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妈妈小时候七零》 1. 变故 [] “那是我亲弟弟,他现在落难了,他那俩个细佬哥(小男孩)才那么一点大,我这个做大家姐的,怎么能不管?” 女声中饱含着浓浓的焦虑与担忧,伴着山寨机的电流声,传导到了电话这头的翟文耳中。 翟文本来只是蔫蔫儿地窝在沙发上,听到这里,气得蹭一下蹦了起来,失控地朝着手机那头咆哮:“亲弟弟!亲弟弟!你心里就只知道你弟弟!你弟弟不是三岁小孩了,他的责任不该你来帮他承担!” “文文,你听妈讲,你舅父现在遇到难关了,就这几年,让妈帮你舅父扛过去就好……”手机那头,张越的声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面对女儿的控诉,其实她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的。她也知道,这些年,她为了娘家的事情,多少是有些忽视女儿了。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是家里的老大。 她有这个责任! 翟文哪里不知道亲妈在想什么?这样的架,她们母女不知道吵过多少次了。 堆积了多年的怨气,一起爆发出来,效果惊人,翟文丝毫不再顾忌妈妈的感受,戳穿了张越努力给弟弟披上的遮羞布: “难关?你管这个叫难关?!要我说,你弟弟这叫自作自受!谁让他挪用经费给他的小三儿买东买西的?他坐牢也是活该!那两个细佬哥,也不过是他背着舅母和表妹养的私生子而已!他就是个道德败坏的社会渣滓!” “文文!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舅父!”张越有些着恼,原本柔和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 “舅父?他算哪门子舅父?你下岗的时候,他管过你吗?你离婚后一个人拉扯我的时候,他帮过你吗? 他是大学教授,科研骨干,拿着系里的科研经费,吃香的喝辣的时候,嫌弃你这个小学文凭的大家姐影衰他(丢他的脸),恨不能不认你这门亲戚!现在坐牢了,倒想起来你了!” 翟文越说越气,终于将手机用力一掼,狠狠地砸在了茶几上。随着“啪”一声清脆的响声,茶几玻璃以手机为中心,裂出了四通八达的蜘蛛网。 手机也不堪虐待,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翟文盛怒之后,脑子又是一阵阵的发黑,她腿一软,重重地跌回了沙发上。 翟文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妈是个伏地魔。 不过不同于传统伏地魔拿自己家的钱,补贴弟弟。她妈没钱,反而是她舅父张茂身份光鲜,小洋房住着,大奔驰开着,小三小四养着,根本不缺钱花。 张家二老也被张茂接到他的小洋房同住。不过二老脾气不好,要求又刁钻,同哪个保姆都没法处得久,非得自己亲闺女伺候才舒坦。 于是张越从九十年代下岗后,便每天到小洋房来给爹妈做饭洗衣,顺带着也把弟弟一家照顾了。 然而张越付出再多,也没落下一句好。在张家二老眼里,出力的大女儿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出钱的宝贝儿子才是真孝顺。 翟文将妈妈的委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愤怒于妈妈的逆来顺受。可不管翟文如何吵,如何闹,却也始终无法改变原生家庭留给张越的烙印。 本以为事情再糟也就这样了,谁知这时候张茂却锒铛入狱,之后更是爆出来同自己的学生有不正当的关系,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张茂的妻子一气之下离了婚,带着女儿走了,而那小三也因为牵涉到了张茂的案件中,前后脚地跟着入狱服刑,留下一双细佬哥无人照料。 张越在父母的撺掇下,当仁不让地站出来,要替弟弟抚养孩子。 为此翟文已经同张越冷战了三个月,她今天是因为重感冒,请假在家休息,本来想借此撒个娇,缓和一下同妈妈之间的矛盾。 谁料张越却说那两个细佬哥也病了,离不开人,她是个大人了,让她自己照顾自己。这一遭实在是出乎翟文的意料,她委屈不过,又同张越吵了一架。 翟文把自己窝在沙发里,大概是体温又高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脑子顿顿地难受。 她想要喝点水,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厨房烧水了。翟文闭着眼睛,伸出手去,在茶几上一通摸索,摸到了一只玻璃装的饮料。 她也不管摸到的是什么,反正能解渴就行,咕咚咕咚地就给自己灌了一整瓶。 喝完她只觉脑袋更重了,当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翟文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中,窒息的感觉让她无比难受。她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不管如何用力,都无法挪动哪怕是一根手指! 不好! 翟文忽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喝的,好像是含有酒精的饮料?!而自己因为感冒,是吃了头孢的! 惊恐迅速从足底蔓延到全身,翟文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就要死了。 得赶紧打电话求救! 人在濒死时爆发出来的意志力是惊人的。翟文拼尽全力,终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在乱七八糟的茶几上胡乱摸索着。手指很快便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长方形物体。 是手机!摸到了! 翟文心中一喜,忙将手机取了过来。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台脆弱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智能机,早已被她砸得连机都开不了了。 绝望耗尽了翟文最后一点气力,在双硫仑反应下,她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1970年11月16日 八岁的小张越从学校放学后,顺路接上了刚上一年级的弟弟。姐弟俩结伴回家。 到家后,张茂回屋去写作业,张越便在炉灶边开始生火做饭。 炉灶里面的炭都是她利用课余时间,捡回来的煤渣—— 他们家在越城郊区的养殖场家属区里面。场里锅炉房常年烧着热水。等下了班,炉灶里面的炭,不管烧没烧干净,都会被弃掉。耐心捡一捡,倒真能捡出来些还能烧的炭花,多少也能省下一笔买蜂窝煤的钱。 张越轻车熟路地煮了一大锅粥,装进了三只小碗,端上了桌,这才扬声去叫弟弟妹妹吃饭。然而连叫了两声,弟妹是一个都没来。 张越无奈,只好离开灶房,到屋里去催人。 张父张逐安是养殖场的兽医,这套小平房,也是养殖场分给他们家的,拢共一间屋子加一个临时搭出来的灶房。 一家五口就挤在这间小小的平房中。 张越抬脚进了屋子,果见张茂正伏案写作业。她走过去,胡噜了一下弟弟的脑袋:“先吃饭吧,吃了写。” 张茂头也不抬:“马上写完了。” 别看这小萝卜头今年才入学,可这学习的劲头,便是张越这个大家姐,也是叹为观止的。 张越也不强逼他,转头又去叫妹妹张文。 他们家这屋子,人为地用帘子隔成了两间,外间放着爸妈的床。里间是三姊妹的床,眼下几个孩子还小,倒还没分开睡。 只见那张阿爸阿妈的大床上,铺着一张被子,被子中有一个小小的隆起。 张越笑起来,以为妹妹这是又在同自己玩儿捉迷藏。 她佯装没有看到,一面用愁苦的语调说着:“坏了,阿文去哪里了?阿文找不到了!”一面轻轻走过去,一把将被子掀开。 被子刚一掀开,一股浓郁的酒精味便扑面而来。三岁的张文手中抱着一个输液用的葡萄糖瓶子,睡得正沉。 张越却是 2. 立心 [] 在被单位的小货车往医院拉的路上,张越一直紧张兮兮地看着阿爸怀里那个小小的身躯。可是她并不知道,在张逐安搭脉的时候,张文的心跳其实一度已经停了。 然而幸运的是,到了医院,医生一针死马当活马医的强心针下去,张文却是“哇”一声哭了出来。 “好了,好了,会哭了肯定就没事了。”抢救室外,张逐安听到女儿的哭声,心中一松,颓然靠在了医院走廊的墙壁上。 张越也不由心有余悸地抹起了眼泪。 翟文在昏沉中,再度被周身的剧痛惊醒,她觉得自己的头,像是要炸开了,心脏也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进来,刺得她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身体。 耳边立刻传来一声急斥:“按住她!别让她乱动!” 下一秒,翟文便被几股大力强行按住,再也不能动弹。她浑身一阵痉挛抽动,很快便再度陷入了昏睡。 等到翟文彻底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她一睁开眼,便看到了头顶上的吊瓶,透明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顺着导管流入自己的身体。 翟文不由松了口气,看来自己得救了。而能在大晚上赶回家里救自己的,只有妈妈。翟文心头一酸,有些后悔昨晚跟妈妈发那么大的脾气。 翟文小猫仔似的,从鼻腔里呜咽一声,想要引起妈妈的注意。她知道,只要自己生病住院,妈妈一定整夜整夜守在自己身边,自己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从来都是妈妈。 果不其然,翟文轻轻一动,耳边便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阿文,你终于醒了?” “妈——”翟文撒娇似的拖长了声音,可话出去一半,她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娇嗔被硬生生掐断在她的喉咙里。 刚才回应自己的,根本不是妈妈,那分明是个幼童的声音! 翟文坐起来,瞪向床畔,果见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正瞪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关切地望着自己。 这哪儿来的熊孩子,白占人便宜! 翟文浑身难受,根本不想理会一个陌生的小孩,她有些无语地伸出手,揉向自己一阵一阵发疼的太阳穴,视线也从小姑娘身上挪开,不经意地朝着病房内一扫。 只见整个病房空空荡荡的,墙壁上半部分刷得雪白,下半部分却刷的军绿色的漆,分明是上世纪的装修风格。 翟文不禁在心中吐槽一句:“我妈这是在哪个乡下找的医院,病房里连电视和空调都没有。” 翟文还没揉两下,却被那小姑娘抓住了手腕。 “别乱动!”小姑娘急道,“血都出来了!” 翟文一愣,方想起自己还在输液,她把手挪下来一看,果然,手背处的输液管里都是逆行的血液。 等等!不对!这手——为什么是小孩子的手?! 翟文瞠目结舌地瞪着自己那只无端小了几号的手,连动作都忘了,只任由那小姑娘把自己的手拉下来放好。 她的视线也随着小手,落在了被雪白被子盖住的腿上。 那明显短了一截的下半身,让翟文仿佛被烫了一下,她猛然掀开被子,露出了里面小小的身体。 “阿文,你怎么了?热了么?”旁边站着的小姑娘,显然也被翟文的一番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翟文茫然抬头,几乎找不着自己的声音:“我怎么变小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一听这话,张越当即白了脸色。她忽然想起,昨天夜里,她好像的确听到医生同阿爸说,细妹呼吸停止过,而缺氧是可能会伤到脑子的。 张越颤着嘴唇,把脸凑到翟文的面前:“阿文,你再仔细看看,我是大家姐,我是张越啊。” 翟文一听这小屁孩竟当真想要冒充自己的妈,不禁怒从心头起,想要拎着这熊孩子的耳朵,把人丢出去。 可下一秒,她几乎是惊悚地,从这张怼到自己眼前的娃娃脸上,找到了自己亲妈的影子。 张越肖父,生就一张瓜子脸,眼睛大大的,鼻梁细细的、高高的,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翟文见过张越小时候唯一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一家五口的大合照。那里面的小张越,同面前这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你……你说你叫张越?”翟文难以置信,几乎觉得自己病糊涂了,面前的一切都是幻觉,“那我是谁?” “你是我细妹呀,张文,记得吗?你叫张文。”张越急得不得了。 张文? 是了,翟文想起来了,她妈曾经跟她念叨过,说自己有个小姨,三岁的时候酒精中毒,没救回来。 自己的名字也是为了怀念小姨而取的。 “我叫张文?”翟文讷讷重复。 张越以为翟文想起来了,心中不由一喜,一瞥眼,却发现自己只顾着说话,挂在杆子上的吊瓶没水了。 “诶,支药冇咗(药没有了),我去叫人。” 张越噔噔噔地往病房外面跑,只留下一个一脸懵逼的翟文,兀自对着病房雪白的墙面发呆。 【叮!‘命运齿轮系统’接入成功】 脑中传来了一个机械声,翟文一个激灵,见鬼似的看向四周。 这病房没别人了呀? 谁在说话? 【宿主,您好,由于您濒死之时,系统捕捉到您的脑电波含有极高的不甘值,附和‘命运齿轮系统’的准入条件,准许您回溯时间线,以旁观者的身份,了解让您不能理解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翟文确认,这声音来自自己的脑子里。一瞬间,她汗毛倒竖,厉声问:“什么意思?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你们在搞鬼?” 【“搞鬼”一词,有待商榷,系统是根据您的诉求,选择的时间线。ps,您与系统对话,不用说出声来,在脑内想即可。】 “我的诉求?我什么诉求?”翟文一脸狐疑地在脑中问道。 【您在濒死之际,曾问道,为什么您的母亲会变成扶弟魔,为什么她意识不到问题所在。于是系统决定,将您投放到这个时间线,让您以旁观者的身份,自己找寻答案。】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翟文的问话,一点也不客气。 【‘命运齿轮系统’正在测试阶段,我们需要从宿主身上得到第一手的数据。不过您可以放心,我们获取数据的过程,并不会损害宿主本身。宿主只要心愿达成,随时可以离开系统,回到自己的时间线去。】 翟文心念一动:“这么说,我自己的身体没有死?我还能回去?” 【是的。】 “啊!” 翟文正在脑中同系统对话,冷不防手背上一痛。她回过神来,转头一看,一个护士正给自己取针。 疼!太疼了! 细蚊女(小女孩)的身体未免也太敏感了。 翟文疼得龇牙咧嘴的,眼泪花都差点出来了。 张越连忙在旁安慰:“不怕,不怕,咱们阿文最勇敢了。” 八岁的张越虽然声音童稚,可语气温柔,一如翟文印象中妈妈的样子。 翟文心头的委屈,不由分说地涌了上来,她泪眼汪汪地一头拱到了张越的怀里,口中呢喃有声:“妈——”。 张越却错误地领会了翟文的意思,她努力地把翟文搂在怀里,安抚道:“阿文乖乖女啦,阿文不找妈妈,妈妈在上班。有家姐在呢,家姐带你回家。” 护士收好输液用品,对两个女娃说:“患者现在各项生命体征都正常了。医院的意思是叫她住院观察两天,不过你们家长执意要出院,我们也不好干涉。要是回家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及时来医院看。” “知道,唔该姑娘(谢谢护士)。”张越朝着护士乖巧道谢。 在空旷的马路上,两个小姑娘小手牵着小手,缓慢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张越边走,边跟翟文耳提面命,不许她以后再喝酒了。 翟文抬头看向张越,奶声奶气地疑惑道:“我昨天喝酒,把自己喝死了? 3. 反抗 [] 姐妹俩披星戴月地赶回家,迎接她们的,却并不是慈和的关爱,也不是早已准备好的热汤热饭,门扉后面,只有父母的争吵,只有家庭的硝烟。 “我早跟你说了,别拿酒精逗阿文!别拿酒精逗阿文!你就是不听,你差点害死我个女(我女儿)!”方照清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并不是翟文记忆中那个老态龙钟的模样。 张逐安气不打一处来:“我害死她?我天天累得跟狗一样,回家还要带孩子,你倒好,天天不回家!阿文昨天心跳都没了,你还不肯回来!你怎么做人阿妈的?” 方照清毫不示弱:“你明知道我工作日是住校的。你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公车都收了,几十里地呢!叫我怎么来?” “那你白天不知道去医院接孩子吗?现在两个女儿不见了,你开心了?” 张逐安早上吩咐过张越,叫她带着细妹回家,谁料他下班回到家中,家里却只有冷锅冷灶,并不见两个女儿的身影,他是又急又气,可儿子是万万舍不得骂的,只好把气撒在临时回家看孩子的老婆身上。 “白天难道我不要给学生上课吗?农中一共才几个老师?都得连轴转!我脱得开身吗?我不来,难道你不能照顾阿文了?难道你那些牛呀、鱼呀,比你个女还重要了?” 翟文同张越立在家门口,谁都不敢先敲门。光是听声音,都能想象里面两公婆暴跳如雷的样子,现在进去,不得直接撞枪口上吗? 谁料她俩还没站到一分钟,面前的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张茂抱着一本书,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见杵在门口的姐妹,他显然也是一愣:“回来啦?” 说着他看向张文:“阿文没事了吧?”他昨天是真没想到细妹躺在床上不动,是差点死了,后来听阿爸说起,他也不由有些后怕。 门口的两姐妹还没来得及回答,屋里的两公婆便已经留意到了这边。 张逐安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拎住张越的耳朵:“我叫你带细妹回家,你又跑到哪里去玩儿了?不知道家里大人会担心吗?家里饭也没人做,知不知道你细佬(弟弟)饿着肚子温书!” 张越吃痛,红着眼眶,哀声求饶:“阿爸,我现在就去做饭。” “你放手!”翟文见张逐安竟无缘无故朝张越动手,当即脑子“嗡”的一下,一股血直冲脑门。她才不管什么力气悬殊,冲上去就想去咬,张逐安抓住张越的那只手。 可惜她现在实在是太矮了,手舞足蹈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愣是够不到张逐安的手。 “老张!你做什么!有气不要拿阿越撒!”方照清也怒了,上来一把就将张逐安推开。 翟文看着哭都不敢大声的张越,心如刀绞,冲上去抱住对方的腰,喃喃开口:“妈妈,不怕,不怕。” 至于另一头—— 张逐安被老婆在孩子们面前下了面子,当即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向方照清。 方照清也不甘示弱,当即一拳头砸向张逐安的面门。 张逐安虽是男子,可他身材实在清瘦,反而是方照清强壮了几分。两人你一拳头,我一巴掌,打得是不分伯仲。 这夫妇二人,向来一言不合吵架,吵不明白就大打出手。张越同张茂倒是习以为常了。 张茂看也不看扭打在一起的两公婆,扭头便进了灶房。 张越也擦了把眼泪,拉一拉愣神的翟文,示意她跟自己进灶房做饭去。 翟文是真没回过神来,她倒是记得小时候阿公阿婆就爱吵架,可从来也没见过他们打架,她低声问张越:“咱们,不劝劝吗?” “劝不了的。往常都是请场里的领导来劝架评理。次数多了,人家领导都烦了,不爱做这和事佬。再说了,都这个点了,何必去叨扰别人?”张越叹口气,拉着翟文进了灶房。 灶房中,已经点起了煤油灯,张茂坐在灯下,正在温他的书。 见翟文还有些怔忡,张越以为她还在害怕,便放柔了声音安慰说:“没事儿的,他们一会儿自己就会好的。” 灶房唯一的小板凳被张茂坐了,张越只好蹲在灶眼前,准备生火。 外间却忽然传出一个粗粝的女声:“哎呀,张大哥!张大嫂,这是怎么回事了,大晚上的,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好了,有劝架的人了。”张越觉得下巴有些痒,随手擦了一下,反把手上的碳灰擦在了脸上,给自己弄成了个小花猫。 “家姐,那是谁?”翟文有些好奇。 “是田阿婶,是个热心肠,”张越以为翟文是因为缺氧导致了失忆,倒也毫不怀疑,耐心跟细妹解释,“她丈夫是咱们场的工人,两口子就住咱们隔壁。” 她这一说,翟文倒是想起来了,以前住这里的时候,邻居家的确有一个田阿婆。 张茂嗤笑了一声,翻过了一页书:“阿文才多大一点,你跟她讲这么多,她听得懂什么。” 张茂这语气,既不尊重大家姐,也看不上小细妹。 张越却是好脾气地笑笑:“听得懂听不懂的,都不妨事。” “等会儿,”翟文可没她妈妈这么好的脾气,她当即脸色一沉,拉住了张越要点火的手,看向张茂,“阿哥是最早回家的吧?为什么阿哥回家不做饭,非要等到阿姐回家做饭?难道阿姐是你的妹仔(丫头,佣人)吗?” 张茂闻言一愣,他作为张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 从小阿爸阿妈给他灌输的理念就是,他的功课最大,将来读出头来,好光宗耀祖。所以他从来都是理所当然不参与家务,他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指控。 “你阿哥要温书呀。”张茂愣神间,张越先开口了。 翟文却忽然扑到张茂面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翻过封面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好家伙,难怪妈妈说这个舅父从小就有神童之名。六岁就能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自己六岁的时候,连字都认不全呢。 “阿哥,你看的真的是功课吗?”翟文抱着书,冷冷地看着张茂。 张越侧头一看,也问:“阿茂啊,这不是功课呀。” 张茂被这两姐妹揭穿,一时有些下不来台,梗着脖子说:“这是阿妈从农中借阅室给我借来的,等着还呢。” 张越点点头:“既然是阿妈叫你看的,必然是好书,那你抓紧看。阿姐做饭了。” 翟文气得鼻子都歪了。 她一气阿婆偏心,那时候印刷品不丰富,能搞本闲书来看,不容易。阿婆有这资源,光给儿子看,竟然不给女儿看! 二气妈妈不懂维护自己的权益,什么叫“你看书,我做饭”?她看到父母偏心,难道不懂生气吗? 合着从这时候开始,就把自己当成弟弟的妹仔,用自己的血肉给弟弟铺路搭桥是吧? “不行!”翟文两只小胳膊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往自己怀里一抱,大声嚷起来,“好书也应该阿姐先看!” 张茂有些生气,伸出手来:“你懂什么,赶紧还我,我看完阿妈就能去借新书了。” 翟文抱着书,扭头就往外跑。 张茂一见细妹竟敢不听话,拔腿就在后面追:“还我!弄坏了书,当心我揍你。” 翟文到底腿短,刚跑到灶房外,就被张茂擒住,她当即充分发挥三岁幼童的优势,扯开喉咙哭嚷起来:“阿妈救命!阿哥虾(欺负)我!” 张越本以为兄妹俩只是闹闹而已,开始并未留心,乍然听到翟文哭嚎,不由大惊,以为张茂当真不知轻重,欺负细妹,吓得将烧火棍一丢,也跟 4. 牛房 [] 大概是因为没人能想到,一个三岁的细蚊女能说出这样一针见血的话,一句话就将张家两公婆努力遮掩的私心公之于众。 翟文的童言无忌一经出口,所有大人小孩都被她这番话镇在当场,原本吵闹的院子,一时竟安静了好几秒。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张茂。 他这个年龄,不大不小,刚好是开始生出自尊的年龄,听到这样的指责,还是当着外人的面,当场就急了:“我怎么是蛀虫了?!我有好好读书!阿爸阿妈说了,我好好读书就是为咱家做贡献!” “你读书,那是为你自己!为不着大家姐!”翟文灵活地躲开田兰香的手,“你就是坐吃等死的大蛀虫!” 张逐安一声暴喝,举起手来,作势要打翟文:“够了!都给我闭嘴!” 田兰香忙把翟文护在自己怀里:“张大哥,你可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她懂什么?” “我懂!我懂阿爸阿妈大细超(偏心)!”翟文从田兰香怀里探出头来,奶声奶气地大声嚷嚷,“你们重男轻女!广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你们眼里却只有儿子!” 她可不怕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他们能做出来,她就敢嚷出来! 果不其然,听到他们一家闹腾出了新意思,家属院里已经开始有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了。 张逐安有些不安地朝四周瞧了瞧,低声喝道:“再胡说八道,你今晚就别吃饭了!” 翟文才不怕这点威胁:“阿姐没做饭,要饿咱们一起饿。” 方照清的神色却有些异样,她走过来,在翟文面前蹲下:“阿文,你说得对,这书,应该你阿姐先看。” 翟文已经做好了硬刚到底的准备,没料到阿婆会是这个反应,一愣之下,怀里的书已经被方照清抽走了。 方照清将书递到张越面前:“阿越,你三年级了,也认识不少字了,这本书,你可以试着看看,有看不懂的,等周末阿妈回来给你讲。” 张越搓了搓手上的炭痕,受宠若惊中带着些无措:“我……我手脏。” “没事,我放书桌上,你洗了手再去看,”说着,方照清转头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张茂,“你阿姐要看,你不许抢,她不看的时候,你再看。知道了吗?” 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张茂,带着一脸懵逼的傻气,讷讷点头,浑然没有了平日的神气。 那天晚上,张家两公婆到底也不好意思再让张越去做饭。 张逐安从铝皮罐子里舀出几勺玉米面,想要冲五碗玉米面糊糊对付对付。却又发现,这一天一宿家里都没人,保温瓶里的水早就凉了。 方照清只好去隔壁敲门,找田兰香借了一瓶热水回来。好歹是勉强填了填全家人的肚子。 一碗玉米糊糊,就是翟文穿越后的第一顿饭。不过,不得不承认,这玉米糊糊是真香。 翟文还记得,张越曾跟自己讲过,他们小时候吃的,不论是玉米糊还是白面馒头,亦或者是猪肉鱼肉,都比后来物质丰富了之后买到的香好多。 那时候翟文还不信,如今方知妈妈诚不我欺。 “妈妈,你说得对,这玉米糊是真香。”翟文侧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已经入睡的张越。 机械声适时响起,打断了翟文的思路:【宿主,您今天的表现很不明智。】 得,来兴师问罪了。 “我知道,没有哪个三岁小孩能说出来这样的话,”翟文心想,“可他们不可能想到我是穿越的,我不会暴露。”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擅自挑起矛盾,改变了人物的行为,如果最终导致了人物命运的脱轨,您有极大可能回不去了。】 “我之前曾在网上刷到过一句话,不记得是哪个大家说的,也不记得原话了。大概意思是说,最幸运的父母,就是第一个孩子是女儿,第二个孩子是儿子。 因为女儿最贴心,能帮他们做家务,照顾弟弟,将来还能奉养双亲,性价比极高。儿子呢,能帮他们传宗接代,还能光宗耀祖。他们会把家庭里面的所有资源都向着儿子倾斜,将儿子培养成财。” 翟文想到这里,表情愈加森冷:“对他们来讲,女儿,只是培养儿子时的耗材而已。” 【老一辈的确有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系统干巴巴地说道。 “我记得阿婆是越城人,阿公是茂城人。两个孩子,一个阿越,一个阿茂。他们想要的便已经都有了。剩下一个阿文,是多余的,计划外的,难怪都不上心,难怪我这个小姨这么容易就夭折了。你说,得知幺女夭折,他们心里是难过,还是松口气?” 【系统警告!系统警告!检测到您的思想开始走向极端。请您及时调整!请您及时调整!】 “你猜,我会不会让他们达成他们的目标?”翟文冷笑一下,转过身,看向房梁,表情却是早已恢复如常,“你放心,我不会害人。我只是想要保护我妈妈而已,我决不允许他们像之前一样压榨我妈妈,就算搭上我这条命,我也在所不惜。” 【宿主,您的想法很危险。】 “行了,翻来覆去都是那个说辞。咱们说点有用的。你们这个系统,难道只有检测数据和唠叨的功能吗?别的功能有没有?” 【本系统只是测试版本,只有监测功能。】 翟文一脸失望地翻了个身,合上了眼睛。 她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刚一放松精神,便立刻沉入了梦乡,是以并没有能听到那机械声话锋一转—— 【不过本系统后续会上线系统商店,敬请期待。】 第二天早上,翟文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家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两个大的去上班,两个小的去上学。三岁的翟文再一次,被一个人丢在了家里。 翟文手脚并用地,从床上滑下来,打算先给自己冲点玉米糊糊当早餐。 她径直走向床旁的木柜—— 她记得,昨晚张逐安把铝皮盒子放那里的。 可惜铝皮盒子的位置太高,翟文够不着,她只好又爬回床上,借着床的高度从木柜上将铝皮盒子抱了下来,放在地上。转身又从书桌边找到了田兰香家借来的,比她自己的个头,矮不了多少的保温瓶。 她两个小胳膊将保温瓶一抱,动作却是一顿——保温瓶是空的! 翟文有些恼火。 得,都不想负责任是吧? 既然如此,我就亲自来监督你们负责任! 翟文放下保温瓶,给自己套上外套—— 这外套还是从医院穿回来那件,这不没一个大人记得要给她换衣服吗? 翟文垫着脚尖,艰难地打开门栓走了出去,迈着小短腿,气势汹汹地直奔家属院前面的牛房。 翟文从牛房大门溜进去的时候,差点被里面的臭气熏个跟头。她捏着鼻子,探头探脑地顺着牛栏往里走。 相对的两个牛栏里面,全是认认真真吃草的牛。没一头牛注意到她。 越城的养殖场,重心放在鱼塘上,牛房的规模并不大,拢共也就十来头牛。她很快走到了牛栏的尽头,直到 5. 引导 [] “系统商店?都有些啥好东西?”翟文兴致来了。 【目前上线的东西尚不多。只有一些基础商品。】 翟文又砸吧了口牛奶:“有吃的吗?” 想法一出,翟文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类似游戏中的商品列表,每一个都带着大大的图片icon。 “真有吃的!哇!虾饺、马拉糕、肠粉、烧麦、叉烧包……还有烧鹅!”翟文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排排精美的icon图片,口水几乎流了一地。 她可是一度以为,在困难年间,她再也吃不上这些东西了:“这怎么卖呀?” 系统一板一眼地介绍:【点击图片,可以看到售价。】 翟文在脑内点了一下虾饺的icon,果然在跳转页面见到了实物图和售价:“25蚊(元)一份,也不贵,我要怎么给你们钱?” 系统解释说:【我们已经和银行联网,只要得到您的授权,我们就可以直接扣除。】 “这么方便了,”翟文正要下单,忽然心念一动,又问,“你们可以查到我的银行余额吗?” 【您的余额为:玖仟肆佰叁拾蚊。】机械音无情地播报着。 翟文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她青春期的时候不懂事,跟张越置气,不肯好好学习,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曾经做过很长时间的无业游民。 后来长大了,痛定思痛,管她妈要了学费,上北大鲲鹏报了个培训班,学成之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前端程序员。 本以为007之后的猝死会是她的归宿,想不到刚过实习期,就遇见了这档子事。 翟文挠了挠头:“这点也不够用啊,这七零年代,我也没办法通过码代码赚钱呀。” 【余额的购买力取决于商品所在的时间线。】机械音适时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买的是诸如玉米面、牛奶这些,70年代也有的东西,价格会按照70年代来算?”翟文立刻会意。 【是的。】 翟文这才稍微打起一点精神,继续翻看起商品列表:“瞬移卡、催眠卡、致幻卡、大力卡……你们这……” “喝完了吗?” 翟文正看得兴致勃勃,头顶上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翟文一个激灵,抬头一看,正是张逐安又回来了。 “喝完了。”翟文抱着空茶盅,老老实实答道。 张逐安低头,见女儿乖乖巧巧地看着自己,嘴边一圈白乎乎的奶渍,心中到底软了几分。 他拿手中的帕子顺手就给翟文擦了嘴,取走了空茶盅:“喝完了,就自己回家去。这里不是细蚊女待的地方。” “知啦。”翟文从凳子上滑下来,正要同阿公道别,整个人却是猛然一震。 她看到张逐安手中那张帕子,黑得早就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此刻,张逐安正拿着它擦桌子! 阿公竟然拿抹布给自己擦嘴! 翟文几乎把刚喝进去的牛奶吐出来。 是了,翟文想起来了,妈妈早就跟她吐槽过,阿公素来不怎么讲卫生的。他天天跟牛呀、鱼呀的打交道,又不注重消毒清洁,早早就染上了皮肤病。 又因为他的不讲究,更是将病传染给了家人。 张越一辈子都在承受皮肤病带给她的痛苦。翟文始终记得,张越发病的时候,疯狂地抓挠皮肤,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漓的样子。 几十年来,张越为了治病,把各大医院都跑遍了,最后又去尝试各种偏方,什么狼毒,什么百年游医自制土方,外用的,内服的,不一而足。 翟文甚至记得,她曾经见到张越偷偷打开阿公那只宝贝液氮灌,用里面的液氮烧自己的皮肤。那倒是有效果,痒是不痒了,只是那块皮从此便再是白色,再也没有恢复过本来的颜色。 翟文眸色一沉,暗暗捏紧了小拳头。幸好,幸好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赶回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挂在窗口的帕子。他们住的是平房,厕所都是公用的,帕子水杯这些,都是放在屋里的。 翟文望着窗口挂着的三张黑乎乎的帕子,几乎更是抓狂了。 一家五口,用三张帕子,想也知道肯定是混用的。她甚至无法分辨哪张是擦桌子的,哪张是擦脸的! “系统!系统!呼叫系统!我要买东西!” *** 天擦黑的时候,翟文蹲在场门口等妈妈,大老远的,便见到了张越姐弟俩。 只见张茂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后面张越不知从哪里捡了根长树枝,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戳着什么。 “大家姐!”翟文站起来,理都不理张茂,连蹦带跳地就朝张越扑去。 “小心戳着你。”张越忙把棍子挪开,揽住了翟文。 “咦?乜嚟噶(这是什么)?”翟文看向张越手中的树枝,只见上面已经戳了很多落叶。 “叶子拿回去点火用,”张越笑着牵过翟文的手,“肚子饿了吗?趁着天还没黑透,等阿姐再捡些叶子就回去做饭。” 翟文看向张茂:“不如我同阿哥一起捡叶子啦。” 张越一愣,拒绝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却被翟文掐了掐手,后面的话,便转了个弯:“也好,阿茂你带着细妹捡些叶子,我先去做饭。” 张茂也没想到会被安排任务,他下意识停步看向翟文,只见翟文略带些挑衅地看向自己,那神情仿佛在说,不干活你就是大蛀虫。 给她这么一瞪,张茂瞬间又想起昨晚当众被指为大蛀虫,脸颊有些烧得慌,他一把抢过了张越手中的树枝,闷头往前面,一面走,一面学着张越的样子戳树叶。 翟文拉着张越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后面,一脸满意地想:“孺子可教也,阿茂到底还小,还有得救。” 场门口有一条很窄的沟渠,看起来是人工挖的,通着场内的池塘。两边都是树,脚下倒是不缺落叶。 翟文同张茂便在沟渠边戳树叶,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一时间,只闻沟渠潺潺的流水声。 少顷,张越抱着一个簸箕走出来,看见二人的战果,笑着说:“不错不错,够用一次了。” 张越说着,便抱着那个簸箕顺着台阶下到了沟渠边。 翟文一时好奇,忙跟了过去:“阿姐,你做什么呀?” 张越将整个簸箕浸入水中,“洗菜呀。” 翟文探头去看,只见张越从簸箕里薅出来一把番薯叶子,那叶子大概是已经放了几天了,看起来蔫儿蔫儿的。 她没来由地又再度想起牛房中的见闻。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牛的草料里面,好像也有这东西。一时间食欲全无。 “阿文,怎么了?”张越发现细妹脸色怪怪的,连唤两声也没换回对方的神志,便顽皮地朝翟文洒了几滴水。 “啊!没,没事,”翟文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我就是想,为什么阿姐要跑到这里来洗菜,为什么不在灶房里面洗,是为了节约用水吗?” “节约什么?”张越没听明白,只是觉得翟文有些反常,往常只要自己拿水洒细妹,细妹不是都会跟自己互相洒水玩儿吗?今天怎么看起来呆呆的。 不过张越倒是没有多想,只是笑着说:“傻啦,灶房里面又没有水,拿什么洗?” 翟文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傻话。 他们这里只有公家才通了自来水,自己家里是没有水龙头的。 不过好在他们家门口就是沟渠,背后还有成片的池塘,倒是不缺水用。 正想着,头顶上传来张茂的声音:“家姐,我先回去了。” “诶,回去吧,”张越答应一声,又对翟文说,“细妹也回去吧。” “好,家姐也快点 6. 钱呢 [] 正所谓,母女齐心,其利断金。 张越同翟文一唱一和,成功地将张茂坑在了灶房。 三人烧火的烧火,炒菜的炒菜,洗锅的洗锅,很快便将一锅番薯牛奶稀粥煮好了。 唔,牛奶是张逐安趁着下班没人看见顺回来的。他裹着一身的牛粪味回来,也没管几个孩子,把牛奶交给张越,只交代孩子们不用等他吃饭,便急匆匆去锅炉房那边冲澡了。 此时锅炉房已经下班了,他得赶着去用最后一茬热水,去晚了,就只能洗凉水澡了。 翟文被张越抱上了凳子,对着桌子上的一叠腐乳,一叠炒番薯叶,外加每人一碗的稀粥,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阿文,怎么不吃呢?”张越揉了揉细妹柔软的头发。 张茂可不管她们,他抱着碗,咕噜咕噜就开始吃。还真别说,自己做的饭,好像真的比阿姐做的好吃。看来自己当真做什么都有天分! 翟文一脸愁苦地看向张越:“阿姐,阿爸阿妈的工资很低吗?” “不低吧,上次听阿爸同阿妈聊天,好像说阿爸一个月能有七八十吧。”张越颔首,斯文地喝了一小口粥。 “一个人就七八十!两个人就是一百多!”翟文惊讶了。 翟文在系统商店查过物价了,这时候猪肉也不过几毛钱一斤,面粉也才几分钱。他们家一个月有一百多的收入,哪至于天天跟牛抢吃的! “阿妈可没七八十,”张茂用筷子尖儿戳了一点腐乳,“阿爸是中专毕业直接进的单位,是干部身份,有正式编制。阿妈在农中只是临时工,工资也就十多块。” “那加起来也不少了,”翟文瞪圆了眼睛,“那为啥咱们家不能吃点好的?再不济,不还有粮票肉票吗?怎么咱家一点荤腥都没有?” “有荤腥呀,早上不还有一个鸡蛋吗?”张茂又闷了一大口粥。 翟文:“……” 翟文看向张越:“阿姐有鸡蛋吃吗?” 张越摇了摇头:“阿爸说,阿茂在长身体,得注意营养。” 翟文将头拧向张茂,见他一脸坦然地继续喝他的粥,仿佛觉得吃独食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翟文一时气结,正打算用孔融让梨的故事来敲打敲打张茂,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帘一掀,张逐安走了进来。 他一面用毛巾擦着头,一面说道:“说个好消息,周六晚上,省城要举行消防演习,场里发了四张票,咱们全家可以一起去看。” “消防演习?那是啥?”张茂瞪着眼看向张逐安。 “就是消防员表演灭火嘛。据说是场很大型的演出,在省城最大的体育馆呢!到时候估计能有上万人。”张逐安素来也是个爱凑热闹的,此时说起这演习,显得有些兴奋。 张越同张茂听了,也有些摩拳擦掌。这年月,电视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电影更是个奢侈品,能去看场消防演习,那可值得津津乐道很久了。 唯有从二十一世纪回来的翟文却保持了应有的清醒,她扫兴地掰着手指头,奶声奶气地数数:“一、二、三、四、五,阿爸,咱们全家五个人,但是只有四张票诶。” 此言一出,张茂不说话了,张逐安的毛巾刚搓到脸上,说不了话。 张越将刚盛出来的一碗粥放到张逐安面前,转身又去拿了双筷子递过去:“没关系的,我可以不去,阿爸阿妈带细佬妹(弟弟妹妹)去就好啦。” 翟文粗粗的眉毛一拢,她妈这自我牺牲的毛病,可真叫人恼火。她适才明明看到了张越眼中的希冀。为什么都不懂为自己争取一下呢! 算了,也只能自己不去了:“不好,还是阿哥同阿姐去,我不去了吧。” 翟文说着,目光却着意瞥向张茂。她倒想看看,家姐同细妹表演了一场孔融让梨,张茂会不会有样学样。 然而让翟文失望的是,张茂丝毫不为所动。 也是,在张茂看来,他本来就拥有家里的第一优先级,轮不到谁,都不会轮不到他。 “都去都去。阿文那么一点大,要什么票,我拿大衣一罩,就混进去了,”张逐安将毛巾丢在桌上,瞥到张茂面前洒了一点粥,他顺手便又捞过毛巾把那点粥擦了,“讲究一点嘛,吃个饭,撒得到处都是。” 翟文一眼见到张逐安这“讲究”的操作,眼睛像是被烫了一下,准备说的话,顿时被她忘在了爪洼国。 张逐安却不以为意,他将两根筷子在桌面一杵,使之齐头:“你们都乖乖的,谁不乖到时候就不带谁去。” *** 临睡前,张越在灶房烧热水,在等待水烧开的时候,翟文悄悄咪咪地走了进来,将灶房门一关。 “阿文,做什么关门?”张越有些奇怪。 翟文立刻伸出小手,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见张越收声,这才神神秘秘地走到了灶台背后堆放柴火的地方。 张越一时好奇,也跟了过去:“咦,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两根铁丝?” 灶房两面通风,中间用木栅栏一隔,栏出了一个小小的杂物间。杂物间的窗棱两侧,正牵着俩条铁丝。 “我整的!”翟文从柴火堆旁拉出几个垒在一起的搪瓷盆子,上面还装着几张新毛巾,正美滋滋地冲张越笑。 “阿文这么厉害了?”张越一低头,看见了盆子,不由瞪大了眼睛,“这是哪里来的?” 翟文还没说话,脑中便响起一个硬邦邦的机械声:【系统警告!系统警告!宿主不得暴露系统的存在!宿主不得暴露系统的存在!】 “啊……这些啊……是田阿婶送我的。”翟文到嘴边的话,打了个磕巴,只好现编现卖,眼神却心虚地挪了开去。 好在张越没看出来翟文的异常。 “你怎么平白收人家的东西呀?小心阿爸揍你。”张越有些担心地,回头看了看紧闭的灶房门。 “田阿婶说,这个是送给咱们俩的!田阿婶说,咱们俩是女孩子,日常清洁用品应该要和别人分开,不可以和阿爸阿哥混用的。再说了,阿爸这么污糟,咱们又是小孩子,很容易被传染上病菌的。”翟文干脆一股脑,把整个事情都推给了田阿婶。 张越其实根本没听明白什么叫病菌,什么叫日常清洁用品,但是不妨碍她听明白“污糟”二字。说实在的,她也不是不嫌弃张逐安的邋遢。只是不敢讲而已,毕竟她又不想多挨一顿揍。 “我们俩,单独用?” 7. 出事 [] 听到门外张逐安的声音,两个小丫头都是一惊,两人当即交换了一个眼色。 “来了,来了。”张越奔过去开门。 翟文则撅着小屁股,将盆子全都收好,藏起来。好歹是逃过一劫。 到了周末,一家五口浩浩荡荡地出巡,准备去看消防演习。 家里每个人都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连张越都把那双脱胶的旧鞋换下来,穿上了双新的解放鞋。 翟文也凑热闹,拉着张越给自己梳头,把她那短短的头发在头顶上紮出个鸡毛毽的形状,再用红色发带,打了个显眼的蝴蝶结。 演习的时间设置在下午。五口人吃过午饭,坐着慢悠悠的公交车,到了省城体育场。 这越城体育场是前两年新修的,能容纳万人。此时还没开门,门口便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来瞧热闹的人。 张逐安看了看表:“时间还早嘛,咱们去钟楼逛逛。” 钟楼是当年海关的办事大楼,那上面显示的时间是最准确的。早年在收音机还没有普及的时候,越城的居民都是靠着钟楼的报时,来给自家的钟表对时间的。 至于这个时代么,收音机应该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但是翟文的确没在自己家,见到收音机的影子。 看来么,这个家是真穷。 方照清不乐意了:“钟楼离这里至少要走半个小时,这一来一回,时间未必来得及了。” “晚点儿就晚点儿,我顺便去对对表,”张逐安解释说,“总觉得我这表走得不准。” 方照清拦他:“你对什么表?场里天天八点半准时开大喇叭,那时候你不对时间,现在想起来对时间了。” “你不想去就不去,”张逐安一拉张茂,“咱们爷俩去。” 方照清有些着恼:“去什么去!到时候入场了,人山人海的,我上哪里找你们?” “女人就是事儿多,天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显你能的!”张逐安说罢,拉着张茂就走,理也不理被他气得跺脚的方照清。 张逐安同张茂这一走,果然就没能赶在体育场开门前回来。 大门一开,外面汹涌的人群,便潮水似的朝里面涌去。这里头也不知有多少是有票的,又有多少是没票,想要趁乱混进去的。 母女三人不由自主地被人潮裹挟着,往里面挤去。 翟文个头太矮,目之所及,全是大人的腿,她求助似的唤她阿婆:“阿妈,好挤!” 方照清一低头,竟没能在第一眼就找到孩子,她心头一惊,直到在人群的拥挤下,一抹红若隐若现地现出了身形,方照清这才松口气。 此时翟文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点哭腔:“阿妈,抱!” 方照清无奈,只好将翟文抱起来,又大声叮嘱张越:“阿越,跟紧阿妈,别走丢了。” “诶!”张越正努力垫高脚,好让自己的视野好一点。闻言答应一声,有些紧张地,攥住了方照清的衣角。 人群的拥挤似乎还在加剧。 翟文紧紧地搂住方照清的脖子,耳边尽是喧哗。 这边是小年轻叫嚷: “你们看,那是什么?是灭火用的不是?” “诶诶!让我看看。” 那边是检票口在推搡: “快让我进去。” “票呢?没票不让进啊。退出去,退出去。” “出不去了,这么多人,让我进去吧。” 有好事者跟着起哄:“就让他进去呗。” 更多的,是无法辨认在说什么的吵闹。 翟文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早说了自己不来了,她从来就怕人多,这人挤人的,图个什么? 张逐安哄她出来的时候,曾经许诺,到时候让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多少能有个高人一等的视线。 可张逐安现在又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 “真是不靠谱啊。”翟文再度在心中叹了口气,抬眸看了看方照清身后的人群,现在她们已经被裹挟在了人群的中间,这是想走也走不脱了。 其实说起来,翟文再难受也有限。最辛苦的,要数方照清。 她本来一只手抱着翟文,另一只手护在张越的背上。可翟文对她来说也不轻,她一只手很快就酸软了,可这人挤人的,她也没法换手,只好由单手抱,变成了双手抱。 方照清一颗心掰成两半,一半挂着张越会不会被挤到别处,一半挂着不在眼前的儿子。 眼下时刻愈加难熬,心中便是忍不住咬牙暗骂张逐安:“这杀千刀的三角凳,一到关键时候就靠不住。” 事已至此,骂老公是于事无补的,她深提一口气,再度将有些下滑的翟文往上送了送。 然而这一用力,她便感觉到下|身一热,什么东西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自从生了三个孩子,她的身体便留下了些难以启齿的后遗症。这一用力,一咳嗽,就憋不住。 方照清有些窘迫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无人留意自己。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低头去关照张越。 谁料一看之下,她顿时慌了神,只见身边哪里还有张越的影子!这人山人海的,要是遇到拐子佬(人贩子)…… 方照清不敢想象下去,慌忙四下转着头,找寻起来:“阿越?张越!?你喺边(你在哪里)?张越!” 无措间,肩头传来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阿妈,阿姐没丢,她在那儿呢。” 方照清顺着翟文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了张越瘦弱的身影。只见张越被挤出去,也不过一臂的距离,正无助地随波逐流着。 只不过张越太矮,适才被人群一挡,自己这才没能立马看到她。 “叫你跟紧跟紧!做什么松开我!赶紧过来!”方照清有些恼火。 张越见阿妈生气了,心中也有些发慌,她胀红了脸,卖力地朝着阿妈同细妹的方向挤来。 “诶,我的鞋!别踩我的鞋!” 张越刚挪了一点,便察觉到脚后跟被人一踩,鞋帮子当即被人踩掉了。 这鞋可是她的新鞋!阿妈说了,若是没穿坏,将来还要传给细佬妹的。要是鞋没了,少不得又得挨阿爸一顿打。 张越心中大急,下意识地便蹲下身去提鞋帮子。 翟文眼皮一跳,想要出声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张越刚一蹲下,后面的人群朝前的势头不减,当即一拥而上,将她直接推倒在了地上。她这一倒下,她身后的人被她一绊,也跟着栽倒在她身上。 就这么一个叠着一个,不过眨眼的功夫,张越的身影便彻底被摔倒的人群埋在下面,再也看不见了。 方照清快要急疯了,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想要把那些趴在自己大女儿身上的人扯开。可不管她怎么拉、怎么拽,根本就无法撼动那座重重 8. 触动 [] 张越是在被送往医院的救护车上醒过来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却似乎有无数个万花筒正在变化万千,搅得她一阵一阵的头晕。 “阿越,醒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方照清披头散发地坐在张越身边,怀里还抱着昏睡过去的翟文,见大女儿睁开眼,方照清伸出一只手,用力抚摸着张越的头脸。 张越半张脸上都有血迹,此时早已干涸,任方照清如何搓抹,都无法尽数弄掉。 “鞋子,鞋子没了……”张越呢喃出声。 方照清手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复杂,半晌才宽慰道:“没事,鞋子没丢,在阿妈这里。” 张越一听,心中愧疚顿减,再度陷入了昏睡。 睡梦中,张越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被人群压在下面的时刻。 就在她濒死之际,她忽觉身上一轻,压住自己的人,竟忽然间都被丢开了。 是的,是丢开。 张越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瞪大了眼睛—— 在把自己挖出来后,她那还没桌子高的细妹,正一手一个,将那些堆叠成山的人群,一个个扒开、拉起。 张越想要去找细妹,可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了,她费尽全力地想要出声,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正这时,一抹蓝光铺天盖地而来,将整个体育场外的人群全都笼罩在内。 吵嚷的人群,在一瞬间陷入了死寂。每个人的表情或惊慌、或急躁、或恐惧,都在这一瞬间被凝固,接着便尽皆归于空白。 张越的回忆就断在这里,之后便是更加无序的乱梦。 “什么叫我没钱了?”翟文面无表情地躺在病床上,质问系统,内心却有些抓狂。 【大力卡2000蚊一张,群体致幻卡3000蚊一张,急救卡2500蚊一张,您动用了两张共5000蚊。您现在的余额为-579蚊。】 “所以我现在还倒欠你们579。”翟文感觉自己心都在滴血,她在系统商店兑换的时候有多痛快,此时便有多肉痛。 那可是她所有的积蓄啊!她原本的打算是,用这些钱给张越私下开小灶,让她妈吃点好的。 现在全没了! 翟文呜咽着翻了个身,耳边便传来了方照清的声音:“阿文,醒了吗?” 头先翟文将张越同方照清救了起来,发现两人都陷入了昏迷。她一着急便要求系统给她兑换了两张急救卡,将两人的各项身体数据调回了正常数值。 这也就是为什么张越明明已经昏迷,却能醒过来,看到翟文大发神威的样子。 之后翟文动用了致幻卡,令所有人忘记了眼前荒诞的一幕。她自己则趁着众人晃神间,钻回到了方照清的怀里。 再然后,便是救护车将她们拉到了医院。 “阿妈,你没事吧?”翟文睁开眼,朝着方照清的方向蛄蛹过去。 “阿妈没事。”方照清此时已经将头发重新扎好了,干涸的鼻血也被她清理掉了。只是衣服被滚得有些脏,身上还有些不明的水渍,想来是适才清洗的时候弄上去的。 她见小女儿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心中十分熨帖,便走过去,一把将翟文揽进了怀里。 “阿妈。”隔壁床也传来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是张越也醒了。 “醒了就出院吧,后面还有不少伤者,都等着床位呢。”有护士走进来换点滴,一见她们都醒了,便催促她们腾位置。 这次踩踏事故,虽然没有死人,但是伤者人数实在不少,救护车拉了几趟都没拉完,后面来的伤者,别说床位,就连走廊上的长凳都轮不上了,只能躺地上。 像张越翟文这种检查下来没有受伤的,若不是她们来得早,又都是小孩子,是不可能轮上两张床位的。 方照清见催,答应一声,便催促两个孩子下床。 张越最听话,当即就要下来,可刚坐起来,她便愣在原地:“阿妈,我鞋子……” 翟文已经被方照清穿好了鞋子,放在了地上,她往张越那边一看,见张越的床下就只有一只鞋子。 “丢了,就丢了,为一只鞋子差点连命都丢了,不划算。”方照清走过去,轻轻地给张越理了理衣襟。 “但是阿爸会生气的。”张越声音有些小。 “不怕他,阿妈给你买双新的。”方照清说着,在张越面前蹲了下来,“上来。” “啊?”张越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妈背你去买鞋。” *** 张越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弄丢了鞋,不光没挨骂,还能被阿妈背着走。 及至脚上被套上了双新鞋,方照清问她合不合脚,她才略略回神。她把脚踩在地上,感觉了一下,方开口:“小了些。再大两码就好了。” 翟文蹲下来,按了按张越的脚尖,又一脸好奇地问方照清:“我怎么觉得正合适呢?阿妈,你来摸摸呢?” 解放鞋不比皮鞋有硬度,用手一按,就知道脚尖抵在了何处。方照清也按了按,问道:“真的小了?” 张越有些赧然:“刚合适,只是买大一些,能多穿两年。” 阿爸阿妈不是一直这样教她的吗?从小到大,她的衣服要做大一点,鞋也要买大一点,只有这样才能更省钱。 翟文不乐意了,蜡笔小新似的浓眉拢起来,像两条扭着屁股的毛毛虫:“可是鞋大了,会摔跤的。” 翟文可是记得,张越曾经跟自己闲聊时说过,她小时候崴过脚,脚踝肿得老高,一样得自己走着上下学,别提多遭罪了。 方照清闻言,同翟文如出一辙的八字浓眉一蹙:“合脚就好,将来不合脚了,大不了给阿茂穿,不会浪费的。” 就这样,张越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双,合脚的新解放鞋。 母女三人离开供销社的时候,方照清一如既往的神色冷淡,张越却似每一脚都踩在云端上,恍惚不能自已。 至于翟文?她乐得比自己买了新鞋还开心。 张越同翟文本以为事已至此,三人便该直接回家了。 谁料方照清接下来的举动,更是令两人瞠目结舌。她竟然带着两个女儿,到附近的国营饭店吃饭! 张越望着面前的几道菜,外加满满一碗的白米饭,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白米饭嘞! 都从碗里冒尖尖了! 大米她家不是没有,但是每顿都得量入为出,她要是敢一顿饭煮这么多米,一定会挨一顿竹笋炒肉的。 她晕忽忽地问她阿妈:“阿妈,我们这么吃,会不会太奢侈了?今天已经花了好多钱了。” 方照清给张越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阿妈今天也算想明白了,与其把钱给……” 她话说了一半,却又语焉不详地顿住,神色几变,终于还是跳过了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话,改口道:“……还不如让我的孩子们吃好穿 9. 闹掰 [] “什么?你们居然上饭店吃饭?”在得知方照清一个下午花掉了多少钱之后,张逐安简直暴跳如雷,“这败家精,日子是不过了是吧?” 方照清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立刻反唇相讥: “过?你还知道要过日子吗?整个家属院,数咱们家过得最差。三个孩子才那么小,就得跟着吃糠咽菜。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对得起他们叫你一声‘阿爸''吗?”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要怪就怪他们不会投胎,既然投胎到了我张家,这就是他们的命,”张逐安的嗓门比谁都大,“再说了,就是吃得差点而已,我也没饿着他们。” “是呀,他们不会投胎,我也眼瞎,才嫁给了你!” 硝烟再度在小屋中弥漫开来…… 另一头的灶房里,张越同翟文正在烧洗脸水。 张越轻手轻脚关上了灶房门,从碗里拿出翟文刚给她的鸡仔饼:“阿文,你真的不吃吗?” 翟文做出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不要,看着就难吃。” “其实不难吃的,要不你先尝一小口?”张越把饼递过来。 “不要,不要,”翟文捂着鼻子后退两步,“你要不吃,就丢了吧。” “怎么能丢呢?过年也未必能吃得上一次的。”张越无比珍惜地把鸡仔饼捧到自己面前,仔细地嗅闻着鸡仔饼的香味。 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翟文一阵心疼,她恨不能立马在系统商店买些好吃的给张越吃。可惜,她现在一个仙(一分钱)都没有了,只能跟着在这里挨苦日子了。 抱着试一试的希望,翟文还是在脑中唤醒系统:“你们这里还能赊账吗?” 【抱歉宿主,您已欠费,不能再赊账了。】 翟文眸光一暗。 不想系统那冰冷的声音还在继续:【不过,宿主也可以通过深度参与我们的实验活动,来赚取报酬。】 翟文眼前一亮:“什么实验活动。” 【宿主应该也知道,我们的这个实验名叫‘命运齿轮系统’,主要功能是回溯时间线。一条时间线的内容,要完全补齐,这条时间线才能被系统收录。 宿主如果可以帮手补全时间线上的缺失内容,完善实验数据。审核通过后,便可以获得相应的报酬。】 翟文一拍大腿:“有这好事,你不早说!” 她这一动作,将旁边正在啃鸡仔饼的张越吓了一大跳,鸡仔饼都险些滚到地上去。 张越小心地护住鸡仔饼,诧异看向翟文:“阿文,你怎么了?” “啊,我打蚊子呢。”翟文尴尬遮掩。 张越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这个天还有蚊子?” “也可能是别的小虫子吧,会飞的,”翟文连忙找补,“这煤油灯太暗了,看都看不清。” 张越小口啃着鸡仔饼:“没法子呢,灶房是临时搭建的,不是正式的房子,单位为了安全起见,不许拉电线,不然这里也装电灯了。” 翟文看了看这灶房,见整个灶房都是老木头搭出来的,根本没挖地基。要是遇见台风,估计整个屋子都能给刮走,难怪不给牵电线。 “这要是台风天,咱还做饭吗?”翟文随手拾起一块小木头,往灶眼里塞。 “要是台风天,阿姐炒菜的时候,就在自己腰上绑个大石头,免得被风吹走。”张越笑着开玩笑。 “大石头有什么用,到时候我在阿姐背后,抱着阿姐,台风就吹不走阿姐了。”翟文也跟着开玩笑。 张越一口将最后一点鸡仔饼塞进嘴里,笑起来:“说起这个,我之前昏迷的时候,还梦到阿文你变成了大力士,一手就拉起一个人,把阿姐从人堆里救了出来。” 翟文:“……” 系统:【……】 翟文在心中呐喊:“不是说致幻卡能让所有人忘记这段吗?!” 【系统毕竟是测试版本,难免会出bug。当然,也不排除您的妈妈对致幻效果免疫。】系统干巴巴地解释。 所幸,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幕,被张越当成了自己的梦境,倒是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 翟文嘴角抽了一下,勉强一笑:“阿姐这梦可真厉害。” 张越擦了擦嘴,正要说什么,灶房的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张茂抱着课本走了进来。 “你怎么也出来了?”张越见细佬进来,想起自己刚刚还吃了独食,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自从当了大家姐,她从来就没有吃过独食。有好东西先紧着细佬妹,是家里的规训,也是她老实践行的准则。 这一次,张越也是想着要分一些给张茂的,可一则,屋里吵成那样,张越不敢贸然进去,二则,也是翟文说,鸡仔饼是她的,她不要分给阿哥,只给阿姐吃。 张越这才生平第一次吃了独食。 此时见张茂进来,她本能地有些心虚,只好掩饰什么似的去拉灶旁的风箱。 “太吵了,”张茂并没察觉到阿姐的异样,他走过来,也蹲在了灶旁那盏煤油灯下,“给我挪个位置。” 张茂本来想赖在屋里,好歹还能蹭蹭电灯,可惜还是没抗住阿爸阿妈的六国大封相,只能溜出来寻个清净。 “怎么样,能看明白吧?”张越见张茂已经马上进入了看书的状态,忍不住开口询问。 “还成,看不懂的回头我问阿妈。” 翟文听这话音不对,侧头看向张茂手中的书,这才发现,张茂手里这本不是一年纪的课本,赫然是一本二年级的数学书。想来是张越的旧书。 她惊讶了一下,立刻也就明白了—— 神童嘛。 必然是方照清见儿子学有余力,便叫他提前自学新的内容。 这两公婆在培养儿子上,从来不遗余力。 张茂也没让他爹妈失望,一路以优异的成绩被保送上了国内最顶尖的大学。后来更是由学校公费送他出国深造,回来以后便留校任教,成为了学科带头人。 据说由他领头,主导了一个世界范围内,都是最高精的实验项目。实验是最高机密,就是家人问起来,他也是三缄其口,不肯透露一星半点的内容。 本是大好前途,只可惜最后还是行差踏错,落得个锒铛入狱,妻离子散的结局。 翟文也懒得关心张茂的事情,趁着这个空当,又把系统揪出来问:“要我帮你们找什么数据?能给多少钱啊?” 【我们需要知道,张家到底做了多少监守自盗,化公为私的事情,其中缘由是什么,有没有为此付出过代价。】 “这事儿简单,就我目前知道的,我阿公从牛房拿了不少吃的回来。这些都算化公为私吧。不过小偷小摸,估计也没人计较。” 翟文说到这里,不由想到,张茂后来的贪污实验经费,会不会也是因为从小受了张逐安的影响,骨子里就觉得公家的钱 10. 挣命 [] 方照清要同张逐安离婚,自然要分割物品。 然而张家简直可以用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来形容,家里就只有几张破破烂烂的木制家具,没什么好分的。 至于这套平房,是养殖场分给张逐安的,方照清也分不走。 唯一值得一分的,只有三个仔女。 张越同张茂要在附近的小学校上学,自然不能跟着方照清去几十里外的乡下住。于是,老大跟老二便留下来跟张逐安,只有翟文顺理成章地被分给了方照清。 没人会在乎一个三岁小孩的意愿。就算翟文大哭大闹,也只会被胖揍一顿,强行塞到车上。 万般无奈之下,翟文只能含着泪,同张越依依不舍地作别。 * 送她们走的,是一辆小货车,前面已经坐满了人。 至于后面的敞篷车斗,有三分之二的面积放着一个木制的凹槽,上面用塑料布兜着水,里面都是鲜活的鱼。好歹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面积,能让方照清同翟文勉强挤一挤。 翟文并不肯坐到方照清的怀里,而是自己紧张兮兮地扒着车斗上的铁护栏。 也不怪她会紧张,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交通部门曾经开足马力,宣传车斗上载人有多危险,多少人因为急刹车从上面滚下来,运气不好的,不光摔个一脸血,说不定还会被后面的车碾压。 那些鲜血淋漓的宣传照,可以说是翟文的童年阴影。 在她来的那个时代,电子眼全覆盖,人们的安全意识也提升了,基本上已经杜绝了货车车斗载人的情况。 可在这个年代,根本没人在意安全的问题。翟文就是提出来,也没大人会把她的话当回事。她也只能自己小心。 随着货车的颠簸,时不时总有水被泼出来。 好在方照清早已有了经验,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张塑料布,遮在前面,好歹没让水淋着她们。不过饶是如此,整个乘车体验也是极度糟糕的。那个时候的货车,不比后来的私人汽车,那是半点防震效果都没有的。 等到下车的时候,翟文不光是腿麻了,她甚至都感觉不到屁股的存在了。 最后还是方照清把她抱下车来的。 翟文原地活动着自己的脚,一抬头,却发现方照清裤子上有些可疑的水渍:“阿妈,你的裤子怎么湿了?” 方照清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裤子:“被鱼缸里浪出来的水打湿的,没关系,阿妈宿舍有干净裤子,晚点回宿舍换。” * 如果说养殖场是在省城的郊区,农中便彻彻底底是在乡下了。左右也没有什么托儿所,能寄放小孩。 白天方照清去上课,便把翟文锁在宿舍内,只丢给她几本手掌大的连环画书让她看,说等下班回来,要考她看懂了多少。 那连环画无非是《白毛女》、《赤壁之战》一类,对翟文来说,没有什么新鲜感的老故事。 翟文三两下翻完了几本书,便开始无聊地在宿舍里面转圈圈。 宿舍其实很小,不过摆了一张双层的单人床,一张书桌,外加一个木衣柜,便再放不下多的东西了。翟文将每一个物件都研究了一个遍,实在是没别的可以玩儿了。 “好闷啊,”翟文躺在床上,把系统揪出来玩儿,“陪我聊两块钱的天儿呗。” 【抱歉宿主,本系统并未配置闲聊功能。】 看来系统并不善解人意。 翟文并不气馁,她翻个身,开始主动找话题:“我现在没在张家了,你们之前想知道的问题,我没办法帮你们找寻答案。不过我现在同我阿婆在一起,你们有没有关于我阿婆的问题,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们打听呀。” 系统并没有立刻回答翟文的问题,而是沉默了良久,久到翟文差点睡过去。机械音这才姗姗来迟地响起: 【抱歉久等,就这个问题,我们向上面请示了一下,得到的回复是,的确有一些问题,需要您帮忙弄清楚。】 翟文一下子来了精神:“来来来,尽管问来。我要是弄不清楚,我就不叫翟文。” 系统一板一眼地纠正翟文:【根据您现在的社会身份,您的确不叫翟文。您现在叫张文。】 “谢谢提醒,”翟文嘴角抽搐了一下,着实被这冷笑话冷着了,“你要不说,我差点就忘了。” 【是这样的,】系统并不多废话,【根据课题组的要求,我们需要尽可能地了解方照清这个人。诸如,她的为人、她的愿望、甚至她肯为自己的愿望、做到哪一步。】 翟文越听越是奇怪,系统问的这些问题,看起来目的性极强,就好像是要深入探讨什么东西,不像是仅仅想要补全时间线这么简单。 “你们课题组,想知道这个干什么?我阿婆现在充其量就是个退休老太太,能有什么影响力?”翟文问道,“还有课题组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不只一个研发团队吗?” 脑中的回应,是硬邦邦的十个字:【抱歉,实验机密,无可奉告。】 “不说就不说,”翟文耸了耸肩,“那解答了这个问题,能还清我的欠债吗?” 【您放心,课题组给到这个题目的标的是5000蚊,足够您偿还欠款。】 “那就先谢谢了。”翟文想着,从床上滑下来,往板凳上爬。 她虽然不再追问系统,但是心中的疑问却加深了—— 按照系统的说法,自己来到这个时间线,是因为自己的主观意愿。 既如此,这个系统为什么想要知道关于张逐安同方照清的事情?甚至还愿意提供报酬,来让自己探究这些。 这完全说不通。 看来这系统的目的,并不是它嘴上说的这么简单。 不过翟文也知道,她直接问,人家必然不会说。当下她能做的,就是按照系统的指使,去探查关于方照清的一切。 翟文吭哧吭哧地爬到了板凳上,终于能看到桌面了。 只见书桌的一侧,放着一沓足有巴掌厚的本子。大抵是方照清备课用的本子吧。 翟文想着,便伸手随便抽了本出来。 只见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硬朗有力的大字:南越国史料撷录二 翻开内页,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小字。写的还都是文言文。 翟文读书的时候语文就不好,她抱着本子,费力地看了半天,这才勉强看出来,这本子里摘抄的是各种史料。 翟文丢下这一本,再去翻了翻剩下的几本,发现《南越国史料撷录》从一到六都有,每一本都写满了,唯有第七本只写了十来页。 那个年代物资短缺,想买本书,是真不容易,所以人们习惯遇到喜欢的书,便手抄一份,也是常事。 翟文正在看着,门口忽然传来响动,她不及将本子归位,门外便进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充满了书卷气的中年女性,不同于方照清干脆利落的短发,来人留着长长的头发,只用一根发绳简单地盘在后脑。 “牟阿姨。”翟文一眼认出来,那是跟方照清同宿舍的另 11. 改命 [] “这就要感谢我妈妈了,”方照清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床板,眸光放空,“那时候我绝食抗议,我阿妈心疼我,帮我说话,最后我便同我阿爸打了个赌。” “什么赌?”翟文好奇了。 方照清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就真的只是在讲一个故事而已: “原本我们家门口就有一家女子中学,因为打仗的缘故,搬去了外地。正好,那一年抗战结束,那家学校又搬了回来。学校在校门口贴了公告招生,那里头说,如果入学考试能考到头十名,就可以免学费。 我阿爸跟我打赌,说如果我能考到头十名,就允许我读到中学毕业。” “那阿妈考到了?” “当然,我是第一名。”方照清的面上,迅速地略过一抹骄傲,可是不待翟文看清,便已经消失无踪了。 当年小小的方照清为了考进家门口的女中,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尝试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做到了。 翟文关切地问道:“那之后,阿公没有食言吧?” 方照清短暂地笑了一下:“那倒没有,只是家里要求我带着细佬去上课,那时候细佬才一岁多。” “什么?!哪有人带着孩子去上课的,”翟文震惊了,这不摆明了就是耍无赖吗,“那……你带了吗?” “带了……只能带,毕竟当时阿爸阿妈忙于生计,细佬的确无人照料。若是我不肯带,自然也别想上学,”方照清说着,伸手拉了拉灯绳,将昏暗的电灯关了,“好在阿宗也乖,从来不在课堂上捣乱,我拿一张纸,一支笔给他,他自己就能玩儿很久了。” 宿舍内,立刻便是乌漆嘛黑一片,只有钨丝还残余了一点微弱的亮光。 “阿公本身就不乐意你读书,难怪中学毕业便不肯让你考大学了。”翟文的声音有些低落。 方照清瞥了翟文一眼,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一个虚虚的轮廓。 翟文今天的表现,实在太不像一个小孩子了。 然而方照清却并没有生疑,她只是觉得这个女儿像自己,早慧。这是他们方家的遗传,她当年就早慧,她弟弟阿宗也早慧,儿子阿茂更是聪明。 只可惜阿越不像自己,倒像张逐安。长得一副好模样,却一肚子草包。 “那后来呢?你没有跟阿公再争取过吗?”翟文忍不住追问。 “没有用了。家里的姊妹到了十六七都出嫁了,就我,忙着读书,拖到了十九。我阿爸要我嫁出去。我自然不愿意。可我阿爸说,他养我十九年,我一点活儿都没帮家里干,他不肯再浪费一颗粮食给我。若是我不肯嫁,那就滚出家门。” 方照清的声音里没有怨怼,却似乎藏着一种说不分明的情绪。 翟文听出方照清的语气有些不对,她关切地爬坐起来,想要查看方照清的神色。 只可惜光线太暗,她最终什么也没能看到。 “那你怎么办?阿婆帮你说话吗?” “我阿妈那时候已经不在了,她这辈子给我阿爸生了十二个孩子……十二个啊……她的身体早就被掏空了。才四十七,人就没了。”提起母亲,方照清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几如呢喃。 翟文听出了方照清声音里的难过,她俯下身,努力地用两只小手抱住方照清,想要以此安慰对方。 方照清心中一暖,也伸手揽住了翟文,用手掌轻轻地拍着翟文的背——那是她极少有的,流露出一个母亲的温柔。 “那可怎么办?”翟文忧心忡忡,仿佛面临难题的是她自己,“那你答应嫁吗?” “自然不答应,我当时趁着阿爸不在,收拾了几件衣服,便离开了家。”方照清的声音透着一股坚毅。 “但是你能去哪里呢?”翟文简直觉得无法想象,一个年轻的女孩,身无分文,她能去哪里呀? “那时候我走投无路,幸好组织上收留了我。还给我安排了工作,让我来农中教书。” 方照清说到这里,唇角总算是有了一丝笑意。 翟文暗忖:“五十年代初,正是文盲遍地走的时候。方照清作为高中毕业生,的确算是教师行业的稀缺人才,也难怪她这么容易就得到了一份教师的工作。” 方照清继续说:“我当时还跟组织说,我不能一直教书,等我攒够了学费,我是要去考大学的。组织上也答应了我。只是说,现在缺人手,等着有了替代的人手,一定放我去考大学。” “那后来为什么一教就是十多年呢?难道这么多年,都没有等来替代的人吗?”翟文不解。 方照清叹了口气:“替代的人早就来了,可惜那时候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了就不能考大学了?”翟文怎么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这样的规定,难道是五十年代的规定? 方照清笑了一下,笑容中却掺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怅然: “结婚了当然可以考大学,只是结婚后,生活的重心便不一样了。我有了你阿姐,有了你阿哥。工作、生活都忙得不可开交,课本上的知识,早就忘得精光了。我也实在没有功夫去复习。等到你阿哥稍微大一点后,我也想过抽点时间去看看书,谁料又有了你。” 翟文心里明镜似的:果然,老三张文就是一个意外,她的出生,根本没有得到父母的期待。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只是让家里本就艰难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而已。 难怪阿婆同阿公对老三的态度都是那么的不在意。 翟文心中长叹一声:可阿婆,明明你自己也曾经历重男轻女的苦痛,也曾承受家长不称职带来的恶果,为何又要让这一切在自己女儿身上重演呢? 方照清并不知道翟文在想什么,继续说:“再后来,连高考都取消了,就更没考大学的想法了。” 那之后,她的一切梦想,一切抱负,全都被一段高开低走的婚姻,逐渐吞噬。在所有人的眼里,她不再是她自己,不再是方照清,而是某个人的老婆,是孩子们的妈,还是……不称职的那种。 她所有的痛苦,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生育损伤带来的,都不足为外人道。也许对她来说,借着上课的间隙,抄一抄自己喜欢的史料,便已经是最愉快的事情了。 黑暗中,方照清稍微回神,便发现怀里的翟文呼吸已经平稳下来,看来是睡着了。她给翟文掖了掖被子,也合上了双眼。 接下来的数日,日子平平无奇,只是到了周五下班后,回到宿舍的并不是方照清一个人,她的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阿爸?你怎么来了?”翟文诧异地看着方照清身后,腆着脸赔笑的张逐安。 “阿爸来接你们俩回家,快点收拾收拾,顺风车还在外面等着呢。”张逐安一见幺女,立刻给她使眼色。 翟文巴不得立刻回去,一骨碌从床上滑下来,就要去收拾自己的衣物。 方照清脸色黑沉:“阿文别理他,我几时说要回家了?” 张逐安清了清嗓 12. 不配 [] 翟文之所以脸色骤变,是因为她看见张越又夹了一块洋芋。 是的,又。 翟文回忆一下,似乎她每一次看见张越夹菜,夹的都是素菜。 合着别人都知道吃肉,就她阿妈一个人吃素。 翟文想要给张越夹,可惜张越坐她对面,她胳膊太短,实在是无能为力。她动不了手,便只好动口:“阿姐,怎么不见你吃肉呀。” 张逐安瞥了张越一眼,顺手给张茂夹了块肉:“你阿姐挑食,从小就不爱吃肉。” “是呀,阿姐不爱吃肉。每次都是我帮她吃的。”张茂一口就把肉咽了,又伸手去夹下一块。 有些话,只要不明说,大家便都默契地装傻。 反正吃亏的,已经被规训到开始自我约束,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吃亏,而那占了便宜的,更是觉得理所应当。 乍眼一看,这围在一起大快朵颐的,还是一个和睦幸福的大家庭。要是没人专门点出来,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毕竟,这些不公平一旦挑明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可她翟文怕什么?她就是摆明了,要把两个家长的脸面踩在地上,来打破这个家现有的平衡。 “哪有人不喜欢吃肉的,”翟文听得脸更黑了,她看了眼吃得满嘴油的张茂,恨不能一脚把他踹下桌,“阿姐只是想把自己那份让出来,让其他人多吃一点而已。” 此言一出,张越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翟文,那一瞬间,她眸中闪过的神色十分复杂,有惊讶,有感动。 然而,她最终只是咬了咬下唇:“没事,你们吃,我真的不爱吃。” “就是,你阿姐都说她不爱吃了!尽挑事!”张逐安一巴掌拍到翟文的后脑勺上,“不想吃就别吃了。” 翟文当即出离愤怒了。 心中一股名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1]”的怨怼,卡在她的胸口,卡得她一颗心生疼生疼的。 其实,这样的心疼与愤怒,对翟文来讲,也不是第一次了。 张越骨子里早已经被植入了一种名为“不配得感”的程序。这样的行为准绳,可以说伴随了张越的一生。 在每一次资源分配,大到离婚分财产,小到分一个蛋糕、一块饼干。张越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任何的竞争意识,她总是本能地将自己排在最末一位。 翟文还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舅父张茂不过是个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小年轻,还没有后来的眼高于顶,目下无尘。 他们两家也曾约着,带着各自的孩子,陪同张家二老去踏青。 踏青那天发生的大部分事情,翟文都记不得了。唯有一件事,深深地刻在了翟文的记忆中—— 那时候,时值正午,他们拖家带口地,去了一家面馆。所有人都各自就坐。 张越抱着翟文,到前台去点菜。她给每个人都点了一份面,唯独没有给自己点。 舅母问起,张越只是说:“两个孩子八成是吃不完的,阿妈也说她不是很饿,吃不完又得浪费。你们谁吃不完,都给我,我把剩的都吃了,也就够了。” 舅母闻言,稍显诧异,她下意识地便看向了自己老公,然而张茂似乎对此并无异议。舅母想着便又转头去看张逐安同方照清,见他们也没有什么表示。 似乎对他们来说,张越吃所有人的剩饭,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舅母便也跟着保持了沉默。 彼时的翟文坐在阿妈的怀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然而到底年纪尚小,想不明白究竟哪里不对。 及至多年以后,她终于领悟到了张越这一切心理的成因。可到底为时已晚,张越的这种思想早已根深蒂固,谁也无法纠正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翟文暗自握了握小拳头,现在张越年纪尚小,她还有机会做出改变。 翟文想着便开始往自己的碗里夹肉,吭哧吭哧地夹了大半碗——她倒是也想夹个满满一碗,可惜现在剩下的肉已经不多了,她又抢不过别人,特别是抢不过张茂。 “你夹这么多做什么?你都夹走了,别人怎么吃?”张逐安有些不悦地看向翟文。 “我不吃,我给阿姐吃,”翟文呲溜一下,从板凳上滑下来,抱着她的碗,凑到了张越身边,“阿姐,你快吃。” 张越没料到翟文会搞这一出,她有些瑟瑟地看了一眼张逐安:“阿文,你自己吃吧。阿姐差不多吃饱了。” “胡说!我看见了的,阿姐你吃得好少!阿妈说,多吃点,才能快高长大(快点长高长大)。你再不多吃点,阿哥都要比你高了。”翟文说她看见了,其实她根本不用看,就能猜到,同后世一样,只要有好吃的,张越一定是再三克制自己,好让同桌的人多吃点。 张逐安见此,终于黑了脸,他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拍:“张文!你怎么回事?皮痒了是不是?一家人吃出两家饭了,把碗给我放回桌上!” “我不!放桌上也是阿哥吃,阿哥都吃了多少了。阿姐一口都没吃!”翟文毫不退让。 张茂正在埋头苦吃,闻言手一顿,他无辜地看了一眼阿爸,心中只觉这个阿文实在太讨厌了,阿姐没吃怎么也怪到自己头上了,自己又没有不准阿姐吃。 张逐安深感自己为人父的尊严受到了挑衅,他“噌”一下站起来,作势要打翟文。 张越白着一张小脸,把翟文护在身后,一开口,声音已经发颤:“阿爸,细妹她不懂事,你别打她。” “好了!都别闹了,老张你坐下,”方照清终于开口,“不就是一小碗牛胎盘吗?这一桌子谁吃的也不止这一小碗了,这一碗就让阿越吃。” “是是是,让阿越吃,让阿越吃,我也没说不让阿越吃。”张逐安一听老婆发话,立刻变脸似的坐了回去。开玩笑,老婆才哄了一半,可不能功亏一篑。 方照清却似乎并不吃他这一套,她冷哼一声:“平日我讲话,也不见你这么听话。” 张逐安厚着脸皮赔笑:“以前是我不对,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司令官,方司令指哪儿,咱们就打哪儿。” “阿文,你怎么了?”张越得了阿爸阿母的话,这才敢把筷子伸向那碗肉。刚一转头,却发现翟文捧着碗,整个人傻在那里。 “刚刚阿妈说,这是……牛……牛的胎盘?”翟文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是呀,每次牛房生了小牛,咱们就能吃一次牛胎盘,这是好东西呢,”张越见翟文似乎有些拿不住了,便从她手上将碗取走,“你以前也吃过呀,怎么了?” 翟文嘴角抽搐,简直欲哭无泪,早知道,她也学张越吃素了:“没事,就是觉得有些撑,大家慢慢吃,我先回屋里躺躺。” 翟文生无可恋地摊在床上,试图安慰自己,至少吃的不是人胎盘,脑中忽然响起冷冰冰的电子合成音: 【系统 13. 来客 [] 张逐安从来也没提过,张越工作后的每一分钱,都是交回了家里的。 张逐安甚至不用给出任何理由,一到开工资的日子,张越便会自动上交每一分钱。 在张逐安眼里,这是张越孝顺父母,是理所应当的;在张茂眼里,自己的学费是从阿爸阿妈手上拿的,跟阿姐没关系。 没人会感谢张越早早中断学业,供养父母和弟弟。 翟文掐指一算,张家养张越到十二岁,张越的工资一交,却交到了她二十七岁结婚前,整整十五年。 养女儿可真是划算。 翟文心头冷笑,她看向明显已经很不耐烦了的方照清,心想,阿婆,你自己就是靠着读书,改变了原本的命运。为什么就不舍得花一点功夫来培养女儿呢? 难道就因为她不够聪明,不够会为自己着想吗? 眼瞅着张越在自己的逼视下,几乎要哭出来了,方照清叹了口气,声音尽量放柔了些: “阿越,那本已经还了,就算了,这本你先看,实在看不懂……也没关系,主要还是功课要紧,这些都是业余消遣的。” 张越连忙点了点头,抱着书,缩到了她自己的书桌边上。 方照清已经扭头去看张茂的功课了。 翟文无奈,跟到了张越身边,打算陪她一起看书。 屋内众人正安静看书,大门忽然被人撞开。 张逐安端着盆水,咋咋呼呼地走了进来:“来来来,洗脚水来了,方司令赶紧来洗。” 翟文嘴角抽搐,感情刚才阿公不在,原来是在烧洗脚水。 不过这亲自给老婆端洗脚水的行为,简直太不像阿公本人了。 翟文心中一动,在脑中呼叫系统:“我阿公还是原版吗?不会也是你们从哪里弄回来的穿越者吧?” 系统的回复很快响起,果断而又不容置疑:【请宿主放心,在这条时间线上,有且只有您一个穿越者。】 翟文心中依旧犹疑,然而她将目光巡视了一圈,发现被惊掉下巴的,只有自己一个。 剩下的几人似乎都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方照清甚至颇为享受地,任由张逐安给她按脚。 难不成这就是阿公道歉的必备流程? 算了,长辈的事情,懒得操心。 翟文自顾自地拖过来一个高板凳,手足并用地爬了上去,倚在张越身边,跟她一起看小说去了。 然而,并没有看多久,翟文便意识到,张越根本没看进去,她只是在机械化地翻页而已。 翟文小声跟张越咬耳朵:“阿姐,你是不喜欢看小说吗?” 张越悄悄回头,见阿爸阿妈没注意自己,这才悄悄跟翟文说:“我看不懂。好多字都不认识。” “可阿姐在学校,不是应该学了很多字吗?” 张越低着头,开始玩儿自己的手指:“老师教的,好多我也没明白。” 她从来没有被鼓励过要好好学习。她被耳提面命的,向来都是—— “你要主动为阿爸阿妈分担压力,你要主动照顾细佬。” 在这样的环境下,张越的成绩,自然不可能好。这也是为什么对于她早早辍学一事,没人觉得算什么牺牲。连她自己也不觉得,毕竟,是她自己读不进去书,能怪得了谁? 家里给她想法子,托人安排工作,令她成为一个光荣的工人阶级,就已经算是为她的未来考虑了。 翟文记得,人到中年的张越,日常发给自己的短讯,从来都是病句错别字一箩筐。 更离谱的是,张越好歹是个小学毕业生,却连拼音都用不利索。在智能机的时代,只能用笔画输入法,一笔一划地慢慢写字。 有一次翟文看张越用倒笔画写字,输入法老是识别错误。翟文看得心焦,曾经提出教张越拼音,可张越只是推说,自己上了年纪,学不了这些。 可那时候,张越还不到四十。 原生家庭早已把“你不行,你不配”的观念根植于张越的骨髓中,以至她在人生中的每一次机会面前,都主动缴械投降。 张越对着手指,愁着要如何应对阿妈的检查,一时烦躁地转了转头,却正瞧见身边的翟文眸光沉沉,那是张越看不明白的深邃和复杂,并不是一个幼童应有的懵懂。 但那种神情只持续了一瞬,翟文留意到张越的目光,立刻收敛了神色。 其变脸的速度之快,也可以说颇得张逐安真传,张越几乎以为适才是自己眼花。 翟文抱着张越的胳膊撒娇:“阿姐,你教我识字好不好?我也想看书。” 这可难住张越了,她对自己的水平可是半点自信也没有的。 “可是我不会教诶,”张越看了看后面,“要不,让阿妈教你?” “不嘛,我就要阿姐教我。”翟文挂在张越胳膊上,耍无赖。 她们俩在这里嘀嘀咕咕,没注意音量,对话早被方照清听了去,她刚洗完脚,正盘腿坐在床上,此时开口一锤定音: “阿文让你教,你就教吧。” 张越的目光有些迷茫,她无措地扣着手:“就像老师上课那样教吗?” “不用那么麻烦,你就拿张纸,写给阿文看,就从最简单的数字开始教吧。这个周末,看看阿文能不能从一学到十。”方照清当即定下了kpi。 第二天中午,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当然,这只是对翟文来讲的不速之客。 实际上,来的这位还是张逐安亲自摇电话请来的,是张家的贵客。 这位贵客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有着跟方照清如出一辙的浓眉,个子又高又壮,清瘦的张逐安往他身边一站,就像个小鸡仔。 一看就知道,这是从小就没挨过饿,才能长得这么壮实。 那人一看翟文盯着自己,也低头看过来,目光一瞪:“怎么,我一段时间不来,小张文就不认识我了?” “叫人呐!”张逐安重重拍了下翟文的后背,“这孩子!” 翟文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舅父。” 来人正是方照清的幼弟,方绍宗。就是小时候被方照清带着去上课的那个。 方绍宗随手把手里拎着的一物塞给张逐安:“姐夫,我也没啥好东西,这个拿给孩子解解馋。” “你说你,来姐夫家 14. 小灶 [] 两人之间有着五岁的年龄差,要追上翟文,对张越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翟文刚看到面前排得整整齐齐的池塘,便被张越从后面抱住了。 “阿文!你这是做什么?”张越急得眼圈都红了。 翟文转头看向张越,脸色也不是很好看:“阿姐,我不跳水,我就是不想在灶房里面吃剩菜。” “那不是剩菜……”张越这话,有些理不直,气也虚。 “肉都到桌上了吧?咱们俩的碗里,没有肉吧?”翟文看向张越,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张越还试图哄翟文:“今天毕竟是要请客。而且,咱们俩昨天不是都已经吃过了吗?” 翟文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向张越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她尝试引导张越的思维:“可是张茂昨天不是也吃了吗?凭什么他能上桌?” 张越对上翟文的目光,忽然间觉得这个细妹很陌生,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她茫然地回答:“以前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舅父他一向喜欢阿茂,因为阿茂聪明……” 翟文打断了张越:“他喜欢阿哥,不止是因为阿哥聪明,还因为他是男丁,在舅父的眼里,女人没资格跟男人平起平坐。更别说小女娃了。我们连同他一起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翟文心中不住冷笑,亏了方绍宗还是大学毕业的,可惜再高等的学府,也拯救不了他那颗充满了封建腐朽思想的脑子。 没错,方绍宗的确是大学毕业。 同传统的重男轻女,把儿子养成废物不同。方家连女儿都能成为高中毕业生,得到了家庭资源倾斜的金孙,又怎么可能会比不过女儿? 方绍宗是赶在取消高考前,考进的大学。学的地质专业,毕业后便被安排在了地质局上班,可以说一句前途无量。 那个方照清拼尽全力也无法得到的大学学历,对方绍宗来讲,不过是寻常玩意儿。 阿姐考不上大学?那是她自己没本事。 张越呆了一呆:“我们没资格和他同桌吃饭?” “这是他的偏见,这种思想是旧社会的遗毒,”翟文拉住张越的手,深怕张越也认同了方绍宗的想法,“咱们不跟他同流合污,以后,咱们少理他。” 张越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她老是觉得自己这个细妹比自己懂得多多了,也比自己更有主意。 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阿茂当年也是一样的,明明比自己小,却比自己厉害。 自己大概是这个家里,最没用,最笨的一个吧。 张越长睫低垂,情绪有些低落。 “阿姐,你想吃罐头吗?”翟文忽然神神秘秘地道。 张越点点头。 翟文眼眉一弯,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变出了一个罐头。 张越登时瞪大了眼睛:“阿文,你什么时候偷出来的?阿爸知道了,一定会揍咱们的。” “他不会揍咱们的,”翟文攥着张越的手,小小的身板卖力朝前拉去,“走,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吃。” 两人顺着鱼塘间的小路,朝着不远处一个小屋走去。 那是值班看守鱼塘的小房子,不过眼下是正午,值班人也去吃饭了。 翟文悄悄推门探头,见里头无人,这才招手让张越进来。 “阿文,我还是觉得……”张越走进来的时候,还在忐忑,可是接下来,她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这一间值班小屋其实非常小,小到只能顶头顶脚地放上一张单人床,一张同茶几差不多高的小桌子,以及两张小板凳。 现在,那张小桌子上,满满当当地放着一桌热气腾腾的菜。有虾饺、叉烧包、糯米鸡、艇仔粥,还有一叠肠粉。 自然都是刚才翟文趁着一探头的间隙,跟系统兑换的。 “这……今天值班的阿叔是谁呀?竟然这么有口福。”张越咽着口水看着这一桌的美食。 “现在有口福的是咱们了。”翟文把门一关,走过来,拉着张越坐在了桌前的小板凳上。 张越皱了皱眉:“阿文,这样不行的。这是人家的,我们不能吃的。” “怕啥,反正现在没人。吃完咱们就跑。没人知道是咱们吃的。”翟文把罐头拿过来,开始努力扳动罐头上面的金属环。 “不行的。这是不对的。”张越嘴笨,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心里却有一条底线,她站起来,拖着翟文就要往外走。 翟文无奈,眼见着张越态度坚决,只好开始编瞎话:“其实,这些就是给我们准备的。” “啊?”张越愕然回头。 “是阿妈,她心疼我们不能上桌吃饭,就准备了这一桌子,让我们吃。”翟文睁着眼睛说瞎话。 “但是阿妈哪里来的时间准备这些?她之前都跟我一起在灶房呀。”张越有些疑惑。 翟文硬着头皮编下去:“是田阿婶帮手准备的。之所以放在这里,也是怕被阿爸看到,又要生气。” 她这谎话,可以说编得漏洞百出。翟文也很头秃,谁让她本来就不擅长说瞎话,当下也只好忐忑地观察着张越的反应,不知她又要抛出什么疑问。 怎料张越竟是点了点头:“田阿婶的确手巧,咱们整个家属院,数她的厨艺最好。” 说到底,张越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并没有那么缜密的思维。 她想起之前方照清也带着她们,背着阿爸和细佬,去吃了好吃的,便觉得翟文说的,也是有可能的。 “那可不,阿妈说了,她以后不在家,会经常托田阿婶给咱们俩开小灶的,”翟文再度拽着张越坐下,“咱们就吃呗。” 张越顺势坐下,拿起了一旁的筷子,却又有些犹犹豫豫地问:“阿文,咱们要不给阿茂带回去一点?” “那不行,阿哥知道了,阿爸肯定也瞒不住,回头又要跟阿妈吵。” “我们可以跟阿茂说好,让他保密。” 翟文正在捣鼓罐头,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她小手“啪”一下拍在罐头上:“你怎么总想着他?他有好吃的,几时想过和你分?” “可我是大家姐呀,阿爸说……”张越的声音透着犹疑。 翟文打断她:“阿爸说的也不一定对,不然为啥阿妈老同他吵架?” 这一句话,宛如当头棒喝,几乎是立竿见影地,解构了张逐安在张越心中的权威性。 “也是哈。”张越若有所思地挠着脑袋。 也许连张越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瞬间,她的思想中,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些她从记事起,便奉为圭臬,从来不敢质疑的“真理”,从这一刻起,变得摇摇欲坠,变得不堪一击。 翟文有心让张越多吃,她自己没吃几口,便又去捣鼓那个罐头。 只可惜 15. 向学 [] 田兰香的确有两个儿子。 大的那个早在翟文出生前,便意外去世了。 小的那个不知是不是基因突变,跟他遵纪守法的父母完全不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那小子书是读不进去的,小学毕业便再也不肯上学。每天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样样都沾。 翟文也没见过他,听说八十年代初的时候,被当做犯罪典型,直接枪毙了。 只可怜田兰香一生勤劳善良,最后却落得个老无所依。 翟文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退出去的了,但田阿婆口中那个名字,从此被她印在了脑中—— “东仔。”翟文轻轻念着那个名字。 张越拉拉翟文的小手,耳语道:“叫东哥,人家比你大八岁呢。” “东哥。”翟文从善如流,甜甜地叫道。 何敬东答应一声,压着细佬过来:“跟人道歉!” “我又没真打到她……哎呦……”何敬雄说着,屁股上又挨了一下,吓得立刻丢盔弃甲,“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再也不敢打你了。” “没关系,雄仔也不过跟我们闹着玩儿而已,”张越笑着说,“你们吃饭了吗?要不跟我们一起吃吧?” 何敬东有些不好意思:“不……不了吧,我们回家吃。” “阿哥。”何敬雄留着鼻涕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 “无功不受禄,我们怎么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何敬东一巴掌拍在自己细佬的后脑勺上。 翟文生害怕张越这时候来一句,“这是你们阿妈做的菜”,忙抢着说:“正巧,有个事情要麻烦东哥帮忙。” 翟文说着便回身进入小屋,从里面抱出来那个她怎么也打不开的橘子罐头:“东哥能帮我们打开吗?” 何敬东一看那罐头,眼前便也是一亮。 要说也是赶巧了,翟文正愁怎么开罐头,便来了个现成的力士。何敬东帮她们把橘子罐头打开了,也给自己和细佬换来了一个,同张家姐妹分享美食的机会。 翟文给张越开了小灶,心中自然无比高兴。 哪怕等她们回到家,看到那个方绍宗带来的罐头,已经被张茂一个人独享了,心里也没有半点不爽。 反而喜滋滋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暗想:“反正你也没有我阿妈吃得好。” 那边,方绍宗要走,张茂正依依不舍地跟方绍宗话别:“舅父,咱们说好了,如果我期末考了双百分,你下次进山,就要带我去呀。” 这次方绍宗给他讲了很多他们去山里考察地质的见闻,讲得小张茂心里神往不已。 “一言为定。舅父什么时候骗过你?”方绍宗弯下腰,跟张茂拉钩,眉眼里都是笑意,丝毫没有他面对张越同张文时的倨傲。 翟文抱着那个空罐头,正往外钻,她得趁着张越在厨房帮手收拾,把这个丢出去,不然等张越发现了,就露馅儿了。 至于方绍宗?她才懒得跟对方多说一句话。 翟文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她这次来,是来守护她的妈妈,是来改变她妈妈的人生的。别人的人生,她毫无兴趣。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家里显得特别和谐。 在翟文看来,功臣当属张逐安。 全家脾气最大的就是他,只要他不主动找架吵,家里其实根本吵不起来。这些日子,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老婆极尽体贴。 当然,这些事情翟文并不是很在意,她眼里心里就只有一个张越。 连着两个月,除开每周一次池塘小屋的小灶,翟文每天都趁着做饭的时间,缠着张越教她认字。 张越便随手拿一根木柴,在地上划拉给翟文看。她们俩有时候讲得太认真,连锅里烧开了都顾不上。 张茂开头还会催她们几句,后来在吃过几次烧糊的菜后,便也懒得跟她们多话,自己黑着脸,去掌勺。 时间长了,张越的心思渐渐不在家务上面了,她上课的时候,也开始用心听讲了。毕竟她有个天才细妹,学东西特别快。她要是不多学点,回去就没有能教细妹的了。 张越一边听讲,一边还要琢磨,这些她要怎么转述,细妹才能听明白。往常那些极其难以入脑的知识,不知从几时开始,早已变得没有那么枯燥了。 这日张越正在做功课,翟文也搬个凳子陪着她。 忽然身后传来响动。 一回头,张茂抱着书,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 翟文眼睛尖,一眼看见张茂手里那本是三年级的数学书:“阿哥,你又在看阿姐的书呀。” 张茂现在一年级,本就没有多少功课,晚上大部分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预习后面的内容。这不,数学竟都看到三年级了。 张越笑问:“怎么了?有看不明白的吗?” 张茂连忙点头。 “那你等阿妈回来给你讲呀。”翟文在一边凉凉地说。 张茂闻言嗫嚅了一下,红着脸问张越:“阿姐,你可以给我讲讲吗?” “我?”张越有些诧异,“我怕我讲不清楚。” 张越在这个早慧的弟弟面前,多少有些自惭形秽。说来讽刺,这还是第一次,张茂主动向她请教问题。 “不会的,我……我看你给阿文讲得就很好。”张茂脸更红了,也许在他看来,自己这多少也是带些不耻下问的意思了。 张越自然不知道张茂心中所想,她只是温和地拿过那本数学书:“我试试看,要是讲不明白,还是等阿妈回来教你。哪里不明白?” “喏,就是这里,”张茂赶忙用手指指,“这里讲到平方米,我只知道米。平方米是什么意思呀?” “哦,这个我们也才学。”张越适才多少也有些忐忑,可见问的是这个,心中便是一松。 这个知识点,老师讲的时候,她就打好腹稿要怎么给翟文转述了,此时讲起来,那是相当的驾轻就熟,一点磕巴不打: “这个不怪你看不明白,咱们之前学的都是长度概念,这里我们要讲到面积的概念了……” 正说着,大门“吱呀”一声响,张逐安扛着一个袋子走了进来。 “阿爸回来了!”张越一见张逐安,立刻抛下课本,上前去接过了张逐安手中的袋子。 那袋子装的估计是面粉,说重也不重,也就二三十斤的样子,张逐安扛着倒是不吃力,张越就不行了。她不过抱了两步,小脸便给憋红了,只好改成拖着走。 张逐安拿帕子擦了擦头上的细汗:“搬不动放那儿!别把袋子拖破了!值多少钱呐!” 一听阿爸这么说,张越搬也不是,不搬也不是,一时有些无措地僵在那里。 翟文走过去,“是呀,咱们力气小,不是什么活儿都该咱们干的,就不好心干坏事了,这种活儿咱以后都不沾,让阿爹自己来吧。” 翟文边说,边拉着张越的手往书桌那里拉:“阿姐再给我讲讲那个什么平方吧。我还有点没明白。” “诶!”张越忙点点头,又对张逐安说,“阿爸,饭菜都温在锅里,还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