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症》 1. 1 [] 随着录像机机身的转动,少女的身影出现在长方形的取景框内。 她坐在红色的单人沙发上,黑发长度只到锁骨,刘海恰到好处地盖住了眉毛,身上穿的是不属于这座城市的学校的校服。 少女望着录像机拍不到的前方——医生的位置,她面无表情,整个人散发着不好接近的气息。 “那么,”是医生的声音,“先说说这个星期发生的事情吧。” 少女双手十指相扣放在大腿上,朱唇微启,录像机清晰地接收到她的声音。 “我转学了,陈医生。” “转学?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呢?” “因为是临近开学才做的决定。”少女说,“新校服还没来得及订。” “这样啊,是在之前的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少女听到医生的话,皱起了眉头,她歪头思考了许久,最后为难地说:“不好意思,陈医生,我好像……记不起来了,好奇怪。” “没有关系。”陈医生抬起手示意她放松,“那在新学校感觉如何?” 少女摇摇头:“还是和之前一样。” ※ 新学校是寄宿制私立学校,少女安置好宿舍的行李,就去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报到。 报到完毕,她被教导主任带到了高二(4)班,这个学校升年级只换门牌不换教室,因此前面的座位早已塞满了其他同学的个人物品,她坐在了最后一排多出来的一个空位上。 晚上的班会课,班主任激情澎湃地在讲台上讲着自己的假期见闻,但下面没几个学生会听他这些无聊的故事,都在各说各的。临近下课,班主任才说让新同学上讲台做自我介绍。 原本吵闹的班级终于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了教室后方这个陌生的同学身上。 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在课桌之间穿过走上讲台,而此时,同学们的心声纷至沓来。 「穿的哪个学校的校服啊,好土。」 「长得还算可以,不如和他们打赌几天能上到吧。」 “大家好。”少女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尤为响亮,“我叫祁季。” “奇迹?” 同学听到她的名字后在她意料之内开始了议论,但少女听得最清晰的,是她被迫读到的那些不算友善的“心里话”。 「果然奇怪的人就是会有奇怪的名字。」 「长成这样就能算奇迹的话,那要求未免也太低了点。」 “喂!新同学,你既然叫这个名字,那你应该会唱那首《奇迹》吧,给我们来个才艺表演呗!”有同学笑着起哄。 “我不是奇迹。”少女冷漠地回应。 为了防止大家继续议论下去,班主任在黑板写出了她的名字。 「同音字啊,这名字真怪!」 「不是就不是呗,她干嘛摆张臭脸,无语。」 下课铃响,班主任是个不爱拖堂的人,他没让少女继续介绍自己,高声道:“让我们代表高二(4)班,欢迎祁季同学的到来!” 掌声不绝于耳,而那些涌入少女耳中的心声更是吵闹,她尽全力无视那些声音,向同学们露出友善的微笑,在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的衬托下,同学们的祝词与掌声,都只是虚伪的噪音。 ※ “我不明白。” 少女看着陈医生的眼睛,希望能求得答案。 “为什么仅凭先入为主的成见、外貌、动作、言语,就能对一个人发表评价呢?” 陈医生有些无奈地笑:“因为在你们这个年龄段,分辨是非善恶的能力相较于成年人还有所欠缺,他们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人怀有恶意。” “而且,他们对你还不了解,”陈医生继续说,“所以会在心中自行‘完善’对你这个人的认知。” “他们会先依照他们自身积累的经验,也就是他们对某类人的刻板印象,去把你定位为什么人,之后,就会通过你的外貌、动作和言语去进一步‘完善’,直到你符合他们的设想。” 少女沉默了一会,才说:“是这样吗? 2. 2 [] “下课!” “谢谢老师……” 伴随着下课铃,老师匆匆离开教室,学生们没有对教室有过多的眷恋,他们站起来活动了下身体,便四五人两三人一起去食堂吃午饭了。 祁季把笔放进笔袋,将下午第一节课要用的书提前从抽屉拿出来,之后又把用不上的书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抽屉。 “新同学,能帮我一个小忙吗?”一双黝黑的手臂支撑在祁季面前的桌面上,祁季抬头,说话的男同学朝她眨眨眼,“我是今天的值日生,但是我和我朋友现在有一点急事,你可以帮我擦一下黑板吗?下一次到你值日我再帮回你。” 祁季看到黑板上写的密密麻麻的板书,点点头,得到回应的男同学变得很兴奋,小跑着离开教室。 整个教室只剩下祁季一个人,她听到电风扇的扇叶在头顶旋转发出的声音。 学校在高一时便按照学生选择的考试科目进行了文理分班,因此到高二高三都不会再进行分班,这个班级的小团体早已经形成,像祁寂这样中途转学进来的学生,很难从中找到能容纳下自己的位置。 所以即使到自己值日的时候他也不会替自己擦黑板,祁季还是同意了,她必须尽早融入新班级,也要避免与新同学产生不愉快。 “等我一下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祁季擦黑板的手停了下来,她回头,发现后面谁也不在。 听错了吧,她这样想。 “等我一下啊。” 声音再次传来,祁季认真环视了整间教室,她确定这间教室现在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了。 是恶作剧吧? 就凭她在班会课上听到的那些同学的内心真实想法,她就觉得恶作剧的可能性很大,于是她表现得很不在乎的模样,继续擦黑板,只有这样那些喜欢恶作剧的人才会自讨没趣地不再招惹她,她对此很有经验。 “不是说一起吃饭吗?” “……” 祁季把黑板擦放好,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她刚才已经判断出来声音的来处和自己的座位在同一处。 在靠近座位的同时,祁季感觉自己像撞到了某些冰凉的东西,手臂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脊背到头皮不住地发麻,她的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立体投影? 在祁季的注视下,人形逐渐清晰起来,最终她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女。少女扎着马尾辫,在看向祁季的时候,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嘴巴两侧露出可爱的小梨涡。 祁季看到她身上穿着这个学校的校服,差点以为她就是同班同学,如果她的身影不是半透明的话。 突然,祁季的耳畔出现了凌乱又刺耳的说话声。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为什么不等我呢……] [为什么只是看着我呢……] [我恨你……该死的人应该是你……] [被风扇夺去生命的人应该是你——!!!] ——风扇! 祁季猛然抬头,头顶的电风扇发出“咔咔”的故障声,扇叶在飞速转动带着风扇头从天花板脱落,直直朝她的脸砸下来。 “祁季!” 眼前一黑,祁季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个重物撞击向侧边倒去,桌椅发出吱呀的与地板摩擦的声音。 后脑重重磕在了地上,疼痛迫使祁季睁开眼睛,她感觉头晕晕乎乎的。 “你没事吧?” 她仰躺在冰凉的教室地板上,脸侧的一只手支撑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的躯体。越过一颗垂在眼前的核桃坠子,祁季看到一双满是担忧的浅褐色眼睛。 “我没事……” “太好了……终于赶上了。” 祁季看到男生确认自己没事之后,深深呼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他把祁季扶起,祁季站起来的那刻感觉到自己后脑传来阵阵疼痛像跟随心脏跳动的节奏,看来也不是完全没事。 风扇的各种部件破碎散落了一地,难以想象真的砸到人时候是怎样的一种 3. 3 [] 作为学校三点一线生活当中的一点,饭堂一到开放时间,就是热闹非凡的景象。 祁季从进门开始就不断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对自己这一副新面孔的讨论声,当然,清晰的那部分是她被迫“读”到的。 除此以外,她还能感觉到各种视线落在自己和陆离的身上,但陆离好像很不在乎,和她一起去买了饭,端着餐盘就走到长方形餐桌的一角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祁季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拿筷子的手,青色的血管看的很清楚,顺而往上,他低垂着眼,睫毛仿佛在他脸上落下阴影。 她始终想不起来是否在班会课上见过他,但既然之前那两个同班同学认识,那应该就是她自己没有留意到他吧。 吃完午饭,陆离递给她一包纸巾,祁季疑惑地看着他,陆离见状,略显尴尬说:“你不是没有带纸巾的习惯吗?” 祁季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认为,她从裤子口袋里把自己带的纸巾拿了出来,说:“我带了。” “这样……”陆离看着她手里的纸巾,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这全被祁季观察到了。 陆离把桌上的餐盘挪到一边,还没有走的意思,他把双臂支撑在桌上,看着祁季的眼睛:“你在教室见到什么了吧?” 被这么一问,祁季又想起了那个如同投影般的马尾辫少女。 “果然是见到了吧。”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似乎能洞察一切,祁季往后远离了一些,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你不想知道教室的风扇为什么会掉下来吗?”陆离拿出手机,“我知道你对我有戒备,我们来交换信息怎么样?” 祁季盯着他手上的手机,她入学时曾被教导主任告知校内是禁止学生使用手机等一切电子设备的,每个进入学校的学生都会被工作人员用电子探测仪检查行李,陆离是怎么带进来的? “你能提供什么信息?”祁季问。 陆离知道祁季这样问相当于同意,他把手机转过来,递到祁季面前。 屏幕上播放着视频。 祁季看到视频里,短头发的少女调整着镜头的方向,看背景,她似乎站在某一处高楼的天台,探照灯正打在她所在的位置。 少女的眼眶泛红,向观众做着自我介绍,不过即使她不说,大家也能通过她身上的校服知道她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其实你能转学来我的学校,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们又可以和以前一样能一直做好朋友。” 少女一边回忆一边述说着,她的脸上真切地挂着笑容,只不过下一秒,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其实我很早就发现她们讨厌你了,具体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也许只是因为她们与你不熟,所以我觉得这是很无所谓的事情,你只要有我就足够了。” “我有时候听到那些关于你的坏话,都觉得不可理喻,因为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不是吗?所以我从来去附和她们,只要我们毕业了,就根本不会和这些人有交集了。” “可我没想到这件事发展到我的预料之外了,我不知道全班人都会跟风将你孤立起来,我看到有男生往你后背贴便利贴,骂你是‘母狗’,即使你生气,他也完全没有道歉的意思,甚至没有同学觉得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他们只是在笑。” “有一次我和你一起走着去小卖部,我看到有同学在不远处对我们指指点点,我突然就害怕了起来,因为你所遭受的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我只要设想这些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就害怕得不行。” “你总会在事情发生后假装无所谓的样子,不和我谈论这些事情,我也无从安慰你,这让我越来越痛苦,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骂自己怎么会这么懦弱。” 少女哽咽起来,她捂着自己的眼睛,不让观众看到自己的泪水。 “你根本不是因为意外死掉的。” “我看到了,前一天下午放学打扫卫生的时候,他们在座位上面的旧风扇扇叶上铺粉笔灰,螺丝应该是在那时候被弄松的。” “我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告诉你的,但我又害怕如果我这么做,他们会像欺负你一样欺负我,所以我什么也 4. 4 [] “这么久以来,没有人在教室里见过那个女生,包括我自己。”陆离说,“我接下来说的可能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也不无可能。” 祁季不解:“你的意思是?” “刚刚我们看的视频里是不是有说,人死后会到达一个分岔路的路口?我以前听过一种说法,说的是人死后,灵魂与肉/体就会分离,也就是说,能前往那个分岔路口的,应该只有灵魂吧。” “但你却在教室看见那个死去的女生,假设你看见的是她本应该前往分岔路口的灵魂,那是不是有可能是因为她的灵魂一直被困在这间教室里,才导致后续一系列风扇掉落事件的发生?” “只要她在这里,那她的故事就会一直被重演。” 虽然陆离说的这些听起来很天马行空,但祁季还是思考了一会可能性,毕竟是她看见那个死去的少女,应该说是死去的少女的灵魂的。 “你想表达什么?”祁季知道陆离话里有话。 陆离对她的敏锐很是钦佩:“视频里的女生是为了前往分岔路口亲自道歉才这么做的,但是她要找的人却被困在学校了,两个人不管怎样都不可能见到面,你不觉得很可怜吗?” “如果我们能做些什么让她们见到面就好了。” “做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吗?”祁季问道。 陆离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你不是问为什么我们不会对风扇掉下来这件事感到奇怪或害怕吗?” “因为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很多次,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只要中午不在教室逗留就不会发生,既然通过遵守某种规则就可以避免,那大家就都倾向于更简单的方式,而不是想着要去解决问题。” 祁季也不是不能理解大家的想法和行为,毕竟人都是具有惰性的。 “但这样下去迟早会再一次发生悲剧……”陆离停顿了一下,“为了不再出现‘那个悲剧’,我愿意做那个站出来解决问题的人。” 祁季看着陆离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正当她在思考陆离是否是真心说这种听着有点“善良过度”的话时,她反应过来,陆离坐在她面前这么久了,她却一次都没有读到他心里任何负面的想法。 莫非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怎么样?你愿意帮我吗?”陆离问。 “也许吧。”祁季没有给出完全肯定的答复。 ※ 下午,发现风扇损坏的班主任叫来了学校的维修师傅,维修师傅说是有螺丝松动了,三两下就重新组装好了。 因为要等到第二天的中午才能展开行动,祁季就和平常一样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听课。 虽然总是能接收到中午在陆离那里吃了瘪的两个男生对自己不太文明的心声,但祁季对这些污言秽语也算是习惯了。 而且,祁季才发现原来陆离的座位是与自己同一排的靠窗位置,她之前班会课完全没留意过那一边。陆离和座位附近几个同学交谈着,时不时传来一些笑声,祁季觉得,他应该是个在同学之间挺有人气的人。 所以那两个男生完全没有因为陆离当时帮助了自己还灭了他们的风头就选择讨厌他,反而把自己当成维护他们毫无用处的面子的所憎恶的目标了。 这也不奇怪。 祁季心态很好。 一整个下午,陆离都没有与祁季有过交谈,到了晚自习时间也是,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结束了一天的学习。 祁季在熙熙攘攘的放学的人潮里走向宿舍楼,沿着声控灯断断续续亮起的楼梯回到自己的宿舍——深棕色木门上的金色数字门牌写着——501。 祁季入住的这间宿舍是六人寝,因为班上的女生刚好能凑够四间宿舍,作为转校生的她只能分到这一间好几个班的人共同拼成的宿舍,包括她,人数只有四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是一个班的。 “让开。” 一个矮小的女生撞开祁季,朝着祁季的对床走去,她看起来很累——这个女生是睡在祁季对面床的人。 “我一点也理解不了数学老师 5. 5 [] 第二日,祁季发现同学们都会刻意在下课铃结束之前离开教室,果真大家都是知道这件事的。 她坐在座位,望着同样坐在座位上的陆离。 等所有同学都离开,陆离迅速站起来,警惕着望着她头顶的风扇,风扇暂时还是以正常的速度旋转着。 “离开那里。”为了安全起见,陆离还是让祁季站在了教室靠后门的位置,他站在她的前面挡着,这样一旦发生意外她可以马上跑出去。 “你想怎么做?”祁季刚说完,少女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她的座位旁。 和昨天见到的一样,少女仍然是半透明的模样,她望着后门的位置,祁季本以为她是在与自己对视,但仔细看过后,她的目光是落在越过自己的门外的某个位置的。 “等我一下啊。” 少女开口了。 祁季发现陆离紧张地观察着座位上方的风扇,在少女出现后,风扇的转速明显加快了。 “她来了是吗?”陆离小声问道。 祁季想起陆离是看不到那个少女的,既然这样问的话,那他也听不到少女说的话? “嗯。”祁季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陆离的旁边。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啊……来了…… [为什么不等我呢……为什么只是看着我呢……] 在预料之内,祁季再度读到了少女的内心,她那些充满怨气与恨意的话语像潮水一般涌向后门抵达到祁季的大脑中。 [我恨你……] [该死的人……对不起……] 诶? 祁季发现原本的话语突然被另一个声音盖住了,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两个声音同时在说。 不,不是两个声音,那是…… [我……你……] 祁季恍若感觉到了什么,神使鬼差地往前走了一步,那个半透明的少女的身影忽然闪了一下,又再度出现。 [这样的我……] 陆离拉住了想再往前走的祁季的手臂,祁季感觉他的指尖冰凉,而且神色丝毫没有昨天那种从容。 他害怕鬼吗?不是吧? “忘了告诉你,我除了能看见她,还能听到她说话。”祁季说,“不过……可能还需要再近一些。” 见陆离还是没放手,她抬头对上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对上,说:“你只要负责保护我就好了吧。” 听到这话的陆离无奈地笑了,松开了她的手臂。 “我当然会负责的。”陆离的笑容在祁季转身的一刹那消失了。 祁季逐渐走近少女,她留意到头顶上的风扇诡异地变换着风速与转向,而且越是靠近变换得越是快速。 站在少女面前,第二个声音终于盖过了最开始的声音,准确来说,是同一个声音的第二种话语。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那些话的……] [明明在这种情况下你都愿意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却要因为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让你承担一切根本不属于你的过错……] [我只是太害怕你离开我了,这句话……我应该说出来的。] [我应该说出来的……如果我知道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的话……] 真是讽刺啊,两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少女像雨滴落在大海里只掀起了小小的波澜就消失在这个世界,那些背负罪孽的人仍然在好好生活,她们却天各一方,做着对方不会听到的忏悔。 被少女的眼泪填满的胸口变得闷闷的,祁季突然就理解了陆离的话。 “两个人不管怎样都不可能见到面,你不觉得很可怜吗?” 祁季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有读心症,但现在她在想,会不会就是为了读到那些被负面的心里话隐藏起来的,他人的最最真实的一面呢? 是不是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解救这些本应该离开人世间却还停留在原地的灵魂呢? 这样想也许太过自我,但谁又能解释只有她能见到这个不住地在内心哭泣忏悔的少女这个问题呢? “我愿意做那个站出来解决问题的人。” 我会是那个可以解决问题的人吗? 不知道风扇何时会掉下来,祁 6. 6 [] 少女走进诊疗室的时候,陈医生在浇窗台上的一盆绿萝。 “长势不错呢。”少女坐在红色的单人沙发上,陈医生转过头看着她笑道:“的确,不用怎么打理也能长得很好。” 陈医生把浇水壶放在一边,去调试录像机。 和以往一样,在录像机亮起红灯的时候,少女便开始向面前的陈医生讲述这一星期以来遇到的人和事,而陈医生则拿起平板电脑做简单的记录。 “其实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这件事的话,也许我会以为是自己病情加重了。” 少女低着头,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有些局促不安,因为这件事太过非同寻常,她也不确定陈医生听了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人的‘灵魂’,并且能读到她的内心。” 少女把在教室内发生的风扇掉落事件从头到尾讲了给陈医生听,包括她是怎么读到隐藏在负面“表”心声下的非负面“里”心声的,还有她所前往的,困住死去之人灵魂的夹缝。 少女抬眼,发现陈医生没有对她经历的事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也没有说出怀疑真实性的话语,这让少女感到安心。 为了佐证这不是自己的幻想,她还提到了陆离。 这时,陈医生说话了:“你对那个男孩是什么看法?” 少女愣了一下,回忆起过去一星期的种种,然后回答:“我觉得他很奇怪。”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陈医生看起来很感兴趣。 少女脑海中倏地出现那双浅褐色的眼睛。 她很少主动去读他人的心,读心症那让她被迫接收他人内心负面信息的特性,已经让她对他人的内心毫无兴趣。 但在看见陆离的眼睛露出她不知缘由的悲伤时,她突然对他的内心充满好奇,并且急切地想要找到让他产生这种情绪的答案。 于是少女来到他的心门,她不用敲门就能进去。 然而门后的世界与她以往遇到的完全不同。 他的心阒然无声,宛如死去的大海。 “我读不到他的心。”少女说。 困扰她多年的读心症第一次“碰了壁”,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情况,她甚至为自己无法判断陆离所说所做是真心还是假意感到一丝害怕。 “或许,我们可以往好的方向去想,这是不是说明你的病症有痊愈的可能?”陈医生说,“毕竟读不到别人的心,才是‘正常’的。” “说的也是。”少女承认陈医生说的话很有说服力,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治疗读心症的,怎么能因为无法读心就慌乱起来呢? “有个地方我很在意。”陈医生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你说的风扇掉落事件,可以在网上搜索到相关内容,确有其事。” “但是,”陈医生皱起眉头,“不管是新闻报道还是论坛讨论,都没有出现过两个女孩的名字。” “你是怎么知道她们的名字的?” “咦……我是在……”少女努力回想,却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 就想回忆不起转学前的事情一样,她的记忆像被剪刀随意剪去了某一段似的,总是残缺不全,不到谈论起,她都不会发现自己没有这段记忆了。 “等下……我说的那两个名字,是什么?”她抬手扶着额,明明当时脱口而出的名字,明明刚才还在说的名字,此刻已经从她的脑海中消失了。 陈医生把平板电脑放在沙发边几上,表情凝重。 “陈医生,我又记不起来了……”少女的细眉纠缠在一起,她看起来十分痛苦。 是啊,被这样的病症折磨着,谁人不痛苦呢。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陈医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少女却因此感到更痛苦了。 她已经数不清来复诊的次数了,仿佛是从这间诊疗室出生一般,她最熟悉的地方是这间诊疗室,她最熟悉的人只有陈医生。 也只有陈医生会相信她所说的一切,相信“读心症”真的存在,其他人要么会因此感觉到恐惧而疏远他,要么就 7. 7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体育课就单纯变成让学生们在应试之中喘口气的时间了,老师不再兴致勃勃地带大家学习新的运动项目,只是让大家慢跑两圈就宣布了自由活动。 陆离毫不意外地被其他男生叫去组队打球,祁季没能和他说上什么话。 百无聊赖之间,她看见一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楼梯,她走上去,发现原来是学校的露天泳池。 发黄的池水不知道多久未换了,水面上布满了旁边那颗十多米高的榕树落下的枯枝败叶。 “是她。” 祁季循声看去,发现泳池一侧的休息区,五六个同班的女生或站或坐,手指间夹着在校园内并不允许出现的香烟。 泳池是她们时常聚集的“秘密基地”,她们显然不喜欢祁季这个不速之客,为首的女生祁季有印象,他们都叫她阿珊。 阿珊把烟蒂直接丢进泳池里,站起来走向祁季。 “你和陆离以前就认识吗?”阿珊走到她面前停下,冷不丁地问出这个问题。 “不认识。”祁季诚实地回答了。 “哦,看你们好像很熟,以为你们以前就认识。”阿珊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熟练地用印着好看花纹的打火机点燃了,她深吸一口,把烟都吐在祁季脸上。 烟雾呛鼻,祁季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阿珊看到祁季的反应,顿时知道她是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的所谓的“乖孩子”,阿珊冷笑一声,一手抓住她的衣领,一手把嘴上的烟蒂反转过来,塞到祁季嘴里。 “唔……”祁季双手紧抓阿珊的手腕处,想把她的手拽开,奈何阿珊长得比她高大,力气自然也比她大得多。 祁季咬紧牙关,烟蒂抵在她的门牙上,那呛人的烟味不受控制地随着她混乱的的呼吸钻进她的鼻腔。 “咳咳……” 祁季咳嗽得更为剧烈,眼眶也湿润了,阿珊见状,兴奋地笑起来,她最喜欢看到这些比自己弱小的所谓的“乖孩子”在自己手中挣扎的模样。 不远处的女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惯例提醒阿珊不要太过分,以免被告诉老师。 “你只要吸一口我就放开你,怎样?”阿珊玩味地笑着,没想到祁季坚决地摇头,这惹怒了阿珊,她原本抓着衣领的手直接掐上祁季的脖颈,祁季毫不示弱,反而挥舞手臂攻击她的脸,最后两个人扭打起来,其他女生见状,吓得动也不敢动。 “你死定了!”阿珊举起祁季就要往泳池里扔,但祁季死死拽着她的衣服,一个趔趄,两个人双双掉进了泳池里。 呼吸在头没过水面的瞬间就被夺走,随着身体沉入池底,胸腔感觉到的挤压感愈发强烈,祁季不会游泳,她在腐烂的枯枝败叶与蚊虫的尸体之间挥舞双臂,只想尽快回到水面。 但是…… 祁季看着同样在沉入水中的阿珊,她比自己沉得更深,但是不管她怎么挥动四肢,她都没有上浮半分。 祁季低头看着阿珊仰起的脸,阿珊不停地挣扎着,眉头全部皱在了一起,她似乎在说话,但祁季只能看到她嘴边冒出的泡泡。 只要读心就能知道她说什么了吧。 祁季这样想,但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看到阿珊的下方还有一个人的身影,她原以为那是池面的叶子挡住光线而产生错觉,但那个身影逐渐浮上来,从阿珊的身后抱住了她,阿珊变得无法动弹,双眼满是害怕。 [你好呀。] 少年的皮肤随着水的波动泛着阵阵蓝色荧光,他的声音钻进了祁季的脑海中,像是占用了她的读心频道。 “救命啊,她们掉进去了!” 有人跳下了泳池,不等祁季反应,她就被拉上了岸。 来了很多人,都是上体育课的学生。浑身湿透的陆离单膝跪在她的身侧,一只手臂环着她的肩膀,一只腿在她身后支撑让她能靠着。 “你没事吧?” 祁季摇头,她看到陆离头发尖上的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他完全没心思擦,祁季感觉他紧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明明很暖,但却在发抖。 是因为冷吗? “阿珊没呼吸了!” 有人惊叫,在场的学生都慌了手脚,体育老师已经赶到,检查过阿珊的口鼻后迅速开始心肺复苏。 在来回走动的学生小腿之间,祁季捕捉到了阿珊的脸,她仰躺在地上,胸口随着按压猛烈起伏,只有那双睁开的眼,和祁季在水里看到的一样没变。 “……” 祁季感觉一阵恶心,捂住口鼻干呕起来,她听到有人询问自己的情况,而陆离回答可能是呛水了。 她脑海里全是蓝色的荧光“幻影”。 ※ 办公室内,祁季坐在办公椅上,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替换校服,但头发尚未干透,发尖结在一起。 对面的塑料椅子坐着阿珊的父母,他们衣着朴素,即使是家长会走错教室,也不会有人发现般毫不起眼。 他们已经在校长和年级主任的口中了解了情况,但仍然不能接受女儿在校内意外离世的事实,强烈要求与当事人——与女儿起了冲突的学生,见一面。 但与他们期盼中的那位学生哭喊下跪向他们忏悔的模样不同,祁季仅仅只是安静的坐着,那双泛红 8. 8 [] 没有人能看见阿青。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祁季在等到班主任下课回到办公室后就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她走进教室,那些追逐打闹的同学突然安静下来,大家的视线都齐刷刷落在她身上,而非旁若无人一般坐上讲台的阿青。 莫非阿青是与风扇事件里的女生一样的存在吗? 可是那个女生只是机械式地重复着她生前的行为,阿青却明显具有自我意识。 祁季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开始更深一步地思考起来。 阿青不是这里的学生——至少没有穿着学校统一的校服,而且他那头浅棕色的头发与仿若会摄魂般的眼睛过于惹眼,不可能会没有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 上课铃响,阿青从讲台上跳下来,做了个口型,随后径直离开了教室。 “下次见。”他是这么说的。 老师夹着书本进来了,这是一节思政课,大家都不爱听。 祁季低头翻着课本,突然有人递过来一张纸条,她惊愕地发现陆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她的邻座换了位置。 【你还好吗?】 这是一张从作业本的最后一页撕下来的纸,陆离的字整整齐齐地落在第一条蓝色单行线上,莫名有些拘谨。 祁季在下一行写下:【我还好】,然后把纸条传了回去。 【如果不舒服的话,我可以帮你请假回宿舍休息】 【不用了】 被三个字冷漠拒绝了的陆离突然哑言,他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好,于是看着身边的祁季摇头叹气,这让祁季很是疑惑。 “那边的,上课呢,开什么小差?”陆离行为引起了思政老师的注意,他迈着中年男人的步态从课桌之间的过道穿梭,期间差点撞倒几个学生放在桌角的水杯。 陆离很快速地把纸条塞进课桌,但此时思政老师的手已经支撑在他的课桌上。 “好啊,藏了什么好东西?给我拿出来!”教师的威严袭面而来,陆离低下头,但在思政老师几次放大音量的催促下,他的手伸进抽屉摸索,摸到一本封面是光滑的感觉大小不太像课本的书,他慢慢抽出来,余光瞟到的却是穿着比基尼泳装的性感女郎。 坐在一旁的祁季也看到了杂志封面,她觉得即使不用读心也能猜测到此刻陆离在心里想的肯定是“为什么会把这种东西带回学校啊”之类的话。 青春期男生对女性身体抱以好奇的心理可以理解,但这种严令禁止出现在校园的东西被发现肯定会引起学校的重视,说不定还会被学校杀鸡儆猴,从重处理给予记过处分。 如果因为这次事件学校加强了监管,陆离说不定还会被那些喜欢偷偷带杂志回校的同学记恨,久而久之成为众矢之的。 祁季一点也不想这样的事情出现。 于是她把身体挪到椅子的边缘,顺势假装晕倒,眼睛紧闭侧躺在过道上,其他学生见状顿时骚动起来,思政老师慌了神,还未问出“怎么回事”,就有人替他作答:“老师!她前两节体育课的时候溺水了!” “对呀,闹了这么大的事,也不休息好就回来上课了,我刚还在纳闷……” “老师,我带她去医务室吧!”陆离自告奋勇,推开桌椅蹲下把祁季的一只手臂挂在肩上,抄起她的双腿横抱起来,不等老师批准,他就已经跑出教室了。 医务室在一楼,他们得穿过几个班的走廊到达楼梯间后下楼,祁季的头倚在他温暖的颈窝,她感觉到自己被紧紧抱在怀中,但下楼的颠簸还是让她害怕摔了,于是挂在他肩上的手不由得拽紧了他的衣服。 “竟然能想到这种办法替我解围。”陆离说,“你真是天才。” 祁季感觉到他颈部的震动,睁开眼,那颗被黑线串着的核桃坠子随着他的步伐慢下来而停止了晃动。 “也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祁季直起身子,把挂在他肩上的手臂收回来,“既然都知道是假装的了,那就放我下来吧。” “不要。” 祁季难以置信听到的是这么斩钉截铁的回答,她问道:“不重吗?!” “比想象中轻一点。” “什么啊,你还想象过?!” 陆离只是笑笑没接话,祁季看着他弯起的嘴角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一样五味陈杂。 9. 9 [] 在医务室时气焰嚣张的伊诺,与在宿舍时唯唯诺诺的伊诺,让祁季觉得很割裂。 与往常一样,另外两个舍友一回宿舍就开始表现出对伊诺的不满——毛巾挂的位置不对,拖鞋的朝向不对,地板打扫得不够干净,不能比她们先爬上床。 刻薄的话语直到断电熄灯才停止,而伊诺全程笑脸相迎,不停道歉,不断讨好。 祁季不清楚她们这样对待伊诺的理由,但也没有想过加入她们的行列,哪怕伊诺一到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就模仿着她们的样子对自己颐指气使,她还是尽可能地用普通舍友的关系与伊诺相处。 泳池事件发生后,就如伊诺所说,祁季成了学校的“名人”,也许是阿珊在生前并没有与太多人交好,大家反而更多去考虑祁季的处境,于是对这件事不约而同地选择避而不谈。 但这并不代表大家不想谈论。 “我和她是一个宿舍的,那天晚上她竟然还能睡得着,真难以置信,虽然这件事是阿珊的不对,但毕竟死者为大,她一点伤心都没有表现出来。” 早读课前,走廊的一角,伊诺站在几个女生中间高谈阔论,由于话题敏感,吸引了很多人的侧目。 “这也太过分了,那可是一条生命……” “这样想想,她是不是过于冷静了?” “是冷血才对吧。” “说不定另有隐情。” 一石激起千层浪,伊诺的言论就像一颗扔到水里的石子,被“涟漪”波及到的旁听者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起自己的看法,直到其中一人发现祁季正站在不远处,她什么都听到了。 大家纷纷散开,那些言论也纷纷散开。本对祁季报以同情的人是占多数的,但现在似乎风向有所变化,她注视着伊诺,伊诺露出得逞的微笑。 祁季确认了,她就是故意的。 “怎么了?”陆离到来的时候,察觉到空气的微妙变化,有男生把他拉到一侧,压低声音对他说了那些“阴谋论”,陆离勃然大怒,揪住那男生的衣领,但又知道男生只是道听途说,揍他一顿也没用,他推开了男生,走到了祁季身侧,环视那些围观的学生,大声说道:“这件事完全是意外,如果还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去问老师。” “当然,去问目击者也行。”陆离视线移到一侧,看到当时也在泳池边,即纵容阿珊所有行为的“朋友”之一的女生,她此刻也是围观者之一,见到陆离看向自己,连忙扭过头,假装在做自己的事没有在看。 在陆离站出来之后,讨论的声音小了许多,上课铃响,陆离拉住了她的手往班级走去,祁季感觉到他宽大的手心不断地向她冰凉的指尖传递着温暖,但这也意味着,他会发现自己的手是冷的,如果他细心一些,或许就会知道,即使听过那么多充满敌意的话,在面对众人包围式的议论时,她还是会无助到害怕的。 不过,声音变小的似乎只有嘴上的讨论声,仅属于她能听到的声音伴随着老师的讲课不绝于耳,她不得不捂住耳朵,明知道毫无用处。 换教室去实验楼上课时,陆离像卫兵一样走在她身边,学生们不再向他们投来炙热的目光,而是绕道而行。在做小组实验的时候,同组的一个女生曾与阿珊交好,于是在祁季站到她身边时,她低声嫌恶地说了一句:“杀人犯。” 杀人犯 杀人犯 杀人犯 仅仅用无法证实的猜测就让她从此烙上不存在的罪名,让她落到了班级乃至年级学校的最底层。 祁季好多次在课间的走廊遇到被围着的伊诺,她绘声绘色地为大家分析事件内幕,目击者们明明都知道那都是添油加醋,但谁也没站出来指出伊诺的错误,毕竟阿珊是她们的“朋友”,而“受害者”只有祁季。 结束一天的课程,陆离向祁季提出去操场散步,祁季没有拒绝。 夜间的操场没有灯,只有三五成群的学生追逐打闹消耗着最后的精力。祁季发现自己明明以前从未在夜晚来过操场,却对这些场景感觉到很熟悉。 “如果你想的话,我以后每天都可以陪你散步。”陆离说,“当然了,不想我也不 10. 10 [] 回到宿舍,伊诺又变成了卑躬屈膝的样子,她笑着接下另外两个舍友的言语攻击,无条件地满足她们不合理的要求并为之跑前跑后。 祁季想到白天在教室走廊上伊诺的所作所为,如果说没有对这些事产生情绪波动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已经不太清楚,还能不能以普通舍友的关系与伊诺和谐相处。 虽然伊诺已经用行动表明,她没有这个意向。 深夜,祁季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她迷蒙间看见对面的床铺有一丝亮光,她大概知道是来自伊诺私自带进学校的手机,随后她听到拖鞋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声响,从床铺的位置移到宿舍门前——门被打开了。 她看向对床,此时对床空无一人。 伊诺……她出去做什么? 祁季隐隐觉得不对劲,她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门只是虚掩着,没有关上。 她走了出去,走廊漆黑一片,唯一能看到的光源是墙上的绿色“安全出口”标志。 楼梯口的方向闪了一下白光,伊诺走进楼梯间,祁季留意着她的脚步声,轻手轻脚地跟在她的身后。 宿舍楼只有六层,她们的宿舍楼已经在五层,祁季走了两段楼梯到了六层,发现伊诺还在继续往上走。 再往上的楼梯比普通楼层的楼梯要长一些,通往宿舍楼的天台,平日天台是禁止学生随意上来的,祁季自然没有来过。 但伊诺很轻车熟路地走到铝门前转动门把手,只听沉重的金属移动的嗡鸣,门被她打开了,她走进门内——也是室外。 祁季跟着走到门前,门虚掩着,她的眼睛贴近门缝去寻找唯一的光源,伊诺举着手机晃了晃,祁季想到宿舍楼这样封闭密集的场所应该信号不怎么样,伊诺是上天台找手机信号来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带我走啊……我是真的一刻也无法忍受了……朋友?我哪里来的朋友?除了叔叔,谁能理解我……我真的好想离开……求求你了,带我走吧……” 祁季其实听得并不是太清楚,她只知道电话的另一头似乎是男性,被伊诺称为“叔叔”,而她面对这位“叔叔”时的语气,让祁季想起她曾经在被子里哭泣。 她不理解伊诺,又好似理解伊诺,但是伊诺大概不想被任何人,不,应该是除“叔叔”以外的人理解。 祁季觉得再听下去也无益于事件的处理,她转身下楼,不料刚走一半,身后的铝门发出了移动时才会发出的嗡鸣。 一束光从身后打过来,祁季看到自己的影子映照在白墙上。 “是你……你跟踪我?”伊诺的声音压得很低,也许是她站的位置相对高一些,祁季莫名感觉到一股压迫感,她的后背发凉,手臂上的汗毛也立了起来。 “你都听到了吧,你要告诉老师吗?”伊诺慢慢走下楼,白墙上的黑影摇晃起来。 “我不会告诉的。”祁季转过身,看见手机电筒的光,很刺眼。 虽然学校规定学生不能带手机进校,但实际上通过各种手段偷偷带进来的学生多了是,祁季并没有对伊诺带手机这件事感到惊奇,她也没有去打小报告的想法。 但伊诺听到她的回答后,反而更愤怒了:“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你这杀人犯。” “我不是……杀人犯。” 真相明明已经公布出去,可是还是会有人执拗地把自己认为的事当做“真相”。 “我从你来的第一天就看你不顺眼了。”伊诺站在比祁季高一些的台阶上,她居高临下,与祁季交汇的眼睛,满溢的厌恶之情已经无法掩藏。 但祁季没有躲闪,她直视着伊诺,问道:“为什么?” 伊诺愕然,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什么来,她突然抓着祁季的肩膀把她往后推,祁季的后背撞在墙上,伊诺已经恼羞成怒:“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伤人的话语像猛烈的飓风扑向祁季的脸,可是她无动于衷,因为她已经全部都懂了。 伊诺在 11. 11 [] 祁季决定和另外两个舍友谈谈,转学过来这么久,宿舍内的氛围总是很紧张,她都没有机会与她们说话,甚至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伊诺一晚上都没有回来,祁季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想法,但不管她怎么想,那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祁季说了要帮她,就一定会做到。 两个舍友似乎对伊诺没有回宿舍这件事毫不在意,她们如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在校园广播响起时起床,洗漱、换衣、穿鞋,然后一起出门。 祁季跟在她们身后,她们有说有笑,好像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看起来关系是真的很好,大概谁都不会想到,这样的她们会在宿舍里做出欺凌他人的举动。 祁季所在高二(4)班的楼层,分别有(2)班、(4)班、(6)班,伊诺与她在同一层,是(6)班的,这两个舍友所在的(1)班,在她的上一层。 祁季跟着她们上楼,她们走进(1)班的前门,祁季走到窗边往内看,但是教室里没有她们的身影。 奇怪,明明是这里的呀? “你找谁啊?”坐在窗边座位的女生原本拿着语文课本准备早读背书,但见到祁季探头探脑,行为古怪,实在没办法静下心来。 “你们班,有住在501的两个女生吗?”祁季问道。 “嗯?我们班的女生没有住在501的吧,我们刚好是24个人,住在410到413。”女生说。 祁季疑惑不解,刚刚分明看见她们两个人走进这个班级,难道是看错了?不可能啊? “不过,说到501,我以前有认识的人住在那里,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女生在抽屉里翻翻找找,她拿出一个白底黑字封面的本子,祁季看到上面写着“社团手册”的字样。 女生翻到“社团成员”部分,这部分排版都是一张照片配一段文字说明,她把手册凑到祁季眼前,指着一张合照里笑得非常开心的两个人:“这是我高一加入社团的时候拿到的手册,这两个人是我们音乐社的学姐,比我大一届的,去年有事请教,去过她们宿舍,就是501。” 祁季看着那张照片上无比熟悉的面孔,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来自高二(1)班的新秀组合,★Harmony★ 下面的文字说明更是让她脊背发麻,她有了相当不好的预感。 “你说的‘发生了一些事’,是指什么?” “你是(4)班的那个转学生吧?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啊?” 女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环视教室一周,确定没人注意到她们,她把身子探出窗台,凑到祁季耳边,用手册挡着,小声地说: “她们……已经死了。” ※ 祁季整个上午都处于大脑宕机的状态,她完全没有心思去听课了,要说朝夕相处这么久的舍友竟然已经过世了快一年,任谁也不可能冷静下来。 虽然遇到这种事——看到死去的人(的灵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有个问题她百思不得其解。 祁季可以理解这两个舍友没有与自己交谈的原因,是因为她们在不断重复着生前的行为,她们处于此岸与彼岸之间的夹缝中,完全不知道祁季的存在,那么……伊诺呢? 祁季想起与伊诺的对话,还有她所做的事情,祁季认为伊诺是有思想的,毕竟死人的灵魂是不可能主动与人交谈的,也不可能根据死亡之后发生的事情去采取行动,伊诺的行为没有按照某种特定的轨迹。 既然伊诺是“活人”,那么她也是可以看见灵魂的人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伊诺恰好是这样的人,但是…… 已经死去的人,也可以霸凌“活人”吗? 午饭过后,祁季让陆离回教室里等她,她要再去找那个(1)班的同学,问清楚一年前在女生宿舍501发生的事情的前因后果。 等她问完话回来时,她看到陆离反着坐在自己座位的前座,他手臂交叠趴在她的课桌上,手指无聊地把玩她的圆珠笔。 她抬眼看座位上的风扇,风扇正常地转着,把下方课桌上的书本吹得刷刷响,如果当时没有去解决那件事,他们现在也不可能相约在中午的教室吧。 只有付诸行动,才能有所改变。 祁季走进教室,她坐在座位上,陆离浅褐色的眼睛向她投来了疑问,祁季一五一十地把伊诺在宿舍内遭到霸凌的遭遇、两个霸凌她 12. 12 [] 结束了晚自习,祁季在陆离的目送下走上女生宿舍的楼梯,沿着长长的过道,她走到位于走廊尽头的宿舍,打开门,看到那两个实际上已经死亡的舍友正坐在各自的床上聊天,而伊诺在为她们“忙前忙后”,用扫把清扫着宿舍地面的垃圾。 “伊诺。”祁季站在伊诺身后,喊了她的名字。 伊诺停下手头上的事,转头看她。 “我有事情要对你说。”祁季说。 “干什么?你终于意识到你是在多管闲事了?”伊诺冷笑着说。 “不,我想说的是……她们已经死了。”祁季说这话时紧紧攥着拳,因为她完全不清楚伊诺知晓这件事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在这种情况下又要如何应对,她对此有些紧张。 伊诺放下扫把,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祁季:“开什么玩笑,你现在才知道?” “……你知道?” 伊诺大笑起来: “废话,就是我,把她们杀死的啊。” ※ 错了,错了。 全部都错了。 祁季在奔跑,若不是已经到了就寝时间,宿舍楼的过道已经没有人,她一定会以“在走廊里追逐打闹”这个理由被举报到宿管那里接受教育。 祁季原以为伊诺做出那样的行为,是因为她不知道那两个舍友实际上是亡者的灵魂,祁季原以为伊诺知道真相之后,她就会从被亡者灵魂霸凌中解脱。 然而真正掌握真相的,正是她本人。 全部都错了。 伊诺在两年前就住在501了,两年前就与她们是舍友的关系了,这场霸凌至少从两年前就开始了。 两年前,伊诺与那两个舍友作为各自班级里多出来的女生,被分到同一间宿舍。而后,具体是因为什么已经不得而知,总之,她们在某一天突然开始针对起了伊诺,对她做的任何事都看不顺眼,面对她们的挑刺,伊诺只是尴尬地笑着回应,低声下气地企图挽救这一段舍友情。 不料这场闹剧愈演愈烈,她们的语言越来越尖锐,甚至阴阳怪气地将一切错误的缘由都归咎到伊诺身上,伊诺永远是她们合奏里多余的声音。 这种气氛终究是蔓延到了宿舍之外,他们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伊诺一定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才会遭到她们的反感,他们猜测了许多,最终决定让伊诺在班里也保持在“最底层”。 作为校园里的“最底层”,任何人都可以抓住某个点肆意嘲笑她而不会有任何罪恶感,也不会受任何惩罚,比如,羽绒服穿起来像个熊,眼镜戴着像个四眼恐龙……他们最喜欢攻击的就是外貌。 祁季跑上了天台,她转身想要锁上门,却被用力地撞开了,她摔倒在地上,看着伊诺从门后走来。 月色下,伊诺手上的锐利的刀刃犹为明亮。 “伊诺……你听我说,我在宿舍里看到她们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与她们沟通,让她们给你道歉的。” 伊诺仍然在冷笑:“你‘看到她们’?笑死我了,现在的人,撒谎都不打草稿的啊。” “都是真的,我真的看到她们了。”祁季从地上爬起,她这么说是想要稳住伊诺的情绪,但似乎造成了反效果。 “你说什么帮忙,其实也是在嘲笑我吧。”伊诺步步逼近,祁季不断往后退,与她保持着距离,“反正我的人生已经一团糟了,再多你一个也无所谓。” 伊诺突然向前,祁季躲闪不及被她扑倒在地,伊诺压在她的身上,将水果刀的刀尖正对着她的脸,祁季紧紧握住伊诺的手腕与她对抗,说:“伊诺,不要这样,你会回不了头的……” 见伊诺不为所动,祁季又想起她那天打电话听到的事情,她道:“叔叔……你不是让你的叔叔带你走吗?可以再等等,可以再等等……” “你知道的挺多的。”伊诺冷漠地说着,“但是又知道得太少了。” “叔叔”不是伊诺的亲戚,那是她在网络里认识的网友的昵称。 在那段倍受欺凌的日子,伊诺只能在网络里交到“朋友”。她在社交主页上发表心情日志,引起了不错的反响,那些网友安慰的话语像温热的泉水流进她心里。 “叔叔”就是那时候来的,他主动私信她,像知心哥哥一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正中她的想法。 伊诺渐渐地对他产生了依赖,每天夜里她都会与他聊天,她并不清楚“叔叔”姓什么名什么,是哪里人,年龄多大,她只知道“叔叔”是成年人,对 13. 13 [] 伊诺不断地拉扯着禁锢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她的脸逐渐涨红起来,但是那只手不仅剥夺了她的呼吸,她连发声的权利也没有了。 “阿青,你在做什么?!”祁季见伊诺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弱,她大声质问阿青。 但阿青完全没有理会她,他满意地看着手上的伊诺眼睛里泛起泪光,祁季看到他露出了相当可怖的笑容,感觉后背一阵寒意,她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阿青的手臂:“放开她,听到没有?!” 阿青仍不为所动,他的眼里完全没有祁季的存在了,祁季去掰他的手指,但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伊诺的脸由红色转成深紫色,祁季对上她的视线,她的眼里满是濒死的求救。 要救她……要救她…… 祁季的身体在发抖,发丝被汗水打湿,全黏在了皮肤上,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用尽全力去捶打阿青的手,指甲在阿青的手臂上留下了段段血痕,但阿青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还不断地发出嘲笑声。 伊诺的手垂了下来,她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祁季感觉到鼻头发酸,但她把马上溢出眼眶的眼泪忍住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转身面对阿青,对上阿青泛着蓝色荧光的眼睛,那双眼睛绝非是人类能拥有的。 他是恶魔吗?一定是恶魔吧,在泳池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阿青看着祁季,笑着歪头,好奇接下来祁季要做什么。 祁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一步向前,准确无误地握住了阿青另一只手上的水果刀的刀柄,把水果刀从他手心里拉了出来,她举起红色的刀刃对着他,哑着声音说道:“阿青,放开她。” 阿青看了一眼自己满是血的手,把已经昏迷的伊诺丢到一边,他走近祁季,说:“真大胆啊,这竟然是你想到的方法?” 看着紧绷着神经的祁季,阿青又笑起来:“有点不太像你了,反倒是有点像我。” “你在说什么……”祁季完全不懂他的胡言乱语,她只知道要把这个可怕的恶魔赶走,所以面对逐渐走近的阿青,她毫不后退一步。 “我明明是来救你的,有必要这样吗?”阿青无奈地摊手,“如果不是我,那现在鲜血淋漓躺在地上的人就是你了。” 祁季感觉水果刀的刀尖抵到了阿青的胸口,他似乎想看祁季会不会再进一步,祁季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神秘奇异的蓝色荧光像深海里的水母,令人惧怕又想要靠近。 阿青握住了她的手腕,捏着被月光照亮的刃面把刀从她手里抽走,他把祁季拉向自己,祁季的手触碰到他的胸口,在如此静谧的夜里,她却感觉不到那里有东西在跳动。 祁季问他:“……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青把脸凑近她,那深邃的眉眼让祁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好好看着我,我是谁,你是知道的。” 祁季感觉太阳穴传来一阵疼痛,她回想起当时在泳池里浮现出的阿青的身影,她以为他是传说中的水鬼,但他又上了岸,祁季发现,阿青的脸就在自己眼前,可是她不仅感觉不到他心脏的跳动,也不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心中的恐惧到达了顶峰,她的内心在不断地想着一个人,一个能救自己的人。 脑海中有许多事情在闪回,她想到那一颗垂在眼前的核桃坠子,在风扇掉落的那一刹那,她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他就那样出现,把她救了下来。 很多次,很多次内心濒临崩溃时,他都站出来了。 就和她没办法读到他的心,他是那么的不一样。 但是……但是…… 现在这个情况,陆离要如何来救她呢?他不是超级英雄,不会有感知危险的雷达,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不会知道的。 祁季突然觉得很绝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所拥有的不是能拯救世界的超能力,而是屡次伤害自己的病症,面对这种情况,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就这样等待吗? 等待这混乱不堪的世界将自己击倒,然后什么也不做,顺着潮水流向生命的尽头,如此这一生就结束了。 这真的好吗? 祁季没有过去的记忆,对待未来更是迷茫,可是她也明白,坐以待毙是没有用的。 没有人能永远第一时间赶来救你。 想要做的事情更不应该时时想着依赖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