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刀尖悬爱意》 1. 百曳·序幕 [] 十月。 西北边陲,唐羌省百曳市,鹿皮子滩地区。 落日西沉,余晖洒在弗里湖上,潋滟浮金。 一只蓑羽鹤掠过水面,栖停在湖畔,在夕阳橙红色的光晕中斗擞羽翼。 它身后矗立着一幢夯土黄墙的堡寨,气势磅礴伏在地平线上。 此刻正逐一亮起灯火。 堡寨比照老京城皇戚府邸而建,堡巷错杂,院落棋布,修得气派非凡。 当地人都叫它帖达宫,意为“小皇城”。 帖达宫本是当地乡绅的私宅,战时当过烽火楼望,建国后充公,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国有农场办公地使用。 自从新卫星发射中心在这片戈壁滩落成,它便成了工作人员在荒漠中的娱乐据点。 还有了个新式名字,意明园。 名字取材自一句古诗——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当地电视台推出航天基地主题纪录片,这处西北宅居在俯拍中占了五分钟的镜头。 因制式浑古粗犷,迥异于内陆建筑风情而意外在网络走红,开年便吸引了不少旅游博主来这里打卡。 桐沙周报社嗅得热点,打算以意明园为切入点,做一期关于当代航天人业余生活的专刊,派遣资深记者赵同谈实地探访。 不巧社内走文旅长线的摄影师休年假,冬运会期间又人手紧张。 权衡之下,便临聘了独立摄影师参与本次企划。 丁隐承接了报社的委托,即日动身。 与赵同谈一同飞往大西北。 他出道早,是小有名气的新锐摄影师,又刚拿下哈苏奖,自然要价不菲。 而报社这种事业单位给的报酬,不及商单十分之一。之所以应下,除了忘年交赵同谈的面子外,还存了一份私心。 丁隐的女友方萧西就在鹿皮子滩地区支教,学校距发射基地仅二十分钟车程。 两人已逾半载没见,此次终能借公事一解相思之苦。 方萧西知道丁隐要来,和同事调过课,早早去意明园订了包间。 傍晚时分,丁隐出机场,先是去租车行提了辆普拉多,然后驱车驶往鹿皮子滩。 方萧西候在意明园门楼下,遥遥看见一道熟悉身影从车上下来,欢喜雀跃地跑过去。 久别重逢,丁隐将女友拥入怀中不肯撒手:“西西,想我了没?” 方萧西回之以吻。 丁隐个子高,她踮起脚也只是亲到下巴。 胡茬拂过嘴唇,又刺又痒。 她蹙拢眉心:“丁隐,注意个人卫生。” 带学生久了,不自觉便用了训人的口吻。 丁隐却很享受似的,低下头,唇贴着她额头,轻声呢喃:“我在外面除了工作就是在想你,哪有心思刮胡子啊……” 赵同谈年长,到底架不住年轻人烈火干柴般的温存,低咳了声,撇开头。 方萧西从旖旎中回神,没好气地推搡他:“别贫,进去了!” 她带着两人走过天井,上了单间回廊的四方楼阁,推入其中一道木门。 室内正中摆着一张花梨木长炕桌,桌下铺了层厚实的羊毛毡,供人席地而坐。 墙上张挂着几幅山水古画,下边矮案上点着香炉红烛。 窗棂被木架支起,香雾袅袅溢出。 三人入座,方萧西拿起手机扫桌角二维码。 熟稔地点了炕锅羊肉、牦牛大骨汤、酿皮,一碟青稞饼,三碗酥油茶。 赵同谈弟媳是西北人,耳熟目染,这边的吃食也略通一二,又追加了道当地特色菜狗浇尿。 老板亲自来上的菜,放下茶盏,带着三分歉笑道:“最近包厢座位紧俏,有几人想来拼个桌,不知你们方不方便?” 丁隐婉拒:“我们有私事要谈,不太方便。” “是一些基地工作人员,刚出任务回来。” 赵同谈大喜:“方便方便,快请进来!” 老板高兴地“哎”了声,出去喊人。 少顷,几个穿着橙黄色工装的男人鱼贯而入,带进一股微呛的硝火气。 方萧西默数人数,加了一扎啤酒和几道硬菜。 为首的叫左谭。 身型敦实,肤色黝黑,眉棱亘着道疤。 看起来凶煞,人却热情健谈。 得知赵同谈此行目的,爽快接受了他的采访请求。 赵同谈刚从口袋掏出采访提纲,左谭接了个电话,捂着手机和他商量:“赵记者,能再接纳一个人不?我还有个同事要来。” 赵同谈自然欢迎。 丁隐耸耸肩,也并无意见:“请。” 不多时,门被推开。 新来的男人身材颀长清瘦,躬身过门楣,目光浮掠过炕桌,随意拣了个空位坐下。 他穿着与别人迥然的淡蓝色制服,衣装干净挺括,袖口缀着的银质扣折光熠熠。 左前胸贴着飞鹰标,上有姓名和“飞行控制指挥中心”几个绣金字。 许是脚程匆忙,压在帽檐下的额发稍显凌乱,眉眶如远山,看人时纤睫微敛,眸光带着几分淡冷。 一副闲散随意,怠于交际的模样。 “程见舟。” 左谭颇为自豪地介绍,“领域内迄今为止最年轻的总调度。从研发岗转机关两年没到,就成了两总跟前的红人。你们要采访,他可是个好素材。” 丁隐和赵同谈跟着表明身份,客气同他握手。 方萧西放下筷子,也伸出手:“幸会。” 程见舟眉眼稍抬,手和她虚虚一触便收回。 场上都是糙老爷们儿,方萧西是唯一的女性。 万绿丛中一点红,显得格外惹眼。 左谭不由感慨:“难得有年轻姑娘肯来大漠出差。这里穷乡僻壤的,食宿和卫生条件差得不行,又三天两头起沙暴,刮脸上跟刀子似的,已经不知道吓跑多少像你一样娇滴滴的女记者了。” “你们误会了,”赵同谈忙摆手,“她是外聘摄影师家属。” “家属还谈不上,目前还是女朋友。”丁隐撇头看向方萧西,眉眼柔软,“不过年底我打算求婚了。” 大家一叠声地恭喜。 撇开左谭和赵同谈,其他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打量这对小情侣的目光便多少有些揶揄。 方萧西一时赧然,对丁隐嗔道:“急什么!年底我这边工作能不能结束还不一定呢。” “怕什么。”丁隐满不在乎,“大不了你撂挑子跑路,我养你。” “就会嘴上跑火车,先把自己养好再说吧。” 方萧西掐了掐他肋下,哼道:“多久没见了,还是这么瘦,饭都吃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每天只吃一顿。” 丁隐怕痒,声声求饶。 方萧西佯装生气,唇角却不由绽开笑意。 左谭顺势问起方萧西的工作,得知是老师后喟叹:“老师好啊,文化工作者。每天坐坐办公室喝喝茶,舒服熨贴得不行,还有寒暑假。哪像我们这一行,大漠里风吹日晒,过得跟苦行僧似的!” 左谭旁边的青年附和:“是啊,我们这些人属于发配边疆了。搁古代,可都是重犯待遇。” 方萧西托腮,眼里闪着光芒:“可是你们与星辰大海为伴,为国家航天事业而奋斗,多浪漫啊……” 左谭哭笑不得,筷子翻着酿皮摇头:“不愧是小姑娘,没受过苦,想得很美,想得美啊。” 丁隐说:“不仅西西,我这大老爷们也很憧憬啊。打小就爱看科幻片,家里一堆空间站乐高积木。高中毕业前夕开班会,老师让我们谈理想,班里大半男生都想成为航天员,我就是其中之一。” 左谭饶有兴致:“那怎么干起摄影了?” 丁隐喝着酒,娓娓道来:“打小文化课成绩差,高考分数连心仪航院分数线一半都够不上。退而求其次去所三本学了电气工程,结果第一年期末成绩出来,八门课六门挂红灯。” “不还有补考?” 他叹了口气:“补考也没过。老师给机会重修,我那时一门心思都扑在摄影上,堂而皇之缺席了。学校一纸红头文件下来,削了我的学籍,一夜之间什么退路都没了,只好扛起镜头一条路走到黑。” 左谭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你这算因祸得福。当个摄影师到处采风,踏遍祖国大好河山,不比我们寒窗苦读出来还在这儿坐牢强?” 丁隐笑着称是,给左谭添酒:“对了,能跟我说说你们基地有哪些部门,是怎么运转的,火箭那么一庞然大物,到底在哪儿组装的?又是怎么运过去的,我一直挺好奇。” “这个问题大啊。不过我就是个干搜救的,岗位里的小小螺丝钉,平时宿舍、食堂、训练营三点一线,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涉密相关,左谭没有深谈之意,支开话峰,“你们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老赵两周,我嘛——” 丁隐拖长腔调,看向身旁,“要看女朋友什么时候厌烦我喽。” 方萧西白了他一眼:“今天烦你,你难道今天就买票回去?” 丁隐撑着头看她,一双眼含情脉脉:“就算我买票,你舍得我走啊?” 左谭听得牙酸,啧了声:“到底是小情侣啊。” “左哥,”赵同谈不忘正事,同左谭碰杯,“讲讲你们平时的娱乐活动吧。” “那就可就海了去了!别看我们环境封闭艰苦,活动可真不少,像上周的野营烧烤......” 左谭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赵同谈拿出录音笔放桌上,记事本翻开崭新一页,握着笔洗耳恭听。 酒酣耳热之际,大家聊兴渐盛,气氛热烈掀顶。 唯有程见舟一杯接一杯,闷头喝酒。 左谭睇睨他:“今天你话怎么这么少?我口水都说干了,你都蹦不出半个字来。咱们年初那次试车就挺惊险的,你的处理就很优秀,跟赵记者说道说道呗!” “今天累,下次吧。” “累?就你作息最规律,平时连个联谊都不参加,跟遁入空门的和尚似的,有什么好累的?!” 左谭突然抚掌大笑:“对了方老师,我们程总调度过完年三十了,至今还单着呢。您那边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介绍介绍?” 方萧西一直安静吃菜,猝然被点名,下意识看向对面。 程见舟搛了一筷子羊肉,面无表情道:“我和方老师非亲非故,何德何能让她给我当月老。” 左谭笑言:“打今儿起不就认识了嘛!” 丁隐也为女友辩护:“你这就不了解我们西西了,她心地善良,是个热心肠,能帮的忙一定会帮。” 方萧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高高兴兴地说:“是啊,我乐意至极。” 程见舟目光和她在灯下交汇。 半晌,倏地笑了:“多谢。” 方萧西喝得双颊酡然,双手撑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不挑,合眼缘就行。” “我朋友都是老师。老师有职业病的,啰嗦、严肃、爱说教,你受不受得了?” “这样才好啊。” 左谭瞟了程见舟一眼,“他这人一身倔骨,认定的事谁都拧不过来。普通人还真不一定驾驭得住,就缺个能管得住人的老师治治他。” 赵同谈忍俊不禁:“这是找对象,还是找冤家啊?” 丁隐道:“冤家好啊!要是天天相敬如宾,那这谈恋爱谈得还有什么意思?” 程见舟未置一词,执着小尖刀,慢条斯理地剃牛骨。 他的指节格外修长,皮肤薄覆在掌骨上,淡青色的脉管清晰可见。 或许是积年浸在热沙炽阳的环境中,肌理有些粗糙,和丁隐养尊处优的手完全不一样。 程见舟翻转手腕,把刀丢开,虎口处显露出一道新月状的疤痕。 “你要是不喜欢老师,我还有个朋友是翻译。” 方萧西收回视线,兴致勃勃,“人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有趣,目前在国外工作,春节会回来。到时候你们可以见个面,或者我先把她微信推——” “方老师。” 程见舟放下剔骨刀,打断,声音透着几分淡冷,“我的事,还是不劳您费心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看不上。 “西西,算了。” 丁隐不悦蹙起眉,揽过她的肩,“人家这条件还用得着相亲吗,单纯看他想不想而已。人各有志,咱不掺合。” 方萧西依偎在丁隐怀中,笑靥如花地朝对面举杯。 “那祝你早日找到心上人。” 程见舟只是平静无澜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左谭和程见舟相识近五载,深知他本就是喜怒不显、万事藏心的人。 眼下见他兴致寥寥,倒也不再多嘴。 方萧西平时很少喝酒,今天却酌兴高昂。 第五杯酒下肚,只觉得心火灼燎,头晕脑眩,眼前重影摇曳。和丁隐说了声,起身去外面醒酒。 掀开门帘,一脚踏入冷冽。 漫山旷野的黄沙盈满视野,夜沉如水,目极之处孤零零立着株胡杨树,像一簇枯黄的蓬草,被圆月裹在其中。 这里一切都是荒凉、冷寂的。 一如她这几年的人生。 方萧西胃里翻腾,止不住地干呕,扶墙下蹲,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眼泪被呛出来,舌 2. 桐沙·看眼科 [] 方萧西裹着被子,窝在床上看旅游综艺。看到精彩处,微信提示有新好友申请。 点开详情,一个网名叫“小霸王”的人映入眼帘。 头像是钢铁侠,性别男。 附带着一条申请信息——小姐姐通过下哦,我们聊聊。 方萧西马上给程见舟打电话。 “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什么?” 程见舟的声音迅速被嚣嘈淹没,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没有把我微信号放到乱七八糟的交友网站上?” “我有病?” 潘多本来情歌唱得兴起,闻言把伴奏声调小,问道:“谁啊?” 能让他程哥亲口承认自己有病的人可不多见。 程见舟挂断电话,手机扔桌上,懒洋洋往沙发一靠,眼皮冷淡垂着:“没谁。” “哟,这么藏着掖着,铁定是女朋友了!” 潘多嗓门大,其他人听了霎时跟着起哄:“女朋友语气还敢这么拽,命不要了?要我说,前任吧!” “程见舟你哪个前任啊?钢琴妹,酒窝妹,还是那个傲得要死的唇钉妹?跟我们说道说道呗。” “得亏咱们程哥年轻气盛,驾驭这么多妹妹也不怵,换我我可吃不消。” “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长成那逼样,但凡有女的看你一眼都算祖上八代积德了!” “高达,四年了,你狗嘴还这么欠呢?” “这话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那丑脸也没一丁点儿变帅啊。” “给爹滚!” “哎,乖儿子。我就不滚,气不气?” 潘多磕着瓜子看两位老冤家斗嘴,睇见程见舟兴味索然地喝酒,不禁提议:“把你那电话里的妹妹叫出来玩玩啊。” 程见舟双手插兜,眼睛盯着屏幕上的唱词:“别逮谁都叫妹妹。” “哎哟,急了急了!” 潘多笑得眉飞眼颤,“这是长得多漂亮啊,值得你这么护着。” 程见舟懒得搭理他,起身去窗边透气。 向明朗拎着一瓶伏特加拦住去路,挑衅地看着他,朝空桌挑下巴:“喝点儿?” “大哥。” 潘多失笑,去拉酒气熏天的向明朗,“你又不是不知道程见舟的酒量,撂不倒他的,就别自取其辱了行不行。” 说罢劈手抢下酒瓶,顺手搁茶几上。 “走走走,跟我玩转盘去,咱们赌个大的。” 向明朗屹立不动:“就准他抢老子女朋友,不许我找回场子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沸反盈天的包厢顿时哑火,所有人看向风暴中心。 潘多不可置信地扭头,问:“程见舟,你真撬人墙角了?” 程见舟扯了下嘴角:“我会?” “敢做不敢认?” 向明朗眼里要迸出火来,双拳紧握,“她成为你学妹那天,我是托你多关照她,不是让你去泡她!程见舟,对兄弟女人下手,你他妈恶不恶心啊?” 潘多张了张口:“那什么,程见舟不是这种人,兴许是误会呢。” “误会?你不如问问他上周五晚上和谁在一起。”向明朗冷笑,“也不怕他抵赖,老子手中有监控。” 众目睽睽之下,程见舟倒是坦然。 “上周五么,和许心在咖啡馆坐了坐。” 这般散漫的模样激怒了向明朗。 他额角青筋暴起,一个箭步揪住程见舟的衣领,挥拳要打,被众人蜂拥拦下。 “我知道她什么想法,所以赴约当面拒绝,让她彻底死心。”程见舟哂然,“有什么问题么?” 向明朗一时怔住,回身把拳劲泄在墙上,砰砰两下,把潘多都给震住了。 气氛陷入谜一般的僵滞。 潘多干笑两声:“你看,我就说肯定是误会。” 他当起和事佬,揽过程见舟的肩,又去拉向明朗的手,把两人推到一块:“握手言和握手言和,这事儿就算翻篇了啊。” 向明朗甩开手,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潘多劝慰:“其实初中那会我就觉得许心不简单,心计深玩得又花,认的干哥哥学校东门到西门都不够排的。她和你向明朗就不是一路人。要我说你早该抽身而退,你玩不过人家的,现在认清真面目也好,总比结婚了戴绿帽子强,是不是?” 向明朗红了眼睛:“我和许心认识六年,从初中到大学,六年的感情,你懂不懂......” 潘多骂道:“六年算个屁!我爹妈二十六年的感情,到头来还不是劳燕分飞,各自寻找真爱去了。” 说着用起子开了瓶啤酒:“在场都是老同学,大家好不容易聚聚,你为个变心的女人吵吵闹闹,多扫兴啊。来来来,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 向明朗夺过酒仰头就灌。 其他人又是陪酒又是开解,波澜渐平。 这头方萧西冷不丁被程见舟挂电话,心情不太好,嘟囔了句凶什么凶。 目光回到那条申请信息上,她摩挲着手机壳,犹豫良久。 好奇心作祟,最终还是通过了好友申请。 对方一直正在输入中,却迟迟没有发来消息。她等得昏昏欲睡,打着呵欠去上厕所。 方萧西在厕所待了十分钟,一脸凝重地回卧室,又拨通了程见舟的电话。 无人接听。 小霸王倒来了消息。 方萧西点开,一张她的照片赫然出现。 照片是暑假伊始拍的。 她那时候刚剪完齐耳短发,站在公园的奔马铜像前,手上拿着草莓冰淇淋,对着镜头比耶笑。 阳光透过树荫罅隙漏下来,碎金箔似的洒在脸上,像一场淋漓的春雨。方萧西觉得很有意境,发过朋友圈。 大家都在夸可爱,偏偏程见舟煞风景地留下评论——发型像钢盔,丑。 气得她整整三天都没有搭理他。 这张照片后面紧跟着好几段文字。 小霸王:【小姐姐你好,我是钟鸣的朋友。】 小霸王:【是这样的,前阵子钟鸣在网上谈了个女朋友,结果被骗八千块。那女的现在电话停机,所有社交软件拉黑,整个人销声匿迹。】 小霸王:【我们用社工手段查了才发现是个职业骗子。骗钱也就算了,用的还是假照,就是盗了你这张照片。】 小霸王:【虽说你对这件事不知情,但作为照片正主肯定脱不了干系。毕竟是你不注重个人隐私在先,才被骗子有机可乘。】 小霸王:【所以,要么你将错就错和我好兄弟在一起,要么你赔偿点损失。】 小霸王:【按10%赔付率算,给个八百即可。】 小霸王:【我们好不容易才辗转找到你,希望你做人要有良心,不要逃避责任。谢谢!】 方萧西上一次这么无语,还是程见舟骗她往可乐加薄荷糖味道奇好,结果被溅满脸汽水的时候。 她冷着脸打字:【真不要脸。】 小霸王:【是啊,这年头的骗子越来越没下限了。】 方萧西:【我是说你和钟鸣。】 多和对方聊一秒都是对自己耐性的挑衅。 方萧西直接拉黑。 “嗡——” 手机震动。 程见舟的电话进来。 一接起,方萧西就抢白道:“程见舟,我出事了!” 程见舟从烂醉如泥的人堆中抽身,找了个角落在裤兜找烟,漫不经心道:“又怎么了?” “我刚刚尿血了。” 他手一顿:“尿血?” 方萧西抱腿而坐,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惨兮兮:“我都不敢跟妈妈讲,只能找你说。刚才上网查了一下,说有可能是膀胱癌,也可能是输卵管癌......”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嗤。 方萧西见他不信,明知他看不到,还是一个鲤鱼打挺坐直,指天发誓:“是真的,骗你是小狗!” 程见舟慢条斯理:“汪两声听听。” “早知道我就不冲马桶了,等你回来亲眼看看。” “你恶不恶心。” “哪里恶心了?说得好像你不撒尿一样!” “我撒尿也不会叫你来看。” “哥哥,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3. 桐沙·桃花运 [] 世界上有一种人,为了不丢面子,不惜打肿脸充胖子。 这种人,说的就是方萧西。 她把小霸王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发了句“在吗”。 对方回过来一个问号。 方萧西继续说:【我反思了下,你说的很对,发生这种事我也有一部分责任,不该逃避的。】 小霸王:【[狗头]然后?你准备怎么做?】 方萧西:【你之前的解决方案还算数吗?】 小霸王:【算啊,微信还是支付宝?】 方萧西:【赔女朋友行吗?】 对方陷入沉默。 隔了两分钟,小霸王推来一张名片。 【这就是我那个单纯好骗的兄弟钟鸣,加吧[坏笑]。】 方萧西发出好友申请。 等待通过的间隙,百无聊赖地浏览起他的朋友圈。 钟鸣发朋友圈的频率不高,平均每月一两条,记录一些随手拍和生活趣事。 由于并没有设置可见期限,一路浏览下去,可以将他的个人信息拼凑得七七八八。 比如钟鸣是鹤玉人,目前在本市高校读大一。 父母都是教师,亡故多年。有个在这边医院当护士长的姑姑,和他关系很好,经常出去约饭。 家里养了一只叫做眼镜的乌龟和一只叫做焦饼的狸花猫。最近猫总是试图捞乌龟吃,这让他非常苦恼。 爱好是打羽毛球,一个月前刚获得了学校羽毛球男单冠军。 他似乎不爱自拍,朋友圈几乎都是风景照。 唯一一张露脸的照片,抓拍自他比赛夺冠后咬着奖牌露齿笑的刹那。 眉眼昂扬,敛不住的少年意气。 方萧西注意到他眉棱上有粒芝麻大小的痣。 忘了在哪本闲书上看到过,这个位置生痣的人心眼和耳根子都软,容易受骗。 怪不得网恋都能被骗八千。 不过话说回来,钟鸣长得也不差,怎么就沦落到需要网上找女友的地步了? 难不成有什么身心缺陷? 她正思忖着,手机界面跳出视频通话请求。 发起者是钟鸣。 方萧西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她下意识点了拒绝,打字问:【点错了吗?】 哪有人一上来就要开视频的。 【接一下。】 对方回复,再度发起视频通话请求。 方萧西朝穿衣镜看去。 镜子里浮现头发凌乱、睡衣皱巴巴的少女,床上堆叠满没来得及收纳进柜的衣物。 以及椅子上摊开的少女漫画和吃了一半的薯片。 如果程见舟此刻推门进来,高低要冷嘲一句“猪窝”。 她犹豫片刻,举着手机跑到隔壁哥哥房间。 程见舟有轻微洁癖,所以他的卧室向来纤尘不染,很适合当背景板。 视频接通,屏幕上跳出一位长相清隽的青年,双手合十朝她低头致歉:“对不起。” 方萧西被他一上来就行的大礼搞懵了:“什么意思?” “我哥们跟你恶作剧呢,什么网恋被骗、假照、让你当我女朋友都不是真的。” 方萧西傻眼:“啊?” “他趁我洗澡,乱加人讲故事编排我。”钟鸣略显尴尬地挠挠头,“同学,实在是不好意思。怕打字解释一时半会说不清,就直接视频了。误会一场,希望你别介意。” “没事。” 嘴上这样讲,方萧西心里却难免失落。 毕竟刚和程见舟夸下海口自己有人追,结果却是这样的乌龙事件。 他事后要是追问起来,自己岂不是要丢大脸。 况且她撒没撒谎,程见舟总能一眼看穿。 瞒过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她必须要有一个真的男朋友——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男朋友。 钟鸣大约是见方萧西脸色凝重,以为她仍有芥蒂,小心翼翼问:“你怎样才能消气?我让我朋友手写一封检讨书给你,这样行不?” “不急。” 方萧西眨眨眼,瓮声瓮气:“能你个问题吗?” “问吧。” “你有女朋友吗?” “没,”钟鸣一愣,“没有。” “很好,”方萧西指了指自己,“你现在有了。” 方萧西关注的星座博主说,双鱼座这周会有桃花运。 讲给何霏听,何霏给她泼冷水。 说上周,上上周,这个博主都是这样讲的。话术而已,年年讲月月讲,总有一天能蒙中。 方萧西不以为然。 预测本来就是概率事件,如果博主事事预言准确,那他还发什么微博,直接去买彩票好了。 你看她的桃花运,现在不就来了吗? 晚上程见舟到家,在玄关脱鞋,方萧西给他拎去一双崭新的拖鞋。 他扫了眼:“难看。” “妈妈给你买的。”方萧西转身欲走,“不喜欢就算了,我跟她说去。” “回来。” 程见舟懒散地撩起眼皮。 “我说不穿了?” 方萧西笑眯眯地替她哥哥摆好鞋子。 一米八五的瘦高个儿,配上荧光粉的美少女印花鞋,那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程见舟却很淡然,神情自若地趿拉着那双拖鞋走向厨房。 方萧西强忍笑意跟上,拿起手机抓拍了一张照片。 杨典正在打鸡蛋,见程见舟进来,面上一喜,迎上去挽住他的胳膊:“你们同学会结束了?” “他们要转场,我待不住,提前回来了。” 杨典注意他穿着新鞋:“鞋子还合脚吗?” “合脚。” “西西给你选的,说你一定会喜欢。”杨典问,“怎么样?” 程见舟瞟了眼方萧西,不动声色:“不错。” 杨典眉开眼笑:“我们阿圆喜欢就好。” 方萧西做了个干呕的表情。 阿圆是程见舟的小名。 他小时候婴儿肥明显,浑身上下圆滚滚,程叔叔前妻便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阿圆。 妈妈和程叔叔重组家庭后,阿圆便成了妈妈对程见舟的爱称。 妈妈非常喜欢程见舟。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她和程见舟的生日接近,仅相差一个月。妈妈为了图省事和热闹,两人生日宴向来是一起办的。 但日期从来只会固定在程见舟生日当天。 妈妈的朋友圈除了分享金句和厨艺外,就是晒程见舟。 晒他的一言一行,晒他的成绩奖章,晒他送的母亲节花束...... 字里行间尽是要溢出的骄傲。 相比之下,她一无是处,没有任何可以大书特书的闪光点。在妈妈朋友圈是被雪藏起来的透明人。 妈妈还没辞去柜员工作的时候,她去店里写作业。共事的叔叔见了她甚至还颇为惊讶,惊呼原来杨典还有个女儿啊。 从小到大,她和程见舟吵架,从来是被勒令道歉的那一个。 就算程见舟有错在先,妈妈也只会板着脸数落她对哥哥大呼小叫,没教养。 她小时候最常做的噩梦,就是回到和程见舟初见那天。妈妈嫌弃地将她丢进垃圾桶,牵过她哥哥的手,温柔地 4. 桐沙·臭脾气 [] 杨典看出她不高兴了。 方萧西是家里最闲不住的人,尤其是在餐桌上。要么和她哥哥斗嘴,要么和自己聊学校趣事,反正绝不会让嘴巴空下来。 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了锯嘴葫芦。 “西西,”杨典关切道,“你怎么了?” 方萧西语气硬邦邦:“鸡翅哥哥爱吃。” “那吃茄子?茄子你爱吃。”杨典说着把酱肉茄子端到她面前。 方萧西抗拒地推开。 “蒸蛋呢?要不要?” 方萧西不言语,只是执拗地一粒粒数着米饭。 杨典哭笑不得。 拿圆匙剜了块蒸蛋,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尝尝,可好吃了。” 方萧西别开脸。 杨典的汤匙追过去:“光吃白饭怎么行,多少吃点菜。” 方萧西恼了,不耐烦地挥开:“都说了不要!” 勺子被打落在地砖上,“叮”得发出一声脆响。滚烫的汁液溅到杨典手背,一阵钻心灼痛。 她也来了火气,重重把碗放下:“说了下回给你补上,你闹什么?” 方萧西万分委屈:“我哪里闹了?我在好好吃饭啊,你自己要来烦我。” 程见舟蹙眉:“让你吃菜还有错了?” 方萧西瞪他:“用不着你来教我!” “方萧西!”杨典连名带姓叫她,厉声斥责,“对你哥哥什么态度?道歉!” 方萧西牙关紧闭。 程见舟抽了张湿巾给杨典擦汤渍,瞥她一眼。 “别理她,惯的臭脾气。” 方萧西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家中被娇惯过。 况且这句话从被偏爱的程见舟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讽刺。 她鼻子发酸,饭也不吃了,转身跑出餐厅。 程见舟站起来要追。 “随她去。”杨典寒着脸说,“少吃顿饭也不会饿死。” 程见舟吃完饭上二楼,恰好碰见方萧西从浴室出来,发丝濡湿地贴着鬓,眼眶红肿,像是大哭过一场。 他稀罕地多看了两眼。 方萧西瞪回去,语气凶巴巴:“看什么看!” “鼻涕,”程见舟扬扬下巴,“挂下来了。” 方萧西背手擦了个空,才知道又被骗了。 放以前她是一定要想方设法“报复”回去的,可这次她偏不。不然打打闹闹,显得他们关系多好似的。 比起哥哥这个身份,程见舟更像是偷走妈妈爱意的小偷。 方萧西冷冷地睇了眼他,绷着脸走向自己卧室。 关门时倏然一只脚横插进来,勾住门扉。 程见舟闲闲地靠着门框,轻笑:“还在生气?” 方萧西踢他的鞋尖:“好狗不挡道。” 程见舟偏就不走了:“不就是少个爱吃的菜,至于发那么大脾气么?” 方萧西一言不发,眼眶泛热,微仰起脸,吸了吸鼻子,满腹委屈一样。 “我猜猜,”程见舟低头凝视了她一会,“该不会交往一天就被你那男朋友甩了,心情不好把气撒在餐桌上吧?” 男朋友? 听到这个词,方萧西恍惚了瞬。 哦,她好像是有了一个男朋友。 程见舟挑眉:“猜对了?” “胡说八道。”方萧西深吸一口气,下逐客令,“走开,我要给男朋友打睡前电话了。” “我不能听?” “不能。” 程见舟嗤笑:“德行,小心我告诉妈妈你早恋。” “哥哥和女朋友在家里卿卿我我,我都没说什么,和男朋友打个电话怎么了?哦对了。” 方萧西突然笑起来,“好像哥哥总是换女朋友,我记忆力差,只记得你第一任的名字。下次带新人回来,我保不准会叫错名字。还有,如果妈妈知道她的乖乖儿子在外面抽烟喝酒,和不三不四的人......” 方萧西有意将“抽烟喝酒”四个字说得特别大声。 程见舟遽然捂住她嘴巴:“皮痒了?” 方萧西心生快意,拽下他的手,嚷道:“有本事你把我嘴缝上。” 嘴一张还要喊。 程见舟气得不轻,狠狠把她推进房间,“砰”一声用力阖门。 方萧西反锁房门,坐在书桌前给钟鸣发微信。 方萧西:【你是独生子女吗?】 钟鸣秒回:【算是吧。】 方萧西:【什么叫算是?】 钟鸣:【我本来有个弟弟,但他两岁时因为飞机失事走了。】 方萧西心揪了一下,赶紧发了个对不起的表情包。 钟鸣回了个没关系的表情包:【不用感到抱歉,我当时才五岁,还什么都不懂。你呢?】 方萧西:【我?】 钟鸣:【嗯,你有兄弟姐妹吗?】 方萧西打出“我有个哥哥”,又删掉,告诉钟鸣没有。 她不想聊这个话题,于是问起钟鸣养的小宠物。 钟鸣发来一段小视频。 视频里一只长毛狸花猫趴在饲养缸上,朝乌龟抻爪子。 乌龟被扒拉恼了,伸头就咬。 可猫机敏得很,每次□□出壳就收爪,龟壳缩回就又是一阵梆梆乱拍。 画外音是钟鸣无奈的恳求——“小祖宗你别玩了行不行?要出龟命的。算我求你的,临幸一下我斥巨资买的电动小老鼠吧。” 小猫咪停爪,歪头看了镜头一眼。 嗲里嗲气地“喵”了一声。 然后,拍龟壳的声音更大了。 方萧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抖着肩膀打字:【焦饼真是又欠又可爱。】 钟鸣:【好玩不,你也可以养一只。】 方萧西:【我妈妈不准我养。】 钟鸣:【为什么?】 方萧西:【她对猫毛过敏。】 实际上是程见舟对猫毛过敏。 钟鸣:【可以养斯芬克斯猫,没毛的,这种。[图片]】 他发来的猫皮包骨,额纹皱巴巴,像一只剃了毛的小猪。 方萧西:【我还是喜欢毛绒绒的猫,真想摸摸焦饼的小脑袋啊,手感肯定很好。】 钟鸣:【这个简单,来我家随便摸。】 消息发出去自觉不妥,钟鸣又补充:【或者等哪天天气好,我把焦饼带出来让你摸个够。不过它的社会化训练做得还不够,在外面可能不会让你碰。】 方萧西真的很喜欢猫。 她敲字:【那我去你家。】 【明天是周日,你有课吗?】 钟鸣愣了一下:【没课......我发你定位。】 隔了一会。 【公寓大门口在修水管,不好走。你来的话从侧门进,旁边有个快递柜,上面贴满了五花八门的小广告,很好找的。】 方萧西:【好,明天见。】 她发了个表情包,一只胖橘憨态可掬地挥手。 【明天见。】 钟鸣打完字,仰躺在椅子上,一手搭在前额,一手高举手机,看着最后几句对白。 叹了口气,嘴唇却不由弯起,暗哂。 真是个自来熟的小姑娘。 翌日方萧西起了个大早,梳洗一新,头发扎成爽利的丸子头,拿上装手机的小包直奔楼梯口。 下楼时不经意朝餐厅一瞥,只见程见舟穿戴整齐,坐在桌前吃早饭。 她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去。 要知道她哥哥懒得要死,周末从来都是睡到中午才会出房门的。今天起得那么早,又穿得人模狗样,不知道又要跑哪里鬼混去。 方萧西假装没看到他,目不斜视地走向玄关,手刚伸向鞋柜。 程见舟倦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干什么去啊?” 真是......阴魂不散。 方萧西在选鞋,头不抬地说:“约会。” “和你的小男友?” “不 5. 桐沙·狗皇帝 [] 钟鸣洒扫完毕,下楼去倒垃圾。 方萧西脱鞋,抱着焦饼上沙发,把电视机打开,电视里播放着最近大热的宫斗剧。 正演到皇后被恃宠而骄的淑妃顶撞,哭哭啼啼去找去找皇帝告状。 皇帝不仅没有主持公道,反而龙颜大怒。斥责她中宫失德,没在掖庭没树立起半点威信,不如废了的好。 皇后想争辩,反被狠狠掴了一巴掌。 方萧西看得差点咬牙切齿,恨不得钻进屏幕把狗皇帝揍一顿。 突然门被推开,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 “小钟子,朕已回宫,还不速速出来接驾!伺候好了,朕赏你个貌美如花的后妃开开荤!啊哈哈哈哈哈哈——” 白益将水壶和一袋小笼包精准抛到桌上,潇洒转身,和沙发上的方萧西对上视线。 最后一个“哈”字哽在喉间。 他迅速退出去。 “对不起,走错了。” 转身和钟鸣撞了个满怀,奇道:“你也走错了?” 钟鸣:“......你但凡抬头看看门牌。” 白益看看门牌,看看钟鸣,最后把目光投注在方萧西身上。 妈的! 早知道钟鸣这狗逼带了个妹妹回家,他还费心赶回来给人带早饭干嘛? 直接网吧续个钟,在包厢睡到中午不香吗! 方萧西:“钟鸣,原来你不是一个人住啊?” “忘记跟你说了,”钟鸣笑笑,“我和我同学合租,毕竟这里的租金不便宜。” “你好你好,我叫白益。白色的白,公益的益。” 白益大剌剌地坐在她旁边,笑嘻嘻道:“妹妹,你跟钟鸣什么关系啊?” 没等方萧西回答。 “看你面善,”白益端详着她的脸,“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潮鸣去过没?” “你还好意思问?”钟鸣冷笑一声。 白益:“咋?” 钟鸣叹了口气,对方萧西说:“他就是昨天跟你恶作剧的人。” 白益石化了瞬,屁股底下像安了弹簧般跳起。 “对不住了妹妹,要不我给你磕个头?” 钟鸣抱臂道:“一个?起码三个。” 白益心一横:“行。” 说完真往地毯上一站,双腿折下去。 方萧西可受不起这个大礼,按老家习俗是要折寿的。她还想长命百岁呢,慌忙跳下沙发,也要跟着跪下去。 结果白益只是虚晃一枪,略略弯膝便停住了,抬眼看方萧西,乐了:“夫妻对拜啊?” 钟鸣照着白益腘窝就是一脚:“人家是小姑娘,能不能严肃点啊,别嘴上占人便宜。” 白益朝前摔了个狗啃泥,撑手爬起来,嚷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方萧西好奇地问:“你怎么会有我照片,从哪里加我的?” 钟鸣:“好好交代。” 白益慢慢道出事情前因后果。 他昨天和钟鸣打赌,谁掰手腕输了就要请赢家吃一顿外卖。 三局两胜。 白益全盘皆输。 他认栽,垂头丧气打开本地的外卖商家群,看着看着就起了要整钟鸣的心思。谁让这小子比赛中一点兄弟情分都不顾,让他颜面全无。 他也要让钟鸣尝尝丢脸的滋味。 一条妙计涌上心间,他点开群成员列表,物色人选。 挑来挑去锁定了方萧西。 因为只有她的朋友圈没设陌生人权限,而且里面有本人照片。 至于结果么...... 白益朝方萧西摊手:“你已经知道了。” 方萧西无语:“真亏你想得出来。” 白益:“钟鸣洗完澡出来,发现自己多一女朋友。你真该看看他那时候的表情,脸都绿了!他考四级那天把准考证丢了都没这么慌过哈哈哈哈哈哈!” 方萧西和钟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白益笑容逐渐凝固:“你们......你们不会......” 方萧西神情严肃:“就是你想的那样。” 白益看向钟鸣:“钟鸣你......” 钟鸣看了眼方萧西,颔首。 白益难以置信:“合着我歪打正着,成牵线搭桥的媒人了?” 方萧西:“没错。” 靠! 什么叫做为他人做嫁衣! 白益沉默良久,苦涩道:“我不求回报,只有一个请愿。你们以后结婚能免我份子钱不?” 钟鸣:“......别想些有的没的。” 方萧西在钟鸣家待到中午,杨典发来语音消息,问她去哪野了,还要不要回家吃饭。 恰好一局桌游结束,她又输了,于是把牌一丢:“我要回去了。” 白益正在兴头上,洗着牌道:“别啊,再来一局,哥哥再也不陷害你了。” 钟鸣看眼挂钟,站起来,从橱柜边钩取下围裙:“我也不玩了。” 白益:“钟鸣要下厨了,他的黄油蛋炒饭是一绝,你不留下来尝尝可惜了。” 钟鸣:“你能不能别捧杀我?” 方萧西被说得心动。 和杨典报备一声,重新坐下,懒懒地丢着牌玩,就等着体验钟鸣的厨艺。 钟鸣一脚刚踏入厨房,导员来电。 他偏着头,颈肩夹着手机,一边通话一边在书柜翻找。找到文件袋后把手机塞入裤兜,对白益说:“我要去科教处一趟。” 白益不满:“班导怎么总让你跑腿办事,烦不烦。” 钟鸣笑了笑:“举手之劳。” “你就是个烂好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钟鸣把文件袋装入背包,临走前歉然对方萧西说:“蛋炒饭下次给你补上。” 方萧西回到家,钥匙插进锁孔,门内倏然响起瓷器碎裂声,像是平地惊雷。 她动作一顿,接着里面传来争吵声。 程叔叔不知什么原因在大发雷霆,语气激愤,妈妈声音则要低得多。 方萧西把耳朵贴近门,仍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倒是程叔叔嘴里骂骂咧咧,字词不堪入耳。 原来那样温文尔雅的人,那样的高知分子,也会像市井小民一样爆粗口。 方萧西轻轻把钥匙拔出。 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区绿化带走了走,掏出手机给何霏打电话。 何霏在哥哥家帮忙带娃,被两岁半的小侄子弄得心力憔悴。接到电话后仿佛抓到救命稻草,欣然赴约。 两人商定好在一家常去的甜品店碰头,方萧西早到,挑了张临窗的桌子,点好热饮和蛋糕。 窗外铅云低垂,风雨欲来。 何霏姗姗来迟,一入座就向方萧西大倒苦水。 “我跟你说那小屁孩巨能闹腾!不是把水彩颜料涂得到处都是,就是去跟小狗崽抢磨牙棒。我把他从狗窝拽出来,他还对我拳打脚踢。这小子的恶行真是罄竹难书,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我看在我哥面子上不跟他计较。结果最过分的来了,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什么?” “他居然把我前夫的腿给拉断了!这手办很贵的好不好!” 方萧西咬着吸管, 6. 桐沙·退热药 [] 何霏和方萧西做了两年同班同学,两人无话不谈。她连方萧西远在海岛的表姐身上有几处文身都一清二楚,可从来没听说过她还有个哥哥。 人一走,她抑不住兴奋,跑去晃醒方萧西:“西西,原来你还有哥哥啊?” 方萧西揉揉惺忪睡眼,往门口觑去,只看到人影憧憧:“他来过了?” “刚走。”何霏把饭卡放课桌上,敲敲桌板,大有逼供之势,“方萧西你可真会藏啊,有个这么好看的哥哥也不说。” 方萧西打了个呵欠,闭眼嘟囔道:“你喜欢?那咱俩换换好了,反正我是讨厌死他了。” 何霏只当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亲哥何旷大她近两轮,早已成家立业。 两人基本只在节假日能聚聚,年龄鸿沟摆在这,见了面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况且她哥是有着“互联网民工”之称的程序员,没逃过业界秃顶和中年发福的魔咒,神采早不复当年。 论外表,比方萧西哥哥差远了。 要是能换,她求之不得。 何霏的肖想,在机缘巧合接触过几次方萧西哥哥后就烟消云散了。 毕竟,她和何旷亲情系带薄弱归薄弱,至少相处时还是被宠着的。 哪像方萧西哥哥,对自己妹妹毫厘不让、针锋相对。很多时候,两人不像兄妹,倒像是仇家。 “那是因为他瘦,所以显高。”方萧西说,“你不知道吧,他小时候可是个大胖子。” 何霏已经习惯了方萧西对她哥的抹黑,只是说:“你们俩差三岁,他今年大二了吧?” “是啊。” “交女朋友了吗?” “交了。”方萧西捧着热饮暖手,在高脚凳上晃着腿,“不知道以后谁这么倒霉会成为我正经嫂子。” “怎么说?” “因为他肯定会出轨呗。”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哥哥的。” “你看他现在那个招摇样。”方萧西朝一街之遥的程见舟抬下巴,做出呕吐的动作,“再看那个跑去搭讪的姐姐。哦,又在纸条上写电话号码是吧,又来者不拒是吧,渣男!” 程见舟猝然打了个喷嚏。 他微挑着眉,似乎在笑,把纸一折,塞进女生口袋。 女生含羞带怯地跑开。 “没必要这么说你哥吧。他现在玩得开,不代表以后也这么随便。” 何霏捏提起蛋糕顶的樱桃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以后总会有管得住他的人。” “哪有人敢管他啊。” “那是因为你哥还没遇到真爱,心甘情愿为之臣服的真爱。” “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方萧西听得牙龈直酸,抱着胳膊捋寒毛。 聊天间两人的目光一直追逐着程见舟。 作为谈资焦点的主人公终于有所察觉,隔着一街的车水马龙,撞上方萧西的视线。 方萧西竖起大拇指,往下倒,做了个鬼脸。 程见舟眸光沉了沉,低头和朋友说了句什么。 足下一转,径直朝甜品店走来。 “我发现,”何霏碰碰方萧西的手,“你哥还是笑起来最好看,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太吓人了。” “他还是不笑好,一笑准没好事。” 程见舟挟着一身寒气进来,脚勾过椅子,浑身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上下打量她,倒是笑了:“和你的小男友约完会了?” “是啊。” 何霏在状况外,一脸懵地看向方萧西:“小男友?你的?约会?” 程见舟勾唇。 这么早放人回来,那男的行不行啊。 “那哥哥呢?”方萧西双手撑脸看向程见舟,语气天真无邪,“哥哥身边也要换新人了吧?刚刚那个要电话的姐姐长得真好看,戴的珍珠耳坠也很漂亮。你下次和她约会,帮我问问哪里买的。” “有吃的还堵不住嘴?” “被我说中了?” 程见舟懒得跟她废话,伸手:“钥匙。” “你自己没有?” “忘带了。” “你要回家?” 程见舟用鼻音“嗯”了声。 “回家干嘛?” “吃药。” “吃什么药?” 程见舟瞪她:“感冒药。” 方萧西这才注意到他鼻尖稍红,声音也有些喑哑。 她犹豫了一下:“我也忘带了。” 程见舟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站起来。 方萧西也跟着站起来:“你现在要去哪?” “凤梧区遥家街道宋罗路阅云台西苑17号。”程见舟懒散又熟稔地报出家门,“老头子中午在家,横竖有人开门。” “你开车了吗?” “开了。” 方萧西说:“那我和你一起回去。” 程见舟有些意外地抬眸。 “和我?” 以前放学回家都要各走大路两边的人,居然要和他结伴? “你等我一小会,我吃完这块蛋糕就走。” 程见舟倚着落地玻璃窗,朝她抬下颌:“快点。” 方萧西怕烫似的,吃得慢吞吞。 程见舟本就是急性子,终于不耐烦等,迈腿要走。 方萧西却拖扯住他衣袖,放软声音恳求:“哥哥,你就搭一搭我嘛。你也知道妈妈给我的零花钱本来就少,打车费又贵......何霏下周生日,我还要攒钱给她买礼物呢。” 何霏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对哥哥说话这么娇滴滴,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方萧西吗? 而且,她生日什么时候变下周了? 程见舟不为所动地拂下她的手。 方萧西马上狗皮膏药般贴上去,抱住他的胳膊。 程见舟:“松手。” “不要。” 程见舟蹙眉。 “方萧西,你发什么疯?” 何霏见兄妹俩就这么僵持着,决定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你们俩吵吵闹闹,关系真好啊。” 好个屁! 程见舟气笑了。 这一笑引得喉头涌上痒意,连连咳了好几声。 方萧西抬手摸他的额头,惊呼:“好烫!” 说着要拉他往外走:“附近有家诊所,我带你去看看,你发烧了,吃感冒药不管用。” 程见舟巍然不动,脸色很是难看:“成心的?发没发烧我自己不知道?” 方萧西心虚地低下头:“哪有啊,我是在关心你嘛。” 方萧西会关心他,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 程见舟冷呵一声:“松手,我数三下。” 方萧西心一横,反而箍拢了手臂,无所畏惧的样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不松手,程见舟还能揍她不成? 下一瞬,她感觉足下失重,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趴在程见舟肩上。 程见舟扛着她,像扛一袋米般,步履轻快地出了甜品店,朝停车场走去。 方萧西像搁浅的螃蟹,胡乱挥肢蹬腿:“你干什么!我要下来!放我下来!” 过了一会。 “我头晕,你别晃了!” 又过了一会。 “我想吐,好闷......” 这个姿势硌得她胃难受,肺像被挤作一团似的,透不过气来。 方萧西拳头发狠似的锤在他背上:“你 7. 桐沙·圣诞节 [] 方萧西:“程见舟,困了不去床上睡吗。” 又没动静了。 见他不肯挪尊躯,方萧西善心大发,抱来一床毛毯。 揭开湿漉漉的羽绒服,把她吓一跳。 只见程见舟双眸紧闭,脸色潮红,大汗涔涔,气息粗促。 方萧西问:“你没吃药吗?” 程见舟没有回答,似乎连挤个字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方萧西伸手覆上他的额头,烙铁般滚烫。 她从电视柜下拎出药箱,翻找到耳温枪,为程见舟测体温。液晶屏短暂闪烁后,跳出红色高烧预警,39.8°C。 她在甜品店的借口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胡诌的,结果一语成谶,程见舟真的发烧了。 家庭药箱各色药品塞得满满当当,就是没有退烧药。 方萧西匆匆披上外套,拿了伞出门。 雨下得又密又急,狂风推波助澜,几乎要把伞骨掀翻。她没走出几步,脸上就一片湿意,雨水直往领口里倾。 好在小区药店离家不远,几分钟就走到了。 柜员暂停了电脑游戏,听说她要买退烧药,问需要哪种。 方萧西收了伞:“哪种效果好?” “大人吃还是小孩吃?” “大人。” 柜员甩来一盒橙色包装的药,淡声道:“用这种吧。” 说着又递来一个平口小袋:“喏,指套。塞一颗,降不下来再去医院看看。” “塞?”方萧西疑惑,“塞哪里?” “塞肛|门啊,还能塞哪?”柜员看了眼电脑屏幕,不耐烦道,“还要不要?” “要的要的。” 方萧西点头如捣蒜,立马付钱,拎起袋子。 程见舟脑子浑沌,半梦半醒间听到门关合声,抬起胳膊横在额头,侧身继续睡。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一个劲推他,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他觉得聒噪,伸手挥开:“别烦我。” 只得到片刻安宁,倏然耳畔一热,少女威胁的声音沉下来,沙沙流入鼓膜。 “程见舟,我给你买了退烧药,你不要我可扔了。等着烧坏脑子吧你。” 他掀开眼帘,热气朦胧中看见方萧西抓着药盒站在垃圾桶旁,佯装要松手。 又抬眼狡黠地看他。 眼里大剌剌写着“幸灾乐祸”四个大字。 白痴。 程见舟头痛欲裂,懒得陪她玩这种幼稚的把戏,哑声道:“药给我,去倒杯水。” “好。” 方萧西倒是难得听话,乖乖应声。拆掉药盒包装,剥出一颗纺锤状的药丸放在他掌心,叮嘱:“这不是吃的,你别吞了。” 程见舟用拇指捻了捻,滑溜溜,摸起来像香皂。 他狐疑地抬头:“不是吃的?” 方萧西郑重其事点头,“啪”得展开指套,笑得灿烂无比,露出细白可爱的牙齿:“嗯,塞后面的。” 程徊南从医,程见舟耳濡目染,加上儿时在胡簌病榻前陪了一年,基础医学知识还是懂的。 发高烧,直肠给药的栓剂起效快,确实是最佳选择。 但是从方萧西的反应看,好像用这种药有多难堪一样。 程见舟扯扯唇,长手一伸,把方萧西捞过来,按着她的肩借力站起来,高出她一头多,心安理得把重量压在她伶瘦的身躯上。 “扶我去厕所。” 程见舟洗了把脸,一阵乏力感袭来,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对镜轻喘着气。 门被推开,方萧西探进脑袋:“哥哥,你不方便吧,要不要我帮你?如果你开口求——” 程见舟一脚把门踹上:“滚。” 翌日清晨。 方萧西按掉闹铃,赖了几分钟床,这才洗簌下楼。 深冬日出晚,天幕东边隐约泛白,周遭依然寂静昏霧。一楼灯火璀璨,程徊南在主位用餐,桌前摆着各色精致早点。 方萧西放轻脚步,在桌子远端坐下。 “早,程叔叔。” 程徊南颔首,继续看报纸。 薛芳华正在厨房擦拭岛台,听见动静回望过来,咧嘴笑,亲亲热热地说:“妹妹这么早起来啦?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快尝尝阿姨做的豆沙青团!” 薛芳华是家里长雇的家政,平时只会在周末上门,专做清扫整理工作。 原本也掌勺,只是杨典自报了厨艺班后,喜欢在做饭这件事上亲力亲为,便只让她负责保洁。 方萧西觉得奇怪:“妈妈呢?” 薛芳华说:“太太出远门了,所以程先生让我过来做几天饭。” 程徊南把油条撕成小块,浸入豆浆:“她心情不好,去你姨妈家住段时间。” 薛芳华问方萧西:“妹妹还是喝牛奶吗?” “嗯。” 薛芳华为她泡来一杯热牛奶。 她不爱喝寡淡的纯牛奶,要了碟方糖,统统倒进杯子。 程徊南:“少吃点甜的,仔细蛀牙。” 方萧西用瓷勺沿着杯沿搅动:“噢。” “最近学习怎么样?和同学相处还融洽吗?” “还好的。” 程徊南点头:“有不懂的,去请教你哥哥,不要怕丢脸。他要是不肯教,或者态度差,尽管来找我。” 方萧西点点头。 气氛骤然冷下来。 尽管一起生活五年,单独面对程徊南的时候,她总会有生怯和拘谨感。 自记事起,杨典就不只一次对她耳提面命,在程叔叔面前要乖,要听话,不要惹他生气。 她谨记在心,每次和程徊南见面,她都表现得像在接受老师监督的乖宝宝,不敢有任何逾矩行为。 后来她上小学五年级,跟着杨典正式住进程徊南家。 那时程徊南刚接管裕湖一院胸外科,成为该院最年轻的科主任,凭着扎实理论功底和精湛手术技艺蜚声业界。 除了日常接诊和手术,还有数不清的会议、课题、考察和应酬...... 早出晚归是常事。 她又作息规律,一年到头也见不了程徊南几面,更是甚少有深入交流。 所以当杨典催着让她改口喊爸爸时,她迟迟开不了口。 程叔叔可以是程教授,程主任,程老师,程院......她就是无法把他和爸爸这个亲昵的词联系在一起。 直到今天,方萧西对程徊南的称呼依然是程叔叔。 方萧西默默吃着早餐,门铃突响。 薛芳华开门,把人迎进来:“汤小姐。” 汤如意笑着和方萧西打招呼,把一对栩栩如生的彩瓷孔雀放在她面前,眨眨眼。 程徊南有很多个秘书助理,方萧西只喜欢汤如意。 不仅因为每次上门都会给她捎带小礼物,还因为汤如意虽然是成年人了,但身上还保持着小孩心性,和她能能玩到一块去。 方萧西惊喜地收下。 她书桌上月亮造型的玻璃摆件摔裂了,正好换新的上去。 程徊南瞥眼瓷雕:“你都是哪来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去暹罗旅游时买的纪念品,不值钱,但是好看。我想着西西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喜欢,就带来了。” “你对她倒是上心。” “我这不是爱屋及乌嘛。”汤如意在他身旁坐下,笑道,“就盼着你高兴,给我文章上多多露脸的机会呢。” 程徊南哈哈大笑:“小汤,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汤如意惯会说话,人也长得讨喜,程徊南便对她格外宽容。 汤如意陪着他说了会话,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这是您上周要的课题组阶段性汇报,初稿写好了,您先看看,有不妥回头我再改。” 程徊南翻了翻:“发电子稿就行。” “电子稿有,已经发您邮箱了。怕费您眼睛,就额外打了一份出来。” 程徊南点头:“过几天温和医药的代表要找我们谈合作,你先去拟个备忘录。” 汤如意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记下,看了眼时间,惊叫:“哎呀,原来都七点半了。聊得太开心,我都忘了来的正事。” 程徊南说:“都在老地方,下周还回来。” 汤如意轻车熟路地从程徊南书房找到要的资料,轻柔放进包中,低头道:“老板,我得走了。” 程徊南笑着拍拍她的肩。 “去吧。” 汤如意一走,程徊南脸色转阴,对方萧西沉声说:“去,叫你哥哥起来。” 程见舟睡觉喜欢锁门,方萧西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只好一遍遍敲门。 敲到手麻时门才姗姗开了,程见舟撑着门,满脸不悦:“方萧西,你烦不 8. 桐沙·皮皮虾 [] 程见舟双手抄兜,趿着拖鞋晃荡下楼。 步伐随性散漫。 最后两阶并作一级跨下。 程徊南手肘压下报纸,扶了扶眼镜,讥诮道:“还要你妹妹三催四请,好大的排场。” 程见舟随手拉开椅子,打了个呵欠:“昨晚没睡好。” 程徊南看不惯他吊儿郎当的态度,眉头拧起:“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游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泡图书馆,恨不得一天有48小时,学多少知识都觉得不够。 大学生活闲是闲,也别荒废光阴。脑子总要绷着根上进的弦,不时上上发条,保持紧迫感,这才是大学生该有的精神面貌。周末就多帮你妹妹补补课,不要总是见不到人影,和那些不入流的人混一起。” “打住打住,程教授。” 程见舟从冰箱拿出三明治,放进微波炉,“这么多硕士博士生还不够你训啊?” 程徊南冷笑:“他们不用我训都听话得很。” “那是,”程见舟抬手转旋钮,懒洋洋道,“都训成狗了,能不听话么。” 饭桌上气压骤低。 方萧西捧起杯子,透过玻璃杯底,看到程徊南铁青的脸色。 她垂下眼,慢慢喝着牛奶。 “叮——” 微波炉绿灯亮起。 程见舟拿上热好的三明治:“你们慢慢吃,我上午还有课,先走了。” 走几步又回头,挑眉看向方萧西:“不走?还是想让老头子送你?” 方萧西急忙跳起来,在程徊南开口前把书包拎上,跑向程见舟:“我坐哥哥的车去学校!” 程见舟车技很好,开得又快又稳。 方萧西坐在副驾上昏昏欲睡,只听得“嘎吱”一声急刹,脑袋重重磕上车窗,顿时眼冒金星。 程见舟瞥她一眼。 唇角勾了勾。 她正要恼,一辆鸣着笛的救护车从窗外呼啸而过,把话咽下去。 方萧西没了睡意,靠着椅背看风景。 随着车子驶上一条颠簸的路,感觉屁股底下越发硌得慌。 伸手一摸。 从坐垫下摸出一只口红,一条银手链,一枚碎花发卡,一串钥匙。 还有......一个避|孕|套。 她之所以认识,是因为班里有男生偷偷带来炫耀过,引起轰动,被老周狠狠批评教育,写了千字检讨才平息。 方萧西触电般甩开,尖叫起来:“程见舟,你车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程见舟右打方向盘,蹙眉:“什么东西?” 方萧西两指捏起薄薄的方形包装袋,在他眼前晃晃,满脸嫌弃:“你好恶心。” 程见舟瞥来一眼,脸色微变:“哪儿来的?” “垫子下面,还有很多女生的物品。” 方萧西又翻出一个压扁的女式小包,撑开,把这些小玩意一股脑儿丢进去,抛到后座,抽了张湿巾一根根手指擦过去,“我要告诉妈妈,她的宝贝儿子一点都不洁身自好,已经脏了。” “不是我的。”程见舟顿了顿,眉尾下压,眯起眼,用余光威胁,“你敢。” 方萧西把头扭到一边,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小声嘀咕:“恶心死了,下次再也不坐你的车了。” “求之不得。” 程见舟熄火挂挡,车刹在南城一中正门,“下去。” 方萧西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进教室。 何霏在一堆书海中朝她招手,示意她坐旁边的空位。 “嘿嘿。今天老周不在,我用一杯酸奶收买了我同桌,让她和你换个位置,咱俩又可以坐一起聊天了。” 方萧西掏出英语书,和她击掌:“机智!” 哪知何霏陡然收回笑容,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拍了一下:“方萧西,你老实交代!” 方萧西莫名其妙:“交代什么?” “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啊?” 何霏柳眉倒竖,“要不是你哥昨天捅出来,还要瞒我多久?方萧西啊方萧西,咱俩当初怎么约定来着,谁先脱单要请谁吃大餐的!你不会为了省顿饭钱不敢说吧?别让我瞧不起你啊。” 方萧西讪讪:“如果我说这周末才有的,你信吗?” “真的?” 她举手起誓:“真的,我哥哥也是只比你早知道一天而已。” “谁啊?我们学校的?” “隔壁的。” “隔壁五中?” “隔壁裕湖大学。” “裕湖?!”何霏瞪大眼睛,“你手伸得可真够长的,名校优质资源都被你拐来了。” “嘘,嘘!”方萧西东张西望,捂住何霏的嘴,“小声点啊。” 何霏压低声音:“我记得你哥也在那个学校吧?” “是啊。” “他给你介绍的?” “不是。”方萧西想了想,“网上认识的。” “你哥知道后,他就没生气?” 方萧西奇怪:“他为什么要生气?” “怎么说呢......” 何霏抓抓头发,“比如像我哥吧,他这人有个很轴的想法,但凡和我走得近的男生肯定是别有用心。去年阴差阳错加了他手底下带的一个实习生,我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哥们,经常约着一起打游戏。 我哥知道后硬是让实习生把我联系方式删了,并警告他不准再找我。这种总觉得自家妹妹是颗人见好花见花开好白菜的心态,我以为普天之下的老哥都有呢。” 方萧西慢吞吞说:“你哥哥比你大那么多,估计把你当女儿养了,对接近你的陌生异性警惕很正常。” 至于程见舟,和她没有半分血缘关系,才懒得管这么多。 他自己逍遥快活还来不及呢。 “也是。”何霏叹了口气,“幸好他有自己小家庭了,不然来两个爹管东管西,我会疯的。” 方萧西垂下睫毛,摊开英语书。 “对了,这周三亲子融洽日你爸来不?” “不是下周吗?” “赶上校庆提前了嘛。” 方萧西摇头:“他不来。” “还是你妈来?” 方萧西胳膊压着翘起的书页,默读今天要上的课文:“嗯。” 何霏提醒道:“这次都是些强对抗的游戏,很消耗体力的,你确定你妈吃得消吗?” 她印象中的方萧西妈妈,五官精致漂亮,身材娇小,穿着考究,烫着披肩人鱼卷,说话温温柔柔。 无法想象这么精致的人要怎么和一群五大三粗的家长在沙地里摸爬滚打。 “可是程......” 方萧西稍顿,“我爸爸真的很忙,周三又是他固定的门诊班,肯定抽不开身。” “不能请假或换班吗?” “不能。”方萧西说,“很多病人都是提前几个月预约好,从外省特地过来的,临时换人你让他们怎么办?” “天啊这也太没自由了,我以后填志愿看到临床医学绝对要绕开!” “所以我哥哥就没学医。” 何霏突然灵光一现,凑近她:“西西啊,我有个好 9. 桐沙·茴香酒 [] 铃声一直在响。 程见舟却没有将手机还她的意思,反而举得更高了,嘴角噙着笑,好整以暇看她跳来跳去。 方萧西急得踩上椅子去够,人还未站稳,薛芳华就慌里慌张跑来抱住她:“妹妹这是要干什么,小心摔着!” 她气红了眼,大声控诉:“哥哥抢我手机!” 薛芳华一副见惯不惯的模样,叹了口气:“哥哥,你也知道妹妹不经逗的,就不要招惹她了。” 薛芳华是程家十年的长工,从小看着兄妹俩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讲话还有点分量。 程见舟看她真有要哭的架势,把手机丢到桌上,嘲道:“方萧西,这么优秀的男朋友,你什么时候带我见他一面,我好开开眼界。” “要你管。” 方萧西撂下话,拿着手机匆匆躲进卫生间。 钟鸣在电话里向她道歉,说自己忙着赶制设计图,手机调成了勿扰模式,没听到来电。 方萧西和他说了周三亲子融洽日的事,希望他能来扮演她哥哥。 钟鸣错愕:“啊?” 方萧西:“你不愿意吗?” 钟鸣不愿意,她也不会强人所难。 “倒也不是。”钟鸣为难道,“我就是怕拿不到第一,让你失望。” 方萧西:“这有什么,班里三十个学生,冠军只有一个。输了很正常,赢了那才叫意外呢。” 再说了,班里几乎都是独生子女。 她带着这样年轻又身手矫健的哥哥闪亮登场,说不定全班都要来羡慕她。 钟鸣看了眼墙上贴的课表,笑道:“行,那我来吧。” 方萧西回到餐厅。 薛芳华正从自携的挎包里拿出一瓶酒,轻搁在桌上,笑着对程见舟说:“我儿子不是在土耳其找到活了吗,这次回来探亲带了茴香酒,我老伴肝不好喝不了,哥哥要试试吗?” 茴香酒? 她好奇地望去。 只见一支糖棕色细颈酒瓶放在桌布上。 瓶口贴有鎏金标签,上面印着一行像蝴蝶触须般曲曲绕绕的外文。 方萧西忍不住问:“是什么味道,我也可以试试吗?” “不行不行,这是白酒。” 薛芳华忙把酒瓶揽怀里,怕她来抢似的,哄道,“妹妹喝果汁吧,鲜榨的,有营养。” 方萧西指着程见舟:“他怎么就能喝?” 薛芳华哭笑不得:“你哥哥成年了,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当然可以喝酒。” 方萧西撇撇嘴。 怎么什么事都要成年才能做啊,真讨厌。 成年前很多事情以“还小”为由不能做,等过完十八岁生日,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突然就限制全开,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 这也太奇怪了。 难道人类身心是一瞬间就能成熟的吗? 况且十八岁前的程见舟也没少犯禁令。 薛芳华果然为方萧西端来一杯猕猴桃汁,笑着说:“为了配茴香酒,今天特地做了土耳其菜。新学的,妹妹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说着把剑鱼羊肝串卷进烤饼,拔出签子递给方萧西。 程见舟懒散地靠着椅背,垂眼看着她,笑了一下:“她懂什么,她就是个钝胃,就算鞋底炒香了照样说好吃。” 方萧西没有理会,咬了一口饼,肉香四溢,竖起大拇指称赞:“好吃,太好吃了。” 薛芳华露出欣快的笑容,怜爱地捏捏她脸颊:“那你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这么瘦,轻飘飘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阿姨看着都心疼。” 程见舟冷笑:“她瘦是因为她挑食,没人短她吃穿。” 方萧西忍无可忍,拍桌而起:“程见舟,你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一如既往的。 兄妹俩没说上几句,气氛又剑拔弩张起来。 薛芳华暗自叹气,深感疲乏,一时不知如何从中调和。 好在当哥哥的到底年长几岁,没有和妹妹继续争执。 她一颗心宽舒下来,眼看天色不早,阴沉沉似乎要下雨,程教授又交待过不回来吃,心里记挂晒天台的衣服,打算提早收工回家。 临走前叮嘱兄妹俩餐毕把碗筷放入洗碗机,她明早过来洗。 提起挎包要走,方萧西突然叫住她。 “薛阿姨。” 薛芳华笑问:“妹妹还有事吗?” 方萧西咽下肉,喝一口果汁润嗓,乖巧道:“碗我会洗。” 薛芳华有些惊诧:“你会用吗?洗碗机。” “我当然会。” 她之前没少替杨典洗碗。 哪像程见舟,他甚至连洗碗机启动开关在哪儿都不知道。 薛芳华抚摸她的脑袋:“那就辛苦妹妹啦。” 方萧西很享受这样的温情,像小猫一样那侧脸蹭蹭她掌心。恋恋不舍目送薛芳华离开,收回视线,猝不及防撞上程见舟漆深的眼眸。 小猫立刻炸毛。 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程见舟目光仅在她脸上稍作停留,原本搭于椅背的手突然一动,朝她这个方向伸来。 方萧西下意识后仰躲避。 程见舟却是拎起那瓶茴香酒,起身放到她面前。 “干什么?” “你不是想喝么?”程见舟坐回去,手环着胸,下巴一扬,“喝。” 虽然杨典看得严,但方萧西也不是没喝过酒。 初中时好奇心作祟偷偷浅尝过,味道难以言喻,她一口吐出来,从此敬谢不敏。 不知道土耳其的茴香酒,尝起来又是什么滋味。 她目光落在酒瓶上。 酒瓶刚经过挪动,瓶内清透的酒液微晃,灯光下波光粼粼,像香甜诱人的蜂浆。 看起来真的很好喝。 方萧西做了几秒心理斗争,把果汁一饮而尽。 然后拔掉瓶上的软木塞,往空杯里倒了一层铺底的量。 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清香。 不像普通啤酒那样有刺鼻的酒精味。 她沾了一筷子酒正要往嘴里送,只听得程见舟冷言冷语:“不敢喝酒就别喝,挑这么点儿,自欺欺人啊你。” 方萧西哼了一声。 程见舟低头睨着她,一脸嘲嗤:“别是怕了吧,小朋友。”作势要收回酒。 方萧西何曾被这样轻视过,心一横,抱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 脑子“嗡”了下。 浓烈辛辣味在口腔爆开。 酒液淌入喉管,火辣辣的疼,眼泪霎时不受控地涌出来。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胃肌一阵筋挛,恶心感波涛般袭来。 她狼狈地席地而坐,抱着垃圾桶干呕。 正吐得昏天暗地,有人在她身边蹲下,拍拍她的脸。 “方萧西,以后知道了么。” 是程见舟的声音,忽远忽近。 “无论什么酒,都不能乱喝,谁给都不行。” 真吵啊。 耳边嗡嗡作响。 像聒噪的苍蝇蚊子,挥之不去。 程见舟又说了些什么话,依然听不清楚。 很吵。 非常吵。 方萧西推开他,撑墙站起来,趔趄着朝餐桌走去。 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桌上的酒瓶。 一心想抄起它砸到程见舟头上,好让他闭嘴。 可是好奇怪,餐桌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走也拉不近距离。 脑袋越来越晕,四肢也越来越无力。 她现在别说拿酒瓶了,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抬起来。 地板好像在融化,变得软塌塌,踩一步陷一步。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去游乐园玩,从高高的滑梯滑下,落入深不见底的彩球池中。< 10. 桐沙·烂好人 [] 她掌心相合,对程见舟做了个安眠的手势:“睡了。” 程见舟原本倚着墙,垂眼盯着手里拎着的解酒茶,听到开门声站直了,朝房门瞟一眼,解释完初衷,无语道:“我没想到她酒量这么差,两口倒。” “给她长长教训也好。” 杨典叹气,“好奇心这么重,就算你不让喝,她也会半夜偷偷起来尝上几口,阿圆你信不信。” 程见舟低头笑了一下。 “我信。” “所以这事不怪你,你也去睡吧。” “嗯。” 程见舟没睡,烟瘾上来,去顶楼露台抽了支烟。 回卧室时经过方萧西房门,隐约听到有哭声。 他差点儿以为听错,折返回去,门口站了片刻,确确实实在哭。 有这么委屈吗。 程见舟转动把手推门进去。 开灯,方萧西朝外侧而睡,一只手紧攥着被角。双眼紧闭,不停抽噎。 不知是闷的还是醉酒缘故,脸很红,柔软的鬓发上都是汗,蜷曲贴在脸颊上,盖住大部分五官,睫毛仍挂着未干的泪珠。 整个人湿漉漉,水汽弥漫,水里捞上来一般。 他走过去,面无表情踢了踢床:“方萧西,醒醒。” 没反应。 还在噎哭。 程见舟慢悠悠掏出手机,捏住她鼻子不让通气,怼脸拍了张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丑,再不醒,我就把照片打印出来贴你班级门口。” 终于,哭倒是不哭了。 却也没醒来。 脸憋得越来越红。 他松开手。 杨典睡得迷迷糊糊,接到程见舟电话,听说方萧西不对劲,连鞋都顾不上找,匆忙下楼。 程见舟见她来了,让出位置。 杨典在床沿坐下,替方萧西揩去眼泪,转头问:“阿圆,她有没有说梦话?” 程见舟:“只是在哭。” “西西小时候看迎神会被神像吓到过,晚上经常做噩梦,啼哭,怎么叫都叫不醒,像被魇住一样,找了个仙姑看好了,一直相安无事。今天可能喝了酒,情绪变动太大引出了老毛病。”杨典抬头笑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还没睡。” “那就好。你回房间休息吧,都快天亮了,西西我来守着。” 程见舟退出去,望着房门凝思。 其实方萧西是有梦呓的,她哭得厉害,间或夹杂着两声低语。 极轻微的,像蜻蜓掠水。 很容易就被抽泣声盖过去。 但他听力好,还是捕捉到了。 “不要……” 是不要喝酒,不要碰我。 还是,不要哥哥? 南城一中。 亲子游戏已经开场,钟鸣却迟迟未到。 学校不准带手机,方萧西也无法联系他,只能呆呆坐着等待。 何霏扶着一瘸一拐的老爸坐下,递去一瓶水,扭头问方萧西:“我们组都比完了,他还没到?” 方萧西刚要说话,瞥见钟鸣出现在入场口。 她飞快跑过去。 钟鸣穿了套浅色冲锋衣裤,上面蹭满斑驳泥污,唯有脸是干净的,朝她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抱歉,出了点意外来晚了。” 方萧西拉着他去签到:“你怎么了,摔了吗?” 钟鸣摇头:“骑车来的路上撞见有人钱包掉下水道了,撬开渠盖费劲在捞。那个坑渠比较深,他够不着也不敢下,我个子高,就下去帮他捡了。” 方萧西:“这个好危险,等消防来不行吗。” 新闻里失足跌落下水道的事故比比皆是,上周还有一起醉酒后倒栽葱掉下去死亡的案例,钟鸣居然就这么毫不犹豫跳下去了。 钟鸣不以为意:“他赶着去面试,钱包里有他急用的证件,看他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我就没想那么多,解决燃眉之急要紧嘛。” “难怪白益说你是烂好人。” 方萧西小声嘀咕,“一点都没说错。” 钟鸣签完字,外套脱了反面系在腰上,恰好盖住裤子上最脏的地方,拳头抵鼻尖咳了咳:“就捡个东西,小事,能帮就帮。只不过当时脸也脏得不成样子,又拐去小卖部买了包湿巾,擦干净了才来。没有错过比赛吧?” “没有,你在下一组,刚好赶上。” “幸好。” 何霏远远看见钟鸣过来,往旁边挪挪腾出位置:“你坐这里吧。” 钟鸣彬彬有礼向何霏道谢,坐下来。 何霏打量着他,长得清秀干净,气质沉稳,顿时心生好感,朝方萧西挤挤眼:“你就是西西哥哥吧?我是她同学,提前给你个剧透,你们组朱筱悠爸爸是健身教练,肌肉爆棚,一拳能抡死一头熊那种。不过也别太紧张,游戏第一,胜负第二嘛。渴吗,要不要喝点儿水?” 方萧西说:“钟鸣才不会紧张。他有体能优势和比赛经验,前段时间还获得过羽毛球比赛冠军呢,怕什么。” “行行行,你哥天下第一厉害行了吧。” 钟鸣本来不紧张,被方萧西这么一捧,倒真生出几分紧迫感来。 他按住肩膀活动两圈,接过何霏的水,旋开盖子大喝两口。 第二组比赛预备,钟鸣站在2号位圈内做热身运动,眼睛盯着五米外桌台上的篮球。 和他一样虎视眈眈的,还有另外四位家长。 他们需要越过布置好的障碍物,争夺那唯一的胜点。 口哨吹响,本该冲向篮球的钟鸣却愣在原地,仰头望着教学楼。 方萧西在围栏后面急得跳脚:“钟……哥你跑啊,动起来啊!你在干吗!” 但很快,所有人都停下动作,齐齐望向那栋教学楼。 方萧西顺着他们的视线抬头。 教学楼六楼厕所窗沿上坐着一位女生,齐耳短发,双腿垂在空气中。 风吹拂着她宽大的校服,像是树桠间别着的风筝,摇摇欲坠。 女生表情平淡,一如室外的并不热烈的阳光。 保卫处的人呼啦啦涌到楼底,正要往上冲。 女生大喊:“上来我就马上跳下去!” 安保又退回去,报警的报警,通知领导的通知领导,疏散人群的疏散人群。 五分钟后,警车和消防车相继驶进校园。 一拨防队员在现场铺设起救生气垫,另一拨携带着救援工具上楼。 “我把门反锁了,你们都别想进。”女生泪流满面,“我只见一个人,祝东齐。” 何霏和方萧西对视一眼。 祝东齐是学校物理老师,刚从师范毕业没多久,带过他们班一学期。 因为长得好看,人又没架子,在同学间非常受欢迎。 年初还因为一小段幽默风趣的讲课视频在网上爆火过,微博账号收获不少小迷妹的关注,粉丝量疯长。 何霏低声说:“那个传闻难道是真的?” 方萧西看了眼四周,不少同学在窃窃私语,心情沉重起来:“不会吧……” 钟鸣问:“什么传闻?” 何霏缩了缩脖子:“不确定的事,我也不敢乱说。” 他没有追问,双眉紧蹙地盯着窗口那道瘦弱的身影。 下午两点,阳光被云翳遮掩,校园阴冷下来。 短发女生显得非常焦躁不安,一会踩着窗框站起来,尖叫着要见祝东齐,一会茫然远眺,怆然恸哭。 学校领导拿着扩音器安抚,说祝老师马上到。 女生终于安静下来。但祝东齐并未现身,等来的是电锯破门声。 门轰然倒塌,全副武装的消防员向她扑来。 她无声地笑了笑,双手微张往后仰,在疾风中急速下落。 像折了翅膀,坠向地尽头的大雁。 乌泱泱的人群爆发出惊声尖叫。 三楼窗台上晾晒着拖把,女生撞上去,身体斜向东掉落。 落地点已经偏离了安全气垫的范围。 消防员和民警一拥而上去推挪气垫,现场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