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仙侠]》 1. 第 1 章 [] “宿雪!宿雪?你醒了吗?” 屋外有人高喊。 ……宿雪? 谁? 好耳熟的名字。 安无雪掀开寝被,缓缓坐了起来。 他做了一晚上的梦,醒来也神思恍惚,好半晌才意识到白昼已至。 侧窗未关,清晨冷风絮絮不止,没了寝被遮盖,凉意终于寻到机会钻进他的衣袖。 他忘了自己已经没了雄厚灵力御寒,没当回事,却被冻得抖了抖。 好冷。 他探出身,想去合上虚掩的侧窗,刚抬手,看见他的双手掌心格外细嫩。 他常年握剑,掌心剑茧从未消退。 这不是他从前的手。 “宿——雪——!!!” 外头的人还在喊。 来者不止一人。还有另一个沉稳一点的声音问道:“出山的时辰到了,宿公子醒了吗?” “肯定没有!”喊的人说,“他在门口挂了魂铃,我敲魂铃试试看吧。” 魂铃是修士之间用神魂传音的法器,它没有声音,响声唯神魂可听。 安无雪还在盯着寻不着剑茧的掌心发呆,“叮叮当当”的声音直入他的神魂。 真吵。 他登时清醒了。 门外的人在喊他。 宿雪,这是他现在的身份。 他是身死离魂之人。 上辈子他金身玉骨尽碎,被修真界的各大高手围杀,无路可走。 垂死挣扎之际,安无雪只想再见谢折风一面。 那是他的师弟,也是他呕心沥血倾尽全力辅佐其登临仙尊位之人。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出身的宗门落月峰,正值师弟无情道修至圆满,登仙出关。 彼时落月峰顶端劫云散去,四方清气涌动,冰霜覆下,千风送雪而来。 他看见谢折风立于山门后的长阶之上。 他想恭贺师弟登仙出关。 想问师弟渡劫之时受伤了没有。 可他蹒跚至谢折风面前,撞上师弟波澜不惊无心无情的神情。 他的师弟踏着满地银霜,一步一步走下长阶,垂眸看着狼狈的他。 他把这些话都吞了下去。 他撑着剑想站起来。 可他的手在抖。他握不稳剑了。 “师弟,”最终,他只是说,“我好疼。” 可等来的不过一句冷语。 “师兄这是——罪、有、应、得。” 剑光应声落下。 他没死在围杀中,却死在他唯一的师弟的剑下。 意识消散前,他只来得及瞧见师弟毫不留恋地转身踏上长阶,背影藏在风雪后,渐行渐远。 他以为那就是他此生见到的最后一眼世间,此后他尸骨无存,神魂陨灭,和这世间再无牵扯。 可他没有。 他的意识似睡似醒,竟不断往复着生前死后的梦魇,不知飘到了哪里。 挚友拔剑相向、同门冷言冷语、师弟轻蔑垂眸…… 所有人都想让他死。 安无雪就这样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少个冬夏,直至昨日醒来,修真界和人间界已经淌过千年。 最为荒唐的是——他居然还在落月峰。 他成了一个名为宿雪的人。 宿雪是云剑门从凡间里找来的炉鼎。 云剑门用灵药将宿雪堆到辟谷期,进献给了出寒仙尊谢折风。 而他这位无情入道的师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当真把宿雪留在了落月峰。 云剑门喜出望外,留下两个弟子照应宿雪——就是屋外喊他的两人。 脾气不好的叫云舟,沉稳的那个是云舟的师兄,叫云尧,都在小成期。 安无雪昨日恍惚许久,终于从千年沉梦中醒了过来,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和身份。 宿雪是谢折风的双修炉鼎。 谢折风…… 偏偏是谢折风。 他这千年离索间,梦到最多的,就是谢折风于霜雪后拾阶而上的背影。 谢折风是他上辈子的执念。 可这执念在出寒剑光落下的那一刻,被谢折风斩了个干干净净。 他不想再见到谢折风了。 他昨夜编了个要去凡间采买的借口,让云舟云尧去借了一艘灵舟,等夜禁解除,落月山门可随意通行之时带他出去。 他想离开落月峰。 安无雪翻身下床,潦草地披上外袍,戴上昨夜准备好的隔绝神识的帷帽,快步走至门前,拉开房门。 云舟在外面已经喊他喊的不耐烦了,正抬脚打算破门而入。 门恰好打开,云舟一个没站稳,“哎哟”一声往前扑来。 安无雪立刻侧开身。 云舟没想到安无雪不接住他,手忙脚乱地唤出灵剑,稳住身形,怒道:“宿雪你——!!” 云尧在后头劝道:“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 安无雪上辈子大半生都在做落月弟子眼中临危不乱挽大厦之将倾的首座,陨落之后又昏昏沉沉地过了眨眼千年,许久没见到这样的少年意气。 他笑出声道:“下盘不稳,平日练剑,不能只练剑法,也该多练身法。” 说完他便走出门去。 灵舟停泊在前方,他不愿耽搁,率先踏上灵舟。 云舟在门前挠了挠头:“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他一顿,“不对,你怎么看得出来我不怎么练身法?” 安无雪头也没回:“猜的。” 云舟又想说什么,云尧却拉着他,随着安无雪上了灵舟。 两人一同以灵力催动灵舟之时,云舟打量了安无雪一眼:“诶?你怎么戴着帷帽?这两个月你天天待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不容易出趟门,怎么还遮脸啊?” 他出了山门就不打算回来了,戴帷帽自然是为了不惹人注意。 真话说不得,他随意搪塞了个理由:“日头大,怕晒。” “怎么可能?这里又不是凡世间,哪有修士怕日头大的?” “有,我。” “……” 云舟憋红了脸,正想反击,云尧却拦住了他,道:“云舟师弟,落月峰是修真界第一大宗,规矩森严,灵舟是我们借的,到了时辰是一定要还回去的,我们别耽搁时间了。” 两人一同催动法诀,带着安无雪朝着落月峰山门而去。 安无雪坐在灵舟之中,算着时辰,只希望不要节外生枝。 正当他寻思灵舟应当快飞出落月山门之时,灵舟却突然停了下来,缓缓落地。 怎么回事? 不是快要出去了吗? 他眉头一皱,赶忙掀开帘子下了灵舟。 云舟诧道:“怎么这么多人?” 云尧转过头来刚想和他说点什么,一个穿着落月弟子服的弟子便凌空掠步至他们面前,说:“山门此时不通,玄方师叔在办事。” 玄方……? 安无雪往前望去,原来,山门前乌泱泱地堵着一群衣着样式十分相像的修士。 那群修士面前,几个落月年轻弟子簇拥着一个男子。 安无雪一愣——他认得那个人。 当年,他和谢折风的师尊南鹤仙尊陨落,落月峰高手折损大半,又位居洞天福地,灵宝众多,两界不少大宗虎视眈眈。 他持剑立于此地,挡着无数修士,手中长剑浸满鲜血,跟前是被他诛灭的修士尸体。修士被他以万道剑光粉碎魂魄,仅剩残魂钉于山门之上,嚎叫不止,以此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那些人说他戾气过重,必遭反噬,不得好死。 他不以为意。 来犯的修士仓惶退去,落月峰的小弟子们井然有序地上前收拾满地狼藉。 被他粉碎神魂的那个修士死状凄惨,尸体就躺在他脚下,小弟子们纷纷不敢上前,唯有一人神色坚决地行至他的面前,收拾了那修士尸体。 他转身正待离去,那小弟子却鼓起勇气喊住了他:“首座师兄!” 他回身,稍稍蹲下与小弟子平视,温声道:“何事?可是不曾见血,怕了?” 辟谷期的小弟子对他说:“首座师兄莫要听那些人胡说,我……我拜入山门之时就听说过师兄天道金身,玲珑玉骨,百载渡劫,封魔无数,战功赫赫,往后必然高坐明堂里,怎么可能不得好死?” 安无雪用巾帕擦干小弟子手上的污血,这才站直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子憧憬地抬头,迫不及待道:“玄方!还望首座师兄能记得我!” 安无雪记下了。 后来两界修士围杀他之时,什么修为的修士都有。他似是在人群中看到了玄方。 千年如湍水,他这个首座尸骨无存,当年的辟谷期小弟子,都已经当得起一声“师叔”了。 安无雪低笑一声。 当时那些人咒他 2. 第 2 章 [] 来者站在烈日霜雪之中,眉心雪莲纹案的剑纹因灵力波动而隐隐浮现,星目凛然。 众人纷纷低头,噤若寒蝉。 安无雪神色微滞。 他还是没能错开谢折风归山。 他刚刚还在想着此生此世再无干系的人,此刻就这样高高在上地站在他面前。 他怔怔地立于下方。 他曾在魂魄千年离索间,浑浑噩噩想过,要是乍然碰见谢折风,他是会解释,还是会上前质问对方“为什么”?亦或是会想要怨恨报复? 直至醒来之后,他仍寻不着答案。 现在他知道了。 好像都不会。 他只想离谢折风远一些。 可惜事与愿违,谢折风徐徐走下台阶。 千年前,这人也是这样缓步朝狼狈的他走来。 过往与眼前交织,梦魇愈发清晰。 安无雪骤然回神,猛地低头,撇开眼去。 帷帽垂落下的薄纱晃动,模糊了他的眼前,他什么都没看清,却感觉到前方的人视线凝在他的身上。 男人沉声道:“落月峰不留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 这个词用在他的身上,真是新鲜。 云舟小跑着冲了上来,小心翼翼道:“仙尊,我们、我们是云剑门的人……两个月前,掌门派我们带着宿雪来落月峰,宿雪的画像呈给仙、仙尊之后,仙尊留下了我们。但是之后仙尊便出山了……” 这段话花光了小修士所有的胆气,说完他双脚一软,踉跄了一下。 身后的修士们头垂得更低了,玄方也躬身垂目,默然无声。 只有安无雪抬起头。 谢折风走至他的跟前,朝他伸手,冰霜灵力裹着轻风,吹进他的衣袖。 ——这人要干什么? 又要杀他? 他仿佛已经再度感受到了出寒剑光没入心口的刺骨,心间一阵颤栗,猛地后退一步。 薄纱晃动,他还未站稳,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帷帽边沿,轻轻一扯。 谢折风摘下了他的帷帽。 轻纱飘荡。 一旁,玄方目光一顿,眼神在他脸上游移片刻,似乎有些恍惚。 谢折风露出一闪而过的错愕之色。 耀目昼光和霜雪的白一同刺入安无雪双眸,他迅速眨了好几下眼睛,双眼涩感这才退去。 他复又望去,眼前之人却还是那一副无悲无喜的冷脸。 谢折风问他:“什么名字——宿雪?” 云舟立刻替他答道:“是,是宿雪。” “……雪。”男人重重念了一下,“哪个雪?” 哪个雪? 还能是哪个? 安无雪险些笑出声来。 这回用不着云舟作答,他低声说:“雪后初晴的雪,风花雪月的雪……” 安无雪的雪。 谢折风一时无话。 安无雪指尖掐着掌心,痛觉扫净他纷乱又空茫的思绪,他这才说:“既然落月峰不留闲杂人等——”不如让他离去。 谢折风却打断了他的话,将帷帽扔给云舟,对云舟云尧说:“带他回去。” 安无雪:“我……” 一转眼,谢折风已经站在山门前另外那群修士面前。 当真是言出令行,不容置喙。 一如往昔。 云舟扯他:“既然仙尊说了……” 安无雪没动。 他知晓谢折风的行事作风,这人一会必然会把那群修士带走细查,他还有机会。 山门前,玄方又往安无雪这边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谢折风语气淡然地问那群修士:“入魔之人是你们的同门?” 玄方收回目光,先那些人一步,替那些人禀告道:“他们前几日便来了,说是他们宗门混进魔器,宗门伤亡过半,找不出来,只好封山派人前来求救。” 谢折风眸光轻转,竟然没有说话。 领头的双手抖了抖,全然不似方才面对那些弟子时那样纠缠不休,恭敬道:“我等……我等修为不佳,不曾察觉求援之人中有人入魔,还望仙尊赎罪,施以援手……” 谢折风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这群修士,终于开口:“落月峰弟子驱浊封魔,本是分内之事,你等将入魔修士带至落月山门,无伤大雅。” 领头的轻抖衣袍大袖,长呼一口气。 “谢仙尊宽恕……” 安无雪在一旁听着,无声地笑了——高兴得太早。 果不其然,下一刻,谢折风的嗓音蓦地沉了下来:“可你连弟子入魔许久都未发觉,魔器在宗门中放了多久?是混进魔器,还是藏了魔器却隐而不报直至一发不可收拾?” 领头的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是宗内高手在一处秘境中发现一把长刀魔器,威力极大,我等一时起了贪念——” 嗓音戛然而止。 剑光瞬息而过,那领头的身体一僵,猛地栽倒下来。 竟是没了气息! 其余修士慌忙跪倒一片。 谢折风神色不变,也不解释,只是转过身去,对余下的人说:“闭山。你们随我来。” 安无雪神情一顿。 闭山? 怎么就闭山了? 他还期望着自己听错了,谢折风还有玄方等人尽皆消失在了眼前。 谢折风来去匆匆,前后不过一刻,山门前便重复平静,只余下谢折风方才动手时凝成的银霜还挂在仙鹤石雕之上。 护山大阵完全笼罩而下,将山门封锁,来了几人正在收拾尸身。 云舟左顾右盼了一会,这才小声嘀咕道:“……走了?呼……宿雪你刚刚直愣愣地站在仙尊面前,什么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仙尊要怪罪下来,吓死我了……” 云尧说:“既然山门封锁,我们也无要事,恐怕不会被放行了。” “宿雪你怎么不说话?吓傻了?” 安无雪乍然收神。 掌心传来细密痛楚,他摊开掌心,只见上头指痕已破,丝血渗出。 他无奈道:“偏偏是现在……” 如若没有这魔器之事,他此刻已经离开落月峰,再也不必见到谢折风了。 他不死心地看了一眼山门外,只见灵气维持的护山大阵隐隐可见,山门前看守的弟子多了几倍有余。 魔修闹事,山门封锁,谢折风归山。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回去吧。” 木已成舟,要想再也不见谢折风已经不可能,急也急不来,不如再作筹谋。 - 灵舟原路返回。 安无雪坐在灵舟末尾,一直盯着云海下方熟悉的落月千万山峦,一路无言。 片刻,灵舟停摆在他暂住的地方,云尧说:“我去归还灵舟,你们先休息吧。” 云舟立刻道:“是他体弱要休息,我还要修炼呢。” 云尧无奈:“仙尊给宿公子安排的居所就在葬霜海旁。师弟,霜海是仙尊洞府,你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安无雪只是说:“今日还是多谢了。” 云尧颔首,驭使灵舟走了。 云舟呼出一口气:“总算回来了,刚才吓死我了。那些人都说了是来求救的,仙尊刚说完无伤大雅,下一刻就把那领头的杀了。那些弟子被带走,不会也要被一一问罪吧?” “不会的,”安无雪敛眸,解释道:“因为力有不逮前来求助,确实无伤大雅,可领头的明知魔刀有问题还瞒着不报妄图私吞,最终兜不住了才来求援,这是助纣为虐,其罪当诛。普通弟子不知其行,无辜受累,只需交代事情始末即可。” 谢折风一向如此,杀伐果决,从不拖泥带水。 类似的话安无雪身为落月峰首座之时说了不知多少,他解释之时没有收敛语气,天然润上了几分萧肃之意。 云舟听得震了震,这才惶惶道:“……你怎么知道?” 他避而不答,转而问出方才思绪纷乱之时来不及理会的疑惑:“现在求见谢……求见仙尊这么容易吗?” 魔刀作乱一事,在千年前仙祸之时只能算小事一桩,根本呈不到他和谢折风面前。 “你这话说的,难道你还知道仙尊以前是什么样的?你不是从凡间来的吗?” 他面不改色:“唔……凡间也有话本和说书人,出寒剑尊的威名四海皆知。” “哦。那你不知道也正常,凡间的话本肯定都是很多年前的了。仙尊这些年似乎在找秘境和魂魄有关的法器,但凡是和这些相关的,都能让仙尊多看一眼。” 原来如此。 谢折风在大海捞针地寻找着什么。 这其中蹊跷很多,谢折风的举动也和安无雪印象中不太一致。 但他不想思虑了。 他只在意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 他抬脚准备回屋。 刚一转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咻”的一声直接撞入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熟稔地抓起那扑过来的小东西的颈部,将它提溜了起来。 那是一只两侧生翼的小兽,通体毛发雪白,双目周围有些许乌黑,四足不长,面庞如虎兽,大小却只够被人完完全全抱在怀里,一点儿凶兽的模样都没有,乍一看仿佛凡人蓄养的温良家畜。 小兽被安无雪这样提起来,反倒四足放松地垂下,双翼收敛,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吐了吐舌头,像是想要亲昵地舔一舔安无雪的肩。 安无雪惊喜交加——是它? 小兽发出了叫声:“呜呜……” 云舟在旁边说:“咦,这不是瘴兽吗?” 瘴兽是修真界才有的灵兽,其通体雪白且两侧生翼,声若啜泣,多半出没在瘴气浓厚之地,平日鲜少得见。 云舟看着觉得新奇可爱,伸手想摸,小兽却撇开了头。 “喂,你怎么主动扑到宿雪身上,却不让我摸一摸?” 安无雪无奈一笑。 因为这是他上辈子的灵宠。 瘴兽天然和神魂有关,对魂魄的气味格外敏感,它刚才扑过来,多半是在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它居然还在落月峰。 落月峰没有因他之过迁怒它? “困困!”有人追着小瘴兽御剑而来。 来人飞至安无雪和云舟身前,话语一顿。 3. 第 3 章 [] 仙尊。 称呼出口,安无雪恍惚了一下。 他成为宿雪之后,谢折风一直没有回落月峰。 白日山门一面,他依旧将面前之人当成是那个无心无情的师弟,因而在所有修士都行礼之时,他站在长阶之上,只想着不愿再见到对方,什么都没喊。 直至此刻。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谢折风的面,喊对方“仙尊”。 过往不论什么时候,即便谢折风修为后来居上远超于他之时,他也只是喊对方一声“师弟”。 毕竟谢折风是整个修真界的出寒仙尊,却只是他的师弟。 如今这一声“仙尊”出口,像是不知何处倏地出现了一把无形的利剑,穿过他心中的茫茫厚雾,彻底划清了他和谢折风之间的界限,将他重新醒来之后一直没能理清的情绪斩除了个干干净净。 他突然不乱了。 即便现在谢折风就在他的面前——又如何? 左右“安无雪”已经死了。 只要他好好藏好这个壳子里的灵魂的真实身份,找到机会悄然离开,前尘往事也只会是前尘往事。 谢折风做谢折风的出寒剑尊,他当他的宿雪。 皆大欢喜。 思绪转瞬,乍然明晰。 可即便下定决心,他听着谢折风近在身侧的呼吸声,千年沉浮都挥之不去的记忆还是如狂风骤雨般袭来,他完好的胸膛一阵剧痛,忍不住将灵囊攥得更紧了些。 谢折风一直没开口。 他不愿这样相对无言地对坐下去:“仙尊夜半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灯火不明,你怎知是我?” “……此地是葬霜海附近,仙尊洞府旁,无人敢作乱,会深夜进我房间的只有仙尊。” 谢折风无言。 安无雪这才留意到,谢折风一动不动地端坐于床边,手中拎着个微微耸动的毛茸茸的东西。 ——是困困! 相比起平常的顽劣,困困此刻被谢折风拎在手中,一声不吭,一副做错了事情被发现的鹌鹑样子。 “……仙尊是来找它的?” 不是来找他的就好。 “它见你多梦,夜半来此,助你安眠。” 瘴兽擅神魂,他看到困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谢折风既然找着困困了,怎么还不走? 难不成还要他起身恭送? 他踌躇不言,眼前的人倏地沉声问:“何事扰你如此多梦?” 这话经由谢折风的口问出来,安无雪心口一空。 何事? 还能是何事。 他知道谢折风这是在疑心他为何能引来困困,压下那些杂乱的心绪,不慌不忙道:“我并不知晓。我先前只是个凡人,来了落月之后不太习惯,也许只是思怀凡世了。” 谢折风不再说话,他只能坐在床与墙的夹角之间,手中拿着那没什么用的灵囊,等着谢折风离开。 可谢折风还是没有动。 不仅没有动,好像还在盯着他。 困困自然也不敢动。 屋内诡异地静谧了一会。 安无雪不得不再次开口道:“……仙尊?” 谢折风似是乍然回神,手袖稍动,灵力带起一阵轻风。 小屋两侧落下两盏盛着夜明珠的莲花灯,暖光立刻在屋内铺开,昏暗消弭无踪。 那人果然在直勾勾地看着他,神色竟是比他还要怔愣。一双黑眸毫无白日里在众人面前的凌厉凛冽,眼神像是黯然,又有些雾蒙蒙的。 这样的神情竟不似白日山门前那个剑光凛然的出寒剑尊,而像是安无雪记忆中那个跟着他练剑的师弟。 安无雪立时移开目光,顺着对方手上的困困往上看。 谢折风一头乌发由印刻了符文的深蓝发带辅以一支白玉雪簪高高束起,一身云纹白袍,淡蓝腰带悬着灵囊,银边长靴踩在光晕照不到的阴影中。 他眸光一顿,神色怔愣。 他看岔眼了吗? 谢折风怎么穿这身衣服? 这一身衣裳不是……他送的吗? 他与谢折风的师尊于仙祸之战中陨落后,风雨飘摇,仙尊之位空悬,谢折风仓促之下暂接仙尊之位,但彼时的谢折风甚至修行不到百年,修为高绝却名声不显,出寒剑并不像如今一般,出鞘便可使众生俯首。 安无雪年纪稍长,觉得自己身为师兄,该为师弟做点什么。 他出入极北秘境,摘下苍古树稍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炼制成雪簪;又去了星河古道,取一团星云为布;还请了好友相帮,最终才做了这么一套法衣。 修真界的人都说他手段狠辣果决、不拘小节,却没人知道,他连那一身衣服的纹样都要细细斟酌。 他在谢折风继任之前,将法衣送给谢折风,有些忐忑地说:“师弟修为高绝,但年纪尚轻,威严不足,在列位掌门面前穿得庄肃一些,想必能起到些震慑效果。师弟喜欢吗?” 谢折风盯着那折叠整齐的法袍和上头叠放的玉簪,不知想了什么,半晌才说:“多谢师兄。” 他袖袍一挥,将那身法袍收进了灵囊里。 也仅仅只是收下了而已。 谢折风从未穿过。 一晃经年,谢折风居然穿着这身云纹雪袍坐在他的床边。 也许是忘了它的来历,随手拿起吧。 这人穿着他上一世送的衣裳,衣冠楚楚地坐在他的床边,他呢? 他现在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地侧坐在逼仄的角落,薄薄的丝被只遮盖住了他的双腿。 落月峰弟子给他准备的寝衣有些大,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的身上,白皙的手腕一半露在外侧,一手抓着灵囊,一手支撑着安无雪微微斜靠的上身。 这样的姿势让他格外累,他稍稍动了动,不合身的寝衣在肩处微滑,他的肩骨立刻感受到了冰凉。 他赶忙拉了拉丝被。 端坐在床边的男人见他这般避嫌,道:“云剑门将你送来当日,我有事出山,不曾交代你什么。但云剑门应当和你说过你为何在此。” 安无雪动作一顿。 他眼角一抽,险些没稳住自己面上的神情。 他当然知道。 仙者与天地同寿,道心通透,轻易不生心魔,哪怕是无情入道,登仙之后其实也不受桎梏。谢折风现在确实可以与他人双修。 宿雪的身份,也根本没有拒绝双修的道理。 但是…… 隐瞒身份是一回事,若是让他当真虚与委蛇,和谢折风双修,绝无可能。 他没由来一阵心悸,攥着灵囊的手已用力到发白。 谢折风仍然在看着他。 这人不再抓着困困,困困抓住机会,一个翻身,直接滚落在了安无雪面前。 他赶忙趁此机会低头掩下神色,熟练地避开困困不喜被他人触摸的肚皮之处,拖着困困的四肢将它捞进了怀里。 谢折风蓦地说:“你知道它不喜欢被碰哪里。”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呜呜……” 他顺着困困的毛发,双眸轻动,缓缓道:“白日来此地的时候,我恰好碰到困困,同它玩了片刻。后来是玄峰主找来,我才知它是仙尊灵宠。” 此话半真半假,哪怕是找来玄方询问,也道不出问题来。 他担心谢折风留下来,又说:“我刚到落月峰,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没想到仙尊今晚会来,还没什么准备。所以……” 谢折风又没说话,不知信了没有。 这人从前就是这样——这一点倒是一直没变。 “呜呜……” 困困用头顶了顶他的手臂。 谢折风这才说:“它很喜欢你。” “也许是我和它投缘。” 他说到“投缘”二字之时,谢折风的眼神似是闪动了一下。 这人嗓音很低很低,不像是说给他听,反倒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留你,本是有些犹豫的。” 什么意思? 谢折风顿了顿,说:“罢了。” 安无雪:“……” 这人说话没头没尾说完,便起身抱起困困,只对他道:“你睡吧。” 他刚刚还在盼着谢折风走,此刻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赶忙喊道:“仙尊留步!” 他不确定能不能喊住对方。 谢折风想走,没人能留得住。 可是谢折风居然真的停下了脚步,稍 4.第 4 章 [] 月垂西穹。 落月峰万千山峦,灵气浓郁,入夜之时山峦之巅云雾缭绕,月色藏于层云,千万年而夜不见月——因此名为“落月”。 唯一能挂上月色之地,只有漂浮于云端之上的葬霜海。 霜海入口处的长松上,挂着一枚暗色魂铃。 魂铃之前,一个身着朱色法袍、玉冠束发的男子站在长松之下. 这人指尖微动,轻轻戳着这连接着谢折风神识的魂铃。 魂铃一晃一晃,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直至谢折风抱着困困凌空落下,这才打破了静谧。 朱袍修士头也没回,只是继续一下一下地戳着魂铃,说:“仙尊好雅兴,人都不在洞府中,待客的魂铃居然还挂在洞府门口。我在这敲了不知多久,仙尊的神魂听得不烦吗?” 谢折风径直走过了他,将困困放下。 困困似乎不太喜欢这人,瞥了一眼这朱袍男子,直接“咻”的一声钻进了松林之中,不见踪影。 谢折风这才不咸不淡地回道:“这枚魂铃只认烙印过的神魂,你敲不响它。” 那人:“……合着我刚才白敲了那么久?那你这魂铃是留给谁——” 他兀自停了下来。 魂铃上头的纹路已经格外暗淡,磨损不少,起码在此处悬挂了成百上千年。 千年前…… 那人喃喃道:“这是无雪烙印过的魂铃?” 他一愣,戏谑的表情一扫殆尽,抬手又想去碰那魂铃。 可指尖还未碰上,朱袍男子的手便倏地被一层厚厚的霜雪冻住! 那霜雪带着长生仙的灵力,格外凶悍,他猛地一惊,赶忙收回手,催动全身灵力这才去了寒气。 他面色沉沉地看向谢折风,谢折风面无表情地立于一旁,一言不发。 他脱口而出:“唯一能敲响这枚魂铃的人已经不在了,仙尊这样惺惺作态干什么?” 谢折风目光一沉。 这目光已经带上了一点杀意,那人嗓音一滞,知自己不是谢折风的对手,只好深吸口气,话锋偏转道:“言归正传,你今日传信于我,是不是和白日里魔刀那件事情有关?我来的时候就打听了一些。听说有人将沾染浊气的魔刀带进门派,结果举派损伤大半?” 谢折风微微颔首:“魔刀源于一个秘境,秘境里多半有浊气。” “又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浊气之地?你是想让我去查一下魔刀之上的浊气之源?真是奇了,这些年来和神魂、浊气有关的事情,你哪件事不是亲力亲为,怎么现下主动交给我去查?” “你不查?” “……”那人咬牙切齿,“我哪里说半个不字了?浊气的来源之地可能事关当年真相,你在意,我就不在意?……行,这事交给我。但魔刀作乱这种小事应该不值得你封锁山门吧?落月峰内出了什么事,让你以此为借口封山?” 谢折风没打算瞒他,一字一句道:“山门内混进了离魂之人。” “离魂”——魂身无法合一,这通常是夺舍之人或是傀儡。 落月峰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往来严密,进出的修士都有名有姓,是什么样的夺舍之人或是傀儡,居然能瞒过谢折风这个当世唯一的登仙境,悄无声息地混进来? 其中必有蹊跷。 “查出来是谁了吗?” “搜魂之法有伤天和。” “所以你让我这个外人去查魔刀秘境,是为了自己留在落月查离魂之人?” “……” “过几日便是你每年去荆棘川的日子,若是要留在落月,荆棘川你还去吗?” 谢折风只道:“戚循,你该走了。” 戚循:“……” 他忍了。 安无雪当年陨落之时身染浓厚浊气,此事与安无雪有关,戚循根本不想怠慢。 他又问了一些关于魔刀和浊气有关的消息,便迅速离去,赶往那处秘境。 戚循一离开,本就没有其他人的葬霜海再度寂静了下来。 谢折风方才从始至终面色肃肃,直到四下空无一人,他像是突然松了心绪,目光落在那魂铃之上,黑瞳隐下一丝痛色。 他缓步走上前,抬手,指尖轻触魂铃,用灵力轻轻敲了敲。 什么声音都没有。 一如往常。 这魂铃悬于高天之上的霜海门前,饱饮千年回雪流风,从未响过一声。 - 安无雪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梦到了他和谢折风还在小成期的时候。 两人一同奉师命入凡间除魔,闯入一座被浊气覆盖的无名山。 那是他少年时和谢折风一道的回忆,于他而言不过是上辈子的放下,他平日里已经不会主动想起。 唯有不受掌控的梦中,谢折风的身影才会不管不顾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不想做这样的梦,格外抗拒。 以他的神识修为,挣脱浅梦本是轻而易举,可这一次却死活挣扎不出。 他只好跟着梦中的意识沉浮。 当时的他和谢折风修为不高,修士辟谷之后便是小成期,还算不上高手之列。 他们找不出浊气的根源,与山中魔修缠斗多日,难分胜负。 山中浊气弥漫,他和谢折风为了节省灵力,两人一道缩在逼仄的山洞之中,用灵力驱动法器,撑起小小的屏障。 山洞狭窄,屏障微薄,他与谢折风近乎靠在一起。 这样近的距离,安无雪连谢折风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还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人微凉的气息,凉到他下意识想再靠近一些,送上一些温热。 ——他在想什么呢? 那可是他的师弟。 他赶忙摇了摇头。 偏生谢折风听到了动静,还转过头来看他,忧虑道:“师兄怎么了?” “……没怎么。”安无雪低声说着,喑哑嗓音却暴露了他的状态。 别再盯着他看了。 他窘迫地撇开头。 “师兄的脸色有些奇怪,”谢折风目光牢牢黏在他的身上,抬手,“好像还有些热。” 那人骨节分明的手贴了上来。 谢折风修的灵力便是冰寒透骨的,常年微凉的手不由分说地贴上他确实有些发热的脸颊,另一只手还扶了扶他的手臂。 热与冷撞在了一起。 安无雪一个激灵,倏地从梦中拔出神来。 他猛地睁眼,气息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 ……他怎么会梦到这段回忆? 云舟云尧说去问问封山令何时解除,他便坐在树枝上吹风等着。 都等到睡着了,云舟云尧还没回来吗? 远天层云染上微红,落日西垂,仙鹤唳叫而过,身周树叶摩挲声不断。 又一阵轻风走过。 安无雪一个哆嗦,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确实有些发烫。 尤其是左手手臂之处。 他掀起袖袍,瞧见左手小臂上方的符文隐隐发红,一股热流自符文处流往全身,让他浑身都有些发烫。 是炉鼎印。 这炉鼎印有着谢折风的气息,一旦长时间不与炉鼎印的所有者双修,便会越来越频繁地催动欲念,直至无法压抑。 若是他前几日已经离开了落月峰,大可以放开手脚想办法,实在不行也能动用自己上辈子会的一些术法来抑制。 但此刻落月峰山门紧闭,他出不去,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上辈子分明无愧于谢折风,现在却死活剪不断和这人的联系。 真是活该。 “喂,宿雪!我们回来啦!” 云舟的声音传来。 炉鼎印还在勾动他内心躁动,他一闭眼就是刚才梦中所见,赶忙默念了几遍清心咒,这才转过头去,看到云舟和云尧并肩走近。 云尧走到树下,抬头,面露困惑:“宿公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着了风吗?” “没……”他催动灵力稍稍压下燥热,摒弃杂念,终于感觉脸颊温热退去,“可能是刚才睡着压着了……封山令解除了吗?” “我和师弟一同去看了,山门还封着。” 都三四日了,还封着? 安无雪眉头一皱,脱口而出:“这点小事哪需要封这么久?” 云舟“嗤”了一声:“小事?你从凡间来的,不知道浊气对修士来 5.第 5 章 [] 四方除了屋门虚掩的卧房,只有长廊另一端还有一间房。 如果千年来什么都没变,那间房应该是谢折风安放一些用不上的法器之处。 屋子周围没有禁制,只要不碰到灵宝法器就不会惊动谢折风。 安无雪当机立断,转身,放轻声息走了进去。 屋子里四处都摆放着火精炼制而成的明珠,各种禁制包裹着的法器灵宝整齐陈列在内。 灯火通明,四角无尘。 怎么感觉这里经常有人出入? 谢折风气息已近。 他没时间细想,关上屋门,轻轻地喘了口气,赶忙收敛气息。 他大意了。 他想离开落月峰的心太过急切,不曾细细思量。 连守门弟子都知道谢折风每年此刻都会雷打不动地外出三日,他便以为对方不可能提前归来。 怎么偏偏就是这么倒霉,让他遇到了一次例外。 他只能赌。 赌谢折风不会突然在自己的洞府内放开神识。 仙者神识只需随意一扫,整个霜海的草木蜉蝣都将无所遁形。 安无雪长时间没有催动灵力御寒,此刻浑身冻僵,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悄悄展开神识,探查屋外的动静。 谢折风似乎在朝着卧房而去,脚步竟有些踉跄。 受伤了? 不像,这人气息没乱。 心绪不宁? 反正对他而言算好事。 只要谢折风一直没心思留意四方,等谢折风离开霜海或是开始打坐,他就可以找机会溜走。 安无雪松了口气。 他稍稍宽心,用神识掠过屋内那些覆盖着各种禁制的法器和灵宝。 他得留意一下这些禁制所处的方位,以免自己躲在屋内的时候不小心碰到。 神识刚扫过墙角—— 安无雪倏地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他思绪瞬间空白。 那是…… 怎么可能? 那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他转过头,看向刚才神识扫到的方向。 立于墙边的剑架映入眼帘。 那剑架倚着墙体,在满满当当放着各种灵宝的屋内独占一处,周围格外空旷。 剑架是由特殊的灵石材质制成,上头灵气萦绕,将一把剑身薄如蝉翼的长剑浮空托起,在禁制的笼罩下,完好地封存着。 他没有看错。 这就是他神识扫到的东西。 他的本命剑,春华。 - 春华是安无雪和谢折风的师父——上一任仙尊南鹤替他选的灵剑。 南鹤仙尊统御两界几千年,落月峰弟子众多。 但南鹤只有两个徒弟——正是安无雪和谢折风。 南鹤一开始并不打算收徒。 但是千年前,安无雪出生了。 他出生在毫不起眼的凡间界小村庄,当时两界深陷仙祸之乱已久,尸横遍野,枯骨成山,怨魂无数,极乱之下必有天道福泽,安无雪就是那个福泽。 他天生金身玉骨,在修炼一途得天独厚。 婴儿啼哭出第一声的那一刻,小村庄四方灵气汇集而至形成风涡,云层叠起,灵兽呼啸。 正巧几个魔修路过此处。 魔修靠修炼天地之浊气增强实力,其余修习功法与普通修士无甚区别。 天生金身玉骨若是自小修浊,反而会是魔修的一大助力。 魔修自不可能放过。 凡人看出了魔修的不怀好意。 他们将婴孩藏了起来,宁死不愿交出。 魔修一怒之下屠尽了整个村子。 南鹤仙尊发现灵气波动赶到此处之时,尸骨躺了一地,浓厚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枉死的魂魄怨气冲天,引动冰霜,降下大雪。飘雪倾盖而落,刺目的白同扎眼的血红混在一起。 凡人的阻拦对于修士而言不过是螳臂当车,可也正是螳臂当车拖延了一时半刻,那几个修为低下的魔修还没找到孩子,便被紧接着赶到的南鹤瞬间斩杀。 南鹤将他带回了落月峰。 安无雪自小既有仙尊教导,又身负金身玉骨,未到十岁便修至辟谷,谢折风入门之时他已是小成。 他突破到了大成期的那一天,他的师尊将春华剑赠与他,道:“雪后便是春华,这把剑配你。” 这是一把如春水般温和平静的灵剑。 南鹤希望他走一条道心通明的登仙路。 他曾经也是这么希望的。 后来他手持春华,带着谢折风前去处理一桩魔修炼魂之事时,发现了当年村子里那些死去的怨魂。 那些曾经护着他的人的怨魂,被魔修利用不甘之怨气炼成了厉鬼。 安无雪握着春华的手轻轻抖了抖,完全挥不出那封魔驱邪的一剑。 厉鬼围杀而至,是谢折风替他挥出了那一剑。 剑光落下,被生拘了几十年的魂魄终于得以解脱。 他的师弟还在用着落月峰弟子人手一把的普通灵剑,回过头来见安无雪神色苍凉,师弟的嗓音竟不似平时那般冰冷,而是语气甚笃地对他说:“师兄该开心的。他们等这一剑,等了几十年。” 春华轻颤,发出悦耳的剑鸣。 他的师弟那一剑斩断了他与生俱来的心魔,却亲自在他心底种上了另一个情劫。 自那日起,春华不再温润似水,反倒染上了凌厉,此后南鹤陨落,落月峰衰败,春华在他手中,更是沾染了无数鲜血。 他站在落月峰山门前搅碎那修士神魂之时,看着春华剑锋上淌落的鲜红,想起南鹤曾同他说:“我是在飞雪之下、尸骸之中将你抱出来的。为师给你取名无雪,将春华赠与你,是望你能持此剑安两界山河,扫尽天下无根之雪。道心亦如雪后春华,通明澄澈。” 他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 上一辈子的种种仿若千思万绪,顷刻间掠过他的心神。 不过眨眼的功夫。 那些往事或许只有他这个该死之人还记得。 而他这个该死之人此刻正藏在葬霜海上,屋外,谢折风似乎正在朝着卧房走去。 但安无雪突然觉得格外的不安。 哪里不对? 哪里…… 是剑! 本命剑都是同修士神魂相连,意动而剑随。 他之前没有感受到春华的存在,是因为春华被谢折风的禁制包裹。 可是刚才他用神识扫过春华…… 正值此刻。 “嗡——” 处于禁制中的春华果然被他的神识引动,颤动了一下! 这本没什么。 春华只是颤动了一下,只要他不继续主动用神识唤醒春华,并不会暴露他的身份。 可春华这一颤,触动了谢折风的禁制! 与此同时。 一道强劲的灵力汹涌而至,撞开屋门,毫不留情地击到安无雪的身前,瞬间将他往后扫去! 宿雪这只有辟谷期的身体根本经受不起这一击,他被灵气冲得撞上了身后一众禁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个踉跄,还未倒下,男人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脖颈,按在他的喉结之上。 安无雪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冰凉透骨的灵力夺走了他对身体最后的感知,他已经冷到没有任何知觉,方才一直压抑的灵力在这一刻本能地运转起来。 < 6.第 6 章 [] 符纸? ……什么符纸? 宿雪的身体仿佛散架了一般,又绵软又疼,若这壳子里是另一个灵魂,此刻早就昏厥过去了。 他不想狼狈地躺倒在地,撑着已经结了霜的架子缓缓起身。 谢折风灵力外放时结起的冰霜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刚刚流出便和冰冻在了一起,仿若雪中盛开的红梅。 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也没有生死一瞬的慌张。 谢折风松了手,可炉鼎印在所有者的灵力牵动下发作得愈发厉害,他甚至想抓着对方后撤的手往前凑去。 好在刺骨的疼稍稍拉回他的理智。 对方但凡迟一瞬松手,春华必然出锋。 他刚才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谢折风似是根本没有动用神识,对身后春华的动静一无所知。 屋内,法器周围的禁制早就被灵力破开,一众在外面能引起腥风血雨的灵宝如同一文不值一般散落一地。 谢折风虽然面色沉沉地站在狼藉之中,四方杀意却消退了大半。 安无雪呼吸愈发急促。 谢折风却低着头,没有动静。 片刻,这人抬手,指尖轻动,散落一地的符纸浮空而起,落在他的掌心之上。 原来问的是这些符纸。 符纸上有他改动过的符文。 ……难不成谢折风认出来了!? “这些符纸不是你能画得出来的。” 果然认出来了! 好在没有怀疑到宿雪身上。 是了。 谢折风当年亲手杀了他,即便觉得他有那么一丝可能没有死,也不可能想到他会明晃晃地待在落月峰、住在葬霜海旁,屈尊给对方当一个小宗门进献上来的男宠炉鼎。 他自己都想不到。 安无雪想开口,可刚一张口,一声如同呢喃一般的轻颤便滑了出来。 他紧抿双唇,绷紧身体,不答。 谢折风微怔片刻,竟往前一步,稍稍俯身,抓向他的手腕。 这般对方占据主导欺身上前的举动…… 这是要干什么!? 安无雪猛地一惊,瑟缩着后退。 谢折风眉头一皱,直接抓住了他后撤的手。 他被掐着咽喉的时候都不曾慌乱,此刻却因对方这欺身上前的动作,不管不顾地挣动起来。 他怕谢折风如同千年前那般抓着他的手在他耳边喊他“师兄”,怕谢折风的触碰会牵动得炉鼎印的发作一发不可收拾,也怕谢折风逼问他折辱他。 他宁愿谢折风干净利落地杀了他! 他哑着嗓子:“……仙尊!我——” “别动。” 他动不了。 宿雪那辟谷期的修为在长生仙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谢折风纹丝不动地把着安无雪的手腕。 一股暖流突然自安无雪手腕经脉处流经他全身。 他不冷了,不热了,也不疼了。 方才被灵力冲撞得仿佛碎裂的五脏六腑都安静了下来。 炉鼎印没了动静。 谢折风松开手。 安无雪愣了愣。 他的内伤好了,炉鼎印的发作也被安抚了。 谢折风似乎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根本无心追究他刚才的反常,继续追问道:“符纸。” 安无雪深吸一口气,咬着下唇,尽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他刚才差点冲动地问对方“凭什么”。 他确是辜负了师尊的一片期许,有愧于戚循,无畏师门与两界对他的看法,唯独对于谢折风,他无愧于心。 凭什么谢折风想绝情就绝情,想杀他就杀他,想从他这边知道什么,就又施恩一般地替他治愈内伤、压制发作? 他很想就这么指着谢折风的鼻子问出这些话。 但他死过一次,已经不是冲动意气的少年人了。 他知道这一声“凭什么”问出口,他又会回到那个与师弟斩不开联系的安无雪。 他梗了片刻,最终还是敛下一切神思。 逐渐恢复了力气后,他平静些许,低声答道:“……是宗门的符纸。” 他如今的语气已经不似他们上一次见面那般乖觉,可谢折风心不在此,依然没什么反应,只对他道:“云剑门?” 宿雪就是云剑门进献给落月峰的。 “……是。”安无雪胡扯道,“可能是云剑门从什么秘境或者仙祸遗迹中带回来的东西吧。” 仙祸之时他身为落月首座,同不少魔修交手过,交战之时落下一些无用的符纸被他人捡到,再正常不过。 即便谢折风发现其中端倪,要追溯这种微不足道的无用符纸的根源,也不容易——到时候他说不定早就跑了。 他编好了一肚子的谎,等着谢折风继续追问。 可男人却不再多说,只是直起身来,同时用灵力将安无雪也托了起来。 安无雪顺势起身,悄悄打量谢折风。 这人神色格外阴郁,眉心的剑纹若隐若现,一下一下地闪动着,黑瞳幽幽,仿若探不到底的深渊。 若不是他不可能认错谢折风,都要觉得眼前之人是魔修假扮的了。 谢折风今日是提前回来的,回来时的脚步还有些踉跄,刚才更是喜怒无常——明显状态不对。 这是……? 他凝神再看,短短几瞬,这人仍然神色幽深,剑纹却已经隐退。 他想多了?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无情入道的谢折风、统御两界结束仙祸的出寒剑尊。 怎么可能和“魔”这个字有关系。 他没开口,谢折风也没开口。 男人盯着手中的符纸,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愈发幽沉。 周围的灵力在谢折风神思牵动之下又滚动了起来。 他刚暖和一些,又被冷风吹得抖了抖。 再这样下去,根本不用谢折风来杀,他这个不堪一击的身体就会自行垮掉。 “仙尊……” 谢折风眼神暗了暗,闭眼片刻,复又睁开时,眼底已然平缓。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安无雪的错觉。 一道传音用的天涯海角符自谢折风手中飞出,两个守在葬霜海附近的仙门弟子便出现在门前,恭敬地垂首道:“仙尊。” 谢折风将刚才安无雪掉落的其中一张符纸递给了一人,吩咐道:“你拿着此物,去云剑门一趟,查清此物源头,不论此物曾经辗转何人之手,名字都需一一报上。” “切记,妥善保管这张符纸,不可遗失。” “是。”那弟子抱剑行礼,灵力一动,走了。 安无雪:“……” 云剑门必定回禀不出什么东西。 谢折风没有继续吩咐下一个人,反而转过头来,对安无雪说:“云剑门回禀之前,我不会离开此地。你暂住霜海,霜海之上的灵药灵宝你可随意取用。但是你若再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即便你……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安无雪无话可说。 住在霜海。 和谢折风住在同一屋檐下。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而且,即便他……他什么? 男人扔给他一张天涯海角符。 “你的炉鼎印只需有我的灵力滋养就能缓解,刚才我为你催动灵力之时,一并压制了炉鼎印。这枚天涯海角符是我亲手画的,即便相隔千万里也可传音。若是炉鼎印再次发作,你用神魂催动天涯海角符传信于我。” 安无雪继续闭口不言。 天涯海角符需神魂催动,一旦传音便会暴露神魂气息,这张符他是不可能用的。 他接过符纸,随手扔进灵囊里,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谢折风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本来放在墙边的春华也没了影子——谢折风不仅带走了那些他改过的符纸,还带走了春华。 剩下的那一个女弟子这才走上前,不卑不亢道:“请随我来,我为你安排住处。” 安无雪还在想着春华之事,有些惶惶出神,没有回应。 那弟子看他嘴角挂血,以为他身体不适,上前要扶他。 他摆了摆手,喃喃道:“不,不用。请引路吧。” 他心不在焉地跟着那弟子走了出去,心中回想着刚才的情形 7.第 7 章 [] 弟子只能瞧见安无雪稍稍低头的侧脸,看不见他神情,只当他被吓到了。 “你也不用多担心,此事如今只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人还在多嘴多舌,宗门内不少长老前辈对此事的态度都很模糊。”那弟子说,“而且仙尊赏罚分明,并不是喜怒无常之人。仅有一次……” 安无雪看着手中的霜花被碾碎之后消融成了冰水,同他掌心的血混在一起。 他想看清掌心的伤,盯了片刻,却发现眼前有些模糊。 他眨了眨眼:“什么?” “仅有一次,和秦微长老有关。”弟子一顿,“我忘了,你不知秦长老。秦长老与仙尊和那位首座同辈,是宗门内数一数二的高手。” “秦长老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仙尊将那位首座从落月峰弟子册中除名,出寒剑锋直指秦长老眉心,险些削了他的根骨。秦长老似乎现在还在闭关养伤。自那以后,便再也没人提及此事了。” 秦微。 是个熟悉的名字。 秦微掌管落月诸峰中的司律峰,落月峰内所有逾规的弟子都得在他手下走一遭。 他和秦微也算是自幼相识,曾经不是没有并肩而战一同领命驱魔过。 南鹤不曾陨落之时,他与谢折风只需行弟子之责,时不时领命出山除魔。 若是无事,他会带着戚循一同去司律峰找秦微。 秦微在阵法上一窍不通,戚循爱玩,离火宗又擅长炼器摆阵,戚循便经常把一些逗人玩的小法阵藏在秦微洞府门前。 等到安无雪敲响魂铃将秦微喊出来,戚循再激发灵阵,秦微常常被绊得摔倒在地。 待到阵法撤去,秦微便会气恼地拍拍身上的泥土,边提剑追着戚循边问他:“阿雪,你就看着他捉弄我!?” 安无雪笑道:“戚循也是一片好意,这种灵阵你见得多了,指不定下次就会解了。” “万一我真陷在里面出不来了呢!!” “那我和戚循自然会替你破阵,有什么好怕的?” 戚循附和道:“就是就是!” “……” 可惜…… 后来诸仙陨落,他做事狠辣,对内对外都不留情面。 秦微逐渐对他不满,稍有机会都要大做文章。 谢折风既然杀了他,秦微必是想借此发挥,将他从落月峰弟子册中除名。 可秦微到底不了解谢折风。 谢折风太无情了。 无情到能分得清楚公私、分得清楚功过。 仅凭他在落月峰摇摇欲坠之际,稳守宗门传承,辅佐谢折风稳坐仙尊之位,震慑两界宵小,谢折风便不会将他从落月峰除名. 他上一世,确实树敌众多声名狼藉。 但他毕生所作所为,从来无愧于落月。 “我明白了,”他说,“还有别的忌讳吗?” 弟子摇头:“落月是修真界第一大宗,两界那么多眼睛盯着呢,哪有那么多禁忌?不过……” 她想起了什么,又压低了点声音:“除了诸位长老和峰主,秦微长老有个亲传弟子——你也别在他面前提那位首座就好。” “这是为何?因为秦长老不喜欢吗?” “那倒不是。宋师兄是我们此辈翘楚,按例来说,是有希望夺得此代首座之位的,不知为何仙尊一直未允。” “其余的,当真没有了。” 这么看的话,这千年来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额外的事情。 谢折风应该只是谨慎行事,以防万一罢了。 他笑了笑:“多谢这位师姐告知我。” “无妨,小事。随我来吧,夜很深了。” 安无雪点头。 可他刚随着那弟子走出几步,前方骤然出现了一个朱红色的人影。 那人坐在古树枝干之上,倚着树干,长袍垂下,垂眸看向他们二人,神色随意。 弟子一惊。 刚才的对话所涉之事众多,她生怕对方听到什么,赶忙恭敬俯身:“戚宗主。” 安无雪看清了朱袍人的面容。 他猛地刹住脚步。 是戚循。 他曾经的挚友,也是他被万宗修士围杀之时,第一个对他拔剑之人。 戚循自树上一跃而下,大手一挥:“不必紧张,你们落月峰的弟子关起门来说什么,我没兴趣偷听。 “我是来找谢出寒的。结果刚到霜海,发现这飞鸟都不敢入的霜海上居然有了我没见过的生人,一时好奇赶来看看。” ——他缓步走近,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 安无雪不出声。 他今天倒霉透了。 怎么什么不想见的人都挤在今天出现了呢? 他敛眸,正待装出一副不认识又拘谨的模样,戚循却在他面前站定,盯着他的脸,猛地大笑了几声。 “我就说!”戚循笑得完全不似开心,“我就说谢出寒怎么突然转性了。难怪!难怪啊……” ……难怪什么? 又是一阵灵力带起的风。 戚循的笑声还回荡在四方,人却已经不见了——应当是去找谢折风了。 那弟子环顾四方,发现人真的走了,这才对安无雪说:“那位便是我刚才说的离火宗的戚宗主。” “离火宗……”安无雪喃喃道,“不是满门殉劫了吗?” “离火宗大劫那天,戚宗主正好不在宗门之中,幸免于难。在那之后他重建了离火山门,数百年过去,如今离火宗虽不如千年前鼎盛,但也没断了传承。” 安无雪鼻头有些酸。 他低声说:“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弟子不疑有他。 戚循走后,弟子将安无雪引到了霜海东面的一处空闲的居所,替他用灵力清扫了一番,又给他在周围设了不少驱寒的小灵阵。 ——比他先前的居所要暖和不少。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法子,只好先按兵不动地在霜海上住下。 一夜无梦。 安无雪醒来的那一刻,意识到自己这一晚睡得格外好,就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睁眼就往自己身侧看去。 果不其然,一团白花花毛茸茸的东西团成了一团缩在他的身侧。 感受到他醒了,白团子稍稍抬头,舒展了一下双翼:“呜呜。” 安无雪无奈:“……困困。” “呜呜……” 他稍稍靠着枕头坐了起来,困困就这样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干脆抱住了困困,低声说:“……是我。” 没想到他第一次放心大胆直言相告的对象,是怀里这团小东西。 霜海冰寒,他苏醒之后,第一次感到了暖意。 困困抬头,圆圆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瞬,连着“呜呜”了好几声。 它凑上前,舔了舔安无雪露在寝衣外的手腕。 那是他上一辈子同困困亲昵的方式。 他抬手,食指抵住双唇:“嘘,但你不能告诉谢折风。” “呜?” 困困不知道许多往事,还当他和谢折风同从前一样。 他说:“总之谁也不能说,我会找机会离开的。到时候再想办法带你走。” 瘴兽灵智不高,理解不了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它听到安无雪说会想办法带走它,眼中疑惑的情绪便散了。 安无雪揉了揉它的头。 困困顺着他的姿势抬起头来。 安无雪笑了笑。 他抱着困困,稍稍歪头,看到半开的窗外那连成一片的松柏。 今日是个晴天,日光洒下,就连葬霜海都一片盎然。 风吹动了霜雪中都不会枯萎的枝叶,一晃一晃的。 短短一瞬。 他突然觉得宿雪这个身份也不错。 只要摆脱了谢折风这个大麻烦,管他什么修真界呢? 当个废柴挺好的。 “呜呜……”困困又蹭了蹭。 它像是想到了什么,用爪子从自己双翼之下掏出来了一片泛着金光的叶子,递到安无雪面前。 他刚接过这金叶,疲惫了许久的神魂便像是舒展开了一般,比先前轻松了不少。 这是什么对神魂有所脾益的灵物吗? “你这是——”这是从哪拿来的? 这话还没问完,门外突然有人喊他:“宿雪!” 困困一个激灵,往窗外一跳,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消失在了后方的松柏林中。 安无雪迅速起身披起外袍,将金叶收入袖中,走上前去开门。 只见云舟和云尧一前一后走来。 他一愣,云舟看出了他的困惑,对他说:“是仙尊命人带我们上来的。” 云舟说完,云尧这才无声地点了点头。 “此处是落月核心,仙尊允你们住在这?” 云舟挠头:“说是让我们照应你。” “只是因为这个?” 明明昨日谢折风才因春华对他起了杀意。 云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不然呢?” 玄方和戚循也像他们两人一般,盯着他的脸看过。 安无雪困惑道:“我很好看吗?” 不谈他与谢折风之间的恩怨过往,单是以谢折风的样貌和修为,和炉鼎双修,都说不出是谁采补谁。 宿雪一开始只是个凡人之躯,资质极差,连当炉鼎其实都不太够格,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他从 8.第 8 章 [] 谢折风像是没有听到戚循这句话一般。 男人眉心那雪莲剑纹在黑气萦绕下若隐若现,时而青白似雪,时而如深墨入海,晕开一片乌黑。 他没有否认。 戚循眉头紧皱:“浊气之事大有蹊跷,混进落月峰的离魂之人还未查明,还有……” 他话语一顿,“还有无雪的残魂……眼下这样的关头……仙尊可知,若是心魔一事泄露会有何等后果?” 谢折风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他眉心那泛着黑气的剑纹不再浮现,可他的嗓音依然幽沉:“我不会离开霜海,如有必要,会安排化身在外行走。” 戚循想讥他几句,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吞下了。 谢折风若是压抑不住心魔,别说查清安无雪当年之事没有指望,就是两界都不可能太平。 还是别火上添油得好。 他全然没有了先前那般戏谑或随意的神色,心不在焉道:“你好自为之。我要去荆棘川看看……” 他一个转身,片刻没在葬霜海逗留,失魂落魄地直冲荆棘川而去。 谢折风立于原地。 又一阵灵力扫过,本来被冰寒灵力刮得一片狼藉的松林中央瞬间恢复如初。 男人面无表情,乍一看毫无异常。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松林之中,白色身影“咻”的一声窜了过来,直冲谢折风而去。 谢折风神情微晃,见来者是困困,伸手将困困捞入怀中。 瘴兽本就擅于神魂,困困这数百年来还被养在养魂树下,于滋养神魂一道更是得天独厚。 它闻到了谢折风识海中心魔复苏的味道,赶忙赶过来。 瘴兽的灵力缓缓覆盖在谢折风的神魂之上,谢折风轻抚它的毛发,眉头一皱。 困困身上沾染了他人的气息。 “你又去找他了?” “呜……” 困困心虚地叫唤了一声。 谢折风拍了拍它的头。 “不必心虚。睹物思人,因为那张脸就把人留下来……我和你何尝不是一样?” 困困更心虚了:“呜呜……” 它叫唤了两声,又怕谢折风发现什么,赶忙低下头不叫了。 谢折风刚从整夜的心魔扰乱中脱离出来,不似往常那般洞察。 他只是抱着困困,神识一展—— 他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葬霜海上不住生人,听令弟子待命四方,这千年来,只要神识轻扫,整个浮空岛上只会有困困一个生灵。 可是现下…… 谢折风望了一眼安无雪所在的方位。 他知道那不是师兄。 但他想多看一眼。 他太久不曾见到师兄了。 下一瞬,他抱着困困消失在了原地。 - 安无雪并没有睡觉。 说睡觉那是逗云舟玩的。 他先前嗜睡,是因为神魂倦怠,前世梦魇如影随形,睡醒是落月峰,入梦又是那些浮沉,同日日夜夜不得安歇无甚区别。 可昨夜有困困相助,是他这些时日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他正好趁着今日有精神,看看宿雪这具身体该怎么修炼。 刚一凝神,便听到屋外的动静。 云舟和云尧似乎一直站在院子里说话。 云舟嘴里叽叽呱呱个不停,一会儿说他们师父如何严厉,一会儿又说安无雪娇气,嘴里的话像是星河古道的星河一般滔滔不绝望不见尽头。 云尧一如既往的沉默,有时候还会“嗯”几句,有时候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 安无雪觉着稀奇。 这世间的寻常同门,是这般相处的吗? 真是令人好生羡慕。 云尧也是脾气好,竟然也不练剑,就这样陪着云舟聒噪。 他听了好一会儿,这才笑了笑,晃了晃头,甩开思绪,摒弃杂音,在床上打坐了起来。 这具身体里微薄的灵力缓缓在经脉中游走,格外滞涩。 宿雪根本没有修炼过,所有的修为都是吃灵药堆的。云剑门这种小门派,灵药并不纯,杂质众多,宿雪吃的多了,自然都堆积在了经脉之中,阻碍了灵力的增长。 似乎并不是无可救药的废柴。 只需将这些斑驳的灵力抽干,经脉中的杂质自然而然会跟着排出来,之后再重新修炼就行。 修士辟谷入道,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之后便可迈入小成,其后才是缔结本命法器的大成期,最后渡劫期,道心通明后可登仙。 宿雪才初入辟谷,这灵力要不要也没什么区别。 但眼下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只会落月峰的术法,若是在葬霜海上修炼,风险太大了。 还是得尽快离开—— “仙尊!”云舟的声音倏地大了数倍。 云尧说:“……宿公子说他睡了。” 安无雪猛地一惊。 他还在床上打坐。 他迅速翻身下床,走到门前主动拉开门。 男人身着那身他从前送的云纹雪袍,神色郁郁,怀里抱着近乎和衣裳融在一起的困困。 一旁站着的云舟云尧低着头,被谢折风这不怒自威的模样吓得大气不敢出。 困困:“呜……” 谢折风怎么带着困困来了? 今早困困刚刚偷偷来找过他…… 难不成已经被谢折风发现不对劲了? 如果暴露了,困困应该会提醒他的。 这时,谢折风朝他走来。 他魂魄沉浮千年,梦魇里都是谢折风的背影和出寒剑气的冰冷。 这人气息一近,他乍然凝神,往后连退两步。 男人脚步一顿,眉心轻蹙:“你怕我?” 怕。 怎么可能不怕呢。 但他怕的不是谢折风,而是那些会被“谢折风”这三个字牵动的梦魇。 他嘴上矢口否认:“没有……” 谢折风缓步走了进来。 这人轻轻挥了挥手,房门关上,将云舟云尧隔绝在外。 安无雪稍稍退开,想和这人拉开距离。 “可你应该怕我,”谢折风的嗓音似乎有些哑,“昨夜你险些魂消魄散。” 这话更难接。 他说:“昨夜是我未经允许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仙尊发怒也是理所应当……” 谢折风盯着他。 他无言。 “不必装作乖顺,你不是这样的性子。” 看的倒挺准。 但他觉得谢折风怪怪的。 他找不着头绪,男人却已经放下了困困,灵力一荡。 卧房之内突然出现了一张棋桌。 “陪我下棋,你执黑子。” 下棋? 安无雪怔了怔。 从前在落月峰,两人在修炼之中道心不稳或者迷茫之时,便总是以下棋来平心境。 谢折风惯执白,所以当时的他执的也是黑子。 他其实不爱下棋。 他自小便不喜静,所修浮生道需博览众生,无需清心,下棋这样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的事情,对他来说比打坐还要枯燥。 可是谢折风喜欢。 谢折风走的是清心寡欲的无情道,有时心生杂念,便会需要静一静心。若是对弈的人棋艺太差,反倒起不到什么摒除杂念的作用。 安无雪因此特意研习过棋艺。 每每见谢折风心绪不宁,他便会主动说:“师弟想不想同我对弈一局?” 谢折风便会无声地摆开棋盘 9.第 9 章 [] 这话以宿雪的身份对着谢折风说,完全算得上是顶撞。 要发怒就发怒吧。 他才不伺候。 安无雪把目光一移,等着谢折风发难。 可谢折风神色一震,微不可查地点头。 他喃喃道:“……你不是他。”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失魂落魄地又后退几步。 他连控制灵力都忘了,冰凉的灵力自身周散开,先前落月弟子给安无雪放置的小灵阵被冲得支离破碎。 安无雪没等到额外的反应,困惑地抬眸看去。 谢折风眉心中那雪莲剑纹浮现了一瞬。 剑纹!? 落月峰弟子所修剑法将灵力中枢汇集在眉心,同识海交错,只有剑道超脱之人,才能在眉心落下剑纹。 安无雪上一世虽然是天赐玉骨金身,但他只是在修炼之上天赋卓绝,于剑法上的领悟,确实不如谢折风。 落月峰几代下来,只出了这么一个剑纹。 谢折风突破大成期那日,眉心现出剑纹。 那一刻,不论是南鹤还是他都明白,下一任仙尊的人选怕是已经定了。 剑纹和谢折风体内的灵力流转有关,非战之时轻易不显。 他眼花了……? 安无雪正打算再看一眼,谢折风却又突然眼神一定,敛下一切神色,快步往房门处走去。 灵力撩开了房门,一个眨眼间,谢折风已经带着困困走了。 安无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云舟几个健步走了过来:“仙尊走了?仙尊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我刚才在外面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看了一眼屋内,“我的天,我说怎么突然这么冷,驱寒的灵阵怎么全都碎了?不是,宿雪你不冷的吗!?” 安无雪没反应。 “宿公子?”云尧姗姗来迟地走进来,重新开始布置起了驱寒的灵阵,问他,“你不冷吗?” 安无雪这才意识到这两人在喊他。 他低头,发现他双手都已经冻上了一层冰霜,而自己却不曾催动灵力御寒。 痛楚的地方太多,竟分不清来处。 “还好,”他眉眼一弯,“……习惯了。” - 霜海松林中。 谢折风抱着困困,落在了莲台之上。 方才只是稍稍显现的雪莲剑纹此刻已经完全浮现,流淌着淡淡的黑色。 困困的瘴兽灵力复又覆盖在了谢折风的神魂之上,助他压抑识海中的心魔。 松林四方,狂风忽起,霜雪倾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整个松林便一片雪白,遮蔽了天光日月,什么也望不见。 一道透明的屏障笼罩下来,将整个松林囊括在内。 - 接下来的几日,落月峰风平浪静。 封山令依然没有解除,谢折风不知去了哪里,困困也再没出现过。 玄方倒是来过一次。 当时安无雪正在院中小憩,他的神识感受到了玄方到来,但他有些懒得挪动,便假装睡着,眼睛都没睁开。 奇怪的是玄方也没说什么,驻足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就走了。 除此之外,霜海之上仿佛只有安无雪和云舟云尧还有往来办事的几个弟子。 尽管困困没来,但有了那一片养魂树的叶子,安无雪睡得比之前好多了。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他有时一闭眼睡到天亮,睁眼望见窗外熟悉的景色,只觉得魂魄不知游离何处的这千年反而像是一场绵绵不绝的梦。 直到他走出门,看见云舟在院子里练剑,剑光震下松柏上的霜花,利锋切碎风雪,少年人听见他的脚步声,反手收剑回过头来看他:“宿雪你才醒啊!” 这一日,他听到这话,恍惚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才醒。” “不过……也醒很久了。” “啊?”云舟又没听懂。 安无雪也没解释:“我随便走走,散散心。” 云舟嘟囔道:“成天散心,没见你修炼……” 他摊了摊手,没有否认,转身往霜海入口处走去。 他这几天确实天天散心——起码是这样对云舟云尧说的。 那日谢折风走后,他不死心,又以散心为借口,去了谢折风卧房周围。 可谢折风竟然在卧房四方加了结界,他无法靠近。 还有哪里能有烙印了谢折风气息的灵宝? 安无雪开始打起了霜海入口处那悬挂着的魂铃的主意。 魂铃和天涯海角符都是用神识传音的法宝,但又不尽相同。 传音符一旦被激发,就会带着神识气息一起传给另一方,他用了就会暴露身份。 魂铃则只会在所有者的识海之中敲响“叮铃叮铃”的声音。 而且魂铃这种东西算不得稀奇,修真界人人都有,没人会去偷这种不值钱的东西,魂铃之上必然不会有禁制。 只要他偷偷拿走魂铃,趁谢折风外出之时使用,谢折风就算听到“叮铃叮铃”的声响,多半只会觉得是有人拜访葬霜海。届时,谢折风就算归来,他可能已经离开好一阵了。 他抱着这个打算走到入口处,却见平时根本见不着人影的地方站着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穿着落月峰核心弟子的服饰,正是那一晚替谢折风将他安置在葬霜海的女弟子。 另一名女子显然不是落月中人。 那女子身量高挑,一身金线滚边的墨黑法袍,浓密黑发同法袍近乎融在了一起,发上不戴任何发簪配饰,长发披肩而落,垂至腰间。 她双目之前蒙着一条黑色绸带,竟像是个失明之人。 披发的盲眼女子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安无雪的靠近,稍稍朝这边侧了侧头。 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安无雪猛地刹住脚步。 ……是她。 一位故人。 一位或许和谢折风一样,希望他从此魂消魄散再无痕迹的故人。 他久违地头疼了起来。 藏于袖中的金叶发出温热触感,一种舒缓的感觉覆盖在他神魂之上,滋养着他的魂魄,让他头疼稍缓了些许。 他听到那女弟子说:“上官城主,实在不是晚辈不放行,只是……仙尊前几日发下谕令,霜海除了负责往来的弟子,其余人不许进也不许出。” 雪片落在上官了了的长发之上,黑白相接。 她歪了歪头,簌簌霜雪飘下,她说:“哦?我前几日传信仙尊,说要拜访落月,仙尊还允我在封山令之下入落月峰。怎么我如今来了,反而寻不到仙尊了?” 弟子面露难色。 她没说话,也没让开,显然是没得商量了。 “行,我不为难你。”上官了了点了点头,“我来落月,也不是真的要见谢出寒。近些时日不知怎么,我时常梦魇,总是梦到……梦到我的母亲,还有仙祸之时的一些旧事,不得安眠。听闻仙尊几百年前找到了养魂树,我想来借一借养魂树精,以安我神魂。” 10.第 10 章 [] 安无雪无声地站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捧着那袋灵石没有动。 霜海的飞雪簌簌而下,一点一点地堆在他的手中,险些将那装着灵石的灵囊掩埋。 他这几日闲暇之余都在排空体内的灵力以便重塑宿雪身体的根骨,灵力比先前还不如,不过稍许就感受到了冷。 他最终还是把灵石收了起来。 那弟子追着上官了了走了,眼下四方恰好无人。 安无雪走到了悬挂魂铃的长松之下。 谢折风入道以后便住在霜海,此地不适合安无雪修炼,南鹤给他安排的洞府远在天边。他曾问过谢折风,能否给他一个通行灵符,这样也方便他自行入内等待。 可谢折风没有应答,只是在洞府前挂了这么一个魂铃。 于是此后数十年,他都和其他霜海的来客没什么区别,只能在门口敲响魂铃,等着主人出门迎客。 也幸亏于此,他对这个魂铃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安无雪从自己的灵囊中拿出了准备好的魂铃。 他对照着长松上挂着的魂铃,掌心灵力涌动,抹过他准备的假魂铃,在上头加了一模一样的磨损痕迹。 他往前一探,再度用神识扫了四方。 没有人。 只要不用神识敲击魂铃,魂铃就不会响。 如今谢折风尚在落月,若是真的敲响魂铃,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包裹住真的魂铃,以防自己不小心敲到魂铃,随后,他迅速用这个假的魂铃把真的换了下来。 周围仍然一片寂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了魂铃,他就能从魂铃上借用谢折风的气息,短时间修改封山大阵,悄悄离开落月峰。 但刚才那弟子说霜海也下了禁令…… 他将偷偷换下来的魂铃藏进灵囊之中,继续往外走了一会。 临近边缘之时,一个弟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拦住他道:“宿公子,进出需仙尊谕令。” 果然有人把守。 他从容道:“我只是散心,没想到走到这了。多谢提醒。” 入夜之后把守会松一点吗? 他思索着往回走,没走多久,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 云舟也瞧见了他,快步跑了过来:“你散心怎么散这么远?” 安无雪不慌不忙道:“对地形不熟悉,随便走,不知怎么就走到这了。多亏碰到你,否则我该找不着路回去了。你怎么也出来了?” 云舟挑眉:“看你这次出来这么久还没回来,来寻你的呗。你真是从凡世间来的,无知者无畏啊。这可是落月腹地,仙尊洞府,如果踏错一步,你也不怕犯了什么忌讳,死无葬身之地。” 云舟一张嘴便停不下来,“而且,若是真做错了什么,给个痛快也就罢了。万一是活罪难逃呢?你听说过落月峰的苍古塔吗?” 安无雪眼珠子转了转。 他轻轻说:“……听说过。” 云舟仿佛没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继续道:“那里是落月峰专门用来惩戒穷凶极恶的魔修还有犯了诛魔十三条的弟子的,据说是模仿极北之境的苍古树而建,进了里面,时时刻刻都如坠冰窟,霜海的飞雪连苍古塔的第一层都比不上,塔顶更是如冰锥入骨。 “若是魔修进了苍古塔,浊气被完全封进体内,死不了活不了,整日痛苦哀嚎,直至神魂消磨殆尽。若是犯了戒的弟子……” 他挠了挠头:“那我便不知道了,没听说过。” 安无雪耐心地说:“犯了戒的弟子进塔前会被封印灵力,吞服护体灵药保全性命,入塔之后,冻而不死,寒而不灭,直至惩戒的时间结束。” “那岂不是和魔修一样痛苦?” 安无雪摇摇头。 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片刻。 “无法比较。魔修进去了便出不来了,但犯错的弟子不会,”他说着,嗓音越来越低,“弟子犯错,进去待一刻钟至一个时辰便算是惩戒,不会伤及性命。不过有一种例外。” “嗯?” “你刚才也说了——犯了诛魔十三条的弟子。后十条还有待商榷,只有犯了前三条:以身入魔、以身助魔、戕害同道这三条,才会押入九死一生的苍古塔顶层,视罪行而定刑。” 云舟抖了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说得好像你进去过一样。哎哟喂真是想想就可怕,这么对魔修赶尽杀绝就罢了,对正常的修者也这么狠?” 两人正在快步走回住所。 有云舟催动灵力相助,他们走得极快,眼看就要到了。 安无雪遥遥瞧见院前长松下,云尧似乎抱剑而立,什么也没做,状似发呆。 他没有回答云舟的话,而是说:“你既觉得可怕,就不要乱走了,若是不小心犯错,苍古塔确实不好受。你师兄在等你呢。” 云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刻朝着云尧而去。 可云舟刚行至云尧身前,倏地动作一顿。 安无雪也感受到了——那人根本没有收敛气息。 只听云舟有些惊慌地喊道:“仙尊!” 院落之前,那人白袍玉冠立于门前,困困就在他的脚下,正在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安无雪。 谢折风神色平平,黑瞳幽幽,完全看不出那日的异常。 那人身侧还站着个人——是那天晚上接了谢折风的命令去云剑门查符纸之事的人! 怎么回事? 符纸来源是他随口胡诌的,越是信口胡来的东西越难查,因为什么都查不到。 他以为起码还要月余的时间,那弟子才会从云剑门无功而返,怎么这才几日…… 他刚刚悄悄拿走了魂铃,又有些担心那弟子查出了他在撒谎,颇有些心虚地走上前,低声说:“仙尊怎么——”怎么今天来了? 谢折风看向他。 看他做什么? 安无雪敛眸,也跟着沉默。 谢折风这才说:“我一刻钟前来,见你不在,便不曾现身。” “霜海人烟稀少,我待着无趣,随处走走,虚度光阴。” 谢折风居然难得的面露不悦:“修行之路漫长,哪有虚度光阴一说?你既然想走登仙路,怎可如此荒废?” 安无雪困惑至极。 这人来找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废柴下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说他想走登仙路? 他何时说过? 上一辈子他倒是刻苦修行,还同谢折风说过:“我受命于天,天赐的玉骨金身,自然要认真修行,匡扶仙统,走一条无愧于心的登仙路。” 但那时的他甚至还不曾拥有春华,还不知道谢折风会是他登仙路上走不过的业障。 他直言道:“仙尊误会了,我胸无大志,于仙途没有野心。” 自从下棋的事情之后,他已经约莫知道了谢折风对宿雪就是有莫名其妙多一层的耐心。 如此一来,他反倒没什么顾忌。只要不暴露身份,谢折风多半不会对他怎么样。 谢折风正在抬手拍着眼前松柏上的霜雪,听他反驳,并没有生气,反而怔愣了一下,连拍雪的姿势都停了下来。 “是,”男人像是失望般点了点头,“你没说过。是我的一位故人说过。” 安无雪客套道:“既然是仙尊挂念的故人,想必是天之骄子、两界典范,他必然已经仙途顺遂,登临绝顶,声名远扬了。” 男人脚边的困困低吟了一下:“呜……” 谢折风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仙途顺遂,登临绝顶,声名远扬……” “啪嗒——” 这人指尖一个用力,手边的松柏枝叶骤然碎裂,直接化作齑粉,飘荡而下。 在场其余三人似乎连呼吸都忘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安无雪心下无奈。 连祝愿这人的故人仙途顺遂都不行。 他果然从始至终都不曾懂过谢折风。 他不再开口了。 谢折风看着那松柏枝叶化作齑粉之后同地上的积雪融在了一起,话锋一转:“刚才听到你在说……苍古塔?” 云舟面色一白。 安无雪反倒没什么反应。 他说:“是。” “苍古塔顶层鲜少开启,你知道得倒是清楚。” “也许因为我去过,”安无雪仿若随口一言,“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自然清楚。” 此话一出,谢折风身边的弟子更是把头低得如同鹌鹑一般。 云舟瞪大了眼睛,开始疯狂朝他使眼色。 ——入苍古塔受罚者,不是修浊入魔之人,便是犯了诛魔十三条的弟子,“去过”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但是安无雪觉得无所谓。 假作真时真亦假。 有时候真话抛出,反倒无人愿意当真。 谢折风果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当他信口雌黄:“以你的修为,若是入苍古塔顶层,便再也出不来了。” 这人看了一眼苍古塔的方向,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竟然有些苍白。 “仙尊又不曾去过,怎么如此笃定?” 云舟已经是一副“要死了”的表情,就差冲上来捂住安无雪的嘴了。 谢折风却仿佛对苍古塔的话题很有兴趣,低声道:“我曾想了解其中苦楚,可仙祸终了后的千年来,不论是魔修还是仙修,我不曾见过活着走出顶层之人。” 安无雪沉默了片刻。 他比谁都清楚,谢折风所言非虚。 谢折风之所以说“仙祸终了后的千年”,而不是有史以来,便是因为千年前他活着走出来过。 但谢折风想知道这些干什么? 莫名其妙的。 他说:“苍古塔就在那里,仙尊统御落月,若是想知道,随意进去不就行了?” 他说完,自己便滞了滞。 修士渡 11.第 11 章 [] 灭门。 若当真如此,此事可就全然不同了。 那弟子被云舟摇晃了几下,却不敢开口,只是叹了口气,说:“我不敢妄下定论,还是请仙尊定夺吧。” 屋内沉寂了下来。 云舟看了一眼谢折风,却又不敢直视,立刻收回了目光。 谢折风却只是指尖轻点茶几,无言。 安无雪自始至终稍稍低着头没有动静。 他认真地听着,心下已经有了论断。 云剑门这样也许很久了。 别人有事上门拜访,第一天就收到了冷待,或许不会再坚持,因此一直无人发现。 如若不是谢折风正好要查安无雪那符纸“源头”,这弟子锲而不舍地尝试了三日,恐怕此种异样还不知要多久才被人发现。 但宿雪就是云剑门进献给葬霜海的,最早不会早于他出现在落月峰。 那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 “……你看上去有想法。”谢折风的嗓音缓缓飘来。 安无雪以为谢折风是在问那弟子,继续低头沉思。 可他半晌也没有听到那弟子开口,带着困惑抬头,正好对上谢折风的视线。 云尧或许是被门派的惊变打击到了,神色茫然,那弟子和云舟都在看着他,云舟甚至有些焦急地等着他开口。 “此事——” 他险些顺着刚才心中想法说出口,却突然顿了顿。 “……我没什么想法,”他说,“只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离奇的事情,有些惊吓……” 云舟先一步上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仙尊,宿雪不曾在云剑门修炼过,他不清楚。我从小在云剑门长大,可以肯定师父师伯掌门他们不可能连续三日回信而不待客,而且门内没了生人之气,必然有人灭门之后营造了此等幻象欺骗外人。” 云舟抱剑低头,嗓音颤抖:“听闻养魂树精可照人生前死后,云舟斗胆,想请援落月,借养魂树精,带回宗门彻查此事!” 又是养魂树精。 安无雪现在听到这四个字就头疼。 怎么一个两个的,全都要用这玩意? 但云舟这么提也在情理之中。 灭门这种大事,落月不会袖手旁观。 谢折风对那弟子说:“你将云剑门之事告知落月诸峰和各个宗门,若是有同云剑门有关的消息,你传信于我。” 这人拍板道:“云剑门还有我要查之事,我会派人拿着养魂树精去云剑门。 派人去查? 宿雪和云剑门有点关系,他是不是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出去? 如果能找到理由跟着去查云剑门之事,他就不需要铤而走险用上魂铃了,再不济也能出葬霜海…… 安无雪刚打算找个理由提出自己想去,没想到谢折风又说:“既然你们三人都是云剑门幸存之人,明日一道出山。” 居然正合他意! 一旁,云舟回过神来,正打算说点什么,谢折风却起身抱起困困,走了。 那弟子自然也不敢多留,劝慰了云舟云尧几句,赶忙也跟着离去。 人都走了,这事自然是定了。 安无雪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明天就可以离开落月峰。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走到云舟身侧:“你……” 云舟摇摇头:“我和师兄需要静一静。” 安无雪无声点头,自己一人独自迈出房门,回身,将那房门关上了。 他站在门前,出神了半晌。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 明明很安静。 耳边却回响起了入住霜海那晚,那女弟子在透着飞雪的长廊上对他说的话:“……可他居然毁了离火宗的灵脉,导致灵脉之下所镇压的浊气四散,离火宗满门殉劫。” 满门殉劫。 离火宗出事之后,戚循会不会也是这样在屋内坐了一宿,随后在他被围杀之时,持剑而出,遥遥同他说:“安无雪,我与你自此恩断义绝,你死我活。” 往事如飘絮,细碎不止。他有些疲了,不愿再想,可思绪总是忍不住飘荡。 他额头抵在门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此誓确实应验了。 戚循也算如愿以偿。 他没能活过那一晚。 - 当晚。 安无雪将养魂树的枝叶送给了上官了了,入夜果然睡不着了。 他干脆起来打坐,继续排空宿雪身体里的灵力,重塑宿雪筋骨。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耳边传来“呜呜”的声音。 他睁眼,见困困趴在床边,前爪和牙齿都在揪着他的衣袍,似乎在把他往外拉。 他心一软。 “你又偷偷跑来找我啦?”安无雪伸出双手将它捧了起来,低声说,“抱歉,你给我的叶子我送给别人了。她比我更需要它。” 困困却摇了摇头,双腿蹬了起来,一副要安无雪放下它的样子。 “呜呜……” “嗯?” 安无雪起身,将它轻轻放在了地上。 困困继续揪着他的衣摆往前方拖。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困困点头。 安无雪犹豫了一下。 这里是葬霜海…… 算了。 反正困困不可能害他。 他抬脚朝困困拉着他的方向走,困困立刻跑在前头,引着他走。 安无雪跟了一路,发现自己正在往葬霜海核心的松林深处走去。 四周本该有结界阻拦,可是设立结界的人似乎给了困困随意来去的许可,结界并没有拦住跟困困一起出现的安无雪。 他们一路往里,安无雪穿过一片浓雾,瞧见前方乍然出现了一团金光。 寒风呼啸,金光晃了晃,浓雾也被吹开了。 安无雪看清了。 那是一株枝干有三人宽、高有约莫两人高的蘑菇一样的泛着金光的大树。 树的外围金光稍淡,越凑近枝干越浓。 哪怕安无雪只见过它的叶子,也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是两界四海唯一一株的养魂树。 原来如此。 困困是知道他没了养魂树的叶子,想直接带他来养魂树下修养。 可是…… 安无雪看到了那靠在树下的那个人影,立刻顿住脚步。 那人靠着枝干而坐,身边放着几坛已经空了的仙酿,低着头,神情掩埋在了淡淡的雾中,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反正不可能是醉了。 谢折风不会醉,四海苍生加起来都没有这人心境通明。 他看到谢折风往他这边偏了偏头,干脆抱起困困,直接走了上去。 “我今夜遇到困困,见它一直要往这边跑,有些担心它,所以跟了过来,”他不卑不亢道,“没想到惊扰到了仙尊,请仙尊赎罪。” 困困委屈地低声“呜”了一下。 安无雪一刻也不想多待,说完,转身便要走。 男人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语气满是急切:“阿雪!” 他脚步猛地一滞,浑身一僵,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谢折风喊他什么? 谢折风认出来了? 他是哪里暴露了—— 在他思绪纷乱的刹那间,那人又开口了。 这一回的嗓音很轻,没有了急切,反而有些失望:“阿雪,你又要走。” 困困:“呜呜……” 这一声立时拉回了安无雪纷杂的思绪 12.第 12 章 [] 谢折风是想不到可以用的假名字了吗?? 居然以他的本命剑为名? 封存着他的本命剑,乔装外出行走还用他本命剑的名字。 这人就不怕哪个还记得当年之事的人,认出春华是落月峰千年前那个罪该万死的首座的剑名吗? 他像是在坟里睡了千年,结果一朝被人挖坟,那盗墓的还拎着自己的骨灰盒,大喊他的墓志铭。 安无雪:“……” 他险些气笑了。 谢折风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安无雪的腹诽,往安无雪这边看了一眼。 安无雪皮笑肉不笑道:“这位谢道友……我是从凡间来的,只是通过云剑门来了落月峰,对云剑门一无所知。而且我一个辟谷期,若是云剑门内有什么危险,不仅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会拖累诸位。我想了一下,不如我还是留在葬霜海吧。” 和谢折风一起去云剑门,他还不如留在落月峰。 云舟担忧道:“我也觉得你一同前去比较危险,可是此事是仙尊钦定……” “不行,”谢折风淡淡道,“除了灭门一事,我还要查你手上符纸源头。” 言下之意——云舟云尧不去都行,安无雪必须去。 安无雪:“……” 谢折风已经打开了灵舟上的结界,率先踏上灵舟。 云舟上船前,凑到安无雪耳边,小声说:“你觉不觉得,这位谢道友言行有些像仙尊?他也姓谢,不会是仙尊的亲戚吧?” 安无雪:“……” 灵舟上,谢折风背对着他们,仿佛没听到。 但这人即便用着大成期的分身,神魂仍然是长生仙之境,云舟再小声,对方都听得到。 他不方便说什么,只是含糊道:“背后议人不好。” “怂得你。” 安无雪:“……” 你要是知道给你开船的人是谁,你更怂。 他上了灵舟,选了个离谢折风最远的地方,迅速坐了下来。 云舟和云尧前后缓步走了上来,还没坐稳,谢折风便手中法诀一掐,结界撑起,灵舟倏地腾空而起,排开两侧云海。 云舟赶忙拉住云尧,惊道:“谢道友开船怎么不说一声!” 于是谢折风说:“开船了。” 云舟:“……” 灵舟迅速掠过落月峰的山峦,穿过护山大阵。 安无雪稳稳地坐在最远处,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灵囊。 唔,里面还装着他偷来的谢折风的魂铃。 如今魂铃没用上,他和谢折风倒是一起出来了。还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这样继续偷偷藏着了。 他悄悄束紧了灵囊,以防开船的那位“谢道友”察觉到魂铃的气息。 这片刻间,灵舟穿行于云端,透过笼罩在灵舟上的结界往下看去,已经能瞧见落月峰周围的凡人城镇。 两界虽说是“两界”,但其实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地方,而是用来笼统地区分凡人和修者的说法。 安无雪低头看去,凡世间的城镇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 他苏醒之后第一次踏出落月峰,护山大阵像是个隔开了千年前后的屏障,落月峰内草木未变,落月峰外沧海桑田。 他像是个初入凡尘的少年修者,瞧着什么都觉得新鲜。 云舟已经开始无聊了起来,和云尧说了几句,云尧不怎么说话,他又知道安无雪从来不怎么搭理他,居然转而和谢折风搭话起来。 “……等回到宗门,我必要找出谁是凶手,为师父和掌门他们报仇。对了,谢道友,昨日仙尊说要派人一起去查,我还以为会有好几位落月峰的道友,没想到只有谢道友一人。 “谢道友肯定很厉害。可否冒昧问一下道友修为?” 谢折风瞥了他一眼,简短答道:“大成期。” 云舟一愣。 他有些担忧道:“可是我师父他们也是大成期,凶手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做下这一切……” 那多半是渡劫期或是大成期巅峰的半步渡劫。 “若是对方是渡劫期,那我们可如何是好?” 安无雪继续新奇地看着云海下端的景色,听见谢折风不咸不淡地说:“那我也可以是渡劫期。” 云舟:“?” 安无雪:“……” 倒是实话实说。 “谢春华”不仅可以是渡劫期,还可以是长生仙呢。 云舟还在说:“谢道友师承落月哪位渡劫长老门下?” “……” “听说落月入门极为严苛,谢道友是如何拜入落月的?” “……” “刚才谢道友说也可以是渡劫期是什么意思?谢道友是半步渡劫吗?好生厉害。” “……” “仙尊说会让人带上养魂树精,所以养魂树精在谢道友身上吗?” “……” 云舟说了不知多少句,谢折风都如同聋了一般,直接无视。 安无雪左顾右盼着,余光中瞥见云尧木着一张脸,双眼无神。 云舟没心没肺的,宗门出事了也能迅速振作,云尧一直寡言少语,云舟都没发现自家师兄状态不对。 他心下担忧,问:“云尧?你是在想云剑门的祸事吗?” 云尧似是没听见。 “云尧?” 云舟停了话语,回过头来:“师兄,宿雪和你说话呢。” “嗯?”云尧似是回过神来,“宿公子说了什么?抱歉,我刚才想到师门或许已经……掌门、我和云舟的师父、还有各位长老师叔们,他们都是很好的修士,宗门虽小,掌门却从不吝啬给我们的丹药灵宝。” “宿公子,他们从未与人结怨,灭门凶手为何如此狠心?” 云尧难得说这么一长串话,安无雪默了默,只能说:“世间很多恩怨,未必有清晰的缘由,有时是情有可原的仇怨,有时可能只是利来利往,甚至只是无端又无处发泄的恶与恨。逝者已矣,生者不该被怨悔裹足。此事落月既然插手,必然不会草草了事……” 他知晓失去至亲挚友的心情,云尧所念,他感同身受。 可他不善安慰人,言至此,不知该说什么了。 谢折风似是回头看了眼。 云舟刚才还笑嘻嘻的,此事也沉下脸色,眼眶立时红了。 云尧一字一顿:“宿公子心善,多谢。” - 落月峰离云剑门并不算近,他们清晨出发,快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 谢折风没有直接前往云剑门,反而在云剑门附近的城镇前停了下来。 “宿雪!还睡呢?” 安无雪缓缓睁眼:“到云剑门了?” “没呢。” 他踏出灵舟,往前一看。 天边夕阳晕染了大半层云,多层灵阵护持的城门之上高高悬挂着“照水城”三个大字。 城内一座高耸入云的长剑雕塑耸立,衬得这日暮西垂的天色如同杀戮之后的血色。可城门处修士和凡人往来匆匆,凡世繁华洗褪了这杀戮之感,长剑雕塑更添威肃。 这里是…… 云剑门居然在这片地方!? ——他千年前来过这里。 南鹤陨落时,浊仙被诛杀殆尽。 双方同归于尽之后,两界无一人登仙,不少大魔散布于世,仙祸因此还延绵了几十年。 当时不少灵脉被毁,四方天柱几近碎裂,谢折风以半步登仙的修为匆忙之中接替了仙尊之位。 他为了修补天柱和地灵脉,想到了以四海万剑为阵基,整个两界为阵地,代替那些破碎的天柱。 因此,他领着落月弟子,去过不少门派还有这种由修者管理的城池。 照水城深陷仙祸之战,又比邻东沧海,作为阵眼其一,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之一。 这把直入云天的长剑雕塑底下,镇着万千无主的灵剑——那是当年照水城陨落在仙祸之中的修 13.第 13 章 [] 安无雪话音刚落,跟在后面的云舟云尧正好赶上了他们两人。 云舟闻言,咋呼道:“谢道友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宿雪都一个人入落月峰了,那肯定孑然一身——” “云舟。”安无雪打断了他。 “嗯?” “你也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云舟:“……” 确实。 于是他闭嘴了。 安无雪本想转身就走,可他依稀想起从前的照水城连灯笼都糊不了,就连修士都生怕夜里张灯结彩引来妖魔,凡人年节挂上一盏平庸的红彤彤的灯笼,已经算得上是奢侈。 他看着自己放下的那小兔子,居然有些舍不得。 要不买了吧。 他没有凡尘用的金银,但是修士的灵石一颗可抵万金,他灵囊里倒是还有上次上官了了硬塞给他的一袋灵石。 他低头,拿起腰间挂着的灵囊,正想打开拿一颗出来,却突然想起灵囊里还有个他偷来的魂铃。 而这个魂铃的主人正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 他不甘不愿地将灵囊束得更紧了一些,挂回了腰间。 谢折风问:“你没有银钱?” 这人说着,竟随手掏了颗灵石递给摊主。 摊主接过灵石,笑开了花:“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谢折风转头和他说:“拿着吧。” 安无雪没动。 他垂眸看着地上那花灯下不断摇曳的倒影,听到花车旁的锣鼓声越来越近,人声鼎沸,唯有不远处戏台的腔调能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他上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找谢折风讨要东西,是听闻琅风城旁的归絮海有一种海上雪莲,如水中晨星,他想找一株放在洞府的小池中,便带着期望,对他的师弟说:“雪莲藏在归絮海的雪沫中,归絮海广袤冰寒,我神识难以展开,分不清雪莲和雪沫,师弟可否帮我找一株。” 谢折风应他:“待我空闲。” 他一开始把这句敷衍的话当真,等了一日又一日,直到谢折风正好领命去归絮海除魔,归来之时他问:“师弟,我的雪莲呢?” 谢折风一愣:“什么?” 原是忘了。 他便再也不提了。 原来谢折风也会留意他人的喜好,做一个赠人花灯的细心之人。 可惜啊可惜,送错了人。 他仗着谢折风不知道自己已经认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张口便道出了心中所想:“多谢谢道友好意,但我不想要你的东西。” 出寒剑尊统御两界千年有余,不知多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拒绝的话语——还是因为一盏小兔子花灯。 谢折风怔了怔。 云舟“哎哟”一声,赶忙打圆场道:“谢道友别多想,他就是这个脾气,成天故意气人,我每天都要被宿雪气上三回。” 谢折风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找一间客栈。照水城有云剑门灭门的线索,今夜留宿照水城。” 这人已经付了一颗灵石,干脆从架子上随手拿了一盏莲花灯,就这么拎着,转身绕开人群往前走。 繁华之中,男人的背影居然格外寂寥。 云舟嘀咕:“谢道友看上去和仙尊一样冷冰冰的,脾气倒是不错嘛。” 安无雪:“……” 不是谢折风脾气好,是谢折风对宿雪不一样。 他至今也不知道谢折风为什么登仙之后转性了会在身边养着个炉鼎,但这人对枕边人——哪怕是个连炉鼎都做不好的炉鼎,似乎是有那么一些例外的宽容。 可他又看不出来谢折风对宿雪有任何双修的想法。 难道是纯粹养在身边当摆设? 也许宿雪真的很好看吧。 光是走进照水城这一时三刻,他就感受到不少明里暗里向他投射而来的目光。 他摇摇头。 被他放回去的小兔子灯突然被人拎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眨了眨眼,顺着牵着兔子的线看去,只见灯笼的长柄被云舟握着。 云舟得意地“哼”了一下,轻轻摇晃了一下兔子灯:“我钱都付了,你要不要?”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接过,道:“那我不客气了。” 他笑容一顿,“云舟……” “啊?” “你眼睛红了。” 云舟抬手擦了擦双眼:“没什么。就是想起来,我以前在师门的时候,师弟师妹们年纪还小,有时嫌练剑辛苦,闹着要来照水城玩。师兄他闷葫芦一个,根本不会带孩子,都是我带的。” 安无雪顺着他的话问:“他们也喜欢花灯?” “我第一次带他们来玩的时候,没脑子,没带凡人的银钱,花了好多灵石,回去就给师父骂,罚我扫了一个月的山门台阶。那群小兔崽子还笑我,只有师兄陪我扫。” “我以前还嫌师父罚得太重,师弟师妹们太闹……” “云尧还在,不是吗?” 云舟一顿。 “是,我还有师兄。” 安无雪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沉默的云尧,想了想,还是说:“云舟。” “嗯?” “从前在云剑门,你和你师兄之间,应该挺好的吧?” “那是自然。” “路太多了,莫要乱走。若你走错了路,云尧该笑你了。” 他说完,率先跟着谢折风离开的方向走去。 云舟立刻咋呼了起来,“切”了一声:“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修为都没有啊?我们修士有神识,不会迷路的。” 安无雪摇摇头。 他们前前后后走进一家颇为贵气的客栈。 谢折风直接扔出一袋灵石,要了四间房。 掌柜的和之前的那个摊主一样笑开了花,命人领他们去最好的上房。 安无雪还未踏上阶梯,正好又有几个从打扮上看明显是修士的人走了进来。 那几个修士交谈着。 “……你怎么才到啊?都在照水城等你好几天了。” “我本来要取道荆棘川,结果离火宗那位戚循戚宗主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居然领着离火宗大半高手,封了荆棘川,在那掘地三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只能绕道,这才耽搁了。” “荆棘川灵气稀薄遍生荆棘,不是从来都没有人烟的吗?难不成那里还能有什么天材地宝?” “管他呢,离火宗又不是我们这种散修惹得起的。” “……” 荆棘川。 离火宗。 戚循。 都是安无雪上辈子熟念于心的字眼。 他神色未变,连脚步都不曾停顿一下,直接跟着小二往楼上走去。 可谢折风却停了停。 “……” “说起来,一千年前,安无雪灭了离火宗满门之后,戚宗主和其余高手不正是在荆棘川找到安无雪的?虽说安无雪最终是死在仙尊剑下,但荆棘川指不定还有他留下的余孽,离火宗也许是去斩草除根的——” “当——”的一声。 那说话的修士话未说完便惊呼了一声。 那人手中长剑竟然自己出鞘,飞至半空,又猛地落下! 剑锋擦着那人脸颊而过,戳入地面,轻颤着发出剑鸣。 安无雪顺着灵力流动的方向看去,只见谢折风立于楼阶之上,一手还拎着那莲花灯,另一手双指并拢,再度驱使法诀,将那灵剑拔起,重新收入那人剑鞘之中。 男人嗓音低沉:“若是要嚼落月峰和离火宗的舌根,便上落月峰和离火宗门前嚼去。” 那人先是面色一白,随后脸色越来越红,硬生生将怒气憋了下来。 虽说修士要入得大成期才能缔结本命剑,但寻常修士的灵剑也不是别人能驾驭得动的。 谢折风穿着落月弟子服饰,又抬手间驭使他人法器,岂是他们能比肩的? 那几个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五颜六色的,最终还是没人开口。 这几人也不敢在此住下,面面相觑了一会,转头灰溜溜地跑了。 大堂上往来的人都被这动静吓到,一时之间没人敢动。 谢折风造成这动静,却只是转身,对小二说:“带路。” 小二忙不迭点头:“诶,是, 14.第 14 章 [] 这话竟带着几分思怀之感。 安无雪怔愣了片刻。 思怀? 思怀什么? 谢折风思怀一个被自己亲手斩杀的人的往事? 他宁愿谢折风把他彻彻底底忘了,而不是莫名其妙地用他的剑名当做化名,记得那些已经没什么用的往事。 一如昨夜,谢折风出手教训那几个修士做什么? 还有当时落月弟子告诉他的弟子册除名之事。 他从前确实很在乎落月峰。 但那是从前。 谢折风直接把他除名了便好,何必徒增那么多麻烦呢? “安无雪”是个伏诛的死人。 若不是这人非要查清云剑门是否和他有牵扯,他说不定已经天高海阔任鸟飞了。 他冷静了片刻,这才说:“那真是可惜了。” 这回轮到谢折风微诧:“可惜什么?” “宿雪之前不认识谢道友,”他稍稍回过头,倚靠在长廊的梁柱之上,逆着窗外吹来的轻风,一字一顿道,“若我当真是谢道友的哪位故友,还能在此地此刻同道友说上几句。但我无话可说。” “可惜了。” “我没有故人。” ——“没有故人”。 这话安无雪说了两次。 第一次只是淡然的陈述,第二次却像是决然的割席。 谢折风立于窗边,天光隔开了他们两人,顺着光,安无雪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他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谢折风才缓缓开口:“是我模糊了前尘往事。你确实不像他。” 哦? 上一辈子曾经自以为最亲近的师弟居然说他自己不像自己? 安无雪倒觉得稀奇了起来:“哪儿不像?” 方才说像的人是谢折风,现在说不像的也是谢折风。 谢折风语气稍缓:“他性子温润,从来没有尖锐决断之语。” 安无雪想笑。 他也确实笑出来了。 修真界的修士说他杀孽过重,落月弟子觉得他愧对宗门,戚循劝他莫要做事太绝,秦微骂他变得越来越心狠手辣。 上官了了曾抱着上官然的尸体,歇斯底里地问他:“安无雪,你是从来没有心的吗!?” 只有他每回剑尖沾血都要沐浴更衣才敢去相见的师弟,还会在他陨落了千年之后,天真地说出“性子温润”这样可笑的话。 他足足笑了好几声,这才勉强开口道:“所以真是可惜了啊谢道友,我不是他,也……” “也不会是他了。” 此言刺耳得太明显,谢折风眉头微皱。 “在说什么呢这么好笑?” 云舟的声音由远及近。 安无雪点了点头:“一些好笑的笑话。” 谢折风以为他只是在敷衍云舟,没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在了前头,道:“去城主府,找灭门之日拜访云剑门之人。” - 照水城这种修士和凡人都有的地界,城主府通常都是修为颇高的修士组成的——类似于修士的宗门,同样有传承。 城主府门口把守的修士自然知道落月峰的名头,谢折风刚递出落月拜帖,不过片刻便有人领着他们四人入内,说:“照水城正值天水祭,近日北冥城有来使替北冥城主送上天水祭的贺礼。城主正在招待北冥来客,无法亲自出门相应,特意让我来引各位入内。” 北冥城和照水城素来有来往,这倒是没什么。 但天水祭到底是什么? 眼下不是打探的好时候。 他只能压着好奇,跟着这帮人走到了会客的大堂。 他们刚刚入内,遥遥望去,只见主座之上坐着个气质威严的男子,应当就是照水城主。 照水城主面前站着个身量高挑、身着墨竹纹案白袍的青年。青年虽然背对着他们,但这背影便能看出几分出尘来。 照水城主似乎也看到他们来了,起身拍了拍那青年,说:“北冥照水万里之遥,姜道友既然来了这么久,也不急在一天两天。再过三日天水祭就结束了,到时再回北冥城也不急。” 青年嗓音格外清和:“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城主有来客,我先回客房自行休息。” 双方寒暄了几句,待到这姓姜的修士转过身来之时,本来在旁边心不在焉到处乱看的安无雪倏地呆了呆。 这姓姜的修士眉目清秀,样貌出挑,眉眼之间带着柔和之意,可他右眼眼角有一簇业火印记,给他的面容添了一丝锐利,竟显得有几分艳色。 这人走出大堂,双方擦肩之时,安无雪看着这人,仍然有些出神。 可对方似乎不识得安无雪等人,只是稍稍颔首示意,快步走过。 入得大堂,云舟率先说出了安无雪心中疑虑:“刚才那位道友脸上有业火印记,是胎灵族?胎灵族不是……仙祸之时便灭族了吗?” 云尧呵斥道:“师弟,有些话出口前该斟酌一番。” 照水城主却爽朗道:“无妨无妨,那位是北冥城的修士,叫姜轻。姜道友不忌讳说这个。我先前也好奇问过,他说他千年前刚刚生出灵智还未修成人形之时,险些被浊气所污,被一位修为高绝的修士封在了冥海,洗去了浊气,这几百年来才诞生于世修成了人形,因此幸免于难。” 云舟唏嘘:“那位落下封印的修士真是好功德,居然救下了世间最后一个胎灵族。” 照水城主点头道:“可惜,姜道友恢复灵智之后,完全不知道当初封存他的人是谁,想报恩也找不到人。” 安无雪回头看了一眼姜轻离开的方向。 果然是它! 胎灵一族是业火烧尽之后留下的胎石化成的,灵智未开之时都是胎石的模样。 他记忆里的姜轻,还是个巴掌大的白色石头。 ——姜轻就是他封在冥海之中的。 那时谢折风暂代仙尊之位不久。 冥海深处的鲛族出了个渡劫期巅峰的大魔。 仙祸末期四海无一人登仙,若是这鲛族大妖成功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冥海异动。 安无雪正好在北冥城。 他与上官了了还有上官了了的弟弟上官然一道,正忙着落下四海万剑阵以修补天柱地灵的亏损。 北冥城就是这四方大阵的一角,布阵到了关键时刻,不容有失。 他传信回落月求援,谢折风亲自赶到,派人封锁冥海,孤身一人下了万丈水渊斩杀大魔。 安无雪一开始并没有任何的担忧。 他的师弟也是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无情道走的本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磨出来的自然是比他人更锋利的剑。 同等境界之下,那魅道鲛人不会是师弟的对手。 可七日过去,冥海仍然风平浪静。 谢折风还是没有回来。 安无雪心开始乱了。 上官了了本就双目失明,水中神识不易展开,她下海修为必然受限。 上官然修为不够。 只能他去。 他将临到关头的布阵事宜暂时交给上官了了和上官然,深入冥海去寻谢折风。 到了深海之中,他发现寻常入魔的鲛人尸体漂浮于水中,落在其间的蚌壳都染上了血色。 那大妖和他师弟呢? 他往里走,终于看到了一个隔绝了所有海水的结界,结界冒着浊气,里面还 15.第 15 章 [] 安无雪一愣。 顷刻间,他紧绷的身体完全松了下来。 不过须臾。 他似是心中茫茫,又冒出许多想法。 魅毒这般解吗? 谢折风的无情道怎么办? 四海两界都在等他的师弟登仙的那一刻肃清天地,若是功亏一篑…… 还有。 还有。 师弟真的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在干什么吗? 还有…… 后来想了什么,安无雪并不记得。 那一日他的思绪太多太杂了,乱得仿佛冥海中那些盘根错节的水草珊瑚,根本寻不到源头。 双修之后,安无雪率先醒了过来。 谢折风在他到来之前,硬生生在结界中扛了七日的魅毒,魅毒解开之后,谢折风的神魂陷入沉睡,一时半刻醒不了。 师弟正侧躺着面对着他,双目紧闭。 他看了一眼,却又不知为何格外心虚,赶忙收回眼神,别过头去。 我好像惹祸了。 他想。 哎。 师弟醒来会和他说什么? 他该坦言自己的欣喜与无措吗? 师弟的无情道该怎么办? 罢了,不论怎么办,他都会和谢师弟一同面对的。 对了,那鲛人的尸体还在结界另一端躺着。 安无雪强逼自己稳定心神,调息了一番,清理了周围的尸体,又加固了笼罩着谢折风的结界,让谢折风继续在沉睡中修养。 上官了了还在等他回去主持剑阵之事,他赶忙离开了鲛人族腹地。 步履匆忙间,他还未走出腹地回到海水中,便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个胎石。 胎灵一族不是已经灭族了吗? 这一族非人非妖非魔,天生是个白纸,若在清气浓郁之地化出灵智,那便是个天赋卓越的修者,可若是在浊气之中诞生,那便是个魔修。 仙祸之时,这一族因为此等特性,无法合族而战,内斗不止,最终没能留下任何传承。 深海之中的鲛人族腹地怎么藏着一个还没修炼的胎石? 安无雪俯身将雪白的胎石捡了起来。 胎石之上有一处地方隐隐冒出了业火印记——每个胎石生出灵智之后,便会拥有业火印记。 还是个刚刚诞生灵智的胎石。 可是…… 胎石上沾染了浊气,若是继续修炼下去,只能是个魔修。 将这胎石捏碎以绝后患? 这很可能是胎灵一族最后的传承了。 而且胎石之上的浊气很淡,还有补救的机会。 于是安无雪引了冥海之中的清气,利用深海水流,造了个净化之阵,将胎石封印其中。 等到胎石身上浊气被洗净,封印自然会破。 谢折风醒来之后,他们多半要提及昨日…… 届时,他再带谢折风回到封印之地,让谢折风也出手相帮,助这个胎石早日脱离封印。 ——可他再也没有回去。 那日之后,谢折风从未有过只言片语。 他的师弟根本无需他忧虑,便毫不犹豫地在他与道之间,选择了后者。 直至谢折风无情道圆满登仙,他们之间,谁都不曾提及这场荒唐。 - 冥海深处之事是这世间无人得知的秘密,谢折风既然不愿提及,安无雪干脆当那些过往从未发生过。 看到姜轻的那一刻,久违的记忆破土而出,唤醒了他遗忘在记忆中的角落。 幸好姜轻当初灵智初开,连封印之人都不记得。 若是那段记忆还有第三个人记得,千年之后,世人还有可能知道,他这个误入歧途心狠手辣的落月峰前首座,曾经不知廉耻地同自己的师弟有过一场荒唐。 幸好。 谢折风对姜轻的出现毫无反应。 当时这人还在沉睡,自然不知道姜轻的存在。 谢折风直接同照水城主阐明来意后,说:“此事事关云剑门灭门一案,还请城主找出三个月内拜访过云剑门的修士。” 照水城主格外惊骇:“云剑门比邻我照水城,居然被人灭门了几个月,一点风声都没传过来?” 他见谢折风的化身是大成期,云舟云尧只在小成,安无雪更是个看上去只能拖后腿的废柴,他有些担忧道:“能做到此事之人多半是个修为高绝的魔修,几位单枪匹马去云剑门会不会太危险了?需不需要我派点高手一同前去?” 谢折风摇头:“不必。城主找到叩门之人,派人来客栈通知我等便可。” 话音未落,谢折风直接转身往外走去。 安无雪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顺势就要跟着离开。 可他一只脚刚迈出门槛,突然顿了一下,回过头去。 “城主,我有一事好奇,不知可否一问?” 照水城主似乎很好说话,点头道:“自然,小友尽管问!” “我从照水城附近的凡世来,听过不少仙祸之时照水城主楼水鸣的事迹,但看城主年纪,似乎不像是楼城主……” 照水城主面露怅然:“你说的,算是我的师祖了。师祖在千年前便陨落,没能见到仙祸终了。在那之后,他的弟子,也就是我的师父接任城主,可惜师父没能突破渡劫,一百多年前仙逝了。” “实在惭愧,照水传承断绝过,远不如北冥繁盛,至今没有渡劫期的修士。” “照水城到我之手,已经三代了。” “原来如此。” 他眉眼微弯,笑道:“我许久不曾回照水,这两日一看,才发现照水楼阁坊市张灯结彩,凡人夜不闭户,修士把酒言欢。” “楼城主若见此状,必然欣慰。” 照水城主似乎没预料到会从安无雪这么一个年轻小辈中听到这样的话,怔了怔。 安无雪却已经走了。 他走出城主府之时,发现只有谢折风一人站在门口。 这人手中居然还抱着春华。 用不了出寒,就用春华当做自己的配剑? 安无雪:“……” 他移开目光,眼不见为净。 “云舟云尧呢?” “先回客栈了。” “那你……” 那你怎么不走? 你不走我走了。 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 昨日夜里便在城门口徘徊的花车正在靠近。 是天水祭。 谢折风在看着那花车。 这人……是在等花车? 门口把守的修士适时说出 16.第 16 章 [] 都是一个人。 说者似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低低的嗓音随着花车旁的锣鼓声一同飘远,消散在孩童笑语中。 这话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快到安无雪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听谢折风提过好几次“故人”。 除了上一回他听出是自己之外,他从未在意过。 浮生渺渺,能在出寒剑尊口中称得上一句故人的,双手数不尽,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他。 但现在谢折风却和他说,所提所言,皆是一人。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谢折风似是心中另有其事,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花车走后,这人看向那城中央承天入云的照水剑,眸色幽幽。 须臾。 谢折风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安无雪茫茫地跟在谢折风身后。 照水城歌舞升平,白日摊贩列于两侧,行人繁匆。 凡人与修士共存之地,修士一般不会平白无故凌空而行,他们一前一后,隔着川流,就这般走回了客栈。 直至谢折风走到了房门前。 安无雪还立于阶梯中段。 他抬眸看着谢折风的背影,倏地问:“谢道友,你说你想帮你的故友多看看照水城的人间——他不在了吗?” 谢折风的背影似是僵了一下。 这人没有回答。 出寒剑尊即便用大成期的分身乔装出行,又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辟谷期的炉鼎有问必答呢? 但他已经得出了答案。 谢折风口中的故人,居然当真是他。 他轻笑了一声。 心中茫茫散去,不可抑制的荒谬感冒上他的心头。 谢折风这算什么? 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千年高处不胜寒的某些刹那,想起他这个曾经为师弟呕心沥血最终却误入歧途不得好死的师兄,一念之间有些许缅怀? 他曾以为谢折风不放过他手中符纸的蛛丝马迹,只是为了赶尽杀绝。 可如今回看,这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要亲自去云剑门探查的? 他宁愿谢折风忘了他。 何必呢。 这世间,爱也好,恨也罢,亦或者是怀念或者怨怼,都是铭记与羁绊。 他不要。 他不想要。 他走上台阶。 与谢折风擦肩而过之时,他停下脚步,徐徐道:“凡人朝夕一生,人死魂灭,修士也不例外,死了便是死了。既然故人都已经不在了,谢道友看得再多,也看不进那位故友的眼睛里,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且,他未必——” 未必希望见到这般偶尔念及往昔才捡起来的所谓怀念。 他没说下去,收了声,越过谢折风,回了自己那间客房。 房门刚刚合上,他便猛地舒了口气,转过身,背靠着房门,缓缓滑落,坐在了地上发呆了好一会。 外头一片寂静。 没过多久,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谢折风也进屋了。 安无雪也起身祛了身上尘土,行至桌旁,给自己沏了一壶温茶。 他将热茶倒于杯中,茶水没过杯面溢到桌上,他仍维持着倾倒的姿势,直至热茶在桌上淌开一大片,壶口流不出水。 他晃了晃白玉壶,里头一点水声也没有。 于是他放下了。 - 是夜。 月上了梢,万家灯火一片又一片地熄灭,整个照水城缓缓陷入沉眠。 人来人往的客栈都只余下门外一盏小灯,大门虚掩,内里瞧不见来往的人影。 昏暗的房中。 谢折风打坐于床榻之上。 他这样已经整整一日了。 从城主府回到客栈之后,不知是那巨大的照水剑看得多了,还是花车的香味萦绕不去,亦或者是宿雪那几句逆耳的实话太过无懈可击,被他封存在识海深处的心魔终于找到了机会,悄然冒头。 他一闭眼,一道与他的嗓音如出一辙的声音从识海冒了出来。 “你已经是两界之首,何必还守着那么点微薄地复活师兄的希望?这几百年来,你寻养魂树精,找复生之法,欲查当年真相为师兄正名,可你得到了什么?” “师兄死了千年之久,这世上再没有你的牵挂,何不重立无情道,探寻那从没有仙者摸到过的更上一层楼?” “……宿雪说的不对吗?什么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看得再多,你的师兄也看不到了不是吗?既然他都看不到了,与其自欺欺人,不如把这些都毁了!凭什么师兄看不到,这些安享四海万剑阵庇佑的芸芸众生却能看到呢?” “你永远体会不到苍古塔有多冷,遇不到愿意为你一件衣裳踏足极北境和星河道的人,下不了一盘完整的棋,回不到相拥而眠斩妖除魔的少年时。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这些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吗?” “……” 字字句句,皆是刻薄至极的诘问。 谢折风并非无动于衷。 千年来,心魔的纷杂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反驳过,质问过,自省过。 他曾疯了一般翻遍落月所有古籍,只为寻追魂之法。 同一个伤口,割开的次数多了,不是不疼,而是习惯了痛楚。 他一动不动地打坐着,正待运转清心法诀压下杂念。 心魔察觉出此言已经无法动他心绪。 又是一道仿佛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自另一处缥缈而来:“你不觉得你对那个辟谷期的炉鼎太纵容了吗?” 清心诀念至一半,骤然停顿。 “当时云剑门将宿雪带上落月峰,你不愿他带着师兄的脸成为他人的炉鼎,这才留下了他——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吧?” 稍稍舒展的眉头猛地紧皱。 云舟和云尧带着宿雪上落月峰之时,他正好要出门寻浊气之源的线索。 画像呈至他面前,宿雪站在长阶之下,低着头,似是在畏惧。 画像之中的人的外貌和师兄格外相似。 而宿雪已经被打上炉鼎印,若是他不留下,还不知要顶着那张脸,成为其他什么人的炉鼎。 因此他将气息引入炉鼎印,把人留下,想着只不过是落月峰日后多养一个闲人罢了。 当时宿雪从始至终低着头,他又不在乎宿雪这个人究竟如何,走得匆忙,并未细看。 直至他归山,山门前摘下帷帽的那一面…… “……你容忍他不止一次的僭越顶撞。那晚养魂树下,他一个自凡间而来的蝼蚁,看到你的异状,你既不杀他,也不同他提及此事。这些你都可以告诉自己,你不过是因为他那张脸,对他更加宽容。可你来照水城之后在干什么?” “你不想见他失望,竟想为他买花灯!你被他牵动心绪——” “住嘴。” 心魔反倒猖狂地笑了起来:“你觉得他不仅长得像师兄,还在他身上找师兄的影子。你明明知道宿雪不是安无雪,你却在他身上饮鸩止渴。” 谢折风身形一滞。 千年时光中,生灵之数如恒河流沙,不是没有出现过和师兄相似之人。 他从未驻足。 师兄是师兄,他人是他人。 可宿雪…… 为何宿雪…… 为何? 不…… 不该如此。 “师,兄。”心魔像是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慢慢品鉴了一下。 “一盏花灯就能让你混淆,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你爱的究竟是那个切切实实存在过的人,还是恶果铸成后追悔莫及却求而不得的泡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神魂主体仍在落月,心魔被压制于神魂之中,乱不了四方,却唯独能乱他的心。 遥遥霜海之上,那处于风雪中的本体似是晃动了一下。 结界之下,风急雪骤。 出寒剑颤动,已有出锋之兆。 照水城中,床榻之上,谢折风本来垂放的双手渐渐攥紧成拳。 周围分明寂静如死,他却仿若被千言万语簇拥。 “咚咚咚……” “咚咚咚——” 敲门声倏地传来。 有人在门外轻声问他:“谢道友,你睡了吗?” 那些识海四面八方传来的嗓音在这一刻压下。 身周一片死寂。 谢折风双手一松,缓缓睁开双眼。 敲门的人似是很急,片刻没得到回应,又疾敲了好几下,喊道:“谢道友?” 发颤的嗓音透过房门飘来,声量很轻。 宿雪? 谢折风起身。 “……谢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 敲门的人居然就靠在门上,他突然这么一拉开,来人仿佛没有力气一般径直往前跌去! 谢折风就站在门后,立时抬手接住对方。 照水城分明不在炎夏,他却仿佛接住了一个暖炉,抱了满怀的炙热。 来人在他怀中轻喃了一声。 和师兄有着九分相似的脸被月色笼罩了一层朦胧,脸颊的绯红蔓延至耳后,眼眶含水,一双眼睛雾蒙蒙的,似醒非醒似张非张地抬眸看向他。 记忆之中,他好像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揽着对方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道。 心魔方才的话语浮至心间。 “……师,兄。” “……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他蓦地收手后退。 安无雪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思绪混成了一团,又昏又热,可就在触及谢折风的那一刹那,感受到对方双手的微凉,他突然想到出寒剑光有多么冷。 他心头一跳,撑着绵软的身体疾步退开。 谢折风:“你……” “谢道友……”安无雪哑着嗓子,“我身上有仙尊的炉鼎印。谢道友既然是……” 他站在谢折风身边,扶着墙,心间仿若有无数双手在抓挠,不得不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谢道友既然是是仙尊亲信,可否知晓……压制之法?” 这句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双腿一软,险些滑下。 谢折风一挥衣袖,轻声合上房门。 这人依旧板着脸,拿了个蒲团,在窗边打起了坐,对他道:“过来吧。你炉鼎印发作,怎么不用我给你的天涯海角符?” 17.第 17 章 《金玉[仙侠]》全本免费阅读 安无雪嘴角抽了一下。 谢折风意识到了自己的束发有些乱,随手一个法诀重整了衣冠,问道:“姜轻?” 云舟一愣,还是捂着眼睛,点头如捣蒜:“啊,对对,姜轻,就那个北冥城来的胎灵族修士。我今晨想起来练剑,刚下去呢就看到姜道友下了马车,和我说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另一只手随手往下方一指,“他人现在就在客栈大堂等我们。” 谢折风顺着他指的方向,绕过他直接走了出去。 安无雪随手捏了个洗尘的法诀,起身换上了外袍,走至门前。 云舟捂着眼睛,手指开了个缝露出一只眼看着他:“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你和谢道友不会杀人灭口吧?我还想活着给掌门和师父他们报仇呢。” 安无雪:“……” 他说:“放心,不会杀人灭口的。” “真的?” “让人闭嘴的方式有很多,有的是比灭口还要稳妥的;杀人的目的也很多,不一定是为了灭口。” “你说的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云舟沉思,“但是又好像哪里不对……” 安无雪往云舟身边瞧了瞧,问:“你师兄呢?” 云舟愣了愣,一拍脑门:“应该还在睡,我急着来找谢道友了,我去喊他。” 说完便转身溜到云舟那间房去了。 安无雪探头往长廊下方看了看,也跟着下了楼。 客栈门口。 晨光刚起,照水城比邻东沧海,海风吹来水汽,竟盖上了一层淡淡的雾。 街上人影稀疏,唯有卖着热食的摊贩列于两侧,热气同雾气搅和在一起。 一辆被灵马所牵引的马车停在灯柱旁。 身着墨竹纹案长袍的青年一手持剑,回过头来,抱剑行礼道:“是谢春华谢道友吗?” 谢折风颔首:“姜道友。” “昨日城主府匆忙一晤,没想到我们还有后缘。”姜轻目光落在了跟来的安无雪身上,“这位是……?” 他瞧着安无雪,刚才有些肃穆的神色一扫殆尽,竟然笑了笑。 安无雪还未开口,云舟便拉着云尧下来了,应答道:“他叫宿雪,我叫云舟,还有这是我的师兄云尧,我们都算是云剑门出身,后来去了落月峰!” 姜轻的目光却没有移开,他只是稍稍点头回应了云舟,便又看着安无雪道:“我不知为何,见到宿道友,竟有一见如故之感。我们之前是否见过?” 安无雪眼皮一跳。 胎灵族脱胎于业火,与世间诸多业障有脱不开的关联,天生便对因果敏锐。 他和姜轻之间确实有一条因果。 他面不改色道:“我是凡世来的,怎么会见过姜道友这样的修士。兴许只是投缘罢了,我见姜道友,也有这样的感觉。” 姜轻眉眼微动,眼角那业火印记如绽放的红莲,为他带着笑意的面容涂上了一抹春色。 他欣喜道:“既如此,宿雪直接喊我名字便好。日后若是有事,不必与我客气。” 谢折风眉头一皱。 这人似是对姜轻的不分轻重有些不悦,道:“姜道友,你还未说云剑门之事。” 云舟赶忙道:“对,姜道友,我们宗门到底怎么了?你刚才说我们托城主找的人就是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看到什么了?” 姜轻神色一肃。 他叹了口气:“我什么也不知道。” 包括安无雪在内,四人全都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 只听姜轻道:“我确实在两个月之前拜访过云剑门。 “近来是照水城十年一度的天水祭,按照规矩,北冥城素来会送上灵宝贺礼。上官城主最近神思不宁,夜不能寐,不便出行,我便替她走了这一趟。 “来的时候,途径云剑门,想着云剑门既然在照水城附近,两者关系应当不错,不如也替北冥城拜访一下。所以我在云剑山门前,送出了北冥拜帖。” 北冥城虽然是四海临城之一,但其实力即便是放在两界所有门派之中,也是佼佼者。 北冥来的修士,确实值得云剑掌门称上一句“贵客”。 谢折风问:“你没能进去?” 姜轻点头:“云剑门应了我一句‘贵客稍等片刻,吾等即刻便来’。可我身负使命,拜访云剑门只是顺带,并不想耽搁,所以我直接离开了。我本来打算离开照水城的时候再去,没想到,昨日照水城主说落月来人查云剑门灭门一事……” 完全对上了谢折风派去的弟子打探到的消息。 云舟咬牙切齿道:“可是有人在那一日屠了我云剑满门!你那日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亦或者是什么妖邪鬼祟的痕迹吗?” 姜轻一惊:“竟然就是那日出事的?我什么都没察觉到。如果对方当真屠灭了云剑门所有弟子,为何云剑门没有给我发求救之语?若是我那日发现了蛛丝马迹,必然会出手相助,云剑门也不会……” 谢折风倏地问:“姜道友什么修为?” “渡劫初期。” 安无雪和谢折风下意识互相看了看对方。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安无雪一怔。 从前他们一同行走于两界之时,若遇古怪之事又不便开口,时常这般相视无言,自对方神色中揣度所思所想。 他愣神间,谢折风似乎也愣了愣。 他立刻别开眼去。 谢折风道:“我听城主说,姜道友修行不过几百载,竟然已至渡劫,想必天赋卓然。” 安无雪:“……” 你不过百载就渡劫了你还在这夸人家。 姜轻摆手:“没有没有,几位不是听城主说过我的来历吗?我虽然修成人只有几百载,但其实千年前就降世了,厚积薄发罢了,算不得天赋……” 谢折风又问了几句同云剑门有关的线索。 安无雪低头听着,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撞到了他的身上。 是一个还没到他腰间高的小姑娘。 小姑娘本来手中拿着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糖葫芦一同撞到了安无雪的身上。 冲撞之下,糖葫芦掉在地上,他的衣裳下摆也留了一道糖渍。 她像是一时跑得快了些没看清,如今见安无雪一行人站在这,她又闯了祸,有些怯生生地后退了一步。 安无雪笑了笑。 他抬手,用法诀去了那糖渍,俯身温声道:“看,没有了。你家里人呢?” 小姑娘眨了眨眼,似乎知道安无雪没生气。 她看着那已经落地的糖葫芦,眼眶红了。 安无雪心下一空。 他想起千年前刚来照水的时候。 照水剑不曾钉下,城内白骨阻路,荒芜遍地。 他和秦微一道带着落月弟子来此,楼水鸣打开结界迎他入城,领着他走过凡世长街,也有一个孩子自小巷中跑出,跑得太快了些,一时不察撞到他。 小孩怀中抱着的滚烫红薯落在了地上。 秦微只当对方突然出现,警惕心起,立时将安无雪拉到身后,拔剑斥问:“哪来的孩子?凡人还是修士?” 小孩本想低头捡起红薯就跑,见着剑光,大哭出声:“仙师饶命,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的妹妹还在等着一口饭吃,仙师……” 秦微持剑的手一顿。 安无雪蹲下身,捡起了那沾了泥泞的红薯,用自己的法袍衣袖擦掉了 18.第 18 章 《金玉[仙侠]》全本免费阅读 管谢折风会不会介意干什么? 反正现在别人眼里谢折风只是一个落月峰弟子,他干什么都有理由。 他不想被谢折风这样问下去,也不想和对方靠得这样近,赶忙顺着姜轻所指的地方,上车坐了下来。云舟云尧噤若寒蝉地紧随其后。 谢折风在马车外默了半晌。 姜轻等了会,又探出身:“谢道友?若是有所不便,我来驾车也可以。” “不必。”谢折风踏上车头。 灵马踱步在照水城中,一出城门便乘风而起,直冲云霄。 安无雪坐在车中,趁着四下只有风声,回忆刚才情势。 谢折风只是疑虑他先前行事作风,不像是怀疑他的身份——此事太天方夜谭,要想到并不容易。 他之后稍加留心,应当无妨。 他低着头,思忖不言,云舟却活泛了起来。 “对了姜道友,我生得迟,没赶上诸仙陨落的乱世,只听门中长辈提过仙祸,知道一些口口相传的事情。你说你千年前就降生了,那你岂不是亲眼见过仙祸之世?” 安无雪手中摩挲着困困给他摘的养魂树的叶子,闭上了双眸。 姜轻:“嗯?” 他摇了摇头:“我并没有亲眼所见。托那位不知何处的恩公的福,最初几百年我都沉眠于冥海深处。” 云舟面露失望,姜轻却又说:“但我之后一直在北冥城修炼,北冥是仙祸之时临海四城中传承保留最完整的,上官城主又是当年的佼佼者,我确实知道的比寻常修士清楚些。” “宿雪困了吗?”他突然转头看向安无雪,语带笑意,“若是吵到你,我还是不聒噪了。” 安无雪微张双眸,低声说:“无妨,我只是养神。” 云舟即刻竖起了耳朵:“快说快说!” 马车驶于云层中,两侧灵兽不时掠过,鸣叫之声伴着风吟传入车内。 安无雪倚靠一旁,重新闭上双目,听着姜轻在风声中娓娓道:“仙祸之所以是仙祸,便是一场由长生仙带来的祸事。仙祸之前,两界仙者众多,千千万万年来各门各派不断有人登仙,仙者陨落交叠,总数维持在十数人左右……” 说的明明都是安无雪亲历之事,但他还是忍不住认真细听。 这与他所知道的并无出入。 修行一道,十者有九,都是为了走那条登仙路。 若是突破渡劫成功登仙,便可感应天道,寿数延绵,非大劫无陨。 要登仙,就必须走出自己的道——一如谢折风的无情道,必须自始至终不为凡欲所扰,道心稳固。 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步? 寥寥无几。 “……即便是几千年前仙者众多之时,要登仙也不容易。可约莫在一千四百年前,落月峰的南鹤仙尊尚在之时,两界的长生仙之数竟达数十之多。 “当时大多修士都以为是气运使然。可过了两百年后,两界突然横生浊气,不少灵脉被侵蚀,妖魔滋生。” 云尧适时道:“浊仙。” 这话一说,安无雪心情沉沉,仿若大石压在心间。 姜青点头:“是,原来那些多出来的长生仙,根本不是走正统的修行路成仙的。修士以清气修灵力,可不知是谁发现了一种秘法,可以利用天柱灵脉之下所镇压的世间浊气修魔。 “无需道心通明,没有瓶颈,吸收的浊气越多,境界就越高。 “这是一条损害两界生机的捷径。” 姜轻顿了顿。 众人神色凝重,无人开口。 因为之后的内容,便是四海两界人人皆知之事。 这世间有多少人能抵抗修行没有瓶颈这样的诱惑呢? 不说那些普通修士和出生便可修魔的妖物,当时即便是已经成仙的修士,都有人为了更上一层楼而误入歧途。 ——北冥仙君就是其中之一。 她本就是浮生道登仙的天才,又引浊气入体修魔,实力不可小觑,因此北冥一战格外惨烈。 修士与魔修你死我活,两界尸骸成山。 只要有那入魔登仙的秘法在,便不断有修士修浊入魔。 浊气之事一旦开始,就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这便是仙祸了。 “……南鹤仙尊为了拨乱反正,和其余没有入魔的长生仙一道,以自身为祭,设下死阵,与所有浊仙同归于尽,毁了那登仙秘法。” 姜轻叹了口气,“据说在那之后,浊仙之乱虽然结束,但两界无一仙者,因而还是乱了好些年,四海万剑阵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直至出寒剑尊登仙出关,剑光涤荡四方,肃清天下妖魔,仙祸才彻底终了。” 言至此,马车外侧的谢折风不知是不是也在听着,想起了什么,似是稍稍出了神。 那人维持的结界松了一瞬,两侧长风送入,吹动小窗上挂着的帘布。 安无雪透过帘布掀起的缝隙看去,瞧见了底下群山万重,生机盎然。 他也被姜轻的话勾起了神思,想到了不少回忆。 他和谢折风曾经并不是没有互相扶持过。 谢折风身为乱世之后统御两界的仙尊,必须是世人眼中的端方君子。 那些谢折风不能做的、不会做的、看不见的,全都是他这个首座出面解决。 只不过呕心沥血的结局,是那人一句“罪有应得”罢了。 “宿雪?”姜轻喊他,“你怎么皱眉了?是我给你垫的丝衾不舒服吗?”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没有,”他嗓音有些滞涩,“我只是第一次听别人谈这些,有些感慨而已。” “对哦,宿雪你之前不是修士。”云舟说,“话说回来,当初既然双方势均力敌,仙修险胜一筹——那如果险胜一筹的是北冥仙君为首的魔修呢?会不会现在仙修才是过街老鼠?” 云舟挠了挠头:“我这样说好像有点大逆不道……” 姜轻眯了眯眼睛:“确实有点大逆不道,但童言无忌,而且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云舟瞪大了眼睛:“童言无忌?谁是童?姜道友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不能因为你是天地之灵就分了长幼吧!” “嗯,也有理。”姜轻点头。 云舟:“……” 姜轻瞧向云尧:“云尧道友好生安静,怎么不多说点话?我瞧你也有些一见如故之意,还想同你结识结识呢。” 云尧:“我……” “我师兄他一直都是这样,闷葫芦一个,”云舟抢话道,“不对啊姓姜的,你对宿雪也一见如故,对我师兄也一见如故,就我没有?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都说出来了,”姜轻悠悠道,“怎么会是无意的。” 云舟:“…………” 安无雪笑出了声。 马车倏地停了下来。 外头,谢折风仿若无悲无喜般道:“云剑门到了。” 云舟神情一顿,与云尧一道瞬间跳了出去。 安无雪慢悠悠的,等到姜轻下了车,他这才掀开帘子往外探出身。 云剑山门映入眼帘。 山门没什么特殊之处,从这里打眼往里看,只能瞧见阶梯入群山,周围平静宁和,完全看不出任何凶兆。 但只有他们一行人清楚,眼前的宁和,不过是凝固了两个月的幻境假象。 一只手朝他伸来。 安无雪:“……?” 他顺势看去,只见姜轻站在马车旁,伸出手打算扶他 19.第 19 章 《金玉[仙侠]》全本免费阅读 谢折风为什么不直接用树精? 为什么偏偏让他这个看上去修为最低的人来拿? 他是个本该在千年前烟消云散的孤魂,宿雪这具身体原本的魂魄也不知因何不见了,不论是身体还是魂魄,他都有太多说不清的东西了。 他不能碰养魂树精。 谢折风侧身伸手对着他,手中那装着养魂树精的灵囊横亘在他们两人当中。 “云剑掌门”眼看就要到他们面前了。 他稍稍低头,敛下神思,抬手将灵囊接入手中,做出伸手要拿出养魂树精的架势。 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动作一顿,镇定道:“此物还是太贵重了,我修为太低,拿在手中,怕一会出什么意外护不住树精。谢道友,既然是仙尊——”他刻意拉长了这两个字,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谢折风,“——给你的,我不敢乱动。” 谢折风没动。 这人看着安无雪端在手中的灵囊,俨然一副只等着安无雪拿出来的样子。 云舟急道:“谢道友,宿雪他只有辟谷期,不敢用很正常。你用不就行了?” 姜轻上前一步:“我来吧。” 谢折风瞥了一眼:“此物归属落月,姜道友与我落月峰无亲无故,不能交给你。” 云舟伸手:“那我来,我来总行了吧!” 谢折风抬手,春华剑在剑鞘内,横于云舟面前,挡住了他要拿出养魂树精的架势。 这是势必要安无雪亲手拿了。 可他绝不能拿。 安无雪僵在一旁。 就连那晚谢折风险些在霜海上再杀他一次,他都不曾如此惶然。 他不怕世人眼中的出寒剑尊,可他怕上一世自己眼中的师弟。 他一想到谢折风可能会在养魂树精的作用下看到当时狼狈的他,想到这人会知道他就是那个罪该万死的师兄,想到他又要以“安无雪”的身份面对谢折风…… 过往如惊涛骇浪,冲得他面色一白。 他稳着神情,低声说:“既然姜轻和云舟都算不得落月弟子,我自然也不算。谢道友为何不自己拿?” “我不便动用。” 不便? 只有他这种死过一次的人才怕碰到养魂树精,谢折风有什么不便的? 他才是最不便动用的那个。 不管谢折风是什么打算,这个打算居然误打误撞堵了他的路。 他拿了是暴露,不拿是心虚,也是暴露。 “云剑掌门”已经到了众人面前。 方才远看没什么,此刻近处细细看去,他虽然和一般人无二,但神情有些僵硬,双目颇为无神。 他眉心之上泛着几乎不可察觉的浊气,内里多半是个魔物。 安无雪离这魔物最近。 他手中还捧着那敞开的灵囊,拖着没动。 “云剑掌门”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说:“哪位是北冥来使?” 几人相视,姜轻笑道:“云掌门,是我。” “来使有何急事?” “可否进门一叙?” “既然是急事,不如在此长话短说。” 言下之意,根本不让他们进去。 他们想不惊动山门内魔物进去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姜轻眉梢一动,看了一眼谢折风,似是在等谢折风决断。 谢折风还未发话,云舟怆然道:“掌门,你还认得我和师兄吗?还有宿雪,当初是你找到的宿雪,让我和师兄带着宿雪去落月峰的……” “云剑掌门”目光一顿,转而看向云舟。 倏地—— 那魔物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周身泛出滚滚浊气,双目赤红泛黑,突然直冲离他最近的安无雪而去! 安无雪装作没有反应过来,一动不动。 云舟惊呼:“宿雪!!!” 谢折风神情微变,双指并拢,顷刻间驭动灵诀,轻而易举地将安无雪往魔物攻击不到的另一侧拉。 灵囊晃动,养魂树精眼看要被灵力波动扯出,安无雪赶忙抓着灵囊,顺势往一旁倒去。 电光石火间,云尧退后了一步,似乎是想护住安无雪,姜轻和云舟同时出手。 四周飞沙走石,乌云滚起,昏暗倾覆而下。 山门一改先前整洁之相,残破非常。 本来一片宁和之地骤然变了个样子,天翻地覆。 姜轻一剑直指魔物眉心——不论仙修还是魔修,眉心皆是识海与灵海汇集之地。 魔物后退一步避开攻势,周遭狂风不止。 下一瞬—— 姜轻和那魔物突然消失在了几人面前! 这一切不过顷刻之间,安无雪还在顺势往一旁倒去。 仓促中,他一眼看出了情势。 那魔物是想将他们分别拉入幻境中各个击破! 谢折风镇定地立于一侧,指尖灵力汇集,眼看就要出手。 安无雪攥紧自己手中的灵囊。 如果谢折风出手,雷厉风行解决此事之后,仍然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养魂树精…… 他看了一眼姜轻消失的地方。 只要暂时和谢折风分开…… 值得铤而走险一次。 他赶忙抓紧灵囊的开口,佯装被推至一旁没有站稳,毫不犹豫地朝幻境的开口倒去! 烈烈风声入耳,幻境之中,浊气清气相交之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将刚刚凑近的安无雪吸了进去! 云舟的喊声闯入他耳中,越来越远。 “宿雪!!!” “——谢道友!你怎么也进去了……” “那我……” 其余的话安无雪已经听不到了。 他眼前天旋地转。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被那幻境之力吸进来之后,整个人都被带着往前方一滚。 四方昏沉沉的。 浊气蔓延于空中,清气稀薄,他似乎被甩到了一处山峰的半山腰之上,连周围的草木都染上了死气沉沉之感。 一声撞击。 他被甩到了一处山石之前,撞到那山石之上。 他闷哼一声,赶忙看了一下自己身旁。 这是一处偏僻的小山峰,目之所及都是被浊气侵蚀的痕迹。 什么人都没有。 这才是云剑门被灭门之后真正的样子? 姜轻不在,谢折风不在,云舟云尧更是瞧不见踪影。 他们几人先后分开进入云剑门,怕是全都分散了。 此地眼下只有他一人! 他被山石撞得仿若五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