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后踹掉夫君》 1. 梦里长雪 [] “我生在柱国家,自幼锦衣玉食,本不该嫁与宿州质子,谁料天意难违。” “事到如今,匆匆忙忙,又一生了。” 空荡的大殿,木鱼声一下下地回响。 秦鉴澜伏身蒲团,面朝洞开的宫门,虔诚地低声念诵。 不知不觉中,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 举目是白茫茫的地平线。 纤瘦的年轻女子,肩披轻薄的狐裘,纵然冰肌玉骨、天生丽质,跪坐的身形,也只不过是一道纤弱的黑色剪影,融进辽阔的天地,难以辨认。 雪落了一天一夜,她也就跪了一天一夜。 只有神情还如往常那般安宁。 看真切些,却是一片空洞。 侍女心莲立在她身后,听她一桩一件地细数生平,大气不敢出。 那些呓语一般的倾诉,蒙尘已久的秘辛。 “质子……斯人已矣,功过何论?” 斯啦一声,木鱼头顶竟生出了细细的裂纹。 秦鉴澜微怔。 活人不肯放过她,死人也不愿让她安宁么? 宿州质子,贺子衿。 质子一词,只是剡朝皇室作践他的称谓。 十余年前,宿州叛乱。 当朝天子派遣大将秦经武平叛,三月制敌,直捣黄龙,终于逼迫宿州撤军,开口议和。 两相协议,宿州大君送幼子入剡,是为人质。 因缘际会,秦鉴澜下嫁,一夜间从人人称羡的将门千金,沦为蛮族质子的糟糠。 三十二年开春,宿州再度反叛。 三十三年冬,四皇子李玄晏亲自领兵,英勇迎敌,大破宿州叛军。更是一箭将回到宿州军队的贺子衿,射落马下。 她听闻,胡天瀚野,长雪浩荡。 李玄晏的矢竹箭破风而出,直直穿透贺子衿的胸甲。 鲜红尾羽滞在玄黑甲胄外,仍猛然震颤三秒。 足见李玄晏力道之大,似是带着切骨的恨意。 眼见主帅被击杀,宿州士兵四下溃散,全无传言中的勇猛气概。 李玄晏翻身下马,揪起贺子衿尚且温热的上半身,盯着他暴睁的眼睛,默然良久。 他最后将贺子衿的尸体,扔回了冰冷的雪地。 接着随手点燃剡军的火把,抛在自己身后,燎着了整片荒原。 贺子衿死后七日,秦鉴澜在家中念佛。 她的家,仍是贺子衿作为质子生活的十三年内,坐落于剡朝都城的府邸,名为从诲居,就建在皇宫边上。 此前是贺子衿听从天子训诲,宿州叛乱后,秦鉴澜没有离开,便是她来从诲。 李玄晏踏进府门时,她一身水红色的衣衫,不似守丧,倾城倾国的面容却又苍白得可怕。 他抱着长剑,倚在前厅的雕花木门外,没有跨过门槛,就这样静静看着跪坐的秦鉴澜。 小半炷香的光景,李玄晏终于开口,沉声道:“当初没和我走,后悔么? “那年,原是我抢到了你的绣球。”他声色平淡,如同提及旁人不相干的闲事。 经年的憾意,却在话中翻涌而来,层层叠叠,几乎要将秦鉴澜吞噬。 身在皇城,他无数次地趁着夜色,倚在从诲居高高的后墙外。 不远不近,听着里头细微的声响,如此便略觉心安。 “……四皇子晨安。时隔太久,记不清了。”秦鉴澜只垂下眼睫,低声应答,不肯有多余的举动。 李玄晏抬起丹凤眼,神色明晦不定。名震天下的白衣将军穿过厅堂,俯下身来,握住了红衣少女的手腕。 “你唤我什么?”李玄晏低头,目光锁定秦鉴澜,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四皇子。”她咬着唇,倔强地别过脸。 宫廷内外无人知晓,四皇子和宿州质子夫人自幼相熟,距今已近二十载。 秦鉴澜的父亲秦经武,本是剡朝大将,自宿州平叛一役后,受封柱国,从此高位退隐。 眼看要享天伦之乐,秦家后代却接二连三地离世,只余秦鉴澜和病恹恹的哥哥。 秦氏在朝堂的地位,很快便跌落下来,所幸荣华尚且足够度日。 彼时的李玄晏,并非如今人人称羡的四皇子。 李玄晏儿时没有冠皇姓,被寄养在宫外,生母身份不明,由乳娘代为照管。 当初的邻里都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无人能对玄晏的身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当他是不知名的富人置下的外室之子,鲜少正眼相看。 府邸毗邻柱国府,玄晏与秦鉴澜打小相伴,很有几分竹马之谊。 怎料两人十八岁那年,秦经武忽然为独女秦鉴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比武招亲。 秦经武的原意,是借比武招亲之名,行家族联姻之实。柱国的名头尚且响亮,而少女的貌美本就冠绝都城,只静候各家世子前来。 只是他没想到,用情至深如玄晏,无依无靠,也想通过比武,堂堂正正地迎娶秦鉴澜过门。 正式比武前天夜里,玄晏仗着自小爬树掏鸟练成的身手,从后墙翻进了柱国府的庭院。 那天的秦鉴澜亦是一身红衣,站在亭亭如盖的大槐树下,回眸一瞥,惊艳绝伦。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望着她那双剪水秋瞳:“鉴澜,不必担心。明天,我会打败他们所有人!” 十八岁的秦鉴澜,只是低下头去:“玄晏哥,我等你。” 她心中明白,就算玄晏有能力打到最后一场,父亲也不会允许自己,嫁给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绝无可能给家族提供仕途帮助的男人。 即使他们自幼相识,情谊深厚。 所谓招亲,明明早就注定了结局。 但,她仍愿放手一搏。 翌日,秦鉴澜在卧房的窗前坐了一天,从日升到日落,只待府外喧嚣落定。 玄晏却没有来。 结局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清晨时分,现身柱国府上,手中紧攥绣球的,不是深情款款的玄晏,亦非任何一位世子。 蛮族人的黑袍狼藉地半敞,隐约露出胸膛的肉色;身上还散发着醺醺的酒气,面容却得意洋洋,还带着迷糊的醉意。 在宿州质子的掌心,秦鉴澜的绣球,堂而皇之地被举在阳光下,众目睽睽。 没有人知道,贺子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绣球在握,铁证如山。 秦经武的联姻美梦就此破灭,秦鉴澜不想嫁也得嫁。 也是在那天,玄晏失踪了。 柱国府隔壁的院落,所有下人突然被遣散。一夜之间,整座老宅都空了。 就如同这世间,从未有过玄晏此人。 就如同从小到大,她从来都孤身一人。 大婚当日,秦鉴澜悄悄掀起花轿的帘子向外看,心中平静无波,只想看看传言中的质子。 从前就听闺房里的侍女讲过:“整座都城,就数他生得最神武,性子也最纨绔!” 要论神武,比得上她的玄晏哥么? ——依照民俗,礼成三日后,要回门。 秦鉴澜一身水红色衣裙,立在依然亭亭如盖的大槐树下,抬头望着后墙的瓦片,看了许久。 新打的碧玉耳坠沉甸甸的,一直沉进她心里。 从诲居的侍女心莲远远地站在她身后,不敢打扰寡言少语的夫人。 直到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悠悠然落到发尾,秦鉴澜才发觉,都城已经入秋了。 她再也没见过玄晏。 也没和任何人说起过质子。 即使贺子衿终日在倚红楼喝花酒,醉醺醺了便上街跟混混打架,挂了彩就一身酒气地回家,还要她亲手帮忙上药,十足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数月后,当朝天子召贺子衿携夫人入宫,共赏元宵花灯。 宴席上,神采飞扬的贺子衿坐在妃嫔中间,时时挤眉弄眼地说笑,平日里难得听见的异域口音妙语连珠,逗得她们个个掩着嘴娇笑。 秦鉴澜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着对面的皇子公主们。 那个身披白绒大氅、正与黄衣的太子推杯换盏、喝得格外高兴的男人,再熟悉不过的眉眼,不就是她青梅竹马的玄晏! 玄晏遥遥地望了他们一眼。 贺子衿被围困在拿他取乐的妃嫔间,只见秦鉴澜远远地一个人坐着,一动不动,看上去有些落寞。她瘦了。 他终究没有走上前,而是转过身,向太子举杯道:“皇兄,继续喝!” 出于某种原因,在外流落多年的四皇子李玄晏,正式被接回宫中。不假时日,便凭借野狩时利落挽弓的身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那正是李玄晏年少时,缠着秦柱国学会的武功。 再后来,宿州反叛,贺子衿失踪。 寒来暑往,秦鉴澜留在从诲居,在心莲的照料下,平淡度日。 温婉宁静的眉眼下,又藏着多少心思? ——直到,这一天。 贺子衿死后的第七日,李玄晏带着秦鉴澜,回到了皇 2. 宫宴 夫人?! [] 夫人?! 秦鉴澜的身躯触电般一抖,白皙娇软的鹅蛋脸下意识向后仰去,只想躲开这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指尖从她细腻的面庞上一滑而过,琥珀色的双眸中闪过明显的不悦。 手掌一偏转,不由分说地用力按住她的半边香肩,另一只手轻轻掐上了脸颊。 “听话。”他俯下身,薄唇微张。温热的、极富侵略性的雄性气息,近在咫尺,扑到了她的鼻尖。 四目相对,秦鉴澜徒劳地屏住了呼吸,心跳狂乱。 自然不是因为她有多心动,而是由于——秦鉴澜的身体,在这男人面前,看上去简直不堪一击! 她哪里敢动! 还有先前那声,不经意喊出的“正品”,令她心下一惊。 这个形象还能有谁,无疑是那个纨绔男主,贺子衿! 幸好只这一下,贺子衿见她不再挣扎动弹,很是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桃花眼底满是戏谑,男人自顾自地离开,前去寻座了。 秦鉴澜心念电转,提起裙子小步跟在贺子衿身后,同时悄悄掀起眼帘,暗自打量一路途经的人群。 生活就是比艺术更加戏剧化,电光火石间,她穿越成虐文女主。 身前人来人往,大都是珠玉金簪,间或华服锦冠;调笑拉扯,举手投足满是贵气。 此情此景,不难推测。现如今,她正身处于,一切动乱的伊始。 元宵宫宴。 原著的秦鉴澜与李玄晏,就在此地擦肩而过。 两年后重逢,物是人非,秦鉴澜被赐毒丹一粒,自绝于世。 她才无法容忍,就这样任由秦鉴澜赴死,毕竟她又不是小说里的人物! 然而故事线行进到紧要关头,她却对接下来的情节一无所知。 谁叫她不过是在图书馆复习的间隙,读了会小说放松一下。 读到女主饮鸩自尽,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再睁开眼,已经穿越成了秦鉴澜。 因而她获知的信息,也仅限于知道女主站错了阵营,作为叛军亲眷被处决。 念及此处,宽大的衣袖下,她攥紧了拳。虽哀秦鉴澜之不幸,她却更怒其不争。 明明秦鉴澜身为将门千金,曾经有许多机会活下去。 但凡她不像菟丝花那般,一味依附于男人。 从希望用女儿的幸福牟利的武将父亲,到纨绔软弱的宿州质子夫君,秦鉴澜被封建家长交接,即便心知贺子衿绝非良配,也没有选择反抗,还错过了青梅竹马的李玄晏。 算算时间,待到宫宴后,便是……宿州叛乱,贺子衿失踪。 她立刻察觉,要想改变秦鉴澜必死的结局,就不能留在从诲居。 最要紧的是,不能留在贺子衿身边,以免受到牵连。 心念电转间,身前的银纹黑裳的男人脚步一顿,恰好回过身。 锋锐的眉梢朝她微微一挑,薄唇上弯,勾起无限暧昧的笑容。 “初次受诏入宫,别紧张。”贺子衿长臂一揽,十分自然地拥住她的肩头,又刻意加重了尾音,“夫人。” 秦鉴澜被拉近一副雄性躯体,碍于场合不得挣扎,只得随着他的步子跪坐,立刻被令人晕头转向的脂粉味所笼罩。 他们的坐席被列入后宫嫔妃中间,对面是一群衣着矜贵的皇子公主。 真是……在刻意凸显座上宾的同时,把质子和真正身份尊贵的人,泾渭分明地分隔开来。 珠光宝气的嫔妃倨傲地挪了挪,秦鉴澜小心翼翼地挨着她落座。 方才坐定,她马上抬起头,目光在对面的人上人中间搜寻。 大殿内的一条步道之隔,另一头的皇子公主们,年纪小些的还纠缠在一起打闹,年纪与秦鉴澜相仿的,已经彬彬有礼地四处谈笑风生。 秦鉴澜旁观一阵,但见他们最尊敬一个冷着脸端坐的黄袍男子,想必那就是二十岁的剡朝太子。 她又细细环顾了一圈,却一直没有看见,按照书中描写,另一个本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响起拖曳的脚步声。 一把尖细的太监声音,远远地喊道:“圣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打闹的皇子公主瞬间坐得笔直,所有人都把额头伏到膝前,以一圈圈巨大的声浪,迎接在位三十年的皇帝。 秦鉴澜原本在看热闹,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磕头。 她直直地坐在一片跪倒的人群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愣了好几秒,秦鉴澜的脊背上立刻多了一股力量,不由分说地,将她重重按到地上。 “别犯蠢。”冷冷的声音,带着危险的警告意味。 贺子衿不抬头,也没看她,缓缓将手收了回去,专注地盯着地面。 秦鉴澜的前额轻抵着冰冷的地板,口中却依旧,不肯跟着人群一齐呼喊。 因此,脚步经过她跟前的那个瞬间,起落的响动,无比清晰。 她偷偷抬起上身,瞥了一眼。 却正正对上一双丹凤眼,不偏不倚。 秦鉴澜心中一惊,慌忙抬起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一双黑缎快靴,毛料上乘的雪色长绒大氅,下摆一步一晃,拂过无数宫人跪倒的额前。 腰间环佩相撞,男人侧过脸来,丹凤眼平静无波。 眼风从秦鉴澜的花容上一扫而过,雪色身影深深烙进眼底,男人在太子旁侧从容落座。 她深吸一口气,明白了这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在此之前,还得扮演好质子夫人的角色。 贺子衿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双手按在膝上,表情隐匿在阴影中。 “喂……”她凑过去,刚想开口,就听见高高在上的剡朝皇帝,重重地咳了一声。 四下整理衣裙的窸窸窣窣响动,立刻就不见了,殿内复又鸦雀无声。 高阶之上,明黄龙袍的皇帝须发斑白,脸上也有些岁月风霜的沟壑。 许是久握天下权柄的缘故,浓密的眉眼深不可测,透着不怒自威的神气。 “四海归心,天下一心,战火已熄十三年,”皇帝张开双臂,声若洪钟,“朕心甚慰。开宴!” 端坐下首的皇后亦是年近半百,看着倒是一脸慈和,但满头珠翠金饰,风采丝毫不输秦鉴澜身旁几个搔首弄姿的妃子。 中年女子优雅地站起身,轻轻拍掌,立即响起了乐鼓的节拍,一队舞女随之旋入殿内。 众人纷纷举起酒樽,相互道贺元宵。 秦鉴澜这头也响起几个杂乱的人声,但都很有默契地绕过了她,直冲到身旁。 “贺公子,好久没见啦!” “贺公子,上次那个笑话还没讲完哪!” “就是就是,快和我们说说,那个蛮族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黑裳男人挠了挠头,故作为难。紧接着长臂一揽,作势要将各路美人拥入怀中,哈哈大笑道:“许贵人,云贵人,去年的过时笑话,你们还惦记着哪!” 秦鉴澜厌恶地扭过头,懒得看他那副久经情场的样子。 二十岁的贺子衿,天生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脸庞轮廓颇有异域美男子的风情, 一肚子多年游手好闲喝花酒听到的各色异闻,加上能说会道,一向是这种场合的小小焦点。 原作的秦鉴澜,习惯了忍气吞声,自然也不敢对风流倜傥的原配夫君提出异议,甚至承包了在男人醉醺醺地深夜归家时,给一身酒气的贺子衿喂醒酒茶的工作。 这种下作的差事,她才不会去做! 身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秦鉴澜悄然起身,回眸向对面那席皇子公主投过一瞥。 李玄晏抬起眼,正好见纤瘦的女人转过几个弯,趁着人群杂乱,悄悄走出了殿门。 元宵夜,荷 3. 黑与白 [] 寒风料峭,有力的手臂,从背后伸至身前,将秦鉴澜揽进男人的怀抱。 隔着厚厚的雪色大氅,她仍能感受到,热烈的阳刚气息扑向自己的背部,将身躯圈入一片温暖如昼的天地。 腰间的手臂加力,她纤瘦的身形几乎要陷入李玄晏的衣袍深处,与他融为一体。 在她头顶,男人回过头,吐字冷厉:“识相的,滚远点!” 那边赫然看见李玄晏的脸,立刻唯唯诺诺地,一迭声应答道:“是、是,四皇子!” 数分钟的时间,她一直深陷温暖的怀抱。也不敢回头去看,那两个侍卫到底滚了没。 北风呼呼地卷过伞顶,秦鉴澜心中微愕。 这个力度,这个抱着她的时间,李玄晏这是……情难自禁么? 居高临下的皇子终于松手,第一句就是:“抱歉。” 秦鉴澜心脏一沉,下意识开口道:“没关系,我们只有逃得远远的——” 下一秒,她再度被狠狠拥入怀中。 这次是正面相对,不再是背向。 “我是说,”男人的下颌轻轻落在她一边肩头,轻叹道,“这么久以来,让你受苦了,抱歉。” “啊哈哈,”秦鉴澜呆在原地,下意识地开始扯白烂话,“没有受苦啦,哈哈……” 她本想将他推开,继而念及要在这个世界生存,还得靠他的本事,只好尴尬地将头埋进他的衣襟。 秦鉴澜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生硬地环住了李玄晏清瘦的身躯。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李玄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嗯?”秦鉴澜感到有哪里不对,挣开脸抬头看着他墨黑的双眸,“知道什么?” “你也知道,四海归顺,已有十三年,”李玄晏拉过她的手,两条眉毛专注地拧到了一起,面色严肃,“为了向父皇证明自己的能力,三个月来,我一直在北疆,随军戍卫,谁也见不到。” 言及此处,他无限温和地抚了下她那张傻里傻气的问号脸,这才接着往下说,“近日,北疆那边,宿州一直有小动作。” 秦鉴澜的心一沉。 果然,边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绝不可能逃过宫内人的眼睛。 “那,皇上的意思是……”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打算……一网打尽?” 李玄晏摇了摇头:“父皇有怜悯苍生之心,见宿州不敢太过分,现在还不想直接出兵。” 秦鉴澜欲哭无泪。 眼前的李玄晏既是书中人,自然不能得知,元宵一过,不出十日,宿州那边就会率先起兵,沿着北疆烧杀抢夺,一路插上猩红的战旗。 待到那时,倘若她还留在从诲居中,恐怕是再也出不去了。 “不过,”李玄晏话锋一转,担忧地看着秦鉴澜,“你打小就体弱,如果要和我一起走,你该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她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小火苗晃了晃,软弱地熄灭了。秦鉴澜的目光骤然一冷,伸手推开他,“不愿和我一起走么?” “我只是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李玄晏看着她,无奈而宠溺地扯了扯嘴角,“要我怎么说才好?真拿你没办法。我的意思是,接下来的日子,你得好好保养身体,为我们的未来做准备。 男人握着她的双手,掌心温热:“明白么?” “……知道啦,操心的真多。”秦鉴澜几乎是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 她马上被自己的小动作吓到了。 这算什么,这座暂时的靠山,只不过长得拔众一点,她就入戏太深了?这可不行! 看着她涉世未深的娇憨模样,李玄晏摇了摇头。回忆涌上心尖,男人一时百感交集。 秦鉴澜心想,再怎么说,他毕竟和她青梅竹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吧? 两人暂且就此别过,秦鉴澜披着一身夜风,但心神格外舒畅,快步走回大殿门口。 探头一看,里面却只有零星的几个侍女,收拾着狼藉的碗碟。 她随便喊来一个,三言两语就问清,原来皇上年事较高,已经回寝宫歇息;留下尚未尽兴的与宴者,都在殿外看新进的花灯。 夜深天冷,想来贺子衿也有专人送回从诲居。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秦鉴澜本就不愿再动弹,亦不愿他人总将她和贺子衿联系到一块,不利于自己日后跑路,于是更有理由不去与贺子衿会面了。 于是她提起裙摆,打算顺着宫道离去,直接回从诲居。 “咦,之前不是已经路过这里了么?”走了一段路,眼前的植物和宫墙却与先前并无不同,她被迫停下脚步,无措地四处张望。 头顶本就微弱的星光又黯淡了好几分,寒风阵阵,秦鉴澜只身立在黑暗中,四下连只鬼影都没有。 算了,还是不要有鬼影的好! 她都为自己铺好了离开皇城的路,剧情就让她在皇宫里迷了路,难道她一定要死在这里么? 秦鉴澜气极,狠狠地跺着脚底的白玉砖,权当泄愤。 却惊起一道寒鸦的影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轻盈地掠过头顶,吓得她浑身一激灵。 也正因如此,隐隐约约地,她捕捉到不远处的楼阁背后,似乎跃动着温暖的灯光。 许是在寒冷与饥饿中,人类对火种和同类的向往,百万年前就已经刻写在基因里,秦鉴澜没多犹豫,抬脚奔向那点灯光。 等到发出嘈杂人声的景象,连同暖黄的烛光,共同映入眼帘,她猛地停下步子,恨不得立即打自己一巴掌。 兜兜转转,宫门虽在眼前,可她竟然站在了赏灯会的人群里! 偏偏有几个妆容精致的妃嫔,用手掩住朱唇,形态优雅地跟她打招呼:“贺夫人,这都快下半夜了,怎么才来呀?” 分明是友好的话语,在秦鉴澜听来,却带着几分滴水不漏的恶意。 还有好几个华服的女眷,站在道旁,恶狠狠地瞪了她几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就是迟到了一会,在你们宫里,要受这么大气的么……”秦鉴澜目瞪口呆,索性抬起宽大的衣袖,把自己的脸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路。 既然来了,那就看看,最后随着散场的人群一起出宫吧。 她孤身在人潮中小步穿行,脸庞被不同的走马灯映照,不时伸出手,拈起灯下悬挂的小笺。 人在花阴落照处?猜不出。入暮雁群塞北飞?写得文绉绉的,猜不出。雨落横山上、初听鹧鸪啼、八九不离十……猜不出猜不出猜不出……哎呀! 她心中烦躁,眼睛还一直盯着光彩变换的花灯,脚下不自觉地越走越快。 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温热的身躯。 浑身酒气的人,冷不丁被秦鉴澜一撞,手里的画笔跌落在地,碎开几道墨痕。 玄衣男人不满地站起身。 恰好撞见,人潮之中,两片宽大的衣袖悄然拂落,露出一张惴惴不安的美人面;刹那秋波流转,摄魂夺魄。 花灯光影里,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 4. “不是我。” [] 许是便于监察的缘故,从诲居离皇宫不远。 马车上,醉酒的贺子衿偏偏要把脑袋往秦鉴澜肩膀上靠;几条街的路程,她也就懒得理会一团醉气的男人,自己的思绪倒是跟着马车一路颠啊颠,从贺子衿的脸,到李玄晏的白衣。 下车后,她没急着走进朱漆斑驳的府门,而是站在院落外张望了一番。 从诲居的角落也栽了一棵大槐树,从石墙外探出几条枝叶来,就像柱国府那棵一样。 回门那日,真正的秦鉴澜,就是立在这样一棵树下,一身水红色衣裙,无限怅惘。 此时此刻,她望着墙头的砖瓦。 和原本的秦鉴澜一模一样的脸庞,她心里却在盘算着……明晚该怎么跑呢! 空间内跃动着半明半昧的暖黄色烛火,贺子衿坐在桌边,左肘支在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掌托着侧脸,桃花眼半阖。 秦鉴澜步入卧房时,贺子衿掀起眼皮望了她一眼,慵懒地开口想说什么,却先打了个短短的酒嗝。 她不敢靠醉鬼太近,就地站在桌前,警觉地盯着他的脸道:“我明日要回柱国府,晚上不在。” “——”贺子衿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桌上的白玉笔架,桃花眸中微光闪烁,“你真的想回那里么?鉴澜。” 秦鉴澜原以为他会什么都不管,任由她去,或者气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再咒骂一些“正品”之类的话,已经做好了转身离开的准备。 冷不丁听他认真地唤她名姓,语气温柔。 她不由得讶异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眶投下了一片帘子般的阴影。 “你胡说什么呢,那可是我自己家。”虽然心中对素未谋面的父兄没个底,但为了实现自己心中改变必死结局的计划,秦鉴澜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编,“你是在怕我受委屈么?父亲可是头脑清楚,哪像你天天喝成这样。” “不是,”贺子衿将目光从手中的笔架上收回,缓缓移到了秦鉴澜脸上。 男人的眼神中混着酒精的浑浊和另一些她看不清的事物,哑声道,“你不就是想问自己为什么会和我成亲么?问我不就行了,何必再跑一趟?” 他话语中的逻辑异常清晰,简直让秦鉴澜一时之间分辨不清,贺子矜究竟是否喝醉了。 “难道你肯告诉我?”秦鉴澜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故意矮了矮身子,抬起头柔柔弱弱地望着他。 一方面,她本是打算去柱国府探查一番,看看那里是否有可能帮助她在宿州叛乱后生存下去的事物。 另一方面,秦鉴澜确实对贺子衿提及的婚配事件一无所知,还想着去问问那个柱国父亲。 毕竟这段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也只是一笔带过,而她当那本书是一时消遣,亦是读得一目十行。 在这个即将动荡的世界里,多掌握些线索,总不是坏事。 “成亲那天我就告诉过你了,”贺子衿玩味地勾了勾唇角,声线喑哑,“因为月老牵的红线,你我天生一对呀!哈哈哈……” 秦鉴澜光速脸黑,宽大衣袖下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很想锤到他得意洋洋的俊脸上。 故意吊着她胃口,恶作剧大功告成的贺子衿忽然晃了晃,上身趴倒在桌上,长出了一口酒气,心满意足。 神经病……秦鉴澜蹑手蹑脚地走上前,伸出手戳了一下他温热的脸庞。 贺子衿一动不动,似乎睡熟了。 她本想转身就走。反正自己明晚就离开了,就让他在这里坐一整夜,谁管他会不会着凉! 思索了片刻,念及自己的命运不知会否继续牵扯到他,秦鉴澜决定还是暂时伪装成一位贤妻,以免未来被贺子衿扫地出门。 秦鉴澜看着比她高大许多的醉汉,发愁地摇了摇头,最后决定把他拖到几步以外的床上。 她试着伸出手,环在贺子衿的腰间。 银纹玄衣下的身躯,精瘦而温热,呛人的酒味掩住了独特的雄性气息。 白日靠近清醒的贺子衿时,秦鉴澜总会被他身上散发出的荷尔蒙味所紧紧包裹,如同走进了他的领域,虽然这不是一本修仙文。 而喝醉的贺子衿,和秦鉴澜今晨所见的宛若两人,就如同……他想用酒精麻痹自己,又或者…… 她刚环紧贺子衿的腰,就隐约闻见,在他凌乱的衣衫下,一股甜腻的香粉味。 仔细看去,半散的衣襟纷纷乱乱,他的脖子上,似乎散布着好几个乱七八糟的胭脂唇印。 她虽心知贺子衿是个纨绔,也喜欢抱着宫宴的歌姬,但他如此不加掩饰地回到从诲居,着实令她汗颜。 秦鉴澜,你这个深受封建荼毒的大糊涂!她在心里替那位女主骂了好几下,权当girlhelpsgirl,为她也为自己解气。 她半蹲着,刚想加力把贺子衿向上提,男人忽然从桌上抬起身,转过来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毫无准备地,秦鉴澜被圈入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觉得肩上和腰间的力道瞬间加紧了几分,顿时不敢再随意动弹,怔怔地抬起头,从他半敞的胸膛向上看去。 男人的下巴落在她左边肩头,如墨长发七零八落地散开,也有几绺蹭着秦鉴澜软软的脸颊,痒痒的。 紊乱的吐息就在耳畔,带着醉意的字音,模糊而暧昧:“我刚刚说了,成亲那天我就告诉过你了。——不是我。” “什么……什么不是你?”娇小的身躯被男人扳得快陷进了他的身体里,秦鉴澜努力后仰着头,拒绝这个看起来似乎是要和他融为一体的状态,半蹲的膝盖被沉沉地压得生疼,几乎无法呼吸。 “抢你绣球的人,”男人的脸颊埋在她耳畔,齿间如同咬着钢铁,异常用力地,一字一顿,“不,是,我。” 这句简单的话语,似乎要耗费他的全身气力。 字音刚落,他扳着秦鉴澜的削肩,黑眼睛盯着她的褐色双眸,接着反过手,将秦鉴澜推出自己的怀抱。 贺子衿拖着身体,晃悠悠地站起来,没走两步,又一头栽倒在床幔后,真的沉沉睡去了。 秦鉴澜被他蓦地一推,几乎要站不稳,摇摇晃晃了一阵,总算是跌坐回红木凳上。 她咬了咬唇,走上前去,把他翻进柔软的被褥里,为他吹灭了床头的烛光,转身离去。 她自然是拒绝和他睡在同一间卧房的。 这一番好生折腾,秦鉴澜回到偏房的时候,天色都快蒙蒙亮了。她睡意全无,支着头回想刚刚听到的话语。 她本不是秦鉴澜,又如何得知,大婚那日,这两个原本毫无瓜葛的人,挑着灯在婚床上说了些什么?她仿佛在黑夜中摸索着前行,只有凑集更多的线索,才能完成秦鉴澜的人生拼图。 此外,方才的贺子衿,某一刻的眼神格外清亮,就像任何一个她在街头撞上的少年人,心思也敞亮,毫无遮掩。 她这才意识到,依照时间来推算,从七岁成为质子,现在的贺子衿也不过二十岁,和她算是同龄人。 然而原作中,他白日里浑浑噩噩,又时常一身酒气,看起来与贵为将门千金的秦鉴澜南辕北辙,本不该有所交集。 车夫夏老头,年近百半却仍然很有精神,原本蹲在马厩外抽着旱烟,瘦削有力的身板放下烟斗一阵忙活,三两下就拉出了从诲居唯一的那匹黑马,利落地套好了车。 初晨的日头还羞答答地躲在云层后,秦鉴澜已经坐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地沿着从诲居外的那条青石径,往皇城另一边的柱国府去了。 途经庞大的皇宫建筑群,辉煌的琉璃瓦层层叠叠,秦鉴澜挑开车帘远眺。 朱红的宫墙一路绵延,高高地扑面而来,逼仄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或许是这副身躯曾经陨殁于此,秦鉴澜觉得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骤然加速,下意识捂住了砰砰的胸口。 刚绕过皇宫,拉车的马儿忽然长嘶一声,车厢猛烈晃动起来。 “看路!”夏老头在车厢外发出了惊呼。 啪地一下手起鞭落,马儿尖利地长嘶一声,整架马车急停下来。 秦鉴澜本就刚刚坐定,这下更是受急刹的马车影响,整个身躯被甩到了座位的另一侧,狠狠吃痛。 她怒火猛蹿,爬起来用手撑着车座,用力掀开帘子伸出头去,好看个清楚,究竟是谁这么不长眼。 只见贺子衿一身矜贵的玄衣,气定神闲地立在马前,伸出手摸着那匹黑马发亮的长鬃。 而马儿连连喷着响鼻,不断往他手臂上蹭。 夏老头 5. 告别 [] 如果要用一句网络流行语来形容贺子衿,秦鉴澜想,自己会骂他,又菜又爱玩。 “你说我什么?”贺子衿摸着缠上了绷带的左臂,龇牙咧嘴地,转头问闷闷地坐在他身边的秦鉴澜,“这又是什么胡话?” 从诲居门前街角,回春医馆。 “我说,这里平时都是给马治病的地方,”秦鉴澜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吐槽说了出来,虽然贺子衿没听懂那句网络流行语,但她还是尽心尽力地扯开了话题,“能给你治好么?” “夫人这是什么话!”年近半百的胡大夫正在百子柜中拣药,听了她这话,格外不满地应答道,“鄙人的师父是宫中太医,我们回春医馆也是惠及远近街坊的,只得你家贺公子,成日牵马过来医治,才让你感觉我是专门给兽治病的。” 一句话同时呛到了“给金牌大夫乱扣帽子”的秦鉴澜和“天天放马出门打架受伤”的贺子衿,贺子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又没少过你银子,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他回过头,对着门外喷着响鼻的黑马,恨声道:“看我不通知后厨,明天就把你煮了吃!” “贺公子消消气,”角落里的白衣男人背着手,不急不慢地说,“这次都要怪我,我来替你结清费用吧。” “哪用得着麻烦您呀,四……咳、咳咳,”贺子衿说着说着一阵猛咳,“……四娘家的玄大哥!” “四娘家的?”胡大夫摸了摸垂到胸口的长须,眼珠里闪着好奇的神色,“没见过呀,远房亲戚?” “大夫,是我这边四娘家的。”秦鉴澜收回暗中掐着贺子衿腰的小黑手,仰起脸赔笑道,“他这点伤得养多长时间呀?” 两人就此岔开话题,胡大夫一看有街坊愿意了解自己从御医那里习得的医术,立即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为秦鉴澜讲解。 李玄晏立在一旁,面上还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心中却暗觉好笑。贺子衿这样一个丢了面子就要怨天怨地的男人,凭什么做他的对手? 肇事马被拴在在门外的木桩上,将脸埋在泥土间,喷着响鼻,翻找胡大夫刚刚撒给它的一把黄豆,一副置身事外的惬意样子。 一个时辰前,三人在巷中相遇,贺子衿兴致勃勃地要表演御马术。秦鉴澜本来担心,接近皇宫的地界禁制森严,他们在这儿吵闹,要是有个侍卫什么的跑过来,李玄晏倒好脱身,可她和贺子衿就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了。 李玄晏悠哉悠哉,抱着双臂立在她身侧,一脸沉静。 刚刚好的距离,不远也不近,白衣衫和水红色长裙,男人轻微的吐息清晰可闻。但他不看她,秦鉴澜也不开口寒暄,只等着贺子衿。不知李玄晏是否胸有成竹地掂量这贺子衿的斤两,秦鉴澜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为可能改变的剧情线焦急得不行,只见贺子衿还在黑马身旁傻乐,手忙脚乱地解下套马的鞍具。 贺子衿压根没给她担心的时间。 黑裳男人抬起上身,缎靴在空中交错挥动了好几下,像一把精神错乱的剪刀,这才把自己拉上了马背。 “四皇子,你就看我的吧!”贺子衿挺直了腰背,挥手朝他们打了个招呼,还揪着马鬃。 随即,在马背上得意洋洋了不超过三十秒……“哎哟卧槽!” 骏马一声嘶鸣,狠狠地尥蹶子,秦鉴澜面前瞬间烟尘飞扬。 李玄晏体贴地伸出手,拦在秦鉴澜身前,防止她被团团乱转的马儿误伤。 尘埃落定,质子跌坐在地,一脸痛苦地揉着左臂。 即便秦鉴澜从现代世界过来,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没骑过马,也能想象,被用力揪住长鬃的黑马,到底会有多吃痛,又有多生气,一下子就把马背上的主人颠落在地。 一旁的夏老头吓得一把丢下旱烟,赶上前来安抚住骏马,这才敢凑近贺子衿判断伤情。 好在从诲居附近就有贺子衿相熟的医馆,李玄晏架着贺子衿,夏老头在后面牵着马,秦鉴澜乐得悠闲地走在他们旁边,几人一路紧赶慢赶,还好一进门就见到了胡大夫。 当时情况紧急,秦鉴澜下意识地跨出一步,想要看清场面。贺子衿痛得扭曲到一起的五官出现在她眼前时,她虽心下一惊,却又浮现出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如此闹剧,贺子衿今夜势必要在府中静养,也就破坏不了她和李玄晏约定的会面。 好不容易推却了胡大夫拉着她一起看百子柜的盛情邀约,她立在回春医馆门口,趁贺子衿不注意,咬着唇怯怯地望了李玄晏一眼。 那个眼神掌握得恰到好处,看似柔弱得像是要依附在李玄晏身上,手无缚鸡之力地等待着他出手相助,却又暗含了一分坚定,如同在警告李玄晏不要失约。 李玄晏看在眼里,心中微愕。几个月前的柱国府,他便是在一棵参天的槐树下握住了秦鉴澜白皙纤细的双手,请求她等着自己携绣球归来,堂堂正正迎娶她过门。相似的眼神,柔弱地等待他带好消息来,坚定地想赌人生当中的唯一一次。后来不辞而别,他不是没有想过,若果当初,他没有翻过墙来呢? 然而一切都已发生,既然从前身不由己,唯独把握未来之事而已。 是夜,从诲居。 庭院静悄悄的,主卧没点灯,隔着花形窗棂望去,一片幽幽的黑色。贺子衿午后就在里头歇息,不知捣鼓些什么。 秦鉴澜收回眺望的目光,捺下性子好生等待。她披了件雪色狐裘,倚着年久失修的黯淡砖墙,在月色下亭亭玉立。原作当中,柱国府的真千金嫁入从诲居,从来生活水平上等的她自然看不惯这些失色的老石头,还拉着全府上上下下攒了好几个月银两,将府邸从内至外全然修缮了一番。 但她只是从诲居的过客,自然不必耗费如此巨大的心力。 耳畔蓦地风声猎猎,她转过身来。 有人压低了头顶的槐树枝,交叠的砖瓦微响。白衣轻灵如鹰,从枝尖翻跃而下,露出谦和的眼眉。 李玄晏落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温热的手掌,眼中有笑意:“久等了,我应承过你的。” 电光火石,秦鉴澜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脸庞一阵发烫,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同时难为情地移开目光,磕磕巴巴地应道:“不是……我……你白天不是还说,我们再观望一下为好么?” 触及掌心的一点温软,李玄晏心中翻涌,感慨万分。 “昨夜宫宴,父皇早早回了养心殿,”男人就像一个顾虑着伤害自己从小养大的兔子的孩童,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模样诚恳得出乎秦鉴澜所料,又让她有些忍俊不禁,“接到了北疆密报,说是宿州即将出兵。”他咽了咽口水,似是难以继续说下去。 秦鉴澜看着他嗫嚅的呆样,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他坚硬的侧脸,朗声道:“你 6. 反套路之反套路 [] 告别。 大槐树摇了摇干枯的枝条,秦鉴澜也摇了摇头,抬脚准备离去。身后却伸来一只有力的大手,用力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从肩膀上方蹭着耳朵与脸颊穿过来,将一片薄如蝉翼的布条,捂在秦鉴澜的口鼻上。 她立刻极力挣扎,但养尊处优良久的躯体自然难以反抗,呼吸也紧促起来。在意识到应该避免吸入布条上的物质时,已经太晚了,她的意识逐渐涣散,四肢软绵绵的,似是坠入无尽深渊—— 李玄晏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将饱浸蒙汗药的布条塞进衣衫深处。面无表情的男人原地站定,将秦鉴澜的双手搭在自己宽大的肩头,转身把她塞进了停在路边的马车。 和车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白衣男子也打开车门,坐在失去意识的秦鉴澜身旁。待到车轮一路卷起滚滚烟尘,他才放下帘子,眼风扫到了双目紧闭、阖着朱唇的秦鉴澜,失去血色的小脸上。 他想了想,到底是伸出双手,环住她瘦削了不少的双肩,令她软弱的身躯,免于在晃动的旅程中磕碰到坚硬的车厢,以致在素白的躯壳上留下可怖的淤青。 骚动之中无人留意,一张内容物从秦鉴澜宽大的袖内飘然而出,落到街巷另一侧的青石路上,瞬间没入尘泥。 * 勉强睁开眼,秦鉴澜一阵晕头转向。秦鉴澜还模糊记得自己被人从背后抱住,接着脸上被蒙上了一块湿漉漉的布条,随即就失去了全部意识。她伸手扶住额头,眼前晃动着模糊的光影,后背传来冰冷而坚硬的陌生质感,吓得她不敢四处乱动。过了一阵,秦鉴澜才慢慢看清了身周的事物。 目测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她跪坐在寒冷的土地上,正对着破旧但紧闭的小门。门框上方悬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晕光勉强照亮她背倚的东西。原来是数不清的柴火,一捆捆向上叠去,一直堆到天花板的房梁上。莫非这是……柴房? 秦鉴澜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有点不确定自己遇到了什么事。看样子,像是被绑票了?可是谁有那副闲心,来绑一个早已进入市井,专注于洗手作羹汤的普通女子?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似是有人抬起了沉重的木制门闩。她迅速回过神,紧盯着身前。果不其然,长长的吱呀一声过后,柴扉被不耐烦地拉开。 眼见一身铁甲的侍卫探头进来察看,秦鉴澜愣了下,默默地收回了朝着门的方向正想踹出去的双腿。 且不论对方装备精良,她一脚踹过去的结果,大概率不仅难以把对方踹退然后自己逃走,还有可能让自己的脚遭受剧痛;光是看着这一脸横肉,就觉得惹了这家伙,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Hi……呃,你好?”秦鉴澜像那些被路人看到尴尬举动后的二次元角色那样,向侍卫歪着头举起右手,在耳边扑了扑四指。她打完招呼才反应过来,只得切换为普通话又说了一遍,同时尽量不露痕迹地拖着身体后退,生怕对方突然走上来,利落地给自己一斧子。 对方哼了一声,见柴房内并无异常,这才完全拉开了门。侍卫俯身放下一碗白饭,上面盖着几片肉和菜。 没有一句废话,他放好了就准备退出房间。 “等会等会!”秦鉴澜急忙开口道,“你这个……呃……这个菜,我不够吃!” 十分霸气的一句话,让原本冷漠地准备重新锁上门的侍卫虎躯一震,停下来怀疑地盯着她。 “对对,还有这个,”眼见急中生智十分奏效,秦鉴澜心中欣喜,一边竭尽所能看清侍卫身后的情景,一边绞尽脑汁拖延侍卫关门的时间,“这些饭菜都冷了,我一吃冷食就要跑茅房,到时候让你们更麻烦!” “你吃得下这么多?”一脸横肉的胖侍卫冷哼一声,打量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身。 秦鉴澜心中一惊,迅速把双手放在膝上,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自己,以免引起这些杂碎的邪念。 胖侍卫身后探出一个新面孔,好奇地盯着柴房内的情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瘦侍卫,怯生生地轻推了一把胖侍卫的装甲,小声劝道:“少主说过不能伤害夫人,咱们要不还是把饭菜拿过去热一下?” “……行吧,”胖侍卫皱着眉头,用力把地上的瓷碗捞起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秦鉴澜,“我就看不惯这些上等人,死到临头了还摆出这副做派。真要栽到了平常生活里,还不知道要怎么叫苦连天呢。” 秦鉴澜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退出去,重新闩上了厚重的木门。 从侍卫的视角来看,他们说的确实没有错。 多年身居高位,惯于把握权柄,又如何能低下头,看一看常人生活。讽刺的是,正是这个对百姓而言算是高高在上的身份,偏偏给了她吵着要换一碗饭的理由,也给了她看清外部环境的宝贵时机。 短短几分钟时间,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应该是被关在一座宅子的柴房里,由“少主”的人负责看管,而且处境危险——用胖侍卫的话来说,已经“死到临头”。 秦鉴澜慢慢走动起来,在柴房内部看了看。本就不大的空间,被柴堆占据了一大半位置,没有窗户而仅有悬在门上的一盏小油灯,显得万分昏暗。她正思索着要不要顺着柴堆攀爬,看看房梁附近会不会有什么新事物,门扉处吱呀一声,再次被外部力量打开。 秦鉴澜原本揪着一根柴火正准备往上爬,冷不丁听见身后木门一响,慌忙向前走去,想要躲到柴堆后面。不料脚尖踢到几块木头,疼得几乎要当场跳起来,马上又踩到了滚落在地的木柴,整个人重心不稳,惊叫着向后倒去,双臂在空中挥舞。 腰上传来一阵恰到好处的力道,门边人从善如流,伸手扶住秦鉴澜。 “呼……谢谢……”秦鉴澜擦了擦额前的冷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口中道着谢回过身来,瞬间愣在原地。 白衣胜雪,长身玉立。剑柄在身侧晃荡,眉目间蕴着冷泉般淡雅的意味,气质出尘。 秦鉴澜心中一喜,伸出手就要拥抱他:“玄晏哥,你来了!” 李玄晏抬起一边手掌,生生制止了秦鉴澜奔向自己的脚步。 “夫人,”年轻人面无表情,字字谨慎,“宿州逆反,北疆叛乱。圣上旨意是羁押宿州质子,派我随军前去北疆,亲自镇乱。” 秦鉴澜杏眼圆睁,情急之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社死就社死,索性把眼一闭,喊道:“我爹是柱国大将军,十三年前大破叛军,你们不去请他,反倒把我关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 7. 事关公主怒斩恶龙(1) [] 她记忆中的童年,是点亮的小夜灯和温馨的床头故事,缺一不可。 因为怕黑,所以直到上了小学还不敢独占房间一个人睡,也不敢关掉小夜灯,惊惧童话书里的恶龙扑着双翼飞出来,往自己的公主床上喷火。虽然越长大越清楚自己的平凡属性,这点怕黑的娇惯习性还是改不过来,也难为爸妈一直包容。就如同固执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以免把童年忘在了身后。 童话的主角是公主,可披荆斩棘的怎么看都是王子。公主躺在水晶棺中,公主被囚禁在恶龙洞窟里,无一例外地都在等王子从天而临,天神般降下救命一吻。 这些古董,真看够了。 秦鉴澜睁开眼。 数个时辰过去,她的柴房被送进了两海碗的饭菜,就不再有人进来。于是她估摸着外头大概再次入夜,也到了众人休息的时间。趁这会闹事,把外头那两个打盹的家伙吵醒,把握他们最不清醒的时段闯出去,这便是她的计划。 而且她蹲在地上吃了两顿饭,对这个世界的怒气值再一次蹭蹭上涨。拜托,她好歹也是小康家庭出来的女学生,别说蹲在地上吃饭了,跟一堆木柴同处一室,也是人生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当真受够了,出去后翻身的第一件事,必须是把门口那两个一胖一瘦的侍卫捆起来,让他们感受下被囚的苦;然后扳倒李玄晏,最后一把火烧了这间该死的柴房! 幻想着翻身把歌唱的美好情景,秦鉴澜瞅准时机,一脚踹进了面前的柴堆,顺手打翻海碗。 哗啦哗啦——圆柱状的木头骨碌碌地从顶端滚落,伴随着清脆的瓷片破裂声。 门外立刻传来抬起木闩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十分奏效! 还没等她得意多久,秦鉴澜突然觉得鼻腔内一阵刺痛,眼睛里火辣辣的痛感,眼前的情形变得一片模糊。原来是柴火跌落时卷起极大一阵尘埃,狭小的空间内即刻尘灰弥漫。这副身躯似乎嗅觉敏感,此刻一被灰尘刺激,不得不立刻弯下腰去,狼狈地掩住嘴极力咳嗽起来。 门扉被用力拉开,胖侍卫喘着气站在门口,手还按在腰边的剑柄上,紧张地四处张望。 见到室内并无他人,而秦鉴澜好整以暇,只是纤瘦的身体旁散落着一大捆四散的柴火,胖侍卫沉了一口气,准备拉上门。 秦鉴澜伸手扶住身后的柴堆,怒道:“柴房都成这样了,还不知道进来收拾一下,我今晚怎么休息?来人,扶本夫人出门解手!” 胖侍卫面露不耐之色:“少主特地交代过,明日就会带走夫人,不用理会需要走出柴房的理由。” 李玄晏这个神经病,连这一手都防得死死的……秦鉴澜气得银牙紧咬,但为情景所迫,还是缓下声来:“抱歉哈,小哥你看,人有三急,就不能……通融通融?” 胖侍卫铁面无私,重新拉上沉重的木门。 秦鉴澜欲哭无泪,倚着背后的柴堆,抱着双膝席地而坐。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是要再闹出点动静逼外头的侍卫开门,还是等第二天,被李玄晏带走的路上闹事,柴门就再次被打开。 这次探头探脑的是那个瘦侍卫,一张黝黑的小脸。少年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四周,黑亮的眼睛盯着她说:“胖哥去休息了,我们刚交接。你保证乖乖的,我带你去茅房。” 秦鉴澜刚高兴地想要答应,心中忽然咯噔一声,继而问道:“少主很威严吧,你怎么还愿意帮助我呢?” 原作里的秦鉴澜,人生之路中似乎没有出现这样一个小配角。她出于谨慎,决定打探一番对面的底子。 小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神里还带着狼崽子一样的警惕,操着一口标准的都城官话:“少主对我们好,我就跟他,少主人好,比我上一个主人好。”他的目光扫到秦鉴澜身旁,却是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 秦鉴澜敏锐,顺着他的眼风望过去。他盯着的原来是被自己磕掉一角的海碗底部,冷透的剩菜。好几片泛着油光的五花肉,慵懒地躺在粒粒分明的白米饭上,舒展着对他来说显然万分诱人的身姿。她眼疾手快,伸手捞起那大半个碗,递到门边:“抱歉啊,我其实没吃多少。不介意的话,你拿过去?” 瘦侍卫沉默了几秒,一把捞过海碗,没用筷子,就这么狼吞虎咽起来。 “你刚刚还在说,”秦鉴澜站在几步开外,盯着急切地用手抓着饭的小少年,“你们少主对你可好,就这么个好法,都不让你吃上个饱饭?” 黝黑的小不点一面伸长了脖子,吞咽那几块油脂饱满的五花肉,一面努力从牙缝中挤出答话:“对我来说,比以前好就是好么。” “你才多大的人,就会 8. 事关公主怒斩恶龙(2) [] 一觉睡醒,贺子衿很郁闷。 为自己昨日展现御马术的鲁莽举动,也为卧榻之侧的空无一人。 除了郁闷,更有酒醒后熟悉的头痛欲裂。 双人雕花木床上铺着喜庆而艳俗的大红床单,刺绣着金灿灿的牡丹,床头枕也是一对绣金的鸳鸯。但枕边人早已不知所踪,甚至很可能没来过。贺子衿坐起来,抬眼望见窗外压城欲摧的黑云,想到今天阴沉沉,着实不算个好天气。他扶了扶前额,轻叹一声。 侍女在门外候立多时,听见卧房响动,连忙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贺子衿跌坐在地,捂着布料包裹住的左臂,面有痛色。年轻的侍女摇了摇头,走过去扶起已经穿好衣裳的贺子衿。她家主子大概是天生四肢不协调,昨夜喝了酒,早上一起床就要摔跤的。 “谢了,心莲是吧,”贺子衿龇牙咧嘴,“等夫人回府了,找她领赏去啊。” 熟悉的称谓一出口,他也不免在心中发笑。夫人?若不是……,他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件花瓶,摆在从诲居里么? 偏偏柱国家的千金,大概真是个花瓶托生的,大婚当日不哭不闹,就坐着花轿,沿着朱红的绵延宫墙,一路摇进从诲居。香车美人花烛夜,绝大多数男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时分,贺子衿和默不作声的美娇娘拜过天地,就在婚宴上拍开十坛好酒的封泥,向列座宾客举杯:“喝!都听我的,不醉不归!” 滑稽的是,他的宾客上至权臣,如秦鉴澜的父亲,柱国大将军秦经武;又有宫内派遣过来的大太监和礼部文官;下有车夫走卒,市井的卖浆者,甚至还有绮红楼的话事人。自然,绮红楼前厅办的是正经生意,平日里喝点小酒,就属他家的曲艺最高。但话事人的面孔一出现,宾客们哪能觉得,贺子衿只在前厅听曲,而不去后院喝花酒,以至于成了人家绮红楼的贵客,能请到相当于名贾的话事人前来道贺呢?怪不得前到吹唢呐给花轿开道的师傅,后到庭院中抚琴的歌姬,整场婚宴的奏乐水平,不可不谓:相当之高。 只是绮红楼话事人那张脸一出现,贺子衿的泰山,柱国大将军秦经武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老脸,登时黑如煤炭。 好在贺子衿和话事人都还算理智尚存,贺子衿将官员和宫里来客排成几桌,安插在从诲居庭院的假山流水之间;其他并非豪贵但贺子衿执意要请的宾客,设座另一处,话事人很自觉地走到中间落座,列席在那些穷苦人当中,还得意地让自己的侍女伺候着;歌姬则在两处都有,弹不一样的曲子,跳的舞也不同,力求满足宾客的口味。 十坛美酒,放倒了绝大多数宾客,包括贺子衿。他酩酊大醉,趔趔趄趄地送人出门,再摇摇晃晃地穿过长廊,步入卧房。 定睛一看,他的新娘坐在床头,还披着大红的盖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沉默而乖巧。 贺子衿大着舌头,酒气隔着布料,直往新娘脸上喷。 然后什么话也没说,转过头来,一口气吹灭了床头的大红花烛,倒头就睡。 从那以后,秦鉴澜才得知,贺子衿每每喝醉酒,第二天早上起来除了头痛欲裂,四肢也必然不协调,下床时左脚绊倒右脚,站起身还得缓好一阵子才能走出房门。花瓶还得有个好样子,转头专门吩咐了心莲,请她注意着点。 贺子衿不是每回醒来,都能看见身边有人的。十回大概有一回吧。归根结底,还得怪他起得晚。秦鉴澜通常清早就出去了,沿着街巷散散步,然后坐在院中对账,偶尔绣花。贺子衿的作息始于日上三竿,走到街头吃点东西,顺便找点乐子看看,入夜就绕去绮红楼,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喝花酒,喝完就视情况而言,直接回家或是和街头混混打一场架,最后再挂彩回家。 秦鉴澜起初还会喊下人备马车去接他,但他从不露宿街头,不管喝得多糟糕都能找到回从诲居的路,简直就像是往脑海里装了件司南,也是很难得的本事。 贺子衿喝醉就唱歌,在卧房里。通常是作夜灯的蜡烛要燃尽了,秦鉴澜坐在檀木圈椅上绣花或者做点别的活计,给从诲居挣点银两,贺子衿跌跌撞撞地扑进房间,唱都城官话的歌。偶然有那么一两次,乖巧的新娘能听到贺子衿口中飘出另一种古怪腔调,悠扬而凄切的,拉长了尾音。让她想起年少读过的那些传奇志。上面这样写:北疆边境那边,宿州浩浩瀚野,钩月半悬,群狼披着夜风千里奔拂,扬起脖颈,对月齐嗥。就那么一两次,他唱完就阖上双眸,沉沉入梦。 贺子衿想,她就是太安静,太大家闺秀,太千金。 以至于一眼能把前路望到头,眼看着一辈子都要砸在他手上。 真的对不住。对不住。 这厢的心莲却垂下头,不敢与贺子衿对视,唯唯诺诺道:“公子,其实我们从昨夜起……就没有看见夫人。” 当头一棒,把贺子衿从自己的思绪中敲了出来。 “胡大夫在外面么?”他理了理衣襟,就要往门外走。 “公子,的确有人在前厅等候多时。”见他一反常态地料事如神,心莲不由得讶异地捂住了嘴。 “他来了怎么不喊我?”贺子衿摇了摇头,“罢了。我现在就去。” 他刚走近庭院的长廊,蓦地听见一迭声的轰鸣。抬眸望去,天际隐隐炸起一道轻雷。年关将近,院内芙蓉塘的池水早已干枯,挺着些残败的荷花枝子,秃着顶直指沉灰的天幕。秦鉴澜上个月还说想重新修整从诲居,重点打理下芙蓉塘;他本想托心莲转告,让她留着这点荷花杆子,但秦鉴澜后来又没再提重修这回事,贺子衿也就由得她去。 许多时候,光鲜亮丽并不是好事,特别是牵扯到他的时候。 步入前厅,上头坐着的却并非胡大夫,而是李玄晏。白衣胜雪,剑眉星目,饶有兴致地歪着头,打量厅内的万寿松盆栽。 贺子衿站在原地,讶异地扬了下眉毛。难怪心莲只说有客来,如果是胡大夫,说不定早就直接走到卧房门口,喊他开门。 “四皇子!”他定了定心神,笑着迎上前去,“昨日你说看到喜鹊,出门就见到我。莫非喜鹊给你捎了话,喊你今天送上门来?” 李玄晏却不笑,丹凤眼直直盯着贺子衿的桃花眼。“贺公子,可有见到夫人?”他冷声问。 “她一早出门遛弯去了吧,怪我总是起得晚。”贺子衿笑眯眯地搓弄双手,“刚刚还打雷呢,晚点会落雪吧?四皇子,你穿得真薄。” 李玄晏的语气却并未就此缓和,一连上前好几步,伸手用力揪住他的衣襟,眼神深得可怕:“你把她害惨了,知道么。” “哎呀四皇子,”贺 9. 事关公主怒斩恶龙(3) [] 秦鉴澜抱着双膝,坐在原地。现在海碗也被收走了,她本来就没吃多少,随着时间流逝,肚子越来越饿,真是不知该干些什么要好。她垂下眼帘,看着真千金秦小姐的双手,白皙之中透着粉嫩,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宿州叛乱后的日子还长得很,至少一年的时间,她该怎么办呢? 腹腔内的嗡鸣愈演愈烈,秦鉴澜走上前,试着拍打柴扉:“能不能开下门?” 门外毫无应答,小少年大概是睡着了。 秦鉴澜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准备砸门。指不定那些人看平日里的秦小姐温雅可人,待到她上手砸门,就会觉得是柴房里发生了什么事,赶忙打开门看看。 嘭!痛痛痛痛痛……秦鉴澜以手作刀刃状,用尽全力劈下,手掌边缘瞬间传来麻酥的痛感,眼眶内漫起的泪汽模糊了视线。 你好歹也是个女主,怎么这么不堪一击……她在心中暗骂,一时忘了自己穿越的是虐文女主。 下一秒,秦鉴澜不可置信的瞪圆了杏眼。 由内自外,缓缓的刺啦一声,门扉洞开。 “早知道砸门有这么大的效果,求人不如求己……”秦鉴澜目瞪口呆,喃喃道。 “我说了!我说了!你看,没错吧!”门口一阵嘈杂。 门外还是深夜,秦鉴澜看惯了柴房的油灯,用力地眨了几次眼,才慢慢看清身前。 木门从外面被拉开,映入眼帘的是瘦侍卫惊恐的脸和拼命向后挣扎的瘦弱身躯。 不合身的甲胄上,流过冷冷的银光。像小臂一样细长的匕首,抵在少年腰间。 “你的名字?”握着匕首的那人开口问道,声色喑哑。 “……”小少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绕过脖颈,又被匕首抵住,惊恐得说不出话。 “本名。”那人顿了顿,补充道。 “莫德勒图!”小少年呼吸渐紧,黝黑的脸憋得通红,大声喊道,“宰桑家的莫德勒图!” “知道了,抱歉。”空中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 小少年瘦弱的身躯,在秦鉴澜面前缓缓倒地。 匕首垂下,柄上镶嵌的祖母绿宝石,在暗处幽幽地闪烁,如群蛇吐信般阴冷。 贺子衿抬起头,桃花眼望着杏眼。 两人一时无言。 秦鉴澜夺门而出,扑向瘦侍卫倒在地上的躯体,却被一只大手用力拉住。 “你跑去哪?”男人沉声问。 他腕部加力,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近自己。月色下,银纹黑裳闪着微光,匕首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离秦鉴澜不过毫厘。 “你杀了他!”她被拉扯得脚尖点地,却一时将危险置之度外,伸手揪住男人的衣襟,愤怒地瞪着那张居高临下、神色漠然的脸,“他还那么小,也没欺负过我,你就杀了他!他也是宿州人!” 贺子衿偏了偏头,眼神高深莫测。 秦鉴澜忽然愣住了。 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衣,颀长的身形立在月光下,眉眼锋锐如刀,全无以往的纨绔神色。桃花眼中,宫宴上得心应手的八面玲珑和医馆里龇牙咧嘴的痛苦,如潮水般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鹰隼般的锐利,或是独狼般的狠戾,二十岁的英气逼人。 一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的草原后生模样。 “鉴澜,”他认真地唤她名字,同时放开手掌,“你知道‘莫德勒图’这个名字,在宿州话里是什么意思么?” “我……我学的普通话……”秦鉴澜结结巴巴地回答,松开手站回地面。 “是‘良心’。”贺子衿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俯身揪住瘦侍卫的衣襟,将他毫无知觉的身体拖到一旁,“你会杀死自己的良心么?” 秦鉴澜踢到另一个坚硬的东西,疑惑地眨了几下眼。待到她终于看清柴房外的全貌,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脚边是灰黑色的甲胄,胖侍卫脸色惨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长剑半出鞘,横在身前,刃上染了些泥泞。 “我什么都没做,”贺子衿把匕首挂回腰间,朝她耸了耸肩,“府门两个,柴房两个,一共四个放哨的,吸了点昏迷药,不碍事。至于莫德勒图,”男人低头看了看失去意识的宿州少年,语气无限惋惜,“四个侍卫,只有他是宿州人。就这么把他丢在这里,我想以后少不了他的苦头。” “都想到这里了,还不快把别人带走!”秦鉴澜嘴上说着,就要向莫德勒图迈开步子,右脚却一阵钻心的疼痛,趔趄着倒向一边。 贺子衿眼疾手快,一把伸出左臂,揽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身。 秦鉴澜抓着有力的胳膊站稳了脚,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抬起头来,盯着贺子衿顾左右的桃花眼:“等等,你的手?装的?” 男人身手敏捷、口齿清晰,原本摔下马受伤的左臂上空空荡荡,没有半点包扎布料的痕迹。 “你谁啊你,”秦鉴澜不可思议地踮起脚,凑近贺子衿的俊脸,“勇毅过人,你是贺子衿的替身么?他人呢?”也没人告诉过她,除了赌小钱喝花酒,贺子衿还有这么些本事啊! 贺子衿眼神一凛,没好气地拍掉秦鉴澜朝他一边脸伸过来的魔爪:“我是你夫君,如假包换,你要不要亲自试试?” 话里话外,还是止不住流露一股痞气,用语言吃她豆腐。秦鉴澜大怒,伸过去的手握成了拳头,狠狠砸了一下他的脸。 贺子衿吃痛,捂着脸跳脚道:“你什么意思啊!要不是我来救你,那些家伙明天指不定把你怎么样了呢!” “那你为啥纡尊降贵,花大力气跑来救我?”她哼了一声,蹲下去拖动莫德勒图,“别傻站着,倒是过来搭把手啊。” “我也没想救你,”贺子衿很是诚实,立在原地没动,“你还没想好要去哪,就想着拖上他?”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加上她养尊处优的身体确实没多大力气,秦鉴澜懊恼地放下小侍卫看着瘦弱却对她来说无比沉重的身体,问道:“那你怎么还是来了?李玄晏喊你来的?” 贺子衿转过头,桃花眼在月色下闪着异样的光芒。 “秦小姐,”贺子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我今夜就得送你走。” 想不到他如此直率,秦鉴澜在宽大的衣袖下攥紧了粉拳,心中大喜过望。她仍然控制着音调,尽量语气平稳地问道:“和你一起出城么?”千万别是和贺子衿共同出城,然后一起变成剡朝逃犯! “不是,”贺子衿弯下腰,轻轻松松地扛起了无知觉的莫德勒图,“一起出去,然后分道扬镳。只是可惜,没办法真的跟你和离,可能会影响到你以后的生活。” “不会不会!”秦鉴澜喜上眉梢,更料不到他想做的无形中帮助了自己一大把,语气愈加飞扬,“我隐姓埋名就行了,大不了一辈子不回都城呗!” 反正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没两天,对真千金家里的那些人,譬如将军父亲之类的毫无感情,更谈不上对都城有什么留恋。说不定走得远远的,顺其自然地结束一生,改变秦鉴澜红颜薄命的结局,也算改写了虐文,让她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呢。 贺子衿张了张嘴,话没出口, 10. 事关公主怒斩恶龙(终) []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漂亮的侠女啊?”秦鉴澜一怒,继而想起在出城之前还得供着这尊大神,只得委屈地瘪着朱唇,垂下脑袋,小声嘟囔道:“我不当花瓶,也不当侠女。一百年后的动画,公主还能抢过十字剑怒斩恶龙呢,我既要美貌,又要智慧!” “那些东西要能并存就好了,”贺子衿自然听不懂动画和恶龙之类的,有一茬没一茬地随口接话,“美貌又智慧,都是传奇志里给你现编的东西。身怀绝技的美人还得学会扮丑,要是天天让凡夫俗子认出来了,哪里还有清闲安乐的太平日子呢。” 男人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让秦鉴澜和他自己都怔了怔。她在车内望去,贺子衿目视前方,带点胡地色彩的侧脸很是好看。 空气一时凝固,夜幕下回荡着哒哒的马蹄声。 “你这是去哪?”秦鉴澜挑着车帘,辨认着眼前逐渐熟悉的街巷,主动抛了个缓解尴尬的话题,“这个方向,从诲居?” 贺子衿扯了扯缰绳,答:“很多事没告诉你,抱歉。” 骏马的速度缓下来,车轮转了几圈,悠悠地停在回春医馆烫金的牌匾前。 夜色沉沉,长街的拐角拄着一个瘦长的人形,似是等候已久。 贺子衿扔下手中的缰绳,一个翻身飞跃下车,稳稳落在地上。 接着被拐杖狠狠地敲了一下头顶,长髯飘拂的壮年男子怒道:“叫你一出门就过来,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 “胡大夫!”秦鉴澜目瞪口呆,不知是该跳下去拉开这两个人,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马车上为好。 年过半百的医师看见是她,先是友好地笑了笑,接着再次横了贺子衿一眼。 贺子衿不服气地哼道:“这次算我欠你的。”他绕到马车的另一侧,将昏迷中的莫德勒图扛下车,跟着胡大夫就要走进医馆。 “等等,还有我呢,”秦鉴澜慌忙抓住车辕,小心翼翼地跳下车架,“你们去哪?有没有计划?” 胡大夫刚想开口,贺子衿就颇不耐烦地打断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再拖着就来不及了!” “你要带走的人是我吧?”秦鉴澜小跑几步,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拦着贺子衿,“那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怕我拖你后腿么?” 贺子衿肩头还趴着莫德勒图瘦削的身躯,此时也没剩下什么力气来和她争论,冷哼一声,闷着头绕过她就想往前走。 “夫人此言非也,”胡大夫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质子为了你们的安全,不可谓不尽全力。” “你能喊他质子?”秦鉴澜狐疑地打量着拄上拐杖的中年男人,“你什么时候瘸了?对了!”她回想起车上和贺子衿的对话,眼睛亮了起来,“他的手压根没事!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不是骗你,”胡大夫咽了咽口水,回头看了黑暗中高大的身形一眼。 “是骗李玄晏。”那边的贺子衿闷声说,似是默许了胡大夫向她透露事件的行为。 这边厢的胡大夫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搓了搓双手,老老实实地向秦鉴澜和盘托出:“那天你们过来,子衿也没跟我说那是四皇子,就说他手疼。我就按惯例,给他包扎上了……” “行了,”贺子衿把肩上的少年放在医馆厅内的长椅上,重新走近他们,“我来说吧。胡大夫,那个小孩就交给你了。” 胡大夫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噔噔噔地敲着拐杖走远,只剩她和贺子衿两个人,并肩立在回春医馆门前,看着夜色下静谧的长街。 “秦鉴澜,”贺子衿倚着门框,侧脸被月光勾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模糊了轮廓,眸中的神色明晦不定,“你准备好了么?” “什么?”秦鉴澜疑上心头,不明所以地抬起眼帘看他,模仿着小言里的句子,“你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不是!”贺子衿见她如此不解风情,勉强勾了勾唇角,“你的意思是,你一点都不会留恋,在从诲居的这段时间么?” 问句冷不丁砸到她头顶,她本想顺着他的话说,对啊,我确实不留恋。好端端地突然进入了乱世前的宁静,换作是他,他会留恋么?真千金秦鉴澜也没表明自己的意思,只是喊着李玄晏四皇子,又说事已至此,斯人已矣,功过何论?但她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我七岁那年,宿州大君战败,”贺子衿低下头去,摩挲着腰间悬系的玉佩,眉眼模糊,声音渺远得如在天际,“我跟着你的父亲秦经武,从宿州来到剡都城。那会秦经武还是陛下的将军,也没有‘柱国’这种名义上升官,实则夺权的职位。自此,我搬入从诲居……” 话才说到一半,胡大夫走出医馆,没好气地吹胡子瞪眼道:“还杵着!上车!” “我这不是在给她讲之前的事么。”贺子衿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已经驾轻就熟地躲过胡大夫的拐杖。年轻人身姿轻巧地跃上车架,骨节分明的大手揽起一边车帘,另一只手在月色下,自然而然地朝她伸来:“秦鉴澜,上车。” 她咬了下唇,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向自己全然摊开的掌心。 贺子衿手上用力,一把将她拉进车厢。 胡大夫丢下拐杖,三两下爬上车前,牵起缰绳。 “等等,”秦鉴澜伸出一根指头,指指车前的胡大夫,又指指贺子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俩早就约好了?那我是啥,你们计划中的一环?” “不是啊,”贺子衿挠了挠头,顾左右而言他,“我本来也没想去救你的。你知道现在是什么个情况么?” “你究竟知道多少事?”秦鉴澜默默地坐到角落,警觉地看着故作一身轻松,但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眉头早就拧作一团的贺子衿。 “简单来说就是,”贺子衿深吸了一口气,“我爹皮实,十三年前你爹没把他打老实,现在他又反了。” “说重点!”秦鉴澜盯住那双风情万态的桃花眼,“别仗着你生得一副好皮相,就想蒙混过关。” 贺子衿一怔,半晌才叹道:“所以还是古人说得好,不长嘴的才是好花瓶。” “你别多想,”秦鉴澜捧着腮,眼见车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我只是不愿意太尴尬。这么会绕开话题,是不是花酒喝多了,跟那帮庸脂俗粉混的?” 十分明显,贺子衿听到她夸自己生得一副好皮相,便发觉秦鉴澜意欲从他这里获知真相,又不想搞僵两人的关系,只好边催促他说下去,边随口夸了他一句。于是贺子衿顺着她的话,不着痕迹地称赞她长得也不赖,都够上当花瓶的资本了。她攥着拳想,以前没注意到,贺子衿这么会说话。 “绮红楼的人哪算庸脂俗粉?”贺子衿顿了顿,紧接着大笑起来,“不靠她们挡着,我指不定 11. 狸猫换质子 [] 旭日东升,秦鉴澜放下车帘,听着外头的街道逐渐嘈杂。 从诲居的黑马夹在马帮的五六匹高头大马中间,为首的是马帮头人那匹黄褐色雄马。 她眉头一蹙,转脸问贺子衿:“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城?” “自然不是,”贺子衿低头擦着自己的匕首,琥珀色眸子中闪动着专注的光彩,“这队车马的本职是运送茶叶,时常往返都城与北疆两地。他们的马车上都有特殊标识,在城门关卡的可信度很高。我们装成茶叶,一起出去就是了。” “这都要开战了,”秦鉴澜疑惑,“北疆还有人喝茶?” 贺子衿手上的动作一滞,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她:“刚刚不是还说自己很聪明么?全是都城的贵人在喝北疆的茶叶。北疆是有茶树的地方,品质好得很,朝贡的货品多是宿州马,也有茶叶。柱国府没有宿州雪芽?” “哦哦,”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我还以为那边苦寒之地,什么也不产呢。”现实经验告诉她,北边的茶叶就是少很多! “这话倒也没错,”贺子衿说,“方便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物产,从来寥寥无几。” 他低下头去,面色明晦不定。 秦鉴澜伸出指尖,戳了戳他手臂:“外面又不是没有马,你干吗这么大费周章,把从诲居的马带出来啊?” “小黑和外面那些马不一样,”贺子衿转过头,不留痕迹地拍掉她春葱般细嫩的手指,“李玄晏没看错,它是胡大夫前两年专门找马队的人弄到的,纯种宿州马,如假包换。这家伙耐寒,跑得快,能走的距离也长,刚好混在马帮的混种宿州马中间,和我一起出城。” “还真给李玄晏说中了。”秦鉴澜心服口服,“你私藏这种贡品级别的东西,不怕掉头么?” “你现在干的也是掉头的事呀,”贺子衿无奈地笑道,嘴上又补了一刀,“侠女。” 秦鉴澜刚想嗔怪他心眼小,马车外却传来吵吵嚷嚷的人声。 贺子衿迅速蹲到帘后,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别出声。放轻的呼吸声响在耳畔,男人的侧脸棱角锋锐,全神贯注。 木头与金属相击的声音,有人举着武器,在外头敲击着马车车厢。 “干什么的?老实点!”一个陌生的声音冷漠地问道,听上去是在审问马帮头人。 “贩运宿州雪芽的,官爷,”中年汉子低声下气地讨好道,“您守了一夜城关吧?眼看着接下来的几天都不会落雪,我们还赶着去北疆买新茶,这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秦鉴澜通过绒帘的一道缝隙向外张望,古铜色皮肤的中年汉子笑得一脸憨厚,手掌上却泛着细碎的银光。 士兵也是老油子,左右看了看,见没别人注意这里,伸手从马帮头人的掌心上抹了一把,再装模作样地举起长枪戳了戳车架,挥手赶道:“行了,快滚吧!” “哎,哎,有劳官爷。”头人松了一口气,坐了回去,眼见就要扬起鞭。 “慢着。”前方有人冷声喝道,缓步行至头人马后。 秦鉴澜下意识地张大了嘴,紧接着就要惊呼出声。 贺子衿眼疾手快,从背后伸来有力的手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指间依稀漏出点声音,撞到车帘上。 细微的响动,引得两车之外的李玄晏转过头,冷厉的目光一扫而过。 秦鉴澜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贺子衿这才稍稍松手。 她猛地呼吸进一大口新鲜空气,心脏怦怦狂跳。眼睛重新贴上软帘的缝隙,身后却传来温热的触感。秦鉴澜抬了抬下颌,才发现在狭小的空间中,贺子衿为了看清外部,不得不用怀抱笼罩住了她的脊背,下颌就在她的发顶,还努力地半屈着双膝,以免碰到她还算厚实的衣物。 “这位爷,”头人连忙搓着双手赔笑,“我们是有朝廷给的文书的,要不我去后头,拿给您看看?” “你们有么?”秦鉴澜抬起头,几乎趴在贺子衿耳边,担忧地轻声问道。 男人的额角蓦地一炸,咬牙轻声道:“我不知道,但你能不能站得离我远一点?” 秦鉴澜一阵莫名,但怕惹事,于是乖巧地蹲了回去。成婚这么久,难道这两人还没圆房? “我知道。”那边响起李玄晏淡漠的声音,干脆而硬生生的,毫不拖泥带水,“但按照文书,你们昨夜之前就该离开都城了,明白么?” 李玄晏虽不如马帮头人那般健硕,颀长的身形立在车前,白衣胜雪,身周气势比所有人都高出了一大截。 他俯下身,一只黑缎快靴踏在车架上,冷道:“北疆近日乱象频生。宿州质子已经叛逃出府,陛下今晨就要下令追查。你们本就是从北疆过来的,在都城做生意,不懂得规矩么?” 头人的手抖了抖:“这位爷,我们路途长远,车马疲顿,昨夜就住店歇息了下。这不是,太阳还没出来,现在赶紧离开,也算昨夜……”见到李玄晏气度不凡,他自然也不敢再从怀里往外掏银子。 “规矩便是规矩,”李玄晏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按照规矩,得把你这一队马车搜一遍。多多海涵,茶老大。” 眼看他振臂一挥,底下的士兵分散着走向每架马车,举着长缨枪就要打开车厢搜查。 头顶呼吸一滞,秦鉴澜按捺着狂乱的心跳,感到身后的贺子衿身体一僵,亦是心跳超速。 还没等她想好是否干脆跳出车厢去找李玄晏,跟贺子衿痛痛快快地划清界限,马队后突然响起了新的声音。 “此言差矣,”脚步声由远及近,爽朗的笑意苍老却中气十足,“万勿为难北疆茶商,也是十三年前,我朝和宿州恢复商贸来往时,陛下的口谕。金口玉言,四皇子,这也是规矩吧?” 头人原本不明所以,一听到“四皇子”三个字,马上跳下车架,向李玄晏磕了两个头。 李玄晏不情不愿地收回脚,转而拱手恭敬道:“袁太师,您怎么来了?” “不是‘来了’,”鹤发长须的老者,一身飘飘的青衣,摸着长髯点头道,“是‘刚下来’。老朽昨夜登城楼观天象,是‘荧惑守心’不错,你要找的人,恐怕早就往北走了。为难这帮茶商,也没多大意思。不如 12. 共犯悬赏令 [] 马鞍下滚动着健壮的肌肉,隔着冬天的衣衫,秦鉴澜仍能感受到后背的一阵温热。 她伸手抓着鞍前,昨日被侍女精心编织的发髻早已散乱,如墨长发倾泻至腰间。白皙小脸裹在狐裘围领中,被迎面而来的正月寒风冻得红扑扑的,没骑过马的身子难以把控平衡,不断左右晃动。 “贺子衿!”秦鉴澜逆着风大喊,“你慢点!你不是不会骑马么,小心摔了!” “你是怕自己摔了吧!”贺子衿俯身,下颌隔着布料落在她肩头,幼稚地学着她的样子喊叫道,“我从没怕过骑马!宿州的马,天生就这么快,慢不下来!” 话虽如此,他还是从善如流地松了松手上的缰绳,身体很绅士地向后靠去,双手绕过秦鉴澜,放在他自己的大腿上。 日光盛烈,他们已经绕过最近的镇子,前往离都城较远的下一个城镇。 贺子衿原本说在第一个镇子就放她下马,但秦鉴澜觉得离皇城太近也不安全,于是试探性地问了问他的意见。他略加思索,也就同意了,还说差不多日暮时分能抵达目的地,到时再和她去补充一下自己袋中的干粮。 出发得匆匆忙忙,贺子衿并没随身携带多少干粮,秦鉴澜更是身无分文。 好在一路平安无事,只是难抵饥肠辘辘的感觉。于是秦鉴澜率先勾起话题,接着说:“昨夜你说到,你七岁搬进了从诲居。还有,你明明会骑马,为什么要倒霉地丢人现眼,还装作把自己的手臂摔断了?” “亏你记得这么清楚。人将离别其言也善,以后也没机会见到你,跟你说说也无妨。”贺子衿琥珀色的眼眸中,光彩蓦地沉了沉,“我七岁搬进从诲居,至此活在皇帝的鹰犬监视之下,得亏还有夏老头。就家里那个车夫,你是不是没和他打过什么交道?” 蹲在墙角叼着旱烟锅的精壮老头,浮现在秦鉴澜的脑海里,但她确实没跟夏老头说过两句话,于是诚实回答道:“是。” “夏老头呢,是个能人,”贺子衿无限珍爱地抚了抚黑马油光水亮的长鬃,“白日看似浑浑噩噩地抽烟,晚上偷偷教我一点爬树摸鸟的功夫。过了几年,等皇帝的眼线稍有松懈,开始把我拉上马。但我是宿州人,出生起就被阿妈抱在马背上哭。七岁时,我其实已经会骑马了。几年不练,技艺生疏而已,很快就精进回来了。” “提问!”他神色温和,秦鉴澜听得入迷,忍不住举起手,“夏老头是什么身份,对你如此用心?” “宫里人的什么仆从,做错了事才领职到从诲居,”贺子衿摇摇头,“就是一把年纪了还是不太会做事,真有渠道找到纯种宿州马也就算了,还把小黑喂得这么好,一天到晚让人怀疑,我留着它是为了谋逆。” 奔跑中的小黑似是听懂了贺子衿在唤它,扬起脑袋长嘶一声。 “后面你都知道了,”贺子衿奖励似的拍了拍黑马的脑袋,“我天天去绮红楼喝花酒,留宿在姑娘旁边,避人耳目。” 秦鉴澜怔了怔,暌违已久的反感涌上心头。 她转过脸,盯着桃花眼,说:“你想没想过,成亲前后都这样,将门千金会不好受?” 贺子衿哽了一下,无奈地苦笑道:“我喝醉了倒头就睡,什么也没做,你比我更清楚。” 还没等秦鉴澜反应过来,他又滔滔不绝道:“你之前还问我是不是不想留后,为什么成亲三个月都——” “行了行了!”秦鉴澜连忙挥起衣袖,恰到好处地打了一下他的脸,截过话头,“所以你的纨绔都是装的?一滴酒没白喝,一个姑娘也没辜负?” “自己混成这样,别人不来砍我就罢了,还想着辜负别人?”贺子衿瞠目结舌,似是觉得她说话没下限,“我还天天装醉,跑上街头打架,就为了让皇帝佬儿相信我真的就是一个窝囊废,得靠宫里的俸银度日,月月没结余。不过你装得比我好多了,我还真以为你端庄贤淑呢,谁能料到你天天打人还口无遮拦,侠女。” “贫嘴。”秦鉴澜闷声说,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挨挨挤挤地淌过。 当初支持拆掉原配cp,除了必须为她的结局着想,更有一些的私心。看着书中描写,贺子衿和混混打得头破血流,醉醺醺地站在从诲居门口大骂,直到真千金走来开门,又亲自喂他醒酒茶,她只觉得憋屈,马上就要合上书页的程度。 可是如今,剧情被改变了。 秦鉴澜没有留在从诲居,她的未来也就向不知名的前方延续。 两边渐渐出现摊市模样,贺子衿看了看西悬的太阳,放松了缰绳。 吁地一声,高头大马走进小镇,两个人坐在马上,立刻吸引了淳朴居民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喂,”她不自觉地后倚,靠着贺子衿的肩,局促地小声问,“你不觉得我们太张扬了么?” 身上都还是在都城的装束,银纹玄衣和狐裘围领都染了些烟尘,但仍不掩各自的华贵。尤其是秦鉴澜那张脸,加上贺子衿从容不迫的气质,这一男一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绝不是本地居民。 “……也是。”贺子衿说完,纵身跃下黑马。 “哎呀!”马背上一阵剧烈晃动,背后冷不丁没了能靠上去保持平衡的人,秦鉴澜的身体立即左右摇了几下,眼看就要栽下马。 贺子衿伸手在她腰间一揽,秦鉴澜稳稳落地。男人沉声道:“别上马,走着会好些。我送你去住店,咱们就此别过。” 她伸手捋了捋发尾,终究没说话。 市集在眼前缓缓向前展开,日暮时分,仍然有车马在街上行走。贺子衿很周到,跑去为她买来了一块灰扑扑的头巾,走在她前面领路。秦鉴澜接过来披在头上,在下巴系了个蝴蝶结。边打结边想:以后都要这么过了么?手无缚鸡之力,古代日常生活中那些针线之类的还得从头开始学…… 念及此处,她咽了咽口水,一冲动就伸出手去,想拉住贺子衿说:让我跟你走。 至少跟着他,身边还有个能照顾她的人。 但秦鉴澜压上全身力气, 13. 黑客栈纪事 [] 贺子衿走进客栈,擦了擦手上的草木灰尘,朗声道:“住店,要一些好点的餐食,往卧房里送。” 店小二一身粗布灰衣,举着块发皱的抹布擦拭器皿,脸上倒是一团和气。掌柜坐在那边,边翻账本边磕瓜子,抬起眼帘来看着贺子衿,长发束在脑后,原来是个瘦瘦的中年女子。两三张空荡荡的方桌,上头还摆着醋壶牙签盒之类的,但厅内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客栈的灯光还算温暖,与外头逐渐昏暗的街市相比,也是个好去处。 秦鉴澜眼见贺子衿一怔,心想他大概是封建毛病作祟,见不得女子经商。于是她率先走上前,笑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那边的掌柜眼神锐利,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方才应答:“免贵姓孙,唤我三娘就好。二位就住一夜的话,来我这边登记交钱。” 孙……三娘……秦鉴澜被她眼神扫过,不寒而栗。难不成这本小说的作者看过《水浒传》,要把人肉包子搬进现实?不对,她这倒也不算现实。 贺子衿把缰绳交给店小二,忙不迭地跑上前去登记。他探头一看掌柜翻动的东西,故作惊喜道:“哎哟,这话本我也看。写得可好了!您品味真好。您看,我们初来乍到,身上剩的盘缠也不多,不如就算少点银钱——” “免谈!”孙三娘利落地合上秦鉴澜本以为是账本的东西,从柜台底下掏出算盘,开始拨拉。 贺子衿就闷头交了钱,跟在孙三娘身后,三人一同到楼上去。 走廊壁上挂着油灯,昏暗地映照着两排雕花木门。一阵穿堂风掠过,撕扯着灯芯,光亮大幅晃动,地上的人影也忽长忽短。 饶是秦鉴澜初到镇上,还带着自由的欣喜,现在也一阵心惊,紧紧地跟着贺子衿,步入尾房。 一张木质大床,几件样式简单的桌椅,壁上挂着一盏油灯,此外再无其他。 她走到窗前,用力推开木头窗棂,指尖立即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还有一只幼蛛惊慌失措地爬过蛛网,逃之夭夭。 “镇上真就一家客栈么?”秦鉴澜看向窗户底下,入夜后杳无人踪的街市在她眼底一路往前展开,“孙三娘,那你的生意不得好爆了!” 孙三娘脸上没多大喜悦,哼了一声:“仅此一家,但本来也没多少外人在镇上落脚,赚的也就够日常开销。你们不必话里话外奉承,来了就是客,一视同仁,没什么好便宜的。” 小心思被戳破,秦鉴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贺子衿脸皮厚,送孙三娘出门时,坚持笑着说:“还得靠您多照顾!” 男人回身坐在床上,阖上桃花眸,脸上一瞬透出无尽的倦意。 秦鉴澜看在眼里,主动给他倒了一杯水,以示友好:“你每天这么高强度社交,我看着都累。” “多谢,”贺子衿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从小就这样,习惯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藏在太多身不由己的辛酸意味。 但她没继续问,他也就不多说。 贺子衿把杯子放在床铺中间,又从角落的箱子翻出一卷旧被褥,抖了抖就放在床上。恰好这时,店小二送了些干粮上楼,他们围着矮桌放开肚皮吃了一顿,又小心翼翼地装在布兜里,决定翌日清晨就继续动身。于是贺子衿吹灭了油灯,和衣躺在床的外侧;秦鉴澜拉紧衣衫躺在内侧,还用被褥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确保完全感受不到身边人的体温。 一夜无梦。雄鸡啼了三声,秦鉴澜刚睁开眼,就听见身前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她打着哈欠,坐起身一看,贺子衿已经梳洗完毕,盘点着布兜里的银钱。 他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煞是好看。秦鉴澜无事可做,自告奋勇下楼买早点,穿上鞋就要出门。 “你别把这些弄丢了,”贺子衿原本头也不抬地清点着其他物品,看见她随手抓过一把铜钱,有些心痛地叮嘱道,“我们可没什么赚钱的本事。” “知道了知道了,话真多。”秦鉴澜吐了吐舌头,拉开房门。 她本就身体纤瘦,走路的脚步也轻,几乎是无声地来到楼梯顶端。扶着把手正准备下楼,却听见孙三娘在底下低声说道: “那两人看起来匆匆忙忙,行迹是有几分可疑。” 她呼吸一滞,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向底下张望。 “不对,”店小二旋转着手上的破抹布,擦拭着碟子说,“我昨夜上去送干粮,看见男的手上拿了床被褥。他们分开被子睡的,怎么会是夫妻?” “你年龄小肯定不知道,”孙三娘翻动着话本,“蛮族人大概都喜欢这样。” “掌柜的你说,要真是那两个家伙,”店小二放下抹布,眼中闪动着贪婪又犹豫的光,“咱们去报官,能拿到镇长承诺的银钱么?有了那笔钱,我今年都不用干活了!” “废话!”孙三娘白了他一眼,语气中无限遐想,“镇长得了朝廷的赏金,从指缝里漏下点银钱给我们,又有何难度?” 听到这几句,饶是秦鉴澜神经再大条,也明白了他们在讨论悬赏令的事。那两幅人像画得这么难看,还能跟他们对上号,大概是因为这座只有一间客栈的镇子实在太小,而他们的装束一看就是外来人。 她蹙着眉,正打算快步走回房提醒贺子衿,楼下却又出现了新事端。 砰砰砰! 有人使劲砸着客栈的门,力道之大,晃得木门摇摇欲坠。 只见店小二和孙三娘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吞了吞口水,努力扯出一副欢快的调子,喊道:“来喽来喽!” 他拉开木门,却见到空荡荡的街道,疑惑地探出头去。 哗啦一声巨响!店小二圆滚滚的身子被踹倒在地,连带着打翻了摆在门边的一串玻璃瓶。玻璃渣子飞溅开,遍地亮晶晶的碎片。秦鉴澜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悄悄扒着楼梯观望,不知来者究竟何人。 但见一个锦衣执刀的兵痞,晃着手中的布袋子,恶笑着走上前:“小二,交税!” “官爷,”孙三娘手上抓了一把银钱,慌慌张张地从柜台后跑出来,绕过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唤的店小二,急忙迎上前,“怎么又交税,上周不是才给过么?” 14. 我有一计 [] 料不到孙三娘会这样说,秦鉴澜气急:“你这是道德绑架!我若是走了,你的客栈又关我什么事?” “掌柜的,”看见孙三娘不管不顾地跪下来,贺子衿却一反常态,上前意欲扶起她,也放缓了语气,“不是我们不帮……” 孙三娘却执意跪在地上,眼睛盯着一片狼藉的地面,也不应答。 贺子衿无奈,只得说:“那你说说,你想怎么办?” “这件事您接手了?”孙三娘大喜过望,忙又给贺子衿磕了个头,“我就知道您好人做到底,一定肯帮我们!” “行行行,”贺子衿连忙后退,摆着手道,“无功不受禄,你能不能先起来?” 中年女子顺从地站起身。 “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秦鉴澜瞠目结舌,看看孙三娘又看看贺子衿,“刚刚不还是你自己说的,今天要动身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公子他都答应了!”孙三娘把店小二拖到长凳上,一副有了靠山的样子。 贺子衿扶额,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问道:“你说吧,我要怎样才能帮你保下客栈?” “是‘我们’!”秦鉴澜眼看自己的反对无效,迅速站到贺子衿旁边。她孤身一人,武力值还万分低下,当然不能脱离队伍:“我跟你,现在组成双人小队!”她凑在玄衣男人耳边威胁道,“不准一个人偷跑!” 贺子衿白眼:“你昨夜的梦话还说过,快快摆脱我才是上策。” 秦鉴澜呆。她什么时候说过梦话……不对,他怎么还认认真真地听她说梦话? “恩人,”孙三娘犹犹豫豫地走上前,看上去拿不准是否该打断他们为好,“要不咱们先去见镇长,跟他赔个不是?”她扭头指着还趴在地上,四仰八叉的那个家伙。 “用不着……”贺子衿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向这种官屈服。他俯下身想扛起地上的兵痞,方便后续把人关在其他地方。 指尖方才触及兵痞的衣衫,他蓦地顿住。桃花眸中,异样的神色一闪,贺子衿扭头道:“镇长住哪?我亲自去一趟。” 他顺带转身,一把捞过孙三娘忘在柜上的银钱:“秦鉴澜,走。” 画面一转,玄衣的男人走在街上,脸色凝重。 “喂,”秦鉴澜小跑着跟在后面,拍了下贺子衿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走反了,后面那个方向才对。” 太阳已经升了好一会,街市上逐渐嘈杂。贺子衿瞥了她一眼,道:“你真以为我要去找镇长?” “你想跑?”秦鉴澜一滞,狐疑地盯着贺子衿,“收钱办事,你拿了人家的银子!” “这点银钱分明是我昨天给她的那些,”贺子衿皱眉,“如果不是我出手得快,我们今天就得被打包送到镇长那里。好不容易摆脱了孙三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你的马还在客栈的马厩里!”秦鉴澜被他无耻的行径气得肺疼,“况且你已经答应了孙三娘,我们这么一走,她怎么办?” “她怎么办,与我何干?”贺子衿停下步子,回过身怒视秦鉴澜,“我面上不答应,她就不肯让我们走。不把小黑留在客栈,她怎么肯放我出来?既然天下人不待见我,天下人怎么办,又与我何干?” 他刚脱口而出,就摇了摇头:“一时口快,说多了。总之,我们去找一匹马,走为上策。” 秦鉴澜站在原地没动:“你在皇城装纨绔时倒像个男人,现在说话,怎么却像个孩子?” 贺子衿愕然,不自觉地抬起眼。 恰好撞上她一双剪秋瞳,眸中流转着灿烂天光。 大概是质子当久了,心中积郁了十三年的一口气,现在堵到嗓子眼,既不能朝着无辜的秦鉴澜发出来,又咽不下去。 秦鉴澜也大概明白了,贺子衿最谙生存之道,为了活下去,他的确什么都肯做,什么都做得出。但某些时候,他的思维还是如稚子般莽撞,以至于会在现在这种紧急关头,不关注事态变化,而是发出“宁愿我负天下人”一类的妄言。 如此一来,就算他成功回到宿州,又如何与心思深沉的李玄晏抗衡? 如此一来,假若他可以随意背叛别人,她又如何确定,已经被李玄晏骗过一次的自己,不会再被贺子衿欺骗? 她赌不起。 “你没接触过官吏,”贺子衿转过脸,声音喑哑,“虽说他们那也不算官吏。那兵痞的衣服料子有问题,绝对不是朝廷钦差名下的。我不知是哪来的冒牌货,但总而言之,离开这里是最快的解决方案。” “等等,”她回过神来,上前看着贺子衿,“你这十三年是不是一直在皇城,没去过外面的这些镇子?” “是啊,我出皇城都得由官员核准的,”贺子衿一脸无奈,“要不然我早就跑了。” “有没有可能,”秦鉴澜托住下巴,“镇子这种地方,级别太低,压根不可能有朝廷钦差的官吏?” 虽说她不是专业的,学校也不教这些,但她小说看得多,隐约还能记起权不下乡里的观念。镇子里面,最有话语权的,应当属地方豪绅吧?哪来的镇长?还是说这本小言的作者也没多加考究,写了镇长也就罢了。 贺子衿拊掌:“好像是。朝廷给我小时候指派的先生,大概说过这些。不过他没说太多,我也记不太得了。” “成了!”秦鉴澜一拍手,眉飞色舞道,“冒任朝廷官员、私自收取苛税、欺压地方乡里。这几条加起来,能把折子送到皇城那边吧?” “说得轻松,”贺子衿看了她一眼,“你可是连这位镇长的面都没见过。” “现在不就可以见见?”秦鉴澜心中一动,凑在贺子衿耳边。两人窃窃私语,约定了一番,如此这般。 她太过投入,以至于过路人看着这小女子还在大街上,就这么靠在玄衣男子耳边,纷纷掩面,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日沉西山,讲茶堂走进一名貌美女子,罥烟眉微拧、剪秋瞳中水光潋滟,拧着身段,表情如怨似泣,依然煞是好看。 与兵痞的着装同出一辙的杂兵分列走道两侧,把着手中的长缨枪。自她走进讲茶堂的刹那,眼珠齐刷刷地转过来,都看着她似弱柳扶风,小步走到阶下。 檀木桌后,长□□诈的所谓镇长,眯起小眼睛,目光几乎要黏在她身上:“就是你砸破了镇上的 15. 命悬一线 [] 事情是这样的。 打定主意要接手这件事,秦鉴澜先把贺子衿拉回了客栈。 转眼一看,兵痞还倒在角落里,而客栈里面也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店小二擦拭着器皿,一脸无奈:“恩人,我怕他醒来去告官,只好又把他敲晕了。” “你们这是要开黑店的节奏,”秦鉴澜一惊,连忙教育道,“以后可不能这么干!” “我看他做得蛮对。”贺子衿走到酒桌旁,往嘴里抛了几颗兰花豆,“如果他跑出去,只怕还没等你说出计划,我们就要被捆起来了。”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憨厚地嘿嘿一笑,坐在柜台后的孙三娘却是愁眉苦脸:“恩人,你们打算如何是好?” 秦鉴澜走过去,附在她耳边,两人窃窃私语一阵。 这冒名镇长极少在镇上亲巡,手下倒是跑遍了全镇的大街小巷,每隔一段时间就指派他们到处收钱。若想引他现身,只有去报官这一条路子。 于是就有了入夜后,秦鉴澜换上粗布衣裳,哭哭啼啼地跑去击鼓鸣冤的一幕。 鸣冤的大鼓就设在讲茶堂门前,秦鉴澜的手指抹上去,只有厚厚的一面灰尘,似是闲置许久。 秦鉴澜别无他法,只得从地上捡了块石头,边击鼓边哭喊道:“大老爷,冤枉啊!” 讲茶堂里却静悄悄的,漆黑鎏金的匾额高高在上,汉字冷冷地俯瞰着做戏的女子。 她咬了咬牙,举着石头用力砸向鼓面。 怎料刺啦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紧绷的鼓面,由上至下裂开了一道巨缝。 这下全都了结了。击鼓鸣冤可以不管,但她直接损坏了镇上的公共财务,于情于理,官老爷都得管一管的。 于是讲茶堂里头坐着的大人转告门口的杂兵,就把淌着泪的她放进来了。但后续进展如此顺利,全靠油腻男看她柔软又天生丽质,见色起意,以为自己能占一番便宜,于是放松警惕,走出了卫兵们的保护范围。 蹲在屋顶上的贺子衿皱着眉听秦鉴澜诱敌深入,过了整整三炷香的时间,心中莫名不快。 如今他把冒名镇长压倒在地,为解郁结,趁机照着脸狠狠给了狗官好几拳,把他打得直翻白眼,哀嚎一声昏厥过去。 “你干什么?”秦鉴澜及时制止道,“在房顶上被蚊子咬,现在咬公报私仇么?” “腿蹲麻了,刚好活动一下。”贺子衿坐起来,从转角处牵来一匹瘦马。 秦鉴澜提着油灯走在前面,贺子衿费力地把油腻男搬上马背,牵着马紧随在后。 老马被沉甸甸地一压,褐眼哀怨地看着他们两人。 贺子衿心中爱怜,摸了摸它的头,哄道:“马上就给你卸货,加油。” 秦鉴澜专注看路,手上幽幽的橙黄色灯火跃动着,灯罩上一清二楚地映照出身后的人影。她在心中哼了一声,不关注人反倒在关注马,真是个怪家伙! 她不愚笨,心知孙三娘经营客栈几年,不像店小二那般质朴,生怕秦鉴澜和贺子衿跑路,断然不会同意他们把小黑从客栈马厩中牵出。秦鉴澜也就没白费口舌,拉着客栈的瘦马就出门了。这会倒好,狗官的半边肥胖身子从马背上耷拉下来,压得老马几乎喘不过气,恢恢地嘶鸣着,慢慢走在街上。 所幸路途还算隐蔽,没太多人注意到他们,就这样回了客栈。 早晨的事情一闹,客栈今日打烊。店小二和孙三娘坐在院落内,看上去忧心忡忡。他们把兵痞锁在空卧房里,正等着这两人回来。四周寂静,宵禁之下没有人走动。 秦鉴澜推开院落的木门,贺子衿走上前,把假官沉重的身躯卸下肩头,扔在地上。 “可累死我了!”他抱怨道,一下子往嘴里送了好几颗兰花豆。 孙三娘惊恐地用手掩住口,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指向地上毫无知觉的油腻男,颤声道:“你们把镇长抓回来了?” “哪里有什么镇长?”秦鉴澜一脚踏在椅子上,威风凛凛地俯瞰在地上扭动的油腻男,“就是一假官!孙三娘我问你,在所谓的朝廷钦差上任前,镇上有没有人管事?” “确实……赵家在管事……”孙三娘恍然大悟状,“后来大老爷上任,一来就把赵家的人抓得七零八落,说是送到了皇城。那会镇上的大家都觉得大老爷就是青天,大伙在赵家手底下过得也简衣缩食。当初,谁能料到现在……” “还撂倒了乡绅?”贺子衿啧啧称奇,手上动作一直没停,翻出绳子把油腻男牢牢地绑在了椅子上。 两人对视一眼,接了盆冷水,浇到油腻男头上。 孙三娘没想到他们下手这么不留情面,惊呆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鉴澜原先不赞成搞这些花样,她又不是什么内心残暴的变态,把人绑到客栈还要再恐吓到身边人。但贺子衿坚决持反对意见,认为若是能乘机吓唬一把客栈的人,大概也不必怕孙三娘会把他们的行踪泄露到皇城。秦鉴澜思索了一下,也就任由他去,心里想的却是要和贺子衿保持些距离。 油腻男清醒过来,呸呸呸地吐掉口中的水,对在场的人怒目而视。 孙三娘惊叫一声,拉着店小二跑进客栈,把院落留给他们两人去自由发挥。 贺子衿拍了一下他泛着油光的宽脸,颇有风度地问道:“给你一个机会,自己坦白。” “我们已经知道你不是朝廷钦差了,”秦鉴澜冷冷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招!我招!”油腻男大概是没见过这副架势,越挣扎身上的绳索缠得越紧,色厉内荏的本性暴露无遗,“我是从附近的山头跑下来的。前两年打家劫舍,我抓住了一个小官,结果一问,他冒名顶替当地的官员,走马上任,赚了不少钱!师爷和我这才带着手下的兄弟们过来,见此处离皇城近,还以为有什么油水。” 原来是个土匪。秦鉴澜想,怪不得一年到头都想着收钱,搜刮百姓油水。 “那些衣服呢?”贺子衿揪住油腻男的衣襟,“你手下穿的那些,仿制得很像官兵,就是用料太差。” “我们师爷认识的裁缝,找人帮忙做的!”油腻男闭眼,对天喊道,“我没害过人,就是想捞点钱!” “赵家人呢?”贺子衿不紧不慢,继续审问道。 “全、全都……”油腻男转开目光,“师爷先骗他们,说我是朝廷钦差,要整顿镇子。然后把他们抓起来,关进马车里,带出去推下山崖……” “还说你没杀人!”贺子衿对着他脑袋来了一下,“长成这样还能做山贼,你们真是什么人都不挑。”< 16. 师爷与伤 [] 风声猎猎,仿佛回到了她的童年。南方的夏夜,空气沉闷,带着些雷雨到来之前的湿热,总之是很热的。所以老妈会打开电扇,呼呼的风声,吹在深夜里,吹在她昏昏欲睡的耳畔。潮湿的体汗。 风声猎猎,耳边却夹杂着柔和的呼唤,遥远得如同在天际飘荡,寻找着下一处落脚点。 黏腻的触感,滴落在衣襟上。 耳畔真的有呼声,并且越来越近,扰动着她的神经。 男人的声音,反复念叨着。 听真切些,原来说的是: 不要死……不要死…… “我不还没死吗!”秦鉴澜在昏迷中突然来了一句,“还在喊,你以为你穿越的是青春幻想小说啊!” 喊完她就睁开了眼。 贺子衿默然,苍白的脸在挺立的衣领之间,桃花眼专注地盯着前方。 耳畔确实有猎猎风声,全是因为,她现在坐在马背上! 小黑在夜幕下全力奔跑,小镇的建筑在他们身后迅速缩小,很快就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黑点。 她原本俯在马背上,脸下压着长长的马鬃。冷不丁苏醒过来,身体左右晃动,眼看要摔下马背。 身后的贺子衿及时捞了她一把,手掌却冰凉得出乎意料。 “风太冷了,”他全神贯注地看路,但眼角捕捉到秦鉴澜的目光,还是在第一时间解惑道,“晚上骑马,手就是会这样。” 秦鉴澜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我怎么没死?”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匕首隔着十几米快速逼近自己,那点锋利的寒光由小到大的过程。然后她闭上了眼,再醒转过来,已经在马背上了。秦鉴澜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一片光滑,身上也没有部位发痛,看起来是没受伤。 “我把那老家伙打跑了呗,”贺子衿拉紧缰绳,“然后带你骑马跑出来了。” “那那些人呢?”身下的小黑像打了鸡血那般再次提速,秦鉴澜吓得抓紧了马鞍,嘴上还是问个不停,“师爷?大老爷?孙三娘?店小二?” “师爷没追上我,”贺子衿的声音,在寒风中听起来遥远而模糊,“孙三娘听到院子里那么大动静,应该早带着她弟弟从后门什么的跑了。至于大老爷,”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死了。” 两人身后,数里之外,小镇客栈。 师爷默然立在院内,浑浊的眼珠注视着椅子上早没了呼吸的肥胖身体,半晌没挪步。 手下从后院匆匆跑来,跪在他身后:“启禀师爷,掌柜的和店小二抓到了,人都在后面!师爷要去看看吗?” 老人恍了恍神,语气平缓道:“不去了。你回去通知兄弟们,镇上暂时待不下去,咱们下午启程,回山。抓到的那两个人,一起带上。” 手下唯唯诺诺地退后,走的时候还在心里庆幸,忧喜参半。忧的是自己不会看脸色,这时候冒然上前打搅师爷,真是小命悬在刀尖上;喜的是幸好师爷一向通情达理,没怪自己在他心情不好时上前打扰。还有,自二哥过世后,三哥又过世了,下一个山匪头子该轮到四哥了。自己也算是四哥手底下的亲信,能不能多分点好处呢? 师爷转过脸,苍苍白发从颊侧垂落,被风吹拂到眼前。 他正对着黑马飞奔出去的方向,想到一跃上马的年轻人。 马背上骄傲的眼神,与二十年前那个雄狮般的男人如出一辙,激起了血脉深处的战栗。记忆中的两张面孔,刹那重叠起来,老人张了张口,发出嘶哑却有力的声音:“一别多年……阿尔斯楞,我终于见到了,你的儿子。” 恍神间,舌上仿佛再度漫开新茶的清香,正是宿州雪芽。连带着羊群柔软的绒毛,跌跌撞撞地跑进回忆的眼底。 红日从地平线上探出大半,数分钟内,万道光辉冲破清晨的薄雾。远远有一只羚羊状的生物,背着光的黑色剪影,轻捷地跃过眼前,弹跳几下就不见了。 “贺子衿,这样跑下去,还有几天就能到宿州?”辽阔的荒原在眼前展开,壮丽的日出令在城市长大的秦鉴澜感到无比震撼。她盯着地平线上蛋黄似的椭圆形,喃喃着问身后执缰的贺子衿。 把小镇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黑马从加速到慢跑,再到现在的快速走动,半宿时间内,凛冽的寒风刮过脸庞,秦鉴澜放在马背上的双手冻得发僵,白皙的面孔则变得通红。 好在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她死里逃生,也顾不上脸面那些,瑟缩着用后背和贺子衿贴贴,能够互相取暖就好。 一路上,贺子衿一反欢脱的常态,鲜少言语。知道假官死了,秦鉴澜也没问下去,只是默然地看着身周景色变换。 “普通马匹四五天,宿州马只要两天半,”贺子衿说,因为太长时间没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前面就是进入北疆前,剡国的最后一个城市。” “也就是边境城市?”秦鉴澜挠头,“那些马帮什么的,茶叶就是从这里取的货?” “差不多吧,”贺子衿调整了下马头的方向,朝着逐渐亮光的地平线走去,“边境城市,北疆的牧民都会进去买生活用品。再往前驻扎着剡地的镇北守卫军,然后驻扎着宿州的天狼骑。过了天狼骑的防线,就算正式进入宿州。” 是了。原定的一年之后,亦是寒冬腊月,镇北军将领、四皇子李玄晏,策马北疆。荒原之上,李玄晏拉开弓弦,矢竹箭出,一举将身在天狼骑正中的贺子衿射落马下。那段描写太惊心动魄,算是小说中她为数不多用心看完的几页。看来李玄晏的故事尚未结束,还在北疆等着贺子衿。 “那我们今天就可以抵达?”秦鉴澜问。 贺子衿没答话。 翻过眼前低矮的丘陵,灰色的厚重城墙赫然浮出地平线。小黑踢着马蹄往高大的城门走去,“镇北关”三个大字,方方正正地刻在城门顶端。 旁边还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小字,落款道:秦经武题。 “十三年前,你爹就是从这里攻出了北疆,直破大君的阵营。”贺子衿抬起头,看着那块匾额,轻声说道。 “我们有必要进城么?”秦鉴澜觉得日出前最冷了,连忙裹紧了身上的衣物,“一鼓作气,傍晚赶到宿州,免得再经受波折,难道不是更好?” 贺子衿在自己的感慨中沉浸了一会,勾起唇角:“我们没带上干粮,小黑也要休息的,能不能别这么压迫马儿?” 小黑就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那般,恢恢地嘶鸣一声。 “我只是怕城里有悬赏令,没有压榨你们的意思啦。”秦鉴澜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想想她也真是的,一路给小黑增加负重。最重要的是,贺子衿本来 17. 病床 [] 约莫一个时辰,跌打师傅才走出房间。 秦鉴澜盘腿坐在前厅的木椅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墙上的字画和柜上的药酒。一见到清癯的中年人,她立即跃下椅背,迎上前去:“大夫,他身体怎么样?” 跌打师傅抬头看着她,叹了口气。 秦鉴澜的心一揪,感觉整个人猛地沉了下去,颤着声问:“能让我进去见见他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 “哪有人这么咒自己夫君的?”跌打师傅惊道,“人刚刚清醒。我就是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年轻人也不好好爱惜一下。” 秦鉴澜呆在原地。敢情他先不说话,就是想教训她一下? 房间内传出贺子衿虚弱的声音:“胡大夫,你别逗她了。” 她大喜,也顾不上怒斥大夫的行为,连忙跑进房间。 胡大夫又叹了口气,嘱咐秦鉴澜别待太久,以免影响到贺子衿休息恢复,就在外面给他们带上了房门。他开个跌打医馆,原本是想平静度日,怎么偏偏在镇北关,事情就是停不下来,还非得闹到这样一个娇弱女子,用身体砸门的地步呢?好在他听见巨响,走出来给他们开了门。 贺子衿躺在床上,腹部包扎上一圈新的药膏。银纹玄衣被胡大夫的夫人用水重新洗过,挂在外头。 秦鉴澜走上前,坐在他床头,揣着双手不知该干些什么好。过了一会,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贺子衿闭上眼,感到有点好笑,有气无力地笑骂:“好你个秦鉴澜,也不知道感恩。亏我睁着眼睛看你这么久,第一个问题竟然是,问我为啥要救你。”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抱歉。” “一顺手就救了呗。”他看上去比一个时辰之前好多了,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倒是让我问问你,为什么说抱歉?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么?” 秦鉴澜伸手帮他拉了拉被褥,移开话题:“多谢。” “干什么,怪客气的,我有点不习惯。”贺子衿说,“你记得吃点东西呀。” 秦鉴澜点了点头,胡大夫又在外头喊她出去了。她顺从地站起身,帮贺子衿拉上了窗边的落地帷幔,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她带上门,却没去找胡大夫,一个人走到街上。 镇北关这座城很大,秦鉴澜站在入城的街道旁,一眼望不到道路尽头。果然有好几匹高头大马,沿着入城的街道走来走去。 她拉住一个路过的居民,问道:“老婆婆,您知道当铺往哪走么?” 老婆婆挽着菜篮,热心地跟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见她一脸迷茫,才想到她或许听不懂自己浓重的地方口音,只得跟她比比划划了一条大概的路线。秦鉴澜道了谢,转过身去刚想离开,又被老婆婆拉住衣角。对方指着她的后背,一脸惊惶。 秦鉴澜反应过来,大概是她一路上都靠在贺子衿怀里取暖,总有一些干涸的血迹,留在了她的背上。 但她现在没力气去管那么多,只是笑了笑,顺着路往前走。 她穿过挨挨挤挤的街巷,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当铺。狭小的铺面隐藏在市集中,格外难以辨认。 秦鉴澜纤细的手伸向颊侧,小心翼翼地摘下晃荡的翠玉耳坠。尽管耳朵上一阵轻松,但在晶润的深碧色沉甸甸地落在掌心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贪恋地多看了两眼。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上前,摊开掌心,交出耳坠。 隔着窗子,里面的人看了一下耳坠,毫不犹豫地报了个数字。 “这么点?”秦鉴澜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声质问道,“我的耳坠可是翠玉打的,顶部镶着纯金!” “没办法啊,”中年掌柜本就口音浓厚,听到她一口标准的都城话,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极力解释道,“北疆那边打起来了,最近都是跑来典当的,东西一天一个价。听客官说话,像是都城那边的人,怎么现在跑过来了呢?” “来办点事,”秦鉴澜蹙眉道,“那就先这样,当了吧。” 钱落到手里,分量倒是比耳坠重一些,也让她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秦鉴澜缓步走到街上,又去买了一身朴素的衣裳,这才向医馆走去。 胡大夫正忙着分拣草药,见她走进来,随口道:“他已经醒了,你可以进去。” 秦鉴澜走上前,翻出银子,双手捧着递给他:“大夫,辛苦你了。我看他还不能走动,这两天,我们想暂住在医馆里。” 胡大夫抬起头,像没见过她那样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向卧房里喊道:“巴.(求别夹我)特(求别夹)尔,听听你夫人在说什么!” 贺子衿在卧房内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鉴澜,要不你先进来吧。” 秦鉴澜不明所以,将银子撂在柜上,转身走进卧房。 “大夫喊你什么?”秦鉴澜靠在门上,看贺子衿自力更生地端着一碗羊奶喝,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助他,“黄油(butter)?” “‘巴(别夹我)特(别夹)尔’,我的原名,”贺子衿用手背擦了擦嘴,桃花眼里微光闪动,“宿州话里‘勇士、英雄’的意思。” “你娘没给你起错名字。”秦鉴澜走过去,从他手上接过碗。 “谢了,不过是我阿爸,那个宿州大君起的。他做了太多改变我人生的事,唯独起了个好名字。”贺子衿眼睫一动,疑惑道,“你的翠玉耳坠呢?” “太显眼又没用,我把它当了。”话虽如此,秦鉴澜摸着空荡荡的耳垂,心中还是有些不舍。罢了,反正这些都是那个真千金的,她帮人家保管而已。 “你把它当了?”贺子衿不可置信地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那可是我给你的定亲礼物!” 自己随手就当出去了贺子衿送给真千金的定亲礼物?秦鉴澜扶额,这边的贺子衿明显气急,吵吵嚷嚷地要她给出一个“必须能说服他”的理由。 “闭嘴!”秦鉴澜一掌打在他的被褥上,“还不是因为要用钱!谁让你那么抠门,就送了一对耳坠,还没当出多少钱!” “我们哪里缺钱?”贺子衿听见她说自己抠门,先是怒目,接着听见秦鉴澜说耳坠没当多少钱,转而痛心疾首道,“我还送了你那么多金首饰,秦鉴澜你诬陷我抠门也就算了,你还说耳坠当不了几个钱!那块碧玉是马帮采出来的,就在夏天种宿州雪芽的深山老林里,我这辈子没见过就成色那么好的碧玉!那可是定亲用的,你竟然随随便便把它当了!” “我们哪里不缺钱?”秦鉴澜掰着指头,“你在这里医治,接下来几天都要养伤,我还要吃饭,总不可能不用钱吧?” 贺子衿一脸无奈地闭上眼:“秦鉴澜,你猜我为什么拉着小黑走了一宿,走到镇北关的城门都不敢停下来,最后撑不下去才昏倒?为什么我一倒下,就让你去找大夫,而你一抬头就能看到医馆?” “因为路上没镇子?”秦鉴澜歪着头,突然醒悟过来,喊道,“你认识这个胡大夫!” 贺子衿哼了一声,催促道:“胡大夫不会收你的银子,赶紧去把耳坠赎回来。那是我送你的定亲礼物!” “你干吗一直强调定亲礼物啊,”秦鉴澜背过身,“我去赎回来不就成了。” 那边的 18. 镇北关碎片 [] 她往后回想起来,在镇北关生活的那一周,大概可以算是穿书后最惬意的时光,没有之一。 胡大夫已婚,和夫人育有一个八岁的幼子。据贺子衿所言,他自己七岁前一直跟随阿妈在北疆生活,经常和牧民一起进镇北关,也就认识了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胡大夫。全因宿州大君膝下有六七个儿子,女儿还得另算,而他的阿妈的地位本就不高,又在宿州的都城生活不惯,主动请求搬到这边。贺子衿说到这里的时候,秦鉴澜想,他身世的设定和李玄晏还挺像的,都是家庭不健全的类型,不知是作者的恶趣味,还是现实本就如此残酷,毕竟极少有人永远幸福。 胡夫人是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女子,身形高挑,一口都城话也很流利。秦鉴澜借宿的这几天无事可做,又不好意思一直吃人家的白食,就主动要求跟着夫人一起洗衣。虽然她刚把衣服放上搓衣板就开始后悔,因为她从未接触过古人的这样东西,力气又不太够,动作非但不如身旁的胡夫人般优雅,还笨拙得像一只丑小鸭。 为了节水,她们会把装着脏衣服的藤筐和搓衣板抱到溪边,就着溪水浣洗。而镇北关建在荒原之上,水资源本就稀缺,那条小溪边就常常挤满了各色女子,高矮胖瘦、老少美丑都有;人一多,口舌是非也就多,秦鉴澜长得又格外出众,就不免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原先得意着自家男人会来河边接浣好衣裳的自己,每次挽着男人离开之前,都要向周围劳动着的女人们大声炫耀一番,说夫家是如何心疼自己的几个女人,这下倒好,反过来拦着男人,严禁他在浣衣的时段往河边走了。大家都埋头洗着衣裳呢,这边的姑婆A问姑婆B,那小女子生得真好,不会是胡家的儿媳吧?姑婆B说你老糊涂了?胡大夫的儿子才八岁!姑婆A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转身对那边的姑婆C说:你看,那小女子是胡家人给儿子找的童养媳……流言天生就是流通性最好的社交货币,不出半天,河边大大小小的女人都知道她是“胡家的童养媳”了,也就不再有人拦着自己的男人往河边走。还有胆大的女人,跑去向胡夫人求证,自然把胡夫人吓了一跳。胡夫人认认真真地向女人解释,说她只是暂住在医馆,女人却满脸狐疑,明显是不接受这个说法的样子。秦鉴澜站在一旁,百口莫辩。 胡夫人自以为没事了,就把这段经历当成今天的一件小小趣事,当晚在饭桌上分享。那会的贺子衿虽然还不能跑跳,但是已经用不着整日卧床休息了,就坐在桌边和大家一起用餐,左手边是胡大夫,右手边是胡家那个八岁的小孩子,对面是秦鉴澜。胡大夫对着儿子说话,实际上是调侃贺子衿,还夸奖秦鉴澜。他说道:“有福气娶到这么漂亮的娘子,你可得好好珍惜。”小孩子听不懂这些,但关注着他感兴趣的事,于是举起筷子豪言:“我要学□□哥哥,以后做个名震天下的大英雄!”贺子衿口里还吃着饭,就没说话,一桌人其乐融融地笑笑,话题就此揭过。秦鉴澜面上笑着,实际看在眼里,暗自气急,怪贺子衿没有任何表态。怪完又嗔自己,是想要人家的什么表态呢?天地之大,总有那么几种生活方式,比当个怨女更适合她吧!况且贺子衿也不是什么痴男。 可是谁都没料到:第二天她又抱着藤条筐和搓衣板在溪边浣洗,岸上的女人们中间,突然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呼。秦鉴澜只当是那些人闲得无聊,勾着头专注地洗自己手上的脏衣服。胡夫人抬头看了一眼,立即戳了戳她的手臂。 佩环随着脚步的缓缓走动而轻轻相撞,声声清脆悦耳。一袭银纹玄衣,行进在岸上的女人们退到两旁、自动避让出来的一条小径上,飘然而至,宛如一把锋利的宿州马刀,行云流水般分割开人群。 桃花眼尾角微微上挑,年轻男人蹲下来,动作特别自然地从胡夫人手中接过衣服。明示至此,胡夫人特别慈祥地笑了笑,俯下身叮嘱他们早点回家,以及记得把洗干净的衣服带回来,就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喂,”秦鉴澜白了他一眼,又白了身后所有盯着贺子衿的人一眼,“你不好好养伤,来这里给我添乱么?” “听说有的人天生太钝,连洗衣服都不会,洗着洗着还能把自己和不相干的胡家儿子扯上干系,我就特地来看看,”贺子衿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上,赫然闪烁着翠玉耳坠的光彩,“我是来给侠女助阵的,你是侠女么?” “我是仙女。”她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脑袋。看着他把衣服按在搓衣板上,擦上皂角,修长的十指上下翻飞,娴熟地浣洗好一件又一件衣裳,秦鉴澜目瞪口呆:“你怎么还会这个?”说时迟那时快,她迅速把自己搓衣板上和筐子里的脏衣服都扔进了贺子衿的藤条筐里,然后将他洗好的衣服放进了自己的筐子,表示她的筐就用来装干净衣服。 “早就说了,我又不是只会喝酒划拳。”贺子衿从善如流,毫无怨言地拿起衣裳开始搓洗,专注的侧脸煞是好看。秦鉴澜自然好感大增,也就乐得坐在溪边和他逗趣。 待到两个筐子都装上干净衣服,在她主动请缨以示感谢之下,他们一人背上一筐衣服,欢笑着边聊天边离去了。以至于两个人都没发现,他们彼此靠得极近,双手间几乎成了负距离,看得身后的女人们一大半都咬着银牙。更气人的是,第三天,秦鉴澜和贺子衿都各自背着一筐脏衣服,共同来到溪边,秦鉴澜手上还多拿着一盒樱桃。两人坐下来,贺子衿洗衣服,秦鉴澜洗樱桃,一个人边吃边和贺子衿聊天,看心情或者贺子衿开口,就往他在溪流里冲洗了一下的手心里递几颗。 除了洗衣服,秦鉴澜还尝试过去皂角树下捡皂角。她一个南方姑娘,打小没见过这种活动,见胡家有皂角,街角又有皂角树,就去皂角树下站了半天,却是一个皂角都没捡到。过路人见她生得漂亮,起心捉弄她,对她说只有品德好的人路过皂角树下,才会被树上掉落的皂角砸到,才能捡到皂角。秦鉴澜回到医馆,当成新鲜事告诉贺子衿,但他只是点点头。她就很不满他的反应,又耳提面命地给他科普,究竟什么叫伤害别人的分享欲。 第二天她又专程去皂角树下转悠,在心里很想要捡到几个皂角。还没走两圈,树上突然落下一大把东西,掉在眼前,她惊叫着躲开。秦鉴澜大着胆子走近一看,竟是一堆干皂角,和胡家贮存的那些一模一样。一袭银纹玄衣跃下低矮的树梢,得意洋洋道:“现在是冬天,树叶都掉光了,哪来的皂角!那人骗你呢。但皂角还是砸你,因为你品德好。” 然后,由于贺子衿做了跳跃的动作,腹部隐约作痛半天,喜提胡大夫的一番严厉训斥,期间悄 19. 同生共死 [] 贺子衿见她什么也没说,放下碗筷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知道她心中天人交战,还没个准数。他不想秦鉴澜为难,就陪着胡夫人洗了碗,帮胡大夫挑了挑药草,顺带巩固了一下脑海中的疗伤知识,还逗了一会胡大夫的小儿子。手头的事情都做完了,实在无事可做,他这才慢悠悠地踱进了卧房。 一进门,见到秦鉴澜百无聊赖地反坐在木椅上,抱着椅背,眼神像是在数他的被单上绣了几朵花。贺子衿心中顿觉好笑,想她怎么这么会给自己找乐趣,一面抬起手背,很有礼貌地敲了敲木门,装作是刚发现她的样子:“鉴澜,你怎么在这?” “别装了。”她翻了个白眼,她翻白眼也好看。 贺子衿理了理衣襟,坐在床边,沉声道:“你想好了么?胡大夫所言并不属实,只要你想留在镇北关,也能生活得很好。” “我不知道,如果我去宿州,好像什么忙也帮不上。但我留在镇北关,又能做什么?”她低下头,翻着自己的纤纤十指,内心万分纠结,“难不成我日日就是洗衣、做饭,然后秋天去捡皂角?”她已经知道捡皂角的时间是秋天了。 “没人需要你帮什么忙,”贺子衿的桃花眼闪了闪,加快了语速,“你尽可以洗衣,也可以不洗。跟着胡大夫学药草,或者和胡夫人去做点宿州雪芽的小本生意。当然也可以什么也不做,坐在溪边或者山上看风景,夏天吃杨桃,冬天吃樱桃,等日子一天天过去,只要你想。没人需要你来帮忙,你可以就这么闲下来。” “以后呢?”她摊开手,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以后,你可以买个房子,然后……”他顿了顿,声音蓦地有些苦涩,“成亲、生子……” 秦鉴澜眼角抽动:“我没有启动资金。” 他怔了一下,答道:“我可以给你提供启动资金。”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贺子衿还没明白她要干什么,秦鉴澜就已经走到了他身前。 下一秒,轻轻一锤落在他肩头。 “我让你提建议,你就这么提?”她叉着腰娇嗔道,“侠女的人生,也是由你来规划的么?” “那你什么意思啊?”贺子衿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又要问我问题,又不想听我回答。” …… 那当然是因为,你的回答,不是我想要的啊。 秦鉴澜抄起双手,冷冷道:“自己反省下。” 贺子衿却没像以前那样,抱怨女人最麻烦之类的,而是收起脸上搞怪的表情,正色道:“我是认真的,只要你想留在镇北关,你可以过得很轻松。”因为我会帮你。 面前的年轻女人笑了笑,笑得他眼睛有些发直。秦鉴澜以前笑起来,虽然也很美,但也很乖,柔顺而娇弱的妇人模样,像一具皮影,徒有华丽的表壳,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灵魂空洞而无物;可现在站在贺子衿眼前的她,笑起来是很不一样的,是能让人甘愿为她赴死的,是摄心夺魄的,是……有感情的。 她说:“我也是认真的,我要去宿州。”我想和你,一起去宿州。 翌日清晨。 小黑在医馆的院落里休息了七天,再见到贺子衿时,精神抖索地用鼻子拱着他的衣角。贺子衿把装得满满当当的布兜系在马鞍上,转头看见秦鉴澜,站在门边和胡大夫一家人告别。她换了身平常的新衣裳,也没化妆,只有耳垂下晃荡着一点深碧的微光。但那张脸立在那里,看上去就是和人们不一样。 银纹玄衣的男人飞身上马,伸手揽了秦鉴澜一把。 马背上坐得笔挺的男人,满眼都是对前程的期盼,混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骄傲。阳光洒落,他在晕开的光泽里潇洒地挥了挥手:“承蒙照顾,日后再会!” 许久以后,秦鉴澜想起阳光下告别的这一幕,她身后是贺子衿温暖而坚实的胸膛,胡大夫拥着夫人笑得一脸慈祥,夫人的双手放在她家小儿子的肩头,八岁的男孩兴奋地跃起来,挥舞着双手,喊声因激动而含混不清:“大英雄!□□,大英雄!”心中仍会涌起一阵暖流。 最好的时光,坐在她自己的英雄身旁。 随即有人经过工位,哒哒哒的脚步声。她一恍神,被迫从回忆中抽身,对着散发出荧光的电脑屏幕,专注地重新敲起了键盘。 当然,这时候她还坐在马上,和贺子衿走向另一侧的城门。一周过去,她坐在马上的水平竟然有所进步,绝妙的平衡感让贺子衿在惊叹之余,还怀疑她这几天是不是专程坐在马背上练习过。 秦鉴澜看着两侧忙碌的市集和掠过脚下的鹅卵石路,一时有些感慨,随即又担忧道:“出城的地方会不会有关卡之类的?” “我前几日去看过了,还没有,”贺子衿摇了摇头,“但是在镇北关,城门并非把守最严格的地方。往前几里,还得越过守卫军的阵线。好在只要翻过边境,找到天狼骑,我们就算成功了。” “你说,李玄晏会不会在守卫军里啊?”她心直口快,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贺子衿脸一黑:“为了绕开守卫军,我决定多走半个时辰的路,从侧面绕过去。” “怎么?”她存心逗他,“你害怕李玄晏不成?” 贺子衿听她主动提起那个把她拐走的家伙,又不好驳斥她,加上他离宿州越近,心中莫名的情绪波动就越明显,不知是教书先生常说的近乡情怯还是……,总之脑海中的思绪越堆也多、越堆越乱,没什么心思和秦鉴澜贫嘴,就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两人骑在马上走出城门,果然如贺子衿所料,没受到什么盘问。贺子衿一出城门,就带动小黑全速奔跑起来,快马还要加鞭。但贺子衿没回应秦鉴澜,她也就没再说什么,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逐渐尴尬得诡异,像是重新回到了旅途启程那一天的样子。就这么持续了一会,秦鉴澜看着两边的风景,从城市独有的那种繁荣又变得荒芜起来,薄薄的一层积雪下,偶然探出三两丛干枯的灌木,星星点点地装饰着白色的雪原。 “贺子衿,真的没问题么?”眼前一暗,秦鉴澜抬起头,看着阴云逐渐聚积的天空,“总感觉今天天气不好诶。” 贺子衿本想说什么,抬头一看,立刻又收紧了手上的缰绳。 马蹄踏过薄薄的雪壳,所经之处溅起一片飞屑。荒原之上,天气变化是很快的,却没下雨或下雪,而是刮起了呼呼的长风。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种叫白毛风的东西啊?”秦鉴澜为了躲避刮到脸上的雪粒子,俯在马背上,逆着风大喊。 “小声点!”贺子衿视 20. 宿州客 [] 这时候的秦鉴澜,当然不知道李玄晏那点心思。 黑马一路狂奔,她身下颠簸,背后是贺子衿透着暖意的胸膛。 晚来风更迅疾,嘶吼着扯过雪原。秦鉴澜经此一役,生怕自己惹出什么事端,不太敢再开口喊话,只得把脸埋在马背上。长鬃戳着她柔软的脸颊,硬硬的不适感,却又掺杂着死里逃生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的男人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整个人放松下来。 黑马随之放缓了步伐,慢慢地踱在原野上,稍作歇息。 秦鉴澜猜测,他们刚刚越过了边界。这下算是正式进入北疆,也就是到宿州的区域了。 “好险好险!”她立刻向后靠去,挨着贺子衿说,“还好你反应快!” 贺子衿却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拧着眉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刚刚那么危险,你看到了,还想来宿州么?” “你这是什么话?”秦鉴澜不假思索地说,“要是我独自留在镇北关,再发生一回刚刚那些事,我一个人,就扛得过来么?” “不,”贺子衿的手用力按在马鞍上,“你原本可以不用出都城。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拉着你一起做逃犯。” “无论如何,”秦鉴澜想了想,歪着头说,“总比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好。况且事已至此,既然当了朝廷逃犯,就没有留在哪个地方的自由了。” 她回眸看贺子衿,旋即粲然一笑。 女孩眉眼干净,肩头落了几片白色雪花,万分圣洁,恍然如天神。 看得贺子矜微怔。 他一介凡夫俗子,多年离经叛道,有朝一日,竟然也能有幸,博得神女垂青。 秦鉴澜被他盯得心中发毛,抬手赏了身后人一个爆栗:“光看我干什么,看路!”却不知怎的,心中很有些暗喜。 “那你应承我,”贺子矜回过神来,重新牵紧缰绳,“在北疆不要随意行动。宿州和剡皇城不一样,断然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你在宿州还会怕谁?”秦鉴澜笑道,“你不正是这里的少主么?” “许多事情并非你设想得那般,”贺子矜沉声道,“宿州的都城,又是一个朝堂。” 两人正说着话,眼前的地平线上,蓦地浮出了一片灰色砖墙。 黑马走近一段距离,秦鉴澜起初只望见几丈高的气派城门,紧接着讶异地发现,城内竟远远地凸起了一片丘陵状的地势。残阳斜照,气派的建筑群居高临下,绵延的琉璃瓦反射着灿灿金光,睥睨都城。 “那便是宿州都城。”贺子矜望着夕阳下的巍峨宫宇,出神地喃喃道,“大君,我回来了。” 他驱马前去,秦鉴澜忽觉紧张,小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马鞍。 那是她从未接触的地方,小说里和现实中都没有。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 秦鉴澜原以为会像在镇北关那样,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城,然后再徐徐图之。不料接下来发生的事,立即搅乱了她对抵达宿州后,美好生活的幻想。 两人才走近城门,立即涌来一小队披甲执锐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围住了小黑。 为首的士兵面色不善,上前指着秦鉴澜。 这是个什么阵势?她不明所以。 对面开口,说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堆,语气凶狠。 这边秦鉴澜刚想说话,却被身后的贺子矜一戳,及时截过话头。 他面不改色,口中是同样流利的宿州话。 士兵的脸色,眼见着就变了,青一阵白一阵,走马灯般好看;马上有人跳下马,屈膝半跪在地,大气不敢出。还有人掉头、飞奔而去,马蹄留下一串翻滚的烟尘。 贺子矜没理会,兀自策马,悠悠地踱进了城门。 “喂……”秦鉴澜回头看了看依然跪在地上的那帮人,“你也不喊他们起来的?” “鉴澜你知道么?”贺子矜坐得高高的,忽然轻声说,“人对自己的认知清晰,想要安然无恙,在哪就要有哪的样。皇城和宿州都城,于我而言,并无本质的不同。” 似乎在踏入宿州都城的刹那,他重归故里的欣喜,瞬间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秦鉴澜看不清的忧思。 贺子矜想,她没经历过这些,断然不会懂。 秦鉴澜果然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下头,刚想继续说,街上迎面跑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啪地一下跪在马前。 贺子矜皱了皱眉,却没拉住马,任由小黑向前走去,眼看着就要踩在小童身上! “喂喂喂!”秦鉴澜吓得一拉缰绳,“你这是干什么!” 千钧一发之际,善解人意的小黑往旁边一蹭,躲开了地上的人形。 “你看他的样子,像是平常人么?”贺子矜牵着缰绳,却没表现出半分惊慌,玩味地笑说。 秦鉴澜定睛一看,小男孩稳稳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这才疑心顿起。 21. 阿尔斯楞 [] 黑马行至殿前,立即有仆从迎上来,引路的男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秦鉴澜的手撑住马鞍,刚想翻身下马,纤细腕子却被贺子衿轻轻按住。 她回头,只见玄衣边角一掀,绒靴踏在年轻仆从弓起的脊背上。贺子衿面不改色,踩着宫人落地,顺势伸手一揽,将不知所措的秦鉴澜接下马背。仆从脸色发白,只顺从地站起身,低声道:“恭迎七太子。”又是流利的剡都话。 贺子衿的桃花眸扫了他一眼,平静而藏着冷冽的余光,宛若刀锋般,截断了多余的话头。 衣角一振,男人脊梁笔挺,走向人影幢幢的殿门。 秦鉴澜却立在原地,一时没跟上去。 转向仆从的瞬间,贺子衿眉眼凌厉,与她记忆中的所有时刻,都有所不同。 剡都宫宴相遇时纨绔的笑意,从诲居内放荡的醉态,马背上不羁的年少豪情,镇北关惺惺相惜的温和情谊……再到如今,视位卑者如草芥,暴君般的残酷与果决。 一路风霜雪雨,究竟哪副面孔,才是真正的贺子衿? 以及……秦鉴澜模糊的记忆中,深夜惊醒的噩梦里,闪着一道刺目的白色刀光。 视野尽头,一个全速奔来的玄色身影,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似带无尽悲伤,还有……狂暴的怒意。 那种怒意,如同恶龙长啸,威撼千里。 怪的是,她几乎记不清了,师爷的匕首刺向自己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再醒来,已经坐在贺子衿的马背上,听他讲述假官死亡的消息。男人语气平淡,犹如提及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秦鉴澜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只听身前人喉结微动,唤道:“鉴澜。” 音色清朗,如雪落钟磬,徐徐轻风掠过山间排竹,溪水潺潺。 下一秒,却恢复先前的严肃:“跟上来。” 她心生不满,撞见贺子衿匿在阴影中的桃花眸,猛地回过神来。人生地不熟,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得快点跟上他才是! 还没来得及动作,大殿之内,数级金灿灿的长阶之上,蓦地回响起掌声。 啪啪三下,缓慢而厚重。 似是赞许,似是迎接,却又沾染了几分疏远,半点警惕意味。 四下立即安静下来,偌大的宫殿,人声初寂。 没有半点预兆,贺子衿直直跪倒在地。 眼前形势容不得秦鉴澜多看,有了上一次参加宫宴的经验,她想也没想,不假思索地跟着贺子衿,跪在他身侧。但秦鉴澜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剪秋瞳悄悄地四下乱瞟。 不料两旁的宫人,一看偏深的肤色和挺立的五官,就知道和她不是一个民族的,也不掩盖各自的好奇,纷纷打量着他们。 准确而言,人们在打量她,还勾着头,相互之间窃窃私语。 白皙的肌肤,远不及宿州女那般立体的眉眼,以及和宫廷宴席氛围格格不入的朴素衣衫。还有耳垂上晃动的一抹深碧色,美不胜收,一看就绝非便宜货。 秦鉴澜知道人们都盯着她相貌看,却远谈不上沾沾自喜。她来到这个动荡的时代,本意只是替真千金好好地存活下去,绝无卷入宿州和剡朝的两方争端之意。 还没来得及把脸埋进乌墨般的长发里,就听见贺子衿缓缓开口:“大君,请恕儿臣不孝。” “哦?”大殿之上,遥遥地传来一个苍老却浑厚,带着雄狮般精神的声音,说的也是剡都话,“□□,那你说说,自己有何不孝?” “儿臣远走敌都十三年,近来方归宿州,是为不孝之一,”贺子衿低着头,许是没料到自己的父亲会这么问,声音似乎有些细微的颤抖,但还是强忍着说了下去,“在剡十三年,未能给大君带回半点情报,是为不孝之二;平日贪玩享乐,不曾饱读军书,胸无点墨,是为不孝之三。” “具体表现呢?”老人似乎很有兴致,引着他继续说。 “离家太久,”贺子衿抬起头,“竟然让父亲以为我忘了宿州话,一路让讲剡话的人引我入宫,现在宴席之上又是如此。父亲心中,想必早就没有了我这个儿子!” 四下一阵低低的惊呼,宫人的窃窃私语,立刻响亮了起来。 龙椅下方,有人怒而拍案道:“胡话!□□,父亲这是关心你,你倒反过来指责父亲!” 秦鉴澜一惊,连忙抬起头。 拍桌的人亦是一口剡话,只是带了些异域口音,远比不上威严的草原大君,更别说这边的贺子衿了。男人身形高大,看起来比贺子衿还要年长几岁,一髻垂在脑后,身着黄褐混杂着深棕色的豹皮氅子,眼中涌动着莽撞的怒意。 旁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慢条斯理地拦下了几欲冲上前的男人。 羊油灯的光晕里,隐隐约约坐了个中年女子,眉目淡雅而疏离,却是面无表情。 她看向身旁,贺子衿沉默地垂着头,匿在阴影中的面容,似有一瞬扭曲。 大君高坐阶上,缓缓抬起起一只手,制止道:“□□,你说得不错。只有一点,如果我心中已经没有了你,又如何料事如神,一早叫人备下宴席,只待你步入城门,为你接风洗尘?” 贺子衿抬起眼,表情有些不可置信。 老人放声大笑:“降生之初,我为你起名‘勇士’,你却信不过自己的族人!赐座,开宴!” “父亲,”贺子衿却开口道,“儿臣还有一事以告。” 大君在阴影中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儿臣某天酒醉,误入剡朝柱国府邸,捡到一枚绣球,”贺子衿声音平稳,听仔细些,隐隐有一丝紧张,“就此误打误撞地成了婚,还望父亲知悉。” 殿内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秦鉴澜身上。 娇美的剡地女子,恭顺地低垂着眉眼。 实际上,在秦鉴澜的心中,早已响起了阵雨般密集的鼓点。她回避着旁人的目光,鼓起勇气,抬头向阶上羞怯地一笑。 “女人么!”老人满意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入席!” 他向前坐了坐,举起白色的酒杯。 秦鉴澜跪在冰冷的殿内,双膝生出痛感。她此时才勉强看清,草原大君的真容。 老人的脸上沟壑纵横,宿州人特有的深色 22. 交杯酒与鸿门宴 [] 秦鉴澜手一抖,满樽美酒一晃,差点浇到贺子衿脸上。 桃花眸眼角微动,贺子衿手腕翻动,紧紧扣住她的腕子。银樽举至唇前,男人抬手灌下一口,眼睛却直直地看着秦鉴澜,看得她心慌意乱,不由得垂下眸子。 “看着我!”贺子衿用力勾住她纤细的腕子,低声吼道。 秦鉴澜无奈,只得抬起头。 剪秋瞳对着桃花眸,男人蓦地勾起唇角,神色宠溺。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感到头顶的目光骤然收紧,接着一阵轻松,转向了殿内。 秦鉴澜回过味来,再看向贺子矜。 玄衣男子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松弛下来,正欲慢慢松开她的手。 她却示意了他一眼,银制酒樽缓缓抬至唇边,唇瓣贴在杯沿上,浅浅抿了一口。 一股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部,令她颇为不适地蹙眉,几乎要咳嗽出声。 “谢了,”贺子衿看着她,桃花眼中满是关切,“宿州的酒太烈,不好喝下去。” 言毕,男人再次抬腕,指尖轻轻抹过她唇角,拭去水痕。 动作自然而然,神情无限温柔。 平日再熟悉不过的眉眼,近在咫尺。 视线停滞几秒,看得她心中苦涩。 秦鉴澜心想,贺子衿,俗言道千人千面,但你一个人,就有千张面孔。现在面对我的这张,也是为了在大君手中活下去,而不得不装出来的好丈夫脸么? 纵然她再迟钝,也能看出,阿尔斯楞方才唤她的那声女人,淡漠而疏离,分明是没把她当回事。 狮子一般的男人,眼中满是天下权柄,自然不会对沉迷女色的雄性后代,流露出半分赞赏。 如此一来,只要贺子矜在大君的眼皮底下,对着秦鉴澜故作伉俪情深,必然会让父亲觉得,他一心耽溺于酒色。 就算他是剡人养大的质子,就算他不明不白地回到了宿州,就算他是剡朝皇帝派来游说的奸作,只要贺子矜一事无成,也就对宿州大君全无威胁。 再加上秦鉴澜明面上,拥有着剡朝名将千金的身份,大君留着她,可谓是大有用处。 如此一来,他们二人的小命,姑且算是暂时保住了。 只是这保命的方法,全都指向一条关键线索——贺子矜,这一路上,虚虚实实,你究竟有几分真心? 设想至此,她软声道:“多谢夫君关心。” 贺子矜听见她温温柔柔,好声唤他夫君,动作竟是滞在原地,面色微怔。 趁此时机,她探身上前,下颌落在他肩头,作亲密无间状。 朱唇微启,刹那声冷如霜雪:“贺子矜,我也多谢你。” 不待他有所举动,秦鉴澜抽身而退,坐回席上。女人高挑纤瘦,神态慵懒,却暗自咬着牙。 桌前的美姬见两人分开,立即迎上前,壶身倾斜,酒液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杯底。 液体幕墙持续几秒,恰到好处地阻隔了贺子矜投向她的视线。男人随即收回目光,象牙箸拨动着盘碟中的烧肉。 秦鉴澜也是倔强,不肯转头,漠然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刚刚还勾着她馋虫的佳肴,瞬间没了香气,味同嚼蜡。 却在此时,阶上传来金属相撞声! 秦鉴澜眼前,骤然闪过冷光,兵戈堪堪蹭过长桌,剑刃在空中拉出一道直线,轨迹直刺人群! 大殿正中,舞动的美姬尖叫一声,软软地扑倒在地。 猩红的鲜血喷涌出喉管,四下飞溅,沾染到身周舞姬轻薄如云的纱衣上,晕开一片可怖的赤色。 人群顿时死寂,秦鉴澜跟前倒酒的美姬放下杯壶,颤抖着跪下来,朝向龙椅。 秦鉴澜下意识要惊呼出声,立即反应过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看着眼前的一切,万分不可置信。 刹那风云翻涌,大君安然高坐,他身边有人出手,向着载歌载舞的人群,掷出一剑。 鼓点即停。 身姿妖娆的舞姬纷纷转过身,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 秦鉴澜颤着唇,连忙吞下一口宿州酒,晃了晃脑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灼烧的痛感一路下行,沉入胃部,连带着她整个人一激灵,怔怔地回过神来。 大殿正中的倒霉舞姬,早已断了气,躯体正逐渐僵硬。 然而四下无人言语,奏乐和跳舞的人员,训练有素般,跪倒在长长的玉阶面前,大气不敢出。 更别提什么惊慌失措,对着殿门夺路而逃,人群骚动之类的,统统没有出现。只有无尽的沉寂,还是沉寂。 气压低到了极点,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苍老的大君,端坐在黄金椅上,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紧要关头,坐在秦鉴澜和贺子衿正对面,大太子达蒙身侧的,那个自开宴起就一言不发的中年女子,悠然立起身。 女人神容华贵,满头金翠披挂,不自觉地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感。想必此人年轻时,亦是美艳绝伦。她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吐出一串冰冷的宿州话。 身旁的贺子衿,跟着女人说话的声音,逐字逐句,轻声为她翻译道:“舞姬太懒惰,跳得不合大君心意,依令当罚。来人,把她们带下去处理,别脏了大君的眼。” 毫无情感的言语,经由贺子衿之口发出,即便是熟悉的音色,也令秦鉴澜不寒而栗。 玉阶之上,尊贵的宿州大君一言不发,任由女人的声音,冷硬地砸向地面。 立刻有侍卫背着刀,涌入大殿,架着面如死灰的舞姬们,一个个退下了。 殿外爆发出凄厉的哭喊,随之是粗鲁的呵斥声。 鼓点立即再起,密集如雷雨。年轻女子们的求救声,湮没其中,再也听不见了。 殿内宫人如没事人那般,纷纷举起酒樽,相互调笑。 桌边的美姬再度举起酒壶,对着她的酒樽倾倒,纤细的手腕却颤得厉害,再也倒不出一条直线,倒不成一道酒的幕墙。手上一动,酒液倾洒而出,落在秦鉴澜的手背上。美姬低低惊呼一声,眼看就要跪下,生怕她发怒。 秦鉴澜顿时失笑,挥了挥手赶她走,美姬千恩万谢地退下。 “皇额吉,名为萨仁,”不等她开口问,贺子衿盯着前方优雅落座的女人,冷声解释道,“类似于你们的皇后,达蒙的母亲。出剑那个,是大君身边的侍卫,萨仁的亲弟弟,费什坦。” 方才的阿尔斯楞,气场太过凌厉,以至于秦鉴澜几乎没注意到,他旁边一直立着的那个高大男子。男子比达蒙略年长些,肤色黝黑,身上挂着不知是什么猛兽的皮毛制成的衣物,一脸凶恶。 “不是,他为什么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杀人?”秦鉴澜捂着嘴转向贺子衿,“那个舞姬,做错什么了么?” “宴席的节目是萨仁安排的,她自然最知道大君的喜好。如此一来,那个舞姬,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贺子衿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恐怕是萨仁为后来人铺路的,铺得大张旗鼓。” 没了那群舞姬,大殿正中的通道空荡荡的,鼓声却愈发密集。坐满两旁的宫人与官员,聊得也差不多了,此刻大都盯着殿门,等着萨仁的下一步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