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脏》 1. 001 [] 深夏时分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浇灭拢着大地数月的燥热,风中透着淡淡的凉意,带来一丝初秋的爽快。 老院的修缮工作赶在大雨到来之前结束,大门上挂了一块新牌匾,正式更名为惠民小区。 内部重新划分区域,用花园、健身区、停车场将居民楼两两分割开,孩子们有了偌大的空地玩耍,一到暑假,楼下的喧哗伴随着藏在枝叶中的刺耳蝉鸣,经久不息。 晌午时分,各家各户飘出阵阵饭香味,不少家长拉开窗户,拔高嗓音喊自个儿孩子的名字,字一落地,挨在一起的花花绿绿的雨伞立即呈鸟兽状散开,奔向不同的单元口。 还有几个贪玩的小朋友没及时上楼,撑开的伞面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阴影罩住穿着一次性塑料雨衣,孤零零坐在石凳上的男孩。 他脚边,有一只掉色的廉价航母模型,背脊裂开一条新鲜的缝隙。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一脸“你能奈我何”的嚣张样儿。 男孩死死咬住下唇,表情涌上一丝委屈,眼睑掀起来时,那点哀伤荡然无存,眸底氤氲着骇人的戾气,背脊微微弯曲,似是猛兽发怒的前兆。 围着他的那一圈人丝毫没意识到。 有人带头哄笑:“让你天天在这儿碍我们的眼,活该!” “小三的儿子跟他妈一样,什么都抢,连我们玩的地方也抢。” “呸!”他们学大人的口吻,嬉笑着啐:“不要脸!” 梁韵三两步从楼梯下来,“啪”得撑开伞。 身后的门开着,传来奶奶的叮嘱:“买海天的酱油,别的牌子不要。” 她瓮声瓮气地应好,伞面上扬的下一秒,视野中闯入这一幕。 被欺负的男孩是住在她对门的邻居,和父母搬来半年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没去上幼儿园,一直闷在家里,之前没人见过他。 上上周,梁韵被伙伴叫出门玩,冷不防撞见他也出来,才发现对面这一户人家有两个儿子。 男孩父母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惠民超市”,铺面占据优越的地理位置,生意红火,最近又开始卖早餐,更忙了。 他妈妈明显更偏爱弟弟,用结实的绳子把孩子绑在背上,寸步不离的背着。 而他,大部分时间孑然一人在超市柜台前待着,攥着铅笔,全神贯注的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些晦涩难懂的符号。 没人听过他讲话,有来购物的长辈主动搭茬,他也耷拉着脑袋不回答。 大概是因为他的模样精致,像一只瓷娃娃,让人瞧着心生怜惜,并没人叱责他不讲礼貌,反而很疼爱地摸摸他的脑袋,再附上一声意味不明地叹息。 他不喜欢被人触碰,每到这时候都会躲得远远的,拿着一只破旧的航母模型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独自玩,渐渐地,他这不合群的样子引起其他小朋友的注意,专门取了个绰号嘲笑他:闷葫芦。 梁韵从没这么称呼过他。 她觉得,他和院子里其他活力四射的小孩子不一样。 从头到脚,哪哪儿都不一样。 听大人们私下议论,说男孩有病,心里的病,药石无医。 小孩儿们见识少,不清楚这个病传不传染,但这足够成为他被院子里这一批“原住民”排挤的理由。 堵在男孩身前,把他模型摔坏,还叉着腰笑得猖狂的皮猴子叫骆航。 是臭名远扬的小魔王,也是她的幼儿园同班同学。 一个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色。 幼升小这两个月的假期没有作业,但小朋友们都被家长送去了补习班。 距离小学开学还有一周,补习班结课,骆妈妈工作又忙,没时间管教他,骆航跟撒欢的野马一样,拉拢了一帮小弟,整天在院里为非作歹。 前不久,因为在补习班里的一点点争执,骆航把隔壁单元的胖墩打哭了,回家吃了骆妈妈一顿鸡毛掸子,屁股蛋上揍得红一道紫一道,没老实几天,他又换了个对象欺负。 梁韵懒得掺和男孩子的事情,举着伞,一脚踩进水坑。 溅起的水花发出不小的响动,最外围的男孩以为大人来了,吓一大跳,一回头撞上一双充斥寒凉的黑眸,心里一咯噔,背脊发冷,比偷玩游戏机被当场抓住还惊悚。 他赶紧拽了拽骆航,同时,冲梁韵扬起一抹讪讪的笑意:“嗨。” 骆航是老院的孩子王,那么,梁韵就是拴在孩子王头上的紧箍咒。 她脾气非常傲,整天冷着一张脸,尖下巴微扬,长睫低垂,眸光冷清,对谁都爱搭不理的。 从面相就能看出来是个硬茬,谁惹她不爽,她就怼谁,言辞之缜密,逻辑之严谨,态度之嚣张,完全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气度,轻轻松松把人骂的毫无招架之力。 在幼儿园里,连老师都管不了的骆航,被她的冷嘲热讽气哭好几次。 骆航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梁韵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当天放学直接杀到他家里,当面质问。 小小的人儿,冷眉冷眼,气势充足。 骆妈妈傻了,随之一声河东狮吼,把骆航揪出来胖揍。 梁韵瞧着这个“凶残”场面,表情十分淡定。 等骆妈妈揍完,她注视着眼眶通红,强忍悲伤的骆航,轻蔑一笑。 紧接着,寥寥几句话,掀了他的老底。 这无疑是在干柴上又添了一把火。 骆航看着火冒三丈的妈妈,吓得浑身发抖,没绷住,“哇”得一下哭了。 从此,骆航被她治的服服帖帖,连带他身边的一众小弟也很畏惧梁韵。 梁韵一露面,等同于女阎王现身。 刚才还口出狂言的人个个儿噤若寒蝉,你推我,我挤你,把骆航拥到最前面去了。 骆航下意识把梁韵划为“自己人”的阵营,也不认为排除异己的行为有什么错,丝毫没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当回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嘻嘻哈哈地问:“下午来我家玩吗?” “不去。” 梁韵拒绝的干脆,带着一丝不耐烦。 她攥着伞柄,把玩手腕上挂着的橘黄色口哨,根本没有正眼瞧他。 骆航遗憾的拖长音“啊”一声,不死心:“我家有很多零食,还可以吹着空调看动画片。” “那也不去。” 梁韵放下口哨,眼睑掀起,清透的眸子缓缓移动,目光经过他,没有停留,往一边偏转。 雨比刚才下的更大了,石凳被冲刷的锃亮。 男孩瘦弱的身躯裹在塑料雨衣里,风吹得帽子簌簌作响,根本遮不住什么,雨水顺着帽檐滑落,打湿他额前的碎发,微红的鼻尖和唇瓣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长睫仿佛振翅的蝴蝶,因为露珠太重飞不起来。 他始终低着头,搭在腿上的双手紧攥成拳,盯着地上快要被雨水冲垮的模型,背脊弯曲,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和别的人隔开了,将他孑然滞留在悲伤中,身形瑟瑟。 梁韵往上抬了抬伞沿,瞧得更清楚了。 很难找到合适的言辞形容男孩的长相,肌肤白的胜雪,墨眉红唇,眼型狭长,眸子被雨水泡过一般晶亮,一下就能望到底。 和这一圈野蛮生长的同龄人完全不同,他的气质内敛、清隽,又带着病恹,比掉在水里的月亮还脆弱,让人情不自禁的想把他捞起,又怕不留心会碰碎。 梁韵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只想赶紧买了酱油回去吃饭,可一见到他,双腿莫名其妙被钉在原地,迈不开半步。 她抿抿嘴,准备说点什么阻止这场闹剧。 这个时候,男孩小心翼翼地弯腰,伸出手,指尖将要触碰到模型的刹那,骆航眼尖地瞥见,粗着嗓子吼:“哎,谁让你动的?!” 头顶有一片阴影笼罩下压,男孩以为是骆航,吓得指尖一哆嗦,惊恐地抖了抖眼皮,视野中忽然闯入一抹鹅黄色,侧面印着卡通人物的女士水靴踩在坑里,溅起的水花浸湿了他的裤脚,一只属于小姑娘的白皙的手捡起模型,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怀中。 又冷又细的嗓音在头顶响起:“骆航。” 被叫到名字的人抄着口袋,伞柄靠着肩膀,吊儿郎当的站着,生怕在他一帮小弟面前表现的太畏惧梁韵会掉面儿,装得极不情愿地应声:“昂?” 梁韵风轻云淡:“骆阿姨说了,在她下班之前,你必须完成十页练字,五页拼音习题和一单元的数学题,否则就赏你一顿鸡毛掸子。你在院子里疯跑一上午,应该一个字没写吧?” 骆航一噎,拽不起来了:“……” 梁韵站得笔直,不疾不徐:“我不会帮你。” 停了停,近乎残酷的补充:“也不会让许奚珊帮。” 许奚珊家住在骆航楼上,小姑娘因为长得漂亮,被称为“小仙女”。 她爸妈和骆阿姨是单位同事,两人出生相隔一小时,一起长大,关系比亲兄妹还亲。 当初梁韵和骆航在幼儿园闹得不可开交,多亏许奚珊从中转圜,梁韵才愿意和低头认错的骆航化干戈为玉帛。 三个小朋友也因此逐渐熟悉起来。 许奚珊性格温柔恬静,可比梁韵好说话,经常帮骆航代写数学作业,成功蒙混骆妈妈。 唯一让骆航不爽的是,许奚珊太听梁韵的了,偶尔还帮着她“欺负”自己。 骆航一个人面对两个女生,寡不敌众,心里已经没气势了,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嘴一瘪,讽刺拉满:“好男不跟女斗。” 梁韵不屑,迅速回击:“好人不与狗争。” 骆航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哆哆嗦嗦地“你”了半天,没憋出下句话,干脆把火转移到一直没开口的男孩身上,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撒腿往家跑,抓紧时间去补作业。 撇下的人不成气候,也散了。 梁韵望着骆航离开的方向,下巴尖微仰,骄傲的样子像只斗胜的孔雀,尾巴高高翘起。 她心满意足,准备去买酱油,一转头,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弧度狭长、眸光晶透的眼。 男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观察她多久了,表情懵懂单纯,和她四目相对时,掌心局促的在裤腿上摩挲几下,嘴角试探着扬起一抹僵硬的弧度,颊侧挤出浅浅的凹陷,只有一个酒窝,腼腆的可爱。 梁韵眼皮一跳,心里倏地淌过一股电流,触感酥酥麻麻。 这滋味陌生又怪异,极不舒服。 梁韵记起大人说他有病的话,立马嫌弃地皱紧眉头,倒退两步,跟躲避洪水猛兽似的,匆匆忙忙从小道走了。 - 雨滴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地势比较低的地方积满水。 水靴踩过去,啪叽作响,宛如一首大自然的吟唱。 梁韵没把发生在花园里的事情放心里,踩水坑踩得开心了,哼着儿歌往小区外面走去。 出了大门,一拐弯,第一家店铺就是惠民超市。 抖掉伞面上的水渍,收起来挂在门把手上。 梁韵踩着铺了一地的纸板进去,仰起头,勉强可以看见坐在柜台后面算账的女人,她身上系着几根粗布绳子,牢牢捆住背上的小娃娃。 这就是刚才那个男孩的妈妈。 虽然素面朝天,穿着朴素,眼角挂着细纹,可仔细一瞧,不难发现她眼角眉梢的风情。 年轻的时候,必然是个大美人。 漂亮归漂亮,却没有遗传到大儿子身上。 母子俩,一个美到可以在花丛中争奇斗艳,另一个冷到仿佛是立于雪山之巅的白莲。 至于男孩的爸爸,这家店的老板,梁韵来买零食的时候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那是一个温和大方的叔叔,很会讲笑话逗小朋友,还经常请他们吃零食。 男孩长得漂亮,却不像妈妈,性格胆怯,又不像爸爸。 他和这个家庭,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似是凭空出现的外来者,更像是一张完整拼图上乍然多出来的一块碎片。 梁韵掏出皱巴巴的零钱,踮起脚放在柜台上,轻声叫人:“程阿姨,买一瓶海天酱油。” 程莉低头,再低头,终于顺着声源瞧见她,嘴角挤出一丝弧度,把布满折痕 2. 002 [] 暴雨倾盆,哗哗冲刷着台阶上青灰色,板砖光滑锃亮,像一块光滑的砧板。 男孩孤零零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破旧塑料雨衣在狂风中快要坚持不住。 那双乌黑的眼睛不转地盯着她,耳边全是噪音,他听不清别的,只能从她的表情中判断出敌意。 梁韵站在高处,睥睨他,一双眼里迸射出凌冽寒光。 小小的年纪,气势迫人。 沉默对峙几秒,她的反感显而易见:“走开。” “别跟着我。” “烦不烦人。” 男孩一怔愣,眸里的光闪烁,无措地攥紧模型。 大概是不明白,刚才好心帮他出头的人,怎么买东西回来,就变了个样子。 于是斗着胆子又望她一眼,试图找个答案。 女孩穿了一件肥大、褪色的短袖,短裤被遮住,只露出一节边沿,白皙笔直的腿踩在台阶上,鹅黄色的水靴,侧面有卡通印画,漆面掉了一块一块。 和院子里其他整天穿着漂亮裙子,扎着精致发型的小女孩不一样,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件累赘的装饰,略长的头发被挽起来,应该是大人的手法不精,挽的样子不好看,也不结实,后脑勺垂下几缕深棕色的碎发。 丸子头凌乱松垮,十分随性。 男孩眨巴眨巴眼,鼓起勇气,试探着向她露出一抹善良的笑。 女孩杏眼墨眉,鼻头小巧,双颊蕴粉,下巴尖尖。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表情冷冰冰,甚至有些尖酸刻薄,整个人在察觉危险时炸开刺,仿佛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小兽。 接收到他眼神的那一刻,梁韵不愉的情绪更加浓郁,梗着脖子,狠狠瞪回去。 男孩一骇,缩起脖子,连连后退,没戴帽子就站到雨里去了。 黑发淋湿,耷拉下来,遮住他的眉眼,失落显而易见。 梁韵没再搭理他,掏出钥匙。 门锁转开的同时,院子里传来一道粗沉地怒吼:“周知忆,下雨天你不回家,站在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 - 这场雨来势汹汹,一直到梁韵午睡醒来还没停。 天阴沉的像是随时能砸下来,奶奶难得没丢下她去大伯家照看小孙子,估计是待得无聊,她一通电话把老姐妹们叫来打牌。 几个上了年纪有些耳背的老太太坐在一起,聊天分贝过高,弄得整个家里乱糟糟的。 梁韵不得不放下铅笔,端着水壶挨个倒水,乖乖巧巧地叫人。 有个头戴发箍的老人吐掉嘴里的瓜子皮,一开口,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老话说,谁养大的就像谁。韵韵模样多水灵,和你年轻一个样儿,长大了肯定是个美人。” 奶奶被夸得红光满面,和她说话时,态度温柔不少:“回屋学习吧。” 梁韵一刻也不敢耽误的走了,生怕晚一秒又被叫住干这干那。 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门板仍然往耳朵里钻,梁韵没办法专注做题,找了一本注音童话书,趴在床上翻看。 纸牌甩在桌上啪啪地响,老人的说话声不绝於耳,偶尔还会传来突兀的大笑。 不管是什么动静,总会吓梁韵一激灵,于是书也看不下去了,她干脆搬着椅子坐在窗边,眺望被雨水冲刷的空荡院子。 梁韵双手交叠垫着下巴,望着空无一人的石凳发呆,脑海里莫名其妙的浮现出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样子宛如一把尖刺,扎得她心脏不太舒服。 这种感觉跟电流淌过的酥麻还不太一样…… 总之,非常陌生怪异。 梁韵揉了揉心口,没当回事。 外面的雨下的没那么大了,她跳下椅子,打算跟奶奶讲一声,去后面楼上找许奚珊玩。 走到门边,梁韵听见他们正在议论对面的那户人家,众人的嗓门不约而同压得很低,隐约飘来的字眼勾的她好奇心大发。 梁韵拧下门把手,透过缝隙,偷偷向客厅张望。 有个下巴长了一颗黑痦子的老太太,为了帮儿子和儿媳照顾孩子,上周被接来老院,没几天的功夫,就在牌桌上和邻里混熟了。 莱菏这地方很小,住在一个上了年头的院子里,免不了到处都是旧相识。 好巧不巧,老太太和住在对面的男主人出自同一个村子,早把他家里的事儿打听的一清二楚。这会,她抿了一口茶水,砸吧砸吧嘴,在周围八卦的眼神中开了口。 七零八零年代,生活条件远不及现在,读书对许多人而言,实在算得上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尤其在子女众多的农村,能坚持供养孩子读完高中甚至大学的家庭少之又少,通常读完小学或者初中,孩子们就要找地方打工赚钱,帮着减轻家庭负担。 姓周的男人,本名周明达,家里有姐妹四个,只有他一个男孩。 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不惜卖牛卖羊,到处借钱给他凑齐学费,让他去县里读高中。 人人都夸周家养出来一个才子,说不准,这还会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没想到,一个学期没上完,周明达就辍学回家了,还领回来一个女朋友。 女孩叫江雅,是县上一家食品加工厂厂长的女儿。 两人是同校的校友,认识没几天,周明达就展开了猛烈的攻势,江雅扛不住他的死缠烂打,答应和他交往。 周明达之前在村里的学校考试,每一回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可到了县城,也许是花花世界迷了眼,也许是竞争对手们的实力太强,他在班级里的排名一落千丈,渐渐地无心学习,撺掇江雅引荐他和她做厂长的父亲见面。 周明达辍学之后,借着这一层关系,在厂子里混了个包装间副主任的职位。 没多久,江雅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周明达以一己之力扛起食品加工厂的重任,赚足了人心。 必须承认,他学习虽不怎么样,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脑子活络,能言善辩,在酒桌上凭着三言两语把投资人哄得晕头转向,顺利谈成合作。 生意筹备初期,江雅怀了孕,周明达顾及她的身体,不让她跟着他到处奔波,但他自个儿在外总有乏力的时候,于是高薪招了个助理开车、挡酒。 江雅从不干涉他的工作,直到同村一个在市里打工的小伙子偶然撞见周明达和女人从酒店出来,这事儿传到她耳朵里,她才知道周明达招的是个女助理,两人还有了感情。 悲愤交加之下,江雅跑到厂里找他闹过几回,却连他的面儿都没见上。 周明达仗着江雅双亲不在,没有靠山,一点不害怕事情败露,干脆撕破脸,痛痛快快搬去市里和程莉住。 江雅被气得早产,命悬一线的时候,总算见到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那一段时间,周明达哪儿也没去,在病房里老老实实地守着她。 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改好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外面的花再香,闻着也不踏实。 结果,江雅一出院,他立马送来协议书,说要离婚,语气坚定,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江雅哭着闹着不肯签,非叫他把自家的厂子还回来。 周明达当然不愿意,两人掰扯了很久很久,这婚终究没离成。 周明达的家人良心上过不去,把江雅母子接来照顾,劝他回头是岸。 他根本听不进去,把亲生父母和几个姐妹的联系方式统统拉黑了。 没多久,大着肚子的程莉闯入门,半诱哄半威胁的让江雅签离婚协议。 邻居怕两个女人万一吵起来收不了场,赶紧给周家的大姐递了个消息。 周大姐急匆匆往回赶,还是晚了一步。 江雅留下签了字的离婚协议,带着孩子走了。 具体去了哪儿,谁也不清楚。 今年年初,临市某出租房里发现了一具自缢的女尸,死了快一周。 因为所在小区是集体供暖,室内温度高,一开门臭气熏天。房里一片狼藉,低处的抽屉全部开着,里面的东西被扒拉了一地,贵重物品一样没少,唯一不见的只有食物。 窗户从内封死了,孩子太矮,打不开窗棱上的旋钮,呼救失败,在散发着恶臭的室内憋了这几天,最终晕厥在沙发上。 如果不是房东等不及上门收租,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外打工,不敢想吃了多少苦。听说是她过不去男人出轨这个坎,抑郁了,才那什么的……可怜小孩,被救出来之后,一个劲儿喊饿,给他什么都往嘴里塞,肚子撑得老大,还是喊饿,喊渴……过去小半年也没缓过劲来,整天呆呆愣愣的,跟小傻子似的,心里留下的阴影不知道将来能好不。” 在场的其他老人都是有孙辈的,一听这话,脸立马皱起来了,纹路愈深,面色不忍,“唉哟”个不停:“作孽啊,真是作孽。” “小江带着孩子走得那一年,姓周的就破产了,厂子赔进去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俩人第一胎也没保住,现在这个小的是早产儿,身体弱,根本离不开人照顾,将来也不指定能不能健康平安……” 讲八卦的老太太啐了一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的眼睛雪亮呢。” 这一段冗长的对话,牵扯的人太多,关系弯弯绕绕,梁韵的小脑袋瓜不跟拍,只品出来一层最直白的意思——那个男孩没妈妈了。 老师在课上讲过死亡,这个词意味着,永远的分离。 而分离,是继死亡之后,人 3. 003 [] 叶影婆娑,树梢蝉鸣喧嚣,风中充斥着躁意,几片偌大的乌云徐徐飘过,带走笼罩着大地的阴霾,坑洼里的积水在炙热日光的照射下逐渐蒸发。 院子里有小孩在玩陀螺,偶尔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音量并不高。 在树荫下支桌子打牌的老人探头一瞧,发现最闹腾的骆航不在那堆半大的人儿里,顿时醒悟,嘀咕了句:怪不得呢。 这会,在吹着空调冷风的客厅内,骆航和梁韵隔着一张茶几面对面盘腿坐着。 骆航环着胳膊,腮帮子鼓鼓,余怒未消。他气梁韵竟然不站在他这边,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指责他没救了。 他身体倍棒,哪儿没救了? 要死的是那个病秧子才对。 许奚珊端着水果盘过来,瞧见骆航一脸苦大仇深地觑着梁韵,梁韵理也不理他,专注地摆弄一桌子的零件,试图把碎了的模型用502胶黏起来。 许奚珊放下盘子,一边放了一只叉子,挤出一抹笑,打圆场:“尝尝西瓜,这是保姆阿姨老家的特产,可甜了。” 骆航冷哼一声,特幼稚地转过脸。 梁韵满手胶水味,没法儿拿叉子。 许奚珊挨着她坐下,喂她吃了一块。 冰凉甘甜的味道在舌尖迸射,化解心头萦绕许久的烦躁,梁韵囫囵吞下去,眼皮一掀,没什么情绪:“骆航。” 骆航心头一震,喜悦如汩汩溪水流淌,却死要面子的故意晾她两秒钟,装作极不情愿地应答:“昂。” 梁韵:“你摔坏的东西,你来弄。” “???”骆航倏地回头,怀疑是耳朵出问题,听错了,从上到下扫视她一遍又一遍,确认她不是为了和好或者听他解释才主动搭话的,涌上来的开心立刻被一盆冷水浇灭。 他瘪嘴,委屈巴巴又极不甘心:“我不。” 许奚珊早就把头低下去了,嘴里的西瓜没吃完,一侧的腮帮子鼓着。她迟迟没嚼,生怕发出一点响动会把战火引到自个儿身上来,沉默的态度同样摆明了不会帮他。 梁韵没废话,直接把另一管502胶推过去,冷冰冰地注视着他,压迫感十足。 骆航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感觉自己遭遇了天大的冤枉,眼眶泛红,泪珠不停打转,一开口,声线发抖:“是他先冲出来的,我没做错……” 他写完作业,兴致冲冲的来找梁韵和好,结果半道杀出个程咬金,他也很莫名其妙啊。 许奚珊一瞧他要哭,心里一慌,拽了拽梁韵的胳膊,弱弱地说:“我看见了,当时他俩是在争执,不是骆航单方面欺负人。” 一听到有人帮自己解释,骆航的委屈顷刻间爆发,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掉,咬着下唇憋住哽噎,硬气的对上梁韵的目光,犟的不行。 梁韵静静地睨他一会,信了他没主动惹事的说辞,低头继续摆弄那一堆七零八落的部件,语气硬梆梆:“你骂他是小三的儿子。” 许奚珊投来疑惑的目光:“?” 骆航心虚地闪躲:“他本来就是,我又没说错。” 梁韵掀起眼帘,瞳仁漆黑发亮,平淡地道:“程阿姨不是他妈妈,他妈妈去世了。” 骆航眼睛瞪大,震惊极了,保持张大嘴巴的姿势几秒钟,才回过神,在她的注视下,底气不足地哼哼:“我不知道。” 他只是听大人们私下议论程阿姨是小三,根本没想过原来男孩不是程阿姨的儿子。 “不管你知不知道,这都不是你随便欺负人的理由。” 梁韵的嗓音带着独属于这个年纪小孩的软糯,语速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院子这么大,每个角落都刻你名儿了?你凭什么不允许人家在那儿玩?” “是你先挑衅他,不怪他反抗。” 她言之凿凿,暗叱他恃强凌弱。 许奚珊刚才还愿意帮骆航讲好话,这会显然被梁韵说服,立场坚定,愤慨地指责他:“很过分。” 骆航脸涨得通红,嘴巴张开又阖上,反复几次,无从反驳,彻底哑巴了。 他耷拉着脑袋,眼眶和鼻尖红红,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揪着桌布边沿低垂的流苏,吭吭哧哧地说不出一句对不起。 梁韵没再看他,去卫生间洗干净手,坐在玄关处的板凳上换鞋。 许奚珊以为她生气了要回家,赶紧过去讲软话挽留。 梁韵:“去一趟超市,待会回来。” 许奚珊指着架子上的各色包装袋,纳闷:“我家有一大堆零食呢。” “糖吃完了。” 梁韵双手捏着靴筒的边沿,蹬上水靴,出了门。 许奚珊回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低头坐在桌前的犟种,快步走过去,推了他一把:“哎。” 骆航不情不愿:“干嘛。” 许奚珊温和地问:“你拼不拼?” 又接了一句:“我帮你。” 骆航扫一眼快要完工的模型,内心挣扎:“我比她大两个月,凭什么听她的。” “凭你做错事了,没理呗。”许奚珊轻飘飘甩过来一记温柔刀,噎的骆航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脸变得红一阵青一阵。 隔了会,他扭扭捏捏地哼唧:“梁韵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许奚珊思考一会,笃定:“她愿意。” 骆航不信:“那她怎么对你不摆臭脸?” 许奚珊心说,我也没你这么调皮捣蛋啊。 骆航胳膊交叠,伏在桌边,眼眶周围的红还在,脸上的泪痕干涸,蜿蜒出一道一道浅白的痕迹,瞧上去十分狼狈。 许奚珊抽了张纸给他,本着不伤害他幼小心灵的善念,随便扯了个理由:“我是女生,你是男生,当然不一样了。” 骆航胡乱抹了一把:“可是,我觉得,她更喜欢那个、那个谁……”嘴唇蠕动几下,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称呼,他干脆绕过去,嘟囔:“反正,梁韵就只对我不好。” “……” 这发言简直太狼心狗肺了。 许奚珊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掰着手指头细数:“你把人家的模型摔坏了,被骆阿姨知道肯定又得挨揍,韵韵买了胶水修模型,帮你收拾麻烦。惦记着你没吃上糖,她现在下楼去买……如果这些不算好,那怎么对你才算好?” 说着说着,许奚珊也冒出一股火,愤慨地吐槽:“可真难伺候。” 骆航心尖一动,眼里冒上星星点点的光:“她去买糖了?” 他以为,她是生气回家了。 “当然,我从来不撒谎。” 许奚珊把502胶涂在缝隙处,边弄边说:“但你这次做的太过分了。幼儿园老师讲过,拿别人痛处取笑的人是最可恶的。如果你不好好反省,我和韵韵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类似“绝交”的话让骆航背脊一僵,瞳光瑟瑟,有些惊恐地望着她,而后低低地垂下去,不敢吱声了。 他一出生,爸妈就离婚了,他的抚养权在骆妈妈这儿,前几年,他一到寒暑假就会跟爸爸去临市住一阵子。虽然两头跑比较辛苦,但并不妨碍他成为泡在蜜罐里的孩子。 所以,在骆航的认知里,离婚的含义始终是模糊的。 直到骆爸爸有了新的家庭,不再那么频繁的关照他,每月转一笔高额抚养费或打几分钟电话敷衍了事,他才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和爸爸再也不可能是一家人了。 骆航讨厌他爸的现任妻子,觉得她是第三者,连她生的孩子也特别惹人厌。 如果没有他们的存在,爸爸就一直是他一个人的爸爸。 这股怒火无处发泄,越烧越旺,憋得他难受,一听大人说那男孩是小三的儿子,骆航立刻生出反感的情绪。 一开始他只想让他走远一点去玩,不要在自个儿面前碍眼,没料到男孩瞧着白净瘦弱,像个受气包,其实是一只倔驴,一言不发地盯着人,眼神冷飕飕的,特别瘆得慌。 骆航有一瞬间的畏惧,随之在“小弟们”的鼓舞下支棱起来了,非和男孩硬碰硬,争个高低。 他还来得及做点什么,男孩突然丢掉模型,跟受到天大的惊吓似地蜷缩起来,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骆航压根没反应过来,就被梁韵抓了个正着。 下午,骆航写完作业,主动来找梁韵认错,一踏入小道,男孩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蹿出来,大力推了他一把,背脊微拱,蓄势待发,像一只凶恶的小兽。 骆航头脑一懵,撸起袖子上去干,这才衍生出后面一系列的事情。 现在一琢磨,他十分确认以及肯定那男孩就是在装模作样,当着梁韵的面假扮受害者,让他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所以,骆航不服:“我俩都有不对的地方,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道歉?这不公平。” “唔,因为,韵韵管不着他呀。” 许奚珊小脑瓜转的飞快,组织一下语言,同他讲理:“你和幼儿园的小朋友打架,两个人都有错,骆阿姨只说你,不说另一个人,为什么?” 骆航傻傻摇头。 “你是骆阿姨的儿子,另一个小朋友有自己的爸爸妈妈,轮不着骆阿姨管教,”许奚珊指了指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的方向,“我们是韵韵的朋友,但他不是。” 骆航犯了错,作为朋友,应该指出来;骆航的烂摊子,作为朋友,也应该一起收拾。 但那个男孩和他们不熟,他受了委屈,或者有什么困难,也轮不着他们操心。 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这不一目了然么。 这番话对疗愈心情有奇效,骆航挂着两条清鼻涕,嘴角刚一上扬,就听她的话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但是——” 许奚珊把另一管胶水塞进他手里,嗓音甜甜,笑得可明媚了,却让人不明觉厉:“你再不认错,韵韵真的会生气。” 骆航腮帮子鼓鼓,嘴硬:“生气就生气呗,我才不怕她。” 他说着话,眼神一个劲儿乱瞥,心虚的要命。 今天的事情确实是他做的不对。 老话说,你不惹事,事也不会无缘无故来惹你。 道理他门清儿,但他好面儿,拉不下脸认错。 许奚珊叹一句服了你了,好心给他搭了一层台阶:“你修不修模型?” “……” 骆航瘪嘴,还在犹豫。 许奚珊没再理睬他,继续研究桌面上的一堆零件。 过了几秒,骆航凑过来,肩膀挤着她,瓮声瓮气:“这个,怎么搞啊?” - 烈日灼灼,藏在树杈间的蝉不停嘶吼。 地上的潮湿气蒸发的一干二净。 放眼望去,院中没有一点下过暴雨的痕迹。 树荫下仍旧热闹着。 牌甩到桌面上,“啪”得响,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赢牌的人喜上眉梢,乐滋滋的和其他人复盘。 梁韵晒得睁不开眼睛,抬手遮挡日光,余光不经意的往那边一瞄,发现赢家竟然是周叔叔,那个男孩的爸爸。 里三圈外三圈围着那些的人肯定在背后议论过他家的事情,可他们都心照不宣的装作无事发生,坐在同一张桌前打牌,有说有笑,一派和气。 她想,大人们真是虚伪又奇怪,脸皮撕破了也能粘回去。 超市内开着空调,一开门,清凉的风迎面而来。 这回坐在柜台前的不是背着孩子的程阿姨,而是一张白净秀气的稚嫩面孔。 和梁韵对视的一刹那,男孩攥着铅笔的手指一紧,贝齿咬着玫色的下唇,羽扇一般的睫毛掀起,眼珠水润晶亮,像在水里泡过的葡萄,炯炯有神。 意料之外的偶遇让男孩很开心,梁韵反倒心无波澜,视线平滑地掠过他,径直走向零食架,拿了一盒杂牌水果味硬糖。 这一款糖最近卖的很好,深受孩子们的喜欢。 铁盒盖子上涂着花纹,糖果用琉璃纸包裹,可以在灯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每只铁盒中都有一张迪士尼公主的卡片,抽到哪个公主全靠运气。 梁韵犹豫了下,又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一瓶娃哈哈。 两样东西,一共五元。 梁韵给的钱正好,不需要找零。 男孩拉抽屉的动作一顿,飞速瞄她一眼,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试探,想和她搭话,又怕被骂。 梁韵踮着脚,收起那盒糖,余光瞥见桌面上摊开的图画本,上面没有画,密密麻麻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和数字。 她不懂,难免好奇,目光滞留一两秒。 男孩不想让她看见这个,匆忙捂住本子,手背上有一道狭长的红痕,落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吸睛。应该是和骆航争执的时候,被他挠了。 梁韵舔舔唇,用牙咬开铁盒外面的热缩膜,打开盖子,挑了一颗苹果味的糖放在娃 4. 004 [] 这个提议,非常突兀。 突兀到,令人心生反感。 梁韵皱皱眉,终于确认下雨那天,他跟着她,就是另有目的。 她抱着书,用一种类似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他。 男孩嘴角的弧度一滞,呼吸逐渐放缓,弱弱解释:“我没有生病,不传染人。” 他声音轻轻,讨好的意思十足,双手在身前交叉,紧张的不停搓动,把姿态放的很低很低,跟丛林里伸出触角谨慎试探周围环境危险与否的小生物没差别。 梁韵见到他卑微的样子,心里莫名不舒服,没好气地说:“谁在意你有没有病了。” 她转身回来,书脊和石桌子磕碰,发出闷响。 杏眼一眯,傲的不可一世:“别打扰我看书。” 男孩老实巴交:“……好。” 他猜不透她这是赶人走,还是同意人留下,怀着一颗不安的心,厚脸皮赖在亭子里站了几分钟。 梁韵没管他,专心致志地看书。 过了会,他大着胆子坐下,屁股刚挨到椅子,对面的人立马抬起头,不善地瞪他:“你挡我光了。” 他忙不迭换了一边,坐在离她最近的椅子上。 梁韵瘪瘪嘴,本以为他无聊了就会走,结果他呆坐了会,伸出手抓影子玩,玩够了,就趴在桌子上发愣。始终静悄悄的,没有打扰她。 梁韵找不到驱赶他的理由,但也没再搭理他。 第二天,男孩又来了,给她带了一瓶奶。 无功不受禄,梁韵没收。 他很失落,趴在桌沿,攥着铅笔头,在图画本上涂涂写写一些晦涩的数字和符号。 第三天,男孩来得很晚,一路小跑进亭子,在靠近她时放慢步伐,秉着呼吸,克制住急促的喘息,从碎布拼接成的抽绳背包里掏出一把破旧算盘,摊开算术本,轻轻地拨珠子,玩得不亦乐乎。 耳边偶尔传来的微不可察的珠子碰撞声,让梁韵忍无可忍,眼一斜,冷冷叱责:“你很烦。” 他一顿,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安静了。 梁韵写完最后一页口算题卡,从笔袋里拿出两支新买的铅笔放在桌上,收拾作业本,准备回家吃饭。 旁边的男孩小声提醒:“你铅笔没拿。” 梁韵看着他,发现他是真的没懂,忽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烦躁,暗暗吐槽他比骆航还笨,将没舍得吃的糖丢在他手边,淡讽:“这个也是忘带的,你想扔就扔了吧。” “……” 之后梁韵也没见他用她送的铅笔,仍旧攥着短笔头练汉字,倔的很。 他的坐姿有问题,写字总是趴着,头偏向一侧,另一条胳膊环过纸张,捂住本子,神秘兮兮的。 梁韵好奇,挺直背脊,伸长脖子,偷摸瞄了一眼,意外发现他的字横平竖直,写得还不错。 纸上是不断重复的三个字:周知忆。 十有八九是他的名儿。 梁韵不可能主动问他叫什么,这也太殷勤了。 她灵机一动,装作不经意把作业本扫到地上。 男孩脑袋里跟装了警报似的,她这边一有风吹草动,他立马做出反应,丢下铅笔,匆匆弯腰捡。 风哗啦啦吹动纸张,他拎着一角,阖上封皮,还给她。 梁韵没接,视线往下一瞥。 男孩跟着往下瞥。 棕色封皮上,秀气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梁韵。 这两个字的笔画比较多,他观察一会,一抬头,被她抓了个正着。视线闪躲,有些不自然。 梁韵等到他上钩,一扬眉,顺势问:“你叫什么?” 他怯怯地回:“周知忆。” “怎么写?” 他把图画本推过去:“知道的知,回忆的忆。” 知忆。 听起来文绉绉的,但特别美。 交朋友,一般是从交换彼此的姓名开始。 梁韵觉得自己现在没那么抵触他了,认识一下也无妨。毕竟,他可比骆航沉稳多了,不会咋呼的人脑仁疼。 她不动声色地默念几遍他的名字,确认记住了,接过本子,冷哼:“谢了。” 和往常一样,到了十一点半,她就要回去吃饭。 周知忆帮她收拾书本,坐回去重新拿起笔。 两人住对门,梁韵磨磨蹭蹭地起身,刻意等他,却发现他没有动身的征兆,纳闷:“你不饿?” “饿。”但是。 周知忆仰起小脸,眸子水润透亮,口吻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爸爸去市场进货了,中午不回来,程阿姨要照顾弟弟,没时间做饭。” “……” 梁韵噎住。 没人做饭就不吃了吗? 他本来就瘦弱,在大院里是浮萍般的存在,随便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万一饿狠了,不长身体怎么办? 梁韵想叫他去家里吃,眼前却浮现出奶奶凶神恶煞的样子,叱责她和她妈一样,只会给人添麻烦。 她一下陷入两难的境地,犹豫不决,深深地看他一眼,忍住了没多管闲事,转身走了。 - 午睡醒来,梁韵听见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动静,伸了个懒腰,爬出被窝,攀着床头后面的矮窗,望向厨房。 奶奶穿戴整齐,弯腰扒拉冰箱里的牛肉,顺便把那几盒没吃完的冰冻龙虾尾也带上了。 梁韵睡眼惺忪,嗓子沙哑:“奶奶?” 岑秀丽背脊一顿,转身挡住手里拎着的袋子,欲盖弥彰。叮嘱她下午不要出门,老实在家待着:“你小弟弟身体不舒服,我去你大伯家一趟,天黑之前回来。” 梁韵早就习以为常,噢了一声,没当回事,拉高被子,睡了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分针刚过半。 往常这个时间,周知忆已经在亭子里等着她了。 梁韵磨磨蹭蹭的起床,梳起个马尾,正要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懊恼的一拍脑门儿,折回去,往书包里塞了几只小面包和一盒牛奶。 拿完吃的,又惦记着他连个像模像样的作业本也没有,小跑回卧室,取了两本崭新的小演草。 梁韵确认没有遗漏,拉上背包拉链。 门铃忽然响了。 梁韵一滞,以为是奶奶回来了,赶紧把鼓囊囊的包藏在卧室门后面,为了拖延时间,故意问:“谁?” 外面传来一道甜甜的嗓音:“韵韵,是我,许奚珊。”顿了顿,极其不情愿的补充:“还有骆航。” 许奚珊是昨天半夜回来的,坐了一整天的车,又累又困,倒在柔软的床上一觉睡到晌午。 刚坐到饭桌前,没吃两口,骆航就拎着两套粉嫩嫩的文具礼盒来敲她家的门,拽着她一块儿来找梁韵。 一进门,骆航先探头探脑地观察四周,发现岑秀丽不在,松了口气,拘谨劲儿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往沙发上一坐,翘着二郎腿,明明是送礼,口气却拽的像要债:“这是给你的开学礼物。” 梁韵看也没看,十分敷衍:“噢。” 她这么淡定,骆航就不太能稳得住了:“迪士尼公主的限量文具礼盒,我让我爸排很久的队给你俩买的……你不喜欢?” 梁韵抬头,瞅一眼挂钟,然后扭脸,面无表情地睨着他,上下唇一碰:“喜欢,谢了。” “……”骆航挠了挠头,面带失落。 许奚珊知道他在盘算什么,边看热闹,边吃吃地笑。 骆航被笑得难为情,瞪她一眼。 许奚珊完全不怕,冲他扮鬼脸挑衅,转而亲昵地挽住梁韵的胳膊,问她要不要下楼玩。 梁韵不爱动,平时就算是许奚珊也很难请动她,但这一回她却格外爽快,说行。 这个时间的日光没那么毒辣了,院子里的人逐渐多起来,或搬着马扎摇着扇子坐在空地上聊天,或支桌子打牌、下棋,或在篮球场内运动…… 许奚珊滔滔不绝地讲在乡下抓蛐蛐的趣事,骆航时不时打个岔,故意和她吵嘴。 许奚珊说不过他,气哼哼地找梁韵告状。 骆航害怕了,上前捂她的嘴。 梁韵并不参与他们的打闹,整个人心不在焉的,余光往凉亭的方向瞟。 也许是因为周围花草树木旺盛,蚊虫多,没人往那边去。亭子里空空如也,周知忆不在。 她撩开被风吹乱的碎发,心里莫名有些烦,霍然转头瞪着聒噪的骆航:“安静点。” 骆航嬉皮笑脸:“就不。” “……”梁韵额角一跳,深呼吸,平复一下情绪:“珊珊,我请你吃冰棍。” 许奚珊乐:“好呀。” 骆航不爽:“怎么不请我?” 梁韵轻蔑一笑:“你的嘴说它太忙,没空吃东西。” “……” 最后,梁韵真的只买了两根碎碎冰。 骆航以为没他的份,心里哇凉哇凉的,嘴一撅,委屈地嘀咕:“你也太小气了。” “对,我就小气。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怎么才发现?”梁韵轻松怼回去,撕开包装袋,掰开自个儿手里那根,分了一半给他:“给你买一整根,好让你吃了再去急诊躺一躺?” 骆航伸手的动作一顿:啧,真刻薄。 他肠胃不好,不能吃太多冰,之前他趁骆妈妈不注意,吃了一袋雪莲,当晚拉肚子进了急诊。 回小区那天,许奚珊和梁韵去家里探病。 许奚珊见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难受的掉眼泪。 骆航生了一场大病,忽然感受到友谊的温暖,一时之间没绷住情绪,鼻子一酸,跟着她一块儿哭。 梁韵环着胳膊,立在一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和现在嫌弃的表情如出一辙。 骆航突然不想吃了,虽然这是他最爱的荔枝味,但他的自尊心不能输。 许奚珊用手肘拐了他一下,挤眉弄眼:“这是在关心你呢,怎么好赖不分。” 骆航一愣,不太自然地皱皱鼻子,尾巴一点点翘起来:“这样啊……” 梁韵作势收回:“爱要不要。” “要要要。”骆航赶紧接过来,赔笑:“你都买了,我怎么可能不吃。” 三人有说有笑的往小区走,径直去了居民健身区。 这里人比较少,梁韵和许奚珊坐在秋千上,听骆航讲他去游乐场玩刺激项目的体验,眼神中露出向往的光彩。见成功吸引她们的注意力,他说的更起劲了,配上浮夸的肢体动作,看起来特滑稽。 许奚珊笑得花枝乱颤,梁韵也扯了扯嘴角,被冰的泛红的手指捏着塑料管尾端,将有些融化的沙冰挤出口子,舌尖卷走一块,凉意顺着咽喉蔓延到心尖。 她打了个哆嗦,起身去丢垃圾。 垃圾桶在入口处,健身区正对着居民楼。 她刚过去,就看见程莉抱着小宝宝走出单元口,冲亭子那边喊了一声:“小忆。” 那儿表面上空无一人,过了一两分钟,周知忆出现在灌木丛后面的小道上,他拎着用几块碎布拼接的抽绳书包,低头避开坑洼,走得很慢。 程莉没耐心等他,抱着孩子往超市的方向去了。 周知忆见状,着急地叫了一声“程阿姨”,赶紧拔腿跑起来。 微风吹起他的衣服,背脊鼓起个包,衣摆上扬时露出瘦骨嶙峋的两肋。 画面一闪而过。 梁韵心脏沉沉地砸了下,有一个念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土壤。她往前迈了一步,想出声叫住他,问问他是不是一直在小亭子等她, 5. 005 [] 骆航冲过来,看见梁韵身后的一大包零食,立刻忘了那个“神奇的东西”,两眼放光:“这么多!你自己肯定吃不完,不如分我们点?” 许奚珊撑着膝盖喘口粗气,拽了他一把,借力直起腰,吐槽:“你怎么什么都想要。” 骆航只是开个玩笑,乐一乐就翻篇了。 他兴致勃勃的跟梁韵分享,刚才偶然在沙池附近捡到的两块石头,放在一起使劲一摩擦,竟然能迸出火花。 骆航塞进口袋里,本想拿给梁韵炫耀,跳格子的时候一个没注意,石头掉出来了,骨碌骨碌滚到了秋千附近的草丛里。 这么神奇的东西,弄丢了真的好可惜,骆航正准备拉着许奚珊过去找,那个男孩就来了。 自从两人闹过不愉快,骆航一见到他就绕着走,“小三儿子”是误会,他身上有病可不是误会,正常人才不会瘦成这样,整天不说话也不怕憋死。 还有男孩凶恶到恨不得生吃人的眼神,他记得清清楚楚,回忆起来仍旧毛骨悚然。 骆航本能的认为,这样的人他惹不起,躲着才是上上策。所以他不再纠结那两块石头的去向,赶紧拉着许奚珊逃离那个地方。 心里嘀嘀咕咕千万句,骆航也不敢在梁韵面前这么直白的议论别人。 她嘴上说自己不喜欢多管闲事,其实很有同理心,完全是个“正义使者”,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被欺负、被讲坏话,她一定会制止。 骆航可不敢触碰她的底线,从善如流地换个话题:“你晚上只吃这些怎么能饱啊,不如去我家。” 许奚珊一听,立刻跟他争起来了:“上班很累,怎么能让骆阿姨再给我们做饭。韵韵,你来我家吧。” 许奚珊的爸妈工作忙,专门请了个保姆负责她的一日三餐,保姆阿姨的手艺非常不错,做的红烧茄子味道一绝。 梁韵弯腰拎起袋子,摇摇头:“不了,奶奶在天黑前会回来的。” “离天黑还早,你不再玩一会了?”许奚珊上前一步,替她分担另一半重量,不舍地问。她们待在一起还没个把小时呢。 骆航没帮得上忙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附和许奚珊的话:“把吃的放下,再下楼玩会呗。” “不要,”梁韵一步步往单元门口挪,余光中满是坐在秋千上那个晃晃悠悠的单薄背影,敷衍地找了个借口,“外面太热了。” 骆航不死心,连哄带骗地劝她去树荫底下玩,这样就不晒了。 梁韵还是不愿意。 骆航顿时泄劲了。 回到家,梁韵把保管的零食和奥特曼光盘找了只精致的袋子装起来,方便他拎着。 骆航磨磨蹭蹭的不想走,最终被许奚珊给薅出去了。 正巧有邻居下来扔垃圾,看见两个小女孩一个趴在门边,一个抓着栏杆扶手,依依不舍地说话,旁边还有个苦大仇深脸的男孩,场面看起来十分诙谐。 门一关,梁韵立马搬着凳子小跑去书房,将椅子推到墙边,扒拉着窗沿踩上去,向楼下张望。 健身区建在这栋楼的正前面,树叶郁郁葱葱,挡住了里面的人。 梁韵大半张脸紧贴在玻璃上,先看见走出单元楼的许奚珊和骆航,两人推来推去,看起来是在吵架,其实满脸的笑意,幼稚的很。 眨眼的功夫,他俩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没几分钟,有几个拎着马扎、背脊佝偻的老人出现,说了几句话,各回各家。 又等了很长一会,下班的大人陆陆续续骑车进入小区,传达室旁边的自助饮水器前排起队伍。 直到最后一个人也没了,天色逐渐昏暗,老院里的灯齐刷刷的亮起来,她的腿发麻发胀,胳膊交叠撑着床沿,缓解疲劳。 有一抹黑点慢吞吞的从小道出现,梁韵的眼睛蓦地瞪大,一下站直了。 周知忆走路非常慢,一直垂着头,每一步都迈的小心翼翼,仿佛地上有什么陷阱,一不注意就会踏进去。 梁韵攀着台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走出健身区。 这个时候,周明达单手提着装满的水桶大步流星而来。他脸上没有笑意,不似往常在人前那么和善,灯光落下,明暗交替,反倒有种骇人的感觉。 周知忆在他跟前畏畏缩缩的,恨不得缩进壳子里。 也许是看不惯他这副胆怯的样儿,周明达大掌猛地拍在他背上,不止周知忆吓了一跳,人如同秋日落叶瑟瑟发抖,连同楼上窥探的梁韵也一骇,凳子跟着晃了晃。 她忙抓住台子边沿,稳住身形,稍稍缓出一口气,再看过去时,楼下那对父子已经不见了。 - 岑秀丽天黑之后迟了有一会儿才回来,提着从大儿子家打包的剩饭,回锅热了热,叫梁韵洗手吃饭。 梁韵趁这个时间,把买的零食藏在书柜里,上了一把塑料密码锁,生怕被奶奶发现。 吃完饭,岑秀丽手腕上挂着袖珍收音机,摇着蒲扇,和老姐妹们外出轧马路。 往常,梁韵会留在家里吹着空调看动画片,这是一整天里最放松的时候。但她今天莫名提不起精神,演得什么内容一点没看进去,还被背景音乐搞得脊背发凉。 她干脆关了电视,搬着板凳到窗户前继续趴着。 不出意外的话,周知忆晚上会跟着周明达去便民超市看店,程阿姨则留在家里哄小宝宝吃饭、睡觉。 这条规律,梁韵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观察出来的,或许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某个节点,就已经控制不住的开始关注他的动向了。 可她明明非常抗拒接触新的关系。 许奚珊在幼儿园里是第一个和她搭上话的人,用了一两年的时间,梁韵才愿意和她做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如果没有许奚珊从中协调,她永远不可能和骆航熟络起来。 周知忆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与其说是他主动请求和她做朋友,不如说,这是梁韵第一次自发的对某个人产生强烈好奇心,只是小孩对缘分的认知还停留在最浅显的程度,梁韵单纯的认为是他太可怜了,像路边那条惨兮兮的小狗,让她很难不关心。 事实上,两个人一旦有眼缘,后续的发展便将逐步脱离掌控。 梁韵翘着一只脚丫,重心放在另一条腿上,过几秒钟再换过来,两条腿轮流承担疲劳。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里的情况,默默数着。 传达室的王大爷遛狗回来。 读初中的大哥哥大姐姐吃完晚饭,背着书包,骑车去上夜间补习班。 沿街楼的灯全都亮起,广场舞的音乐声震耳欲聋。 短暂的晚饭休息时间之后,世界再次热闹起来。 楼道的声控灯频频闪烁,单元楼口前的斜台洒落一抹橙黄的光,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抹身影出现,一前一后往小区外走。 周知忆跟在周明达身后,鬼使神差的,抬头往楼上瞭了一眼,在他视线扫过来的同一时间,有个小脑袋瓜立马缩了回去。 速度快到让他以为是错觉,可玻璃上残存的两只巴掌印成了最好的证明。 周知忆抿了抿嘴,眸底寒潮汹涌,有点儿负气,又有点儿难堪的挫败感。 那天,梁韵在路边喂流浪狗,他看见了。 梁韵似乎很喜欢毛绒绒又会撒娇扮乖的生物,那只小狗一躺下,冲她露出柔软的肚皮摇尾巴,她立马就笑了,两只弯成月牙的眼睛,漂亮的、红扑扑的脸颊,难得一见的天真甜美的一面。 周知忆才发现,原来她冷面之下藏着一颗柔软心脏,对一切可怜的生物怀有悲悯的情绪。 就像她喜欢小狗,他对这样的她也没抵抗力。 所以,周知忆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想和梁韵认识,如果可以,希望他们能变得亲近,比她和那两个孩子的关系更加亲近。 在老院里,他面对的不止是不喜欢他的亲爸后妈,还有完全陌生的环境。他讨厌孤独,想更快的融入集体,需要找一个真正有话语权的人做靠山,这比费尽心思讨其他人欢心见效更快。 这件事并不难,他可以靠卖惨博取周明达的同情,让他不顾程莉的意见赡养他,也能对梁韵故技重施,让她怜惜他,就像怜惜那条摇尾的小狗。 周知忆有信心能够成功。 毕竟,小孩可比大人容易对付的多了。 为此,他甚至专门去研究了围着梁韵打转的那两个小孩,得出结论: 许奚珊特别粘人,嗲里嗲气的,梁韵喜静,没烦过她,但也很少接话茬; 骆航又皮又坏,在孩子堆里称王称霸,蛮不讲理,梁韵隔三差五就和他吵一架,两个人并没有疏远,但也没多么亲昵。 周知忆觉得他或许可以中和一下,做一条形影不离的小尾巴,又不会坏的让她头疼。 这样一来,梁韵和他做朋友,显然比和那两个人更划算、省心。 周知忆下定决心,壮起胆子,一点点试图靠近她的领地。他料想过失败,却没料到会被她厉声疾色地驱逐,心理建设轰然倒塌——梁韵太凶了,超乎他预料的凶。 让他在那一瞬间想到了,每次周明达一出门,就会光速变脸,怒火汹汹轰他去房间米的程莉阿姨。 他害怕的不行,可一见到院子里成群结队撒丫子跑的小孩,羡慕的要命。以前他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不在了,他一下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友情是他从没得到过的东西,遥远又神秘,散发着一股股沁人心脾的香味。 周知忆抗拒不了这种诱惑,一边害怕梁韵,一边仍然想接近她,于是硬着头皮,又上前搭话。 这次的进展非常顺利。 顺利到让他恍惚。 原来梁韵真的有一颗软心脏,会给他送糖、送铅笔,在嘴里仔细咀嚼品味他的名字,咽下之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她已经记住了。 周知忆雀跃到尾巴不停摆动,哼着歌回了家,为自己即将拥有第一个朋友感到兴奋。 他拿了一袋糖准备跟她分享,在小亭子等了一下午,始终没见到人。然后才知道是许奚珊和骆航回来了,梁韵忘了他,和他们待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他并不是她唯一的、无法替代的朋友,而他却只想和她好,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了。 周知忆一颗心被不上不下地吊着,有点疼,有点酸,又有点麻,总之,很不是滋味。他并不知道,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情绪,叫占有欲。 周明达走着走着,发觉身后没动静了,一扭头,见人在原地傻愣着,眉心一皱,拔高嗓门叫他:“快点。” 周知忆浑身一震,小跑着跟上去,听见他烦躁地咕哝:“超市里的货对不上账本,弄得一团乱,八成是进贼了……全是不让人清净的麻烦事,尤其是你,你最不让人省心。” 超市的顾客大多是附近的居民,进进出出都是熟面孔,又因为摄像头太贵,夫妻俩一商量,只在进门处安装了一台。 中午他们查过视频,没有任何发现。 程莉为这个,冲周明达发了好大一通火。 周明达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大老板,也没有前仆后继来献殷勤的女人,甚至连这个超市,最初也是程莉拿娘家的钱开起来的。 他欠她的太多,被骂了也不敢还嘴,窝囊的耷拉着脑袋接受现实,承接来自这个飘摇的家的全部压力。 但周知忆想不明白,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 周明达背叛妈妈,和程莉阿姨远走高飞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 父子两个齐齐挎下肩膀,蔫头耷脑,跟被稻草压垮了的死骆驼一样,没半点精神气。 进了超市,周明达绕过货架,直奔后面的储物间。 程莉站在一堆没整理的纸箱前,转头见他满面笑容的进来,不满地嘀咕:“捡钱了?这么高兴。” 周明达单手搂住她,俯身亲了亲沉睡中的小儿子的额头,又亲了亲程莉的面颊,接过她手里的账本,尽心扮演着温柔丈夫的形象:“辛苦你了,剩下的货我来对,你快和儿子回去休息吧。” 程莉对他这招十分受用,一笑,眼角挤出几道浅浅的褶子,轻声问:“晚饭做的什么?” “你爱吃的青椒炒肉,白米粥。” “……” 两人说了会话,程莉抱着小儿子走了,经过柜台时,她不怎么顺气地瞪一眼周知忆。 那道锐利的目光中充斥着浓浓的厌恶和憎恨,宛如吐出芯子 6. 006 [] 丢掉是不可能的,挨揍也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她不会欺负人,因为她有一颗软心脏,只是嘴上不饶人。 周知忆眨巴眨巴眼睛,湮灭的光一点点复明,小小声:“谢谢。” 但这些零食和作业本,都送给他,会不会太贵重了?他之前送给她的东西,她可一样都没收。 周知忆很过意不去,童音黏黏糊糊:“我、我也送你……” “不用。” 梁韵一拧眉,果断拒绝。 她才不会饿肚子,更不会没作业本用。 还有,他是不是脑子不聪明? 一送一还,他还是什么都没有,那她帮他的意义在哪里? ……傻乎乎的,怪不得整天被人欺负。 梁韵抬眼看向立在面前的“小傻瓜”,而他也正巧看过来,四目相对时,仿佛有一股微风吹过,火苗随之摇曳。 吐槽的话蓦地卡在嗓子眼,她默默闭紧嘴巴,心尖又滑过一丝电流。 她本来以为是那天下雨模糊了视线,可后来许奚珊也说他长得漂亮。 梁韵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如此,是花苞没有绽放,仅靠着大致轮廓就引人注目的精致。 梁韵视线停留的过久,又十分专注。 周知忆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尴尬地攥着袖子擦了擦,结果不小心蹭上几道灰。 “你好脏。” 梁韵啧了声,掏出面巾纸递过去。 周知忆更局促了,哆嗦了几下才抽出纸,可这儿没有镜子,他根本不知道哪里脏了。 梁韵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自个儿演了一出默剧,无奈地叹气:“我帮你。” “……” 周知忆犹豫了几秒,把攥的皱巴巴的纸巾放在她手心,眼睁睁瞧着她一步步走近,紧张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屏住呼吸,心跳如雷。 两人的个头差不多,梁韵还比他高出一点,站在一起,谁也不用迁就谁。 凑近的那一刹那,梁韵闻到他身上有股似有若无的洗衣液香味,心想,刚才果然是她误会了,他香喷喷的,穿着打扮干净整洁,手心干燥柔软,确实和其他男孩不一样。 梁韵捏着纸,小力地蹭掉他面颊上沾的灰尘。 羽毛一样轻柔的触感拂过,周知忆痒的不行,又不敢躲,睫毛低垂,轻微地抖,活脱脱是个受惊的小动物。 他这样,反倒给了她一个可以无所顾忌打量他的机会。 梁韵手上的动作更慢了,几道一扫而落的灰尘,硬是擦了五六秒,表情比看到许奚珊那一套昂贵又难得的芭比娃娃还惊讶。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精致呢? 皮肤光滑Q弹,跟一整块水豆腐似的,面庞细小的绒毛隐约可见。 最漂亮的是一双眼睛,狭长的弧度和周叔叔有几分相似,但少了精明,怯生生、雾蒙蒙的,充斥着郁气。 梁韵顿了顿,不太自然地扭过脸去,躲开他的视线,把纸揉成团,塞进兜里:“好了。” 她攥着拳,抵到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那些,你拿着就行。” 这回没再威胁他了,语气意外的温柔很多。 周知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在梁韵的耳根出瞥见一抹可疑的绯红,没来及深想,思绪很快被她的话拽过去:“还有——” 梁韵背着手,脚尖点地,望天望地,极其不自然地哼唧:“零食吃没了记得跟我讲……你,别再饿肚子了,会长不高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字落地的同时,耳根后面的红晕蔓延到面颊,更加明显了。 这和她平时对一切不屑一顾的样子完全不同,周知忆觉得新奇,瞄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学她也背着手,低头看着地上交叠延长的两道影子,心脏仿佛被小动物的爪子轻轻柔柔地挠了一下。 不疼。 酥酥麻麻的,有点痒。 他嘴角噙笑,乖乖点头:“好。” “别骗人,”梁韵一扬眉,又变回平时冷傲的样子,“如果你敢扔了,被我发现,就再也不给你送了。” 周知忆坚定地点点头,抱着两本小演草,像是对待什么绝世珍宝,再三保证:“不扔,绝对不扔。” 梁韵抿嘴,压抑住雀跃的情绪,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嗯。” - 这天晚上,周知忆因为偷溜出去,大半天找不见人,被周明达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最近有很多不如意的事儿,正愁沉重的压力无处可发,恰巧,周知忆撞了上来,周明达借题发挥,骂完了,发泄完了,还不解气,扭着他的胳膊,把他丢进房间。 门即将关上的时候,周知忆透过狭窄的缝隙瞧见程莉。她抱着小儿子,劝周明达不要对小孩子太苛刻。 语气之温柔,言辞之恳切,和世俗眼中的慈母如出一撤。可周知忆却注意到程莉眼尾挤出的几条细长褶皱,这是她心情极其愉悦的证明—— 她不喜欢他。 同样的,周知忆也不喜欢她。 从来这儿的第一天起,周知忆就看懂了家里的局势。 周明达对他妈妈没有愧疚,反而觉得又很多很多亏欠程莉的地方,一旦夫妻俩因为他有分歧,周明达最后都会向程莉妥协。 三番两次之后,周知忆明白爸爸靠不住,所以他装得很乖,不惹程莉发火,也从不和小弟弟争抢什么,努力讨周明达的欢心,态度甚至有些卑微。 周明达大部分时候是疼他的,给他买衣服、做香喷喷的饭菜、带他外出散心,只是偶尔,譬如今天,周明达会变得比程莉更恐怖。 周知忆起先不肯服软,眼底藏着暴戾因子,背脊微拱,像极了丛林里遇见危险时进入警备状态,随时发起反抗的小兽。 这一副表情成功挑战到了周明达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父亲的威严,他双目猩红,咬着后槽牙,使了劲儿,把周知忆往房间里拽。 察觉到周明达是动真格要关他,周知忆忽然慌了,一只手扒着门框,惨兮兮地求饶:“爸爸,你别关我,我害怕……” 周明达眉尖拧成一团疙瘩,毫不留情地推了他一把,关了门,粗沉地嗓音隔着木板传来:“哭也没用,你待在房间里好好反省自己的错!” 灯的开关在墙上,安装的位置太高,周知忆够不到。 黑暗一点点蚕食他的精神,他抱着肩膀,瑟瑟索索地躲在墙角,仰头望着空荡荡的房梁,瞪得滚圆的眼睛里盛满恐慌,肚子应激性地抽搐,仿佛有只怪兽寄生在他身体里不断嘶吼。 周知忆脑袋非常聪明,学什么都能飞快掌握,可在人情世故上,他根本就是一张白纸。 他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其他小孩都可以交朋友,也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玩耍,为什么只有他不行?为什么只有他要被关禁闭? 周知忆没精力思考这么多。 在黑暗的封闭空间内待得太久,他的状态差到极点,冷汗遍布背脊,衣料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晚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激得他不住的哆嗦。 他抱着膝盖,头埋进臂弯,不敢抬起来,仿佛上面吊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待了几分钟,周知忆又饿又渴,饿到头皮发麻,喉咙火烧火燎的疼,还总是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他实在受不了了,伏低身体,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掌心在门上胡乱拍打,带着哭腔认错:“爸爸,我害怕……” “……” 客厅里传开夫妻俩低切的交谈声。 程莉又在假惺惺地劝他,不要跟孩子置气。 冷静了这段时间,周明达气已经消了,却拉不下脸去主动给周知忆开门,干脆把这个烂摊子丢给程莉,自个儿拿上钥匙下楼溜达散心去了。 他一走,程莉故意晾了周知忆一会,先哄宝宝睡了,又去倒了杯水喝,最后,卡着时间给他开门。 周知忆蹲在门后的角落里,满脸泪痕,眼珠被泡的水汪汪,面色惨白,出了浑身的虚汗,发丝黏在额前,狼狈不堪。 见到他这副模样,程莉莫名有些心虚,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她再次恢复不怎么待见他的神情,走进屋,给他拿换洗的干净衣服。 周知忆出了不少汗,衣服难穿,程莉猛地一拽,他这小身板没抗住这道强劲的力气,踉跄一步,差点撞到她怀里。 他赶紧扶着床沿站稳,胃烧得难受,浑身黏糊糊、湿哒哒的。 弱弱地请求:“程阿姨,我想洗澡。” 程莉凶恶地瞪回去,不耐烦极了:“这么晚了,家里又没烧热水,你忍一忍,明天再洗。” “……好。” 周知忆低下头,咕哝:“我口渴。” 程莉抽了几张面巾纸,摁在他脸上,使劲儿搓了几把,装没看见已经擦干净的泪水,直到他娇嫩的肌肤上红一道白一道才停手。 她把纸团丢进垃圾桶,畅快地舒气:“自己拿杯子去接。” “……” 翌日,周知忆被隔壁房间里宝宝的哭闹声吵醒,拥着被子在床上呆坐了会儿,醒醒神,穿上衣服出来吃饭。 早起出去摆早点摊的周明达中途回来取东西,经过餐桌时,他闻到一股异味,凑近嗅了嗅,略带嫌弃的跟程莉耳语:“待会不着急去店里,给他洗洗澡,一股汗味。” 他自认为声音很小,周知忆却听得一清二楚,耳朵“唰”得红了,无地自容地埋下头,扒拉碗里没滋没味的白米粥。 吃完饭,程莉把小儿子放在婴儿床上,打开音乐玩具分散他的注意力,冷着腔调叫周知忆来洗澡。 他抱着新衣服,乖乖地说:“程阿姨,我可以自己洗。” 程莉质疑:“你会?” “……” 不会,但他可以努力学。 妈妈说他学什么都快,洗澡应该也没那么难。学会了,以后就不用求助程莉,随时可以香喷喷的去见梁韵。 周知忆舔舔唇,仰起一张洁白的小脸,露出讨好地笑:“我会。” 程莉往浴缸里放满温水,真就没管他。 周知忆笨拙地搓了个澡。 他在里面耽误的时间太久,程莉过来查看情况,见他正在拿着毛巾往头上盖,顺势接过来,动作并不轻柔的给他擦拭,说:“店里忙,大人顾不上你,你在家好好学习,别到处乱跑,中午让你爸回来给你做饭。” 周知忆点点头:“好。” 一边的架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大部分是程莉和小儿子用的,周明达从前做大老板时留下的习惯没变,骨子里也是个讲究精致的男人,所以,一瓶廉价的瓷瓶宝宝霜放在一堆大牌护肤品中间,显得格外突兀。 程莉挑出来,拧开掉漆的盖子,毫不心疼的用手指挖了一托,手法粗糙的在他脸上推开。 周知忆吃痛,心里的恶意一股一股地翻涌。 他记起妈妈之前教的,如果被人欺负,必须还手,打到对方不敢再轻视他为止。 但如果碰上一个身高、体重都强过他的人,及时服软认输也非常重要。 临了,程莉瞧着面前这张漂亮精致的小脸蛋,透过他仿佛又看到他妈的影子,叫她气不打一处来,咬着后牙,狠狠捏了一把他的腮肉泄愤。 周知忆发出低低地叫,眼眶红了一圈,长睫遮住眸底的暗流,没让程莉发觉异样。 她似乎很满意他这副软弱的样儿,一想起昨晚周明达骂他是个被养废的软骨头,就一阵窃喜 7. 007 [] 他爱来不来。 她根本不关心。 她今天穿上漂亮的衣服,用向日葵发圈绑了两束精致的麻花辫,不是给他看的;起个大早去周叔叔的摊位买油条豆浆,帮传达室的王大爷跑腿送信,做这一切,纯粹是因为她人美心善,绝对不是为了他。 梁韵想得可明白了,心里却隐隐不爽。 她步伐迈的极小,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 身后始终悄无声息。 周知忆没关门,但也没跟上来。 他人藏在缝隙处,窥探她逐渐走远的背影,表情越来越失落,拧着眉,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骆航和许奚珊来了有一会了,正站在树荫下玩翻花绳的游戏。骆航不擅长这个,搭错了好几回,嘴硬说是她用的绳子不适合。 许奚珊切了声:“是你笨。” “你说谁笨?!”骆航不乐意了,伸长胳膊,横在许奚珊脖颈上,作势要教训她。 许奚珊灵活地躲开,小跑过去挽住梁韵的胳膊,双眼放光,特夸张地“哇”了一句:“韵韵,你好漂亮。” “唔……” 梁韵不太自然捋了下发梢,脸颊微微发烫,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热情,索性绕开这个话题,叫骆航:“走吧。” “走走走。” 骆航忙不迭答应。 经过单元楼口的时候,他随意向一旁瞭了一眼,猝不及防和门后一道充斥着阴鸷的视线对上。 大热天的,骆航被骇的浑身一震,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腾。 再一眨眼,那扇门已经被关上了,“咔嗒”的门锁声被淹没在蝉鸣中,除了他,大概没人听到。 骆航记起那天和男孩起争执时,他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的凶恶眼神,直冒鸡皮疙瘩。 他搓了搓胳膊,挤到梁韵身边,十分走心地劝:“你最好离你邻居家那个小孩远一点,他发起脾气来,说不定连女生也欺负。” 梁韵脑海中浮现出周知忆瘦弱的身板,看人的眼神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眉尖微蹙:“你想多了。” 许奚珊也附和:“不会吧。” 那个男孩长得这么漂亮,又特别斯文,他们两个要说谁看起来脾气更不好一些,必然是骆航。 骆航摇摇头,神色意外的严肃:“你没见他抢模型的眼神,可吓人了。” 他转动脑筋,试图从贫瘠的知识储备库中挖掘几个具有震慑力的词语,让梁韵彻底明白后果到底有多严重。 可想了又想,也没蹦出下文。 骆航气馁地摁了下帽子,嗓门压得极低,拽了个新学的词:“我的直觉,他人品不怎么行。” 闻言,梁韵推门的动作一顿,噌得冒出来一股火气,硬邦邦地反驳:“周知忆不是那样的人。” 骆航眼睛蓦地瞪大,嗓门拔高:“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熟了?连他的名字都知道了!” “……神经。” 梁韵懒得理他,冲帮忙开门的售货员姐姐说了句谢谢,率先进去。 许奚珊也特无语,乜他:“突然说别人的坏话干嘛,真是神经。” 骆航:“……” 梁韵不买文具,为了陪许奚珊才出门的。 骆航则是为了逃避休班在家的骆妈妈和没写完的数学口算题卡,非跟着出来做她们的小尾巴。 这会他因为梁韵又帮着周知忆说话不高兴了,后脑勺透着一股犟劲儿,走出一段距离,他委实忍不下这委屈,假装对架子上的铅笔盒很感兴趣,停下脚步,转头往梁韵在的方向瞟。 她正在帮许奚珊挑选练习册,根本没留意他。 骆航气得肺快炸了,冷哼一声,脚步跺得砰砰响,径直往最里面的漫画区去了。 店内开着空调,凉飕飕的,格外舒服。 两个小女孩绕着放了各式各样本子的货架打转,许奚珊随手翻开一本田字格,鼻翼煽动,眸光一亮,发现新大陆似的,递过来让她闻:“香不香?” “嗯,好香。”梁韵一脸惊奇。 旁边帮她们拎购物篮的售货员笑:“这是带香味的本子。田字格、小演草、图画本都有,你们想要哪一样?” 许奚珊不缺零花钱,当即豪爽的往篮子里丢了两本,又问:“韵韵,你不要吗?” “……” 梁韵的零花钱全用来给周知忆买零食了,现在钱包里空空如也。她放下本子,语气淡然:“我家里有很多本子,够用了。” 离开文具店的时候,骆航已经把自己哄好了,又恢复往常嬉皮笑脸的样儿,围着她俩打转。 临近正午,日光毒辣,他摘了帽子,脑门儿上一层汗,顺路去便民超市买了两支碎碎冰,跟她们分着吃。 店里乌泱泱一群人,像极了过年采购年货的热闹场面。许奚珊瞭了一眼,好奇:“发生什么事了?” “谁知道呢。” 骆航进去一趟,直奔冰柜,压根儿没注意别的。 他把偷买的漫画书塞进许奚珊的粉兔子挎包里,嘱咐她藏好了:“等我妈上班了,我去找你拿。” “行吧。”许奚珊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梁韵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兀自出神地望着某一处。 林间小道树影重重,紧挨着的那栋居民楼外侧墙壁上有电线延伸,路灯或许出了故障,大白天还亮着,时不时闪烁两下,让人幻觉下一刻会出现电影里演得场面——灯泡开始噌噌冒火星子。 蝉鸣比盛夏时低了几分,秋季的气息越发浓郁了,空无一人的亭子藏在最深处。 已经不止一人吐槽过,这个亭子建的地方太不对,夏天蚊虫多,在里面待几分钟就会被咬出一身的疙瘩。 反倒是有冒险精神的孩子们常往里面扎。 骆航掰开自个儿的那一半碎碎冰给她。 梁韵没接,也没看他。 他用手肘拱了拱她,率先低头破冰:“你不吃吗?” “……吃,”梁韵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睛,慢吞吞地扭回脸,“谢了。” 荔枝味的碎碎冰甜味不浓,用来解暑最最好,梁韵抿了一大口,舌头冰的发麻,凉意顺着嗓子眼滑到心口,驱散了渗入身体的燥热,眉头都舒展了。 骆航往她视线停留的方向望去,树林里什么都没有,他纳闷:“你刚才看什么呢?” 这么专心。 梁韵想起那个躲在草丛后面的人。 在她望过去的同时,黑影一闪而过。 速度太快了,几乎不可能抓住破绽,可她还是轻而易举就辨认出周知忆的背影——他应该是在等她,想说上两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又躲开了。 跟捉迷藏似的。 梁韵舌尖卷走挤出口子的碎冰,心头那一点异样被压下去,畅快地呼出一口凉气:“没什么。” - 距离小学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按照计划,梁韵爸妈也快回来了。 他们决定这次回来就在本市找一份踏实的工作扎根,莱菏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到底也是故乡,这几年发展的还不错,再加上花销小,生活节奏慢,非常适合久居。 梁韵不懂大人们的考量,只是高兴爸爸妈妈要回来了。 一到晚上,她就按时按点守着岑秀丽的手机,等他们的电话,但这晚,爸妈估计是有事耽误了,迟迟没有联系她。 岑秀丽从厨房出来,见她还托着腮帮子趴在茶几前守着手机,满脸的不高兴,嘀咕了句什么。 反正是不好听的话。 疾步走到玄关处,取下外套,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布,拆开之后,里头包裹着一沓被皱皱巴巴的钱。 她挑出一张纸币,递给梁韵,让她去便民超市买一袋食用盐,特地叮嘱:“换几个钢镚,明天坐公交用。” “好。”梁韵不情不愿的起身,把老年机放回原处,趿拉上一双已经不怎么合脚的凉鞋,慢腾腾的下楼了。 天气还没完全转凉,院子里照样有很多出来乘凉的人。出了小区,沿街楼的门店全亮着灯,广场舞的歌声震耳欲聋,甚至比白天还热闹。 梁韵三两步迈上台阶,推开门进入超市。 夫妻俩怕小宝宝受不住冷气,空调早早就关了,柜台上摆了一架老式风扇,一摇晃,吱呀吱呀地响,比指甲划过黑板的动静还刺耳,听得人心烦意乱。 梁韵环视一圈,没发现周知忆在。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踮起脚,把钱放在柜台上:“程阿姨,买一袋食用盐。” 程莉掀起眼睑扫见她,极敷衍又极冷淡地嗯了声,给宝宝喂完最后一口辅食,拿筷子把盘子里水煮虾吃干净了,只剩下小半盘菠菜。 然后不紧不慢地起身,去架子上拿了一包盐。 在梁韵伸手接钢镚的时候,程莉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食品售出不退不换,你先看一看牌子对不对。” 梁韵:“……” 很久之前有一次,岑秀丽使唤梁韵来买速冻水饺。 程莉当时忙着照顾孩子,拿错了牌子,比岑秀丽说得那一款贵几块。 梁韵那会认识的字不多,没发现不对劲,拎着水饺回家了,结果被岑秀丽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她找来超市,要程莉更换。 程莉当然不肯,一口咬死是梁韵说错了。 两人因为这事儿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在围观群众的调解下,程莉这个年轻人只能让出一步,按照岑秀丽的要求给她换了一包速冻水饺,又赔了差价。 从此之后,岑秀丽再也没踏进这家超市,缺什么,就让梁韵来买。 程莉吵不过老的,难道还怕小的么。 所以,梁韵回回来,回回被她挑刺。 偏偏,他家大部分东西的价格比附近的连锁超市更便宜,有时候奶奶着急用,她也只能就近来这儿。 更何况,两家还是住对门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根本避不开的。 梁韵默默在心里冲这两人翻个白眼,没什么情绪地说:“牌子是对的。” 程莉冷哼一声:“嗯。” 梁韵把钢镚塞进上衣口袋,忽然听程莉拔高嗓门叫:“小忆,别玩了,出来吃饭。” 她眉心一跳,抵着门玻璃的力道松懈,立马转脸,循声望去。 店铺最里面传来一声吱呀地响,储物间的门被推开,很快,周知忆穿过一排排货架走出来。 他手里握着那只破旧的航母模型,蔫头耷脑的,很没精气神,右侧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在雪白的肌肤上,十分显眼。 梁韵不知道他怎么搞成这样了,心里极不舒服,是与之前酥酥麻麻截然相反的滋味。 也许是错觉,她嘴里甚至泛着淡淡的苦涩。 梁韵想起那天躲在草丛后面的身影,脑袋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要不要,主动跟他打个招呼? 他们现在,也是朋友了吧? 盛满散装面包的箱子摊在过道里,要等周明达回来收拾。周知忆绕开这一 8. 008 《玻璃心脏》全本免费阅读 周知忆的笑一僵,狼狈的匆匆转过身,脑袋恨不得埋进胸膛里,整个人被一股以颓靡的气息控制着。 梁韵则冷拽冷拽的,秀气的眉尖拧紧,怒意显而易见。 按照她一惯的行事风格,有什么不爽当场就发作了,绝对不会生闷气跟自个儿过不去。 她也不屑撒谎,说不熟,一般就是真不熟。 但她刚刚的语气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再配上一张乌云遍布的脸,许奚珊基本可以认定她没有讲真话。 “你们闹别扭了?” 梁韵当然不会承认:“没有。” 许奚珊:“他一直在偷瞄你,应该是想跟你和好啦。不然,给他个台阶下?” 她知道梁韵放不下面子:“我去帮你说?” “管他有什么想法,跟我没关系。” 梁韵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寒声,一字一顿地强调:“我们,不熟。” “……” 行行行。 许奚珊顺毛捋:“你说不熟就不熟吧。” 梁韵:“……” 许奚珊随即扯开话题,聊起昨晚的动画片。 梁韵沉默地听着,心不在焉的。 许奚珊唠叨的口干舌燥,也安静了,过了会儿,她扛不住无聊,试图拽上梁韵加入“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中。 梁韵恹恹地说不。 许奚珊只能自个儿去了。 梁韵坐在附近的长椅上看他们玩,余光像有自主意识,总不受控地注意那道孤零零的身影。 周知忆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消瘦的背脊弯曲,后脖颈有一排凸棘,单薄的像一张纸片。 初秋的天气转凉,家长担心孩子受冷感冒,总会在他们出门前递上一件外套。 周知忆却还是老一套的短袖短裤,膝盖以下光洁纤细的腿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脆弱的很。 ……怪不得身体不好呢。 吃得少,穿得更少。 铁人也没他这么抗造。 梁韵瘪嘴,心情复杂,隔了几秒,叫许奚珊:“我去别的地方转转。” 许奚珊正在沉浸式地玩游戏,没回应。 她死死拽着前面那人的衣摆,对方被勒的脸红脖子粗,刚说完让她松一松力气,前面的老鹰突然发起攻击,冗长的队伍随之移动,宛如神龙摆尾。 许奚珊觉得惊险又刺激,脸颊涨得绯红,扯着嗓子尖叫,彻底兴奋起来了。 梁韵被吵得受不了,起身走远了。 离开这儿的小道有两条,其中一条通往篮球场,离秋千的位置也远,梁韵没去,选了另外一条路。 经过周知忆身边时,梁韵飞速瞄他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见地上排成队搬家的蚂蚁,像极了一颗接着一颗蠕动的黑芝麻粒,密密麻麻的一堆,根本没什么值得看下去的趣味,盯久了甚至有点儿头晕犯恶心。 他却观察得津津有味,投入到连她路过都没发现。 梁韵快憋屈死了,一脚踢开碍眼的石子,泄愤似的。 石子咕噜咕噜地滚到蚂蚁堆里,忽然出现的障碍物让原本笔直的前行轨迹乱了顺序。 周知忆呆滞了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变得涣散的眼神,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点一点重新聚焦。 他似有所感地转过脸,捕捉到她的背影,短马尾随着步伐俏皮的一摇一晃。 许奚珊还在这儿玩游戏,她是一个人走的。 周知忆心神一动,跳下秋千,毫不在意地踏过蚂蚁,追了上去。 碧空如洗,烈日炎炎。 梁韵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累得腿酸,想找个地方坐下歇一歇。 刚拐进小路,就和周知忆撞上了。 他走路永远低着头,迈步很小,时不时会抬头飞快扫一眼前面,生怕撞上别人。 一双透亮水润的眼里经常蒙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唇线抿直,嘴角微微向下,苦大仇深的,却总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亮起光,充斥着发自心底的愉悦。 他鼓足劲,脆生生地叫:“梁韵。” 这是周知忆第一次直接称呼她大名,咬字非常清晰,丝毫不含糊,和平时期期艾艾的样子不同,甚至让她有点恍惚,他是不是偷偷练习过。 梁韵眸光闪烁,脚步却停也没停。 周知忆面露急色:“我有东西送给你。” 梁韵打定主意不理睬他,等走到人跟前儿了,又没忍住,特幼稚地冷哼了一声:“噢。” 半大的人像模像样地环着胳膊,就差把“有话快说”以及“耐心即将告罄”两行字印脑门儿上了。 等了会,没等到下文。 梁韵脸小幅度的向一侧扭转,狐疑地乜他。 周知忆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印花带香味的面巾纸,擦了擦手,叠整齐又塞回去。 全程慢条斯理,态度认真又虔诚。 梁韵头顶冒出一串问号。 他在干嘛? 周知忆掏出一只铁盒。 盖子上有漂亮的油漆画,四面用粉蓝色的蕾丝带子系紧,扎了个不像样的蝴蝶结。 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他递过来的时候,壳子里发出细碎的响。 梁韵条件反射般地后退:“这什么?” “糖。” 周知忆被她躲避的动作刺到,硬挤出来的笑乍一瞧更僵硬了:“我擦过手了,不脏。” 梁韵眉心一鼓,可算明白了。 周知忆很在意被她甩开手的事儿。 这几天,他躲着她,十有八九是在生气。 她心情复杂地睨着他,强势地重申:“我没嫌你脏。” 周知忆弱弱:“嗯。” 他知道的。 她人很好,不但不嫌他,还会在大家都不理他的时候和他玩,给他送礼物,帮他擦脸上的灰。 他见过的这些人里,除了过世的妈妈,没人比她更好了。 周知忆被盯得不好意思,头又沉沉地垂下去,细弱的胳膊努力维持伸出去的姿势,有些倔的等她收下。 梁韵迟迟没动。 直到投到地面上的两道影子中,有一道开始往反方向移动,周知忆如大梦初醒般匆匆抬起脸,表情十分无措,一紧张就又开始打磕巴:“你,不喜欢?” 已经走出一段路的梁韵闻言霍得转身,快步冲回他跟前儿,一把夺过铁盒子,横眉冷目:“是不喜欢,但不是不喜欢这个礼物。” 周知忆很会察言观色,往往只接收到对方的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人家是什么意思。 梁韵说,不喜欢的不是礼物。 那还能是什么呢? 送礼物的人么。 周知忆不敢往下想了,笑得越发吃力,语气轻又慢,藏住了细微地颤:“不是礼物,那是什么?” 梁韵皱眉:“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周知忆耷拉下眼皮,一抿嘴,彻底没音了。 梁韵握着这只被他精心包装过的铁盒,也沉默了。 其实她根本说不上来自个儿凭什么不接受周知忆,虽然他胆小,软弱,遇事畏畏缩缩,但他同样温柔,善良,真诚。 这些闪光点,将他的缺点衬托的不值一提。 梁韵最不喜欢的是,被认识不久的人牵动情绪,这滋味很怪,隐约要瓦解掉她塑造的坚硬外壳,让她很没安全感。 尽管她刚刚想过给他个台阶下,防御本能却先被激发。 她沉下脸,口吻极不友好:“以后别送了,我又不是乞丐,不缺吃的。” 周知忆长睫扑闪几下,眸底涌入一抹潮湿的冲动,暴力地冲击他的泪腺,建立起的信心渐渐瓦解。 他们有言在先—— 没其他人的时候,他才可以和梁韵讲话。 老院的孩子们都有自个儿的小团体,他被排挤在外,不受任何人欢迎。 如果梁韵和他玩的事儿暴露,极有可能也被孤立。 他理所当然的认为,梁韵是怕许奚珊发现才说他们不熟的,他有一丢丢伤心,却没有当回事。 没想到,梁韵说得是真心话。 她那么好,会给路边的流浪狗买吃的,那天不管被骆航欺负的人是不是他,她都会上前伸张正义。 她那么好,可她的好不是只给他的。 她永远不会欺负他,也不会接受他。 周知忆感觉自己已经用尽浑身解数,在柳暗花明的前一秒,被她无情地打回原形。 他耷拉着脑袋,沉默几秒,眼眶越来越红,本能的先道歉:“对不起。” 回应他的,是夹杂着湿意的冷风嗖嗖刮过。 一抬头,风卷着落叶转了个旋儿。 小道上早就没有梁韵的影儿了。 - 梁韵心情不佳,和许奚珊分开之后直接回家了。 天刚擦黑,一道闷雷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伴随着“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落。 院子里的人到处逃窜躲雨,霎时间,天地一片漆黑,伴随着电闪雷鸣,异常可怕。 梁韵踩着板凳站在窗边,朝玻璃上呵出的热气,百无聊赖地画着圈,再用手掌抹掉,水珠蜿蜒,滑落到槽里。 反复几次,她终于觉得没趣,一抬眼,发现在暴雨冲刷下的院子早就空空如也了。 大树在狂风骤雨中飘摇,投在地上的残影像极了簇拥在一块儿张牙舞爪的怪物。 墙上的表打出一声闷响。 已经过八点半了,岑秀丽还没回来。 家里没有电话,梁韵联系不上奶奶,只能饿着肚子,干等着。 从敞开的卧室门望出去,客厅一片漆黑。 雷电时不时闪过一阵白光,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将空无一人的客厅衬得更加寂静可怕。 梁韵壮起胆,出去把灯全打开了,屋子顿时亮堂起来。她又打开电视,找到卡通频道,提升音量。 做完这一切,梁韵才有了安全感。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拆开铁盒上歪歪扭扭的蝴蝶结,里面放的是她常吃的那一款糖,最底下压着一张迪士尼公主的镭射卡,是极难得的隐藏款。 梁韵眼睛一下亮了,举着卡片在光下看了很久,思绪像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一会想起许奚珊那条价格昂贵的公主裙,一会想起骆航送的那套文具礼盒,最后不可避免地想到周知忆。 应激反应似的,梁韵心口又闷又涨又疼,她拆了一盒牛奶,咕嘟咕嘟一口闷完,还是没把这股劲压下去。 梁韵认命地坐在沙发上,沉沉叹气,开始自省,她今天是不是过分了。 她和骆航也经常吵架,事后根本没人往心里去。 可周知忆和骆航不同。 他似乎有一颗玻璃制成的心脏,随便一个人的随便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退避三舍。 退让就算了,他还笨笨的,总接受不到她的讯号。 她早说了不用回礼。 他这小身板,风一吹就倒下了,不赶紧往自个儿的嘴里喂点好吃的,有什么东西老惦记着塞给她。 她看起来像是缺糖吃的人么。 门铃冷不丁响起,划破室内悄然流动的空气。 梁韵骤然回神,手忙脚乱的把糖装入盒子,回卧室往枕头下面胡乱一塞,边往玄关跑,边高声应:“来了来了——” 门有些沉,顶着巨大的风,她费力地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的人顺势弯腰:“韵韵。” 梁韵面对忽然出现的梁正诚,怔怔地反应了两三秒,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撞入他带着雨水铁锈味的潮湿怀抱,雀跃地叫:“爸爸!” 这一嗓子,直接吼亮了这层楼的声控灯。 赵淑兰面带笑意,站在后面,她怀里横着抱了一床褥子,梁韵个子矮,看不见里面包裹着什么,也没深想,甜甜地叫:“妈妈。” 赵淑兰嗯声:“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 梁韵往后退了两步,把门大敞开:“奶奶去大伯家看小弟弟了。” 赵淑兰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扭曲,只一秒钟,立马恢复正常,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每天都去?” 梁韵:“嗯。” 话音一落,梁正诚立马去推行李箱,岔开话:“外面冷,别让孩子着凉了,先进来。” 玄关处没放他们的拖鞋,梁韵吧嗒吧嗒地跑去阳台拿。 回来的时候,梁正诚已经把行李都搬进来了,小心翼翼地接过赵淑兰怀里包成团的被褥。 两人交接的时候,被褥里忽然发出一声短促地哭闹。 赵淑兰赶紧接回来,晃着身体,小力地轻拍宝宝的背脊,嘴中哼着歌,眉眼间盛满温柔。 梁韵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到了,仿佛受到电击一般,精神一下变得恍惚。 夫妻俩谁也没发现梁韵的异常,换了鞋径直进屋。 他们住的主卧没铺床单,赵淑兰瞭了一眼就退出来,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推开了梁韵的房门,把酣睡的小宝宝安置在她床上。 梁正诚牵着梁韵的小手跟进去,掀开被褥的一角,让她看清那张娇嫩的小脸。 小宝宝睡着的时候,嘴巴微微嘟着,没有完全闭上,舌尖抵着那条缝隙,胸脯随着呼吸鼓起又憋下去。 新鲜又脆弱的一条生命。 梁正诚仅是看着就觉得幸福感满满,眼角笑出褶子,小小声:“妈妈给你生了个小妹妹,你以后在家就有伴了,开不开心。” “……” 梁韵呆住了。 他的话宛如晴天霹雳,一时之间,她根本消化不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着过日子,攒了一肚子要跟爸妈讲的话,终于等到见面的日子,喜悦转瞬即逝,紧接着,她就被迎面浇了一盆凉水,冷得浑身激灵。 梁韵舔舔干涩的唇,大脑宕 9. 009 《玻璃心脏》全本免费阅读 梁韵才不会乖乖听话。 她搬来椅子,站在窗边往下瞧,整张脸恨不能严丝合缝地贴在玻璃上。 整个老院被漆黑的夜色笼罩,对面那栋楼上仅有几家亮着灯。 雨势已经没那么大了,细如牛毛,积水汇集成溪流,一汩一汩沿着低矮的地势淌。 救护车停在积水没那么深的一块空地上,后备箱门开着,挡的严严实实,她个子矮,踮着脚,努力伸长脖子也瞧不见什么。 很快,救护车驶离院子,尖锐的警笛声亦渐行渐远。 没一会,几道关门声之后,楼道里也安静了。 梁韵刚钻进被窝,夫妻俩就回来了。 客厅的灯亮起又灭,他们没什么交流,换了鞋,一个回卧室,一个继续在沙发上补觉。 卧室门关着,一片漆黑,梁韵蜷缩在被窝里,眼前全是周知忆看向她的神情,还有他惨白的脸色和诡异的圆肚皮,一幕幕在脑海里萦绕不散。 她平时遇事再怎么成熟,到底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心里害怕,下意识就想去找信赖的人寻求安全感。 通常岑秀丽是不会管她这么多的,梁韵也知道在她那儿得不到庇护,干脆就憋着情绪,但现在爸妈回来,她像是一下找到靠山,人也悄悄然变得敏感起来。 梁韵光着脚丫,打开房门,小声叫:“爸爸。” 沙发上的人没醒,呼噜震天响。 她转而去推隔壁卧室的门,却发现赵淑兰反锁了——大概是因为她晚上和梁正诚吵了一架,不想让他回屋睡。 梁韵死心了,伸长两条胳膊,摸到墙壁,原路返回。 离开了一段时间的被窝冰冰凉凉,她侧身,像小虾米一样蜷起来抱着膝盖取暖,空寂的眼仁盯着暗处虚无的一点发愣。 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安抚物品,譬如洋娃娃、动物玩偶之类的,梁韵一件都没有。 在这张偌大又空荡的双人床上,她唯一能攥住的,只有周知忆送的那只铁盒子。 梁韵把盒子捂在胸口前,找到一丝可支撑的慰藉,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 天刚擦亮,就有客人来敲门了,是夫妻俩在老家时候的亲戚朋友,专程拎着礼物来看小宝宝。 大人们毫无顾忌的大声说笑,像是家里压根儿没有梁韵这号人,房子的隔音效果不佳,吵得她睡不着。 梁韵呆滞地坐了会,醒醒神,起床穿衣服,叠好被子,自个儿去洗漱。 悄无声息地做完这一切,她坐到餐桌前,开始吃早饭。 有个明显上了年龄的阿姨,特没眼力见的在这时候凑近搭话:“韵韵今年多大啦?” 梁韵端着碗喝豆浆,送了送油条,嚼完嘴里的食物,她什么情绪地答:“六岁。” 阿姨涂着火红唇釉的嘴巴笑起来仿佛野兽的血盆大口,瞧上去怪渗人的,嗓门也大,震得她耳朵生疼:“今年该上小学了吧。” “嗯。”梁韵又掰了一小块油条,边吃,脑袋边盘算,待会去找许奚珊玩。 也许是昨晚没睡踏实,梁韵缺觉,困得难受,莫名其妙想起许奚珊那张梦幻的贝壳床。 她最喜欢童话故事中的人鱼公主,于是许爸许妈趁休假,亲自上手,把她的房间墙壁涂成天蓝色的漆,贴满珍珠贴纸,到了晚上还会发出幽暗的光。 梁韵每次去,都控制不住的在房间门口多停留一会,眼里藏不住的羡慕。 早饭在思绪游离中不知不觉地吃完,梁韵收拾干净桌面,回来发现那位阿姨还没走。 出于礼貌,她给人端了一杯温水。 女人看一个小孩冷脸装成熟,觉得格外有意思:“来,韵韵,阿姨问你个事儿。” 梁韵受不了她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屏住呼吸,保持一段距离,站定。 女人指节弯曲,粗糙的皮肤重重擦过她娇嫩柔软的脸颊肉,弄得梁韵生疼。 她立马微仰身体,躲开。 女人眼里闪过一抹精光:“你妈妈有小宝宝就不疼你了,你的东西,以后也得分妹妹一半……” 梁韵没开腔,秀眉皱起。 女人循循善诱:“阿姨的儿子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没人跟你抢玩具和零食,你要不要跟阿姨走?” 路过的梁正诚只听到后半句,完全没当回事,还开怀大笑起来:“那感情好啊,让韵韵认你做干妈。” 女人也乐:“女儿可比儿子乖多了,我做梦都想要个女儿,干女儿也成。只要你们夫妻俩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 梁韵心尖猝不及防被锋利的针刺中,痛感细细密密的延伸至四肢百骸,脸才扭过去,表情一下冷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物品,被大人随意的推来推去。 梁韵眼底涌着浓郁的戾气,把厌烦全部揉入一张被水浸湿的纸团,狠狠丢进空的垃圾桶里。 撂下这两个无聊的大人,迈步往客厅走。 客人们都聚在那儿,围成一圈看赵淑兰怀里的宝宝,或拿玩具或扮鬼脸,逗她开心。 她一笑,他们也跟着笑。 赵淑兰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悦。 梁韵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挤进去找存在感,穿上外套,去厨房喝了半杯子温水,又折回卧室拿那只铁盒子,借机从客厅晃过一次又一次,可惜,没能成功引起赵淑兰的注意。 梁韵瘪嘴。 没注意就没注意吧,她早就习惯一个人了,才不渴望他们无关痛痒的关怀呢。 她蹬上凉鞋,揣起钥匙,出门了。 下过暴雨,草木焕然一新,风中透着丝丝的凉气。 常在楼下打牌的那一群人,今天不知道是没凑够人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没出现在老地方。 明天开学的小孩们也没出门。 院子里难得安静。 梁韵径直去了许奚珊家。 开门的人是保姆。 一见梁韵,她笑得十分温和:“找珊珊?” “嗯。” “不巧了。珊珊一大早就和爸爸妈妈去游乐场了,走之前说,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来。” “……” 梁韵的期待落空。 走到下一层,她犹豫了会,还是摁下骆航家的门铃。 骆妈妈上午休班在家,腰间系着围裙,正准备做午饭。 一见梁韵,当下第一反应是骆航又干坏事被她找上门了,脸色微变:“韵韵啊,有什么事吗?” 梁韵舔舔唇,有些尴尬,背在身后的手不停搅动:“叫骆航下楼玩。” 骆妈妈顿时松了口气,侧身,让她进来等:“他今天的数学题没做完呢,等他完成任务再和你玩。很快的。” 梁韵一听,就知道没戏了。 以骆航的水平,如果没人帮忙,十几道口算题他必然会从早磨叽到晚上,检查的时候还会出现一大堆错误。 她可不想在骆妈妈教训人的时候充当背景板,当即决定开溜。 骆妈妈让她稍等,回去拿了什么东西,往梁韵手里一塞,是独立包装的钙奶曲奇:“听说你有小妹妹啦?” 梁韵刚冒出尖的喜悦立刻压回去:“嗯。” 骆妈妈由衷感叹:“真好。” 同样的话,今早梁韵听大人们讲了无数次。 她不知道好在哪里,更懒得问,问了,反倒显得她小肚鸡肠,竟然跟一个小婴儿抢爸妈。 从单元楼出来,梁韵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闲逛一圈,累了,随便找个地方坐,停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周知忆经常待的地方。 长椅背靠一棵大树,繁茂的枝叶能遮住日光。 小径旁边是游乐场,从这个角度望去,正巧是个可以肆意观察对方,却不会被对方发现的“风水宝地”。 他平常一直是一个人坐在这里,默默看着别人玩,心情也跟她一样落寞么? 一提到周知忆,梁韵总是忍不住回忆很多画面。 他长得精致,皮肤白,很讲究个人卫生,身上总有股若有若无的香。 说话温吞,音调低,叫她的名字却十分干脆。 唯一一点,让梁韵感到不太适应的是,在老院里,她不管走到哪儿都能碰见他。 跟装了雷达似的。 让她有种被监视的错觉。 或许,周知忆来到这里,愿意和他搭话的同龄人只有她,他不想失去这个得之不易的朋友,所以才死乞白赖地缠着她不放。 他没做错什么。 他只是太孤单了。 梁韵嘴里莫名发苦,打开铁盒,数了数剩下的十一颗糖,舍不得吃了,重新盖上盖子,把蕾丝带系紧。 风吹过,传来枝叶发颤的簌簌声,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在抖动,梁韵出神地盯了一会,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其实是想周知忆了。 很想很想。 不知道他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她还欠他一个道歉呢。 - 小学开学那天,负责叫梁韵起床的梁正诚睡过头了,睁开眼,看见梁韵已经穿戴整齐,背起书包,准备独自步行去学校。 梁正诚一边着急忙慌的收拾,一边揣着心虚小声指责她:“你醒了,怎么不叫爸爸呢?” 梁韵冷着小脸,不想讲话。 她叫了他很多次,每次他都含糊地哼唧“马上马上”,转过身,就又睡着了。 父女俩骑着一辆破旧的小电驴赶到学校,新生报道还没结束,却也没几个人了。 公告栏前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位家长,手里拎着书包,一目十行地找自个儿孩子的名字,然后亲自带孩子去熟悉通往教学楼的路。 梁正诚临时接到一家厂子的面试通知,来不及送梁韵去班级,把她交给接待处的老师,留下一句“放学了爸爸给你买好吃的”就急吼吼地走了。 梁韵兀自在风中凌乱。 一转脸,和接待处的老师正对上。 她没什么情绪:“老师好。” 这位老师和同事相视一笑,都觉得这个小女孩挺有个性。 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五官精致,跟动漫里的人物似的,明明挺可爱,气场却强势,往那儿一立,有一种“生人勿近,熟人更靠边站”的凶劲。 她的穿着打扮不似其他小朋友那么讲究,一套灰色休闲装,松松垮垮的,明显不合身。 长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丸子,因为来的路上跑得太着急,发型被颠的凌乱,脑后垂下两缕搭在脖颈处。 乍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 老师一抻裤腿,坐在椅子上,帮她重新挽头发,问:“你是一年级哪个班的呀?” “六班。” 梁韵拉了拉肩膀上的带子,跟这位老师一块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接待处设置在校门口,正对着花坛,草丛中立着一块巨石,石面上刻着两排大字,还涂了醒目的红色油漆——“坚持不懈、勇攀高峰”。 花坛后面有一大片广场,是用来升国旗、做体操、放学排队的地方。 广场两侧有两条主干道,左侧这条直通校门,右侧这条紧挨着的是“杨帆楼”,是三年级以上学生们上课的地方。 主干道走到尽头,是实验楼,一旁有条小路,两侧栽种着郁郁葱葱的大树。 梁韵还在奇怪教学楼到底在哪儿,前面的老师一拐弯,视线豁然开朗。 “启航楼”就藏在大树之后,一二年级的学生们都在这儿。 老师领她上二楼,敲响靠近楼梯的那间教室门:“给你送学生来了。” 站在讲台上的年轻男人笑开,招呼梁韵进来。 教室只剩后排靠近过道的两个空位,同桌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黄凯打算过几天重新安排座次,于是随便一指,安排她和女孩坐同桌:“你去那儿吧。” 没等她动,又说:“你来得晚,其他同学都互相认识过了,你先做个自我介绍。” 话音一落,底下的学生们齐刷刷抬起头,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汇聚在一处,或好奇,或探究地打量她。 黄凯带头给她鼓掌加油。 梁韵舔舔唇,有些局促:“我叫,梁韵。” 黄凯引导:“哪个梁?哪个韵?” “桥梁的梁,韵味的韵。” 黄凯:“跟大家分享一下,你平时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 梁韵没听见,正出神地盯住角落的一点。 刚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看走眼了,确认没错认,心脏忽然激动地砰砰直跳,血液一股脑往上翻涌。 她迟迟没开口,底下有学生等不及了,开始偷偷做自己的事。 黄凯以为她是怯场了,也没为难:“回位置坐吧。” 梁韵迈下台阶,路过黄凯指的座位,直奔最后一位,卸下书包。 黄凯忙着发书,转头维持秩序才发现她坐错了地方,想着过不了几天会重新调整,也没阻拦。 这所师范小学建校的年头有些长了,桌椅板凳都是陈旧的样式。 两人一桌,坐同一条长板凳,一个人挪,另一个人也要跟着动。 梁韵掰不动长椅,腿伸不进狭窄的缝隙,坐不下。 她有些气恼,睇着从刚才起就一直低头装不认识她的周知忆,脚尖 10. 010 《玻璃心脏》全本免费阅读 骆航一副被雷劈中的呆样儿,诧异到破音:“谁?你说跟谁一个班?” 梁韵被他大嗓门震到,皱眉往后躲了躲,眼皮一撩,隐隐透着几分不满:“怎么,你有意见?” 言下之意,你敢有意见试一试。 这护小鸡崽子的样儿,让骆航脆弱的心肝如遭重创,他和梁韵认识这么久,还没被她这么特殊对待过。 骆航嫉妒到抓狂,“嗷”得一声转过身自闭了,后脑勺都透着伤心。 身后两个女孩开始聊别的话题,他被晾在一边,更难受了,作势要走,可脚步放得很慢,给梁韵一个挽留他的机会。 只要她说,他比周知忆更重要之类的话,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偏心那个“外来者”了。 等了又等,没等到后续,骆航心痒难耐,背着手,望天又望地,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飞速往身后瞥一眼,人顿时石化住了。 楼梯口只站着一个许奚珊。 她叼着吸管,咕嘟咕嘟喝水,一双晶亮水润的眼睛注视着他,毫不留情地拆穿:“韵韵早走了。” 骆航嘴角一抽,强撑着破碎的心灵:“走就走了呗,我又没找她。” “噢。” 她用最无辜的样子,问出最残忍的问题:“那你在找什么?” 骆航眉眼耷拉下来,近乎破防,大着嗓门吼:“脖子不舒服,左右扭一扭,活动一下,这你也管。” “……” 从这儿到教室只有几步路,他这龟速,够她走十几个来回了。 说他没别的期待,谁信啊。 许奚珊喝完最后一口水,咔嗒扣上杯盖,从容淡定地开腔:“脖子不舒服别在走廊吹风,回教室休息,或者,我去帮你跟老师请假?” 骆航垮脸:“许奚珊。” 她乖乖点头:“在。” 他啧声:“你少跟梁韵学。” 嘴上不饶人,早晚会被治。 - 大课间的走廊实在太乱了,尖叫声和奔跑的脚步声交织不休,震得地板砖都在颤。 各班班主任接到年级主任的通知,纷纷现身,组织学生们回教室待着,聊天、玩游戏、看课外书……通通没问题。 仅一条,不许高声喧哗。 凡违纪被逮住的班级,当即取消本学期评优资格。 黄凯维持好秩序,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讲台上看书。 有他坐镇,学生们老实做自个儿的事情,不再乱窜位置,闲不住的那几个也只敢和左邻右舍窃窃私语。 教室里还算清净。 班里有个学生今天因事请假,梁韵前面的女孩暂时没有同桌,她一个人无聊的很,和周围的男孩又聊不到一起去,于是转身,笑吟吟的跟梁韵套近乎:“我叫梁盈竹,桥梁的梁,和你一个姓。” 她本以为梁韵会说“哇,可真巧”或者“我们好有缘分”之类的,话题顺势往下展开,两人交个朋友。 岂料,设想落空。 梁韵翻书的动作一停,眼皮上掀,露出一双琉璃珠般清透的眼珠,没什么情绪地回复:“嗯。” 梁盈竹心顿时凉了半截,笑容讪讪,手指无措地扣着卓沿松垮的木条,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进行下去了。 梁韵忽然开腔:“糖是你送的?” 梁盈竹刚暗下去的眸光,噌得又亮了,猛点头:“是。” “谢谢。” 梁韵从笔袋里翻翻找找,拿出一块没拆塑料热缩膜的草莓形状橡皮擦给她,当作回礼。 梁盈竹受宠若惊,反复看这块橡皮擦,爽朗地表达谢意:“真可爱。” 旁边沙沙的书写声一停,周知忆盯着纸上的数字出现重影。 一两秒之后,他忽然捏着发皱的边角哗啦翻过页,脸几乎贴在本子上,魔怔一样反复写刚才断掉的算式,漆黑的眸底如一池死水,没有丝毫波动。 梁盈竹误以为这是同意做朋友的意思,一高兴,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梁韵被吵的耳朵疼,心里升腾起强烈的不耐烦,看在她是新班级同学的份上,没有勒令她闭嘴,却一直抿着唇,没搭话茬,继续在课本扉页写名字。 她的字不像同龄人那么稚嫩,横平竖直,端正秀气。 整齐排列在纸上,很养眼。 梁盈竹双手搭在椅背边沿,特崇拜地问:“你练过字?” “没有,瞎写的。” 确实是瞎写的。 她觉得周知忆的字才叫漂亮,偷偷模仿他的字迹练了一整本,结果写出来的样子四不像,又改不掉了。 梁韵阖上书皮,不动声色的将书丢过分界线。 书脊碰到周知忆的胳膊肘,他微滞,眼睫垂得更低,悄悄往里缩了一节,给她腾出空间。 可他一躲,她就得寸进尺的往他那儿挤,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合,梁韵丝毫没有收敛的征兆。 周知忆实在没地方能藏了,一咬牙,霍得起身躲开她丢过来的课本。 长椅子向后擦出一段距离,撞到墙根,发出的响声不算明显,突如其来的阵仗却非常吓人。 梁盈竹猝不及防,双眼瞪得提溜圆,惊恐地看着他:“怎、怎么了?” “……” 周知忆低着头,略长的发遮住他的眉眼,看不出情绪,捏着铅笔的手抵着桌上,紧了紧,又松开。 他经过漫长的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扭脸看她。 梁韵正撑着腮,完全没有一点始作俑者的觉悟,甚至十分悠闲:“干嘛?” 周知忆气势一下弱下去,表情不自然,薄唇微张,哼了一句什么。 梁盈竹没听清。 梁韵已经起身,给他让道。 周知忆明明可以直接从她身边过去,却非要挪开椅子,贴着墙边离开。 梁盈竹一双眼提溜一转,隐约瞧出不对,却无法用语言描述他们之间诡异的氛围。 她单纯以为,梁韵不喜欢他。 等周知忆一走,梁盈竹立马和她讲小话:“这男孩性格好奇怪,不说话,也不拿正眼看人,呆不拉几的,胆子还小,一点儿都不讨喜。” “……” 梁韵睨着她,眼神幽暗。 梁盈竹无知无觉,继续念叨,还自作聪明的给她出主意:“你和他同桌肯定特没趣儿,不然跟老师说一说,换位置来我旁边坐吧。” “不要。” 梁韵拒绝的干脆,脸色登时变得更阴沉了:“他只是有些内向,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难道每个人都要像你一样话多才叫正常么。” “……” 梁盈竹被她锐利的眼神吓到,滞了一两秒,眼圈倏地红了,瘪着嘴,样子要哭不哭的。 梁韵视若无睹,从笔袋里拿出那块糖,强硬地塞进她掌心。 从刚才开始,脑袋里就有个声音疯狂告诫她要对新同学礼貌一些,她忍了她的聒噪,可偏偏,梁盈竹在她面前吐槽周知忆不好,她没法装听不见,也没法不生气。 梁韵彻底绷不住了,下巴一挑,本性暴露,十分傲慢:“谢谢你的糖,但是吃多了会牙疼,而且,我有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会给我送,我根本不缺你这一块,就不收了。给你橡皮擦,是不想欠你人情,也是为了让你安静,别来打扰我写字。” 她小手一摊,冷酷无情:“现在,你可以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