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1. 陆应 [] 《寻人启事》 文/姜璟 2024/02/16 ——你是否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矢志不渝的爱情? chapter01 2023年冬,我四处漂泊,辗转来到南方某座小岛上一家名为“旧梦”的民宿打义工。 淡季没有什么游客,海边冷冷清清,大多数时间,店里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 他叫陆应,90年生人,个高,清瘦,留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额前刘海遮着眉眼,满脸胡子拉碴,性格不同于我以往接触到的任何一位民宿老板,不爱说话,仿佛周身罩着一团厚重的乌云,说不上来的阴沉。 我和陆应的初见,是在一个灰蒙蒙的坏天气。 那天傍晚,我按照手机地图找到店里时,他正趴在柜台后面写着什么。我叫了几声他都没有反应,直到我上前踮起脚低头朝桌上看去,抬高音量:“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男人突然抬起头来,视线掠过我脸上的那一瞬忽地定住。 他的反应实在太过古怪。 以至于我也跟着怔忡了下,一时间忘了自己上一秒要说什么。 诡异的沉默声中,陆应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声线有种沙哑的撕裂感:“成年了?” 我回过神来,抱紧书包警惕地后退半步,“嗯。” 他收回视线,从抽屉里摸出打火机点了根烟,刚咬在嘴里,下一秒却又蓦地将烟头一下摁进烟灰缸,头也没抬,“身份证。” “没带。”我顿了下,有些不太甘心:“你那招人的贴子里,也没写要看身份证啊……” 陆应再次看向我,这回是从头到脚的打量。 他很不耐烦:“老子这不收留小女孩。” 没想到会被对方一眼看穿,我说不出心里头是难堪还是失望更多,只是硬着头皮继续和他对视。 我身上只剩不到一百块钱。 要么,今晚露宿街头。 要么,求他。 可,求他有用吗? 这人看起来,根本就没有同情心这种无用的东西…… 陆应不再看我,低头重新点了根烟。 冬季海风咸涩湿冷,从侧面大敞的窗肆无忌惮灌入,白色烟雾氤氲开来,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薄荷混合烟草的气息,我没有防备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其实那会我已经转身要走。 但下一秒,背后却忽然传来男人低低的一声:“喂——” 我顿住,扭头撞入他微微眯起的眼。 “名字,”他吐了口烟,咬字清晰了些:“你的。” “……小五。”我说。 陆应很明显的又怔了一瞬。 片刻后,他语气很差:“别给老子惹麻烦,听见没?”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小鸡啄米般点头。 虽然完全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哪个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但稀里糊涂的,我就这么顺利留了下来。 - 荒芜小岛,孤男寡女。 住进来的第一晚,我把房门紧锁,坐在门口握着手机竖起耳朵,做好了门外一有动静立马就报警的准备。 然而坐了一夜,除了窗外夜风呼啸,海水击打礁石,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 之后几天也是如此。 我渐渐放下心来。 陆应给了我极大的自由,店里卫生看得过去就行,所有东西随意使用。 只有一点,不许打开楼上那间301的门。 但人难免会有好奇心,亦或者说,窥探欲。尤其是,像我这样十六七岁的女孩。 每每上天台晒床单时经过301,我总不自觉停下脚步。 那扇门后。 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我太想知道,以至于开始夜里频频做梦,一次次推开那扇门,走入重重的浓雾之中。 梦境却又总是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我发现,陆应身上也藏着不止一个谜团。 他似乎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除了一楼前台那部电话偶尔会有OTA线上渠道的客人打来,其他时间,我从未听见他和谁打过电话。 每天陆应都会睡到下午两点过后才蓬头垢面从二楼下来,睡眼惺忪走到后边厨房煮泡面,然后端着泡面桶坐到门口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毫无形象大口大口地快速吃完。 吃完泡面,他会披上一件蓝白色的棉服出门,连手机都不带,一个人坐在沙滩上,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了。 透过落地玻璃远远望去,我总能一眼找到陆应。 那么长的时间里,他只看海,其他什么也不做。 落日揉碎一地柔光,天与海相接,无边无际。远处蓝色灯塔孤单伫立,白色风车无声转动。大米草金黄摇曳,海鸥和野鸭来了又去。男人后背微驼,一头长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 波光粼粼,却照不亮他。 那件棉服很破很旧,袖口已经脱线,看上去脏兮兮的。 可他每天都穿。 邋遢,颓废,落魄,阴郁。 我忍不住胡思乱想,会不会,陆应其实根本就不是这家店的老板,而是一个来路不明鸠占鹊巢的流浪汉? 说不准,还是以前犯过事坐过牢才出来的那种。 那么,原来的老板又去了哪里呢? 该不会—— 联想到小时候看过的《蓝胡子》,我吓得好几晚都不敢合眼。从那之后每次经过301,我总有些心颤。 除了看海,陆应还有另一个爱好。 写日记。 从沙滩上回来,吃完饭洗了澡,他会窝在柜台后那张懒人沙发上,在一本厚厚的雾霾蓝色封面的本子上专注写着什么,时而停顿几分钟,像是陷入某段回忆。 写日记是我猜的。 其实也有可能是记账,又或者是写小说,谁知道呢,毕竟我从来没有机会看清他到底写的什么。 偶尔我脑洞大开地想,搞不好那是一份暗杀名单,传说中的死亡笔记。 每每他拿起那个本子,一坐就是两三小时,一动不动。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下来,只有笔尖摩擦纸页沙沙的声响,就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真的有几分电影里变态连环杀手的味道。 年龄差距摆在那里,一开始,我跟陆应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转折点是在某天半夜—— 我口渴醒来,下楼倒水时经过陆应房间门口,竟然听见他叫了我一声:“小五。” 静谧的夜里,只有月光透过斜顶天窗清冷落在走廊。 他的声音隔着门板在冷空气里喑哑的扩散开来,低沉却又无比清晰。 我心跳一滞,呼吸卡在喉口。 门里陆应再次出声:“是你吗?” 在这之前,我认识的那个陆应,一直都是冷冰冰的。脾气差,没耐心,讲话粗声粗气。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温柔得不可思议。 鬼使神差的,我站定不动。 也许是错觉,我不太确定,陆应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带着无尽的眷恋:“你回来了啊。” 我下意识就要张口。 幸好关键时刻理智回笼,我紧紧咬住嘴唇。 时间像是凝固住了。 门后没再传来任何声响,整栋楼里只剩下我刻意压得很轻的呼吸。 隔天等到陆应下楼,我纠结许久,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拐弯抹角问起昨晚的事,他却好像压根就不记得了。 这让我不由得开始怀疑,那天晚上自己听见的,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太过清晰而具体的梦而已。 - 我对陆应这人越发的好奇。 在连续偷偷观察了他一个星期后,我尝试着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主动提出了以后的午餐和晚餐由我来做。 他当时正蹲在庭院抽烟。猩红火光在黑夜里明明灭灭,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让我自己去他房里拿钱。 陆应的房间是201,门从没锁,总虚掩着。 推门进去,里边的陈设和我那间几乎一模一样,一张床,一张小沙发,一套书桌和椅子,其他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 就连床单也是店里统一的白色。 拉开抽屉的时候,我毫无防备地被里边一大沓的粉色钞票惊了一下,还没缓过神来,突然瞥见最底下有个牛皮信封。 那一刻,窥探欲战胜了其他。 想也没想,我将它从那一沓钱下面抽了出来。 寄信人一栏空缺,而收信地址和收信人—— 南城天水区琉璃街鲸川路胭脂胡同204号。 L收。 我愣住了。 出乎我的意料,上边黑色的钢笔字龙飞凤舞,比我此前见过的任何人写的都要更好看。 我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字迹会是出自陆应之手。 我的好奇心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陆应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愣神之际,一只大手突然从身后出现,一下掠走了信封。 我下意识扭头,猝不及防对上陆应那张满是胡子拉碴的脸。 他漆黑的眼蓄了冰,声音冷冷:“出去。” 在对方冷淡又漠然的目光中,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什么。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汹涌浪潮瞬间淹没我的头顶。 “对不起!” 我转身慌不择路,快到门口时左脚一崴,整个人差点直直栽了下去,幸好及时扶住了门框。 也是那一秒,我听见身后男人低沉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小女孩,好奇心太重,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之后我忐忑了好几天,故意躲着陆应。 我很后悔,更怕他会赶我走。 好在,陆应什么也没说。 还是一如既往的只当看不见我。 为了能留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背地里却十分用力在讨好陆应。即便岛上食材有限,也绞尽脑汁每顿都换着花样做两菜一汤。 可惜的是,大半个月过去,他对我的态度依然没有丝毫的软化。 有天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故意往汤里洒了一大把盐。 陆应吃饭有个习惯,总会舀一大勺汤兑到米饭里一块吃,那次也是。因此毫无意外的,我看见男人那张向来没有任何情绪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但也仅仅只是皱了下眉,他什么也没说。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些幼稚行径真的挺没劲的,总算彻底消停下来。 如果要我描述陆应,我想,他是老旧古宅腐朽木檐下,一张被风吹得晃晃荡荡、脆弱不堪的蜘蛛网。 - 岛上时间流速缓慢。 刚来那会,我还有兴致每天午后带着相机骑个单车绕岛四处晃荡,晒晒太阳,撸撸街猫,拍点照片。 但这座小岛统共也就那么点大,我的新鲜感很快褪去。 我不得不努力给自己寻找新的乐趣,手机里的游戏换了一批又一批。 大概是真的太无聊了,不知从某天起,我忽然就喜欢上跟陆应一起看海。 更准确点来说是,他看海,我看他。 与此同时,也许是鬼迷心窍,又也许是即将结束的青春期躁动的荷尔蒙 2. 谢凛星 [] 遇见“那个人”,是在一个阴沉湿漉的天气。 还是傍晚,我和往常一样坐在柜台后面玩着消消乐。 长时间盯着屏幕,眼球有些酸涩,就当我抬起头来准备眺望远处放松一下时,久未有人造访的玻璃门倏地被人从外推开—— 斜风骤雨里,风铃晃动叮当作响,一个高大清瘦的男人披着一身浓重潮湿的水汽走了进来。 黑色球鞋携带雨水滴答滴答浸湿地毯。 像是起了某种化学反应,昏暗空间里光影一点一点发生变化,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 我终于看清楚对方的脸。 黑色鸭舌帽檐下,雨珠顺着湿发一缕一缕往下滑落,衬得他的肤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单眼皮,眼尾狭长,瞳色乌黑,眼神冷漠没有焦点。 他像,冬夜檐下泠泠的雨。 “打扰一下——” 男人走上前来,背脊微弯,低头拉开黑色冲锋衣拉链,从里侧口袋里拿出一个棕色皮质钱夹。 大概是刚淋了雨手被冻僵,他的动作有点卡顿,三四秒后才打开了。 这时天边惊雷乍起,白光骤亮,男人冷白手背上大面积的黑色刺青就那么突兀撞入我的眼帘。 图案像是某种鸟类的羽翼,应该纹了好些年头,褪色严重。 我一愣,下意识又看向了他的眼睛。 “我在找一个人,请问——” 男人睫羽垂覆,喉结滑动了下,沙哑的声线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模糊不清:“你有没有见过她?” 透明夹层里,一张泛黄的一寸红底证件照被递到我的眼前。 是个女孩,看着年纪应该还要比我更小一点,穿着天蓝色的校服,皮肤很白。乌黑长发,齐刘海,瓜子脸,清澈的眼,瞳色很浅,右眼下有颗很小的褐色浅痣。 就在眼尾下边一指的距离,和我脸上泪痣相差无几的位置。 挺有缘的。我想。 但很可惜,我非常确信自己此前从未见到过她。 我刚准备摇头,又听见男人再次开口:“上个月15号左右,她在这里给我寄了一封信。” “信?” 我的心脏无端瑟缩了下,“她叫什么?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信息?” 男人从黑色挎包里摸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小卡片递了过来。 正面是那张红底一寸照,背面则是白底黑字—— 【寻人启事:我妻梁时雾,1992年生人,户籍南城,于2009年12月17日不告而别,至今未归,如若有其音讯,请联系132xxxxxxxx,必重金酬谢。】 他说,这十五年来,每过一段时间,自己都会收到她从世界各地寄来的信。 最近的一封是在上个月的下旬收到的,而寄信的地址就在这里。 我当着对方的面打开电脑,将店里近两个月的入住记录全部拉了出来,文档里不到五十个的人名里,并没一个叫“梁时雾”的。 “会不会是谁在背后恶作剧?”我问。 毕竟,一个人既然有心消失,还一走就是十五年,又怎么可能会给他寄信呢? 这种事,怎么想都很荒谬好吧。 回应我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关掉页面,“对不起,这边真的没有查到您说的这位女孩的入住记录。” 他垂下眼去,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对方已经离开时,男人忽地出声:“还有空房吗?” “有的,”我指了下身后那块小黑板,“我们有特价188的房间,288的大床房,388的——” “301。”他打断我,“可以的话,麻烦帮我安排到这个房间,谢谢。” 301。 我的心脏不受控地猛跳起来。 这一瞬间,我几乎可以完全确定—— 他,就是陆应说的那个人。 我有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关于301以及陆应身上所有未解的谜题,眼前这个人一定可以为我解答。 “你认识我们老板?” 没等他开口,我猛地站了起身:“陆应,陆地的陆,回应那个应,你是他的朋友吗?” 男人思索片刻,“不认识。” 他的表情不像说谎的样子。 “……是吗?” 我的心情如同坐过山车一般,一下又跌落下去,“请出示一下您的证件。” 男人从钱夹里掏出身份证放到桌面。 我心不在焉扫了一眼。 谢凛星,1990年生人,户籍南城。 我很快给他办好入住。 当然,不是301。 我说那间房间太久没收拾了,他也并未坚持,最后住到隔壁的302。 - 第二天雨停了,谢凛星一大早就出门,直到天色昏黑才回来。 之后连续一个星期都是如此。 我从附近卖菜的大妈口中知道,他几乎走遍了整座岛,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过那个叫“梁时雾”的女孩。 每次他所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我还听说,如今岛上几乎每个小孩都人手一张梁时雾的照片。 真是傻气又固执。 我这样想着,又将谢凛星给我的那张卡片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 不对。 看着看着,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梁时雾是在1992年出生的,也就是说,再过不久她就32岁了。 不是少女,应该称她为女人才更为正确。 而照片上的女孩实在太过青涩。 十五年过去,她的容貌必然有了很大的变化。 我忽然有些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从未见到过她。 或许,谢凛星并未说谎,梁时雾是真的曾经来过这里呢?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耐心,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店里近五年的入住记录翻了一遍 3. 音像店 [] 蝉的一生只有一个夏天。 对于少女梁时雾而言,似乎也是如此。而当那个潮湿又闷热的夏季结束,往后的每一个夏天,都被用来追寻和遗忘。 - 2007年夏末,南城的天气热得不可思议。满大街香樟木疯长葳蕤,蝉鸣声在翻涌的绿意里折了又叠。 一直到了金乌西坠,燥热稍稍褪去,梁时雾才被允许出门。 和往常一样,这天依然是冉冬阳紧跟着她。 冉冬阳是楼下冉阿姨的儿子。 五年前他们母子搬到这里,与梁家父女成了邻居。两家都是单亲家庭,平日里总会互相照拂。 冉冬阳比梁时雾大了一届,在全市最好的高中南城一中就读,一直都是年级第一,从未跌下来过。 梁时雾今年也考上了一中。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时,梁父深深皱了下眉,脸上并不见半分喜悦。 还有十来天就要开学。 距离她上次出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梁时雾打着买教辅资料的借口求了几天,又有冉冬阳的再三保证,梁父总算松了口。 路上,冉冬阳把脚步放得很慢,最后还是忍不住蹲了下去:“上来,我背你。” 梁时雾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摇头:“不要,我自己能走。” 瞥见少女空荡荡袖口下一截苍白的手腕,纤细得好似一碰就会碎,冉冬阳沉默着挪开了眼。 附近就有一家书店,但梁时雾说想再熟悉一下去学校的路,冉冬阳也没拆穿。于是两人又走了好一会,来到一中后边的巷子里。 这一带有好几家文具店,最里边是一家音像店。 这一年国内流行音乐依旧是神仙打架,金曲频出,在往后的许多年里都被称为华语乐坛最后的辉煌。周杰伦用一曲《青花瓷》正式坐稳天王位置,孙燕姿发行《我怀念的》,陈奕迅出了《爱情转移》…… 骑着单车穿过南城的大街小巷,总能听见梁静茹唱着那句“想念是会呼吸的痛”。 梁时雾喜静,平日里又被梁父拘着很少出门,唯一的爱好只有听歌。床铺底下那个箱子里装满了各种音乐磁带,大多是冉冬阳买给她的。 “冉冬阳!可算让我等到你啦!”两人刚一进门,柜台后边一下冒出来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 圆脸,有些婴儿肥,娃娃音。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拉住冉冬阳的胳膊,同时将一样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塞了过来,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喏,张韶涵新出的专辑。” “店里刚进的货,正版的,统共也就两盒,我一直偷偷给你留着呢。” “……谢谢。”冉冬阳微微蹙眉,不动声色挣开对方的手。 双马尾似乎早已习惯他的冷淡,并不在意,转而好奇地看向他身后的少女:“这就是你的宝贝妹妹吗?” 冉冬阳没有回答。 梁时雾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唇角扬起很小的弧度,虎牙尖尖,替他回答了:“对呀。” “哇,你们兄妹长得真像,都好漂亮!”双马尾十分自来熟,马上挽住梁时雾的胳膊将她往里边带。 “妹妹,你平时都喜欢听谁的歌啊?我帮你找。” “别跟我客气,我和你哥可是从小学就认识了。” …… 梁时雾跟着进去,灯光昏暗,过道狭窄,两边架子上摆满了封面颜色鲜艳的盗版影碟。 双马尾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边给她安利最近比较火的几部韩剧,一边拐弯抹角向她打探冉冬阳的喜好。 梁时雾听得认真,耐心回答着对方抛出的每一个问题。 见两个女孩聊得投机,冉冬阳自觉走到门外安静等着。 17岁的少年,身高腿长,眉眼清俊,只是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蓝白夏季校服站在那里,即便版型松垮,依然引得路过的豆蔻少女频频回头。 “那不是实验班的冉冬阳吗?” “就是他!听说上次他又拿了第一,真够变态的。” …… 女孩们的窃窃私语,冉冬阳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睛自始自终没有离开过店里正低头认真看着光碟背面简介的梁时雾。 落日燃烧殆尽,橘红色残焰透过头顶天窗洒落下来,尘土飞扬。 少女乌发如瀑,修长脖颈弧度微曲,雪肤直晃人眼。 抵不过双马尾的热情推荐,梁时雾随手拿了张《斗鱼》的光碟。 这时,一帮男生勾肩搭背嬉笑怒骂着进来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个个手拿香烟吞云吐雾,流里流气。 为首留着板寸头的男生冲双马尾喊道:“小肥妹,我要的东西来了没?” 飘过来的白烟呛得梁时雾捂着心口猛咳了下,双马尾不情不愿过去拉开抽屉,从里边取出另一包同样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放到桌上。 有人问了:“阿牧,这啥啊?” 后边几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坏笑起来—— “还能是啥,当然是你牧哥最爱的好东西了。” “你远哥我也喜欢。” “我那还有一张,港姐的,贼带劲,你们谁想看今晚来我家。” …… 双马尾翻了个白眼,“20。” 板寸头慢条斯理从钱夹里抽出一张50甩到桌上,伸手作势要打她脸:“小丫头片子,瞪谁呢你?” “冉冬阳!”双马尾突然冲着门口大喊了声。 板寸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掀开帘子进来的男生,意味不明吹了声口哨:“哟,又是你啊。” 嗅到空气中的硝烟气息,梁时雾从阴影处站了出来,上前拉住冉冬阳,小声叫他:“哥——” “咦,原来还有一个妹子在这呢,刚才怎么都没看见?”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好几双眼睛一下子齐齐落到梁时雾身上,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少女身形单薄。肥大的蓝白校服外套一直盖到屁股,下搭深色长裤,十分土气的一身。 黑长直,齐刘海,瞳仁是很浅的琥珀色。 谈不上多漂亮,但特清纯。 板寸头嗤笑了声:“高材生就是不一样,这边勾搭一个,那边还藏着另一个,真他妈艳福不浅呐。” 冉冬阳脸色更冷,将梁时雾挡在自己身后。 双马尾涨红了脸:“张牧,你滚啊!” 剑拔弩张之际,有人不耐烦了:“快点,别他妈磨蹭了,凛哥还在等着呢。” 梁时雾下意识偏头看了出去—— 对面电线杆下倚着一个男生。 个子很高,上身套了件灰色兜帽卫衣,单手插兜,一股吊儿郎当的散漫劲。帽檐压着眉眼,辨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得见他嘴里咬了根烟。 旁边有个长发及腰的女孩正踮起脚来为他点燃,大概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好半天都没点上。 4. 黑网吧 []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开学一个多星期以后。 上午第二节课结束,广播里音乐响起,伴随桌椅碰撞摩擦地板尖锐的声响,众人嬉笑打闹,三三两两从前门出去,前往楼下操场集合。 每当这个时候,教室里就只剩下梁时雾一个人。 从上幼稚园开始,她一直都是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被所有人包围着,注视着,小心翼翼保护着。 可即便如此,这么多年,她也从来没有真正交到过一个朋友。 “第八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 耳边所有声响越飘越远,再听不见。 世界万籁俱寂。 安静到,她又觉得自己被关在透明的厚厚的玻璃里,无论如何拍打哭喊,也逃不出来。 时针走到数字“10”,书包里手机准时震动起来。 梁时雾接起,是十来年里一成不变的对白。 “爸爸。” “囡囡,下课了?累不累?” “嗯,不累。” …… “如果觉得太吃力了,就回来,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中年男人顿了下,声音微不可闻的颤抖:“爸爸会一直陪着你的。” 长时间盯着钟表,眼睛有点疲倦。 视线逐渐模糊。 少女用力眨了下眼,有什么东西迅速濡湿眼睫。 脸颊划过冰凉,嘴唇尝到一点咸涩。 她声音欢快:“爸爸,我同学过来了,先不跟你说啦。” 说完不等那边回应便迅速挂了。 秒针飞快转动。 梁时雾站了起身,决定到外面晒晒太阳。 走廊尽头是间空教室。里边有扇窗户整面玻璃都被拆掉了,听说是去年台风来时碎掉的,一直也没人来换块新的。 从窗口朝外望去,是一片不知早已荒废多少年的竹林。青竹拔地而起,郁郁葱葱,流淌的绿意争先恐后钻入眼睛。 校内传闻,那里原来是一片坟地。 因此平日里大家都不太愿意靠近这间教室。 推门之前,梁时雾并没想过里边会有人。 后来每次回想起来,唯一记得的,是猝不及防撞入他漆黑冷淡眼睛的那一秒。 心跳骤停,呼吸卡在喉口。 溺水濒死的窒息感。 深刻到,一辈子都无法抹除。 就在教室最后一排。 日光点燃那头嚣张的银发,衬得那张俊美的脸更为冷白,男生穿着宽松的黑色兜帽衫,身上面对着他坐了一个女生。 从梁时雾这个角度看不清对方的正脸,只捕捉到男生掌骨清晰的大手从她校服外套底下慢条斯理收了回来,转而抚上她的下巴。 她的头发很长,是漂亮的金色。 发丝被风吹动,一次次吻上他细长白皙的手指。 梁时雾脚步顿住。 视线里,男生正似笑非笑盯着她,话却是对坐在自己身上那个女生说的:“有人来了。” 带了点鼻音的京腔,声线沙哑,听起来格外漫不经心。 女生双手握住对方正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吃吃笑道:“你又骗人,我才不信。” “学姐,真的有人。” 男生唇角散漫勾着,语气却明显冷了:“还不下去?” “谁啊?这么没眼色……” 女生抱怨着,从他身上下来,转头才看见杵在门口的梁时雾。 她脸上没有一丝慌乱,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将上身校服拉链拉好,嗓音甜腻:“阿凛,你真讨厌。” 头顶铃声乍起,刺破耳膜。 梁时雾如梦初醒一般,慌乱地转身跑了。 这天之后,她从方葵那里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谢凛星。 据说家里很有权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搞定了校长,刚从隔壁职高转了过来,还被安排进了冉冬阳所在的实验班。 方葵就是上次音像店那个双马尾。 她也是高二的,只是不在实验班。 “……反正,大家都猜,谢凛星是为了追苏觅学姐才转来我们学校的。” “苏觅学姐?”梁时雾指甲抠着掌心,“她是不是,染了一头金色的头发?” “金发?你说的是温召吧?” 方葵语气鄙夷,“她就一过来借读的舞蹈生,私生活乱得一塌糊涂,哪配跟我们苏觅学姐比啊。” “苏觅学姐不但长得美气质好,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声音又好听,完全就是仙女下凡。” “我觉得苏觅学姐就是女版的冉冬阳,这两个人的画风简直一模一样,太搭了。” 方葵说着说着,话题又绕到了冉冬阳身上:“话说,冉冬阳的侧脸真的好像《流星花园》里的周渝民喔。” 梁时雾提醒道:“你昨天才说,他像那个什么什么家族里的锦户亮。” “哎呀,反正他们都是一个类型的啦,忧郁又深情,我最吃这一款了。” 方葵单手托腮一脸花痴,“小雾,你哥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啊?要是你知道的话,求求你一定大发慈悲告诉我!” 梁时雾哑然失笑,轻轻摇头:“应该还没有吧。” 冉阿姨对儿子要求很严格,而冉冬阳自己又是特别沉闷的性格,旁人很难接近。自从两人认识开始,她就从没见过他主动跟哪个女生说过话。 不像那个人,只要漂亮,无论是谁都可以。 - 就当梁时雾快把那张光碟的事情抛到脑后,之前在音像店遇到的那帮男生却突然找上了她。 “你就是冉冬阳他妹?”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他们团团围住。 “远哥你不用问了,就是她!” “没错,我都看到过好几次姓冉那小子骑单车载着这小丫头。” “不管了,走,先带她去见牧哥再说。” …… 梁时雾大脑完全是懵的,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其中两个男生拽住胳膊拖着往巷子深处去,最后进了那家乌烟瘴气的黑网吧。 张牧正在游戏里专心厮杀,双目因为过度兴奋而变得赤红,直到脑袋上大大的黑色耳机忽地被人拿掉—— “牧哥。” 绿毛将梁时雾一把推了过去,“你看这是谁。” 旁边有人刚好下机起身,一看见她不自觉惊呼出声:“我操。” 因这一句,不少人纷纷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了过来。 昏暗空间里烟雾弥漫,少女一身蓝白校服,胸前紧紧抱着个奶黄色书包,小脸怯生生的,眼睫颤啊颤,又乖又软,清纯得要命。 怎么看,都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张牧,你的妞啊?” “这可不像你小子的口味。” “他不是一向只喜欢大胸御姐的吗,什么时候改成这种平板乖妹妹了?” …… 昏暗角落里,原本伏在桌上补眠的男生被这动静吵醒,抬手揉了下后脖颈。 旁边正玩俄罗斯方块的波波头女生立马放下手机,拿起桌上矿泉水拧开瓶盖递了过去,声音温柔得快滴出水来:“阿凛——” 梁时雾这才发现谢凛星原来也在。 几乎是同一时间,对方也看见了她。他微眯了下眼,声音沙哑而疲倦:“是你啊。” 听见这话,波波头立马转过头来,充满敌意地瞪了梁时雾一眼,“张牧,她谁啊?” 张牧一头雾水:“凛哥,你认识?” 梁时雾无意识屏住呼吸,眼神带着她自己不曾察觉的依赖与求助。 下一秒却听见谢凛星轻笑了声,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电脑屏幕,一手挪动鼠标点开游戏登录界面,“不认识。” 很明显,他早已不记得她了。 余光中,波波头明显松了口气,整个人恨不得贴到谢凛星身上:“阿凛,带人家一起打本呗?” “不要。”他毫不留情:“你太菜了。” “哼,你就不能让让人家嘛,别人男朋友都是各种让资源让人头的。” “那你找他们去。” “我不。”她明显慌了,拉过男生胳膊紧紧抱着,声音又软又嗲:“我才不找,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屏幕蓝光映亮男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明明他的唇角勾着,笑意却未达眼底,敷衍得很。 而绿毛已经粗暴地抢过梁时雾的书包,拉开拉链,一股脑往下倒,在一地课本中捡起她的校章,念了出来:“高一六班,梁时雾。” “等等,她不是冉冬阳他妹吗?怎么姓梁啊?不应该是姓冉吗?” “对啊老大,他俩的姓怎么不一样?” …… 他们七嘴八舌讨论了一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她是冉冬阳的干妹妹。 那段时间在男女生之间特别流行认哥哥妹妹的暧昧游戏,所以张牧乍一听,觉得这个猜测很是合理。 “干、妹、妹。” 张牧站起身来,步步逼近,盯着她的眼睛:“知道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 梁时雾回过神来,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张光碟,迟疑了下,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道?” “行,那我就直说了。” 张牧冷笑了声:“你哥得罪我了。” 绿毛在一旁大声附和:“没错,得罪狠了!” “我哥,”梁时雾斟酌着措辞,试探性出声:“他怎么你了?” 张牧还没开口,绿毛迫不及待说了:“冉冬阳那小子仗着脸蛋漂亮,一天到晚四处招蜂引蝶,哥几个喜欢的女孩全被他勾走了魂,你说他是不是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