眼神。 韩烨平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可牵涉到宫中防务的大事,他丝毫不会含糊。 “陛下放心,臣这就给陛下钓大鱼去。” 韩烨领会了南宫月的意思,夸下海口后就往外走,转身这发现矗在一旁的楚瑀,脚步一下停住,“楚大人不走?再不走,宫中该落钥了。” 他语气明显是让楚瑀滚,这么晚了也好意思厚着脸皮待在陛下寝宫里。两人当初为南宫月伴读时,没少针尖对麦芒。 他早看楚瑀不顺眼,文弱书生,惯会拿腔作调迷惑陛下,这么晚了还赖在陛下寝宫,哼,用心险恶! 楚瑀也对韩烨不屑一顾,有勇无谋的莽夫一个,懒得理会他。偏偏韩烨还是火爆性子,越不理他,越来劲。 南宫月看他们就要起冲突,急忙挥了挥手,让楚瑀回去。 楚瑀欲言又止,无奈和韩烨一起出了凤栖宫。 …… 将人都打发出去,南宫月走回寝殿,王太医已经候在一旁了。 “王爷伤势如何?” “回陛下,王爷身上新伤旧伤加起来有二十多处,致命的伤在胸口、腹部和左肩上,好在王爷身体矫健,又医治得及时,养上一段时间应无大碍。 只是,眼下王爷昏迷不醒,夜里恐有高热,还需小心看顾些好。” 南宫月了然,让齐公公送走王太医,自己则坐在龙床上看着赵宴礼。 他好似睡得不甚安稳,眼瞳在眼皮下不停滚动。 他的睫毛好长,像蒲扇一样,以往总是被他凌厉的目光注视,忽视了他的桃花眼,若是他能多笑笑,不要成天板着一张脸,或许能迷倒天都不少女郎。 南宫月伸出手,触了触他的额头,确实很烫。 或许是感受到了一丝清凉,赵宴礼不自觉地朝着凉意依偎过去。 南宫月下意识收回手,指尖还残存着余温,未及多想,又被赵宴礼一把捉住,摩挲着将脸凑了上去。 南宫月:…… 印象中,她从未见过赵宴礼睡觉时的样子,没想到杀伐决断的摄政王大人,闭上眼睛时这么乖,这么顺。像是一只奶呼呼的小狗,扒着主人的小手,轻轻舔舐。 “陛下。”汀兰在殿外唤了一声。 南宫月一惊,迅速将手收回,起身将罗帐合上,像是偷情被人逮了个正着一样,脸上顿时一热。 “进来。”南宫月佯装镇定,心里又想,寡人心虚个什么劲。 汀兰一愣,拿着食盒的手紧了紧,走了进来。 “陛下还未用膳,奴婢做主拿了一些过来,陛下用些吧?”汀兰劝道。 以往陛下从不将吃食拿进后殿,今日怎么突然让她拿进来了呢? 南宫月没什么胃口,打开食盒,还是勉强用了一些。 “药还没好吗?”南宫月问。 “紫桑姐姐在熬了,应该快了。”汀兰回道。 “陛下,有封密信!”殿外响起齐公公的声音。 齐福是先帝指派给南宫月的人,在她身边多年,很懂得分寸,无紧急要事,断不会深夜扰她。 鲛绡宝罗帐内的赵宴礼,在听到密信两个字时,忽然睁开了眼睛。转头就看到南宫月一袭鹅黄襦裙,挑开珠帘走了出去。 他想喊,却无声地张了张嘴,到底没发出声音来。 四周忽然很静,刚刚碗碟触碰的叮咚声,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香味,让他恍惚了一下。 望着罗帐上的花纹,他渐渐清明起来,这是在凤栖宫?陛下的龙床? 一股熟悉的沉香,一下钻进了他鼻腔里,一丝异样在心里陡升,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那缕漪念滋生蔓延。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凤栖宫却灯火通明,南宫月拿着信,并未急着拆开,而是转头问齐公公:“太医院和王太医那里,可都交代清楚了?” “回陛下,老奴亲自去了一趟太医院,命王太医每日来凤栖宫换药两次。”齐公公回道。 “后宫各处有什么异动?” “宁寿宫偏殿,安平公主身边的内侍,去了一趟太医院,道是安平公主腹痛,请了胡太医过去。御膳房的副管事冯岩石,晚膳时崴了脚,稍晚些时候,宁寿宫三等宫女宝芝偷偷去探望了他。” 齐公公伺候南宫月多年,自然知晓她问的各处都是哪一些,就挑着几处相关的回禀。 “这冯岩石和宝芝是?”南宫月不解。 “据说他二人是同乡,私下里情分自然多一些。”齐公公面无表情道。 南宫月闻言不置可否,又问了一句,“冯岩石在御膳房多久了?” “回陛下,冯岩石是昭和元年十二月入的宫,昭和二年进的御膳房,已有四年了。” 昭和元年入宫的啊,南宫月点点头,吩咐人都下去,这才慢慢撕开那封印着枫叶标识的密信。 “陛下,战之乱世,姓之苦也,以其人之志而远谋,望国之战也,未伐其果,若向战利而从归之,必定使其身得民意,自知其谋虑深而志向远也,宫府之中,乱必其国衰也……臣即日启程北疆,叩请陛下允准,若王之谋逆,谓可杀乎?” 南宫 7. 同榻 《帝台殊色》全本免费阅读 [] 昭和公主玉雪可爱,说话软软糯糯,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赵宴礼多看了几眼,被几个内侍官逮住,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这在上林苑是常有的事,因他是被罚进的上林苑,又无银钱打点,时常被欺负。 可这日,他照常捂住头,蹲在地上,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道:“放开他。”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众人跪了一地,只留他抱着头呆呆地忘了行礼。 “不准欺负这个漂亮哥哥,他以后是我宫里的人。” 那日以后,没等他回到宫里,又被先帝带去了军营。 再相见,是在奉天殿,他刚刚从诏狱审完犯人,身上还沾染着血腥气,昭和公主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眼其实并无甚威慑力,反而因她玉雪可爱,多了几分娇嗔的意味。 先帝让他教昭和公主骑射,而她也朝他行礼,客气地喊他王叔。 什么王叔,他也只是比她大七岁而已,怎么就成了长辈了? 待到他去给她上课,她待他冷漠疏离。 以前在上林苑护他说是她宫里人的小公主,早把他忘了个干净。 罢了,他定时烧糊涂了,竟想一些旧事。 外面脚步声响起,赵宴礼闭上了眼睛。 南宫月这时撩开了罗帐,用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慢慢坐在了床侧。 虽然烧了那封信,可杀不杀摄政王的念头,仍然盘桓在她心头。 如果现在悄无声息地除了赵宴礼,即便日后泄露了消息,起码不会引起大动荡。 如果等她羽翼渐丰的时候再想杀他,恐怕他也已经权势滔天,架空了她的王权,再想杀恐就难了。 世上有没有不让他谋反的法子?或者阻止他谋反的法子? 南宫月看向那张安静的睡颜,脸色苍白无力,就像父皇重病期间的脸色一样,无声无息。 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指尖碰到一个微凉的物事,低头一看,是枚玉戒,祖母绿戒指上雕着一只腾云驾雾的龙。 这枚玉龙戒是父皇惯常戴的贴身之物,弥留之际摘下来,交给了赵宴礼,然后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拉着自己的手,闭上了眼睛。 想到了父皇,南宫月眼中泛起了泪花。 …… 另一边,楚太傅府上,楚瑀跪在书房里,楚太傅拿着戒尺背着身,胸口急剧起伏着。 “你传给宫里那封信,万一被羽林卫的人截获了,你考虑过后果吗?”楚仕荀气道。 “孙儿知道,但孙儿不后悔。”楚瑀梗着脖颈道。 “你不知道陛下待摄政王的情分吗?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时候挑拨离间?” “孙儿并未有这种想法,孙儿只是为陛下分析利弊,阐述事实,他如果当真谋反了,我必诛杀之。” “匹夫之勇!你杀?你凭什么?你以为丞相不想杀摄政王吗?你看这么多年,他不是好好的吗?” 楚瑀不为所动。 楚仕荀看他冥顽不灵,叹了一口气。 说起情分,他这个孙儿何尝没有情分呢? 昭和帝毕竟是女子,楚瑀和她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朝夕相处中一起长大。 难道自己的孙儿对陛下动了心思? 想到陛下对楚瑀一向信赖,专门提拔他为尚书令,独他可以在中宫和后宫行走,目光沉了沉。 陛下早已及笄,也该选凤君了。 早有传言太皇太后将在年后为陛下选君,只是凤君……实不该落在他们楚家。 陛下有喜好美貌郎君的传闻,身边随从无不郎艳独绝,就连殿前的郎官都是英姿飒爽。 不过,陛下及笄至今,并没有听说宠幸了谁。 宣德殿里的侍中,个个心思活络,陛下为他们劈了一座西苑。而东苑则住着摄政王。中间是陛下处理政务的宣德殿,实在耐人寻味。 他知陛下对摄政王的情分,楚瑀岂会不知? 知道还想杀了摄政王,唯一的解释是…… “起来吧。”楚仕荀放下了戒尺,像突然失去了力气。 楚瑀深深看了祖父一眼,慢慢站起身。 “孙儿告退。”楚瑀说完就往外走。 楚仕荀则在背后警告他道: “瑀儿,祖父知道你的心思,可我楚家没有那个命。祖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深陷其中,宫廷画师要给三公九卿家的儿郎画像,其用意想必你也猜到了,祖父为你拒了。 我楚家一向家风清正,一心为江山社稷,你饱读诗书,当做顶天立地的男儿,投身朝堂,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入后宫的心思,你还是断了吧!” 楚瑀挺拔的身子微微一晃,抬腿迈出了门槛。 楚仕荀看着楚瑀决绝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 第二日清晨,南宫月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好似压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睁眼,猛然看到身旁人的俊颜。 忽地坐起,她何时睡在床上的?还盖了被? 正疑惑之际,身旁那人好似动了一下。 南宫月僵硬地扭头,恰好看到赵宴礼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 “嗷呜~”一声,南宫月一把掀开被子,兜头又盖住了赵宴礼的脸,从床上弹起,逃似地钻到了屏风后面。 听到动静的紫桑,急忙进殿,就看到南宫月光着脚,惊魂未定地站在屏风处,探着头往床帐上瞧。 “陛下,怎么了?”紫桑急忙去拿鞋,伺候她穿上。 昨日陛下将人统统都打发了出去,也不知昨晚……紫桑急忙止住了念头,主子的事,不该胡思乱想。 南宫月支支吾吾说看到了蛇,随即又咬了咬唇,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蛇? 紫桑不疑有它,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也没找到。 这么大动静,赵宴礼居然在床上一动不动,或许刚刚看错了?南宫月镇定下来,怕什么,这可是她的寝宫。 等洗漱完,罗帐内仍不见赵宴礼的动静,南宫月这才重新掀开了帐子。 赵宴礼一如既往地昏睡着,难道真是她看花了眼? 南宫月没有深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竟然还高热着,怎么回事? 王太医很快过来了,检查了一番,斟酌道:“王爷身上的伤应是无碍,昨夜可有什么异常?” 昨夜? 南宫月一时无言,她看到那枚玉龙戒心绪波动,后来就不知怎么睡过去了。 紫桑一旁回道:“王爷昨夜子时用了一次药,高热退了些,不知为何现在又反复了起 8. 装病 《帝台殊色》全本免费阅读 [] 来人面容清隽,眉眼温和,看似放荡不羁,却在不经意间散发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 赵宴礼眉头一皱,向四周看了看,“你怎么来了?” 白衣男子揶揄道:“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敢自食百日眠,我真该夸宴兄好胆识,幸亏我就在京都,万一来不及配置解药,你岂不是要瘫上半年?” “果真能瘫上半年,也还不错。”赵宴礼回道。 “瘫半年?你疯了吧,是什么绊住了我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英明神武摄政王大人的脚?勤劳的小蜜蜂怎么会不采蜜了呢?难道是已经采到了,可以一劳永逸瘫上半年了?” 赵宴礼忽然想到昨夜他偷偷将南宫月拥入怀中那一幕,她可不就是自己偷采的蜜? 眼神闪过床帐,下意识反驳道:“休得胡说。” “你怎么还急了,脸怎么这么红,拿手我看看是不是百日眠发作了?” “解药留下,给你紫郁果,赶紧走。”赵宴礼不客气道,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扔了过去。 白衣男子伸手接过瓷瓶,打开盖子闻了闻,接口道:“啧啧,这可是我家般般的寝宫,你以什么身份赶我走?” 这白衣男子正是南宫月的小舅舅亭山侯--韩非离,他和赵宴礼在军营认识的,一个经常带伤需要医治,一个整天研究些奇奇怪怪的药材,一个常伤,一个敢治,两人年龄又相仿,就这么认识了。 赵宴礼被怼的顿时哑口无言,他什么身份立场都没有,赖在凤栖宫还是装病偷来的。 看他吃瘪,韩非离心里痛快。 “认识你这个过河拆桥的家伙,我家祖上真是冒黑烟了。呐,这是解药,按照你说的剂量,分成了五颗,每天一颗,慢慢好转。” 赵宴礼收回到袖子中,道了声多谢。 韩非离:“哎,我说你这人什么毛病啊,解药为啥不一次吃了,非得痛苦地拖延这几天?怎么?你想赖在般般这里? 我警告你,你可别打她的主意,这小丫头,从小就喜欢俊俏的小郎君,你也不看看你这张老脸,怎么和宣德殿的那帮小子比? 我可见过尚书令的楚瑀,长得可真真好看,我个大男人看得都想流口水。 还有啊,这小丫头小时候有个特别喜欢的伴读,还和你有点渊源,就是韩国公的世孙,你那个表弟。我记得当年那小子辞行的时候,小丫头哭得可伤心了,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 赵宴礼一记眼刀飞过去,韩非离闭上了嘴。趁着他没发火前,准备开溜。 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身,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别怪我没提醒你啊,韩国公的世孙前日进京了,也不知我家小丫头心里还想没想着他。” 赵宴礼抄起一旁的书本就砸了过去,韩非离才悻悻然离开,嘟囔着他不识好人心。 一出凤栖宫,韩非离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脸。他和赵宴礼相识多年,同为男人,他多少能猜到他那点心思。 以前南宫月年纪小,对赵宴礼多有依赖,他并未觉得不妥。可如今昭和都及笄了,那斯居然行无赖行径,想近水楼台,哼,没门。 和他是朋友是一回事,敢把般般哄走可不行。要不是为了他手里的紫郁果,才不给他配解药,就该让他在床上瘫半年。 不行,得给昭和提个醒,可别真被黑心莲给哄走了。 寝殿里的赵宴礼,手上拿着解药,却在沉思韩非离的话。 尚书令楚瑀?韩国公的世孙? 赵宴礼在心里琢磨这两人,前世楚瑀一直陪在南宫月身边,给她出谋划策,而韩国公的世孙慕凌风,则被册封为凤君。 凤君,大雍的祖制,女帝可有一君二卿四选侍,如果女帝想要,还可以另有陪侍若干。 前世南宫月好似只有慕凌风一人,坊间传闻,昭和帝和凤君恩爱非常。 慕凌风,慕凌风。 赵宴礼轻轻摩挲他的玉龙戒,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罗帐四周的夜明珠。 … 太阳下山,宫城内外到处都是萧索的冷意。 南宫月和萧丞相大司农等人周旋了半天,至黄昏时分,才将他们打发走。 出了宣德殿,她脚步沉重地往后宫走,步辇远远在后面跟着。 宫人远远见到御驾,纷纷跪地行礼,南宫月司空见惯,又在想着丞相和大司农提议的赋税,故而并未留意。 这时,一道白色身影,拱手埋首在红墙之下,比其他宫人的姿势略显怪异。 南宫月眼风一扫而过,往前走了两步,忽又回头朝那个白衣人看了一眼,立刻顿住。 “小舅舅?”南宫月疑惑道。 韩非离这才抬起头来,朝她眨了眨眼,终于憋不住,笑了。 南宫月欣喜地朝他走近,亲昵地说:“小舅舅何时来雍都的?怎么也给我捎个信?” “给你稍信,不就没有惊喜了吗?我还在想,你能走几步认出我,还好还好,只走了两步。”韩非离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拍着自己的胸口。 南宫月嗔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想象小时候那样躲起来吓唬我?” “微臣哪敢啊,听说陛下受伤了,我这不是着急上火赶来了吗?让我看看你的伤。”韩非离脸上挂着笑,眼神就开始打量她,满眼都是宠溺。 他家的般般长大了,长得越来越像长姐了,尤其那双狡黠的狐狸眼,简直和长姐的一模一样,如果长姐现在还活着的话,能看到现在的般般,那该有多好啊。 南宫月抬了抬缠着绷带的手,笑道:“这点小伤就不劳动医仙大人看诊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大舅母前一阵子还一直念叨你呢?” 韩非离听她这么说,也就没有上手查看她的伤势,道:“暂时不走了,不是说般般要选凤君了吗?这种大事我岂能离开,我等般般大婚了再做打算……” 南宫月扯了扯韩非离的袖子,颇为羞恼道:“小舅舅!大舅母说小舅舅早就及冠了,是不是也该娶亲了?要是小舅舅早成亲了,说不定小表弟小表妹现在都喊我表姐了。再说了,小舅舅不娶妻,母后的在天之灵知道了会安心吗?” 韩非离略囧,尤其还搬出了长姐来驳斥他。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烧纸钱给你母后解释的,她那么疼我,肯定会原谅我的,不像你,哎!我一个人惯了,成家就是累赘。你可别学我, 9. 出钱 《帝台殊色》全本免费阅读 [] 送走韩非离,南宫月去宁寿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今日大司农联合萧丞相游说她加增赋税,道是今年两季洪涝灾害,赋税没有收上来,赈灾银两倒是花出去了不少。再加上这两年征战,国库空虚,明年还有几处堤坝需要修缮加固…… 最重要的是下个月太皇太后寿诞,他们请示该怎么操办。奉常丞为讨好萧丞相,言之凿凿要让文武百官和四方诸侯来贺,宫中礼乐御膳,样样皆为上等,方显我大雍赫赫之威,陛下至纯仁孝之名。 南宫月倒不是反对,实在是这个四方诸侯来贺的名头,着实令她不快,尤其是刚刚传出摄政王失踪的当下,其用心不言而喻。 父皇在世时,将能威胁到她帝位的诸侯王全部打发出了天都,即便这样,他们还是趁着父皇病重之际,以探病为由齐聚天都。 却不想赵宴礼早有准备,在父皇驾崩那夜,将计就计,血染王庭。经此一役,各路诸侯王元气大伤,仓皇回了封地。 她这刚得到赵宴礼失踪的消息,他们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只有一种解释,他们早就知道赵宴礼不能从北疆回来了。 赵宴礼昨夜躲进她的马车,言语中未尽的话,是想说有人要杀他吧?杀了他,萧氏一族就没有了牵制,还有远在封地的怀德王,他当年可是同父皇一起养在太皇太后膝下的…… 所以,太皇太后寿诞的银两由她亲自操办,仁孝的名声,如果只要花银子能解决,就不作无谓的口舌之争。 大司农欣喜若狂,连声盛赞她仁孝,就连萧丞相都面露喜悦。 宁寿宫灯火通明,宫人俱都轻手轻脚,屏声静气。 南宫月依旧坐在太皇太后榻边,关切地问候 “皇祖母今日可好些了?相爷也很担心祖母,奏请萧夫人进宫来侍疾,儿臣已经准了。” 太皇太后:“丞相有心了,倒是陛下的伤,打不打紧?幕后主使之人可问出来了?” 南宫月将绷带的手举了举,“小伤,不妨事。刺客已被廷尉关押在大牢里了,还在审,劳皇祖母挂心了。 今日和相爷商议,下月是您的寿诞,儿臣准备御令四方,为您贺寿。” 太皇太后眼中却未见波动,仿佛早已知晓,嘴上却道:“北疆战事未了,听说附近州郡还有雪灾,陛下不该为哀家花费良多。” “皇祖母放心,这次寿诞走儿臣私库,儿臣定然给皇祖母办得风风光光,朝臣们挑不出错处,皇祖母就好好养养身子,到时候开心赴宴就是了。”南宫月道。 太皇太后这才面露悦色,拍了拍南宫月的手,“陛下长大了,即便是现在下到地宫见到你父皇,也能交差了。” “皇祖母定能长命百岁,还要参加儿臣为您举办的寿诞呢。”南宫月亲昵地嗔怪道。 “是是是,哀家还要等着看陛下大婚呢。” “皇祖母~” …… 从宁寿宫出来,南宫月异常心累,太皇太后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三番四次催她大婚,择选凤君,为的还是萧家。 他们早就想将萧家的儿郎,送到她的榻上,好要一个有萧氏血脉的皇子。 所以,凤君一事,一拖再拖。 10. 错抱 《帝台殊色》全本免费阅读 [] 南宫月回到寝殿,看到赵宴礼还在昏睡,皱了皱眉。 “王爷一直未醒吗?王太医怎么说?” 紫桑想着主子的吩咐,回道:“回陛下,王爷中间醒了一回,吃了药,高热时而反复,又昏睡了过去。王太医晚边来过一次,说王爷有中毒的迹象,他回去找解毒的法子去了。” “中毒?”南宫月重复了一句,这下是不是麻烦了? 想起韩非离给的方子,南宫月从袖中拿出来交给紫桑,交代她亲自抓药去熬,中间不要假手于人。 她不确定赵宴礼的毒,是在北疆中的?还是在回宫后中的? 后宫各处现在均有她的人,门房把守也都是表哥韩烨在统领,凤栖宫更是严防死守,非是她特设的至亲,不得进入。 如果在这样的境况下,赵宴礼都能被下毒,那她这座凤栖宫,怕是早就置身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了。 南宫月叫来汀兰,伺候她沐浴更衣。 她平时不惯宫女侍候,在寝殿只允许紫桑和汀兰近身,紫桑稳重,就让她在内殿照顾赵宴礼,汀兰活泼好动,就让她待在前殿。 累了一日,泡在温泉中,被泉水温和柔软地抚摸着肌肤,精神也为之一松。 “今日小舅舅可是来了?” 南宫月闭着眼睛,半躺在浴池边缘,由着汀兰给她通头发。 “回陛下,亭山侯申时左右来的,待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说是去宣德殿寻陛下,就走了。亭山侯给陛下带了两大箱礼物,奴婢着人放在了侧殿。” 南宫月:“谁帮着搬的箱子?” 汀兰自上次说错话被罚,回话越发小心,斟酌回道:“今日值守的越公公,带人挪的箱子。陛下放心,奴婢全程从旁看着的,并未让他们乱走动。”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的,只是随口一问,不用紧张。” “是。” 虽说不用紧张,汀兰额头还是冒出了汗,寝殿里躺着摄政王,这事也就她和紫桑以及齐公公知道,今日一个不留神,万一被人看出端倪,走漏了消息,她怕是万死难辞其咎。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亭山侯带了两个箱子,嘱咐她好生照看,别磕碰了,她这才跟着越公公几人去了侧殿,东西很沉,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安置妥当,她全程都盯着他们,并未分神。 况且侧殿距离寝殿较远,他们应该不会发现寝殿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才安下了心。 “你去侧殿之时,紫桑在何处?”南宫月轻声问。 “在前殿伺候亭山侯饮茶。”汀兰这次毫无负担地回道。 南宫月睁开了眼睛,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再没有言语。 罗帐内,赵宴礼静静地听着。 习武之人,听力自然异于常人,隔壁哗啦啦的水声,轻声细语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进了他的耳朵。 他的陛下,很是聪慧呢。 今夜无风,天上的明月,像是被天狗咬去了半块,挂在寒冷的西天上。 凤栖宫暖融融的,南宫月沐浴完,穿着一件粉色寝衣,散着长发,走了出来。 夜已深,只梳妆台上放着一盏晕黄的灯,龙床上鲛绡宝罗帐合得严严实实,四角的夜明珠闪着淡淡的荧光。 南宫月怔了怔。 昨夜或许是自己太困了,才爬上床睡着的吧?好在赵宴礼昏睡着并不知情,否则,定会被他教训一顿。 赵宴礼最重规矩礼仪,有次她和伴读嬉笑打闹,被教训失了帝王威仪,丢了皇室体统,罚了她的饭食。 今夜万不可鲁莽了。 这时,紫桑端着黑漆漆的药碗走了进来。 南宫月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这苦味是不是重了点?一想到是小舅舅给的方子,遂没有多想。 “陛下,这次的药,是奴婢亲自去库房抓的药,熬制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要不要再用银针试试?”紫桑说请示道。 南宫月目光微闪,说道:“不用了,服侍王爷喝药吧。” 罗帐内赵宴礼睫毛却颤了一下,什么叫不用了?就不怕韩非离故意给他开错药,下毒吗?他觉得还是应该试试的。 南宫月转身吩咐汀兰,将暖榻安置一下,晚上她准备在暖榻上过夜。 将紫桑和汀兰留在后殿,南宫月独自去前殿将齐公公叫到近前,悄悄吩咐他派个可靠的生面孔,偷偷观察一下紫桑。 齐公公心领神会,并未多说一句,领命退下了。 寝殿里,赵宴礼无奈地喝着苦黄莲,猜到韩非离大约故意使的诈。 以韩非离的聪明睿智,应该猜到了他的心思,今日份苦药,或许是警告,或许是他在南宫月那里吃了瘪,专门朝他撒气来了。 …… 一夜相安无事,或许是换了地方,或许是暖榻太硬,南宫月早早醒了过来。 她迷糊着来到龙床前,看到赵宴礼仍旧昏睡着,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心里不禁嘀咕,三天了,怎么还未好转? 她自然而然地坐在床边,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仿佛不热了。 南宫月不太确定,用手试完自己的额头,又放在赵宴礼额头上,以此来对比温度。 好像真的退热了,她心中欢喜,刚想收回手,冷不防被捉住。 温暖有力的大手,轻轻松松将她的小手包裹了起来。 南宫月一下懵了,低头就看到赵宴礼睁开了眼睛,正朦朦胧胧地盯着她看。 她刚刚睡醒,惺忪着眼睛,头发毛茸茸的,身上还穿着寝衣,大带松松垮垮挂在腰上,里面嫣红的绣着梅花缠枝的小衣若隐若现。 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沿,两手相缠,这副模样有点过于亲昵了。 啊……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寡人的威仪呢? 南宫月立刻拽回手,慌乱地说道:“小王叔你醒了?好点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等着,我这就去叫王太医。” 她落荒而逃,连寡人都不自称了。 赵宴礼揉捏了一下手指,仿佛还贪恋手上的余温,情不自禁弯起了嘴角。 百日眠确实霸道,起初高热不退,后来燥热难耐,令人浑身无力,若不是他常年习武锻炼,恐真醒不过来。 他浑身无力,却能感受到有人靠近。 南宫月身上独有的沉香味,萦绕在他鼻尖,他忍住燥热,就想睁眼看一看她。 她好忙,昨日忙到半夜方回,安静地睡在隔壁暖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