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之妻》 1. 第1章 [] 翠鸾走西面的抄手游廊,与走东面的抄手游廊过来的翠凤打了个照面。 二人抿唇,在上房门前相视一笑。 翠鸾说:“老太太打发我来瞧瞧音姐儿房里为什么还点着灯。” 翠凤说:“我们奶奶被大爷烦得不行,也打发我到岁安院来问问伺候九姑娘的嬷嬷、姐姐们,都这个点了,怎不好生哄九姑娘睡下。” 二人说话间,又来了周夫人院里的玉瓶。 玉瓶双手叉腰站在廊下,也笑道:“我猜猜,两位姐姐与我当的是一样的差事,大老爷叫我来瞅瞅九姑娘这皮猴儿乖乖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玉瓶学着崔守正油滑的腔调说话,逗乐了翠鸾、翠凤。 翠鸾拿帕子揾了揾眼角笑出的泪,“大老爷对待家里的小爷们儿从没有好脸色过,这么多哥儿姐儿,好似只有音姐儿是大老爷亲生的一般,其他都是从府外抱给大太太养的。” 玉瓶咧着嘴笑,“大太太也说过翠鸾姐姐一样的话。同族里与九姑娘同一辈的女孩儿,也就九个,我们府里好福气占了五个。九姑娘是兄弟姊妹里最小的,大老爷大太太又爱得和命根子一般,咱家在宫里头当贵妃的大小姐也是最疼九姑娘这个小妹妹的。” “我们奶奶见着九姑娘也爱极了,我们奶奶刚嫁进来那会儿,就常对意大爷说,大昭两京十三省,恐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家里小九娘这样标致的姑娘了,都是爹生娘养的肉胎凡身,偏生小九娘的鼻子那样秀丽小巧、嘴唇那样殷红娇艳,不上妆打扮小九娘便似那九天玄女下凡尘。”翠凤记不全意大奶奶夸九姑娘那些天花乱坠的好话儿,只拣了几句紧要的说。 说笑间,翠鸾先想起了老太太交待的正事,她轻轻拍了拍翠凤的肩膀,道:“九天玄女降生到咱们乌衣巷崔府,也要谨守家里的规矩。戌时三刻姑娘们院里都得熄灯,五姑娘的枕霞轩、六姑娘的紫竹斋、八姑娘的明月楼全都暗着,单九姑娘的岁安院这里亮如白昼,实在不像话。” 翠凤打小也是老太太房里伺候的人,老太太跟前翠字辈的大丫头总共七个,长房二房三房的几位小爷近年来相继娶进正头奶奶,翠字辈的大丫头则被分到各位小爷院子里伺候新奶奶们,老太太身边只剩一个翠鸾还是从前服侍的老人。 老太太离不得翠鸾,翠鸾在府里是一等一有体面的。 这不,岁安院的丫头们争相打起帘笼迎翠鸾她们进房。 枇杷挽着刚洗的湿发迎上来,让翠鸾她们炕上坐,翠鸾见临窗大炕上摆设的藕粉色锁金坐褥半新不旧,脸色顿时不好看,摆着脸子说教起来。 “你们又偷懒了不是?上个月便找缎子给姑娘们院里做了一水儿新色的靠背、引枕、坐褥,白日里我去八姑娘的明月楼送东西,那里都换上了新的,你们这里倒还用着旧的。音姐儿太纵容你们这些小妖精了。” 端着红漆托盘来请吃茶的荔枝撇撇嘴,顶道:“翠鸾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姑娘的脾气,不是顶好的东西她看不上眼,那些靠背、引枕、坐褥的针线活计做得忒差了些,樱桃姐姐带着杨梅并几个女红好的小丫头拆了重做,还要过个三五日才能收好针脚将它们一齐摆到炕上来。” 翠鸾朝荔枝飞了一记眼刀,“你们偷懒就偷懒,新的不能用,总能找到比如今摆的这些要好的来先应付着。今春贵妃娘娘赏的那套蜀锦做的我看便很好,你们总糟蹋音姐儿的东西,又不肯费心帮她收拾屋子。家里四位姑娘中,就属音姐儿的绣房最为俭朴,老太太几次来音姐儿屋里,看得直摇头叹气,哪有一点官家小姐的气派。” 翠鸾越说心里越气,九姑娘房里的几个大丫头,比府里的小姐还像小姐,自己调教出来的丫头绝不会像荔枝这样当面驳她的话。当真作孽!也不知道九姑娘平日里怎么过得下去这样糟心的日子。 翠鸾正想事呢,岁安院的正经主子就到了。 “不过多顽了一会子,犯得着命姐姐们特来催我歇觉吗?”明丽娇俏的少女抱着一个精致的牵丝木偶从后房门进来,身后紧紧跟着七八个丫鬟。 少女身量高挑,雪肤玉容,眉心间一点朱砂痣,如瀑乌发梳成俏皮的三小髻,簪了满头清新淡雅的鲜花,耳边的两个小髻各缠了与身上穿的朱红袄裙同色的丝绦,特留了两截丝绦直垂到肩前,显得活泼灵动,项上带着赤金麒麟璎珞宝圈,这样的金麒麟她有上百个,因她母亲周夫人怀上她时做的胎梦是麒麟送女,族里长辈逢年过节便打一个金麒麟送与她,各式各样的金麒麟攒了一盒又一盒。 翠鸾见少女裙边只系着白玉绶带花鸟佩,急问道:“音姐儿,寄名锁、护身符都丢哪儿去了?那可不是闹着顽的,老太太若仔细查问起来,家里又有得闹了。” 前几日夜里九姑娘丢了一枚护身符,阖府上下打着灯笼四处找,找到天亮也没找见,急得老太太一夜未睡,早早打发休沐的大老爷去城南的宝华寺速求一枚护身符回来给九姑娘带上。 九姑娘自小身怯体弱,生了病旁人哄她吃药难如登天,故九姑娘满月时便被大老爷抱到宝华寺去认菩萨们当干爹,九姑娘常日里裙边挂着一串避难祛凶的护身符不离身。 少女将怀抱的牵丝木偶递给离她最近的枇杷,嘱咐枇杷替自己妥善收进箱子里摆好,又往自己的琵琶袖里可劲儿掏,提出一长串五颜六色的护身符,护身符上各个菩萨的庄严法相栩栩如生。 她将护身符全扔给翠鸾,“好姐姐,你替我数一数,可少了一枚护身符没有?” 说完,少女蹬掉了脚上的绣鞋,歪着身子躺到炕上,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荔枝抱过软枕垫在少女颈下,抚着她的背哄道:“姑娘顽累了,等会儿泡个牛乳浴,咱们院里也吹灯睡觉,可好?” “不好。”少女从炕上爬起身,抱膝坐望正认真数护身符的翠鸾,“明日春闱放榜,我睡不着。” 翠凤听明白了自家九姑娘的弦外之音。 九姑娘之母周氏夫人与宫里的周太后是一母同胞姊妹两个,母族是前一朝的梁帝后人,到周夫人、周太后父亲这一代,已封袭七世梁王之位。周夫人嫁的这乌衣巷崔家乃衣冠十姓之首,祖上出过三十多位宰相,世代簪缨,钟鸣鼎食,儿孙皆享朱紫之贵。 周夫人嫁的正是崔家长子崔守正,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生了三子二女:长子崔晚意为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娶得是今上的亲皇叔瑞王爷的独女宝庆郡主。次子崔晚忌为从四品锦衣卫镇抚使,有一妻一妾,妻是内阁首辅张茂源的孙女,妾是淮阳侯李从简的嫡次女。三子崔晚恕越过他前头两位兄长最先成婚,尚周太后第三女成平长公主。长女崔春华为圣眷优渥的麟趾宫贵妃,年前刚生下一对寓意吉祥如意的龙凤胎,今上已有四位皇女,可皇子只有崔贵妃养的这一个儿子,足见珍贵异常。 与九姑娘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都这般出色,这九姑娘虽是个脾气顶顶古怪、品行顶顶刁钻的小娘子,但崔府门槛一日三换,都是来给九姑娘说亲的人踏破的。 其实九姑娘的亲事早说定了,她与江南第一书院凤桐书院山长陆心缘老先生的第二个孙儿陆元照定了亲。这涿阳陆氏祖上有五世七公的荣耀,已故的孝纯皇后便出自涿阳陆氏,是这位陆二郎的长姐。倘若这位堪称天下女子之表率的陆皇后还在,贵妃嫁小妹,皇后弟娶亲,定能成一时美谈。 翠凤心思流转,趁着给自家九姑娘递热帕子揩脸的间隙,问了一句。 “姑娘是想这陆二郎高中?还是不中?” 陆元照中与不中,关乎着他能不能娶到崔家女为妻,崔家女向来不嫁无有功名的儿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们只看到了我与那陆二郎门当户对,可这是盲婚哑嫁,我都不曾见过他一面,他要是个丑八怪,我嫁他还不如剃头当姑子去。” “我才不稀罕什么郎才女貌,要我自己挑,必定挑天下第一好看的郎君来当我的夫君。” 崔家男女皆样貌不俗,更何况少女的三位兄长皆是美男子,尤其是她那位成了驸马都尉的三哥,胜过嵇康宋玉之流,高中探花便被成平长公主相中。有此等珠玉在前,少女更视寻常样貌的郎君如污泥秽水,绝不肯染指半分。 “姑娘大可放心。”玉瓶过来劝,“我听太太偷偷问过老爷这陆二郎的相貌与姑娘可否相配。”玉瓶学着崔守正捋须的模样,眯眼道:“老爷是这样答太太的话的,陆二郎要是相貌丑陋,那便成不了天子门生,他没有官身,也无缘成我崔家郎婿,再为音音另择如意郎君便是,没道理让音音嫁个蠢相的浊物。” 少女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是了,陛下比我更挑剔人的美丑。” 今上名朱澜舟,很是疼爱崔家这个小九娘。 小九娘出生时,朱澜舟还是太子,小九娘的姐姐崔春华则是太子嫔。朱澜舟喜欢孩子,而崔春华又思念家人甚切,朱澜舟便下旨把襁褓中的小九娘抱进东宫由崔春华抚养,他希望崔 2. 第2章 [] 靖安十四年三月十五日。 贵妃一早打发了麟趾宫的管事牌子邱子虚伪饰成文人去贡院瞧瞧状元郎的模样。 及至贵妃用过午膳,又歇了一觉,才等到邱子虚回到麟趾宫。 邱子虚也算有心,还寻了画师将状元郎的面貌画了下来。 两名宫娥在贵妃座前展开画卷。 画上一位闲雅清俊的郎君,第一眼看他,气质是极为清爽干净的,双眸明亮且黑白分明,骨相周正,欺霜赛雪般的妙人儿。 “照哥儿小时候模样生得便很好,这成了状元郎,锦绣文章也有,锦绣皮囊也有,倒也不委屈了我的音音。” 贵妃命宫娥收好了画卷,本起了念头叫人送这画卷去给德音瞧瞧,转念一想,自家这小九娘近来痴迷相术,到时候看过了未婚夫的面容,又要进宫来与自己胡诌八扯一匣子鬼话。 未免节外生枝,还是让德音大婚当日亲自见这新郎官第一面,没准儿那时候小夫妻两个还能一见钟情。 反正德音横竖都是要嫁陆二郎的,再找不出这样家世人品相貌各样都上乘的人物来了。 贵妃满意妹妹得了个好归宿,一高兴,赏了邱子虚一匣子金瓜子,另吩咐邱子虚出宫去崔府传旨,召母亲周夫人明日携妹妹一同进宫来探望她。 * 崔家专门从乌衣巷后面的月牙巷买下一处宅院来做族中姑娘们上学的地方,是为闺学。 闺学收的学生除了崔氏一族尚未出阁的五位小姐,还有与崔氏交好或依附崔氏的其他家族的未婚小姐。 闺学老师教授的课也是比着崔家子弟上学的家塾老师教授的课增加了几样。 射箭骑马捶丸投壶之类的课,女学生们可选择学与不学。女红厨艺插花烹茶之类的课,女学生们也可选择学与不学。全凭各自的兴趣爱好。 前者那类课,女学生们多是不愿意学的。 德音却是一样也没落下。 故其他女学生可能单日来闺学或双日来闺学,德音是单双日都要来上学的,且风雨无阻。 下午,德音坐在闺学课室里学操琴。 五姑娘丽华正弹《凤求凰》,六姑娘舒华则奏《玉妃引》,八姑娘婉华抚的琴曲是《白头吟》。 德音挑了一支道家仙音《逍遥游》慢慢弹奏,没有琴谱,凭心迹抚弄琴弦。 立在一旁指点德音的琴师章敬之身材修长,穿得暗云纹素衣衬得他气质出尘,面庞如玉,丰神俊秀。 章敬之听得全然忘我,等这一曲毕,鼓掌称赞。 “我已经教不了九姑娘更多东西了,需为九姑娘再荐一位更高明的老师来。” 德音摇头叹气,“我的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八日,届时请先生务必来饮一杯喜酒,全你我这几年师生情意。” 章敬之略作思忖,问道:“九姑娘的郎婿可是今年那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先生认得他?”德音挑眉,“我正发愁要是嫁了个丑无颜、蓬头鬼的话,以后日子当如何煎熬着过呢。” “哦,我去年曾下江南到过凤桐书院。”章敬之脑海中浮现出少年俊美无比的面容,勾唇浅笑,“单论长相,陆二郎与九姑娘你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德音见章敬之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于是追问下去。 “先生直言无妨,若说了我不爱听的话,我必不迁怒于先生。” 章敬之叹了一口气,皱眉道:“倘若女子所嫁非人,则一生如沦陷阿鼻地狱不得超生。九姑娘,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容得下自己的郎婿三妻四妾吗?” 德音明白章敬之的意思,与她一母同胞的三位兄长成婚前都已有了通房丫鬟,陆家也是高门大户,他家的小爷们自然也不能免俗。 “陛下都有过三位皇后,长姐虽享贵妃尊位,每个月也有二十多日见不着陛下的面。”德音抿了抿唇,扯动章敬之的衣袖仰首望他,“先生,你们男子难道就不能学我爹爹只娶一个妻子吗?非得那般博爱?” 章敬之微微低首,望着德音皎然如月的玉颜有数息失神,温声细语道:“或许九姑娘你过门后,陆二郎会对你一心一意,然后为你遣散他的姬妾。” “先生知道他有几个姬妾?” “我指点过陆家的姑娘们几节课,听她们说,陆二郎是陆家长房嫡孙。” “他家长房一脉共三位公子两位小姐,陆二郎的母亲在他满周岁时便去世了,他父亲房中十几名姬妾,最宠一位戏子出身的胡姨娘。” “陆二郎这位庶母是个极厉害的角色,陆家长房庶出的两位公子两位小姐都是胡姨娘所出。” 章敬之娓娓道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唇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意。 “听陆家的姑娘们说,胡姨娘不准她养的两个儿子抬举什么姬妾,偏偏从陆二郎十四五岁开始,这胡姨娘便热心为他张罗了六七个美艳妖娆的姬妾。” “陆家后宅乱得很,九姑娘你去趟这样的浑水,实在不值。” “我懂陆家的胡姨娘使的腌臜手段,她与我二叔母是一样的心思。” “二叔母怕二叔最喜欢的陈姨娘生的七郎比她生的四郎、五郎有出息,便塞了许多打扮得和妖精一样的丫鬟到七郎屋里,勾得七郎没有心思读书,只知道成日贪色。” “今年崔氏子弟参加科考,四郎、五郎都榜上有名,只有七郎落榜。我早上去祖母屋里请安,还瞧见二叔母满面春风的样子。” 德音原不懂后宅妇人的这些阴私刻毒面,是她母亲周夫人怕她自小被保护得太好、日后做了当家主母会被人欺负,故也教导了她许多肃清后宅争斗的手段。 “那九姑娘是肯体谅陆二郎的难处了。”章敬之笑道,极力掩藏话语间的失落。 “他自有他的难处,我难道就一定要做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女菩萨吗?”德音从未有过不舒心的日子,这陆二郎纵使是谪仙之貌,她也不愿为他吃苦受罪的。 加上从小耳濡目染过贵妃姐姐久居深宫等候陛下宠幸的幽怨,德音更不愿意与其他女人一同侍奉自己的夫君。 因此,她对陆二郎的不喜多了几分。 千方百计逃,她也是要逃掉这桩注定不幸的婚事的。 “听闻先生要下江南游学,可定了哪日离京?” 章敬之一怔,“你应问我归期,我会给你带礼物的。”他想摸摸她的头,终未抬手,“九姑娘,我本逍遥身,苦修太上忘情道,你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女学生,该懂何谓心不由己。” “先生年少出世,我不敢误先生的道。三年前大哥求先生留京教我操琴,我自知耽误先生太多时日。”德音抬眸与章敬之对视,“我与先生一段缘,但请先生游学归来,折一枝江南柳带给我。” “从前也有一个人向我讨要过江南柳,可惜我带给她时,她已长眠于黄土之下。”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吧。”德音有点难过,“比起我表姐元贞皇后,我对孝纯皇后的印象更为深刻,她美丽善良、温柔敦厚,长姐说,国母就该是孝纯皇后那样的。陛下对孝纯皇后太过残忍,她生前经受三废三立,换作普天下任何一个女子,都受不了这样的羞辱磋磨。先生与孝纯皇后是一生挚友,其实先生的心也是万分矛盾的,对不对?” “对。”章敬之颌首,“陆二郎他需要你这等高贵出身的妻子,我答应过孝纯皇后要照拂他这唯一的弟弟。三年前你大哥求我留京教你操琴,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想将你教养成与陆二郎相配的新妇。” “可先生并没有那样做。” “因我见你第一面,便狠不下心来教养你成为世间诸多无趣女子之一。你不适合为贤妻良母,陆二郎见过你后,想必他也会体谅你的。”章敬之又补了一句俏皮话,“就算你是一只插不了花的花瓶,得到你的人也会心满意足,不会嫌弃你不能用来插花。” “音音。” 窗外有人在喊她,听这音色,像是三哥。 德音起身步至窗边,打量她三哥晚恕身上穿的竹叶青锦袍,与他行过礼道:“三嫂今日并未来 3. 第3章 [] 崔家规矩多,但德音在家中也算过得无忧无虑,有父母兄姐的疼爱,她如一朵从未经受过风吹雨打的娇花。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市井的烟火气。 大街上百姓穿的衣裳多不如她家的下人,听见岸上的大娘扯着嗓子骂街,口里说的粗话德音认真听、仔细听也不解其意,却是比她在闺学里读的“之乎者也”还要难懂。 坐在画舫内与父兄品茗的德音一门心思都在船外的热闹上,可爹爹不许她出去立在船头,德音便如霜打的茄子蔫啦吧唧地坐在茶桌旁。 “带人家出来,又不允人家见外头的世面。”德音撇嘴,抛了个嗔怪的眼色给崔守正,“爹爹,我再也不要和你出来顽了。” 崔守正见女儿误解了自己的良苦用心,连忙辩解道:“河面凉风习习,只怕把你这纸糊的小娘子给吹坏了。等画舫行到朱雀桥,你立在船头伸长脖子去瞧陆二郎,我定然不约束你。” “罩件披风不成吗?哪里就那么容易凉着了?”德音不信邪,喊枇杷给自己找来一件多罗青呢披风罩在身上,便要去船头。 “帷帽戴好来,莫让风吹起了遮面的薄纱。”崔守正叮嘱道。 “知道了。” 德音高兴地奔了出去,枇杷、荔枝跟在她身旁,她们也鲜少出大宅门,被这街市的繁华景象深深吸引。 德音问这个问那个,枇杷、荔枝答不上来,还是摇橹的老翁耐心解答德音的疑惑。 忽而见一艘小木舟靠了过来,木舟上双手划桨的渔女皮肤黝黑,和德音差不多年纪,渔女说着一口德音听不懂的土话。 经老翁转述,德音才听懂渔女是想向她们兜售自己新鲜采摘的菱角。 渔女抛了一个菱角给德音,德音恰好接到,正要放到嘴里咬时,被急坏了的枇杷伸手夺下。 枇杷:“小祖宗,可不敢给你乱吃外头的东西,纵是干净的吃食,也怕老太太、太太、奶奶们盘问。” 想到正月里樱桃回家拜年带了一块她家里蒸的年糕到岁安院,九姑娘瞧见觉得新鲜得很,尝了一小口,被老太太知晓,老太太差遣翠鸾又是请医婆、又是请太医来为九姑娘把脉,闹得府里人仰马翻、不得安宁。 贵人吃贱食,就与吃了毒药差不多,至少老太太、太太、奶奶们都是这样想的。 枇杷不让德音吃菱角,德音却更加眼馋心馋嘴馋,姐姐长姐姐短地向枇杷撒娇。 枇杷并不吃这一套,给荔枝使过眼色。 荔枝心领神会,与老翁耳语一番。 老翁立即轰走了渔女的小木舟。 荔枝又到船舱内取来样式精巧的小点心哄德音,德音拈了一枚牛乳燕窝糕吃,心里仍想着没有吃上的菱角,渔女卖的菱角会是什么味道?和家里荷塘里挖出来的菱角是一样鲜甜的吗? 画舫行至朱雀桥下,德音等候了半盏茶时间,果然见桥上锦衣卫旗鼓开道,状元郎身穿圆领大红袍,头戴金花乌纱帽,骑在高头大马上。 德音仰首凝望马背上的少年面目,陆元照眸如点漆,唇如涂朱,一身骄傲矜贵之气,的确是个顶顶好看的郎君。 “音音,你怎么脸红了?” 晚恕站到德音身旁,同样仰首凝望从桥上打马而过的状元郎。 还见到许多围观的小娘子往陆元照怀中掷鲜花、手绢、香囊、扇坠等物,陆元照颇有风度地向那些小娘子颌首,举止文雅。 德音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确实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滚烫,她大大方方笑指着陆元照的方向,问自家三哥。 “哥哥,我要嫁的郎婿就是他吗?” “嗯。” “可他这样的长相,将来官居一品,是个奸佞无疑,我崔家世代清流,我才不要嫁给一个奸臣为妻。” 晚恕屈指弹了一下不知羞、净鬼扯的少女额角,“音音,少看些不着边际的玄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你自己选吗?” “哼!” 德音越看越觉得陆元照轻浮,他空有一副小娘子们喜欢的好皮囊,却是来者不拒,肯定将她这个未婚妻忘到了九霄云外。 “且不说陆二郎面相如何,他让跟着他的小厮去收捡小娘子们扔给他的那些物件,当真没脸没皮。”德音说这话时带点酸劲儿。 晚恕摇着手里的折扇笑道:“我看他这样做风雅得很,若是不这样做,才有违君子之德。” “哥哥,我听说他房中还有若干姬妾,这哪是风雅呀,明明是风流。”德音看桥上陆元照的身影越来越远,那些小娘子们乌泱泱跟在他马后,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崔守正也到船头这儿来站定,望着陆元照骑马远去的方向,他正色道:“音音,爹爹帮你调查清楚了,陆二郎房中的那些姬妾都是为了向他祖母尽孝纳的。你以为陆二郎三元及第那么容易,人家一直在外游学鲜少归家,自然也未沾那些庸脂俗粉,你尽可放心。” “只要是有才学的郎君,爹爹便待人家如亲儿一般。在爹爹心里,恐怕巴不得陆二郎是您与母亲生的才好。”德音转身,向船舱内走去。 崔守正与晚恕仍立在船头说话。 崔守正道:“我瞧着你妹妹是非常满意陆二郎的,她挑人家的面相,说才不要嫁给一个奸臣为妻,而不是寻死觅活,可见她是把陆二郎放在眼里的。” 晚恕颌首,想起之前陛下欲赐婚德音与湘王,德音可是直接在贵妃宫中闹着要上吊,吓得陛下不敢再提此事。 湘王相貌堂堂,但五官过于阴柔俊美,德音一向喜欢陆元照这种眉眼凌厉的郎君。 “爹,我也托昔日同窗打听过陆二郎的人品,他自小由他祖母抚育,是重孝之人。”晚恕话锋一转,“但音音也没说错,陆二郎眉眼间透露一股邪肆之气,非好色之徒,但嗜权如命。儿也有一点不放心将音音终身大事交托给这样的人,是否还要再为音音物色别家郎君?” “说难听点,你妹妹就是个花痴,你还能给她物色到比陆二郎还模样周正的郎君?”崔守正瞥了一眼儿子,一脸无奈之色。 晚恕迟疑数息,将王孙公子、皇亲贵胄都想了一遍。 第一,再找不出比陆元照更好看的皮囊。 第二,家世比陆元照好的郎君倒有,可没有陆元照这样聪明的脑子。 第三,凡他觉得尚可的郎君,全被德音视为蠢货憨人。 …… 晚恕越思索琢磨,越觉得自家小九娘非嫁陆二郎不可,旁人她只会挑剔不满,还不如陆二郎。 * 次日,德音随母亲周夫人各乘一顶软轿入宫,与贵妃请过安后,德音不耐烦听母亲与长姐闲话家常,恰巧湘王朱厌尘身旁的太监七宝偷偷递消息到麟趾宫,德音找了个借口去御花园里寻 4. 第4章 [] 德音回到麟趾宫时已近黄昏,本就没掉戴的金麒麟,邱子虚却带宫人在御花园给德音找回了一枚金麒麟。 德音拿着自己的金麒麟与邱子虚给她找见的两相比较,“噗嗤”一声在贵妃面前笑得前仰后栽,肚子笑疼了,倒在坐在绣榻上的周夫人怀中。 周夫人抚拍德音的背,吓唬她道:“在娘娘宫里都疯成这样,我回去告诉你爹爹,非得让他好好管束你。” 贵妃觑了一眼德音手中握住的两只金麒麟,举袖掩唇,眉眼弯弯。 “陛下最近沉迷于錾刻黄金,小邱子定是在御花园碰见了陛下。” 贵妃唤邱子虚前来,问他:“陛下赏下这枚金麒麟时,可对你说了什么?” 邱子虚奉承道:“还是没瞒过娘娘这双火眼金睛,陛下听奴婢说了九小姐不慎弄丢了她的金麒麟,便赏了这枚金麒麟要奴婢带回来给九小姐。陛下嘱咐奴婢,贵妃和九小姐没看出来金麒麟的不同来,便不必说穿,只当这枚金麒麟是九小姐丢了的那枚。要是看出来了,只请九小姐先凑合着戴上,尚功局会为九小姐赶制十二枚不同姿态的金麒麟,权当陛下送九小姐压惊的。” 周夫人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和两个女儿念叨着“皇恩浩荡”。 贵妃向德音讨回那枚朱澜舟錾刻的金麒麟,吩咐邱子虚即刻将这枚金麒麟送回乾清宫去。 “你去回陛下,本宫妹妹的金麒麟寻回来了。这一枚陛下自己錾刻的,着实丑了点,音音她不喜欢,还是等陛下赏那套尚功局制的金麒麟给音音当压嫁妆箱子的喜物好了。” 邱子虚双手捧了那枚金麒麟退出去。 周夫人对贵妃道:“娘娘如此驳陛下的面子,不怕惹恼了陛下?” 贵妃摆首,染了蔻丹的纤纤玉手抚上自己腹部。 “母亲,我又请下了喜脉,等音音与陆二郎完婚后,便是我晋封皇贵妃的典礼了。” 周夫人端庄地笑,算了算女儿怀上这一胎的日子,眼眶里泪花打转起来,她将德音支了出去,拉着贵妃的手小声说起体己话。 周夫人:“你月子里便与陛下同房,再怕其他妃嫔分薄了陛下的恩宠,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啊。” 贵妃一头扑进周夫人怀中,委屈抽泣道:“女儿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那夜恰好是元贞皇后忌辰,陛下在女儿宫里饮了几杯酒,便糊涂起来,错把女儿当作早逝的表姐了。” 周夫人心酸不已,对这个乖巧懂事的长女万分愧疚。 “当年……娘若放你和他走了……唉……娘那一日糊涂了……” 贵妃哭得更凶,“今春外命妇进宫向小周后请安,女儿见到了他新娶的夫人。陛下对他也太过分了,赐一个如此丑陋粗鄙的女子当他的妻子,陛下这是在存心给我难堪。”而今皇后是朱澜舟的第三位皇后,闺名周灵筠,又是元贞皇后周神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故时人称她作小周后。 周夫人拈着绢帕替贵妃揩泪,哽咽道:“娘知道你心里苦,且放宽心,看在大皇子与四公主的分上,多想想自己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春华,他好不容易才回来当了京官,你可得在陛下面前收着点自己的性子,再连累他被贬出京,他怕是剩下的半条命都没了。” “娘,为什么老天爷要故意捉弄我和他?陛下当年那么钟情神爱表姐,何苦娶了表姐做太子妃、又纳我做太子嫔,表姐活着时,陛下冷落我,表姐死了,陛下折腾我。你说我怎么能不对陛下心生怨恨?” 周夫人忙捂住了贵妃的唇,不准她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娘生了你们兄弟姐妹五个,至今只有二郎得与他的心上人长相厮守,皆是造化弄人。”她叹息一声,“也不知道音音与陆二郎是何结果。” 贵妃痛哭流涕,眼泪打湿了周夫人的衣襟。 “可惜没时间让音音慢慢挑她可心的郎婿,音音越大,越有神爱表姐当年的风采。只有将音音尽快嫁出去,才能断绝陛下的痴心妄想。” “娘也是这个主意,否则姐夫成日觊觎小姨子,像什么话。”周夫人有点头疼,过去,她将对长女的亏欠补偿在小女儿身上,极怕这过分溺爱,会害了自己的小女儿。 * 转入四月,德音停了闺学的课,她在家中待嫁也是一刻不得闲。 每日德音早早起来,去祖母院中请过安,又回到自己住的岁安院听嫂嫂们教诲她男女之事。 初六这日,德音伏案认真看书。 站在她座旁以防她要茶水的樱桃偷瞄了那书一眼,脸倏地一下红了。 德音瞟见樱桃红涨的脸,轻笑几声,道:“这书你日后也要看,除非你不嫁人。可我看了这么多本,还是不太明白用哪种花样我会舒服一点。昨日我直接问大嫂,大嫂也像你这样脸红,一句话也不说就羞答答跑回她院子里了。” 樱桃:“……” 家里小爷们都说九姑娘“二”,所言非虚。 “樱桃,我们打个商量,你躺到榻上,我像书里这样乱摸你,你告诉我是什么感觉。”德音翻开一页书给樱桃看。 樱桃“哎哟”了一声,捂着羞红的脸摔了帘子往外跑。 德音自觉无趣,扔开书,瘫在榻上听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还有母亲和嫂嫂们谈论她的嫁妆单子的话音。 * 四月初八日,德音穿上嫁衣前,还为自己卜了一卦。 可惜,她不是寡妇命。 十里红妆,风光大嫁,流水一样的箱笼抬入陆府。 德音下了喜轿,以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对灵动的黑眸打量对面的新郎官。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特别想知道今夜用书上的哪种花样能不疼。 陆元照牵住红绸一端,与手执红绸另一端的德音迈入宽阔的厅堂。 拜了天地,拜了年老的祖父祖母,拜了他母亲、姐姐的牌位,唯独略过他父亲没有拜。 德音心不在焉,还在想着自己这几日看的书,还在想着书里眼花缭乱的花样…… 夫妻对拜时,德音的额头与陆元照的额头磕在了一起,她吃痛了一声。 陆元照低声问她,“娘子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何烦恼?” 德音直勾勾盯着陆元照的喜服下摆,嘀咕道:“我要再翻翻书,我就不信了,我自己想不出来答案。” “娘子如此好学,不知读 5. 第5章 [] 德音坐着等了一会儿,见陆元照傻傻站在原地,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不会还想我帮你脱衣吧,怪难为情的。”德音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走近陆元照。 陆元照被她逼得往后退了几步,满面通红。 “你别近我的身,我们先说会儿话。” 德音不理会他,伸手就去勾他的腰带。 他扼住了她的手腕,“你心急什么?” “能不着急吗?”德音仍扯弄陆元照的腰带,“你放手,我赶着上半夜同你睡完这一觉,下半夜我们各睡各的,谁也别折腾谁。” 陆元照没想到她如此放得开,倒显得自己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也是进退两难,二人就这样僵持着。 德音直言不讳,“你嫌弃我?还是你那里不行?” 陆元照在喜房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编排好借口进来见她,本来还怕她会畏惧行这周公之礼,如此倒被她弄得自己畏畏缩缩的。 “我想,我们总是要对彼此有点好感,才去做那些亲密事儿。” “你没听过良宵苦短吗?”德音拍落了他扼住自己手腕的手,踱步回床边拿起方才看的书,“我已经主动和你求欢了,你自己磨磨唧唧地不愿意。明早我们去向长辈敬茶,他们要问这件事,你自己交待,不许赖我。” 陆元照颌首应下。 他从柜子中抱出一条锦被到靠东墙的榻上,让德音一个人睡在拔步床上。 丫鬟们都在外间等候差遣,见里头吹了灯,只有四个守夜的丫鬟还在外间,其余人都去睡觉了。 寝房内,德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认床,这张新床她睡不惯。 德音身上的寝衣摩挲被单发出沙沙声。 榻上躺着的陆元照问道:“你睡了吗?” “嗯,睡了。” 德音很是敷衍地回答。 陆元照:“我也睡不着。” 德音起了个念头,“要不我们点亮灯火,吃些东西。” “你饿了?” “你们府上的厨子手艺太差,晚饭那一桌菜太难吃了,我都没怎么动筷子。” “晚饭你吃不下,现在就吃得下了?”陆元照在黑暗中摸索,点亮了榻边小几上的一盏灯,他披上外衣,到西墙下一排柜子里翻找,过了一会儿,找到了一盒芳月斋的什锦点心。 他将点心盒子拿给德音。 德音打开盒子笑道:“芳月斋的什锦点心有钱都买不着,你怎么有这个的?”塞了一颗栗子酥到自己嘴里。 “我与芳月斋的老板有点交情,你要喜欢吃,西墙柜子里那些都归你。”陆元照走到茶桌旁沏茶,倒了一盏热茶仔细吹温了,端着茶盏到床前递给德音。 她吃得两腮鼓胀。 陆元照忍不住笑着提醒她,“吃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我担心极了,明日后日再吃你家的饭,我必定是要饿死的。”德音拍了拍身下的床板,“还有这张拔步床,没有我在家里睡的那张舒服。你别嫌我矫情,我打小过的什么日子,你家的姑娘们也是知道的。” 过的什么日子?娇生惯养、快活似神仙的日子呗。 “弯弯绕绕说这些话,我其实懂你的意思。”崔家给她置办了九十九抬嫁妆,唯独没有陪嫁那张她睡了十五年的拔步床,并不符合常理。 她父兄也隐晦和他说过,他那时装作没听明白罢了。 “你家这么多儿郎,少你一个不少。与其在这里不得你父亲的欢心,你还不如随我住到我家去。”德音怕他难为情,委婉劝说道:“古话讲,女婿可当半子靠。父亲母亲送我出嫁时叮嘱我,我既然嫁给了你,他们便将你当作亲子一般。你到我家去,不会有人让你受委屈的。” “你讲得很令人心动。”陆元照面上冷若冰霜,“可我宁愿与你和离,也不做这赘婿。” “哪里是赘婿了?不过是想让你多体谅我,随我住回我家去。也是和你商量商量,你不愿意,我当然不会逼你。”德音不再提此事,自顾自吃了半盒子点心。 吃饱喝足后,德音躺在床上仍然睡不着。 今夜特别漫长。 德音睁着眼睛,试探性问了一句躺在榻上的陆元照睡了没。 “你又饿了?还是渴了?” 陆元照打了个呵欠,他睡意上头,奈何床上那个小祖宗就是不肯睡。 “你要不过来给我拍拍,兴许我能睡得着呢。”这个时辰,德音不想特地喊醒枇杷进来给她拍背,但她睡前又有这个习惯。 陆元照只想尽快哄睡德音,要不今夜谁都别想睡。 他坐到床沿上,拿捏着轻柔和缓的力度拍德音的后背。 “不是这样拍的。”德音数起拍子,要陆元照跟着她的拍子来。 陆元照拍了一阵儿找到了规律 6. 第6章 [] 德音让枇杷去与随园的掌柜结账,又数了十几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到陆元照手中,对他笑道:“不用谢我。你我结为夫妻,便是有缘。既然有缘,自然有福同享。我的钱便是你的钱,随便花。” 陆元照眉心一跳,她这是想让自己吃软饭? 陆元照将那沓银票还给了德音,也不解释。 德音又把银票塞到了陆元照手中,握着他的手,无比虔诚地望向他。 “权当我借给你的,你别不好意思,等你有钱了再还我就是。” 她懂,她都懂,三哥说了,男人都好面子,要男人花女人的钱,那是比死都要难受的事。 “你我夫妻一体,有钱就是有面儿,你要在别人面前透露出穷酸气,那就是跌我的脸。” 软话,德音要说,硬话,她也要说。 她一定要陆元照收下这些银票。 常日跟在陆元照身边伺候的小厮阿茶别过头去偷笑,第一次见到自家二爷露出困窘迷茫的神情。 他家二爷不穷,去世的太太可是给二爷这唯一的亲儿留了一座矿山,还有太太嫁进陆家那价值百万银两的嫁妆,也留给了二爷。 今日是在来随园路上碰见了慈幼局的金夫人,金夫人向二爷打了三千两秋风,又搜刮走了二爷身上带的银票,这才不够付这笔饭钱。 陆元照不说,阿茶也不敢多嘴,一直旁观陆元照与德音这对小夫妻将那一沓银票塞过来、扔过去,场面别提有多好笑。 “陆元照!!!” 德音这一嗓子差点喊破她的喉咙,完全震慑住了陆元照。 德音扯过陆元照的衣袖,将那沓银票塞了进去,狠狠瞪着他吼道:“你不准再把银票还给我!你三日之内不花掉这些钱,我就——” 德音暂时想不出来陆元照怕什么,看他十分像闺学里教经史典籍的古板老先生,德音心生一念,搂过陆元照的脖子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 “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这样发疯亲你,看你好意思不。” 这一招果然奏效,陆元照脸红、耳朵红、脖子红,他的手一直揉搓着自己的衣角,低头紧抿着唇不吭一声。 德音以此认定陆元照是个腼腆害羞的人,她心中过意不去,腼腆害羞的人可不能这样戏耍逗弄,容易让他患上“心病”。 “对不起啦,我不吓唬你好了,你应当知道我对你是一片好心。”德音戳了戳他的手背,“你要觉得我欺负了你,那我也让你欺负回来。你想如何?你说。” 陆元照昨夜着了凉,鼻子不通,用力吸了吸鼻子。 加上他过去总熬夜读书,眼睛时常干涩,好巧不巧泌出两滴眼泪来湿润眼眶。 他这一抬眸,德音暗叹一句“真是我见犹怜的美人儿”。 “你别哭你别哭,这样成不成,我日后再逼你干不愿意干的事,你就甩我脸上一巴掌。我痛了,就会长记性,长了记性,就会改了这胡搅蛮缠的臭毛病。” 嫁个“娇娇弱弱”的夫君真不是滋味,过去都是别人哄她,而今风水轮流转,还要她来哄陆元照这个哭包。 陆元照:“……” 他将袖子里的银票取出来,还到德音手中。 “我没哭,只是过去读书伤了眼睛,昨夜又着了凉。” 男人果真死要面子,苦心编出这样的借口来蒙她。 德音连连颌首,附和他的话。 “我相信你,你没哭。” 陆元照看了一眼她的神情,这哪里是相信他,明明是在敷衍他的话。 “你虽是我见过最刁蛮任性的女子,却有一点心软的好处。” “你在夸我,你才和我相处一日不到,你就夸我,你真有眼光。”德音笑得极其明媚灿烂。 陆元照看得失神,阿茶也看得失神。 阿茶心想,二爷那么心机深重的一个人,娶进府的二奶奶却单纯如一张白纸,这新二奶奶还耳背,方才只听见了二爷说的后半句,前半句里的“刁蛮任性”她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去。 陆元照忽然明白过来朱厌尘为什么喜欢德音,她活得像个小太阳。 德音略坐了一会儿,又吃过一盏茶,便要离开随园去热闹的街市上走一走。 陆元照与她并肩同行,偶尔偷看身旁的她溜着那对充满好奇的眼珠子打量四周,还要回答她“这是什么”“ 7. 第7章 [] 枇杷拦不住德音吃这些不干不净的市井吃食,且在德音的怂恿下,慢慢她自己也吃得津津有味。 德音将枇杷拉下了水,便有理由与她慢慢商量。 德音虽为崔家的出嫁女,但她父母放心不下她,仍要枇杷将她的衣食住行记录在册,分为上旬、中旬、下旬拿回崔府给他们看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的枇杷好姐姐,我不想爹爹母亲担心,只写我在随园吃了一顿饭就好。”德音手上还有半串没吃完的糖葫芦,这些新鲜的市井吃食刺激她的味蕾,她从未吃过这些好味道。 枇杷权衡利弊,同意为德音隐瞒这些事,但也说了一句俏皮话。 “谁是你的好姐姐,宫里将要晋封皇贵妃的那位才是你的好姐姐。” 陆元照一路观察德音的举止,好奇发问:“你到这个年纪,都没尝过这些个新鲜?” “我不是在家里,便是在闺学中,有时还会去宫里探望姐姐,这算是我第二次到街市上来顽,我喜欢这里的热闹,喜欢看人来人往各色打扮,喜欢这些从来没有过的吃食……” 德音喋喋不休,眼眸明亮,目光流转于四周的夜景,店肆的招牌幌子迎风招展,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杂耍艺人的表演拍案叫绝,可谓一步一景,步步有趣。 陆元照静静倾听身旁这只美丽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她单纯善良,身上不带一点世俗的欲望,鲜活且美好。 “你今天带我出来顽,我很高兴。”德音忽然踮起脚尖,吻了陆元照的侧脸,“有你这样好看的郎婿,我更高兴,” 陆元照不禁脸红,“你喜欢上一个人还挺仓促的。” “我没有喜欢你,夫妻之间,更像是亲人,我接受你成为我的亲近之人。” 德音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喜怒哀乐皆形于色。 她勇敢无畏,不怕自己说出的话会得罪谁,只会说自己想说的。 这与陆元照的成长境遇截然不同。 陆元照三岁丧母,由其同胞长姐陆元姬抚育,陆元姬被登基后的朱澜舟册封为皇后,因朱澜舟对早逝的元贞皇后周神爱念念不忘,陆元姬与朱澜舟之间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陆元姬被朱澜舟三废三立,最后郁郁寡欢留下一篇《东风恶》病逝于邙山别宫。 陆元姬死前的模样深深烙印在陆元照脑海之中。 陆元姬实际上是被活埋的,那些可恶的阉贼在邙山别宫的长乐殿前挖了一个大坑,陆元照那时只有九岁,他被服侍陆元姬的大太监抱着躲在一棵梧桐树后、用手捂住了嘴不能说话,他在树后亲眼目睹那一锹锹黄土“杀”死了国朝的皇后,泪流不止。 那一日后,他失去了世上最疼爱他的人,没有人再唤他“二郎”,没有人再为他那般温柔地箆头发、编小辫。他也是从那日开始,下定决心割舍掉从前温柔宽厚的自己。 像姐姐那样与世无争,原来是会死的。 所以,德音视他为亲近之人,击溃了他的心防。 “娘子,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为什么要提要求?你都这么出色了。” 当然,德音这句话是客气话。 其一,她与他相处不过一两日间,日久才能见人心,赞他出色,仅仅针对于他年纪轻轻便能三元及第,是千古书生中的一等人罢了。 其二,她认为自己并无资格提要求,就算是夫妻,也当各有各的生活,你约束我,我约束你,这日子可要没劲透了。 “首当其冲,你要活成自己,而不是活成我期待的模样。我对你,不是你顺从我一日,我就喜欢你一日,更不是你违逆我一日,我就讨厌你一日。这样你活得累,我活得更累。” 德音扯起陆元照的衣袖穿越人海,前面戏台子上的角儿开腔了,唱的是一出《马前泼水》。 “想当年将你娶家下,实指望夫唱妇随宜室又宜家。”那角儿唱道。 戏台前的德音对这句戏词点评道:“你看男人娶女人,便要女人对他千依百顺,还要宜室宜家。这出《马前泼水》一看就是你们男人写的臆想之物,朱买臣娶她的妻子崔氏时,崔氏也曾温温柔柔、一心一意待他,可朱买臣为考功名却连基本衣食供给都不能满足崔氏,崔氏自请下堂后,写这出戏的人可以写朱买臣高中衣锦还乡。可为什么又要给崔氏一个沦落成乞妇的不体面结局呢?崔氏难道就不配嫁高官豪商成个阔太太吗?一定要让朱买臣骑在高头大马上羞辱奚落崔氏吗?我每次听这出戏,仿佛都能听见后面有了富贵荣华的朱买臣的戏外之音,他在说,崔氏你瞧,我一休了你就有了功名在身、来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你已经不是我的妻子,你是一个乞丐婆子,你住不了锦绣朱楼,吃不上珍馐美馔,穿不到绫罗绸缎,你后悔死了吧。” “确实,写这出戏的先生可以写朱买臣衣锦执笏,也可大方一点,写崔氏拿了休书后,再嫁成了诰命夫人,何必恨崔氏恨得这样。崔氏也不曾亏欠朱买臣,朱买臣读书时,崔氏辛苦操持家事,只是后来忍不住饥寒交迫,想要与朱买臣分开另谋生路,这是人之常情,崔氏却硬生生被写成了嫌贫爱富之人。要崔氏真是嫌贫爱富,也不会与朱买臣同甘共苦那么多年了。” 陆元照再赞同不过德音的言论,他母亲也是这样一个“崔氏”。 他父亲陆景和年少迷上唱戏的女子胡氏,带着胡氏一路私奔到母亲家族所在的素京城,父亲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花完从陆家带走的银钱后,并无能力养活自己与胡氏,后胡氏被人买走继续去唱戏,父亲又无盘缠回到京城陆家,加上因与胡氏分离心痛成疾,晕倒在路边时被外祖父救回家中。 外祖父千万家财,却只有一个母亲一个独女,外祖父当年也患有不治之症,怕自己忽然病逝母亲会被人吃绝户,所以招了父亲当上门女婿。 后来外祖父病逝,父亲将母亲带回了京城陆家,商贾人家出身的母亲在这深宅大院饱受妯娌排挤,这都不是母亲最痛的,最痛的是父亲娶妻后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纳妾,父亲派人寻回了胡氏并纳做姨娘,父亲与胡氏两个过着如胶似漆的恩爱生活,母亲倒成了妨碍他们的多余之人。 可恨得是,母亲抑郁成疾,缠绵病榻三年,终于见到父亲一面,父亲没有温言软语,攥住母亲的手在那封他写的休书上面摁下手印,母亲因此流干最后一滴泪、断了最后一口气。 母亲死后,父亲还说,是母亲觉得他没出息才坚持要这一封休书,父亲一心扑在和胡姨娘过甜蜜的小日子上,身为一代大儒的嫡长子屡试不第,确实丢尽了家族颜面。 陆元照将往事一一向德音倾吐,德音眉头越发深锁,明白过来拜堂之时为何陆元照执拗不携她拜他父亲陆景和。 “你外祖父肯定也没想到,会在路边救了一条害死自己女儿的毒蛇。”德音心下已百转千回,“婆母生前也太苦了,若婆母能撑到我嫁给你多好,你读书那么厉害,当官自然也能平步青云,为婆母挣个诰命是迟早的事。我一定会在婆母面前做最乖巧懂事的儿媳妇,让京城贵妇们都羡慕婆母,再替婆母收拾公爹和胡氏那对狗男女。” “你有这份心,母亲在九泉 8. 第8章 [] 经受不住周夫人的唠叨,德音去到岁安院。 陆元照睡在寝房的拔步床上,满脸烧红,长而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 德音立在床旁,琢磨着怎么上手扒陆元照的衣裳,看他吐在身上的秽物便忍不住蹙起眉头,那股酸臭味儿混杂着房里的茉莉百合味儿薰香,叫德音进退两难。 她再想做一个好人,也做不出这等牺牲来,随即大手一挥,差遣樱桃、杨梅换下了陆元照身上的脏衣裳。 樱桃端着装了脏衣裳的木盆,问:“二爷这衣裳用的万两锦的布料,下水洗就废了,可要奴婢送去外头的成衣店雇专门的洗衣娘子来洗干净这衣裳?” 德音搅弄手绢,“莫花心思在这上面了,直接扔了这脏衣裳,再请裁缝绣娘给二爷多做七八身就是。” 樱桃轻吐舌头,笑道:“万两锦一匹万两,故才得此名。按照二爷的身量,两匹布才够给二爷做上三套衣裳,二奶奶一口气要给二爷做七八身,那不得花上少说五万两银子。” “啊?”德音大惊失色,她大手大脚花惯了的人,都觉得这样大手笔用万两锦裁衣裳有点儿败家,“算了算了,樱桃,你还是想法子洗干净了这么贵的衣裳。等二爷醒了,我向他讨几匹万两锦裁几件团衫,我见他有两大箱子这种布料的衣裳,定还有富余的布料备着。” 俗话说得好,嫁汉嫁汉,吃饭穿衣。 她是陆元照结发妻子,占这个便宜占得心安理得,也能试探试探陆元照对她的态度。 三哥说了,男人不愿意为女人花钱,说明这男人根本就没把这女人放在眼里。 妥帖安置好了陆元照,德音的小二嫂喊她去帮忙看牌。 德音有四个嫂嫂。 大嫂朱素贞,瑞王爷独女,端庄大气,持家有方,相貌却是平平。 二嫂张南孙,内阁首辅张茂源的孙女,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色,但是个嘴上不饶人的铁嘴鸡;小二嫂李萱,淮阳侯府庶出的小姐,体态丰腴的圆脸美人,爽朗大方,人缘极好。 三嫂朱瑶英,周太后第三女,明眸皓齿,与德音一样自小受尽家人溺爱,是以刁蛮任性。 德音去到朱素贞住的潇湘阁,牌桌设在西厢房,刚迈进院门,德音便听见搓洗雀牌的响声。 丫鬟打起竹篾片子门帘,请德音进西厢房去。 朱素贞坐在牌桌北位,最先瞧见进来的德音,笑眼盈盈看着德音说道:“九姑奶奶你再晚点到我院里来给萱娘看牌,萱娘可要输掉你二哥半年的俸禄了。快坐下,帮萱娘扭转乾坤,也是帮了你二哥一个大忙。” 德音坐在李萱身后,笑问道:“今日是哪位嫂嫂赢了钱?” 坐在牌桌南位的朱瑶英道:“三家输一家,小二嫂输得最多,我们的钱都让二嫂赢了去。” 张南孙打出一张二筒,紧了紧手腕上戴的大金镯子。 “今年是我本命年,大师说了,我财运旺得很,你们偏不信,非得拉着我上牌桌,输了钱又要我请客吃酒看戏。我家二爷说,你们这些妯娌都是促狭鬼,我请你们吃酒看戏花的钱倒比我赢的钱还多,他叫我不要和你们玩牌了。” 李萱往后稍稍仰首,盯着德音笑道:“音音你难得回家一趟,你二嫂三日前买字花中了五万两,你得多向她撒撒娇要一套种水好的翡翠头面去戴。” 张南孙啐了李萱一口,笑眯眯看着德音道:“我和咱家九姑奶奶什么关系,那是八辈子拜把子的好姐妹。音音她不向我讨,我也是要送她两副头面的,一副翡翠的,一副珍珠的。音音你想要什么样式儿的,定下来和我说。” 朱素贞嗔道:“南孙,你自己阔了,便不管我们这些妯娌的死活了。你这二嫂都送音音两副头面,那我这做大嫂的更得下血本了。” 朱素贞看向德音,“我记得你的嫁妆单子里有茶庄、酒肆、胭脂铺那些,好像没有绸缎店,我送你一家。昨日我回娘家,我父王问起你嫁的是不是今科状元郎,我答是,我父王一脸惋惜,本来太后娘娘还想把乐阳长公主许给你家二爷的,乐阳那疯丫头从小养在我们瑞王府,我父王疼她多过疼我。” 朱素贞用眉目溜了一圈牌桌上各人脸色,“我回来前,我父王还一直长吁短叹,说写文章比不过咱们公爹,唯一的女儿又被咱们公爹讨去做了儿媳妇,好不容易看中一个这么可心的人才,又被咱们公爹截胡谋做女婿了。” 众人听乐了,要属李萱的笑声最为爽朗。 朱瑶英道:“乐阳那疯丫头并不急自己的婚事,她潇洒得很,向皇兄要了钱和地去建道观,等那道观建成,准备先做个十年女冠。指望她一心一意守着一个男人——”她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乐阳这离经叛道的性子,皇兄与母后都头疼得很。我今日见过音音那郎婿的人品,人家陆二郎那等出色的人物,配我们乐阳那是玷污了他,乐阳的公主宅中面首就养了十来个。” 李萱真心赞道:“这乐阳长公主才是我们女人堆里的老大,人家过着什么日子,我们又过着什么日子。等我下了牌桌,就去烧香拜佛,求佛祖菩萨让保佑我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 张南孙“哼”了一声,伸手去扯李萱的面颊,指着李萱的鼻尖笑骂道:“你讲这样的话,也不怕烂了你的舌头。还不知足呢,你娘家就你这么一个女孩儿啊,你打小就有你家太太、你家姨娘、你家伯母婶母一起疼爱。你虽成了二爷的偏房,可我有的诰命,你也有,你还有我与二爷待你的一颗真心。刚才那话要让二爷听见,二爷可要心寒的。” 李萱这辈子确实过得顺风顺水,她与张南孙是约定好了要同嫁给崔晚忌的,她爱崔晚忌,更爱张南孙。 她与张南孙自小结为老同,是再亲密不过的异性姐妹了。 于是,李萱到碟子里拈了一颗金丝蜜枣喂到张南孙嘴里。 朱素贞笑话她们道:“你们成婚时三个人喝交杯酒,那场面我见了都觉得好笑,妻妾之间能相处成你们这样,当真成了满京城贵妇圈里的典范。” 朱瑶英也打趣起她们,“其实家里可以没有二哥,二嫂和小二嫂一起过日子便很好。” 众人说笑间,门帘一声响动,崔家长房三位公子鱼贯而入。 大公子崔晚意扶起座上的朱素贞。 朱素贞这一起身,才显出她的大肚子来。 夫妻二人全然不顾众人眼光,耳鬓厮磨说起悄悄话来。 二公子崔晚忌伸手去扶张南孙起身。 张南孙甩脱了他的手,叫他去先扶李萱。 崔晚忌走到李萱座旁,李萱自己站了起来离座,略过崔晚忌与张南孙手挽手说笑。 崔晚忌无奈一笑,与德音说话。 “音音,你看,人家都羡慕我有娇妻美妾,可她们两个好得和夫妻一样,我却是她们的奴隶。她们要不高兴啊,我又要 9. 第9章 [] 看热闹归看热闹,德音也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倘若那渔女和孩子确实与陆元照有关系,她也是容得下他们母子的,倒不是她贤惠大度,而是她认为妇孺多可怜,全凭她自己一颗怜贫惜弱的心才造就如此大的气量。 “大哥,我有话与你讲。”德音向晚意招手。 晚意走近德音后,德音踮起脚尖、唇凑近他耳畔,与他窃窃私语。 晚意频频颌首,“你的这个法子好,就按你说的办。” * 崔守正书房内,长房三位公子与女扮男装的德音一字站开。 大老爷崔守正和二老爷崔守仁皆正襟危坐于太师椅上。 崔守正面色沉重,崔守仁亦庄重严肃,兄弟俩一个是刑部尚书,一个是大理寺卿,审问一个渔女不是什么难事。 渔女跪在他们座前哭哭啼啼。 崔守正指着德音他们,问那渔女。 “你既然是带着孩子来认父亲的,那便指一指,这四个人中,哪一个是你孩子的父亲?” 渔女举袖揩泪,半撩起眼皮望过晚意、晚忌、晚恕、德音。 想自己来登崔府门前,那死鬼嘱咐了她,他这嫡兄相貌生得举世无双。 并未料到会让她认人的渔女一时间没有主意,思忖许久,才抬手指了德音,因她认为,德音是这四位公子中相貌最好看的。 崔守仁忍住笑意,故意说道:“不错,他就是陆家二郎陆元照。” 渔女沾沾自喜,面上却装作一副哭相,爬到德音脚边纠缠。 “二郎你好狠的心啊,有了新人便忘了我这旧人,好歹我与你同床共枕几个春秋,又替你养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子。” 渔女将哭出的鼻涕揩在德音的襦衫下摆,痛泣道:“当初二郎你是怎么哄我与你睡觉的,你与我海誓山盟,说等你金榜题名后,便娶我做你的正房,我这才放心与你养了一个儿子。” 渔女带来的孩子却是木木的,好奇地抬头打量德音。 德音双手抱臂,冷冷说道:“我和你养了一个儿子?怕是我有这个心,也使不上劲来呀。” 渔女一愣,继续攀扯道:“你毁了我这清清白白的身子,就想不认账吗?”摆出一副泼妇样儿,“你不肯认下我们母子,我这就抱着儿子一头碰死在这里,也省得碍了你这个陈世美的眼。” 德音拔下头上的玉簪,散下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 “我是陆元照的夫人,你根本就不认识我夫君,是谁指使你到这儿来诬赖人的。” 渔女见事情败露,恐拖累她的爱郎,抱起孩子就往外跑,因此刻身在书楼二层,她再会跑,也会被一楼的丫鬟婆子们堵住,后面又有人追赶她,渔女索性将心一横,抱着怀里的孩子就往楼下跳去,死也不肯供认出那人来。 亏得晚意、晚忌好身手,一个飞身跳下抱住渔女摔在一楼滚了几圈,一个抱住吓坏了的孩子平安落地。 晚忌抱着怀里哇哇大哭的孩子,瞪了仍趴在地上的渔女一眼。 “你这脑子是被狗吃了,寻死也别祸及无辜,想来这孩子并不是你亲生,是你偷来的吧。” 孩子哭着喊了渔女一声“娘”。 渔女终是放声大哭起来,“孩子他爹说了,只要我听他的话,我就能名正言顺带着孩子住进陆家,孩子的名字也能入陆家族谱,他也能时时见着我们母子。” 下楼来的德音听见了,装作已经知道是谁了,说道:“想必是他娶的夫人容不下你,他说我是个好欺负的,是与不是?” “他家那母夜叉,倘若知道我们母子的存在,定是一刀一个杀了我们母子。”渔女伤心落泪,努力挣着爬起身来抱过晚忌怀里的孩子。 她向晚意、晚忌逐一拜过,“方才是我冒失了,两位恩人,我赵小翠来世做牛做马定当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 头上裹缠着素布的陆元照恰好过书房这里来,他瞧了渔女怀中的孩子一眼,道:“你是陆耀祖的外室?” “不!我不是!”渔女连忙否认。 “陆耀祖养了不少外室,上个月他刚从甜水巷那里抬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姨娘进府,那姨娘也姓赵,好像叫小芳来着。”陆元照漫不经心说着,“那赵姨娘进府,似乎不大愿意做陆耀祖的妾室,加上遭了陆耀祖的夫人林氏嫉恨,进府三日就被下人发现死在了厨房门口的水井里。” 渔女如遭晴天霹雳,上个月她家妹妹回娘家来安胎,结果离奇失踪,妹夫报了官也迟迟没有妹妹的下落,竟然是……竟然是…… “陆耀祖他这个畜牲!我妹妹她是个有孕的妇人啊!他简直猪狗不如!” 德音隐隐约约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赵小翠,你还不醒悟过来吗?你还要袒护陆耀祖那种恶人吗?” 渔女带着孩子向众人磕头,“我只是个小女子,妹妹她蒙受如此大冤,我去告官,狗官与那陆耀祖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我无处申冤啊。” 崔守正面有怒色,问身旁的崔守仁,“京城的贾府尹不是你的门生吗?这位娘子都说出了‘无处申冤’的话来了,你这乌纱帽还给陛下去算了。” 崔守仁被兄长斥责,躬着腰大气不敢出。 “贾道德为人刚正不阿,想是他手下那些属吏欺上瞒下,我去调查清楚了再回大哥的话。” 他今日出去办事,原是贾道德请他过府听戏,师生二人旧年交情不错。 “上梁不正下梁歪,欺上瞒下的何止贾大人的属吏,贾大人自己手上就办过不少冤案。”晚意早有在金銮殿上参贾道德一本的想法,碍于自家二叔与那贾道德交好,他只能暂且搁置了此事,等待合适时机。 “意儿,你清楚贾道德耍的花样,那你随我和你二叔上楼,咱们关起门来掰扯清楚这些事来。”崔守正晓得自家二弟眼神向来不好,且任人唯亲不唯贤,那贾道德又是长袖善舞之人,自然将自家二弟哄得心花怒放的。 “儿遵命。”晚意朝崔守正恭敬作了一揖,又道:“那赵娘子这件事谁来处理?” 崔守正望向陆元照,温声道:“阿照,赵娘子 10. 第10章 [] 德音命人安顿好渔女母子,才刚与陆元照在岁安院正房稍作歇息,晚恕便带着他煲的猪脑汤过这里来向陆元照致歉。 三人坐在桌边,德音一脸悲悯地看着陆元照喝下那碗甜甜的猪脑汤, 陆元照的忍耐力很强,竟是一点眉头都没皱,好似这汤并不难喝,而是琼浆玉液。 晚恕见这个妹夫如此赏脸,对于自己的厨艺又有了新的认知,过去吃喝过他做的“美食”的人,应当都是些不识货的,他对陆元照更生知音相见恨晚之感。 德音忍不住问道:“夫君,你舌头没问题吧?” 面不改色的陆元照淡定答道:“三哥一片心意,这猪脑汤的滋味极为新鲜,十分合我的胃口,只是苦了三哥下厨为我煲汤。” 晚恕很是受用这番恭维之词,心已然偏向陆元照这边,硬拉着他去自己院里,要挑选一幅名家字画送与他。 德音在心里骂了陆元照一声“马屁精”,转回里间躺在念了许久的拔步床上。 她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 正在往金炉里添香的枇杷瞥过一眼床上,笑道:“夫人这么喜欢娘家的床,索性趁回门这个机遇,将这床带去陆家,也省得在那边夜里睡得不香。” “不要不要,凭我的本事,迟早将陆元照哄骗回家里做上门女婿。”德音有信心。 因为以陆元照在陆家的处境,倒不如跟着她回崔家做这倒插门的女婿,她的爹娘至少比陆元照的爹和小娘待他真心。 “夫人看着床帐顶子发愣,定是在憋什么坏主意。”进来传话于德音听的荔枝道。 “我就不能想些好主意吗?你们这些随我长大的姐姐,一个个都小瞧我。”德音撅嘴,“等我哪日心血来潮,将你们一个个发落出去嫁人,省得在我身边成日的聒噪。” 东墙下整理箱笼的樱桃、杨梅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樱桃:“属荔枝话多,我从来不多夫人的嘴,夫人却是黑白不分起来。” 杨梅:“我打定主意伺候夫人一辈子,夫人要赶我,我就去庙里剃度出家。嫁什么臭男人!不嫁!” 德音鼓掌笑道:“杨梅说得好,嫁这臭男人还不如剃了头发做姑子去。” “夫人不是挺满意陆家二爷的吗?”枇杷又拿过德音晚饭要穿的衣裙来熏香。 “他啊,人倒是不坏,我就是不大看得懂他这人,看他每一眼都觉得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德音仰躺在床上,高高翘着二郎腿,在陆家这些时日,坐要有坐相,睡要有睡相……可把她这个从小过得无拘无束的人憋坏了…… * 晚饭是在周夫人院里吃的,长房十余口人围坐在一张紫檀木大圆桌上,桌上二十来道菜,都是按照女眷喜爱的口味做的,破例有三道菜是陆元照喜欢吃的,可见崔守正与周夫人对女婿的喜爱。 德音吃了几口,提前下桌,帮大嫂朱素贞哄着乔哥儿和薰姐儿顽。 “乔哥儿这虎头虎脑模样,不像大哥,反而像二哥小时候。”德音夹了一筷子香油拌的碎鸡肉到乔哥儿碗里,薰姐儿见哥哥碗里有的,也吵着要,德音自是一碗水端平,甚至给薰姐儿夹的那一筷子碎鸡肉更多。 这时候乔哥儿不干了,“姑姑偏心,妹妹吃的比我多。” 德音怕乔哥儿和她较劲,一块碎鸡肉、一块碎鸡肉的给乔哥儿和薰姐儿分,手都不敢轻易抖一下。 好不容易分完碎鸡肉,德音以为自己终于能松一口气了,乔哥儿指着窗外飞过的燕子道:“姑姑,燕子。” 德音瞧见了燕子剪刀似的尾巴。 薰姐儿慢了一点抬头,错过了看燕子,哇哇大哭起来。 晚意听女儿哭了,忙放下碗筷过来问道:“小薰,怎么突然哭得这么伤心?” 薰姐儿哭道:“哥哥瞧了燕子,我没瞧到,不公平。” 晚意抱起女儿走到窗边,期盼方才飞过去的燕子能再飞回来。 等了一会子,那燕子去而复返,又从窗外飞过。 薰姐儿刚要止了哭声,跑到窗边来的乔哥儿抬头望着他妹妹道:“好耶,我看了两回燕子,妹妹只看到一回。” “呜哇~” 薰姐儿立即大哭起来,比之前哭得还要伤心。 晚意头疼起来,拍了拍乔哥儿可爱的小脑袋,“你个小祖宗,就不能少说几句话,成日气哭你妹妹。” 朱素贞也吃完饭了,与崔守正、周夫人告辞后,牵着乔哥儿回自己院里温书。 而晚意还抱着哭泣的薰姐儿在窗边等燕子再飞过来一回。 却是众人都吃过饭了,也没等到那燕子飞 11. 第11章 [] 身旁多睡了一个人,德音浑身不自在,她在被窝里不停“咕哝咕哝”乱动一通。 陆元照盖着另一床锦被,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像一个“千层”粽子一样。 他闭着眼,听见德音说话。 她话语间带点怒气,“你什么意思?” 陆元照睁眼,偏首瞧见德音那对明亮的乌眸,向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德音:“我和你一起睡,你把自己裹成那样,是在防谁?防我吗?我是外头大街上那种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流氓吗?你说话啊?我是那种人吗?” 陆元照:“……” 他不太懂德音的脾气是怎么起来的?他把自己裹成这样,就是为了让她安心睡觉,告诉她自己不会对她有逾越过分的亲密举止。 “你是个哑巴吗?我问你,你也不说话。”德音忍住心中笑意,一脸严肃,提高了声音,“这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你爱和谁过,和谁过去。” 她越发无理取闹起来,“你定是在外头有自己相好的娘子,我们同床共枕,你是一点也不愿意沾我。” 德音假哭起来,起身拿起手边的软枕打在陆元照身上,“你给我滚!滚那边榻上睡去!” 陆元照明白过来,她这是借机发作,好名正言顺赶自己到榻上睡去。 于是顺着德音打的小算盘,陆元照故意用外面守夜的丫鬟婆子能听见的声音,与德音拌了几句嘴。 小夫妻二人争吵的火候到了,陆元照自己卷了软枕锦被到榻上安心睡着。 床上的德音也有了睡意,轻声道:“我睡了,你也好眠。” 陆元照轻轻“嗯”了一声。 * 第二日。 德音与陆元照去到崔老太太院里请安,又在那里吃过早饭。 周夫人昨夜已经得了耳报神的消息,知道女儿女婿吵架分开来睡,只是昨夜太晚了,不想闹得一大家子人不得安宁,所以暂且压下了此事。 饭毕,各人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周夫人委婉与陆元照交谈。 “阿照,音音她小时候养在宫里,我没机会教养音音,陛下与贵妃娘娘又一直娇惯着音音,就是在家里,我与音音的爹爹、哥哥、嫂嫂也是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的。” 周夫人拉起陆元照的手,拍着他的手背,望向他的眼眸道:“我看出来了,你是温柔细心的好孩子,模样又生得这么漂亮。音音那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家里没人敢说她。说她半句吧,她跑到宫里和陛下、和贵妃娘娘诉苦,陛下与贵妃娘娘只会传出口谕来叫我们不要过分约束了她的天性。音音这样的混账孽胎,望你多担待着点她,日后辛苦你多受点委屈了,口舌上不要与音音过分计较,也别气恼不过打了音音。音音有不好的地方,你尽管来家里与我说、与她爹爹说、与她三个哥哥说,我们会好好劝导音音的。纵使我们劝不好音音,音音的老祖母、叔叔婶婶们、家里这一大堆子兄弟姊妹都会替你劝她的。” 周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先把锅甩了,就是我女儿的臭脾气是宫里的陛下与贵妃娘娘娇惯出来的,你要说她脾气坏,就等同于在说宫里的陛下与贵妃娘娘教得不好,等同于打了宫里的陛下与贵妃娘娘的脸面。 周夫人后面半段话的意思,虽贬低了女儿是混账孽胎,却委婉提醒着陆元照,我女儿你一点也惹不起,她这样的脾气你只能忍着受着,不能打她骂她,她不光有宫里的陛下与贵妃娘娘撑腰,还要父亲母亲她的亲兄弟撑腰,甚至崔家所有人都是她的底气。 不等陆元照答周夫人的话,一旁的德音却是认为母亲维护自己太过、有点欺负陆元照的意思。 德音抱着周夫人的手臂撒娇道:“母亲,我嫁进陆府,没有婆母小姑子与我商量事情,就阿照这么一个依靠。你们对阿照的态度,便是陆府中人对我的态度。我嫁给阿照,阿照可不光是父亲母亲的女婿,还是和哥哥们一样的亲儿子,方才那话母亲可对哥哥们说过?” 周夫人耐心听着女儿维护陆元照,她本就是故意敲打陆元照,探查女儿对陆元照的态度。 如若女儿不喜欢陆元照,那依女儿这性子,迟早是要与陆元照和离的,他们也得要为女儿提前另做打算的,再去挑选好的郎婿给女儿预备着。 如若女儿喜欢陆元照,他们崔家定要举全家之力为陆元照在官场上谋一番好前程,毕竟他们也知道陆元照的祖父陆心缘老先生清高太甚,不屑于使些手段帮助儿孙走这仕途。 “母亲费心对我谆谆教诲,娘子你莫误解了母亲的好意。”陆元照道。 周夫人满意陆元照的答话,他是极有分寸的人,又多敲打了几句。 “我心疼你那娘亲去得早,为你喊我这句‘母亲’,再关怀你几句。音音她打小喜欢独占自己的东西,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们将好东西分享于她。音音这个习惯,你帮她好好维系着啊。” 陆元照怎能不明白周夫人的意思,“小婿只一颗心,全给了音音。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来日小婿若忘了今日所言,必千刀万剐于人前。” “哎呀,你这孩子,好端端地发什么毒誓,我自然信你的人品。”周夫人拈着手绢替陆元照掸了掸肩上的落花。 德音听过陆元照的毒誓,不自觉脸红了,胸中那颗心“砰砰”跳起来。 自己一定是病了,回岁安院让枇杷给她找药吃。 崔守正打发小厮将陆元照喊走了,府上来了内阁的两位阁老、六部的几位堂官、还有翰林院的陈学士,陆元照能结交他们,得他们几分关照,在翰林院中他自己也能少熬几年。 周夫人则携德音到自己院里说话,母女二人坐在亭子中饮茶闲话。 周夫人笑着数落女儿道:“才敲打你家阿照几句话,你便急成那样。是你爹爹交待我与阿照说那些话的,到底你是亲女儿,你爹爹听到昨夜你与阿照拌嘴的事儿,晓得阿照顶了你几句话,气得你爹爹这巴掌下一息就想落到阿照脸上去,还是我劝服了你爹爹,说他要打了阿照,你不一定乐意。” 德音小口抿茶 12. 少年将军 [] 德音陪着周夫人坐了一会子,不想家里来了昭宁长公主府、梁王府、冀国公府并五六家朝中重臣家的女眷。 周夫人预备进房换过衣裳,也让德音回岁安院去换见客的衣裳。 德音愣在原地不动,低首搅弄着手里的手帕,想着心事。 周夫人恍然明白过来,偷偷笑过,道:“等会儿单见女客,若姬小将军来找他母亲南宫夫人,母亲会安排你避开他的。” “姬玉骂我的信,我至今还留着。我如今嫁为人妇,没有不好意思去见姬玉。这就去把那封信取来——”德音说到这里已然动了肝火,没好气地说道:“我非得撕碎那封信,摔到姬玉脸上去。凭他是什么好东西?也敢写信拐着弯骂我。” 周夫人摸了摸箍头的抹额,头疼得紧,又不能赶在女儿的气头上,劝女儿不去闹姬小将军,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你和姬玉那档子事,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看在人家姬玉回京城前平定南疆叛乱、救二十万南疆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你别对姬玉太过分了,没准姬玉是你未来的五姐夫呢?” “五姐夫?”德音“呀”了一声,“二叔母想将丽华姐姐说给姬玉这种人吗?” 周夫人与德音说了几句悄悄话,德音大致明白了她二叔崔守仁、二叔母齐夫人对丽华堂姐的良苦用心,并向周夫人一再保证不会去坏丽华的好姻缘,虽然她坚持认为姬玉并非丽华的良配。 德音穿过花园小径,再转个弯,便离岁安院不远了。 她带着枇杷、荔枝在竹林这里歇息一会儿,却正好撞见晚忌带着姬玉迎面走过这边来。 德音刚想回避,躲进竹林之中,晚忌眼尖瞧见了她,喊了一句“九妹妹”。 德音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向晚忌、姬玉福身问安。 姬玉盯着德音今日梳的慵妆髻。 德音抬眸,也打量姬玉小麦色的俊朗刚毅的面庞。 晚忌不像晚意是文官,心思并不细腻,看面前二人似乎是在眉来眼去,大咧咧说道:“姬玉,我知道你和我家小九娘好过,但小九娘她已经嫁给了陆家二郎,你便死了这条心,再考虑考虑我家五妹妹如何?” “谁和这个没有风度的伪君子好过?”德音踩了晚忌穿得新靴子一脚,“二哥你别胡说,我和姬小将军从前是仇人,现在也是。” 德音喊了“枇杷”“荔枝”,白了姬玉一眼,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枇杷也白了姬玉一眼,冷哼一声,跟上德音匆匆忙忙的步伐。 荔枝有样学样,走过姬玉身旁,白了姬玉一眼,冷哼一声,小跑向枇杷身后。 晚忌拉着姬玉站到一边,二人望着德音离去的背影。 晚忌:“我怎么记得九妹妹喜欢过你?她现在怎么对你这样的态度?你惹到她了?” 姬玉也是一头雾水,自己去南疆前还收到了一封德音写的信,信中德音花了整整十页纸痛骂他,他以为是自己没做到答应德音的事,她才气成那样,于是他向好友陆元照请教如何劝解小娘子不要乱骂人,因为自己那时刚好伤了右手,陆元照的字迹又和自己相似,便请陆元照代自己回信给德音。 “我原本想着,等我替陛下平定了南疆的叛乱,正好回京向陛下请旨赐婚于我与音音,明明阿照答应了我的,只要我请下赐婚的圣旨,他便退了与音音的婚约。”姬玉黯然伤神,“我这一回来,却是什么事都变了,当初便不该让音音等着我。” 晚忌想了想前因后果,笑道:“你没想过,自己是被谁阴了?你我同为武官,又是同门师兄弟,我最属意你成我妹夫。那个陆元照,三元及第又如何?还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一个,我用绣春刀能一刀砍死三个他那样的。” 晚忌揽过姬玉宽厚的肩膀,“你还是从前那样的心思?或者改变主意要娶我家五妹妹?” “我对音音从一而终。”姬玉坚定道。 “即使音音二嫁于你,你也愿意?”晚忌追问下去。 姬玉脱口而出,“愿意的。” “好。”晚忌拍了一下姬玉健硕的胸脯,“有你这句话,我一定让你有机会喊我妹夫。” “啊?” “不不不。”晚忌连忙更正,“我一定让我有机会喊你二哥。” 姬玉忍下笑意,“二哥你这是没喝多少酒,已然醉得不成人样了。” 晚忌不好意思,拍着姬玉的肩膀笑道:“走,好妹夫,到我院里喝酒去。” * 岁安院,正房。 德音正在里间穿衣镜前更衣,见镜中现出陆元照的身影,他慌里慌张又逃到了屏风后,隔着屏风向德音作揖致歉。 德音故意逗弄他道:“你看清楚了我里面穿了什么颜色的贴身小衣?” “没有。” 德音奔向屏风,对屏风后高大的人影道:“那我再脱了给你看一看。”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陆元照的话音中透露焦急。 德音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这才忍住了不笑。 “你不想我逼你看也可以,那你告诉我,当年陛下下旨封婆母为一品诰命夫人时,你为什么要替婆母辞去那诰命?” 陆元照静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陛下对我长姐之死愧疚,那就该还我长姐一个公道,不能让我长姐死得不明不白。陛下用一个爵位堵住了我父亲的嘴,又想用我母亲的诰命来堵我的嘴,可我只想还我长姐一个清白,长姐虽被陛下追封为孝纯皇后,但陛下禁止天下人祭奠她,那不就是认为周太后是对的,长姐是错的。” 德音想到了贵妃姐姐和自己说的那些有关孝纯皇后的事。 靖安元年,孝纯皇后陆元姬为朱澜舟诞下皇长子,朱澜舟为皇长子赐名为稷,并在皇长子满月礼上册其为皇储。周太后执意要将小太子抱到慈宁宫中亲自抚养,而陆元姬几次违逆周太后的懿旨,将小太子偷偷抱回坤宁宫中喂奶。在周太后的施压下,朱澜舟以逆德之罪废去陆元姬中宫之位,贬陆元姬为顺嫔,这是第一次废后。第二年春天,陆元姬在一次宫宴上为周太后挡熊,婆媳关系有所缓和,陆元姬被重新册立为皇后。 靖安二年冬,小太子忽然患上天花,周太后坚持求神问佛,请一帮僧人在小太子寝殿内念经祈福,小太子病情越发严重,陆元姬三番四次闯宫想将民间偏方芨芨草药汤喂给小太子喝,被周太后阻止,最后小太子夭折于摇篮之中。周太后将小太子之死归罪于陆元姬,朱澜舟在周太后的哭闹下治陆元姬谋杀皇储之罪,是为第二次废后。 不到半年,因陆元姬请下喜脉,急于抱孙的周太后又让朱澜舟下旨复陆元姬后位,陆元姬怀胎七月诞下皇次子,周太后又将皇次子抱去慈宁宫抚养,秋分那日慈宁宫走水,皇次子因宫人疏忽活生生烧死于寝殿之中。周太后与陆元姬相骂,陆元姬第三次被朱澜舟废去后位。 靖安四年初夏,因周太后连月梦魇、时常听见鬼婴啼哭,心不安的周太后又命朱澜舟复陆元姬后位,但陆元姬这次对朱澜舟彻底失望,宁愿自囚于邙山别宫、与朱澜舟死生不复相见。后陆元姬病重,作《东风恶》留于朱澜舟,其中有一名句广为人知。 泪雨霖铃怨东风,负妾残春不知年。 德音吟出此句,问陆元照。 “天下人都以为孝纯皇后病逝于邙山别宫,可我姐姐说,陛下当年带了药去看望孝纯皇后,孝纯皇后若吃了那药,就会好起来的。” 陆元照眼眶湿润,哽咽道:“陛下没有见到长姐最后一面,即使跑死了那么多汗血宝马,陛下还是迟了一日,长姐想要交给陛下的东西,除了那篇《东风恶》,还有一封《告陛下书》,但那封《告陛下书》失落了。你还记得我长姐的模样吗?” “我怎么会记得孝纯皇后的模样?”德音觉得陆元照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陆元照:“你四岁那年,被拍花子的拐到江南,我偶然救下了你,带你回邙山别宫与长姐做伴,你时常守在长姐的病榻前,等长姐喝完药,她吃一块糖,喂你一块糖,你都不记得了吗?” 德音好像有点印象,她忽然记起了一件事。 “对了,孝纯皇后好像给过我一个金麒麟,可我有上百个金麒麟,不记得孝纯皇后给的是哪一个了。等我回檀楼找一找,还给你,你也能有个思念长姐的寄托之物。” “长姐送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我不要。” “哦。”德音不再去问陆元照的这些伤心事,换好衣裳就去前院的花厅见各家女眷。 奉承之话听了不少,德音耳朵都起茧子了,她坐在那里十分无聊,不耐与这些女眷闲聊,找了个借口想回岁安院睡懒觉。 又行到那片竹林里,这次碰见的人更加意想不到。 一身朱红蟒袍的朱厌尘抬手拦了德音的去路。 德音从他衣袖下穿过,被他揪住了后领。 “殿下,我如今的身份并不适合给你带路,你来我家能不能记着点去三哥书房的路。”德音囔道:“朱厌尘,你最好给我撒手,要不等我转身,我可不能保证我的手能听自己的使唤,弄不好打你两个耳光。” 朱厌尘松开了手,见德音额间有汗,摇折扇与她送风道:“你怎么嫁了人,就这样无趣起来,我今日不是来你家找皇姐的,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德音夺过朱厌尘手中的折扇,瞪了他一眼,“难不成你帮我寻到了‘玉面狐’?” “‘玉面狐’可是北镇抚司通缉的头号重犯,他们锦衣卫找不到,你 13. 鸳鸯错配 [] “姬玉!你住手!” 德音见到姬玉还想朝陆元照挥舞拳头,连忙出言阻止。 姬玉身形高大魁梧,又是常年习武、征战沙场之人,可以几拳打死老虎的硬汉子。 相较之下,陆元照是读了十余年圣贤书的文弱士子,挨不住姬玉几拳的。 “这里是崔府,不是你们冀国公府。”德音上前扯落了姬玉的一只玄铁护腕,“你再在我家放肆,我也不给南宫夫人留面子了,直接对你下逐客令。” 姬玉回身,与德音对望,不情不愿说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在维护怎样的人——” 德音抢言道:“我知道,我在维护我的夫君,我在维护我的枕边人。”说几个字,便向前走一小步,那气势逼得姬玉连连退后。 姬玉心有不甘,指向脸上挂彩的陆元照。 “他骗了你,他和湘王殿下是一伙的。他们也骗了我,去岁南疆叛乱,陛下想点的将是霍将军,不是我。是湘王殿下向陛下进言,陛下才改了主意下旨命我挂帅出征。他们俩蛇鼠一窝,用那阴谋诡计支我离京。” 德音望向陆元照的方向,他与朱厌尘正准备溜走,德音喊住了鬼鬼祟祟的二人。 朱厌尘先回首,心虚地笑着。 “姬玉他想错了小王的动机。南疆叛乱,霍将军一把年纪去那蛮夷之地,负伤回京的可能性很大。姬玉就不一样了,大好青春年华,正是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去南疆历练历练,再回京谈这些儿女情长,岂不美哉?” 朱厌尘向陆元照使了个眼色,陆元照接过话道:“姬小将军,我只问你一句,战功你拿了吗?” 姬玉不屑一顾,翻着白眼回答陆元照。 “拿了。” “你拿了战功,得了名与利,便应当知足。”陆元照也不否认他当日怂恿姬玉去南疆挣战功的事实。 “我原是想用战功来换陛下一道赐婚圣旨。”姬玉道。 陆元照挑眉,冷声道:“你如今也可以去换,无人拦你。” “可音音已经嫁给了你。”姬玉怒气冲冲。 朱厌尘坏笑道:“这也简单,音音与阿照和离,你再向皇兄请旨赐婚你与音音,不就成了,何必打伤人。” 朱厌尘几句话说得极轻巧,其实他、陆元照、姬玉心里都清楚,朱澜舟不会应允这等拿婚姻当儿戏的荒唐之事,宫里的贵妃也不会答应,这样做,只会毁了德音的清誉,京城的风言风语也会刺痛德音的耳朵。 三人争执不休,身处漩涡中心的德音重重咳嗽了一声,吼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听我说!” 姬玉冷哼一声,抱臂不语。 陆元照凝视着德音,若有所思。 朱厌尘紧抿着唇,琉璃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圈。 德音:“我大致清楚你们三人间发生了什么。”她看向朱厌尘,“我与你、姬玉同为青梅竹马,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过姬玉,而从未喜欢过你吗?” 朱厌尘轻轻摇首。 德音:“因为我看不透你,你嘴里总无一句真话,且心思藏得深,也喜欢猜疑人,我与你相交很累。” 朱厌尘瞟了一眼身旁的陆元照,陆元照的脸色不大好看,德音说的话,字字说的是他,字字说的也是陆元照,甚至陆元照要比他城府更深。 德音又望向姬玉,道:“你可知我宁愿陆元照做我的郎婿,而不愿你做我的郎婿,是何缘故?” 姬玉面色晄白,快将他的唇瓣咬出血了,满腔幽愤无处发泄。 德音见他沉默,自己答道:“你总爱自以为是,不曾问过我的心意,便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比起军营里那些陪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我便如你的衣服一般,而他们才是你的手足。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向你表白心意,你却回了一封隐晦责骂我的信,将我对你的情意践踏在泥尘里。” 姬玉先是一愣,想到了什么,然后将凶狠的目光投向陆元照,当日那封回给德音的信是陆元照替他代书的。 陆元照躲开姬玉的目光,与朱厌尘交换了眼色。 朱厌尘心领神会,立刻捂住心口,装作喘不上气来的样子。 陆元照装作担忧道:“殿下是不是哮喘症发作了?臣扶殿下先到岁安院休息。” 德音是真得慌张起来,她心忧朱厌尘发病难受,帮陆元照一起搀扶朱厌尘去往岁安院,让本欲向她辩白几句的姬玉没有任何插话的机会。 * 岁安院,西厢房。 朱厌尘端着一扇铜镜,方便陆元照对镜敷药。 “殿下这罐药膏配的太差了些,不知有没有药效。”陆元照道。 朱厌尘哼着轻快的小曲儿,“十文钱配这一罐药,你就凑合着用吧,别嫌东嫌西的。谁让你惹音音生气了,她问你姬玉那封骂她的回信与你有何干系,你打死不认就是,为什么要实话实说,倒给音音心中留下一根刺,她因此还不让丫鬟拿药给你敷,这是何苦呀。” “她问起我,我自然要让她明白。”陆元照想起德音生气的模样,心里堵得慌,“当日是殿下出这等棒打鸳鸯的馊主意,臣没供出殿下来,在音音面前给殿下留足了脸面。” 德音写给姬玉的那封情书,陆元照自己留了下来,而后他模仿她的字迹写了十页痛骂姬玉的话装在给姬玉的信封中。姬玉要他代书写给德音的回信,也没有什么好话,硬生生将一对佳偶变成了一对怨侣。 听过陆元照所言,朱厌尘这才放下心来,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个陶瓷小药罐,扔给陆元照擦脸。 “这是十两金子配出来的药,你擦个几次,脸上的伤不仅好得快,一点痕迹都不会留。” “殿下如此抠门,难怪音音喜欢过姬玉,也没喜欢过殿下。” “说我抠门,还不是为了你。”朱厌尘抢过陆元照手里的小药罐,他见陆元照挖了一大坨敷在伤口处,心疼他这样的用法,没几回就要让这小药罐空空如也,“我那点年俸,还有我王府里但凡值钱点的物件,都贴给你去当活菩萨了。” 陆元照又把那小药罐抢了回去,藏进了袖子里。 “我大昭朝有殿下,实乃黎明百姓之福。” 朱厌尘放下铜镜到桌上,一脸贱兮兮的模样,“照照~” 陆元照身上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他坐得离朱厌尘 14. 夫妻龃龉 [] 德音提及儿时之事,陆元照晃了片刻的神。 “我不信神佛,自然没有在佛前许过愿。” 陆元照不愿沉溺于不可追的往事,他本来也可以像姬玉、朱厌尘那样成为德音的竹马,但他九岁那年死了长姐,父亲向来只当没他这个儿子,陆家唯有老祖父老祖母是真心怜爱他的,九岁之后,他周游列国、天南海北到处游学,处处无家处处家,饮过湘江水,行过蜀道难,见过南疆连绵清冷的雪峰,也见过北境盛大荒芜的沙漠…… 他回京,他蟾宫折桂,皆因一念起。 那便是,为他母亲、为他长姐喊一声不公,道一句冤枉。 “其实我也不信神佛,你说你记得我儿时在佛前许过那样一个愿,我想起来我为什么要那样许愿了。”德音还想起了那件明黄色的龙袍,想起了穿龙袍的那个人,“我当时年纪小,陛下哄我说,我要是住进坤宁宫的话,就能一辈子伴着我姐姐,我要是能穿上华美的九尾凤袍,就能护我姐姐不受人欺负。所以,我才在佛前许下那样一个愿。” “你难道不觉得陛下待你过分亲厚了?” “你也觉得我作为陛下的小姨子,应当避嫌的,对不对?”德音每每进宫向贵妃请安,总会碰见朱澜舟,她越年长,朱澜舟看她的眼神越发充斥着情欲与暧昧,仿佛在透过她看着谁,后来她见到了宫廷画师给元贞皇后画的画像,才发觉自己比元贞皇后的亲妹子小周后长得更像元贞皇后,这令她感到恶心无比。 “对也不对,你无邪念,便不惧瓜田李下。”陆元照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你对姬玉,有过邪念,理应避嫌。” 其实德音也放下了姬玉,过去姬玉对她多有关怀,她不讨厌姬玉,便误以为那是爱,后来她写信向姬玉表白,阴差阳错之下那事被陆元照、朱厌尘搅黄了,她一朝醒悟过来,姬玉对她而言,不过尔尔,是完全可以错过的人。 将才她对陆元照说要与姬玉破镜重圆,不过一番气话。 她确实有过少女怀春的时候。 “我曾对一个人有过邪念,那人却不是姬玉,而是我当年随去南疆赴任的爹爹遇见的一位恩人,那日雪崩,我乘坐的马车与车队失散,车夫也冻死在风雪之中,我以为我也会死,却有一个戴着白狐儿脸面具的剑客将我背出了那座危机重重的雪山,后面我差人打听,知道他叫‘玉面狐’,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 “什么侠盗?贼便是贼,干了行侠仗义的事,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偷鸡摸狗的贼。”陆元照言辞犀利。 德音完全黑着一张脸,与陆元照争辩起来。 这回小夫妻二人是真得大吵了一架。 德音叫嚷过后,喉咙沙哑,与陆元照不欢而散。 隔日,二人一先一后回到陆家。 陆元照命丫鬟替他在檀楼的书房里收拾出一张矮榻睡觉。 德音气得也不管他,回到檀楼,让枇杷打开箱笼翻出十万两银票送到湘王府去给朱厌尘,并带话让朱厌尘尽快将孟青萝从教坊司中赎买出来。 黄昏时分,德音正在院子里荡秋千,枇杷拿着那十万两银票哭丧着一张脸回来。 德音问道:“是没见着湘王殿下?” “见着了。”枇杷示意推秋千的荔枝扶稳了德音,“但殿下没有收奴婢的银票,殿下说,昨日孟娘子便在教坊司内悬梁自尽了。” 一刹那间,德音脑袋瓜子嗡嗡作响,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想不明白,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德音边用手绢揩眼泪边道:“教坊司如何处置了青萝的尸首?” 枇杷回道:“殿下拿银子疏通了关系,命人好好安葬了孟娘子,殿下要奴婢好好宽慰您,这人死不能复生,咱们也尽心尽力了,却是天公不作美,没有成全您对孟娘子的心意。” 德音心里头难受,眼泪止不住“啪嗒啪嗒”顺着面颊往下掉,成了断了线的珍珠。 枇杷回房去放银票,路过书房门口,一个人影闪出来,撞到了她身上。 饶是枇杷这样好气性的人儿,瞧清楚撞她的人是大婚那夜喜房内与自家小姐说嘴的美艳丫鬟。 “溜着头发、衣衫不整从二爷书房里出来,在这里哭哭啼啼不成体统。”枇杷往美艳丫鬟胳膊上重重拧了一下,揪着美艳丫鬟的耳朵往书房中进。 书案后端坐的陆元照听见哭声与求饶声,又嗅到那股子刺鼻的西洋花露水味道,抬眸与枇杷四目相对,“我逐出去的人,你又将她赶回来做什么?” “这不安分的小蹄子,在二爷与夫人大婚那夜便仗着是服侍二爷的人还与夫人摆脸子。今日她又正好在书房外撞在奴婢身上,夫人打小是心软的主儿,奴婢求二爷发落了这不安分的小蹄子。”枇杷偷偷瞧着陆元照的脸色说话,“夫人这会子正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哭呢,要知道二爷书房里出了这样的事,夫人更得伤心落泪了。” 陆元照听罢,立即丢开了手里的书卷,站在窗后透过一条细窄的窗缝偷偷望外面的秋千架,落日余晖泄进那条窗缝间,在陆元照俊雅的面庞上照出金灿灿的一条线。 他拧着眉心,“夫人哭什么?” 枇杷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夫人还能哭什么,夫人这才与二爷成婚多久,二爷便冷落了夫人,檀楼里那些旧日里服侍过二爷的姐姐们也轻慢夫人,夫人在崔府里哪受过这样的气。” “为了我冷落她,她哭得肝肠寸断?”陆元照尚有自知之明,他在德音心里的分量可没有这么重,却仍旧顺着枇杷的话说下去,“那怎样才能让她不哭,还请枇杷姐姐教教我这个混不吝的。”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全凭二爷对夫人的情意了。”枇杷卖起关子来。 陆元照已然猜到枇杷藏的心思,为枇杷是个一心一意服侍德音的忠仆,他很愿意卖枇杷一个面子。 “枇杷姐姐说什么,我便做什么,能让夫人不再哭了便可。” “檀楼这里有许多服侍二爷的老人,奴婢是夫人从崔府带过这里来的,按理来说,奴婢不该排挤陆家的丫鬟。”枇杷话锋一转,“可奴婢实在见不得某些人的狐媚样子,为夫人奴婢也得做这恶人,请二爷将那些自称是您房里人的丫鬟全部撵出檀楼去,省得碍了夫人的眼。” 陆元照早想发落了这些 15. 请君入瓮 [] 朱厌尘下帖子请她去湘王府听戏吃酒,就算那封帖子送到了她手上,她也不会去的。 她到底已为人妻,再与外男过多接触,有损她的清誉。 吃过晚饭,德音倚靠在贵妃榻上懒懒翻看闲书,快至五月,天气也燥热起来,德音随口问了几句枇杷裁夏日衣裙的事情。 枇杷道:“二爷早吩咐了府里的裁缝绣娘,用万两锦给二奶奶制八套衣裙,另用蜀锦、登州织锦为二奶奶制一条花鸟裙、一条湘妃裙,奴婢正要与二奶奶确认一些裁衣裙的细节。” “他倒细心,却忒小气了,我再拿些体己钱出来裁衣裙,不必使公中的钱,那十两的月钱全给二爷买书墨茶酒,我不花他陆家一分钱。”德音嫁来陆家,光压箱底的银钱便带了六十六万两,更别说那三十多间陪嫁的铺子每月赚的现钱,她便是大肆挥霍,也得花上两三辈子才能花干净这些钱。 枇杷道:“二爷并不知道二奶奶在娘家做娇娇小姐时过的日子,必不是存心对二奶奶小气的。” 德音在崔家时,四季衣裳从不短缺,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穿上身的衣裙不重花样,再名贵的衣料做了衣裙,德音也是上身只穿一次的。 每日入口的食物更是讲究,一日三顿正餐三顿加餐,每顿正餐十八碟热菜九碟冷盘六样点心两盅补汤,三顿加餐则是燕窝鲍鱼鹿茸鱼翅等山珍海味做的新鲜菜式。 住更不必说,德音陪嫁到陆家的千斤拔步床便有十二张…… 枇杷正与德音说陆元照的好话,外面的廊檐下起了争执,聒噪的声音传入德音耳朵里,德音命枇杷出去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门帘一声响动,看门的丫鬟“哎哟”一声,高声囔道:“胡姨娘,这里可不是你随便进的,二奶奶她——” 胡姨娘打断了那丫鬟的话,扯着嗓子道:“我好歹是你们奶奶的长辈,你去传话,让崔德音出来迎我,别在我面前摆什么二奶奶的款,她喊老爷公公,自然要尊敬我这个婆婆。” 胡姨娘心里打着算盘,想拿捏住陆元照这个新娶进门的小媳妇,再向陆景和吹吹枕边风,要陆景和逼着陆元照将她小儿子陆耀祖的外室赵小翠母子接进府来,只要赵小翠那渔女一口咬定与陆元照相好,陆元照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毕竟陆景和一向偏心她的儿女。 窝在里间贵妃榻上的德音一动不动,静静听着外间的胡姨娘说话,面上冷冷一笑。 恰巧荔枝端了一盏刚沏好的大红袍茶进房,胡姨娘不识好歹、闻着茶香夺了荔枝手里的茶盏便喝了起来。 荔枝斜眼看着胡姨娘,骂道:“哪里飞来的野鸡,站在这里脏了我们奶奶房里的地界。樱桃,去喊两个小丫鬟抬水进来洗地。” 樱桃应了一声“诶”,出去了。 荔枝站在原处与胡姨娘对骂起来,胡姨娘坐在西墙下的紫檀木交椅上哭天喊地道:“我好歹为老爷生下了两个哥儿两个姐儿,我家可姐儿还是宫里的娘娘,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竟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谁不把姨娘放在眼里了,要我知道了,定拿剪刀戳瞎她的眼睛。”外间又来了胡姨娘的小女儿怜姐儿,怜姐儿与胡姨娘一般的小家碧玉模样,浑身也是一股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胡姨娘指了指荔枝,怜姐儿拿起针线篓子里的剪刀就要去扎荔枝的眼睛,枇杷带着房里的丫鬟护着荔枝、拦着怜姐儿。 德音行至外间,冷声道:“胡氏,怜姐儿,你们再在我这里闹,休怪我不给你们留脸面了。” 怜姐儿狠狠瞪着德音,“你能拿我怎么样?你敢动我一下,我爹爹定不会轻饶你的。” 德音瞧不惯怜姐儿这嚣张跋扈模样,疾步上前,照着怜姐儿脸上左右开弓扇了两个耳光。 “我是你长嫂!长嫂如母懂不懂?” “呸。”怜姐儿捂着红肿的面颊,“我有母亲,你竟然敢打我,还在嘴上占我便宜。” 怜姐儿情绪激动起来,与德音拉扯起来。 “我婆婆也就是你母亲早早去世,胡氏只是公公的贱妾,算你哪门子母亲?”德音继续用言语激怒怜姐儿,枇杷、荔枝急忙要上前来拉开怜姐儿,德音给枇杷、荔枝递了眼色,她们明白过后只假意拉开怜姐儿。 怜姐儿不停咒骂德音,德音有样学样,骂怜姐儿更脏,气得怜姐儿满面通红、张牙舞爪推搡着德音。 推搡间,怜姐儿的指甲划伤了德音娇嫩的面颊。 “呀!”枇杷拉开了发懵的怜姐儿。 荔枝扶着德音往外跑。 胡姨娘立刻反应过来,追着德音她们跑。 “二奶奶这是要去哪里告状?”胡姨娘心急如焚,怜姐儿竟如此不知轻重,抓破了人家的脸,家里打骂奴婢都不伤人家的脸的。 荔枝往胡姨娘脸上啐了一口,“我们姑娘在你们陆家受了委屈,自然是要回娘家去诉苦的。” 胡姨娘一听德音要回崔府,吓得和软脚虾一样,拦在德音身前,颤声道:“二奶奶有话好好说,我让我家怜姐儿给你赔个不是,再喊郎中进来,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治好二奶奶的脸。” 德音不理会胡姨娘,拉着荔枝就往陆府大门去。 * 德音乘车回到崔府,已是夜半三更。 周夫人见到德音脸上的抓痕,忙让府医来瞧德音的脸,又去问枇杷、荔枝德音的脸是如何伤的。崔守正也坐在一旁听。 枇杷、荔枝将德音在陆家发生的事情回明后,崔守正脸色铁青,这时候晚意、晚忌、晚恕也到这边院里来,他们一听见自家小九娘在陆家受了委屈,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晚忌拿了绣春刀就想冲去陆府劈死怜姐儿。 还是周夫人拦住了护妹心切的晚忌,劝道:“杀人要偿命的,我也气恼胡氏养的那个小贱人抓伤了你妹妹的脸,我们音音是占着理的,你这样鲁莽冲动杀人泄愤,你妹妹便成了不占理的了。” 晚忌将绣春刀归入刀鞘内, 16. 似敌似友 [] “你睡了觉吗?这么早在我书房里看书。”德音回岁安院这里更衣,从晚恕口中得知自己睡下后,陆景和带着陆元照登门致歉,闹了两个多时辰,以陆景和腿上负伤、灰溜溜打道回府收场,而陆元照则被留在岁安院这里休息。 显然,陆元照眼下两团浓重的乌青,说明他压根没睡,他身前的书案是按照德音的身量定制的,他用起来有些矮了。 “你起得如此早,怎不多睡会儿?特来看我吗?”陆元照仍垂眸盯向手中的书卷,并未抬头看德音一眼。 “那你便自作多情了。是宫里传来旨意,姐姐姐夫要见我们两个。你也去洗漱更衣,我们吃过早饭后,一同进宫去。”德音转身离开书房,吩咐跟着自己的枇杷,到晚恕院里搬一张闲置的书案到书房里给陆元照用,省得他读书写字不甚方便。 枇杷笑道:“姑娘当真事事为姑爷着想。” 德音扬了扬手里的绢帕,漫不经心说道:“与他相处这么些时日,看出来他人不坏。且他比我可怜许多,为着小时候他把我从拍花子的手里带回家,我多关怀关怀他,也是人之常情。” “是是是。” 枇杷顺着德音的话往下说。 “奴婢明白姑娘心里最牵挂那位‘玉面狐’公子,与姑爷过日子是权宜之计。” “这话你说进我心坎里去了。” 德音转入寝房,换了大红百子闹春圆领团衫、十二幅的石榴红湘妃裙,一整套的红宝石头面穿戴整齐,显得人喜庆又贵气。 用毕早饭后,德音与同样一身红的陆元照登上了进宫的马车。 小夫妻二人也不是头一回进宫了,德音进宫更是家常便饭。 入麟趾宫后,德音、陆元照进东侧殿向贵妃请安。 贵妃正坐在炕上逗弄襁褓中的儿子,瞧见小夫妻二人脸上的伤,掩不住笑意,打趣他们俩道:“难怪你们能成夫妻呢?真真是月老绑死了的红线,连受了伤都这么有夫妻相,一个左边脸上有抓痕,一个右边脸上有淤青,站在一起本宫瞧着还是对称的伤口。” 德音坐在贵妃对首,摸了摸大皇子软乎乎的面颊,大皇子本是陛下的第三子,前两位皇子皆由孝纯皇后所出、早早夭折,孝纯皇后是陛下的忌讳,那两位皇子也成了人人不能提及的,故大皇子顺理成章成了陛下的长子。 “姐姐明知我伤了脸,还宣我进宫,懒觉都不让人睡一个,就不能今日让我睡一整天,明日再宣我进宫吗?” 德音话音间带有撒娇的语气,坐在炕前绣墩子上的陆元照鲜少听见德音如此说话,温言软语入耳,不禁面上微微泛红。 贵妃命乳母将大皇子抱下去喂奶,让德音坐的离自己近一些,仔仔细细瞧过德音脸上的抓痕,满眼心疼之色。 “陆家那小娘子的爪子真是没个轻重,她姐姐陆才人在宫里也是个咋咋呼呼的小心眼儿的人。” 贵妃将德音搂进怀里,这妹妹是当亲生女儿一般养大的,感情自然深厚。 “姐姐是想过几日宣你进宫的,正好陆才人昨夜侍寝,晨间她向陛下哭诉咱们爹爹砍伤了陆侯爷,陛下问起缘由来,知道你的脸被陆才人的妹妹抓伤了,这才传口谕到麟趾宫来,要我急宣你入宫。你等会儿面圣时,不要乱说话,让姐姐替你说。” 贵妃话音刚落,邱子虚便进殿来通知贵妃带妹妹、妹夫接驾。 繁琐的天家规矩做足后,太监们关上了殿门,便到了自家人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 朱澜舟穿着常服坐在炕上,贵妃剥了一粒葡萄递给朱澜舟尝,朱澜舟轻道了声“酸”,贵妃忙又张罗起茶来。 “元照,你也不管管你家那庶妹,看把音音的脸抓成什么样了。”朱澜舟到金碟内挑了枚德音爱吃的蜜饯,掷给了德音,看向德音的目光顿时柔和下来,声色也温柔起来,“音音,你受了委屈,怎先跑回娘家?该先进宫来告诉朕才对。” “东华门、西华门都落了钥,宫禁森严,我怕闯宫掉脑袋。”德音将那枚蜜饯偷偷递给陆元照,自己走到炕上小桌几边挑金碟子里的蜜饯。 朱澜舟撑着脑袋望向德音,“你掉不掉脑袋,是朕一句话的事。东华门、西华门落了钥,你想进宫来见朕,朕命他们打开午门放你进来都可。你这是嫁了人,忘了朕对你的养育之恩,真是小白眼狼一个。” 德音挑了几枚蜜饯放到朱澜舟掌中,“姐夫你别光顾着数落我了,吃几个蜜饯甜甜嘴。” “德音。”贵妃故意板起一张脸,肃声道:“又在陛下面前不讲规矩了,陛下好好教你,你恭敬认真听着便是,你倒教起陛下做事来了。” “春华,音音她这样的性子是朕惯出来的,朕愿意受用。你别对音音说重话,音音她还伤着呢。”朱澜舟分了两枚蜜饯喂给贵妃,贵妃装作难为情地含进嘴里。 贵妃:“音音这伤也不重,小娘子们吵架动手,何须陛下亲自过问?陆才人那妹妹定也是个好孩子,陛下要管起音音受伤这件事,怕会吓破那小娘子的胆。” “贵妃的意思,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朱澜舟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又深深看了几眼德音脸上的抓痕,转而问起陆元照,“元照,你是维护你那庶妹?还是维护音音这个结发妻子?” 陆元照从座上起身,向朱澜舟伏地叩首道:“此事音音占理,是臣的庶妹失德,臣请陛下秉公处理此事。” 朱澜舟命陆元照起身,想了想,道:“这本是你陆家的家事,朕不欲管,但牵扯进了音音,音音是朕与贵妃悉心教养长大的,她只是没有公主的名分。元照,朕问你,按照大昭律法,殴伤公主是什么罪?” 贵妃:“陛下,以殴伤公主之罪发落陆才人的妹妹,是不是太重了些?” “春华,此事你不要管,你帮皇后协理六宫就过分心慈手软了。音音在此事上受了委屈,难道要满京城的人看音音的笑话吗?”朱澜舟心意已决。 陆元照回道:“陛下,按照大昭律法,殴伤公主,是为以卑犯尊,当灭三族。” 德音插话道:“灭三族?那岂不是我也要掉脑袋?怎么给我讨公道还要我的命呢?” 朱澜舟抬手揉摁自己的眉心,勾起唇角,故意出言戏耍德音。 “你与元照立即和离,不就牵连不到你身上去。” “那也不成,我夫君又没做错事,姐夫您最公正严明,不能在这件事上犯糊涂呀。”德音道。 朱澜舟听见德音言语间多有维护陆元照,不再拂逆德音的心意,待陆元照也有了好脸色。 “那就以梳洗之刑发落元照你那嚣张跋扈的庶妹。” “什么是梳洗之刑?”德音好奇。 朱澜舟:“说起来太血腥,音音你别多问。春晖园那里排了一出好戏,音音你与春华一起去听。朕留元照在这里说一会儿话。” 贵妃带着德音离开东侧殿。 17. 同心同德 [] 朱澜舟又与陆元照议起宦官之患。 周太后宠信宦官刘孝,授刘孝司礼监掌印一职,刘孝相当于是“内廷宰相”。 但刘孝喜好弄权,倚仗周太后祸乱朝政、残害忠良、欺压百姓、大肆敛财…… 去年夏,有小黄门在皇宫御道上捡到一封告发刘孝的匿名书信,刘孝竟矫诏杖杀过去常骂他为“阉贼”的大学士李铮以下三十人,二百余名忠直官员被逮捕下狱。 谈及此事,朱澜舟心痛不已。 “朝廷风雨飘摇,我大昭气数难道要被这些阉党断尽吗?”他随即望向陆元照,“你祖父陆心缘老先生曾为我大昭脊梁,可老先生年事已高,朕不忍他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廷纷争之中,初节易保,晚节难保。元照啊,朕希望你能助厌尘承当这天下。” “大皇子呢?”陆元照问道。 “老天爷恐怕就赐给朕这唯一一个儿子,春华能不能将孩子养大还是未知之数。”朱澜舟指向文华阁的方向,“朕命人在文华阁匾额后藏了一封诏书,待朕去后,让贵妃殉葬,追封贵妃为温仁皇后。” 陆元照紧紧攥拳,欲启唇为贵妃求情。 却听朱澜舟继续说道:“到了那一日,世间再无温仁皇后,只有崔春华。她陪了朕这么多年,为朕生儿育女,朕也要成全她与顾平生,让她余生在江南好好栽植她喜欢的梅花。” 陆元照越听越不对味,朱澜舟这语气,仿佛是在交代他自己的身后事。 他伏地叩首道:“臣请陛下保重龙体。” “朕没有病。真到了有病的那一日,也是母后说朕有病。”朱澜舟目露悲意,“朕娶了三位皇后,也负了这三个可怜无辜的女子。”他长叹一口气,“十五年韬光养晦、藏锋露拙,换来如今国不成国、家不成家的局面。万方有罪,止在朕一人之身。朕亦是血肉之躯,高坐明堂,见忠臣良将一一惨死,见天下万民饱受苦难,他们跪朕拜朕、呼朕为君父,朕理应为他们做些什么。” 陆元照顿时明白了朱澜舟的殉道之心,头低得更下了,几乎贴近冰凉的地砖。 “陛下今日所托,臣定当万死不辞。” 朱澜舟双手搀扶陆元照起身,对他道:“朕现在是以姐夫的身份劝你几句,世代崔家女皆忠贞不二,你一定要将音音推给厌尘的话,那从此刻开始,你就不要招惹音音了。厌尘他其实比朕更适合为君王,厌尘是为了争天下能将自己都舍弃的人。元照,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朕说的话。” * 朱澜舟离开麟趾宫后,陆元照一直坐在东侧殿内等德音听戏归来。 及至正午时分,德音被宫女搀扶着一瘸一拐进殿,陆元照忙过去扶她,问她这是怎么了。 德音在炕上坐稳后,方道:“我近来时运不济,随姐姐去春晖园听个戏,碰见太后娘娘带着陆才人她们也去听戏。陆才人以为自己得了太后娘娘青眼,言语间多挑衅姐姐。姐姐不欲和陆才人拌嘴,向太后娘娘请辞后便要带我回来,谁料想那陆才人是个蠢货,竟敢在姐姐路过她座旁时扯断了手腕上的珊瑚手串。姐姐她是有身子的人,我怕姐姐摔着,抢步挡在姐姐身前,弄得自己脚崴伤了。” 陆元照蹲在德音身前,解开缠裹她脚腕的素布条,查看她的伤势。 “脚伤倒是无所谓,就是疼了点。主要是我被吓着了,现在心还跳得很快呢。”德音捂住自己的心口,又想起了血腥的场面。 陆元照揉摁着德音肿胀的脚腕,德音痛的“嘶”了一口气。 “你忍着点,我帮你正下骨。” 不等德音回答,“咔嚓”一声过后,陆元照松开了德音的脚腕。 “等一会儿,你下地走一走,应该好了。” 德音晃了晃自己的脚,确实不疼了。 “太医他们不敢给我治,你这一下子就让我不疼了,真厉害!” 陆元照见德音仍捂住心口,问道:“是被什么吓着了?” “太后娘娘命刘公公传了掌刑太监到了春晖园,我和姐姐还有其他妃嫔亲眼看着陆才人被杖杀,原来人死了是那样子的,软趴趴的像一摊泥被人摆弄。”德音说到这里,感觉在春晖园闻到的血腥味道又冲进她鼻子里,她胃里翻江倒海,开始干呕起来。 陆元照解下自己腰间装了月桂花的香囊,将香囊放到德音鼻下哄她嗅,德音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这香囊能不能给我一个,香味儿还挺好闻的。”德音道。 “我再缝个新的给你,这个我用旧了。”陆元照说完又觉得不妥,她知道自己会女红,会不会认为自己娘们儿兮兮的。 “你又会厨艺又会女红,要我是个男人,娶你当媳妇好了。”德音笑道,又仔细看过香囊上绣的花样儿,却比宫里的绣娘手艺还精巧,难以想象陆元照专心拈针拿线的模样。 陆元照瞧见她唇角扬得那么高,急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多年在外游学,常常是一个人,所以学这些东西,也是为了方便自己的起居生活。” “你会这些很好呀,我觉得你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顶好的郎君。我也瞧过你写的文章策论,难怪我爹爹夸你钟灵毓秀、说我三个哥哥都不及你。”德音眉目间含笑,“我们一同回家去吧。” 陆元照环顾四周,小声与德音耳语了几句。 德音屏退了殿内的宫女太监。 陆元照将朱澜舟给他的兵符藏在了德音头上的白玉莲花冠子内。 小夫妻二人拜别贵妃后出宫,出东华门时遇到刘孝带着厂卫查检。 刘孝面容慈蔼地向德音问安,“恕奴婢冒犯了,要按照宫里的规矩搜捡一下陆大人的全身。” 德音是周太后的亲外甥女,一向免于搜身,便先上了马车。 等刘孝亲自送陆元照上马车后,德音撩开窗帘子问刘孝:“刘公公,表姐今日身体抱恙,我没能去坤宁宫向她请安。您要见着表姐,替我与表姐说,不要为我抄那么多经书供奉在菩萨面前,我以为我身上的福报已经够深厚了。” 刘孝温温笑道:“皇后娘娘就喜欢吃斋念佛抄经书,奴婢替夫人您劝了 18. 狐狸哥哥 [] 陆元照这几句话说得极轻巧,不到三日,德音便为他吃了一番苦头。 事情是这样的。 德音与陆元照出宫后回到陆府,正好与顺天府尹派来捉拿陆元照庶弟陆耀祖的官差打了个照面。 陆耀祖手脚皆戴着枷锁被官差押送,一身狼狈,他夫人林氏与胡姨娘跟在这队伍后面哭天喊地。 明明是渔女赵小翠到顺天府衙状告陆耀祖奸杀良家妇女之罪,林氏与胡姨娘却将气撒到德音与陆元照身上。 林氏奔上前就要掌掴德音,被陆元照扼住了她的手腕。 胡姨娘也奔上前,对陆元照拳打脚踢,并破口大骂道:“你个黑心肝的小畜牲,因嫉恨你爹爹只疼我生的光宗与耀祖,便将自己在外面造的孽强加到耀祖身上,我的耀祖是被冤枉的,我的耀祖简直冤枉死了……” “啪啪”两声。 德音干脆利落甩了胡氏两个耳光,将胡氏整个人都打懵了。 “你们母子能在陆家过得这么好,皆因我夫君大度,容得下你们,不与你们这样下流无耻的人事事计较。陆耀祖他冤不冤,自有顺天府衙的大人去审问,别什么脏水都往我夫君身上泼。” 林氏高声囔道:“谁不知道顺天府衙新上任的甄府尹是你爹爹的门生,便是这桩冤案的罪魁祸首是你夫君,你与你娘家人自然也会为你夫君开脱。” 天空乌云密布,偶有几道闪电。 德音灵机一动,“你们不信王法律条,那就让老天爷来审一审陆耀祖,他要不是冤枉的,惊雷便劈不到他身上。” 林氏、胡姨娘皆心虚起来。 轰隆声响,德音让押送陆耀祖的官差闪避开来,天空降下的一道惊雷果真不偏不倚劈在陆耀祖身上,陆耀祖全身发黑冒烟,当场暴毙。 林氏又哭又笑,那渔女赵小翠的妹妹赵小芳是她命人害死的。 林氏惧怕因果报应,哭笑过后便疯了。 胡姨娘则因悲痛过度,直接晕倒在地,被丫鬟扶回她院里去看郎中。 那些官差也很惊异,信了这陆耀祖罪恶滔天才会被雷劈死。 只有德音心里清楚,陆耀祖脖颈上挂的金项圈早被陆元照动了手脚,只要遇雷雨天气,陆耀祖便如一根能引下惊雷的人棍,而今日恰好是这个月的第一个雷雨天。 小夫妻二人回到檀楼,德音回寝房倒头就睡,从昨日折腾到今日,她都快困死了。 却是睡了不知多久,半夜里德音又被枇杷、荔枝摇醒了。 她迷迷糊糊,不肯睁开眼睛,抱着锦被道:“好姐姐,便是天塌下来了,也等明日再喊醒我吧。” “二爷出事了!”枇杷、荔枝一左一右对着德音的耳朵喊。 德音翻了个身,睡意渐浓。 “放心,他应对得来,让我好好睡一觉,等我睡醒了他就没事了。” 枇杷急道:“府里的胡姨娘为与二爷争个鱼死网破,抱着孝纯皇后的牌位去敲登闻鼓。陛下可是下过旨的,不许人祭奠孝纯皇后。胡姨娘将二爷私下在府里祭奠孝纯皇后的事捅到了陛下跟前,陛下大怒,革去二爷翰林院编修一职,贬二爷去钤州的松柏县当知县。” 翰林院编修与松柏县知县同为七品官职,但前者是京官,后者是穷乡僻壤的地方官,这样自然为贬谪。 德音睡意消了一半,结合今日陆元照在马车上和她说过的话,她大胆猜测,放胡姨娘抱着孝纯皇后的牌位去敲登闻鼓,是陆元照有意为之,他定与陛下在一起合计什么。 “贬官罢了,陛下又没有要二爷的命,你们俩该干啥干啥去,别在我床边吵我睡觉。”德音扯动锦被蒙住了自己的头。 枇杷将锦被往下扯,“二爷的老祖父陆老太爷回府了,陆老太爷命人在二爷的爹爹面前勒死了胡姨娘,二爷的爹爹大吼一声撞柱而亡,溅了二爷一脸热血,府中如今可乱了。” 枇杷几句话完全打消了德音的睡意,德音懒懒散散起身更衣,依照枇杷打听到的,去陆老太爷书房为被陆老太爷痛斥的陆元照说几句好话。 德音只身前往,没带丫鬟婆子,见陆老太爷住的院子大门紧闭,抬头望今夜月色 19. 他好绝情 [] 德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南疆的神龙雪山。 她穿着温暖的白狐裘、梳着好看的留头与髻鬃,满怀期待地乘车去南疆的伽罗古城。 她想去那座城邂逅身形高大健硕、有着金色长卷发、蓝宝石眼睛的异域少年。 她撩开青蓝色的车帘子,向外张望,白茫茫一片。 一刹那间,山峰上泄下的雪浪离他们的车队越来越近。 车夫卖力吆喝、使劲挥舞手里的长鞭。 可那一层层雪浪汇聚成潮,追赶着她所乘坐的马车。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追上了。 他们和车队失散,车上的食物也不多,第二日便吃完了。 车夫原是崔家的家生子,凭着几分忠诚与良心,留德音坐在并不温暖的车内。 德音裹紧了狐裘、抱膝坐在车内,她等啊等、等啊等,等到睡了过去、又睡醒过来,还是没有等回车夫。 她听到狼的嚎叫声,且叫声越来越密,也离她越来越近。 恐惧驱使她跑下车,她也不知道往哪里跑,那就朝着月亮的方向奔跑。 途中,她看到了被雪掩埋在外的车夫的半截尸体。 狼的嚎叫声也如影随形。 她不能止步不前,饥饿让她体力困乏,她实在是跑不动了,整个人跌坐在雪地上。 狼的嚎叫声越来越密、也越来越近。 近到她回首时,能在黑夜之中看到一对对闪烁绿幽幽光芒的眼睛。 那些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楚,她也越来越恐惧,恐惧到两腿发软、站不起身,恐惧到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滑落面颊。 那些雪狼朝她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样子。她看出来这些畜牲想要吃掉自己,因为它们也饿得瘦骨嶙峋。 它们在吞口水。 德音也在吞口水。 它们是饿了。 德音是紧张和害怕。 她闭上了眼睛,等待那些尖锐的兽齿切入她的肌肤之下。 未几,却有温热的液体喷洒到她脸上。 狼的嚎叫声变得凄厉哀婉。 德音半睁开她的右眼,一个戴着白狐儿脸面具的剑客杀死了那些雪狼,身形矫健若游龙,剑式也很漂亮。 德音举袖擦掉了自己脸上的血,看他收了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喊住了他。 “喂……谢谢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跟着你一起走出这座雪山?” 他回首,指着德音身后粗壮高大的松树道:“我无意救你,只是这些狼的嚎叫声吵到了我睡觉,我才跳下树来杀了它们,我现在要换一个地方睡觉了。” “你可以带我走出这座雪山吗?等我找到了家人,他们会给你很多很多钱的。”德音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包在帕子里,然后将这包金银珠宝举到他面前,“这些先给你,当作答谢你将我从狼口救下的礼物。” 他没有收,盯着她胸前挂的黄灿灿的金麒麟道:“我要你的金麒麟。”因想到自己的未婚妻日日要戴金麒麟的,而这小娘子胸前挂的这只金麒麟憨态可掬,送与自己的未婚妻,她定然欢喜。 德音有一丝犹豫,这是姬玉亲手錾刻送与她的礼物,意义非凡。 “这只金麒麟没有我手里这堆金银珠宝值钱。” 他耸耸肩膀,抱着他的剑大步往前走,不再理会德音。 “喂……我可是个弱女子……你见死不救……算什么英雄好汉……”德音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 “你与我非亲非故,且男女授受不亲,我已有未婚妻,当为她守身如玉,绝不在外拈花惹草。”他的声色冷如冰霜。 “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赖上你的,我只是想活命。”德音真想翻个白眼,只有玉树临风的美少年,才入得她眼,这人戴着个白狐儿脸面具,没准是用来遮丑的,她才看不上长相丑陋的郎君。 他轻轻摇首,“我不打算离开这座雪山,我在这里猎雪鹰,这几日已经发现了它的踪迹,你跟着我也没用,我现在要去找一个山洞睡觉。” “你这人也太铁石心肠了。”德音一急,没注意到脚下的雪坑,整个人摔倒在雪地里。 她的右臂脱臼了,靠自己一个人爬不起来。 她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他吼道:“你要不扶我起来的话,我诅咒你未婚妻今夜就发高烧,最好烧坏她的脑子,让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娶个傻媳妇。” 他停住了脚步,回身朝她走来。 还没等她反应,他一把扯起了 20. 后会有期 《奸臣之妻》全本免费阅读 [] 当夜德音高热不止,所幸小木屋内还有一些草药。 他守在红泥小火炉前,盯看药罐里“咕噜咕噜”冒着白汽的药汤。 一室弥漫开的药香。 白狐儿脸面具上的孔眼中露出他疲惫的眼神,他在神龙雪山呆了小半年,只为猎得那里的雪鹰。 他已经连续蹲守在雪鹰经常出没的地方有七日之久,每日只睡两个时辰。 白日遇见德音,在他意料之外。 因她病势汹汹,今夜他注定无眠。 药熬好后,他端着药碗坐到床边,待药汤变得温热、可以入口时,他才用力捏住她的面颊,迫她张口,将药汤硬灌给她喝下去。 隔一刻钟不到,他就要换帮她额头降温的雪袋。 他强压下睡意,如此折腾到天光乍亮,她烧得绯红的面颊才回复白皙无暇。 困意来袭,他背靠东面的墙壁坐下,低首眯了一会儿,听到屋内的响动后,立刻又打起精神来。 “我饿了,你能想办法弄点吃的给我吗?”德音弱弱问他,屋内很暖和,光她睡的这张床边就生了两个炭盆,她身上盖的是几块黑熊皮缝制成的厚毯子,毯子上有一股好闻的沉香味儿,她打量四周,小木屋内窗明几亮,显然这里的主人是个爱干净的人。 他走到红泥小火炉前,揭开上面的陶罐盖子,盛了一碗雪莲粥出来。 德音接过他递给自己的粥碗喝了一口,咽到喉间的粥被她呕在地上,这也太难吃了。 “我不想吃这个。” 他“嗯”了一声,一言不发披上玄狐大氅出门去了。 德音浑身乏力,懒得动弹,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腹诽他真是个怪人,走之前好歹留下几句话给她这个病人。 不过他起码救了自己两次,她心中还是感激他的。 德音饿得难受,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尽快入睡,可越饿越睡不着,最后饿昏过去了。 她醒转过来时,是因闻到了肉汤的香味。 “你回来了?” “嗯。”他揭开红泥小火炉上的陶罐盖子,往沸腾的肉汤中加了一点盐,熄灭炉火,等了一会子,盛出一碗肉汤给德音喝。 德音喝了一口,皱起眉头,汤水寡淡无味,若不是实在饿得要死、又没有其他可以裹腹的食物,她才不喝这肉汤。 “这是什么肉?” “雪鹰肉。” 听到他的答复,德音大惊失色,险些没拿稳手里的汤碗。 “这可是神龙雪山的雪鹰,我爹爹说,一只雪鹰可以在南疆的伽罗古城换到一队十二人的穆沙铁骑,这样一队穆沙铁骑便能剿灭一支三千人的精锐军队,你竟然炖了这么珍贵的雪鹰给我喝?” “我本是想用雪鹰去伽罗古城换一张古琴送与我未婚妻的。”他取过德音手里空了的汤碗,又去盛了一碗肉汤给她喝,“现在我得想想,改送她什么才好。她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你喜欢什么?说来听听。” “你多大?”德音本不想喝第二碗,但这可是雪鹰肉炖的汤,硬着头皮啜饮起来,至少喝进肚子里能暖暖身子。 “我今年十五岁。”他道。 德音:“假如你未婚妻和我一般年纪的话,她也是十岁么?那你至少要等上五年才能娶她过门。” 他“嗯”了一声,“所以像你这般大的小娘子喜欢什么?” “我喜欢古琴,‘思无邪’那张琴你知道吗?是用千年梧桐木斫成的琴身,用来弹道家仙曲最为合适。”德音叹了一口气,“可惜那是用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他想用雪鹰换的古琴正是“思无邪”,看来在这神龙雪山还得呆上一年半载。 “你的未婚妻是江南的小姑娘?还是江北的小姑娘?“ “她家世如何?” “她有什么爱好呢?” …… 德音一口气问了他十几个问题。 他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只问她:“你还饿吗?” 德音摇首,直言不讳道:“你照顾人可以,但厨艺太差了,就说你做的雪莲粥,我是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吃那玩意儿的。” 他默然,想着雪山上哪里还有现成的吃食,不用他烧火便能生吃的那种味道好的东西。 接下来几日,他早出晚归,采了各式各样的野果子回到小木屋给她吃,身上时不时多出几处伤口。 这个季节,能找到野果子的地方,只有雪山上那些需要冬眠的野兽的巢穴。 德音的头发越来越乱,她不会梳头,求助于他,他也不会。 “要不你帮我把头发梳顺了,给我编一头小辫子吧。”德音不想头发乱糟糟的,满头小辫子,虽然不好看,但她日夜对着这个戴白狐儿脸面具的奇怪少年,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他将小木 21. 心迹不一 《奸臣之妻》全本免费阅读 [] “二奶奶醒了!二奶奶醒了!” 守在床头服侍的樱桃推杨梅去通知书房那里的陆元照。 德音还在想梦里的“玉面狐”,不知他那句后会有期,何时才能够实现。 “笃笃笃——” 急促的脚步声渐近。 德音被樱桃搀扶坐起,背靠着床头。 进来的陆元照瞧见她精致漂亮的小脸蛋依旧苍白,又忆起自己守在她床头照顾她时,她呢喃的几句梦话,心里头有些吃味儿。 十五岁那年,他在神龙雪山从狼口之下救了她,在小木屋与十岁的她朝夕相处不到一个月,竟能让她念念不忘至今。 想来她四岁那年被拍花子的拐走,也是经他打救,他以陆元照之名救了她,怎么就比不上“玉面狐”这个身份在她心里占的分量重呢。 德音凝视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他有一张无懈可击的好皮囊,皮肤白皙无暇、莹洁如玉,鼻梁挺拔,薄唇嫣红,眉眼凌厉带着阴郁之色,闲雅有余,湛然若神。 若是那白狐儿脸面具下是这样一张秀美的面庞,那该有多好。 她就不会对“玉面狐”失望了。 若“玉面狐”长得很丑,定然会败坏她对他所有的好感与憧憬。 自己是个肤浅看重眼缘的人。 德音如是想。 陆元照将温暖的手掌覆在她额上,摸着并不烫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几夜真怕你烧坏了脑子。” “假如我成了你的傻媳妇,你会嫌弃我吗?”德音笑问。 陆元照垂手,不假思索回道:“天意要成全你我,不管你成什么样,我都视你为珍宝。” “我成为你的结发妻子,难道不算是天意成全你我?” “那要问你自己的心了。”他喉间略微干涩,“我看出了你嫁我非你所愿。” 德音回避他的目光,细细想来,自己与他成婚后,为人妻者应做的,她都做了,除了行周公之礼以外。 “你觉得我在敷衍你?我且问你,你对我有几分情意?” 陆元照神色淡漠,“你病了,我衣不解带侍奉汤药,不曾懈怠。” “这不够,还有呢?” 陆元照想了想,“我与你起口齿之争,我先向你服软。” “这不够,还有呢?” 陆元照无声一叹,撩起清淡的眼皮,深深望了她一眼,又低首垂眸。 “为能履行与你的婚约,十五年挑灯夜读,四书五经烂熟于心,经史子集倒背如流,得以跃龙门、登金科,有幸娶你为妻。” 德音一怔,“你为我而读书吗?” “不尽然。”陆元照实话实说,“也为一纸功名。” “你可以骗我的,但你坚持说真话,我无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蒙混过关。”德音冷冷一笑,复又问他,“假意天意不成全你我,你当如何?” “孑然一生,证我想证的道。” “是什么道?” “作恶多端者报应不爽,积德行善者长生久视。” 德音屏退了寝间的丫鬟婆子,剩她与陆元照二人独处。 聪敏如德音,她道:“你放不下婆母之死,所以专门设局逼你祖父不得不处置胡氏,胡氏一死,你爹爹必不愿独活于世。以你缜密过人的心思,胡氏断然捉不住你的把柄。胡氏能抱着孝纯皇后的牌位去敲登闻鼓,是你在下一步险棋,你逼你祖父在儿子和孙子中只能选择一个。比起全心全意扑在情爱之上的儿子,你这个三元及第的孙儿更能撑起陆家的门户。你爹爹不是因你祖父勒死了胡氏触柱而亡的,是你爹爹将胡氏之死归咎于你,你们父子二人之间,必是一人死一人生。你祖父作出了最有利于家族的选择。你爹爹自戕不过是‘父杀子’‘子害父’的一块遮羞布罢了,当日真相如何,你心知肚明。” “你有证据?”陆元照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因她所言与他所为八九不离十。 “猜测而已。”但看他神情,应是她猜中了,德音继续道:“我在宫里长大,小时候先帝爷的七公主看我不惯,与其他贵女合伙欺负我。我被七公主欺负得最狠的一次,她将我骗到豹房关在里面,即使那头凶恶的豹子被铁链拴住了,可是那一夜对我而言多么漫长煎熬。我恐惧、恐惧到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甚至倒地抽搐,我被吓得尿了裤子,第二日七公主带着伺候她的太监开门进入豹房,她笑话我,我现在还记得她笑话我的丑恶嘴脸,那一日后,我连续尿了大半年的裤子。我那时才六岁,却用了你对付你爹爹的这一招对付七公主,因为陛下教过我一句话,不能对自己的敌人一击必杀,那就要忍,忍到 22. 洛城风波 《奸臣之妻》全本免费阅读 [] 德音从小胜负欲很强,贵妃、不、而今该称皇贵妃才是,皇贵妃教养她谦和坚韧、不卑不亢,朱澜舟却一直教养她要有自己合该配得上占尽世间最好的一切的念头。 德音倒没有需要自己去争去抢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她只要想,别人都是争先恐后将那东西堆成山给她。 凡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这也是朱澜舟常与她说的一句话。 朱澜舟还说过:“音音,倘若元贞皇后没有死在她十三岁那年,活到靖安十四年,她于朕而言,也不过是后宫诸多无趣女子之一,没有什么特别的。朕最爱元贞皇后的时光,便是她死后这些年。” 朱澜舟这人,清醒又糊涂。他糊涂的时候多,为保命而已。他清醒的时候少,只有和德音私下相处时,他才敢做真正的自我。 德音由朱澜舟教养,被溺爱放纵成如今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她便是将大昭的天捅破了,朱澜舟也只会笑眯眯夸赞她。圣人无过,她崔德音有过也是无过,连周太后也欣赏她这个外甥女的气性。 周太后与先帝育有三子五女,每每见到德音,却道:“音音,你该托生到哀家肚子里,哀家养大的五位公主,都不及你像哀家年轻时候的模样。再不济你也要像哀家一样姓周,姓崔,辱没了你这么好的女孩儿。” 周太后很疼娘家的侄儿侄女,也疼姐姐周夫人生的这些儿女。唯独对自己的三个儿子,时时存着杀戮之心。 德音一直不明白周太后对朱澜舟、朱厌尘以及痴傻的朱景深的厌恶仇恨态度。 见过陆元照他父亲对他的态度后,德音才晓得,原来这世上,真有偏心得厉害的父母。 德音虽也是她父母最疼爱的小女儿,但她的兄姐,父母也爱他们,不至于像周太后、陆元照父亲那么极端,爱者如珠似宝、惜之如命,不爱者如泥似尘、弃若敝屣。 她坐在去往江南钤州松柏县的马车上,默默看着右手食指上戴的碧玺戒指出神,这是可以号令驻扎在钤州的隐凤军的信物,周太后赐给她的,本意就是不想让她在外受委屈。 德音耳畔又响起周太后赐她戒指时说的一番话。 “音音,你郎婿无用,区区七品知县,芝麻绿豆大的官,你执意要随他去那穷苦之地上任,哀家也不拦你。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外甥女,哀家不忍心放你在外头受人欺负,赐你个小物件维护自己的体面。我们女人呀,生来就是奴役男人的,你还年轻,什么都不懂,千万别看那些臭男人写的破书,作死信什么三从四德、夫为妻纲的……” 坐在德音身旁的陆元照也将他的目光落在这枚碧玺戒指上,“太后娘娘将她心爱之物赐予你,你与太后娘娘的感情应当极深吧。” 德音不谈自己拥有一支五千人军队的事,只说她与周太后。 “太后娘娘对不住我姐姐,便将这份愧疚之情补偿在我身上。礼部的顾侍郎是我姐姐年少时的恋人,当年先帝宠爱皇贵妃所生的福王,尚为太子的陛下东宫之位岌岌可危,太后娘娘便许神爱表姐也就是后来的元贞皇后为太子妃、我姐姐则为太子嫔,硬生生拆散了我姐姐与顾侍郎。姻亲世家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陛下那时一下得了周、崔二家的支持,地位不可撼动。先帝驾崩,太后娘娘便命刘孝害死了皇贵妃与福王母子,我姐姐也成了陛下的淑妃,其实以我姐姐的家世,封后也不是不可以,但皇后之位与生育储君只能二选一,我家为姐姐选择了后者。” 德音双目沁泪,话中含悲。 “不管是已故的元贞皇后、孝纯皇后,还是如今的小周后、我姐姐,都是为了家族的荣耀才进了那座皇城。我们出身高门享尽人间富贵,这个姓氏也成了我们的枷锁,我宁愿出生于小门小户,过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 陆元照刚欲启唇,便听到车外的枇杷唤了一声“二奶奶”。 德音掀开车帘子与枇杷说话。 枇杷:“奴婢坐在后面的车上,瞧见了咱家五姑娘和一个书生装扮的郎君慌慌张张出现在街市上。这里可是洛城,渡过湘江便至江南,离京城足足有三千里路。” “你瞧真切了?是五姐姐吗?”德音已然心忧起来,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丽华和那落第举子私奔到了洛城这里来。 陆元照命随车的护卫去寻人,又在旁安慰德音,小夫妻两个在洛城最好的客栈水云楼住下了。 随小二上楼去房间时,有小姑娘挎着篮子在卖长寿线,是用五色丝编成的细绳,德音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买了五根,枇杷、荔枝、樱桃、杨梅一人一根,自己也系了一根在右手腕上。 小姑娘告诉德音,洛城的枫桥那边在划龙舟,他们要喜欢热闹,可以去瞧。 德音原没有心思去的,是陆元照硬拉着她到枫桥那里散心,说等在客栈也无聊,没准看完划龙舟回来,丽华也寻到了。 他们在枫桥岸边选了一处最适合观景的食肆,德音倚靠在围栏处,举着单筒的西洋望远镜望河面的龙船,每队龙船的船头都有“龙头太子”,就是将一些模样儿讨喜的小童子打扮成神话本子里的各色人物。 “洛城的小孩儿们长得都很漂亮,这让我想起了家里的乔哥儿和薰姐儿。” 德音“呀”了一声,将手里西洋望远镜递给陆元照,“你顺着我指的方位看过去,那艘画舫上的郎君是不是我大哥?” 陆元照看过,果然是晚意,又移了移手里的西洋望远镜。 “不止是你大哥,你二哥、三哥也在,还有姬玉。” “他们来洛城做什么?” “伴驾。” “伴驾,陛下也在吗?”德音夺过陆元照手里的西洋望远镜,“陛下穿着文人衣衫,他身旁那位是瑞王爷,还有我大嫂和三嫂。” “洛城东边是清州,先帝的皇陵在那里。”陆元照见到画舫上的姬玉注意到了他,连忙将德音挡在自己身后。 “你挡住我做什么?”德音探出半个头往画舫望去,又缩回到陆元照身后,“姬玉他好似要往我们这边来,我们回水云楼去吧,省得与他打照面。” “你怕什么?”陆元照关上了窗子,坐回到桌旁,自斟自饮。 德音让枇杷去催车夫驾车来,问气定神闲的陆元照。 “你不走吗?你要在这儿等姬玉?” “有事与他商量,你先回水云楼,或是在外逛逛也可以。”陆元照帮德音戴上了帷帽,“洛城的五福粽好吃,在羊尾巷那里,你可以去尝尝。” 德音不大放心,“你应付得了姬玉的拳头吗?别又被他打伤了脸,我可不想到松柏县成日对着个丑八怪。” “你担心我?” “才没有。”德音下楼去, 23. 为父母官 《奸臣之妻》全本免费阅读 [] 丽华险些落妓堂一事,德音不想旁人知道,遂与陆元照商量个解决的法子。 她未料到陆元照为让丽华得个教训,前后竟计划得十分周全,羊尾巷里见过丽华的人一夜之间全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德音:“你一出手,未免太造孽了些。”心中不寒而栗。 坐在书案后专注读书的陆元照淡淡道:“为你五姐姐的声名着想,总要有人牺牲不是。让人保守住秘密的法子,那就是让他们永远不能张口。” “不觉得自己满手血腥吗?”德音静静注视着烛光下他柔和的面庞。 “我的手只执笔,不执什么杀人的刀剑,哪里来的血腥?”陆元照抬眸,冷漠扫了德音一眼,“我愿意挨你的打,只因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并不代表我服你的约束。” 他从座上起身,走到德音身前,居高临下将带有压迫感的目光投向她。 “我不求你贤良淑德、持家有方,但你的大小姐脾气得改一改。” “哼!” 德音不理会他,自己去睡觉了。 遣人送丽华回京城后,德音乘车、陆元照骑马赶往松柏县,小夫妻二人在路上一句话都没和彼此说过。 松柏县位于钤州西南方位,有大约四万人口,这里的百姓靠种茶谋生,土壤不算肥沃,大多百姓过着清苦的日子。 知县的家眷住在县衙的后院,德音没有住过那么小那么破的院子,正房采光不好且空间局促,德音一踏入门槛内便对屋里陈旧的摆设一览无余,便是崔家下人住的屋舍都要比这里好。 德音从京城带来的两车行李卸下来,塞满了院里结着蛛丝的库房。 枇杷、荔枝带着几个丫鬟收拾屋子,樱桃、杨梅陪着德音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凉棚下纳凉。 夏日炎炎,蝉鸣声声。 去街上买冰块的婆子空手而归。 樱桃正给摇椅上快要中暑的德音打扇送风,杨梅问那婆子:“这个鬼地方难道连一块冰都买不到吗?” 那婆子回道:“问了几家卖冰的铺子,老板都说冰块被新任的县太爷差衙吏捕快买走了。” 杨梅:“既然是咱家二爷买走了,你只管去前衙向公孙师爷要啊。” 那婆子委屈道:“姑娘想到的,我也想到了。我厚着脸皮去向公孙师爷要,公孙师爷说,二爷买的冰块要先紧着给修安和桥的工匠消暑用的,公孙师爷是一块冰也不肯给我带回来向二奶奶交差。” “那些工匠有咱家二奶奶金贵吗?公孙师爷当真糊涂。”杨梅亲自去前衙,也是空手而归。 躺在摇椅上的德音热得满头大汗,小脑袋瓜子晕乎乎的,问起陆元照在哪里。 杨梅道:“公孙师爷说,安和桥没修好之前,二爷和那些工匠在清水河岸同吃同住。” “他这父母官当得真好,我在这里倒是个多余的了。”德音去用冷水沐浴,换了一身干爽的纱衣继续躺回凉棚下的摇椅上纳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也没什么胃口,回正房迷迷糊糊就这样睡了。 第二日枇杷便去街上请了郎中来,郎中诊过德音的脉,说她中了暑。 婆子又去街上买冰,依然是一块冰也没买回来。 德音精神恹恹地躺在床上,喝着枇杷喂给她的降暑茶。 德音喝下一碗,吐出半碗。 荔枝看这样不行,喊小厮套了车送她去清水河岸。 烈日当空,荔枝打了伞,也热得有点吃不消。 修建安和桥的工匠全部打着赤膊,荔枝羞红着脸被衙吏引到一处简陋的凉棚下,见陆元照穿着青色官袍坐在一张小案后画图,他人消瘦得厉害,身上的青色官袍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荔枝:“二爷,二奶奶病了。” 陆元照抬首。 荔枝见他双目布满血丝,两颊微微凹陷,下巴上还有冒头的胡茬,皮肤仍旧白皙如初。 他搁下笔,急切问道:“她的病要不要紧?我这里的事一时撂不开手,劳烦荔枝姐姐帮我好好照看她。” 一个工匠跑到凉棚这里来,“陆大人,下河打桥桩的几个‘水鬼’被冲到下游去了。” 衙吏牵马过来,陆元照翻身上鞍。 荔枝拦在马前,道:“二爷,您好歹给奴婢一些冰块带回家,二奶奶她中暑了。” 陆元照吩咐衙差去抬一桶碎冰给荔枝,而后扬鞭策马,带人往清水河下游方向去了。 荔枝回到县衙后院,那一桶碎冰已然化了半桶,德音正躺在寝间床上喝绿豆汤,她问荔枝从哪里买到的冰,荔枝将清水河岸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德音。 “修建安和桥是大事,这桥修好了,松柏县的百姓不需要翻山越岭背茶出去卖,直接有商人驾车过安和桥进松柏县来收购茶叶。”德音理解陆元照,他比自己要辛苦。 “可二爷对二奶奶您也太不上心了,好歹回家瞧一眼病中的您。”荔枝撅起嘴巴,“奴婢明明瞧着有那么多冰块,便是拉一车回家也是不妨事的,只打发奴婢那么一桶碎冰带回家来,想想就生气。” “再过半个月就到了清水河的伏汛期,安和桥若不能如期完工,这桥就得明年修,那今年松柏县的百姓又要背茶翻过青云山出去卖,每年这样出去背茶去卖的百姓都要摔死百八十个,且都是壮丁少年,太可怜了。”德音粗粗看过松柏县的县志,这里的土地只适合种茶,而茶叶产量不高,背茶出去卖又有几成损耗,茶农一年辛苦忙活下来,赚到的几个钱还不够养家糊口,若要让这里的百姓生活好一点,修好安和桥是头等大事。 过了三日,德音身体好转,乘车前往清水河岸,见桥柱才打下去十二根,还有二十四根桥柱没打下去,她拿着陆元照画的图研究了一番,指正了几处可以修改的地方。 “你是如何懂建筑修缮的?”陆元照问道。 “我爹爹做过几年工部侍郎,我帮他画过一些建筑图,又对这类书感兴趣,凡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关于建筑修缮的书,我几乎都看过。”德音见到陆元照瘦 24. 必有回响 《奸臣之妻》全本免费阅读 [] “移山开荒是为松柏县百姓谋福祉的好事。”朱厌尘以为德音是心疼陆元照流水一样的花钱。 “用三十万两就想移山开荒,他这是痴人说梦。” 德音大致给朱厌尘算了一笔账,以现在炸药的市价,要开出陆元照想要的三万亩地,至少得花六十万两。 朱厌尘这三十万两其实是朱澜舟私帑中的钱,也就是皇帝的私房钱。 松柏县四面环山,在这里移山开荒是真,顺便再修建一个地宫专门训练军队。 若说回京再向皇兄要三十万两,那恐怕不能够了,朱厌尘暗自郁闷起来。 “钱不够,阿照可以去向朝廷要,且移山开荒本来就该用国库的钱,没道理用自己的钱贴在里面。”德音故意这样说试探朱厌尘。 朱厌尘:“是你问起来,我才告诉你要移山开荒的,这件事不能让朝廷知道,所以我们特地选了松柏县北面的太岁山,太岁山与县城之间隔了一片迷雾森林,相传是前朝的袁天师在那迷雾森林中摆了什么障眼的阵法,人走进去便再也走不出来了。” “你们有信心穿过那片迷雾森林?”德音不再过问移山开荒之事,她心里略微有个底了,不能让朝廷知道的事等同于不能让周太后知道的事,那这件事背后的主谋应当是陛下。 “这也是个需要破解的难题,所以我去素京城的雨花阁请来了阁主。”朱厌尘摇起手里的折扇,挑眉笑道:“没想到这雨花阁的阁主竟是一位大美人,姓卜名子衿,小字悠悠,是阿照的老相好。” “是阿照的老相好”这一句,朱厌尘特意加重了语气说。 德音也不道破朱厌尘的心机,落了手里的茶盏到桌上,起身就要走。 “茶也喝够了,旧也叙够了,我要带着枇杷她们去畅春园听戏,这次来松柏县唱戏的戏班子还可以,有我喜欢的豆官儿。” 那是当然,豆官儿是他带来给她解闷的。 她不问下去关于卜子衿的事,朱厌尘却比她还要着急,忙跟上快要跨过门槛的德音。 “音音,你不好奇卜娘子与阿照的事?” 德音止住了脚步,回首瞪着朱厌尘。 “我与你和姬玉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你们尚且有那么多红颜知己。阿照还是我与他成婚后才绑在一块的,他的过去,他不告诉我,我也不会去问。” 德音有自己的心气,她不要做什么为夫君拈酸吃醋的怨妇、妒妇。 朱厌尘却是个藏不住话的人,“阿照九岁之后离家出外游学,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和卜娘子结伴同游的,他们之间相交十一年。若不是去年卜娘子唯一的亲人去世,她需要为她老祖父守孝三年,阿照会退掉与你的婚事,娶卜娘子的。” 德音听过,心中并无波澜,只“哦”了一声。 反正她也不是非陆元照不可。 朱厌尘望着德音远去的背影,那对清亮的眸子充斥盈盈笑意。 看来阿照在音音心中的分量算不得太重,只要将阿照是“玉面狐”的事一直瞒下去,自己与音音将来未必不可能。便是音音不愿意跟自己,为了乌衣巷崔氏满门的荣耀,音音还是得坚定地选择自己。 * 县衙后院,正房。 德音坐在寝间对镜梳妆,陆元照那张斯文俊雅的脸出现在镜子中,他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陆元照见她今日的妆容明艳精致,问道:“你要出去?” 德音插了一支闹蛾到发髻间,穿了一件蓝绸滚边的月白色蔷薇长裙,妩媚动人,不可方物。 她抿了一口鲜艳的胭脂,“我要去畅春园听戏放松一下,家里不必留我的饭。” 陆元照听她语气冷冷的,“我更衣过后随你一起出去吧,我也许久没听戏了。” “没有你的戏票,你要听,自己拿钱买去,不要和我坐一个包厢。”德音吩咐樱桃抱着一个装首饰的匣子,那是用来打赏台上的角儿的。 陆元照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惹到她了,偷偷问了枇杷,才晓得德音去隔壁宅院里见过朱厌尘。 他在正房里来回踱步,时不时瞟一眼德音在干什么。 德音戴好帷帽,径直走出房门。 陆元照换过衣裳,厚着脸皮骑马跟在 25. 旧年疮疤 《奸臣之妻》全本免费阅读 [] 荔枝问了店小二方才进来的那对男女现在哪间房,却是给店小二多少银两,店小二都不肯说。 又不能命人搜房,德音带着荔枝不甘心地离开同福客栈。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队轻骑从德音面前疾驰而过,搅得道路上尘土飞扬。 最前面那一骑上的少年将军勒住马缰回首,唤了一声“音音”。 德音看清银制头盔下姬玉的面容,向他福了福身。 姬玉翻身下鞍,过来见德音手执马鞭,笑道:“穿如此漂亮的长裙也方便骑马?” 德音:“这是用来抽人的,但我没找见人。” 姬玉:“我猜猜,这马鞭是用来抽陆大人的?” 德音“嗯”了一声,往自家马车方向行去。 姬玉跟上了她,“可以去你府上讨一杯茶喝吗?” 车夫放下步梯,德音登上车后,道:“你带着你的兵马再往前走一点,那一块全是茶肆,想喝什么茶都有。” 她才不学陆元照那样,都是有妇之夫了,还和旁的小娘子不清不楚。 姬玉吹了一声口哨,他的马飞奔过来,他骑马跟在德音所乘的车旁。 “音音,我是奉太后娘娘之命,请湘王殿下回京完婚的。” “太后娘娘为殿下定的哪家姑娘?” “我家七妹妹芙娘为正妃,永昌侯府许家的三小姐、宁远伯府沈家的六小姐为侧妃。” 德音“咯咯咯”笑了起来,“天道好轮回,姬芙她也有今日,她心气比我还高,瞧得上殿下这等草包吗?” “所以我也为难,是将逃婚的殿下立刻请回京去,还是等芙娘剃了头发做姑子再请殿下回京去。” 德音自幼与姬芙不和,姬芙曾为先帝的七公主的伴读,伙同其他贵女欺凌过儿时的德音。 “当年大家一起在宫里的翔鸾阁读书,姬芙处处都要压我一头,我并不想她过得比我好,她姬芙也该遭报应了。” “音音,我以为你已然放下了当年事?” “放不下,永远放不下。”德音怒道。 她摸了摸自己的右肩,那里有一处很丑的疮疤,是六岁那年七公主命两名太监捉住了她,姬芙拿了一把香炉里没燃尽的线香烫的,翔鸾阁里的其他贵女围观她受辱,这事闹到了周太后那里,那些贵女都帮着七公主、姬芙睁眼说瞎话,没有人站出来替她作证,她这处疮疤倒成了她自己玩耍时不小心弄的,与七公主、姬芙无关。 “当年芙娘还小,她与你玩闹确实过头了。” “那并不是小娘子间的寻常玩闹。”一瞬间,德音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撩开车帘子望着姬玉,“若她们放毒蛇在我的书案下、她们将我养的小猫剥去皮毛煮成肉汤逼迫我喝下、她们把我骗到冷宫推到枯井中……这些都算玩闹的话?那我希望你将来的女儿也会被她的玩伴如此对待。” 说着说着,德音委屈地红了眼眶。 人人都说这是小娘子间的玩闹,人人都劝她不要放在心上,可儿时那些痛苦的回忆成了她的梦魇,像她肩头那块丑陋的疮疤一样,消不掉。 姬玉一怔,德音说的话和她家七妹妹说的话完全不一样。 芙娘说,七公主要她放一条毛毛虫到音音书案下吓唬音音。 芙娘说,七公主要她将放了很多醋的肉汤端与音音喝。 芙娘说,七公主、她、还有许多贵女和音音在冷宫一起偷偷玩捉迷藏的游戏。 …… “音音,我替芙娘向你道歉。” 德音冷笑道:“姬芙自小喜欢陛下,可陛下待我如掌上明珠,对她极为冷淡。姬芙她自有法子不嫁给朱厌尘,我猜,你离京时,姬芙可能已经开始实施她爬上龙床的计划了。恭喜你们冀国公府,将要出一位宫里的娘娘了。” 欺侮过她的七公主的下场是被发落去守皇陵,而姬芙能够安然无事,还不是因她父兄战功赫赫、皆是国家栋梁之才。 母族的强大是京城贵女们的底气。 “蠢货!”姬玉忍不住骂姬芙。 若真如音音所言,芙娘选择这个时机成为陛下的后宫嫔御,那芙娘的下场便是被陛下写进那份长长的殉葬名单内。 姬玉向德音告辞,调转马头,催马离去。 他要回京阻止芙娘干蠢事。 马车内,荔枝很不开心,道:“姑娘就是心软,何必指点姬小将军此事呢,姬七娘子是姑娘的死对头,姑娘干嘛要拉她一把?” “南宫夫人最疼爱姬芙这个幺女,我卖南宫夫人这个好,五姐姐的婚事定然有着落。 26. 长嫂如母 《奸臣之妻》全本免费阅读 [] 这一夜,朱厌尘与陆元照举杯痛饮到天明,彼此宣泄着心中的痛苦。 在朱府用过早饭,陆元照到县衙处理公务。 一连来了十几户人家,操着浓厚的乡音,称家里丢了黄花大闺女。 加上今日收的案子,这个月已经有五十三桩“民女失踪案”。 陆元照整理完卷宗,踱步回后院。 德音坐在凉棚下的竹席上吃西瓜,对刚踏进院门的陆元照道:“也不知在谁那里绊住了脚,难为你还想到这里有个家。” 陆元照听这阴阳怪气的话,并不气恼。 “我陪湘王殿下喝了一夜的酒,正好有一件事与娘子你商量。” “娘子?”德音冷哼了一声,皱起眉头道:“我与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经相处不过几个月时间。比不上人家,与你相交十一年,你们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如这样,等人家孝期满了,你接她回家与我做姐妹好了,反正我家二嫂与小二嫂她们相处得也不错。” 陆元照扬起唇角,“有你一个胡搅蛮缠的小魔星就够了,再添上一个在家里,我这条命都得去掉半条。” “你竟敢说我胡搅蛮缠?”德音气不过,拿起竹席旁的木屐,往陆元照头上掷去。 陆元照也不躲,知道捱她这一记打,能让她的气消减一些。 那木屐砸在他头上,将他额角处砸出一个包来。 “嫂嫂们说得果然没错,你们这些臭男人,只有画像挂在墙上、尸骨烂在泥里,才会老实。”德音见陆元照杵在原地、低头那闷葫芦样儿,心里头越发不痛快,这人连吵架都不会和她吵,打他和打在棉花包上一样,没劲儿透了。 “娘子还有一只木屐,若不解气,再往我头上扔一次也可。”陆元照拾起地上那只木屐,用绢帕擦拭干净了木屐上的泥尘,等德音动手。 德音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才没有生气,你凭什么值得我为你生气,刚才那木屐是我想拾起来穿在脚上的,一不小心手抖了才丢出去的。” “原来如此,娘子你生就是一朵温柔可人的解语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陆元照快步走向德音,蹲在她身前,替她穿上了这只木屐。 德音一脚踢在他心口处,故意“哎呀”了一声。 “对不住,我脚腕处敏感得很,你一碰那里,我的小腿便不听我的使唤,这一脚没踢疼你吧?” 陆元照憋住了嘶气声,心口疼也不敢在她面前摸,温声道:“不妨事。” 德音踢掉了脚上的木屐,又坐回到竹席上,执起一柄团扇摇动。 “方才你说有事与我商量,是什么事?” 丫鬟捧上装了温水的铜盆,陆元照边净手边道:“我曾受已故的卜老先生之托,答应了照顾卜老先生的孙女卜子衿,娘子当不介意家里多双筷子吧?” “你想与卜娘子住在同一屋檐下,是让她住你的西厢房,还是要我将正房让出来给她住?”德音语气不善,不知为何,她就是不能心平气和与他说话。 “东厢房收拾收拾,也是可以住人的,何必要与我挤一处,更没有必要委屈娘子你了。”陆元照装作听不懂德音那些阴阳怪气的话,这些话他听得心里头怪舒坦的,她这吃醋的模样很是可爱,比她寻常时候要可爱多了。 “卜娘子住进来,总得有个名头。”德音忍住想翻陆元照白眼的冲动,他眼瞎吗?耳聋吗?看不出来、听不出来她不乐意吗? 陆元照:“我是她义兄,她是我义妹,娘子你自然是她的嫂嫂,长嫂如母——” 德音打断了陆元照的话,“我还没过十六岁生辰,生不出一个十六岁的女儿来。” “看来娘子你比我对悠悠要上心,你都已经知道悠悠是个十六岁的小娘子了。”陆元照不动声色观察德音的脸色。 德音黑着一张脸,“……” 沉默了数息过后,德音终是忍不住问道:“卜家富可敌国,为何要卜娘子屈就寒舍?你对她存的什么心思?莫不是仍旧不甘当日没有退成与我的婚约、没有娶到这贤良淑德的卜娘子?” 陆元照的脸色变得晦暗不明,思忖过后,方道:“你应当清楚湘王殿下 27. 小小的她 《奸臣之妻》全本免费阅读 这次真不是德音存心要打人的,是被人唤她“啾啾”下意识的反应。 她讨厌极了这个小字。 儿时她被七公主骗进豹房关在里面一夜,被栓住的豹子吓得尿裤子。 接下来大半年,她在翔鸾阁与其他贵女一同读书,教课的女官只要稍微严厉一点,她裙摆下便濡湿一片。 七公主带头嘲笑她:“老师,啾啾她又不分场合乱出恭,我不要和她这样的小傻子一起上课……”其他贵女哄然大笑。 小小的她红着脸坐在小书案后不知所措,小手紧张地揉搓自己的团衫下摆,眼泪像小豆豆一样不争气地流下来。 她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一哭就让七公主她们得逞了。 可她当时,只是六岁的崔啾啾啊。 “啾啾,这条小花蛇漂亮吧,我特意让小黄门捉来送你顽的,你怎么不拿到手上顽呢?” 七公主歪着头笑眼看小小的她,一脸天真无辜,说的话却那么恶毒。 小小的她在发现自己的小书案下有一条不停蠕动、吐着鲜红的蛇信的毒蛇时,吓得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她耳畔还有七公主、姬芙与其他贵女对她的嘲笑。她们说,“啾啾在发疯……啾啾生了大病……啾啾这个样子好可怕……” “啾啾,这碗肉汤特别好喝,你还是小啾啾,不会自己喝汤,我是你的大姐姐,我来喂你喝。”姬芙端着那碗用她养的小猫煮的肉汤,掐住她的下巴,将滚烫的肉汤硬灌进她喉咙里,她的舌头被烫得起泡,但心更痛,她养的小猫那么可爱,却被七公主和姬芙放在麻布袋子里拿棍子不停地虐打致死,那只小猫的毛发油光水亮,却被她们剥了下来。 “看,啾啾成了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啾啾好烦啊,只会哭,一点用都没有,欺负她一点都不好玩。”七公主坐在她身旁,小胳膊亲密地搭在她肩膀上,她在发抖,七公主在狞笑着与其他贵女说话。 “啾啾,你要乖乖藏在这里哦,要是被人找到了,那我们玩的这个躲猫猫的游戏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七公主与姬芙拉扯着将她推进冷宫的枯井里,她在下面哭,她们在上面扔石头砸她。 姬芙说,“啾啾要是乖乖躲在这里,永远不被人发现就好了。陛下问起来,我们都说不知道啾啾藏在哪里。没有人找得到啾啾,啾啾就成了这次躲猫猫的最大赢家。” 七公主说,“可啾啾哭得这么大声,一点都没有想好好躲猫猫的意思,啾啾是个小坏蛋,我们得让她闭嘴。” 她们捉了一袋子树上的毛辣子,往枯井里倒,果真没有了她的哭声,因为她被吓晕过去,自然不会哭。 “啾啾,我们是喜欢你才和你玩闹的,我们没有欺负你。” “啾啾,你不能这样子,我们这么喜欢你,天天想法子陪你顽、逗你开心,你不能去告状。” “啾啾,你要敢乱说的话,我们再也不理你了,我们要和陛下、娘娘、老师他们说,啾啾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啾啾总欺负我们。” …… “啾啾。” “啾啾。” “啾啾。” …… 她小小的,缩在岁月的阴影中,小小的,缩在那里。 此刻,德音面前出现了幻影,她对那个缩在那里哭泣的小娘子轻轻唤道:“崔啾啾。” 啾啾抬起了头,脸上满布伤痕,眼角流下的是泪珠儿吗?可为什么是红色的呢?是血珠儿吗?可眼睛为什么会流血呢?难道眼睛里流的不应该是泪吗? 啾啾委屈地哭道:“她们都欺负我,我该怎么办?”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是六岁的崔啾啾的答案,也是十五岁的崔德音的答案。 眼前幻影烟消云散,德音看见了陆元照流血不止的鼻子,嘲讽他“活该”,而后吩咐枇杷取药箱来给陆元照敷上些止血药。 “出拳之快,力道之狠,可见你非常讨厌别人唤你的小字。”陆元照见德音眉间透露化不开的悲郁,刚才自己唤她小字时她在发抖,且浑身抖得很厉害,“你方才在怕什么?” 德音没有对他敞开心扉,过 28. 宿命回响 《奸臣之妻》全本免费阅读 朱厌尘这才发觉陆元照的身影,他摇首笑道:“云翘,你不能这样胡闹,他是音音的郎婿。你要是再像小时候那样欺负音音的话——”他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狠,“世间可以少一个朱云翘。” 朱云翘摘下头上的帷帽递给身后的侍女,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鼻尖微微上翘,长相美艳,无人能及,因为有异域血统,所以眼瞳的颜色是碧青色的。 “正因为他是崔啾啾的郎婿,我偏要他拜倒在我的裙裾之下。”她回眸一笑,那笑并不温良,透露着若有似无的危险,“我是北境阿毗罗王的外孙女,父皇在世时,我弄死了九皇妹和十三皇妹,父皇也没有罚我。父皇仙游后,我不过是欺负了崔家女,也值得皇兄为此大做文章,发落我去守皇陵到如今。这些年真是好过了崔啾啾那个小贱人,我就是要抢她的郎婿,你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能奈我何?” 朱云翘的生母是北境阿毗罗王的掌上明珠,也是先帝那一朝唯一一位皇贵妃,先帝驾崩后,朱云翘的生母自戕于凤仪宫,追随先帝而去。 陆元照甫一进花厅,与朱厌尘、朱云翘一一行礼,想起来自己前年去锦州镇国将军府盗越王剑时见过朱云翘。 他当时不是故意要偷看那无边春色的,实在是不得已躲在房梁上,而房梁下的拔步床不停在动,看了一眼,有条白生生的腿挂在府中少将军的肩膀上,遂赶紧闭上了眼,可还是听见房里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细碎的娇吟,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后,女人松开了手里的匕首,少将军死于她身下。 陆元照永远忘不了朱云翘杀死少将军后那癫狂的笑声,这女人是个疯子,绝对是个疯子。 “陆大人,你的夫人是我儿时最好的朋友,我这么多年来安安分分地守皇陵,对啾啾她实在想念得紧。”朱云翘笑意盈盈道。 朱厌尘忌惮朱云翘背后的势力,否则她早就死在他手上千百回了,但如今这局面也还不坏,朱云翘偏要招惹陆元照,他可管不了这个同父异母的七皇妹的死活了。 “臣听音音说起过长公主与她的儿时趣事,改日请长公主移步府上与音音叙叙旧,不知道松柏县这里可有虎豹,若有的话,臣定当命人生擒一只来送与长公主。”陆元照脸上尽是温温柔柔的笑,显得他这人风度绝佳。 朱云翘脸上的笑却僵住了数息,很快又展露出欢颜。 “陆大人这样好的身子骨,不为啾啾在床上把尿可惜了。多年未见啾啾,她尿裤子的毛病好了没有啊?干脆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得空去问问啾啾她还会不会尿裤子了?” “云翘!住口!” 朱厌尘听不下去了,狠狠掴了朱云翘一巴掌。 朱云翘心高气傲,受不得一点委屈,凡是让她产生耻辱感的人,她对他们都不会客气到哪里去。 朱云翘掏出袖中匕首,往朱厌尘的胸膛刺去。 是陆元照眼疾手快,他抓住了朱云翘的手腕,稍稍一用力,朱云翘痛呼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她的腕骨应当是裂了。 “你放肆!” 朱云翘抬起另一只手臂,手掌还未碰到陆元照的脸,他已闪身一躲,反手扭住她的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她的胳膊便脱臼了。 “臣为阻止长公主与殿下手足相残,不得已冒犯长公主,请长公主恕罪。”陆元照放开了手后,将碰过朱云翘的手掌心在朱厌尘的锦袍上反复蹭了十数遍,还是嫌脏。 朱厌尘故意拍了拍锦袍上被陆元照蹭过的地方,“阿照,就你嫌自己的手腌臜吗?我难道不怕腌臜?你得赔我一身好衣裳。” 说罢,朱厌尘弯腰捡拾起地上朱云翘掉落的匕首。 “云翘,原以为这些年你去守皇陵能消减些你身上的戾气,没想到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朱厌尘一匕首捅进了朱云翘柔软的小腹中,涌出来沾到他手上的血是温热的。 “原谅皇兄对你这么没耐心,你就放心去吧,皇兄已经找到了替你的人。” 朱厌尘转动紧紧握住匕首的手腕,利刃在她腹中搅弄,他的另一只手抚在她背上。 他紧紧抱住她撞向自己,勾起唇角,眼中笑意浓烈,与她耳语道:“云翘,皇兄给过你机会的,是你死不悔改,不能怪皇兄对你如此残忍。乖, 29. 锦州点灯 《奸臣之妻》全本免费阅读 陆元照与朱厌尘商议好将代替朱云翘的细作送往北境的后续事宜,回到府衙后院。 一入院门,德音、卜子衿二人妆扮得极为明媚娇艳,一个如烂漫桃花,一个似空谷幽兰,她们从陆元照身边走过,仿佛都没见到他这个人。 听见她们有说有笑商议着要去锦州玩,陆元照转身瞧着德音飘然远去的背影问道:“锦州有什么好玩的?” 他少年游学时,天南海北都去过,锦州最讨妇人欢喜,因为那里“五步一秦楼,十步一楚馆”,倚门卖弄风情的尽是小倌,是供妇人寻欢作乐的温柔乡。 卜子衿先回首冲陆元照笑道:“照哥哥你就别装了,我们去锦州玩什么,你还不清楚吗?我这里刚收到情报,三日后,清风明月楼的小白公子点灯,音音她没见识过这等世面,我自然要带音音去清风明月楼拿个头彩回来。” 所谓“点灯”,便是妇人出钱买或做一盏花灯,锦州这些秦楼楚馆的头牌们当夜点了谁的灯,那一夜便是属于她的。 有些头牌喜好用金银珠宝装饰的名贵的灯,有些头牌则是相中哪位金主才点她的灯。 清风明月楼的小白公子属于后者,他每隔五年才点一次灯,上一次点灯是在他十五岁,那时他尚是青涩的美少年,点的是小周后那一盏名为“有凤来仪”的灯,小周后闺名周灵筠。那一夜,小周后没有至锦州与小白公子相会,只差人送了一柄名为“饮冰”的白玉琵琶给小白公子,小白公子在那柄琵琶上题了一句——“十年饮冰,深恩负尽”,无人能解这句话的意思。 那一夜过后,小周后与小白公子的这段风流韵事被坊间疯传,朱澜舟没有问罪任何人,反倒是周太后下旨让东辑事厂捉拿议论过此事的人下厂狱,这些人被厂卫折磨致死。国朝的皇后,应庄严喜悦,而不是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有损天家威严。小周后从那时起,也一直身体抱恙,名为皇后,凤印与仪仗皆被周太后收回,已无掌管六宫之权,加上无子、与朱澜舟关系冷淡等等原因,满朝文武皆猜测,陛下的第三位皇后也撑不了多少时日。 可若小周后再去,下一任皇后的人选恐怕要从冀国公府姬家的几位姑娘里挑了。 德音此番去锦州,是受人之托去送一盏灯给小白公子,做灯的人乃她表姐周灵筠,世间终究是痴情儿女多。 “阿照,我有难言之隐,必须去锦州见小白公子一面。”德音扯过卜子衿的衣袖,二人疾步出门登上马车。 * 锦州城里,香车宝马如流水,衣香鬓影,娇语声声。 德音赶了两天两夜的路,被枇杷扶下马车时腰酸腿软,想着能在投宿的客栈睡个好觉先,卜子衿却拉着疲惫不堪的德音直奔清风明月楼。 “咱们看热闹就得看全来,等办完了事,咱们再睡个昏天黑地。”卜子衿神采飞扬,拉着德音的手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德音跑得气喘吁吁,道:“我不像你是个停不下来的小陀螺,你这样折腾我,还没见到小白公子,我就要两腿一蹬上西天了。” 卜子衿停了下来,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枚鲜艳的红丹塞到德音嘴里,又用手紧捂着她的嘴要她咽下去。 德音觉得自己突然亢奋起来,此刻要她睡觉,肯定睡不着了。 “悠悠,你乱喂了什么药给我吃?” “天香寇丹,吃下一颗能续十年命的好东西,天下只有五颗。”卜子衿抬起手肘撞了撞德音的胸口,“音音,我对你好吧。” 德音:“……” 如此珍贵的药,卜子衿竟然当成糖一样喂给她吃,难怪陆元照常常将那句“雨花阁迟早要败在卜悠悠手里”挂在嘴上。 卜子衿翻找荷包,又拿出四个七彩琉璃小瓶子,“你要还困,我这儿还有金风玉露、长欢水、神仙散、逍遥汤,你看你先喝哪一瓶?” “阁中的长老们是怎么肯放心把这些珍贵的药交给你这个败家女保管的?”德音十分费解,这些药需用的药材大多已经找不到了,属于喝一瓶就再也配不出第二瓶的那种药。 卜子衿憨笑,“我瞒着长老们从阁中偷出来的,这些药再珍贵,也是给人喝的呀,我还嫌它们难喝呢。”她将其中两个药瓶硬塞到德音手中,“你就当水喝呗,喜欢的话,我再回雨花阁给你偷,反正这些都是你——” 卜子衿紧紧抿唇,差一点就要将陆元照是玉面狐的事告诉德音了。 雨花阁中藏着的许多稀世珍宝都是陆元照以玉面狐的身份盗来的,陆元照将这些东西高价卖给雨花阁,他这些年来少说也从雨花阁拿走了上千万两。 “这些都是我什么?你说下去啊。”德音耐不住别人说话说一半吊她的胃口。 “反正这些都是你的,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你别和我这个姐妹客气。”卜子衿打开手里剩下的两个药瓶,一瓶给到德音,她拿自己手里的那瓶碰了碰德音手中的那瓶,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后“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音音,你也喝啊,你那瓶是长欢水,喝了能延缓衰老,可能比驻颜花的功效要差一点。”等回去了让陆元照去南疆的伽罗古城盗驻颜花,音音吃一朵她吃一朵,最好能够保她青春永驻。 德音喝完手里这瓶长欢水,见卜子衿站那里傻乐,刚想开口,脑袋却有点晕乎乎的。 “音音,你怎么了?”卜子衿连忙抱住将要倒地的德音,她慌了,枇杷、荔枝、樱桃、杨梅也慌了,她们看见德音双颊绯红、鼻孔流血。 卜子衿只能带德音折返客栈。 客房中,戴着白狐儿脸面具、刚赶来锦州的陆元照抱剑站在床旁,他不说话,卜子衿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的冲天怒气。 “你是不是蠢?喂了音音一颗天香寇丹,还逼她喝下一瓶长欢水,这两样都是大补之物,现在她体内血气乱涌——”陆元照扯过低头不敢接话的卜子衿的耳朵,对着她的耳朵吼道:“音音她现在整个人就要炸了!!!” 卜子衿瑟瑟发抖道:“我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