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引(重生)》 1. 落水 [] 柳梢淡淡,染鹅黄。 溪头一八角小亭里,俨然歇着两人。 其中一人身着青衫,揽袖低坐,隐约瞧见衣摆处疏疏忍冬,脚上一双浮云履,显然是一位不爱张扬的主。 她低头顺眉,看不清神情,只一只素白手腕翻飞,细细碾碎茶饼,筛出茶粉下锅,添以薄荷、桂皮,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漏出来的清香和着山涧鸟鸣,多了几分余韵。 “呀,溢出来了!” 谢灵犀终于抬起眸子,只瞧一眼,淡淡道:“水蒸则开,过满则溢,正是佳时。” 她顺手舀了一盏,递到伯母面前,“伯母请用。” 这番清清淡淡,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把沈婉清急得冒出一头热汗来:“三娘,咱可等了足足两个时辰,这林子里的鸟都要归家了,那位怎的还未来?” 眼前这姑娘正是她钟灵毓秀、才情甚高的好侄女,传闻中一诗可惊天下客的谢家三娘——谢灵犀。 可实际上,她素来与这位三娘并不亲厚,今日谢灵犀肯遂她的愿,都是意外之喜了。 两个时辰算什么,嘴皮上逞强罢了,就算等上一日,她也甘愿! “伯母莫急,这世间的好事啊,都急不得。” 谢灵犀嘴上说着,心里却暗自思索:这静安王妃向来跋扈非常,做出此举并不反常,况且长姊的婚事,这一世,是万万不得出了差错。 雪跃红梅,是星星点点被咳出来的血,印在谢灵犀无暇的前半生里。 这第一道痕,便是长姊灵光所嫁非人,怀胎而死。 远方忽的响起一声鸟鸣,再看过去,一位穿绮罗戴珠钗的贵妇人踽踽而来。 “谢夫人,瞧我今日忙的很,竟忘了时辰,劳你在此等候这般久!” 说着,却没有半分道歉的神色,静安王妃由几个丫鬟伺候着坐下,又半喜半怒地叫唤:“怎么伺候的,这石凳,又硬又冷,我可太坐不惯了!” 谢灵犀见状,顿了顿,亲手取了块绣工精细的帕子递给王妃,“倒是我们疏忽了,王妃大量。“ 谢夫人此时也忙接过话头,恭恭敬敬地掏出一套上好的岫玉茶盏:“三娘常与我念叨,听闻王妃爱吃茶,便特意挑了这别院,引清泉朝露,细细烹制而成。” 白玉盏中浮着几片桂角,王妃晃了晃杯子,“是杯好茶,这位是——” 话头一转,故作惊讶之态:“莫非是谢家大姑娘、我未来的侄媳妇罢?” 面前的是个美人,打扮穿着甚是典雅,开口却锋利:“娘娘说笑了,灵光是我长姊,又何时成了勇毅侯府的侄媳妇?” 谁人不知道,那个缠着谢灵光的可恨纨绔,做派糟糕不学无术,正是面前这位娘娘的亲侄儿! 上一世,便是勇毅侯府施压,断送了一个可怜姑娘的一生。 父亲与伯父少年时有隙,直至父亲高中,举家迁上京城,后来伯父突感恶疾离世,两家便再无联系,老死不相往来。 但在她心里,却是常常记得儿时玩乐之情谊的。 而前世,彼时谢灵犀突感风寒,高烧不退,待她醒来时,事情已成定局。 “伯父虽早逝,但陈留谢氏仍在,阿姊的婚事自然由我主家做主,贵侄儿实乃第一风华,我等不敢高攀。” 见鬼了! 静安王妃心中犹升起一丝荒谬,自家侄儿招惹的竟是陈留谢家的姑娘? 先前不是信誓旦旦,只道是碰巧同姓,家中无半点权势么? 谢家居陈留,自几百年前便发迹,到今朝,族中人杰无数,朝野上下根系复杂,朝堂上那位身着紫衣的“美髭须”,便是谢家如今的族长。 父兄族弟皆居要位,这便不是她等惹得起的了! 王妃思忖着,真希望老天同她开了个玩笑。她尴尬地抿嘴一笑,正要说些什么,恰好此时一落水声惊走了她的揣度。只听前院众人喧哗:“啊!林郎君!” “郎君落水了,快来帮忙!” “走快些,万一郎君有个好歹,小心我等的头!” “……” 前厅可谓是乱作一团,别说如蜂蚁般四处瞎转的护院丫鬟,就连贵妇小姐们也被冲撞至一旁,皆掩着面发出不小的叹息。 终于有一人如梦初醒般:“姑母!二妹妹也被卷入湖水里了!” 这里的二妹妹,便是前些日子圣上新封的县主栖霞。 其父战功赫赫,一日归朝,圣上赐姓为燕,悦而宴之。其母本是世家出身,这下又封了诰命夫人,连带着整个家族水涨船高,俨然成了长安城的新贵。 这样的人物落水,跃跃欲试救人者有之。 可春水湍急,哪怕是镜绿湖,底下也暗流涌动。 护院绑着绳索,不假思索地脱衣入湖,幸得经验丰富,不时便拉出两个湿滴滴的郎君娘子。 “我的女儿啊……真真折煞你啊……” 燕夫人拨开众人,泣声如雨,指甲不知何时碎了蔻汁,连着手背青筋暴起。 她旁边那女郎不知是非愚钝,竟脱口而出:“二妹妹的衣裳怎在这腌臢贼人手中?” 这时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面前两人的外袍纠缠在一起,发丝掩面,竟看出几分同宿同归的情谊来。 突然一众女眷里,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又引起一阵糟乱。 “这说来也巧,县主昨日还精精神神地请我等喝茶,今日便可怜地躺在一滩水里,可谓是人比明日黄花——” “过时之物!” 说话的是崔家的女郎崔漪,她素来飒爽,昨儿栖霞趾高气昂摆了鸿门宴,今日便像一只落汤鸡罢,免不了被她一说。 有贵女捂住她的嘴巴:“阿漪,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崔漪丝毫不顾忌,大声道:“姊姊说的是。这是谁家的泼皮无赖,敢与县主纠缠?!” 待静安王妃从亭中急匆匆赶来,便是听到此话。 这崔氏女! 她脸上露出阴晦之色,却不敢发作,眼前摆着一堆烂摊子,她疾呼:“快请大夫来!” 谢灵犀随后而来,静静瞧着这场闹剧,与崔漪对视一眼,嘴角不动声色地勾起:“娘娘莫急。” 话音刚落,一个背着药箱的医者出现在众人眼前。 “瞧这不就来了。” 这场曲水流觞便是谢家所办,眼见两个官家幺子直挺挺倒在地上,谢大夫人吓得魂儿丢了一半,自己家这位三娘处事不惊,甚至还颇有闲情地笑了笑——她何时这般胆大了? 谢灵犀顶着伯母担忧的目光,安慰般握了握她的手,“无事。”她看着远处姗姗来迟的兄长,“怎的现在才来?” 谢灵均,传闻中的“江左第一风华”,从来没想到有一日会干这等缺德事,“你真当神不知鬼不觉推那小子下河容易了?” 是了,这便是谢灵犀重生归来下的第一步棋。 先对静安王妃示弱,后加一言语恐吓,实则声东击西,将她心爱的侄儿推下湖,与贵女周旋,成就一番“好姻缘”。 那栖霞县主何曾无辜,旁人不知道,可她谢灵犀是死过一次的人,自然窥见了一些密辛—— 在谢灵光死后的第三年里,从她遗物中翻出一方丝帕,事无巨细用血写的清清楚楚,原来林骏最初与栖霞县主相恋,奈何栖霞不能得孕。两人暗自商议,拐了谢灵光来,去母得子。 待谢灵光死后再娶栖霞,每逢忌日携妻子祭拜,旁人还称之“情深似海,同比天长”。 周遭慌乱无比,仔细听,还有妇人的哭丧声。 总归今日过后,众目睽睽之下,那对男女难以收场,一时间无暇寻谢灵光的麻烦了。 < 2. 状元 [] 春三月,曲水流觞,不甚快活。 谢灵犀在屋中窝了几日,终于接受了自己重活一世这一事实,将心稳当当落在肚子里,手脚又闲得发慌。 听闻兄长说过两日再办流水席,这回是说什么也不肯去了。 “你好生奇怪,分明是你自己说闲暇无事,得抓紧春光干上一番。” 瞧见自家妹妹卧在窗前,神情淡淡:“我自那日见了那林峻落水,看到水就心悸,让我去曲水流觞,保不准晕死在哪。” 谢灵均“啪”地一巴掌打在她头上,音调因激动变得高了起来,“说什么混账话,什么死不死的,这回突然感了风寒,卧在床上,吓得爹天天躲屋里哭,说什么也不管用。” 谢灵犀歪着头,碰了碰窗外伸进来的簇簇桃花,“哥哥别怕,我很难杀的。” “杀什么杀!” 谢灵均伸手覆在她额前,几时收回手,整了整衣摆,快步往屋外走,口里念念叨叨:“我得赶紧请大夫来,人怕是离傻不远了。” 却被谢灵犀一声唤住:“我答应了,明日我会去的。我与崔二姑娘同往。” “什么嘛!” 见兄长逃窜如狡兔,谢灵犀笑声脆脆,朝着他后脑勺大声喊:“你的心上人啊!我会为你美言的!” 如果没记错,明日曲水流觞,便是燕稷与她第一次相见。 怕不是这时,那歹心就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了罢? 谢灵犀自诩不是个记仇的人,前世因前世果,不过,这一世,她与燕稷自然是无缘再相识了。 翌日大早,崔漪便迎在她家门口,待谢灵犀上她的马车。 磨蹭半日不来,忍不住冲进屋里,看见人还半躺在塌上,上手就要使蛮力拉。 “灵犀!说好陪我去的,可不能言而无信!” 谢灵犀抱着枕捂脸,“我胆怯了,”她不停摇头,耍着无赖,“我不想去了阿漪,没有人会在意宴会上有没有一个谢三娘。” 崔漪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气道:“不去可就见不到那位俊美绝伦的状元郎了!” “状元郎?” “柳续小柳大人!见过的人都说好!” 谢灵犀听此眯了眯眼:“你倾慕他?” 崔漪闭上眼陶醉道:“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不是人之本能吗?” “好。我去。” 美好事物,神仙郎君,较之她家兄长又如何? …… 谢显也来了,正在与一位文质彬彬的公子谈事,见谢灵犀过来,忙叫住她:“三娘!” 谢灵犀回了个笑:“大哥。” “母亲时常与我说起三娘义举,一直没寻着机会与你道谢。” 谢显人如其名,做人正直周正,处事隐忍不发。 谢灵犀也爱听他说话,便多说了几句:“自家姊妹何须道谢。科考在即,大哥准备如何?” 谢显旁边那郎君健朗一笑:“三娘有所不知,灵隐素来聪颖又勤勉,我们都说明年的状元榜眼,该是他来挑了!” 这便是谢三娘?灵隐口中好的不得了的妹妹? 眼见确是风华非常,举手投足都透着世家女郎的灵秀与傲气来。 谢显不好意思地拂袖:“豫之,大丈夫不打诳语。” “我可没瞎说,瞧今岁那柳续,连中三元,何等风光!” 名士人杰喜横赋作诗,也爱讲鸡皮八卦。今日的主角便是那前几日打马长街的状元郎。 据说那日掷果抛花的姑娘挤满了长安城酒楼的高台雅座! 一人反驳:“不不不,听说他有不足之症,险些没被花果压扁。” 另一人洋洒:“都道是马蹄扬尘,呛得他病卧家中!” “怎么不说是骑马力竭而倒呢?” “……” 所以状元郎病倒了。谢灵犀暗自想。 “那他美吗?”一女郎插入话头。 “美?!” 众读书人骇然:“何等谣言!” “柳兄再不济,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儿郎!他即使再病弱不堪、拂花照水,也当不起一个‘美’字!” “那他俊吗?” 一人举起书卷狂夸:“自然是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如朗月入怀,翩翩公子是也啊!” 好生……夸张。 谢灵犀心中默叹,只怕阿漪女郎的心马上就要被他夺了去。 溪旁,谢灵均抓着衣袖拿起颗枣子,面上一痒,猛的打了个喷嚏。 大个头青枣落着地没了影。 “啊秋!” 旁边众郎君忙围住他,张口就来:“怎么了这是?” “三娘刚好,你又来了。你们谢家祖传的风寒?” “你别说,一个郎君大笑,“哈哈哈谢兄瞩春思秋了这是!” “……” 谢灵犀静静看着自家兄长,知他的懊恼仅仅因为那颗枣子。 不过……她想起那位活在众学子口中熠熠生辉的状元郎,汗流浃背了不是? 她寻了个僻静处,看着一株柳树发呆。 崔漪招呼着几个闺中好友用些点心,话茬子又到了谢灵犀这。 “灵犀,听闻你前几日发热,可全好了罢?” 谢灵犀答:“已无碍了。” 崔漪活灵活现演当日八角亭中大戏,又逗了诸女郎大笑,又将自己当着王妃的面唾骂林骏的话诵了一遍。 “那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我早瞧他不顺眼了,还是灵犀勇猛,我们可没这胆子!” “阿漪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当着王妃的面与她叫板!” 崔漪快活:“那可不是?我也是关心县主,谁知那无赖何人。难道她还敢因这回事打我么?” 另一人道:“阿漪说的是。话说那静安娘娘也不是什么好长辈,不好相处的。我可千万求她别看上我。” “她那儿子不是个傻的么?还能娶妻?” 长安城里谁不知道,那草包世子不学无术,连他爹娘都快放弃他罢! 王家小姐拍了崔漪一把,失笑:“你可别太会骂了!” “不过,论京中贵胄,也只有五殿下最值得一交吧!” 谢灵犀本还在神游,只嘴上应和着。听此一言,嘴角不由扯起一丝冷笑。 上天不公,那可恨的豺狼,扮成人的模样,竟然还好好地立足在世道上。 燕稷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怎么好意思出门的? 说五殿下,五殿下便到。 燕稷步伐大开大阔,身旁围着几个小厮,他腰杆挺得极直,宽袖随着动作摆动,举手投足皆显皇家风范。 众女行礼:“见过五殿下。” 燕稷爽朗 3. 砸伤 [] 柳续此刻正在回春堂里,并不知旁人怎么想他,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登仙。 一个时辰前,他做贼似的从后院缺了角的墙头上翻下来,可惜早间刚落小雨,脚底不慎,重重砸在过路人身上。 “啊!” “!” 风声骤起,柳续心道一声“完了”,迎接他的却不是坚硬石板,而是一具柔软的身体。 他连忙爬起来,双手一抓,握住了一团细腻光滑的绸缎。 水蓝色的,依稀看得出绣着黄铜色花蕊的内衬。 是个姑娘! 柳续冷汗差点冒出来,慌乱间,同手同脚地搀扶着人起身,余光瞥见那娘子极其缓慢地站起,捂着头,眉心微蹙。 “是我冲撞了姑娘!姑娘可有受伤?我这就送姑娘去医馆!” 饶是这等态度,谢灵犀却无暇理会他。 讲笑话! 她方才舍了丫鬟,只道要散散心,这下怕是直接散到阎王殿上去。 这人砸下来时,她整条魂儿都是懵的,还未来得及躲避,身子先被人压着倒地,随后难忍的疼痛袭来,一刹那竟欲魂归西天。 头好痛,谢灵犀艰难抬手,摸到满手掌的血,再伸右边胳膊,白嫩皮肉中骨头已然错位了,一端血淋淋地突出来,看得人心惶。 “你……” 话音未落,好似被人抱起来了。 面前的俨然是个血人了! 柳续被谢灵犀糊满脸仍在潺潺流淌的血吓得魂魄四散,更别论全身上下被尖锐砾石划破的淋漓口子。 他撕了衣角裹在谢灵犀头上,堵住血,抱起人不由分说地往医馆跑。 好高……好凉…… 寒风肃杀,谢灵犀被他晃得两眼发黑,自上一世来郁结心中的一口老血就要呕出来。 她猛的咳了几声,被柳续不知轻重地拍背,在一片凌乱中涌进了回春堂。 今日春日游宴,众人都去喝酒玩乐,此时馆里只有一名老郎中坐诊。 见两人鲜血淋漓地来,大惊失色:“谁是患者?” 柳续边喘边咳,将谢灵犀轻轻放在塌上。 此时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这郎中搭上一方帕子把脉,确定谢灵犀未伤着内里后,小心剥下她头上的残衣。 毫不客气地指使柳续:“去把屋里的窗关好。” 柳续应了他的话,又听到郎中絮絮叨叨,“多亏你送的及时,这小娘子虽伤的不重,然恐头颅上的伤见风感染,再晚一刻,怕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谢灵犀气若犹丝:敢情我真是要多谢他。 头上钗镮仔细放旁边的檀木盒里收着,郎中一点一点擦拭多余的血,为难道:“不妙!恐怕是要缝针呐!” ! 伤在额上三寸,两头止不住血,谢灵犀本还忍痛喘息,听到这话直直晕死过去。 行路难!行路难! 再醒来,睁眼便见一个木屋顶,门前柳树飒飒。 旁边响起一个孩童欣喜的声音:“郎君,她醒了!” 谢灵犀欲撑起身子,一偏头就传来钝痛,柳续连忙制止她:“姑娘……还是躺下吧……” 谢灵犀重新躺回去,静静地看他掏出一叠什么东西,细细数着。 别的不说,这男子尚且有担当,面若冠玉,却不显女气,清雅有致,颇有多一分凌艳,少一份寡淡之嫌。 可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 “在下双亲尚在,家有余粮,在江州有良田一亩宅院两座。我近日科举及第,之后可入翰林院,娘子若愿嫁与我,我定当一心一意对待。” 谢灵犀:“嫁什么?” “你大路不走偏要翻墙,撞伤了人,还要赊我的后半生吗?” 近日长安是要如何,什么猴子都往里放吗? 柳续心道这姑娘貌美但实在嘴利,这时不知想起什么,脸颊竟浮上几丝红云,立马又正襟危坐,似正在被审判:“因为……我抱了姑娘。” 谢灵犀无力:“我自是无妨的。” “只是,有一点我想问……” 见柳续一脸紧张等着她的下文,谢灵犀冷静道:“我的头上,缝针了么?” “缝针……?” 柳续没想到她是要问这个,晒然一笑:“不缝针。” “包了一头严严实实的药,不用缝针。” 谢灵犀后怕地点头,书上写将军刮骨面不改色,她自然是没这骨气,也怕得很。 “我何时能回家?” 柳续听罢站直:“姑娘先休息片刻,我待会送姑娘回去,亲自向令父母亲请罪。” 请罪? 他真敢请罪,明日她谢灵犀便登上《长安轶闻录》的首榜。 谢灵犀蹙眉:“不必了。” “你——” 她正要说话,门外便传来了硬邦邦的敲门声。听着急切,如雷声震耳,给人不妙之感。 那人粗鲁地叩响门环——“铛铛!开门!” 柳续眉间透出思虑,刚唤小童开门,门只开到一半,便闯进来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金吾卫,一脚踹开木门,提着刀枪,二话不说便在院子四周翻找起来。 细问才知道,今日曲水流觞快活之时,一贼人扮成学生模样用刀刺伤十余名人,皆是科举及第的榜中客。 其中不乏有王孙贵族,在长安城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柳续装病不去,幸而逃过一劫。 谢灵犀在溪边掷了几杯酒,甚觉无趣,便早早离席,刚好错开了这桩恶事,真不知是福是祸。 有人看见那贼人朝东边去了,金吾卫追查至此,不见了线索。 见看门小童遮遮掩掩,不甚大方,便立马锁定这栋宅院,不顾主人意愿,硬闯进内室里。 谢灵犀精神本就紧绷着,听着屋外动静,不顾疼痛就要往柜子里钻。 “你愣着做甚?快躺床上去!” “我自是不能见人,这床一时间难以整齐,留着痕迹惹人注目!” 柳续“啊”了一声,立马忆起自己还在装病,飞快解开束发,脱掉外袍只剩一件松松垮垮的里衣,甩下鞋就往刚才谢灵犀躺过的被里钻。 待金吾卫冲进来,看到的便是这画面——一个病弱的郎君气息不稳地躺在床上,面颊坨红好似高热不退。 柳续此刻巴不得自己头上顶着块“我是状元”的牌匾,他“重重”咳上几声,表示并未看见什么可疑之人。 金吾卫一无所获,带头的人狐疑看了他几眼,还是转身离开。 谢灵犀早在柜子里闷地喘不过气来。 待人一走,她立马推开柜门七荤八素地卧倒在地,柳续忙爬下床小心翼翼扶着她上榻。 “天色已晚,我该回家了。” 柳续显然不这么想,他担忧这姑娘身体这般孱弱,保不准晕倒在路上,风一吹就一命呜呼了罢。 但他面上不显:“那我送你。” 谢灵犀直起身子勉强走了几步路,甚觉眼前昏黑,喘不过气来,摇摇晃晃差点跌在柳续身上。 柳续扶住她的腰,面子上是君子做派,内心却也升起一丝涟漪——她身上好香腰好软。 见谢灵犀冷冷看他,诚恳道:“今日是我的过错,姑娘想让我怎样赔礼负责都成。” “不过现下天已昏黑了,你身体尚未恢复,实在不是出门的好时机。不如在我这歇上一夜,养好身子再做打算。” 谢灵犀自是不同意的。 天知道自己一夜未归,爹娘得急成什么样。 她思度一番,终于想起问眼前人的姓名:“如何称呼?” 柳续方才未告诉她姓名,这下和盘托出:“在下柳承之,家中排第四, 4. 祸事 [] 翌日。 谢灵犀难得醒晚了些,单手抓着床幔子爬起来。 柳家主仆已不见人影。 听人说是被金吾卫抓了去。 谢灵犀一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她跌跌撞撞跑到院子里,寻了根断枝,挂上幡布给他俩招魂。 嘴旁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眼见烟雾缭绕中,柳家主仆的魂魄慢慢从门口飘入,身上还是昨日衣裳。 人魂也会有表情吗? 谢灵犀正想问他俩去了第几层地狱,耳边却好似蒙着一层布,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莫非我已去过一遭了? 不然怎么能看到鬼呢? …… 柳续采买回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若非谢灵犀裙摆飞扬如春日繁花,他真要怀疑见着女鬼了—— “出何事了?” “姑娘!醒醒!” —— 回春堂。 三人面面相觑。 老郎中的儿子昨日游春,回来是又咳又喘,又惊又怕,声称见着活阎王了—— 那些奉命抓人的金吾卫哪里管他们死活,见到一个身上有伤的“疑犯”便押走,无甚理由,阻拦者轻则二十大板。 又道自己命大,躲过了春日宴,这几日不敢出门。 郎中听罢,攥紧拳头,心里揣揣不安:怪不得那杀千刀的金吾卫日夜于门前晃悠,提着刀进来揪他的胡子,问是否收了可疑的病人。 当然没有。 只是治了一个孱弱的姑娘。 不过……“你们……?” “你们怎么又来了?” 他一把拉过柳续,喋喋不休:“这几天长安城里不太平嘞,你家娘子这又是染了什么病?!” 柳续只道是风寒。 老郎中听了他的描述,掏出一块四方玻璃,掀开谢灵犀的眼皮凑近一察看,可不得了:“这恐怕是癔症吧?” “什么?” 柳续本就为难,此时眉宇间忧愁更加一分:“好端端的,怎么会得癔症呢?” 昨日人还神志清醒如斯呢! “自然是有心中郁结之物。” 这时门前传来刀枪摩擦之音,郎中挑眉,低低附耳:“快把你娘子抱到内室去。” “那群狗闻着味来了。” 指的便是金吾卫。 金吾卫是个美差,地位耀然晋升又快,上至世家大族王权贵胄,下至护卫士兵平头百姓,纷纷趋之若鹜。 而一些清流论而不齿,举人们更是谈之不屑,最苦的老百姓,不知受了多少罪。 老郎中是保命派。 他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催促谢柳两人进内室躲避。 依他看,今日若被金吾卫发现了这对小夫妻,不说旁的,抓起来拉去衙门审上一天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门外铁甲相碰的铿锵声伴着和风而来。 谢灵犀在柳续抱上那一刻便醒了,只是头疼欲裂,现下静下来思索,只觉卦盘上四面八方指着不详的征兆。 他们家和金吾卫有隙。 无论是她还是柳续,若是去衙门走一遭,不知会产生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 果然那皇后的弟弟,金吾卫的头儿趾高气扬地踢开门,大嗓门嚯嚯:“人呢?给我交出来!” 老郎中躬着身,颤颤巍巍:“何人啊,老朽这今日还未开张呢!” 这便是这些市井小民的伎俩了! 卢巍冷笑一声,“话可别说太早!”说着便要往里走去:“你这血腥味一里远都能闻到——” 他一脚踹开老郎中,听其捂着肚子发出一声惨叫,命手下推开里面的门,“我倒要看看,你藏着的是哪门嫌犯!” “哎呦!” 老郎中倒地不起,还只叫唤了一声,未曾辩驳,便被几个□□指着头,竟是想让他乖乖闭嘴。 “天地良心!” “我可没干这事啊!” 连一个小小的侍卫都很嚣张,咧开嘴,训斥他:“大人查案!老东西,闭上你的嘴!” 他们是不敢随意杀人的,不过只需吓一吓这些草根百姓,他们便恍惚着脑袋找不着北了。 另一边,卢巍推开门,便直直对上柳续的俊脸。 果真是他。 昨日学子遇袭后,裴家的郎君突然找到他,让他抓人时顺便去城南那别院将主人抓出来吓他一吓,若能抓住什么把柄,略施小戒,自然最好。 他当时问:“那所住何人?” 裴谦不屑道:“一个刚上京城的破败户。” 卢巍并不是个莽撞的人,他私下命手下一查,果真是介白丁。 既然如此,借此机会与裴家搭上关系有何不好呢? 毕竟他那位尊贵的姊姊,保不准心里有另外的主意。 想到这,卢巍皮笑肉不笑,眼底得意,手间握刀:“郎君真是有闲情雅致,一时不盯着,便跑到医馆来了。” “我犯了何错,大人非要抓着我不放?” 卢巍心里哈哈大笑:你小子,得罪人了! “明知故问!” 他脸一横,朝门外厉声喊道:“来人!把人给我押回去!” 这人是受何人示意,非要将他逼上绝路! 柳续并非鲁直之辈,此刻也想明白,便只得想办法破阵。 他佯装一惊:“大人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天子脚下,恍恍白日,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嚷嚷起来,一口大嗓门如波涛汹涌,迅速引来了无数人伸头探看。 “你昨日便一直守在我家门口,躲在柳树下偷窥我洗澡!市坊传言金吾卫中多有好男风者,这话果然不假!” 卢巍:“……?!” 柳续迅速挤了几滴眼泪,此时顾不上“正衣冠”,他猛地扑倒在地,瞧着像被打了几拳:“今日我家表妹从老家过来投奔我,莫名被你们拦住,活生生打了二十大棍,还威胁她不要再靠近我!” “表妹?” “我还打她了?” 卢巍被气笑了,一脸腻子肉抽动,他走上前高高扬起手,就要扇柳续的巴掌,“给你小子脸了,在这造谣!” 事况愈烈,一阵桌凳翻滚,柳续灵巧地躲掉一个飞过来的木椅,跑到窗边就要往下跳:“杀人了!杀人了!” “救命啊!救命啊!” “我只是一个钦慕长安、感念圣恩、前来求学的读书人,怎遇到这等龃龉事!我家中老娘知道了,得拉着我投井自尽!” 柳续泣道,面朝青天,飞速寻一好角度跪下,轰轰烈烈地磕头:“我对不起陛下!我对不起爹娘!我堂堂七尺男儿,既然生不能尽忠尽孝,死我也要变成一条河,日日夜夜为大燕鞠躬尽瘁!” 5. 掌舵 [] 杜老照往常一样,与他们和蔼一笑,这下才绷着脸,冷冰冰地上了楼。 周遭金吾卫连忙避退,让出一条狼藉不堪的道来。 卢巍这厢苦不堪言,乖乖杵在一旁,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又被杜老轻飘飘的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心中苦闷地立刀门前,透过日光,见唯一完好的屏风后,杜老对柳续一阵嘘寒问暖、考察学问。 待两人讨论完一篇《文论》,终于看向他。 杜老本就对当今这个继后颇有微词,这下见着圣上的这位妻弟,额头皱的能夹死蚊子。 他嫌恶地看上一眼,将脸撇到一边,显然是十分不齿,淡淡道:“陛下给你的恩泽实在太多了。” 卢巍听罢,惶恐不已,以头抢地。 “大人您听我解释!我等是秉公办事,真真是有人举报这人与昨日伤人案有关,我才来的!” “您明察秋毫,如今这郎君是受了苦,可我也是个可怜人呐!” 糟糕,这杜太师平日里最看不惯他们,更何况他圣宠正浓啊! 杜老听罢,转脸肃容:“我不管这些如何,倒是今日这一地狼藉,明眼人都看得出发生了何事,你竟厚着脸皮还要辩驳?” “我久未入世,竟不知民生如此之艰!” 他说罢,转身重重拍了柳续的肩头,眼中满是赏识之色,无意间瞥见这少年郎粗布素衣,心里又泛起一丝怜惜。 怜其家贫,惜其大志。 见柳续如惊弓之鸟,便当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害怕,捋捋胡子保证道:“你莫怕,有我在,他今后不敢放肆。” 这时突然想起柳续口中那位远赴长安的表妹,问道:“你那妹妹呢?伤势可好?” 危机解决,柳续心头其实通畅不少,表面却还是装成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他不动声色地将肩膀一缩,指着靠里边的床榻,语气纯洁无暇:“死了。” 他顶着卢巍迷惑的眼神重复:“被他打死了。” “你你……!” 这下轮到杜老语塞,他确实见那躺着个半身是血的人,毫无生气般,一动不动。这时再也支撑不住,身形往旁边一晃,如峭壁间巍巍青松,无力倾倒。 幸得柳续眼疾手快,即时扶住。 杜老靠在柳续身上,借力大喘着气,缓了缓,愤怒地瞪着卢巍,指尖发抖:“草菅人命!滥用私权!” “等着老夫明日去陛下那状告你!” “哼!” 拂袖离去。 …… 午至,人散尽。 谢灵犀深呼一口气,翻了个身。 一脸复杂地看着柳续:“你真会说。” 该不该说她醒的正是时候,正是柳续言辞凿凿指控之时,真堪比二月二街头草台班子唱大戏。 床沿,柳续摸着手中的钱袋若有所思,那是杜老走时给他的,让他好好安葬可怜的“表妹”。 还说了些激励他的话云云。 杜太师最是惜才,此前听说他来兰亭讲学,连同亭外周遭几里都被学生们围的水泄不通,柳续听完一课,便留了个心眼—— 打探到这位老师每日下朝必来东巷买上一袋八宝酥,本是欲请其指导学问,谁料到,却用在了今日这般境地。 还真是天意难以捉摸。 见谢灵犀与他说话,神色淡淡地笑了笑:“这是给你的。” 谢灵犀盯着钱袋看了几眼,“这是诓骗来的,不算正义之财。” 柳续挑眉:“那该如何?” 谢灵犀话未说完,猛喘几口气,续续言道:“但若论心,杜大人愿意赠予你,定也不是因为你的一些胡诌之语,他既然看重你的本质,这钱你便收下罢。” 杜敏而立之年便位极人臣,浸淫官场数年,岂能看不出这等伎俩? 便也是心有成算罢了。 不过今日之事对柳续来说,似是卸下了长安的些许伪装,露出残忍吃人的半张面容来。 “书里说长安富贵乡,原来过的也是这种日子。” 他唏嘘:“便是他们说打了就打了,一个医馆,说砸了也砸了。霸官欺民,百姓如何生计?” “我在江州读书耕田,每月开支两贯,春天山林挖笋,雨后蘑菇都长出来,拿到市集上,一日还能卖得几文钱。” “纵是有县令抢粮,勉强也够口食。” 谢灵犀幼时与兄长在踏青时走失,当时流民泛滥,见过太多不平之事,更何况她多活一世。这厢听完柳续的话,波澜不惊地启唇:“那为何来长安?” 柳续理了理衣衫:“科考呀!” “达则兼济天下,堪为生民立命;效法圣贤之道,可为万物立心。” “有朝一日,将不会再有今天这般的金吾卫。” 谢灵犀下意识想笑,却是贫瘠的内心仿佛灌入几泉甘霖,笑也如清风拂过—— 她活过一世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般天真的殉道者并不少见,只是他们都活的不够长罢了。 一旦投入墨池,是难以全须全尾地满身清白的。 可是,不管是谁,她想。纵使她早已浸淫在官场诡谲的父亲,在面对这样一颗赤子丹心时,也必须心怀敬意,不能有一丝嘲哂。 谢灵犀答道:“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在夜里行舟。但若真如你所说,或许有朝一日,你便在风雨中,做这个掌舵者。” 躺倒在一片棉被里,面前的姑娘话语冷冽,尾音收的极快,像空山新雨后,暮春里一闪而过的寒风。 他快活一笑,如朗月在怀:“借你吉言了。” 谢灵犀丝毫不客套:“有那一日千万别忘记我。” 方才这人对上金吾卫,言语荒诞不经,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待到真正对面坐了个鸿儒,便克己守礼、端庄雅致起来。 即使不见其人,耳畔听着他如琴弦流水般宣泄的美妙诗文,也是足以为乐的。 是个人物。 谢灵犀荒诞不经地想,这人比之那位状元郎又如何呢? …… 她赶在宵禁前回了家。 谢家对子女的教育从来是风流其一,不加约束的。见她回来,也只是责怪一声,怎么不给家里报个信。 直到见了她手臂异样,这才察觉到不对。 谢灵均当时便耐不住火,他心惶惶:“怎么搞的?谁打了你,快告诉哥哥!” 谢灵光也在,见妹妹那条受伤的手臂被谢灵均不知轻重地扯着,忙去中间隔着他俩:“你别急,你听灵犀怎么说。” 虽然夜色浓了,家中每个人脸上的关切和忧虑都显而易见。 谢灵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只道是自己不小心摔了,得一好心人相救,在医馆寄住了一夜。 这下说清楚了,谢灵均面色缓和了些,边踱步边思索:“怎的最近恶事频发,我是不是该去寺里给家里上柱香?” 本来多么稳重的人,遇到自家妹妹的事就变成这样。 不是说不信鬼神的么? 谢夫人叹了口气:“那你去,给我们每个人去菩萨那求求,保佑保佑大家。” 得了母亲首肯,谢灵均郑重点头,快步走回屋想吉祥话去了。 “神经。” 谢灵犀失笑。 哥哥从小就对她好,但像现在这样,是经历了那次山谷遇险之后。 那是八年前,江州水患,惹得流民四窜,山间匪徒横行。她与兄长去踏青时 6. 香山 [] 当日天朗气清,黄鹂脆生生的鸣声惹得柳枝摇摆,垂下来万重丝绦,如春日芳菲,浓情如缕。 谢灵犀是与长姊灵光一同前往。 两人自那日危机过后,重拾旧日情谊,愈发难分难舍,谢灵犀只随口一说欲来香山礼佛,灵光只一顿,立马击锤定音,牵着谢灵犀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上。 一缕暗香浮动,谢灵犀搁下手帕,从箱子里翻出一盒糕点,“姊姊尝尝,这是前些日我依照寻来的密法做的,该是酸甜爽口才对。” 谢灵光闻言拿起一块,先仔细嗅了一会,放入口中。 才刚溶入口,她惊讶道:“灵犀!你这手艺非常!足够顶下东巷那家八宝阁的位置了!” 她亲切地一把抓住谢灵犀的手:“好妹妹,那密法可否借我观澜一二?” 姑娘的熏香倏地沾染在谢灵犀的鼻尖,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另外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说起这配方,确实是她当日在那读书人书上看到的,读书人说是他母亲所写,书页发黄,想必时间久远。 谢灵犀:“此方是我一个朋友所授,阿姊想学,待我问过他。” 谢灵光见她明显心头有事的模样,便也不多问,只是称好。回头说起自己的事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已有一心上人,此去香山,便是想为我们求个姻缘,卦上一签。” “心上人?” 谢灵犀微张着嘴,惊讶地发问:“是哪家的郎君,入了我好姊姊的眼?” 她搁在腿上的手也抬起来了,放在膝上有节奏地点着,“不管家世如何,道德败坏的、不肯上进的、钻尖耍滑的、不爱惜阿姊的……通通都不要。” 谢灵光一席桃花裳,闻言好笑:“有你在,我怕什么。” “他姓裴名照,是冀南裴太守家的儿子。” 谢灵犀若有所思,点头:“裴小将军威名在外,我也有幸听过。只是听说他虽武艺高强,但不精文墨,只会写报捷书?” “配我姊姊还是差些。” 谢灵光见她说“报捷书”,也明白这是在夸裴照骁勇善战了,拍了拍她的头:“人一生精于一业,已经足够了。” 就像我这傻妹妹文无第二,却对武学一窍不通。 谢灵犀哂着脸,揉了揉未好全的手臂关节,“明明是说裴将军的事,阿姊便不要取笑我了。” 灵光其人还真是与她很不一样。 半点没随到婉清伯母的娴静内敛,在江南水乡那处温柔地,却生出一段侠骨来。 她自是向来有主意的,敢爱敢恨、恣意潇洒得很。 谢灵犀忆起前世不禁摇了摇头:分明她那时在勇毅侯府见到的女子,衣裙短束,卧在单薄的被褥里,满面病容。 姊妹俩又说了些奇异见闻,谢灵光甚至嘴快将裴照儿时糗事尽数抖落出来,待讲到他欲效仿古时名将“一箭落天下秋”,却不小心将箭射中自家鸡的屁股上时,身后射来一支飞箭—— “梭!” 灵光眼疾手快,拉着妹妹往旁一闪,“咚!” 一支通身黝黑的铁箭直接穿透马车木壁,直直插进前方的帷帐里,入木三分,惹得铜铃飒飒。 “灵犀!没事吧!” 谢灵犀撑起身子,小心地支了一下手臂,蹙眉道:“不太好。” 本就伤情未愈的手臂雪上加霜,这会儿咯嘣一声脆响,又似脱臼了。 “是何人?” 马也被惊了,长啸一声,踉踉跄跄往前路撞去。 谢灵犀小心掀开帘子,往后瞧,却空荡荡没有人迹。 此时天色也变得阴沉起来,黑云压境,上方似有千万魔兵,举起长矛舞着长枪耀武扬威。 莫名的箭上似乎淬着一只阴森可怖的眼睛,背后之人居心叵测,企图用淋漓鲜血钳住两个可怜女郎的性命。 或是以此要挟父亲……还是谢氏一族,卷入肮脏不堪的浊水? 浊风萧萧刮开马车的帏帐,她当机立断:“阿姊,快跳车!” 谢灵光闻言,却是圈住妹妹,翻了个漂亮的后空翻立在马上,抓紧背上鬃毛,猛的一夹——“吁!” 马终于停下来了。 这时后方也一群人马赶来,为首者一身劲装,高高束着发,垂下来的马尾随着动作一点一点碰到他的背上,拉着马绳的手臂精瘦有力,举手投足,净是凛然之态。 裴照利落下马,见面前两位女郎形容狼狈,先让手下递了帕子,握拳道:“两位姑娘受惊了。” 他瞧着谢灵光慢慢地擦拭垂下来的发丝,眼底浮过一抹柔情,又掠过在旁的谢灵犀,一身正气道:“我等是兴武营下,奉皇命在香山周遭巡视,方才瞥见一支飞箭朝此处来,追逐途中又遇人阻拦,万幸两位并未受伤。” 谢灵犀此时还端着她的手臂,瞧这眼前这人英姿飒爽,年纪不算大,眉宇间已有了浩荡威严,她也明白方才是他们挡住了身后的暗箭,行礼:“多谢大人相救。我与阿姊上山礼佛,遭此横祸,虽脱险但仍心有余悸,此处已是半山腰上,大人能否遣人护送我们上山?” 此时狂风停歇下来,周遭草木葱茏,她的话语隐于碧绿之中,面对这样一个俏女郎,身后士兵仍是目不斜视,脸上不曾动容。 说实话,谢灵犀自己也许不知,她虽恳求人,但神情却与一般人不同,竟是凛冽非常的。 眉目间丝毫没有示弱之态,眼中静如古波,让人不禁想起池塘里的残荷,耿耿然直立着,自是不可侵犯之状。 谢灵光刚与裴照相视了几眼,扭头看自家妹妹,竟一瞬间被她唬住了,几秒顿至,笑道:“灵犀,大人公务正忙,还是不用打扰他罢。” 眼见裴照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姊姊瞧,谢灵犀甚觉得哪里不对,她拍了拍姊姊的手:“姊姊说的是。不过……若待会儿再遇歹人,我们该如何是好?” 说完便望向裴小将军。 裴照本还在犹豫,听罢,直截了当:“日前平南王与北境蛮族进京,圣上特调我等回京加强戒备。香山乃是礼佛之地,不可见血——李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