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养猪致富(基建)》 1. 初至 三月初春,寒意料峭。 [] 三月初春,寒意料峭。 丝丝冷光透过密布的云层,不甘不愿地洒向青砖灰瓦的宅子。 一声闷雷滚滚而下,惊醒了睡梦中的谢明秀,她恍恍然睁眼,盯着半旧的帷帐出神。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的声响极大,接着就是几道轻缓的脚步慢慢靠来。 “姑娘?”周妈妈柔声唤道:“该起了。” 经温水一激,谢明秀总算恢复了些精神,她哑着嗓子问道:“父亲呢?” 周妈妈手中动作不停,笑回道:“老爷今日起了个大早,去往衙门当差了。” 淅淅沥沥的雨落将下来,雨帘之外,雾气重重,烂泥带起的腥气盈满整个院子。 谢明秀低低咳了两声,“父亲离家时,可带雨具了吗?” 雨势越渐大了,便是在廊下行走也将裙摆染得污脏,如意悄悄抬了头看,蒙蒙的光晕将她家姑娘细细地笼住,看上去便如一朵深谷的幽兰,心旷神怡。 “周妈妈让谢五去啦!”如意嘟着嘴:“要我说,老爷都被贬到这鬼地方了,何必还日日去当差?”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谢明秀停住了脚。 三月前在得知父亲要被外放至阳山时,她便遣了人先行打点,寻得这一处傍山的所在。宅子并不算大,但离京时,原先家中伺候的人都被遣去了大半,只余几个老仆并一两个家生子跟着她同父亲一道来了阳山。 由此处往外瞧去,青山隐于雨雾之间,倒有几分别致的风姿。 深吸一口气,水汽并些冷风直入肺腑,谢明秀提起染上泥污的裙摆,才将将要跨过门槛,便被外头一声惊呼打断,她循声望去—— 密雨之下,送伞回来的谢五在大门外同个妇人并站,两方具是惊惧不已。 “你这妇人,这大雨天的,不在自家待着,何故到我家门前?” 谢五年岁不大,却很是老成,此番先行阳山,便是他一手打点。 但任他如何问询,那妇人都只瑟瑟抱住怀中幼子,半句话也未有。 “好了。” 谢明秀缓缓上前,油纸伞上雨水倾斜而下,激起一滩水花。 直至谢五让开,谢明秀才看清了那妇人的样貌。 面色蜡黄,身形瘦弱,春寒之中,竟还只着一件单薄的褴褛衣衫。 她怀中的幼子更甚,既矮又小,瞧着大约不过七八岁。许是害怕生人,只一味往那妇人怀里钻,留了个皮包骨的背影给外人。 “明姑娘。”谢五悄声上前,“不若给她身干净衣裳,让她早些离去……” 说话的当口,那瑟缩站立一旁的妇人竟带着她怀中的幼子直直朝着谢明秀跪了下去, “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的孩子吧!” 麻风细雨兼着春雷阵阵,妇人与她怀中幼子皆冷得发抖,干裂的唇上泛着青紫,想是冷到了极点。 不顾谢五的阻拦,谢明秀上前将两人扶起,朝着如意吩咐道:“去找两身干净的衣裳,再弄些暖腹的吃食。” 如意应了声,撑着油纸伞便急匆匆往回去,而谢五的目光却落在了谢明秀身上。 暗蒙蒙的雨线下,欣长的身影正为那对可怜的母子撑着伞,连自己半边身子湿透了也全然不在意。 谢五赶忙移开视线,上前为谢明秀遮雨的同时,口中道: “明姑娘心善,可本地百姓都过得苦,如这妇人一般的,更是不计其数。若今日救了这一个,明日再来两个,姑娘救是不救?”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那妇人也忍不住神色一僵,悄悄以余光朝谢五口中的明姑娘瞥去—— 明姑娘是生得极美的,眉眼低垂,其间蕴着股悲悯的善意,好如画中的菩萨。 可菩萨在听了谢五的话后,却眉心微蹙,无端地显出些愁容来…… 妇人手上不由得一紧,她知晓这是什么意思。那管家是要赶她们走哩…… 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总归那妇人满脸水意,她将怀中幼子往前一推, “不求姑娘给些银钱,只要姑娘赏他口饭吃,他便是姑娘的了。” 怯生生立在人前的孩童不敢拿眼瞧人,只低垂着头玩弄那破旧的衣角。 谢明秀说不清她如今是个什么滋味。 她生在京中,长在京中,若无意外,她也该嫁于京中。便是边关战火四溢,她也未曾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左右这火,也烧不去长安。 事实也确如她所料,边关大捷,官家同敌国签了盟约,十年之内必不会再有战火燃起。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一切步上正轨之际,官家竟会听信佞语,将她的父亲贬斥至阳山,并言永生永世都不得入京。 圣旨来时,正是腊月初八。 官家要她的父亲携着家眷,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匆匆料理好家中事务,又匆匆启程。 谢明秀便这样,离开了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长安。 一路而来,谢明秀终日郁郁,甚少离开马车。外头的风或雨,皆引不起她的兴趣。 但如今既停在了此地,她便少不得要听风看雨。 谢明秀换了身衣裳,素青的颜色将她衬得极白,才行至厅堂,还未入里,便听得里头谢五的说话声, “用过这些热饭热菜你就带着你儿子回去吧啊,我们家不缺奴仆,再说也实在无需……他几岁?哦哦,十岁也不行!能干啥啊?端个水我都怕他烫着自个了!” 那妇人音小话微,“您别看他个小,可是个勤快的娃哩!只要给他两口饭吃,洒扫打杂这些活计,他都能做!” 这话哪能入谢五的耳?他是铁了心不想要这对母子继续留下,“我家只两个主子,伺候的人实在无需太多,且两位主子都是仁善之人,是断断见不得十岁小儿在身边伺候的……” 正这当口,外面的动静传了进来,谢五扭头瞧见谢明秀正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一时间,谢五倒无端生出些窘迫来,他摸摸鼻尖,往后退了退,“明姑娘。” 冷风裹着水汽而来,但好在那对母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衫,瞧着面色也红润了些许。谢明秀神色稍缓,就 2. 惊变 [] 已近暮后,下了一整日的细雨总算稍稍缓些,但却未有停势。急风更是一道一道,呼啸间带出渗人的呜咽声。 谢五收了伞,自泥泞地里带来的鞋印踩满了廊下, “明姑娘,衙门事多,老爷说他今日便不回来了。” 对于此话,谢明秀早已是见怪不怪,只细细问道:“衙门当中还有谁?晚膳可有着落?父亲夜间预备歇在何处?” 谢父并不是头一次外放,他心系民生,每每到任,必是吃住皆衙门。但如今日这般,上任第一日便不回家的,还当真是头一遭。 由着谢五一一答过后,谢明秀敛眉细思。 阳山,竟坏到如此境地吗...... “去请周妈妈多装些饭菜,再带上些换洗的衣物与被褥,我去看看父亲。” * 谢宅是谢五费了心挑选的,距离谢父当差的衙门不过一街之遥,略走走便也到了。 只是才将要出门,冷雨又大了起来。 不得已之下,谢明秀又加了身披风,才撑着油纸伞慢行而去。 这是离京之后,她第一次见到外面的情形。 半点不如书中所写,反倒是一片颓凉。 许是因为大雨绵绵,她目之所及处,未见到半个人影,只有些破败失修的门墙。 捏住伞柄的手指紧了又紧,由着急风送了而来的雨珠飞溅入她的眼眶,瞬间盈满一双茶色的眼睛,清亮的水珠顺着眼角滴落,在她如玉的脸庞上带起一道冷彻心底的凉意。 见她怔在原地久久无言,谢五小心翼翼开口:“明姑娘,到了。” 果如谢五所说的一样。 歪歪斜斜的匾额,破破烂烂的朱门,连门前的两尊石狮——头也被毁去了大半,只留个被砍得坑坑洼洼的石身。 层层黑云积压下,天已黑了大半,衙门内里只有一处是亮着灯的。 昏黄的烛灯,在蒙蒙雨帘外若隐若现。 谢明秀深吸一口气,迈入杂草丛生的衙门,循着那唯一的亮处而去。 门窗未闭,敞着半扇,内里透出的点点微光,如夏间的萤火,虽不甚起眼,却也足够破除雨夜的冷寂。 “明儿?”谢父惊了一惊,“大雨天里,你如何来了?” 谢父身形清瘦,十足的文人做派,即使他这会儿满脸诧异,也未能减去分毫儒雅。 他起身快步将谢明秀迎了进来,又笨拙着拖来一张还算干净的凳子, “这些东西,让谢五他们送来便是。雨天路滑,急匆匆过来,万一跌了如何是好?再说你身子本就弱些,若受了风,染了寒......” 唯恐父女两又争执起来,谢五佯咳两声, “老爷是不知道,明姑娘一听老爷今夜不回去了,着急忙慌地便要来探望,我和周妈妈如何都劝不住......” 他本是好意。 谢府上下谁都晓得,两位主子间是不大对付的。 倒也不能说是不对付。 四年前谢父外放去了舟山,谢明秀本打算同谢父一道,举家搬迁至外放地舟山。但谢父却说,不过外放数月,何至兴师动众? 但任谁也没想到,谢父一去便是四年不归。 四年时光,足够谢明秀长成大姑娘,也足够一颗柔软的心变得冷硬。 谢父归京,本该是个举家同欢的事情,但谢明秀却始终淡淡的。 尊敬有余,亲切不足。 譬如此次来阳山,除去些日常交流,谢明秀便再未有半分话同谢父言讲,一路上也只呆在马车之中,连面也不曾露过几回。 今日倒难得稀奇,竟主动来看望老爷......谢五满怀安慰,冷不丁的却对上了谢明秀淡淡的视线。 讨饶地笑了笑,谢五溜了出去,将屋子留给了父女两个。 “好,好。” 一连道了两声好,谢父背过身坐下,素日里直挺的背影竟显出些佝偻来,谢明秀无意识抿了抿唇,想要说出口的话也被她咽了回去。 “趁着还早,将被褥衣物放下便赶紧回去歇着。你自小身子便弱,又从不爱喝姜汤,总说辣得很,但今夜淋了雨,可不能再任性......也叫你长个记性,晓得日后不可胡来......” 谢父边念叨着边掀开了食盒。 食盒底下放了些炭火,煨着上层的饭食,这会子取出来,还如刚放进去时一般。 两碟小菜并一盅冬瓜虾皮汤。 怔在原地半晌,谢明秀才低低地应了一声,“父亲,女儿进去看看布置得如何了。” 本就是仓皇间寻的借口,谢明秀进去里屋不消片刻便出来了, “父亲,女儿在里头为谢五铺了张床,他今夜便不回去了。” “我儿思虑周全,谢五为人机灵,有他在,为父也心安许多。” 送来的饭食谢父只囫囵刨进腹中了事,那道冬瓜虾皮汤也只浅抿了几口,便匆匆回到了书案边上。 昏黄灯影下,鬓发花白的谢父仿佛不知疲倦般地翻阅着卷宗,不时还写下批注。 他握笔的手是极稳的,纵然冷风侵扰,也未见他的手有何变动。 才吩咐谢五弄些炭火来,回身便见谢父眉心紧锁,沾了墨的笔也悬在半空,任墨点滴落。 “父亲?”谢明秀两道柳眉敛起,又唤了一声,“父亲在想什么?” 眼瞧谢父骤然面色大变,谢明秀心中也无端生出些不妙,她凑近了看—— 被摊开的卷宗上,赫然写着:庆六年春,遇山洪,死四十,伤七十有二,失踪者…… 后面的字被墨点染黑,已看不出原形,但仅凭前头几句话,已足够在谢父同谢明秀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谢五!” 望着一老一小的脸上如出一辙的凝重,小跑了来的谢五满脸惊诧,“老爷叫我?” 谢父快步上前,急切问道:“昨日你说阳山已连续半月阴雨绵绵?” 谢五点头道是。 谢父面上又是一凝,那头谢五还在自言自语,“昨夜我还同周妈妈说,想是天公作美,知道老爷要来,专门晴了一日呢!” 见两人皆不说话,谢五小心翼翼地问:“明姑娘,怎么了?” 谢明秀没有回答,两道柳眉几乎要拧在一块儿,她上前扶住谢父,“父亲......” “无事。”谢父安抚道:“便是有山洪,也断不会在这一夕之间发生。” 冷风如发了狠性般地拍打着门窗,谢明秀不自觉松了手上的力道,她小退两步,默默看向谢父—— 暗影下,谢父神色愈显凝重。 他似乎并未察觉,方才还在他身旁的谢明秀,早已离他远去。 “谢五,你跟我去看看!”谢父眉心紧拧,“明儿带人先回......不,还是将家中人都接来衙门,明日再回!” 急风裹着骤雨,几乎要将屋内的烛火吹灭。 默默无言了许久,对上谢父坚定的眼眸,谢明秀微微叹了一声,随后她上前一步,仰头道: “还有周妈妈的儿子,他身健体壮,父亲也带了他一道吧,路上也有个照应。” 谢父系上披风,急匆匆离去。 如意在旁吓得不敢吱声,直到谢明秀连唤两声,她才回神,“姑娘……老爷,老爷不会出事吧?” “慎言!”谢明秀心下骤然缩紧,脱口便是呵斥。但她自小丧母,一应学识礼仪都由谢父亲自教导,学足了谢父的冷静。 此刻便是她心中再如何担忧,面上也未显露分毫,“我们先回家,将周妈妈她们带来衙门,倘若真有什么,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如意忙称是。 但急切切的雨是越下越大,油纸伞已拦不住了,还有那不曾有一刻停歇的厉风,扑在人脸上当真是如白刃剜割一般。 如意满眼都是心急,跺跺脚,“姑娘,风急雨大,还是我一个人回去吧!” “你先莫急,容我想想。”谢明秀咬唇,“我记得来时,前门处放着几件蓑衣……” 她的话还没说完,如意便眼前一亮,油纸伞拦不住雨,蓑衣却要方便许多! 轻巧地一闪,不待谢明秀作何反应,如意便没影了。但想也知道,她定是跑去前门拿蓑衣去了。 果不多时,如意便抱着两 3. 山洪 [] 虽说李班头脚上带跛,但脚速却并不慢,谢明秀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好在她一早便将裙摆打了结,赶路也方便。 越往山脚靠,能见到的人便越多。 明灭灯火下,所有人皆神情肃穆,偶有一两个朝李班头寒暄示意,但很快又都匆匆往前赶去。 他们都披着蓑衣,破烂的裤管下是冻得发紫的肌肤。赤足踩进泥泞地里,在抬脚的瞬间,又被大雨冲刷干净。 男女老少,无一人退缩。 谢明秀甚至还瞧见了白日里的文娘。 同其他所有人一样,文娘披着蓑衣,扛着锄头,赤脚在坑洼地里行走。与谢明秀目光相接时,她还露出个局促的笑,随后她又混入到行进的队伍中去,泯于众人之间。 谢明秀罕见地生出了几分茫然。 鞋袜及裙摆早已看不出原样,泥水混着雨水将她的双脚浸泡,一踩一个泡音。 周遭所有人的目的地只有一个,便是大阳山的山脚。他们要做的事也很简单,是一定要阻止山洪爆发。 那她呢? 她不顾李班头的不赞同,定要来这山脚是为了什么? 谢明秀扶住斗笠,仰头朝前看去。 人头攒动,间或有一两个火把引路。 而在那人群最前端,是她的父亲谢知礼,正亲力亲为地同百姓一道挖沟渠。 母亲在她三岁时撒手人寰,她夜夜啼哭,是父亲哄着她入睡。 人前,父亲是不苟言笑的清廉高官,无人敢近他左右。只有在府里面对她时,父亲才会笑容满面。 而后,父亲亲自教导她读书习字。 她也不负父亲所望,养了一身气度不凡,更得了一个谢家好女的名声。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同父亲便不再亲近呢? 忽然! 前头一阵骚乱,似是谢父不慎跌了一跤! 惊慌之下,谢明秀顾不得斗笠蓑衣,拨开人群便往前冲去。 身后李班头反应过来,赶忙追上的同时口中还道:“乡亲们让一让!这是县令大人的千金!县令大人在前头摔了……” 人群间骤然响起许多议论,但很快便为谢明秀让出了一条路来。 瀑雨之下,钗环也跟着作响。 谢明秀脚步如风,飞快地冲到了最前头。 “父亲!” 谢父半边身子被泥水染脏,正被个看不清脸的男子扶着,但瞧着却是没有什么大碍。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父面色不大好,“还淋着雨来?不是让你回家去吗?”边说着,谢父便要去解身上的蓑衣。 谁料身边还有人比他更快。 一顶斗笠兼一件蓑衣轻飘飘地落在了谢明秀身上。 她抬了眼望去,正是方才扶着谢父的男子。 她急冲冲而来,本就不合身的斗笠同蓑衣早早地不知落在了何处,如今顶了旁人的,更加令她心中过意不去。 谢明秀咬咬唇,嗫嚅半晌才道:“多谢……只是你没了蓑衣……” “无妨。”男子温声打断,“我身强体健,淋些雨不碍事。” 既是如此说,谢明秀也不再推诿。 春衫虽不算单薄,但淋湿了之后紧贴在身上,也着实有些不妥。 她拢住蓑衣,又道了一身谢后,才去了谢父身边。 “为父的话你是一句也听不进……” 谢父还对她擅自来此很是不快,扭头便要唤来谢五将她送回去。 “父亲!” 谢明秀紧拽住谢父,哆嗦着手指往山体指去—— 火光照映下,顺了山路往下的泥流越滚越大,几乎要吞掉沿路的一切。可山脚下的沟渠才挖了堪堪不过二尺深,这如何能将暴虐而来的山洪引开? 谢父瞳孔骤缩!怒吼出声:“快上来!!!都快上来!!!” 大阳山呈东西走向,山体自东往北将阳山县紧紧环住,唯留南侧一条道可出入阳山县,再往西则是一湾巨湖。 这也是为何谢父没有着急忙慌阻止百姓挖沟渠的原因。 大阳山西侧的大阳湖容积巨大,从大阳山山脚处挖一条沟渠往西,说不得还真能阻止这一场山洪。 可谁能料想到,山洪竟来得这样猛又这样急?! 急火攻心,谢父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推开神色焦心的谢明秀,谢父又怒喊道:“都快上来!!!不要命了吗!!!” 他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谢明秀更是从未见到过她的父亲,如此这般拖着一副不算强壮的身子,在人群当中穿梭,势必要将每一个还在沟渠之中待着的百姓,给拖拽上来。 心下茫然之际,谢明秀也笨拙着学了谢父的动作,向着沟渠当中伸出了手。 而对应的,那头也递了只手来。 粗糙的纹路刺得谢明秀不由自主往回一缩,但很快,她便又坚定着回握住那只粗糙的手掌。 接着,奋力向上一提! 上来的人竟还是谢明秀的熟识,白日里见过,方才又打过招呼的文娘。 顾不上说些什么,文娘只感激地朝她笑笑,便匆匆跑开—— 是大多人的方向。 先前没能下去沟渠的人,早在见着不妙时便匆匆往家里赶,后被人拽着上来的,也具都步履匆匆,生怕晚了时候。 在他们身后,是不知从何处寻了副大锣的谢五,边敲边喊: “山洪来啦!山洪来啦!都抱着自家孩子往屋顶上爬!爬不上去的,就寻个高处呆着!切莫躲在屋子里!” 也不知谢五一路喊了多久,到这会儿,已比那公鸭嗓子还要难听三分。 谢明秀无意识地勾了勾唇。 她只说让谢五去警醒百姓,让他们都早做防范。却没想到谢五个机灵鬼能做的这样好,甚至还能寻个大锣出来。 这样也好,便是真有山洪,也不至于损失太过惨重...... 谢明秀心下一沉,眉心紧紧锁住。 她抬眼往四下看去,除去气喘吁吁的谢父和他身侧站立的男子外,入目再无旁人。也就是说,先前所有在山脚下的百姓都散走了。 略略松了口气,但那自山间传来的“噼啪”声令她眼皮直跳。 混沾了泥水同雨水的衣衫笨重不堪,自斗笠上倾斜的雨帘遮住了视线,不沾阳春水的青葱十指如今也是抓握不能,脑门心里传来的晕厥更令谢明秀几欲站不稳。 好在谢父缓足了精神。 “明儿无 4. 偶遇 [] 轻飘细小的说话声入耳,谢明秀迷迷瞪瞪睁眼,正好瞧见一丝暖光自半敞着的窗户漏了进来,兼着身下干燥软和的褥子,令她舒服地小叹一声。 正是这一声小叹,引来了屋子里其他人的注意。 “姑娘醒啦?”周妈妈满心满眼都是心疼,“如意快去拿些温水来,姑娘睡了这么久,想是早就渴了。” 一点温水过喉,如旱逢甘霖。 谢明秀哑声道:“我睡了很久?” 院中不知何时落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如意才去闭了窗,听着谢明秀的话,转身回道:“姑娘这一睡足足睡了三日呢!可把我们吓坏啦!” 三日...... 谢明秀抿住嘴,眉间陡然浮起几分焦躁, “山洪退了吗?县里的百姓都如何?可有人伤着?父亲呢?父亲可还安好?” 如意乐了,正想调皮几句,却在周妈妈的瞪视下将玩闹的心思收了回去。 暗悄悄冲着谢明秀吐了吐舌,如意一本正经道:“老爷说啦,让姑娘好生在家里养着,县里的事情,自有老爷操心。” 纤手中的羹勺停在了原地。 因着谢明秀三日前淋了场大雨,又心神激荡下骤然晕厥,周妈妈特意为她熬了道补气血的小米粥,绵软稀烂,上头还洒了好些阿胶。 入口微甜,唇齿留香。 只是不知这一碗粥,价值几何? 思及此处,谢明秀霎时便没了胃口。 她才放下羹勺,那头周妈妈便关切着道:“姑娘怎么不多用些?是不合胃口吗?我再去弄些别的来?” “妈妈的手艺无可挑剔,”谢明秀温柔一笑,“只是这会儿倒不觉得饿。” 眼瞧着周妈妈不赞同的模样,谢明秀又暗暗朝如意递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 “妈妈忙了一日,不如先去歇着?我来伺候姑娘用饭就是~” “你?” 周妈妈很是怀疑。 并非是周妈妈不喜欢如意。 只是如意这丫头,从来便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姑娘又自小惯着她,纵了她一身娇憨模样。 她当真能伺候好姑娘? 狐疑的眼神来回打转,周妈妈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妈妈且宽宽心。”谢明秀一笑, “如意若伺候不好,我当第一个告诉妈妈,叫妈妈罚她长些记性。” 话虽如此说,但如意当真做事不得力要受些罚,只怕姑娘会第一个站出来护着如意吧? 姑娘不过说些好话来诓她。 周妈妈虽一直绷着脸,但到底拗不过谢明秀。 无奈应下后,她又将些好生伺候之类的话翻来覆去说了许久,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胖胖的身影才消失在门口,如意便如释重负,“妈妈也太能唠叨了。” 谢明秀也略略松了口气,将手中瓷碗递给如意后,她又饮下一口温水。 一举一动间,皆显闺秀气度。 不知不觉间,如意竟又看痴了,谢明秀拿手在她跟前晃了几圈,她才回神,“姑娘有事要说?” 还是先前的问题。 三日前的雨夜里,谢明秀晕了过去,醒来便是今日,这期间发生了何事,她总要弄个清楚明白才是。 如意咽下口中糕点。 她最是了解自家姑娘的,姑娘心中想些什么,除她之外,再无旁人会清楚了,因此她只笑眯眯道:“姑娘别急,我慢慢讲给姑娘听。” 山洪来的猛烈,但好在应对妥当。 有了谢五四处奔走宣告,那夜里阳山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了山洪即将来临,也几乎所有人都依言找了高处避险。 因此,除去一些实在救不出的鸡鸭,再有个别被伤着的,倒还真没有人因为这场灾难失去生命。 听了这话,先头一直屏着呼吸的谢明秀骤然大松一口气, “天灾面前,能保住性命便是万幸。”调整了下坐姿,面上也带了笑,“那些伤者可有大碍吗?” 如意摇头,“老爷从临县请了个郎中来,郎中看过之后都说没什么大事。”瞧了瞧谢明秀的脸色,又装作不在意般叹道:“这阳山也着实太穷了点,找遍全县,竟也找不出一个郎中来。” 谢明秀面上的笑意淡去了。 那厢如意还在继续往下说。 山洪爆发的当夜,也就在谢明秀晕过去的当口,持续了半月的阴雨总算停了,第二日更是个久违的艳阳天。 趁着天气尚好,谢父带着全县仅剩的几个青壮人士四处奔波,救下了许多被困在原处动弹不得的百姓,此刻这些人都被安放在阳山的祠堂里头,一日三餐皆从谢家府上出。 无他,只因阳山的人虽说都没事,但各自的房屋经山洪一冲,散的散,垮的垮,几乎都不能住人,更不要说什么吃食了。 莫说阳山百姓家中是否还有余粮存在。 便是有余粮,经这么一场洪水泡着,怕也不能入口。 听到此处,谢明秀坐不住了。 “姑娘这是做什么?”如意拦住她,“姑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是去了也无济于事。再者山洪已退去了大半,这会子家家户户都在忙着修葺房屋,若是有什么不长眼的木头砸了姑娘怎么办?” 谢明秀目光炯炯,苍白的面色未能掩去她分毫风采,反倒平添了几分羸弱病美人的意味,“我若不去,便永远也不会知晓,我能做些什么。” * 乍一得知谢明秀要出门,周妈妈急匆匆赶来,“姑娘这还病着呢,怎么就要出门?” 好笑着任由如意往身后缩,谢明秀道:“睡了三日,骨头都僵了,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她虽看着温柔端庄,但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决定了的事,轻易也无人能更改,这点倒是像极了谢父。 “如意!” 周妈妈板着脸,“姑娘才方醒,你不劝着姑娘在家歇着,反倒纵着姑娘出门,我看你......”细想了想,又假意吓唬道:“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好,赶明儿寻个人家把你嫁了,再找个恶婆婆治你,有你好受的!” 这下子如意不躲了。 一个跳步到周妈妈身前,撒娇卖乖道:“好妈妈,我的好妈妈,没了我在跟前,您得少多少乐子呀?” 偏生周妈妈还真吃这一套。 狠戳了戳如意的脑袋,周妈妈又看向谢明秀,要说容 5. 决心 [] 暖阳渐盛,谢明秀抬了眉眼去瞧,却撞进一双润泽的眸子。 眸子的主人并未再多话,对上她的视线后,便识趣地垂了眼睑,很是知礼懂节, “谢大人自到任来,劳心劳力,阳山上下皆感念不已,若能为明姑娘做些什么,也算是能报答一二。” 这便是解释了。 但谢明秀却不愿领这份情,她今日不过是想随意走走,并不愿有人跟着。 “劳公子美意。”谢明秀很是客气,“只是家父有言,不可以权谋私,因此并不敢劳烦公子。” 邬二郎神色平静,便是被拒,眉宇间也仍盈着温和,他拱手道: “如此,便告辞了。” 山洪虽退了,却留了许多泥沙顽石厚厚堆积着。 谢父带着人掏挖了半日,也才堪堪清理出一条道来,那狭道只够一人行走罢了。 邬二郎方才便是在身后叫住的她们,此时他说要走,也断没有让人绕路的道理。 因此,谢明秀带着如意侧身,替邬二郎让路。 后者倒也没客气。 但也容不得他客气,左不过只这一条道,与其一直跟在谢明秀两人身后惹人不快,倒不如趁此机会,一走了事。 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 一股熟悉的气息,唤起了谢明秀脑中残存的记忆。 “等等!” 嘴比脑快。 待谢明秀反应过来时,那头邬二郎已回了身,正疑惑着看向她。 “额......” 两点淡粉飘上了莹白的脸颊,正如山间的蜜桃,白里透红,令人无端生出几分口焦舌燥来。 邬二郎的视线虽不带压迫,却令谢明秀窘迫得紧,她暗悄悄扯了扯如意的袖口,后者心领神会, “邬公子,我们姑娘的意思是,老爷不许姑娘在外以权势压人,但若邬公子是姑娘的朋友的话......” 语不惊人死不休。 谢明秀呆愣愣地看着如意,她几时有这个意思了...... 对面的邬二郎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只怔了半瞬,便从善如流道:“既如此,姑娘便请吧。” 直到走出一大截,谢明秀都还没明白, 她本来是要拒绝邬二郎跟在身侧的,如今倒好,不仅让人跟着了,还莫名其妙同人成了......朋友? “我几时说要和他做朋友啦!”谢明秀压低了声音,同如意咬着耳朵。 如意却无辜得很,“那你还叫住人家?” 谢明秀悄悄瞧了瞧邬二郎,后者正目不斜视跟着三步之后,想是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的。 但她还是有些心虚。 旁的不说,只说若换了是她被这般轻待,只怕心中早生出不悦。 正如此想着,几道轻微的呜咽引去了谢明秀的注意,“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她突然停在原处,如意同邬二郎也跟着停了下来。 凝神细听了许久,如意摇头道:“没什么声音啊,姑娘听岔了吧?” 这会子倒真没听到什么,但方才的声音,谢明秀听得真真的。 三人一路行来,所经之处皆是一片破败,越往山脚,更是越见不得半点人影,偏此刻谢明秀非说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 如意原地打了个寒颤。 “姑娘,”如意朝着自家姑娘靠拢,“这里都没人了,要不咱回吧?” 映照了半日的暖阳不知何时被密云覆盖,没了这股暖意,再由着那自山顶而来的冷风一吹,倒真有几分寒凉萧瑟。 谢明秀抿抿唇。 邬二郎还在四下翻找,他白袍上沾满了泥污,半佝着的身形看下去瘦弱不堪。也不知那日夜里,他是如何发觉她要摔倒,又是如何迅速将她接了过去的。 “找到了!” 话才出口,邬二郎便提溜着个小东西过来了。 待他走近,谢明秀拧眉细瞧,竟是只......脏兮兮的小奶狗? 许是被提溜着不大舒服,小奶狗又呜咽了两下,四只细小的爪子在半空中虚弱地蹬来踢去。 只可惜才动上不到一息的功夫,它便失了力道,瞧不出原样的脑壳也无力地垂下。 “它......怎么了?”小奶狗了挣扎了多久,谢明秀便屏着呼吸多久,眼见着小奶狗停了下来,她神色紧张道:“它不会是死了吧?” 邬二郎探了探小奶狗的鼻息,随后安抚一笑,“不妨事。” 小奶狗身量短小,这会儿正无力地瘫在邬二郎怀中。但观其肚皮上下起伏有度,便知邬二郎说的是真话。 谢明秀缓缓吐出一口气。 邬二郎方才是从废墟之中将小奶狗捡回来的。 此处是大阳山的山脚,也是山洪爆发时首当其冲的位置。 因此这里的房屋被毁坏得也最凶。 先前一路走来,谢明秀都能看到有人在修葺房屋,但那也顶多只是缺了一角或跨了一面。 不像这里,一片狼藉,也无人再愿意回来修补。 谢明秀正看得出神,身侧却突然传来邬二郎的声音:“明姑娘不必过分伤怀,这里原就是没人住的。” 邬二郎神色淡淡,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怀中小狗,“明姑娘对阳山了解多少?” “不算太多。” 谢明秀目露迟疑,她心中已有预感,接下来邬二郎说的话,想来定会对她造成很大的冲击。 “从前的阳山说不得多富,但也说不得多穷,到底还是一片欣欣向荣之象。” 怀里的小奶狗醒了,邬二郎抬手抠弄了一下它的下巴,“那时的这里,还住满了人。” 顺着他淡淡的目光看去,斜扭歪八的横料已被山洪泡得腐烂,但也不难看出,从前的这里,到底是何等热闹。 想来定是人声鼎沸,笑语一片。 可这一切都被战争改变了。 最开先被征走的是身强体壮的男儿,随后是尚有气力的中年汉子,再之后——不及弱冠的男子也被征召到了边境。 他们之中,不乏有得力的,被留在了军中做个小官。 但更多的,是永远地留在了战场之上。 骨填沙野,无人问津。 甚至连他们的家中人,也不得空为他们伤怀落泪,因为还有沉重的赋税、官吏的苛责,牢牢压在阳山所有人的头上,直叫人生不如死。 一席话毕,谢明秀心中早是五味杂陈,她倾身上前—— 邬二郎身上那股草木气息已淡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混杂着腐木同烂泥的浓腥。 强忍住不适,谢明秀开口问道:“那你呢?你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完好无缺着回来。”抬了眉眼,双目之中满是探寻,“你为何不留在军中?” 邬二郎沉默了。 日往西去,暗色悄声而来,如意几次想上前,都被 6. 父女 [] 才闭了门,回身便被冷眉倒眼的周妈妈吓了一大跳。 “妈妈怎地悄没声地就来了。” 谢明秀含嗔带怨,手上一时失了力道,连带着泥生也跟着呜咽起来。 “姑娘带了个什么东西回来?”周妈妈紧拧着眉头,借着昏光细瞧清楚后—— 她倒吸一口凉气,“姑娘快些将这玩意儿放下来!” 泥生好似听懂了周妈妈的话,狗嘴巴里呜咽个不停,还扭了身子直往谢明秀怀里去,逗得后者直笑个不停,余光却又瞟见周妈妈不赞同的眼神。 “妈妈别生气。”谢明秀举了泥生,偏它也配合,乖乖巧巧的,乌黑黑的眼珠清澈透底,“妈妈瞧它,多乖呢。” 周妈妈仍拧着眉,但到底没再说些什么,只捡了正事道:“老爷回来了,在书房等着姑娘。” 谢明秀点点头,将泥生递给了如意。 * 才到了门前,书房里头便有声声低咳传出。 谢明秀怔在原处,好半晌才推门而入。 她还穿着白日的衣裳,连着方才泥生在淡粉披风上蹭下的泥污也清晰可见,但谢父却像没注意到似的,只道:“坐吧。” 里头的烛火比廊下要明亮得多,但却也摇摇晃晃,不甚真切。 先将敞了半扇的窗户闭上后,谢明秀才寻了板凳坐下,“父亲找我?” “嗯,”谢父没看她,眼珠子只盯着面前的卷宗瞧,“听说你今日出门了?还只带了如意一人?往后若再想出门,便把谢五......” “谢五跟在父亲身边就好。” 瞧出谢父的言外之意,谢明秀忙声打断,“衙门里只一个跛脚的班头,父亲用起来也不方便,不若还是将谢五带在身边?” 谢父原先便是这般打算的。 谢五为人机灵,却又不失稳妥持重,这几日他时时跟在谢父身旁,不说处理事情得心应手,但到底也勤恳好学,是个不错的苗子。 可...... 谢父有些迟疑。 若不放个人在谢明秀身旁跟着,他总归是不放心的。 “父亲,阳山民风淳朴,父亲不必为女儿担心。” 谢明秀温声细语,“况且女儿预备为阳山百姓做些实事,父亲以为如何?” 见她言之凿凿,谢父倒生出了几分趣味,他停下手中狼毫,“哦?” 谢明秀微微一笑,开始缓缓道来。 早在今日醒来时,她的心间便一直存了一道疑问。 到底要如何才能改变阳山的现状? 如今的阳山,说来说去也不过一个字,穷。 无饱腹之餐,无暖身之衫。 若再说狠心些,阳山百姓连是否能在下一次的山洪当中活下来也未可知。 因此,当务之急还是要尽早清除山洪的隐患,就是不知父亲是如何打算的...... 难得他父女两个能这般心平气和着谈论,谢父抚须笑道: “几年前在舟山,为父的也经过这么一场山洪。”瞧见对面谢明秀面色骤变,谢父安抚道:“便是不愿你担心,为父才未同你说。” 一丝苦涩荡于心间,谢明秀心中滋味繁杂。 为着心中那点怨气,父亲没同她说,她便也没问。若非父亲今日说出口,她便永远也不会晓得,父亲外放那几年竟受了如此多罪...... 但眼下却并不是伤神的时候。 谢明秀抿了抿唇,认真倾听起谢父的话来。 谢父在舟山为官四年,除去第一年磕磕绊绊走了不少弯路外,余下的时候并未遭过太多罪。 当时也是一场山洪,侵吞了舟山大大小小的田地村庄。 四处皆是一片唉声叹气,但谢父却并未因此气馁,反而是亲力亲为,带着百姓挖沟造渠。又将山间溪流改道,竟生生在舟山建出了个水库。 水库一经建成,农田庄稼自然深受其益。 连着暴雨天也不用过分担心,毕竟水流都由改了的山道流到水库里去了。 才方听完,谢明秀便眼前一亮, “父亲的意思是,要在阳山也这般做?可今日女儿去看了,大阳山可比舟山那处的小山要高大得多。” 谢父有些意外,外放那几年里,他从未在书信中提及舟山如何如何,谢明秀是如何会知舟山的山没有大阳山大呢? 但探究的心思只一闪而过,谢父抿下一口茶水润喉, “不在山体是否高大,只要有心,便是再高再险的山峰也总是能成事的。”话锋一转,谢父又问道:“你今日去看了大阳山?可看出什么了吗?” 谢明秀点头,“女儿今日出行,为的并不是散心。” 烛火燃得正旺,偶尔爆出几声声响,带着火光也跟着跳动,而这跳动的灯影,更为如美玉一般的面庞增添几分温润柔光,她神色认真, “父亲,女儿今日在阳山四下都转了转,尤其是山脚附近,女儿看到了好些荒废的农田,里头杂草丛生,一片萧条之象。” 谢父连日劳碌,但谢明秀所说的这些,他倒也知晓一二,“阳山本不是个大县,青壮男丁皆被征召入伍,留下良田荒废也不足为奇。” 身后房门被轻推开来,周妈妈端了两碗热茶,一眼便瞧见谢明秀还是那身脏兮兮模样,她正想出声,却被谢明秀制止。 未着钗环的脑袋轻晃了晃,谢明秀柔声道:“妈妈辛苦了一日,先去歇息吧,我同父亲还有一会子话要说呢。” 周妈妈难掩心间疼惜,但偏她又敌不过谢明秀的性子......对上自家姑娘平静的眼神,周妈妈微叹一身,闭门出去了。 这哪是父女呢? 怕是上辈子的冤家投错,故意来折磨人的吧? 书房里头,谢明秀一口热茶入喉,总算感受到些暖意, “父亲说的极是,但阳山百姓本就缺粮少衣,田地又总这般荒废着,到底是不好。” “这些为父都有思量。” 谢父拿起卷宗,这是他今日从衙门带回的,有关阳山近些年的赋税情况的卷宗,“李班头同我说,自年前便有不少被征召的百姓回来了,但......” 谢父的未尽之语谢明秀很是明白。 如邬二郎般能全须全尾地从战场回来的,很难再找出第二个。谢父口中回来的百姓,今日谢明秀也看见了不少,但大多不是缺只胳膊就是少条腿,更甚的还有瞎了只眼的。 若说要指望他们在挖沟造渠或是开垦农田上出力,岂非天方夜谭? < 7. 初显 [] 谢明秀今日刻意起了个大早,赶在谢父出门前,将人给拦下了。 “明姑娘今日起得早啊。” 谢五还是那副笑嘻嘻模样,但眉眼间却比先前增了几分稳重。 露才当头,细雾蒙蒙。 谢明秀朝谢父见了一礼,“父亲。” 谢父“嗯”了一声,“可是有事要说?” 湿雾带着润意,落在纤长的羽睫上,随着谢明秀眨动眼皮的动作,没入眼眶。 她动身上前,“父亲,一路注意安全。” 眼瞧着谢父同谢五出了门,谢明秀长舒一口气,被高挽了的发髻带了几分利落给她。 她今日要做的事,可还多着呢…… 正想着,裙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引去了她的注意。 柳眉轻轻高挑,谢明秀将脚边的小东西抱了起来,“泥生,你再这般不听话,当心周妈妈赶你出去。” 才被人抱了在膝间,泥生便狂摆弄起它的尾巴来,不甚有力的尾骨拍打着谢明秀,带出“啪啪”声响。 一时间,谢明秀玩心大发。 “咳咳……” 逗弄泥生的手僵在了原处,谢明秀转头,正对上一双不赞同的眸子。 周妈妈苦口婆心道:“这玩意儿给它口饭吃也便了,姑娘怎么还同这般亲近?若它咬着姑娘或是伤着姑娘,倒如何是好?” 泥生听不懂话,只拿了湿漉漉的鼻尖去蹭它眼前的手指,待谢明秀回头瞧它,它又如先前般狂晃起尾巴来。 黑亮亮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紧盯着谢明秀,直将后者看的乐出了声。 “姑娘!” 谢明秀到底还是听从周妈妈的,尤其是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 也无怪周妈妈看得这般紧。 幼时谢明秀曾被邻家的狗伤过,虽没什么大事,但到底也吓坏了府里一干人。 偏生谢明秀是个记不住的性子,伤好没两日,便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待邻家的狗也一同往常,投食逗玩,没有一样落下。 若非那家人后来搬离长安,只怕周妈妈终日都要活在担心之中。 紧盯着谢明秀净手擦脸,周妈妈几乎是严防死守着不让泥生靠近, “姑娘,姑娘心善,愿意给泥生一条活路,这本是极好的,只是……” “明姑娘。” 说话声还没完,便被突然打断,随后便是几阵脚步声,越靠越近,“大门外头来了好几个孩子,说是老爷让他们来的……” 说话人是周妈妈的儿子周扬,因周妈妈极重规矩,是以他并不敢进来,就站在屏风外。 周妈妈正奇怪哪来的孩子呢,身侧的谢明秀忽然道: “西厢房收拾出来了吗?” 周扬憨憨一笑,“按明姑娘的吩咐,已寻了几张桌子放到了西厢房,布置成学堂模样。” 谢明秀面上一喜, “好!便将外头的孩子都带到西厢房,我随后就来……等等!”垂了眼,谢明秀捏着手道:“若他们之中……尚有未用过早饭的,便一并都由厨房送去。” 周扬走了,周妈妈却费解得很, “姑娘,老爷这是又做什么呢?早先我便听谢五提了一嘴,老爷要带人挖渠。但这本就是利于阳山所有人的事情,难道咱们家还要给那些百姓看孩子不成?” “妈妈也说是利于阳山所有人的事了。” 沉默半晌,谢明秀才道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此次并不同以往,父亲从前是被外放了出去,倒还有回长安的可能,如今却是被官家一道旨意贬来了阳山…… 他们一家人,不会再回去长安了。 “可是……咱们家到底也没有金山银山。” 周妈妈长叹一声,“为着此次山洪,老爷做主让家中所有人都去帮忙,又让人日日做了一日三餐送过去。虽说花销巨大,但到底是到昨夜就不用送饭菜去了,可如今老爷竟又让这些孩子来咱们家呆着……” 谁不晓得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更何况老爷要找人挖渠,那便是所有家中有孩子的,都会送了来。 长此以往,哪个家中受得了? 周妈妈很是忧虑,连带着疏忽了脚下的泥生,竟让它寻了个空子连跑带爬地蹭到了谢明秀跟前。 照例将泥生抱起来逗玩了一会后,在周妈妈想要吃狗的视线中,谢明秀将泥生放了下去, “这个法子是我想的。” 迎上周妈妈不赞同的神色,谢明秀目光沉沉, “《孟子》曾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若可以做得更好,却只顾着自己痛快,如何不算是白来这世上一遭?” 亮堂堂的日光透过半敞着窗户照了进来,映着跟前女郎的面容越发清晰。才净了的脸,素净白皙,如一块上好的美玉,亦如一颗顶透的南珠。 不知怎的,周妈妈竟莫名忆起了往昔。 那时小主子谢明秀尚还年幼,谢母也并未缠绵病榻,她也还不是谢府里管事的妈妈,只是才从庄子去到谢府的一个普通仆妇。 想她在庄子上自由惯了,头一回在谢府里头当差,竟不慎摔碎了谢母房里一樽琉璃花樽—— 那可长安那两年才时兴起来的琉璃,等闲人家是见也见不到这等稀罕物什的,偏她竟失手打碎了这么珍贵的宝物。 惶惶无措的周妈妈正为自个儿暗无天日的以后发愁时,小主子迈着藕节似的小短腿进来了。 她身侧没有旁人,但周妈妈还是主动同小主子道明了原委。 而后便是其余仆妇闻声而来,见着一地狼藉脱口便要责骂时,小主子竟将打碎花樽之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令周妈妈动容,却也令她害怕。 花樽被高高放在紫檀桌上,依小主子的个头,怎么瞧也不会失手打碎花樽吧? 可令周妈妈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那群仆妇竟就这般信了,甚至在之后也并未过分为难她。 事后她曾悄摸寻了人问,却只得到一个——你命好,能进咱们府里伺候。 那时的周妈妈如何也不明白,不都是当下人伺候人吗,在哪个府里不都是一样的吗,哪来什么命不命好一说。 可到后来,周妈妈才品出这句命好,倒真妥切。 思绪回笼,周妈妈面上再无了不赞同,放柔了声音,“姑娘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 日头渐盛,方才还有的浓雾被驱了干净,四下都暖洋洋的。 穿过廊下,眼前便是西厢房了。 谢明秀原地深吸一口气,挺着腰杆,轻提了裙摆,直直往西厢房而去。 8. 发热 [] 日暮黄昏,夕阳穿瓦。 院子里头鸟雀叽喳个没完,谢明秀合上了书卷,台下的小豆丁们早都各个眼冒金星,瞧上去迷蒙可爱。 轻咳一声,谢明秀缓声道:“今日教你们认的字,回家之后可要好生练习,明日……我会挑人来查。” 到底足足呆了一日,彼此间也熟稔了不少,有那胆子大的当下便哀嚎出声,“明姑娘,我们为什么要识字?” 为什么要识字? 余晖在她身上镶了一层金边,那张柔丽的面上,蕴着十足的温柔。 扫了众人一眼,谢明秀又瞧向手中书卷,是她特意挑的《百家姓》,用来教这些懵智未开的孩子们识字,再妥帖不过。 有人道,人生烦恼识字始。更有人道,识字明理增见解。 她说不上哪种更好,但如今么…… 谢明秀勾唇一笑, “明日抽查,写不出来字的人……”拉长了语调,“午后的点心不能用,泥生也不许他玩。” 倒不是什么精致可口的点心,是周妈妈带人做的酥饼。焦脆可口,今日才一拿出来,便很得孩子们的喜欢。 果不其然,一说到不能用点心,小豆丁们的脸上各个都如临大敌似的。 看样子,他们今日回家,定会好生温习了。 * 谢明秀立在门前,含笑看着三两孩童结伴而去。 晨时他们便是这样来的,这会儿又同相熟的伙伴们离去,倒也用不着担心。 只是…… 谢明秀俯下身子,视线与独留了的小豆丁平齐,“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路?” 小豆丁怯生生抬眼瞧她,又飞速垂了头。 虽说他还是没说话,但动作却足够让人看清他的模样。 谢明秀有些迟疑,“你……你是文娘的孩子?” 听到熟悉的名字,小豆丁眨巴着眼瞧她,这也令谢明秀愈加肯定,这就是那日随了文娘来的,文娘的儿子。 相较与其他孩童,小豆丁格外瘦弱些,也难怪方才谢明秀没有注意到他。 天色越暗,寒风也便愈盛。 小豆丁长久的不说话,谢明秀便又做主将他带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她弯唇带出一抹笑,递过一块热腾腾的米糕,“今日来时也是你一个人来的吗?” 糯白的米糕上缀着些金黄的桂花,入口甜香,又绵软细腻。 “今日是二郎哥哥送我过来的。”一小口白糕下肚,小豆丁怯生生问道:“明姑娘,我能将这块糕,带回去给阿娘尝尝吗?” 他声音宛若蚊蝇,却令谢明秀鼻头一酸。 尤记得前次文娘带了他来时,他也这般怯怯生生的,饭菜亦是小口入喉,并不会慌里慌张地惹人生厌。 放柔了声音,谢明秀轻抚了抚小豆丁的头,发丝毛躁如枯草,但她动作却依旧未停, “这一块是给你的,晚些时候我再包上几块给你阿娘带回去如何?” 小豆丁窸窸窣窣啃完了米糕,黑亮的眸中还带了几丝渴望,正被谢明秀瞧个正着。 她忍着笑又拿了一块,“是你阿娘不让你把名字告诉别人吗?” 小豆丁愣在原处,随后迟疑着摇了摇头。 “阿娘没说过,是他们总笑我,笑我名字难听。” 谢明秀挑了挑眉,温声道:“那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豆丁咽下口中的米糕,没几两肉的脸上浮出两团红晕,“我……我叫二饼。” 身侧如意扑哧一乐,连着谢明秀道瞪视也没能使她收敛。 二饼显然又被这笑吓住了,细小的脑袋垂到胸膛,久久没再抬起来。 而后一抹温暖出现在了他的头顶。 他小心翼翼着抬头,正对上笑得温柔的明姑娘,“有些晚了,你若再不回家,只怕你阿娘该担心了,我送你回去吧。” 提着食盒,谢明秀同如意带着矮小的二饼回家了。 月色朦朦,冷雾茫茫。 今日阳山大部分人都去了大阳山,但这么会子,基本也都归家了。 四下炊烟袅袅,一片欢声笑语。 泥生在前头欢跳,一个没留神便找不见它的踪影,但不消半息,它便又从不知道哪处冒出来,蹦跳吠叫。 “二饼,你说你叫二饼,那你不会还有个兄长叫大饼吧?” 如意闲得发慌,寻了个话问。 “有的。” 二饼声音低微,那头如意尚没觉出不对,继续问道,“那怎么不见你兄长?他干嘛去啦?” 谢明秀直觉不妙,刚要出声制止时,二饼低低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大饼……大饼不在了,他们都说大饼死了。” 不用谢明秀说,如意也知晓自己捅了篓子,“对不住……但你瞧,你阿爹阿娘对你都很好是不是?” “阿爹早死了。” 沉默在黑夜蔓延,又紧压在人的心间,令人呼吸不得。 一时间,谢明秀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安慰二饼。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寻苦命人。 垂眼一扫,如意正抓耳挠腮地想办法逗二饼开心。二饼呢,好似方才说出的话不过一句平常话,对他并无什么影响。 也该是这般。 过去不可追,未来尚不明,最最要紧的,还是当下罢了。 一连叩了几道门,里头都无人应声。 瞧着里头黑漆漆的模样,谢明秀“唔”了一声,随后蹲下身子道: “瞧着你阿娘是没回来,不如你还是同我回去?” “明姑娘?” 话才刚落,一道急切的声音便将谢明秀打断,声音的主人边往这头靠,边道:“还要明姑娘帮我把这孩子送过来,真是麻烦姑娘了……” 正是文娘回来了。 她才将手中锄头放好,二饼便默不作声地去了她身侧。 也因着二饼的动作,谢明秀看清了文娘身后跟着的人—— “邬公子。” 是邬二郎,倒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谢明秀心中思绪百转千回,脚下的泥生却没那么多心思,一个吠叫便直冲冲往邬二郎的方向跑去。 瞧那尾巴欢快的模样,倒像是谢明秀平日里虐待了它一般。 抿着笑朝邬二郎见了一礼,谢明秀又朝文娘笑道:“二饼既送到了你手中,那我们便告辞了。这是府上今日做的米糕,特意送来请你尝尝鲜。” 食盒不大,样式却精致。 文娘的手在衣襟上搓了又搓,才惶恐着将食盒接了过去,“这怎么好意思呢……二饼在明姑娘府上白吃白喝的……” “不必如此说。” 谢明秀温声打 10. 再遇 [] 春日里的风,总是暖的,挟着满山的花香,飘飘往人间落。 谢明秀懒仰在廊下,一身海棠色长裙并一件鹅黄大袖,风拂动绿叶,也扰动发丝。 穿过云块的金线,顺着叶间缝隙,映在她如玉般的面庞上,斑斑点点,分外好看,恰如一副美人卷,一花一叶,皆为她增彩。 泥生不知疲倦般地在花丛中跳动,偶惊起几只翩舞的彩蝶,翻飞花间,倒还有趣。 谢明秀支着脑袋,百无聊赖。 自被父亲禁足,已有月余了,这期间她连往门口站会儿,都有人时时盯着,生怕她违了父亲的命令。 父亲和谢五也是,总见不到人不说,便是见到了,从他们嘴里也问不出什么。 家中其他人更是,一问三不知。 致使她被关在家中这半月,对外面发生了些什么,那是一无所知。 先前还能从来府中的孩童口中,得到些破碎的消息。但自前日起,他们也都陆陆续续不来了,到今日,更是一个也没有来的。 她也只能无聊地在这廊下坐着赏花,但赏来赏去,也没个什么意思…… 等等! 难道父亲先前说的,竟都做完了吗? 想来应该是的。 挖沟造渠本就不是个难事,难的是后头的事情。 若只挖个土沟,那这月余时间想也足够了。后续要再完善那些沟渠,怕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做到的。 眼下又到了播种时节,父亲也不好拘着人不让他们做份内的事情吧。 想通这点,谢明秀心情大好。 不枉她这月余辛苦,总算有些好的收获。 既这收获里有她的一份……茶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谢明秀小声叫道:“如意,如意,你快过来,我有事找你。” 如意“啊”了一声,她正跟泥生玩得起劲呢,不大乐意过去,但谢明秀催得急,她也只好磨磨蹭蹭地近身,“什么事啊……” 谢父虽有意拘着谢明秀,但只要她不出门,倒也不会有人时时看着她。 可谢明秀谨慎得很,扯过如意耳语道:“我们寻个由头,跑出去……” 如意越听眼越亮,她也是被憋坏了。 这次谢父不仅不让谢明秀出门,连带着如意也不准出门了,主仆两个是一同被关着的,可若说跑出去…… 如意有些不敢,同自家姑娘咬耳朵,“老爷知道了会生气吧……” 谢明秀面色一僵。 但旋即她便振振有词道:“父亲关着我都有一个月了,便是天大的错也该消了,何况上次我们是救人,又不是贪玩,父亲凭何生气?” 如意仍有些狐疑,她是不敢再惹怒老爷啦,再被关上一个月,她同泥生指定得疯一个! 瞧出如意的不愿,谢明秀眯了眯眼,扭头唤道:“泥生!” 音还没落,泥生便甩着尾巴上前。 周妈妈从来不许泥生多靠近谢明秀,偶然见到谢明秀同泥生玩了,她更是会念叨个不休,是以谢明秀还没如意跟泥生玩得多,但偏生泥生却要同谢明秀亲近些。 一人一狗玩得起劲,那头如意心间的酸意都快冒出来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谢明秀轻笑一声,捏着狗爪子威胁道,“你若不陪我去,我便不让泥生跟你玩了!” 有这么个‘威胁’在,如意便是再不想去也只得依着谢明秀了。 “先说好,老爷要是生气……” “我全说是我逼你的,你不去我就不给你饭吃。” 如意满意地点点头,“那你把泥生给我玩会儿。” “回来再玩。” 谢明秀匆匆放下泥生,拉着如意就走,她先前想了个绝妙的法子,定能使她如愿! * 一路偷摸着到了门前,如意往前探了头,而后回身道:“姑娘,外头是周扬在守着。” 谢明秀回以小声,“按计划行事。” 边说着,她便从藏身地走到了门前,面露难色道:“周扬,我和如意本来在后院放纸鸢,不想一阵风把纸鸢吹跑了,我们赶着过来,瞧见纸鸢……”随手指了个方向,“往那个方向去了,你能帮我们找回来吗?” 周扬面不改色,双眼看向她,“老爷不让姑娘出去,姑娘还是回去吧。” 谢明秀不死心,“真的,我们是瞧着纸鸢飞的方向来寻的,就在那处,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姑娘别费力气了。”周扬憨憨一笑,“我在这站了半晌了,没瞧着什么纸鸢飞过。” 谢明秀:…… “姑娘还是回去吧……” “嘿!”如意跳了出来,“姑娘说有就是有,纸鸢在那么高的地方飞过,你眼睛只盯着院子里哪瞧得见?你若不信,便去姑娘指的地方看看呗。” 一连串跟个炮仗似的,周扬涨红着脸,“但是老爷说,不让姑娘出去……” 如意上前,垫脚哥两好似地拍拍周扬,“你安心去,我在这看着姑娘,必不会让姑娘孤身出去。” 她生得矮小,站在周扬跟前跟个细娃娃似得,但偏就是这细娃娃模样,使得周扬脸越来越红,“好……那你看好了,我去去就回来。” “怎么样?”如意得意回头。 谢明秀原地合着手掌轻拍了两下,“咱们家,就数你最机灵。好了,我们快走,晚些时候他该回来了。” 可才出了门,主仆两个便被后侧一声明姑娘吓得失了魂。 瞧着花容失色的两人,邬二郎只略想想便挂上满脸歉意,“惊着你们了,实在抱歉。” 既顺利出了门,谢明秀心情大好,也不计较这一时的惊吓,“无妨,无妨。” 面前的邬二郎仍是一身浆洗到发白的长衫,同前次不一样的是,袖口处多了块细致的布丁。 “邬公子在此处做什么?” 淡茶般雅润的眸中满是好奇,谢明秀着实想不明白,怎么她回回出门都能遇着邬二郎? “小生特意在此等候,是为了见姑娘一面。” 谢明秀没觉出不对,只“嗯”了一声,“那你也见过了,回去吧。” 她身侧的如意乐了。 同饱读诗书的谢明秀不一样,如意打小就看些话本子,里头情啊爱啊,她最是清楚不过。 方才邬二郎一句“ 11. 心动 [] 柔风里裹了绵绵的柳絮,擦过鼻尖,带来些细碎的痒意。 谢明秀轻皱了皱鼻头,那股子痒意却如何也下不去,反而蔓延到了眼眶,润湿一双茶色的眼眸。 “阿嚏——” 背过身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后,谢明秀鼻尖发红,连带着眼圈也带了零星绯色。 “邬公子如何以为……我想去看一看阳山如今的播种情况?” 邬二郎笑而不答,只做出恭请的姿态。 他半侧着身子,眉眼低垂,暖光映在他清俊的面上,恰真是,皎皎如玉树,绝绝如潘安。 只可惜,面前的主仆两个,没一个对他上心的。 谢明秀撇开视线,沉吟不语。 倒还真是叫邬二郎说着了。 她今日想了法子要出门,除去是因在家中待得太久有些憋闷之外,更紧要的事,还是要瞧瞧如今阳山的情形。 这些时日,她翻阅无数杂书游记,脑壳里倒也装了不少想法。 但具体要如何做,还是得先去瞧了再说呢。 谢明秀福了福身,算作是答允了,带上如意跟在了邬二郎后头。 原本她是想着,去文娘家里头,让文娘带着她四下瞧一瞧,不曾想邬二郎却自己送了上来。 不过么,倒也没差。 左右她也是要寻个本地人带路的,如今只不过由文娘换成了邬二郎,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况且……她也不想再往后拖。 阳山如今,旁的什么事情暂还都可以放一放,只是粮食一事,实在不容再等。 眼下正是播种的好时候,若晚了,只怕是神仙来了,也不能让阳山的百姓在今年多收些粮食。 她想得出神,邬二郎几次眼神扫过来,她都没发觉。 可她没发觉,她身后的如意可将邬二郎的动作瞧得是一清二楚。 “咳咳——” 如意假咳两声,“邬公子这是带我们去哪儿啊?我怎么瞧着四下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呢?” 她本是故意寻的话头,但说着说着,自己心头倒先没了底,上前几步跨入前头两人中间,如意故作轻松道: “邬公子不是想把我们卖了吧?” 话才落,如意便觉出了异样。 身侧两人不知何时早停在了几步开外,见她回身,又皆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她。 人家本是好意带她们四下看看,却不想被误解至此。 谢明秀偷偷抬了眼去瞧邬二郎,后者仍是一副含笑的模样,仿佛没什么事值得他不快一般。 一时间,她倒真生出了些好奇,邬二郎……当真不会动怒么? 不过么,到底是自家人恶意揣测,谢明秀脸颊发红,“邬公子见谅,如意她口无遮拦……”又看向如意,“跟你说了多少次,少看些话本子!回去我便将你那些话本子全烧了,看你还敢乱说话。” 不带真心的假意斥责,莫说是如意,便是邬二郎也能轻易听出来。 “明姑娘客气了。” 邬二郎接着半真半假道:“若为了一句戏言,便毁掉他人心爱之物,岂非是小生之过?” 谢明秀颊边羞意更甚。 她侧过脸去,忽视掉邬二郎话里的揶揄,缓声道:“邬公子所思与我是一样的。” 如意不解其意,邬二郎却是笑了。 他唇边带出的笑意直直往眉梢而去,眼角余光却落在了侧站着的女郎身上。 同样是笑,却是干净温和的,颊边羞意还未退,比之那山间的桃花更要艳丽三分。 喉结无端滚动一下,邬二郎循了那灿如星辰的眸子看去—— 明亮依旧,里头装着的是青山碧水。 他们这会子在的方向,距前次的大阳山山脚还有些距离。 但虽说是有些距离,可四下荒废的田地却同山脚那处没什么两样。 同样的杂草丛生,同样的干枯荒芜。 谢明秀深吸一口气,压住自个儿心头的怒火,“你们就这般让田地荒着?!” 先前那次在大阳山山脚,她虽见到田地荒芜,但想着如今正值春下,从战场上回来的人,虽说有些确实不良于行,但到底也算是个助力,阳山的百姓在挖完沟渠后,也该将荒废了的田地重新拾起来才是。 可她万万没想到啊! 都月余过去了,这田,这地,是半点儿也没动! 咚咚响个不停的心似要蹦出来,太阳穴更是突突地跳,谢明秀无奈地捏捏眉心,竭力心平气和道: “你是个聪明的,不然也不会知道我想看的是这个。”挑了眉眼,冰冷的怒意在眼尾滑过,“可你既是聪明人,为何不劝说他们将这些荒田开垦出来?” 谢明秀就差没说出,你们阳山如今都吃不起饭穿不上衣了,怎么还不肯努力劳作呢? 但她到底还是忍下了。 他人之苦,她到底未曾经历过,只凭借着双眼所见来判断,到底也是有失偏颇。 更何况,她早下定了决心,要改变阳山的面貌,自然该对阳山的百姓,有更高的包容。 “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几息之间,谢明秀已神色如常,但她对面的邬二郎心头的情绪却没有那么容易平复。 邬二郎深深地看了一眼跟前的女郎,仿佛要将她重新认识一般。 先前他只觉谢明秀良善心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如今……他却才觉出,先前的他是多么无知,竟将谢明秀的高洁,浅薄地当做了心软…… 邬二郎弯下了身子,鞠躬的模样看得谢明秀莫名,她略略朝邬二郎靠拢,隔着衣衫将人扶起, “你这是做什么?有事你同我说便是,何苦这般?” 扶了人起身后,谢明秀快速往后退了几步,幽风将少女独有的沁香送至邬二郎心间,令他不由地眯起了眸子。 邬二郎立在原处,两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先前谢明秀碰过的地方。 “并非有什么难言之隐。”赶在谢明秀追问之前,邬二郎开口了:“只是,明姑娘也知晓,本朝除去劳役之外,各家各户还需缴纳人头税,人头下的田地更要缴纳田租。” 邬二郎黑沉沉的眼睛看着谢明秀,多余的话,他想谢明秀该是明白的。 谢明秀如何不明白呢? 有田则有租,有身则有庸,有户则有调。 这便是本朝如今的税法,租庸调。 若问此税法好是不好,谢明秀无从作答。但阳山百姓为何不肯多开垦些田 12. 心思 [] 鸟燕纷飞,蜂蝶环舞。 邬二郎是个合格的向导。 凡什么事或物,到了他的口中,都格外有趣。 谢明秀抿唇一笑,“照邬公子这般说,阳山也曾有人动过大阳湖的心思,但每每十网九空?” 邬二郎颔首作答。 阳山依着大阳湖,若要说从未有人想过靠这湾巨湖吃饭,那也太不可信了些。 但…… 也不知那湖里是没几条鱼,还是他们织的网不行,每下了网去,基本都空手而归。 久来久去,阳山人大多也歇了心思,只老老实实守着田地过活。 不过么,也不是没有人另辟蹊径,想要养些鸡啊鸭啊或是兔子一类的,去换些银钱。但一来,养这些玩意儿要先买些种,还要好生喂养,才能见到些许成效。 二来么…… 邬二郎叹了口气,“明姑娘可还记得文娘?” 见着谢明秀点头,他继续道:“文娘……他丈夫还在时,他们两口子便养了几窝兔子。他两人又都是勤快人,是以最初先,几乎所有人都看好他们,但……” 仰头望天,邬二郎面上一片平静, “兔子是能吃的,他们又养得多,那些兔子每日必要吃掉两三大箩筐鲜草,何况长成的兔子又接连不断生小兔子,一窝赶着一窝,致使他们几乎未有一刻停歇。” “而那时。”邬二郎垂下了眼,“文娘怀着二饼快生了。” 接下去的话,即便他不说,谢明秀也能将这个故事补充完整。 挺着肚子快要生孩子的文娘,如何还能上山割草呢? 这些事怕是会被心疼文娘的丈夫全力揽下,也怕是在割草的途中,文娘的丈夫才不慎出了意外。 谢明秀的眼眸定定望向前方。 旱地里头,文娘正奋力挥舞着锄头,二饼则在她身后,细致地撒着种子。 大颗大颗透亮的汗珠直往脸颊而下,她只随意捞起横挂在脖间的布条,抬手一抹—— 她见到了谢明秀几人。 大方地朝几人笑笑,文娘又弯下了腰,锄头在她手心,带出一道有力的弧度。 “明姑娘……” 却是二饼也发现了她们,“明姑娘昨日教的,我已经会背了。” 比起最初的怯懦模样,二饼此时要活泼许多。 谢明秀笑着摸摸他的头,蹲了身子,平视着道:“二饼是个聪明孩子。” 二饼羞涩地笑笑,又扭捏着躲去了文娘身后。 早在二饼过来说话时,文娘便放下了手中锄头,“本该早些去府里感谢明姑娘的,只是一直忙着,脱不开身……” “不妨事。”谢明秀照样去扶文娘,不曾想却被后者躲开了,她微微一愣。 那头文娘忙不迭解释道:“庄稼人,一身的泥巴汗水,莫脏了明姑娘的衣裳。” 她既是如此说着,谢明秀也便下意识地瞧起了她来。 衣衫是破旧的,也如文娘自己所说的一样,上头不是泥巴便是汗渍,搭在锄把上的手,粗糙又厚实,再上便是衣袖口,上头缀着或大或小的布丁,那细致模样…… 谢明秀回了头往身边循去—— 邬二郎早早将那只衣袖上带了布丁的手藏了起来,眼瞧着她望过来,他只微微笑了笑。 谢明秀:…… 她只是觉得文娘袖上的布丁,和她先前看过的邬二郎袖上的布丁,有些一样罢了。 没想到这会子邬二郎竟还藏着掖着不让看。 罢了。 谢明秀无趣着转头,到底是人家两人的私事,她也实在无需过多关心。眼下她倒还有一件旁的事情,可以问一问文娘的意思。 “文娘,若是要你再多种些田地,你可肯吗?” 话还没落呢,文娘便看向了邬二郎。 文娘的动作都被谢明秀看在眼里,她略略一顿,心中关于这两人之间有猫腻的猜测也越发加重了。 谢明秀不动声色往前一步,离邬二郎又远了一些。先不管有事没事,离远些总是对的,莫叫文娘心中生了误会才好。 不过她自以为不露痕迹地移动,却明明晃晃地落在邬二郎双眸之内。 缓慢眯起双眼,他心中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 “若能多种些田地,那自然是好的……”文娘有些迟疑,没得到邬二郎的示意,她只好按着自己内心的心思回答: “只是……” 偏这时,邬二郎像是醒了神,于谢明秀身后轻轻点了点头。 这下文娘便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清清嗓子便道:“只是那租子,我实在交不起啊!莫说我一家了,便是算上阳山所有人,也凑不出半个能交齐租子的人。” 文娘的话,倒是同她先前与邬二郎谈论的一致。不过么,她与邬二郎已想出了破局之法。 “这个事,你暂不必担心。”谢明秀神色柔善,“你只告诉我,你愿不愿做,便是了。” 文娘左右瞧瞧,一下是芙蓉面含笑的县令千金明姑娘,一下又是明姑娘身后那个素来脾气好的邬二郎,前者眼含鼓励,后者不露声色,这一时半会儿间她倒真拿不准这两人是个什么意思了。 前日夜里,邬二郎挨家挨户敲门,将大部分阳山人都聚在了一块儿。 翻来翻去,只问了一句话。 他们愿意富起来吗? 这显然是句废话,哪有人不乐意自个儿家年年有余粮,时时有闲钱? 但他们……没招啊。 邬二郎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按下闹腾的众人,只说了一句话—— 县令大人要我们好好播种,后日便不用去挖沟了,但我要你们,谁都不能去垦荒田。 这话才刚出,便惹来所有人的不满。 那些田地荒着也是荒着,他们去挖来种些粮食,碍着他邬二郎什么事了? 可邬二郎只道:若还想继续这般穷混下去的,大可不听我的话,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就是! 一向温和的人,疾言厉色起来,到底是会让人生出些惧意的。 邬二郎虽未说他为何要大家这般做,但他最后的话,到底也起了不少作用。 这几日来,各家各户都忙着侍弄自家的现有的田地,至于那荒废着的——终是无人问津。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晓得邬二郎的用意。 从邬二郎问出第一个问题时,文娘便有些隐隐的猜 13. 沟通 [] 月色如洗,灯火尽明。 才过了二道门,遥遥便有个黑影横冲直撞而来,狠狠一个猛扑,撞得谢明秀膝头不由自主一弯—— “泥生!” 谢明秀板起了脸训斥。 可泥生哪听得这许多? 在府里好吃好喝一个月,泥生早已不是先前那瘦骨嶙峋模样,如今不仅个头大了,连着四肢也粗壮了不少。 它口中呜咽不断,又来回在人脚下打转,不时还跳跃着扑人。 瞧上去倒可怜得紧。 赶在谢明秀下手前,如意一把抄起泥生,“泥生,想我没?嗯?想了?我也想泥生了嘿嘿。” 泥生前爪被如意接着,两条结实的后腿却摇摆个不停,乌黑黑的小眼睛也控不住地朝谢明秀看。 可正当谢明秀要抬手去接时,两声不算严厉的轻咳打断了她的动作。 “父亲。”谢明秀垂下眉眼,手指悄摸地在身后摆摆,示意如意赶紧放了泥生。 装作看不见她的动作,谢父声音淡淡,“先用饭。” * 饭食桌上惯例是没人伺候的,周妈妈带人布置好了饭菜,便将屋子留给了父女两个。 但她到底是不放心谢明秀,因此退出去后也并没走远,只立在屋门前。 万一里头有个什么,她也好进去说和不是? 周妈妈暗暗叹了口气。 姑娘也真是的,好好地待在家中,描画刺绣也就是了,怎么一门心思全放在外头呢? 偏还是在老爷不让姑娘出门的当口……若老爷当真动怒了,那可如何是好啊! 今夜里,谢府上下同周妈妈一般担心着谢家父女两个的,多不胜数,但屋内的情形却跟他们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自谢父带领阳山百姓挖沟开始,他便甚少回家用饭,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由人送了去的。 今日还是这月来头一回,谢父赶上了回家用饭,也为着缓和父女两个的关系,周妈妈今日特意做了些好菜。 其中一道鲫鱼汤,周妈妈说是周扬特意去捞的野生鲫鱼。 倒也不知他一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如何会这下水摸鱼的功夫。 谢明秀舀了半碗鱼汤。 汤色如白玉,还配了不少新鲜蘑菇和嫩豆腐在侧,再佐以姜葱等料,入口鲜美滑润。 但她这会子心中七上八下得厉害,便是再鲜美的东西,她也食不知味。 趁着喝鱼汤的功夫,谢明秀悄悄朝首位上的谢父看去—— 面色平静,瞧不出喜怒。 一时间,谢明秀还当真分不出,谢父究竟有没有因为她今日私自离家而不快了。 谢父虽不讲究食不言,但谢明秀自个儿心头有鬼,并不主动挑起话茬,是以桌上除去些轻微瓷面碰撞的清脆声,再无半点儿旁的声音。 眼瞧着谢父放下碗筷,谢明秀也紧跟着放碗搁筷,这下倒引来了谢父的注意,“怎么只用这么些?” “午饭用得晚,女儿这会儿还不觉得饿。” 饭食桌上还七零八落剩了不少菜食,谢父见状,就着大海碗里还剩的下半米饭,将桌上剩菜一扫而光。 “今日月色倒好,便陪为父走走,权当消食。” 新树枝桠繁茂,弯月被别于其间,显出些新奇的景致。 如意带着泥生,跟在不远不近之外,一人一狗在后头玩得不亦乐乎。 谢明秀抿抿唇,还是主动提起了今日离家一事,“父亲,父亲不怪女儿吗?” “怪你什么?”谢父反问。 她可从未想过父亲会是这个反应。 谢明秀停住了脚,她想过父亲也许会动怒,也许会将她关在家中,一辈子都不许再出门。 却并未想过,父亲会如现在这般,平静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明儿,你做得很好。” 谢父在前头也停住了,“你将那些孩子看顾得很好,又教他们认字念书,他们的爹娘都很感激你。” 夜风吹过,卷走一点儿未落的水光。 谢明秀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无碍,“父亲在前头忙碌,女儿在后头多尽些力,也是应该的。” 停住步子的两人又开始移动起来。 谢父目视前方,“听说你两次出门,都只去看了阳山四下的田地?” 谢父突然问起此事,倒令谢明秀心中生了些讶异。但她到底也没有打算藏着不让人知晓的意思,更何况,她今日还有事要谢父帮忙。 “是,父亲或许不知,来阳山的第二日,女儿便遇上了,要把自己儿子卖到咱们家里当奴仆的文娘。” 谢明秀声音平静,“也是自那时起,女儿心中便种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要让阳山百姓都吃得上饭的种子。 话才毕,谢父心中便浮出些许讶然,但更多的却是自豪,“哦?”拂须含笑,“明儿今日出门,看出什么了?” 前次谢明秀出门,回来便说她要替阳山百姓看顾家中孩童,确保他们能安心挖沟造渠,事实上,她也确实做得很好。 只是不知今次出门回来,她又要做些什么? 弯月渐离了枝桠,虽行至高端俯瞰人间,但却像不舍世间烟火似的,将银光挥洒至每家每户。 深深吸入一口凉气,谢明秀压下狂跳个不止的心,郑重其事道:“父亲,女儿想请父亲上书,替阳山百姓减免赋税!” 虫鸣繁闹的四下,因这一句话,似乎寥寂了起来。 沉默半晌,谢父道:“这便是你今日出门得出的结论?” “是!”谢明秀声音平稳,“父亲日日为阳山奔走,所见所闻,自是比女儿这个成天呆在家中无所事事的人多。所以父亲也该晓得,女儿提出此话,并非无的放矢。” “无所事事?” 谢父并未说好或是不好,只挑了谢明秀话里的字眼来问,“那每日在书房里翻阅杂书游记的人是谁?为父带回家中的卷宗又是谁动的?” 谢明秀神色怔愣,片刻后才低低道:“父亲都知道……” 这月余来,白日里她要看顾孩童不得空,只有在送走所有孩童后,她才会有机会去书房翻书,好些时候更连晚饭都在书房内草草用过了事。 但她却以为父亲是不知晓的。 一来她 14. 计划 [] 雀鸟脆鸣,晨风微润。 如意顶着惺忪的模样,哈欠连天着进了屋子—— “姑娘,该起了。” 昨夜里,谢明秀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她今日早些起身,说是今日白间里她们有大事要做......也不晓得姑娘起身了没有。 原本捂着嘴的手怔怔僵在原处,杏核一般的眼睛瞬间瞪地溜圆,“姑娘昨夜该不是没睡吧?” 无怪如意会有此一问。 那微敞着半扇的窗户下,是没灭的烛光,同一双执笔的玉手。 再细细往上,则是未解的发髻与昨日里沾着泥腥的衣裳,想是她一夜都未曾变换过姿势,那月白的裙衫上生出了好些褶皱,皱皱巴巴,看不出半点儿先前的模样。 风里裹了湿雾,扑在人面上,清清凉凉,煞是舒服。 谢明秀揉揉酸痛的手腕,满身的疲惫遮不去她明亮的双眸。 若当真要建养猪场,人力不必说,银钱更是少不得要花上一大笔的。但她昨夜同父亲商议过了,府里如今还剩的银钱可全部投在即将要修建的养猪场上,至于人力么...... 如今正值农忙,是以首要还是从自家府上抽人。 好在预备要修建的养猪场,是要傍着山形来建,粗略估算,倒也应当用不上太多人力。只是具体如何,还是得先去详察一番才是。 倘若当真人手不够,非得从阳山百姓里找人来...... 谢明秀敛起柳眉,贝齿轻轻含住下唇,带出两道浅淡的痕迹。 这头她还在细思呢,那头如意便上前了。 她揭起灯罩灭掉烛火,又将书案上的物什都收拢到一块,连着谢明秀手里的狼毫也被她取下, “我的好姑娘,要是让周妈妈晓得了你一夜没睡,看你如何顶得住她的念叨!” 没等谢明秀应声,她又推着谢明秀往净室走去,“姑娘还是先将这身衣裳换下来,再洗洗身子便去睡会儿吧?” 淡青的乌影落在眼下,谢明秀不着粉黛的脸上隐隐透着几分苍白。 但她精神倒还尚好,半点儿没有个一夜未眠的颓唐模样。 “那可不行。” 由着如意同自己一道褪下衣衫,谢明秀神色极为认真,“今日是定下了要去瞧瞧地形的,哪有说不去便不去的道理。” “可是......” “好啦,不是还有你时时跟在我身旁吗?有你在我身旁看顾着,我哪里会出什么事?” 如意仍有些不放心,递过手中巾帕,忍不住问道:“姑娘日日这般劳心劳力,为的是什么呢?” 为的是什么? 擦洗身子的手顿在了原地,透亮的水珠顺着雪白滑腻的肌肤一路蜿蜒而下,没入见不到的地方。 这些时日,许多人问过谢明秀同样的问题。 她一个闺阁小姐,为何偏生要去受那等罪?成日在家中赏花刺绣,岂不更悠哉乐哉?外头如何,又同她有什么干系?民生疾苦,自有谢父这般为官者去操劳辛苦,同她谢明秀,哪有什么必要关心? 诚如如意等人所思所想,阳山的一切其实同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她也应当如他们所想,只好生待在府里便是。 但...... 人之一生所求,不过无愧天地,无愧己身。 她如今所做的,不过是为了,问心无愧罢了。 哗啦—— 谢明秀赤着身子从澡桶里起身,被高高挽起的秀发垂了几缕在脖间,湿哒哒地一路往下滴着水花,直落到莹白细柔的脚腕,隐至地面不见。 * 因着方才沐浴更衣花了不少功夫,是以谢明秀过来时,谢父已在饭食桌上等了好一会儿了。 “父亲。” 谢父头也没抬,“嗯”了一声,那双眼睛只盯了手中的卷宗看,“坐吧。” 谢明秀先挑了眼去瞧—— 旁的佐餐小菜不必提,都是府里一贯的样式,只是那粥...... 米粥里和着些肉片同青菜沫,便是她还未坐下,都能闻见扑鼻的饭食香气。想是周妈妈昨夜听了她的话,今日特意煮了这粥来给父亲尝鲜呢。 谢明秀眉眼含笑,“父亲尝过这粥了吗?” 瓷勺在碗里搅动,更带出浓郁的香来。 谢父放下手里的卷宗,他是一贯不在吃食上费心的,但好和坏,他还是能分辨的。譬如此刻,混着瘦肉同青菜的粥一经入喉,他便双眸发亮,登时觉出好些妙来。 昨日夜里自家女郎说的话,竟是无半分夸大其词。 无需谢父多言,单看他一口接着一口的动作,便知他是极喜爱的。 举了瓷勺递至眼前,谢明秀难得生出了几分感慨:如父亲这般不重口腹之欲的人都会如此喜爱阳山的黑猪肉,倘若卖去别处,又该如何? 只怕不说是人人哄抢,也会是不愁卖的。 思及此处,谢明秀心情大好,也如谢父般,安静用起了饭食。 一顿早膳能用多久? 周妈妈进来瞧着饭食桌上一扫而空的碗碗碟碟,乐得跟朵牡丹花似的,一面叫人进来收拾,一面又道:“老爷午膳可还在家里用?” 谢父摇摇头,他今日能抽出些功夫在家中用早膳已是难得,“衙门事忙,午膳着人送来便是。”又看向谢明秀,“我儿志向高远,为父深怀欣慰。只是再出门时,便将周扬带了一路在身后吧。” 这头周妈妈还稀里糊涂不知谢父什么意思呢,那头谢父便起身匆匆出门了,随后谢明秀也跟着起身出去了。 留下周妈妈满头雾水,一把扯住如意问道:“老爷说什么呢?姑娘要出门做什么?怎么还说上让周扬跟着姑娘出门?” 如意摇头晃脑,煞是可爱,“周妈妈,咱们姑娘呀,要在阳山建个养猪场哩!” “什么?”周妈妈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什么养猪场?” “喏——” 如意眼睛朝周妈妈手里的海碗一撇,“就是这黑猪肉,姑娘觉得好,说是要在大阳山圈个养猪场出来,专门养黑猪呢!” 这怎么使得?! 周妈妈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若非如意眼疾手快,那斗大的海碗只怕便要摔碎了。 “不成不成。” 捧着个海碗来回踱步,周妈妈口里翻来覆去只一句话,“姑娘怎么能去养猪呢?” 她们府 15. 场址 [] 云淡日盛,风轻声噪。 既定下了今日要去大阳山探查地形,选取一个合适的地址,谢明秀也无意再继续耽搁下去。 带上如意和周扬,她们出门往大阳山方向去了。 谢明秀今日并未着繁琐复杂的衣裙,一身轻巧又便于出行的湖蓝衣衫,削了几分女儿家天生的柔弱之感,更多添了些飒爽之态。 身后的如意也同她一样。 褪去钗裙的如意娇憨未减,两朵顶在头上的半圆发髻更为她增了些俏皮可爱,她杏圆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 瞧上了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她们身后的周扬。 落后两步,如意一面与周扬平行,一面问他道:“你怎么不说话呢?” 周扬默不作声地瞧了她一眼,一向憨憨的人这会子面上竟带了些隐隐的控诉,看得如意是莫名非常。 “怎么了?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如意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什么时候得罪过周扬吗? 四下花开一片,由着徐徐轻风送了至人前,很是沁人心脾。 谢明秀嘴角眉梢皆挂着浅淡笑意,余光瞥向身后的如意,后者仍围着周扬叽叽喳喳个不停,试图要引得闷葫芦开腔。 如意不晓得周扬为什么不同她说话,但身为局外人的谢明秀却很是明白,不过这会子谢明秀却没心思去点拨她,因为她们今日的目的地,到了。 观山是山,见水是水。 周扬沉默着上前,为两人开路。 他手持一把弯镰,路遇杂刺横枝,便挥镰砍下。 不过倒也用不着这般费力。 日前谢父带了人上山,便是走的这一条路,是以这山路,几乎已被上山挖沟的百姓们踩平了,不见半点沟壑。 穿过一片茂密树林,眼瞧着是来到了开阔处。 谢明秀深吸一口气,大阳湖升腾上来的水汽瞬间填满肺腑,她挑眼望去,瞬间蹙起眉头。 那日她在山脚处粗略瞧了个位置,今日一路走来也确实不错,只是...... 如意蹦蹦跶跶往前,掬起一捧水便道:“姑娘,这水好凉!” 她满心满眼都是欢喜,甚至还在湖边快乐地玩起了水,轻扫出来的水花四溅,在大阳湖平静的湖面上激起阵阵涟漪。 周扬往前两步,“姑娘是预备把养猪场建在这儿?” 谢明秀并未答话,周扬又斟酌着道:“这儿倒是个不错的位置,可以把湖水直接引过来供猪饮用,若有什么脏东西,也可借由湖水一并排走......” “不成!” 如意急急忙忙跑过来,“姑娘,不成啊!若脏了这大阳湖,阳山的百姓会骂死姑娘的!” 谢明秀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但仍是没作声。 如意是生怕谢明秀真将养猪场建在这大阳湖附近,赶忙又道:“姑娘别不信。”抬了手往阳山县的方向一指, “姑娘你瞧,那里是阳山,这里是大阳湖,中间就挨——”双手比划了个距离,“就挨这么点距离,大阳湖的水脏了,那阳山县的水,不也脏了吗?那到时候,阳山的百姓吃什么喝什么?” 也正是这个理。 谢明秀在心中微叹,先前她只在山下瞧着此处不错,但等真正上来瞧过之后,她才觉出不妥。 阳山县背靠大阳山,西侧又有大阳湖环着,是以县里家家户户都有水井,一日所饮所用皆从井里取来。 倘若真将养猪场建在此处,再由着那些脏东西一并随着大阳湖排走,那阳山百姓的一饮一食,皆会出大差子! “姑娘!”如意心头急急切切,“万万不能把养猪场建在这里啊!” 谢明秀才从思绪中回神,便见到急得满头大汗的如意,她轻拍了拍后者的手,安抚道:“不会在此处,你放心就是。” 可瞧来瞧去,也没见到哪处更合适了...... 才这般想着,那头沉默了许久的周扬忍不住出声道:“姑娘挂心的是猪场的脏东西会染脏湖水,那不如咱们挖个坑......” “你怎么净出馊主意呢!” 如意气得眉毛都要立起来了,“挖个坑,那脏东西还不是会浸到水井里去吗?” 旁的人若经这么一抢白,只怕便是不回嘴,脸上也是要挂不住的。但周扬只是不说话,憨憨的脸上透着几分无措地后退了两步。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谢明秀侧头安抚道:“如意还是小孩心性,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又朝向嘟着嘴的如意,“如意,还不去给周扬道歉?” “我才不要给他道歉呢!他净给姑娘出馊主意!” 如意不肯低头,那头周扬也受着委屈不肯出声,一时间,谢明秀只觉头都大了几圈。 无奈地捏捏眉心,她道:“这回你可说错了。” 如意瞪圆了眼睛,“姑娘还真打算照周扬说的挖个坑埋了吗?” “那倒不是。” 谢明秀摇头,“只是周扬的话,给了我一些启发,还记得那年我们去庄子上玩吗?”不待如意回答,继续道:“庄子里的佃户同我们讲,若想要庄稼长得好,那肥料是必不可少的。” 话才说到一半,如意已是恍然大悟,“姑娘的意思是......” 谢明秀颔首,嘴角挂起一抹淡笑。 她虽还不知阳山县的百姓们种植庄稼时,所用的肥料是些什么,但据从前庄子上的佃户所说,肥料总有杂草、草木灰、牲畜粪尿、各类渣屑等数十种,但最好用也最方便的,当属牲畜粪尿。 既是如此,那她何不出资修建一个石坑? 养猪场里头,所有产出的脏物皆排入石坑之中,再让阳山百姓们都来此处取肥料浇灌农田,岂不是一举两得? 至于如意所担心的,粪水是否会渗过泥层进到水井里去...... 那就在挖好坑之后涂上厚厚的涂层,再铺平石板,于石板上额外又涂上涂层便是。 唔...... 这样怕还是不妥当。 还是得费心,让所有阳山百姓都改掉喝生水的习惯,不然她总是不放心的。 解决了心头一个大问题,谢明秀难得松了口气,正想开口叫上如意两人再四下转转时,抬眼却被扭捏的如意惊了一惊。 眼对头,如意满脸羞意,双手更是不住玩捏着衣角,“我......我刚才错怪你了......” 细如蚊蝇的声音还没落地便散开了,也不知周扬哪来的耳朵,竟听了个明明白白,憨实的方脸瞬间涨红一片,“不......不妨事......” 如意这是......转了性子? 谢明秀意外地挑了挑眉,她可从未见 16. 扯谎 [] 微风拂面,柔柔无力。 静默之下,如意率先道:“邬公子有事也该去府里,怎么还寻到此处了?” 她双眼里满满的不信任,就差没明说邬二郎是别有用心了。 对面的邬二郎却是不卑不亢,“本是去过府上了,谁料明姑娘不在,又听人说瞧着明姑娘带了人一路往大阳山去了,这才寻了过来。” 他语气和缓不见急躁,可他既一路寻了来此,想是心中极为挂念昨日商定之事的结果。 是她的过错。 她本该早早将赋税一事的结果告诉邬二郎,好叫他安心。可今日事多且杂,竟将此事忘了。 谢明秀轻咬住下唇,润白的面上浮出了些许涩意,“本想此间事毕便遣人去寻邬公子的,谁想公子竟先来了,如此也好……” 扯谎。 邬二郎眯了眯眼睛。 跟前的女郎再说些什么,他全没听进去,心头只来来回回两个字:扯谎。 她分明是不想见他。 否则按她的脾性,不论赋税之事有无定论,她都会早早来知会他一声,而不是…… 这会子来扯谎。 藏住眼中思绪,邬二郎上前一步,素来和善的面上此刻满是喜色,“明姑娘的话,当真?” 被他的喜意所感染,谢明秀也弯唇一笑,“自然。”抬了眼眸,定定瞧着人,“邬公子,你可以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了。” 邬二郎脸上的笑僵在了原处。 这是又要赶他走? 深吸一口气,邬二郎笑道:“倒是不必急于一时,小生倒还有一事,要同明姑娘商议一番。” 他身材欣长,虽瞧着有些瘦弱,但胜在一张脸生得实在着实不错,兼之这会子他又满脸堆着笑,一时间,倒真叫谢明秀不好再说出拒绝的话来。 做出恭请的姿势,谢明秀边走边问道:“邬公子有何事要同我说?” 自家姑娘都决定了,没得自个儿还要堵着拦着不让人靠拢的道理。 如意不甘不愿地挪了挪身子,但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紧盯着邬二郎—— 后者面不改色心不跳,顶着后头刺人的视线,径直走到了谢明秀身旁。 但他却并就着谢明秀的话往下说,而是问起了今日谢明秀倒大阳山的用意。 谢明秀瞥了一眼他,后者倒是神色如常,瞧见她的视线,还朝她笑了一下。 今日来此,虽还只是选个合适的地址,但也并不是说不能让知晓。更何况,要在大阳山修建养猪场,也还是得问问本地人的意思。 谢明秀轻理了一下飘至面上的发丝,“邬公子是土生土长的阳山人吗?” 葱白似的手指尖轻轻挽弄着发丝,衬上她低敛着的眉眼,当真是芳姿雅态,如娇如媚。 只是眉宇间挂着些淡淡的疲惫,为她又增上了几分柔弱。 才想问候一声,却见女郎似有所察觉似地微偏了偏头,惊得邬二郎飞速正过了头,深吸一口气,笑道:“不怕明姑娘笑话,小生家,是逃难来的阳山。” 嗯? 谢明秀有些意外。 自她来到阳山,每每见到邬二郎,他都是在为阳山百姓谋求以后,但他竟不是此处土生土长的人么? 那头邬二郎却无意在此事上多言,他岔开话题:“明姑娘问这个是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 他不说,谢明秀自也不会刻意去揭人伤疤,只道:“是有那么一桩事……”停下了脚,看向邬二郎,“不知邬公子家里可有养黑猪吗?” 那日邬二郎发高热,谢明秀虽进了他家中,但一来天黑灯暗,二来没经主人家的允许,也不好四处闲逛。 因此当夜她只在屋子里头照看了一会儿,文娘忙完之后,她便带着如意回去了。 所以么,邬二郎家里有没有养黑猪……她倒真是不大清楚的。 “明姑娘如何问起这个?” 邬二郎有些不明所以,但瞧着跟前的女郎神色认真,不像是玩笑,他也认真作答道:“小生父母早亡,家中只有小生一人,因此并没有养殖什么畜类。” “抱歉……”谢明秀抿了抿唇,她是无意提起他的伤心事的。 邬二郎却不甚在意,甚至反过来安慰起了跟前的女郎,“明姑娘不必介怀,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事。” 他虽说得轻松随意,但谢明秀却瞧见了他眼底那抹黯然。 “是,人活一世,最逃不开的,便是生老病死。”她无意再因此事令邬二郎想起伤心事,边抬脚往前边道:“那邬公子可尝过阳山县里,家家户户都养着的黑猪肉吗?” “自是尝过的……” 话停了,人也跟着停了。 这下换谢明秀转身瞧他,后者面上有震惊也有意外,但更多的却是欣喜,“明姑娘的意思是,要把阳山县的黑猪肉卖到别处去吗?” 和聪明人说话,当真是轻松。 谢明秀含笑点头,“不瞒邬公子,我正有此意。” 得到了肯定,邬二郎不消费什么功夫便想透了今日谢明秀来大阳山的用意,“明姑娘该不是想将全县的黑猪都买下,由姑娘派人来养吧?” 被他一口道破,谢明秀甚至没觉得多少意外,毕竟邬二郎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何况,今日她来大阳山,也是特意挑了块开阔且平整的地形,如若不是想将全县的黑猪收拢到一块儿养,实在无需找这么大的地方。 不过么,他到有一点说错了。 她不是打算让别人来做,而是打算自己亲自来,但现下么,却是不必将此事告知于他。 就这么又走了一段路,邬二郎终是忍不住问道:“明姑娘心是好的,可这黑猪肉……当真能卖出去吗?” 这个问题,谢明秀并非没有考虑过。 若想要靠黑猪肉赚钱,最首要的便是要打出阳山黑猪的名声,不过么,此事也并非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成的。 在举家来往阳山的路上,谢明秀虽甚少出过马车,但一路而来,她也曾隔着小窗留心过外头的景致。 旁的县,她没去过,不做评价。 但正正在阳山县前头的清原县,可是个大县城。那里不仅比阳山县热闹,更比阳山县——有钱 17. 解释 [] 声落花飞,香气馥郁。 自方才起,山间的风便一阵一阵的,卷起梨花无数,飘飘洒洒,直将人裹在清幽的花香里头,闲适非常。 谢明秀藏在花瓣之下,也懒于再拂去落花,只微拧着眉心,“邬公子这是何意?” 本朝百姓田地,皆以户头人口划分,种植谷物的露田不得买卖,被授田者身死时,露田由官府收回重新划分。 至于如今阳山的无主之地…… 本朝也有出制法策:凡无主之地,当地百姓皆可自行前去官府申请,再由官府划分至个人,田地耕作五年后,亦可归耕者所有。 这也是为何谢明秀以为,阳山百姓皆会迫不及待去认领田地的理由。 毕竟只需耕作几年,田地就能变成个人的,会有谁不愿意做呢?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不是邬二郎横中插了一脚的话,如今阳山那些急待开垦的荒废了的田地,早已是生机一片了。 但也好在是邬二郎从中耽搁了不少事,否则……谢家父女两个,任谁也不会那么快想到赋税这头上来。 邬二郎也学了谢明秀的样子往后靠了靠,“明姑娘可知,‘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谢明秀微微一怔,心头只消一转,便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沉默半晌,她轻声道:“此事,我会同家父讲明。” 又是一阵山风袭来,也不晓得是不是天渐要变了,风里竟带了好些凉意,激得谢明秀原地打了个寒颤,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白得跟张宣纸一样。 如意急急上前,将一直捧在手里头的披风搭在了谢明秀身上—— 是件粉白的云锦斗篷,今日临出门时,周妈妈特意嘱咐了要带上的。 也好在是听了周妈妈的话,不然就依谢明秀本就不大好的身子骨,经这冷山风一吹,只怕又要病了。 “这时节山里是有些冷的。” 邬二郎面上没了笑,眼里眉间皆透着担忧,“小生见明姑娘神色不大好,不若早些回府?” 冷风一阵接着一阵,树梢上的梨花也跟着簌簌往下抖,但谢明秀脚轻,并没有在满地的落花上留下什么痕迹。 借着如意的手起身,谢明秀摇了摇头道:“修建养猪场一事,虽急不在一时,但我今日既来了,也该将周遭事物都看个清楚明白,等来日要动工时,心头也多几分斟酌。” 有理有据,无从反驳。 如意同周扬是自小在谢府里长大的,最是清楚谢明秀执拗的性子,因此并没有多劝。 但邬二郎却有心再试上一试。 他两步踏过落花,越过瞪着他的如意,并巧妙着避开了得了如意招呼来拦他的周扬—— 而后停在了谢明秀身后一步的位置上,一个比其他人略近些,却又不失唐突的距离。 “明姑娘便是忧心他人,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 这话若是管用,那姑娘便也不叫谢明秀了,改名叫听劝得了。 如意在后头翻了个白眼,恨恨地朝路边的泥巴踢了一脚。 果不其然,前头的谢明秀连头也没回,口中只道:“我的身子我心中是有数的。”略往后侧了侧,“倒是邬公子……” 若论皮囊,两人都是好看的。 此时又一前一后站着,前头秀美的女郎微仰了头,后头俊美的公子半俯着身子,一双眼睛只瞧着他跟前的女郎。 当真好一对璧人…… 呸呸呸! 如意原地狠晃晃头,将脑壳里的幻象全都清空,那劳什子邬二郎,才不会和她们家姑娘是璧人呢! 也就在这当头,如意脆生生开口道:“如今正值农忙,家家户户都在田里耕种,邬公子倒是不用吗?” 这话正也是谢明秀想问的。 只是方才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问,却不想被如意这么大咧咧给问了出来。 邬二郎笑了笑,抬手挡住一根拦路的枝桠,示意谢明秀等人先过,“先前同明姑娘说过,小生家中,是逃了难来阳山的。” “官府虽有说,按户头人口来分地,但早些年的官府是个什么光景,想必明姑娘也有所耳闻。” 等谢明秀几人都过去后,他折了那根枝桠,不叫它挡后来人的路,“小生家又是逃难来的,官府不刻意刁难已是难得,又怎会分地给小生家里?” 虽说先前如意还对邬二郎有些不满,但听过这一番话后,她心中只剩对邬二郎的同情。 见邬二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如意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 邬二郎目光沉了一瞬,哪还有什么后来? 他的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教书先生,母亲是个柔弱的村野女子。 只因他失手打了富绅的儿子,父亲担心他被人秋后算账,连夜带着他和母亲一路逃亡,直至停在了阳山。 其实停在阳山,也并非父亲所愿。 但母亲生病了,病得快要死了,无奈之下,他们一家人才在阳山留了下来。 那些时日,父亲总是唉声叹气。 言道,阳山并不是个好地方,也并不是一个久留之地。 后来,也确如父亲所料。 狗官横行,鱼肉乡里。 但这世道下,哪里又同阳山有什么两样呢? 他们一家人,没钱没地,微薄的积蓄也全用在了给母亲治病上,但母亲最后还是病死了。最后,他的父亲也缠绵病榻,追随他的母亲而去,徒留他一人在这世间。 邬二郎垂下了眉眼,“后来么,我食百家饭,饮千户水,就这么长大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道尽了他的前半生。 那些苦痛的过往,都被他藏在温润的眉眼之下,再窥不见分毫。 四下一时静默无话。 久久,谢明秀才轻声道:“这也便是你费心为他们着想的原因,是吗?” 风穿过密林,邀了几缕发丝乱舞,谢明秀露在斗篷外写写画画的一双手,被冻得发青。 邬二郎刻意往路旁侧了侧,漏了大半个身子。身后紧盯着前头的如意果然瞧见了谢明秀的现状,一个快步就冲了上前—— “姑娘都冻成这样了还写?!等我回去告诉周妈妈,看姑娘怎么办!” 几步之外,是如意一边埋怨着一边捧了谢明秀的手不停揉搓哈气,旨要让她家姑娘的手暖和一些。 邬二郎满意地收回了视线,眼睛却没往手中如意递过来的物什瞧上一眼,他只就谢明秀方才的问题答道: “这里的确不是个好地方,却也着实是个好地方。” 似是而非的话,却让谢明秀 18. 开窍 [] 彩霞迤地,华美无方。 邬二郎说完了话,便行了个礼施施然抱着谢明秀的册子走了,留下原地怔愣的三人,久久回不过神。 “不是。” 率先醒神的是如意,“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谁稀得关心他跟别人有没有什么其他啊……” 话才说了一半,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偷摸着去瞧身侧的谢明秀,见后者神色无异,她才松口气继续道:“姑娘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天渐暗了,咱们回吧?” 谢明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淡淡“嗯”了一声。 她素来便是这样淡淡的,今日一日上山下山的,也的确是累着了。因此如意也并未作他想,只当自家姑娘是疲累着不愿多话,唤了周扬一左一右护着谢明秀往回走去。 但谢明秀心里,当真是同如意想的一样吗? 从披风里探了出来的指尖,在披风外头细密的云纹上拂过,谢明秀心头,生出了淡淡的疑惑。 邬二郎,为何要同她说那些? 是担心她误会什么吗?可她也没误会什么啊…… 等等! 难道是昨日里,她说要邬二郎回家同文娘说说? 是了,她后头回到家中,细思索下才觉出不妥来。莫说文娘与邬二郎在面上没什么,便是有什么,她这般堂而皇之宣之于口,也是凭口说闲话,无端惹人厌。 可还没等到她上门去向文娘致歉,邬二郎的解释倒先来了,是他也觉得不妥,但碍着她谢明秀的身份,不好斥她,只得以这种方式提醒她? 也不大像…… 如若真是她想的那样,邬二郎只需告诉她前半句便好,如何还要加一句他同文娘并无其他? 这话到底还有什么旁的意思…… 苦思冥想许久,谢明秀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邬二郎的心思也当真太重了些,若有什么,与她直说便好,何苦还要弄出这么多弯绕? 忽然间,原处立在门前说着笑的一对儿年轻男女,引去了谢明秀的目光。 也就在那一刹,她突然福至心灵。 邬二郎他,该不是想托她寻个媒吧?! 一定是了。 不然为何她每次出门,都能见到邬二郎在跟前转悠? 抛开邬二郎为阳山百姓着想的原因,另一个怕就是,他一个孤单人,想央她谢明秀给他寻摸一门亲事吧? 她说呢,她总觉得邬二郎每每见她,眼神都怪得很。定是他碍着面子,不好轻易将此事宣之于口,所以才每每都瞧着她看,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也罢也罢。 到底邬二郎一心为民,又是个难得的温厚人,那她便装作不知此事,来日为他寻门好亲,既算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也算是好事一件不是。 想通了此事,谢明秀一时神清气爽,连着走路也如脚下生风。 她高兴了,身侧如意却觉得奇怪,乐道:“姑娘这是想什么开心事呢?说出来也让我们开心开心?” 话到唇边转了转,又被谢明秀吞了回去。 邬二郎想是极为看重面子的,不然也不会绕了这么弯来旁敲着告诉她此事,若她一时嘴快说了,只怕是会伤到他呢…… 左右来日方长,邬二郎想要娶亲,少不得是要放在明面上讨论的,到那时再叫如意知晓也不迟。 不过么,她还是得找个机会提醒一下邬二郎,以他的聪明,还是该将心思正正经经放在学习上,断不可一门心思只挂在儿女情长之上。 她心头思绪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不显。 昨夜里一夜未睡,今日又上山下山劳累,这会子的谢明秀却精神大好着,半点儿没有先前的疲累,她弯着唇,温声道: “是我今日白间同你说过的,要你和周扬去清原县瞧瞧的事,当时你只道让我莫要玩笑,如今想的如何了?” 听闻是这个事儿,如意显然没有了方才的期待,她松开挽着谢明秀的手,头也渐渐低垂了下去,“姑娘……我,我,我……” 一个字吞吐了半天,余下的话是再说不出。 谢明秀牵起她的手,又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神色极是认真,“如意,你自小与我一道长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是清楚。自然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最是清楚不过了。” 一双噙满泪水的杏眼抬起,谢明秀柔柔替她拂去眼角泪花,“我晓得你怕,我也怕呀,但再怕,这件事我们总要去做的,对不对?” 柔柔细语如夜间的晚风,拂在人面上,初觉不出什么,待过一阵儿后,才体出些和软与舒适。 “姑娘当真觉得我可以吗?” 如意抽抽噎噎,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落,“我是个贪玩的,便是跟了姑娘,也成天的不着四六。为着这,周妈妈每每都要罚我,还是姑娘护着我,我才没挨打……” 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扬往后退了两退,他可没少挨自个儿老娘的打。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这贪玩,自有贪玩的好处呢。” 谢明秀细细抹去如意脸上的眼泪,“再说了,周妈妈哪次肯下手罚你呀?哪次不都是做做样子呀?” 周扬又默默往后退了,他挨打可是真打。 “姑娘哄我开心呢。”如意声音嗡嗡,“贪玩哪里还有好?” 夜色慢慢地爬了上来,四下里的烛灯也都渐燃了起来,谢明秀一边牵着如意往前走,口中一边道:“这你便不懂了吧,此次去清原县,还真得要些贪玩的人去呢!” 她虽是存了心思要哄如意开心,但却也真是实打实这般想的。 此次去清原县,虽说是带着要把阳山黑猪肉的名声打出去的任务去的,但到底也不过是牛刀小试,探探水罢了。 成与不成的,倒还另说,只是要先看看清原县时兴什么,黑猪肉能否卖出价钱。 这些事,到底还是得要个贪玩的人去做,才更恰当。 即便是如意忧心自己做不好,谢明秀也安排了周扬与她同行。 这两人,一个机灵有头脑,另一个虽老实过了头……但这也是他的好处,正好能与如意互补着。 不过么,这话可不能让如意晓得了,若让她知道周扬去专门去看着她不让她出差子的,只怕会闹翻天…… 谢明秀悄悄看了一眼如意,后者脸上已没了泪水,正踌躇满志,誓要将清原县的所有一切都打探个明明白白! “但姑娘,”如意停了脚,“姑娘今日不还跟那邬二郎说,要他寻个本地人跟我们一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