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对我一见钟情》 1. 凤求凰 [] 琅琊侯孟家虽是开国功臣,但于京师当中却算不得起眼,当年太宗收回兵权后,一起勋戚除了少许子孙争气的除外,其他大多都是仰赖荫承祖恩在朝廷当中不过担着虚职,孟家爵位沿袭下来四五代,许是那运气和才干当年都叫老祖宗揽走,一辈辈的相当于是吃老本,因此愈来愈败落也不奇怪。 琅琊侯府后苑的小花园里,虽消减开支,可也还勉勉强强撑着侯府体面,现在世子夫人大薄氏极擅持家,倒是处处都打理得极好,如今又正是春夏交际和煦温暖时候,大片如云霞般烂漫绮丽的花草竞相开放,格外漂亮。 青石小径上,正有两个年岁只不过十五六的姑娘家一边赏花一边说笑,其中一个乃是府里头世子夫人所生的六小姐孟宝珠,孟宝珠生得唇红齿白,娇俏动人,她亲亲热热地挽住旁边姑娘臂膀,巧笑嫣然的眉目间有些掩不住讨好意味:“鸯姐姐,多谢前几日你在陆小姐宴上为我解围,若不有你在,我真的要不知道如何是好,若是得罪陆二小姐,我阿母定是要责怪我的。” 被孟宝珠唤作鸯姐姐的是御史中丞崔攸之女崔鸯,崔鸯一张素净秀气的面皮宛若尊羊脂玉雕琢成的美人像,这位出身尊贵的大家小姐性情素来有些清高自许,也不知晓为何的,近一月里突然垂青了孟宝珠,崔家乃是大族,崔攸又手握实权,崔鸯的亲近着实叫孟宝珠欢喜得不能自已。 崔鸯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园里头那丛牡丹上,不以为意地说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是陆家三姑娘有些得理不饶人,刻意针对宝珠你而已。” 孟宝珠努了努嘴,有些不高兴地说道:“还不是因着我家五堂姐,前些时候大长公主府的赏花宴上,她和陆三小姐穿着身一样是天青碧颜色,还都绣着杏林春燕纹样的衣裳,偏偏我那五堂姐还是个不懂事的,可不得罪了陆三小姐。”她略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她随祖父去京郊别院享清闲踏青去,不用参宴交际,倒连累我每回都被陆三小姐给蓄意找差错。” 想到祖父从小偏爱孟夷光,孟宝珠心头更是很恨,忍不住地同崔鸯讨伐起她这个娇纵可恶的讨厌五堂姐来,她说得极其认真,因此并未注意到崔鸯听她提到孟夷光后,便开始更加心不在焉,神色不定起来。 正说着,身后便传来声音:“六妹妹居然是这样看待我的吗?明明是她陆三嫉妒我较她更美,大庭广众之下就要上来骂我,还想要毁我衣衫,因此大长公主看见后才命她向我道歉,怎的落在你口中就是我的不是,六妹妹如此不辨是非,可真让我伤心非常,也不知道若是祖父听见了你这番话,要怎么罚你呢。” 是孟夷光的声音,敲冰嘎玉似的颇清脆,全然不似前世她倚在圣人怀中时候那管造作的娇媚语调。 崔鸯猛地转身望去,把本就被孟夷光突兀声音吓了一跳的孟宝珠给牵扯得差点摔倒,只是崔鸯也无意理会,这还是崔鸯重生回来第一次见到孟夷光,在孟宝珠今日邀她来孟府做客时候,崔鸯就已经知道孟夷光从郊外别院回到了琅琊侯府,她答应过来也是因为想要见一见孟夷光。 只见孟夷光笑意盈盈,隐隐露出含贝般的皓齿,满园春光都比拟不了她明艳眉眼。 孟夷光确实可称容华冠绝京师,哪怕崔鸯对她是既厌愤且嫉恨,也不得不在心里头含着酸味承认,她确实有张足够叫人心折与惊艳的无双美貌,孟夷光肤光皙白得极为挑剔,不是大多闺阁小姐例如崔鸯般,硬生生憋在屋里头不出门走动的无血色苍白,而且剔透且莹润,仿若明珠生晕,纤纤柳叶眉画着似云雾缭绕之中远山般的青黛颜色,有双桃花样盈盈含情的妩媚粲然眼眸,似含着潋滟水光,鼻子秀挺纤细,说不上丰盈却很是妩媚动人的丹唇,颜色艳丽得似枝含着朝露红艳艳的徘徊花尖尖细细的下颌,身量高挑,楚腰纤纤,身形玲珑,这般清媚绝艳的美貌实在似那水中月又似那镜中花,如梦如幻。 哪怕如今她穿着件极普通的长春颜色绣蝶飞纹样的褙子,那头天然就浓密乌黑的发上插着枝绽得正正好的牡丹,其余也不过就点缀着支坠珍珠璎珞的金簪,可仍精致昳丽仿若天间神女,孟夷光就轻轻盈盈地站在那里,神采奕奕的,整个人好像浑身都萦绕着淡淡光华,不可方物。 让崔鸯心里头的忌惮忍不住地蔓延,想起对方前世那副志得意满的骄傲模样,就让崔鸯恨不能直接就伸手把孟夷光推进湖底给活活淹死,这念头从崔鸯重生起就不断地如野草般不断疯长,不过想到就算自己把孟夷光给杀了,也不过白白让陆兰泽与王臻占了便宜,因此崔鸯才勉强按下心中波澜,她劝慰自己无需担忧,自己布局已然完成大半,孟夷光这样出身,可是阻不得自个往后光明前程的。 思起那本已然被送至御前,听说颇得圣人喜爱的话本,崔鸯目光平静中又有些得意,这回她抢占先机,看看孟夷光还怎么偶遇陛下,被封贵妃宠冠六宫。 孟夷光看着崔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脸上神情不断变化,一会儿痛恨,一会儿骄傲,心里头有些疑惑这位崔姑娘是否是中邪了,孟夷光虽然习惯别人对自己样貌的艳羡嫉妒,也知道崔鸯虽然明面上孤高,但一直对自己是既看不上眼又嫉羡美貌,但如崔鸯方才那般一闪而过的怨毒却实在少见,那眼神都让她有些惊着了,孟夷光怀疑要是崔鸯这时候手里头有把刀,说不定会冲上来先毁她的脸,再杀了她的人。 想到自己漂亮脸蛋可能被毁的情景,孟夷光不禁稍稍往后退了步,作为一个自忖七窍玲珑的聪慧人物,孟夷光从来不打算招惹如崔鸯一样在她眼里有疯病的人物,因此虽然本来打算再气气孟宝珠,但孟夷光还是撑着姿态,说道:“六妹妹下回说人小话时候,可别在这太阳底下了,去找个阴暗小角说你那些话更合适,免得再叫人听到,这世上可不是每个人都如我一般良善大度的,我还要给阿娘请安,六妹妹就不必感激我对你的教导了。” 话一说完,孟夷光就立刻转身,拉着身旁的贴身婢女挺直着腰杆快步走了,生怕崔鸯是真的疯魔,要上来划伤她的脸。 自知自己理亏,孟宝珠眼睁睁瞧着孟夷光一派骄傲模样离去,转头又看到崔鸯呆愣在远地,不禁懊恼自己耽误正事,明明奉承崔鸯才是最最紧要的,孟宝珠以为崔鸯是不喜孟夷光态度骄横,便灵光一闪,从小径边那捧世子夫人格外爱惜的白鹤卧雪中,精挑细选了朵最最好看的牡丹,小心翼翼捧给崔鸯:“这白鹤卧雪乃是家母最为喜爱的,亦是孟家最为名贵珍惜的花种,也唯有鸳姐姐这般高贵的人能够配得上了。” < 2. 凤求凰 [] 孟夷光匆匆离开花园,身边的贴身婢女玉茗从小就陪伴在她身旁侍奉,关系素来亲近得很,看起来她方才是有些害怕的,小声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孟夷光见周遭无人,放轻声音道:“玉茗,你可有瞧见方才那个崔姑娘看我的眼神?简直像是想要杀我一样。” 她边说边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自己无瑕的精致脸蛋,颇为爱惜温柔,语带苦恼,“我生得是比她漂亮许多,可这样久的光景都过来了呀,怎么突然就那么恶狠狠的,也不记得往常与她有过冲突呀,她往常不是成天摆着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高作态,我们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也未曾听说过她有疯病,难不成是叫鬼上身了?可也不该想要对我下毒手,总不能因为我格外貌美,连鬼都要嫉妒来想要害我。” 玉茗也觉得方才那位崔小姐看向她们姑娘的颜色十分可怖,看着自家姑娘说着说着就开始夸赞自己美貌,她柔声安抚:“姑娘放心,只要有奴婢在您身边,不管那位崔小姐想要对您做什么不好的事,奴婢都会替您牢牢挡住,好好地护着您,绝不会让人伤您分毫。” 孟夷光目光亮晶晶地看着玉茗,感动道:“玉茗,还是你待我好。” 玉茗看着孟夷光轻盈娇艳的眉眼含情凝睇望着自己,目光里盛着满满当当的信任,不由有些脸红:“奴婢一定会永远陪伴在姑娘身旁的。” 不过孟夷光决定往后一定要离崔鸯远远的,这虽说出来是有些胆小的畏首畏尾之举,但若是不提防着些,万一那天崔鸯真的那把锋利匕首上来划伤她的脸,那才要叫人连连后悔,老天爷把她模样绘得这样漂亮脱俗,怎么能这样轻易叫人毁去。 想着想着,孟夷光定了定心,说道:“总归以后,我时刻注意着离她远些就可以了。”她做了决定,心情也放松下来,“不想这些了,咱们快些回静生院吧,阿娘许是要等着急了。” 孟夷光父亲序四,唤作孟恽,现在任着从五品太常寺少卿,素来有些浑不吝的性情,这辈子最可称道的就是当年命好廷试二甲被赐进士出身,每日最大喜好就是散衙后,领着他最为钟爱那只画眉和一帮同样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去遛鸟,孟夷光的母亲秦氏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曾为正三品翰林院侍读学士,担过先帝的经筵官,可惜其父也就是孟夷光外祖却不争气,科举屡次落第,到现在不过是承蒙祖荫,守在家中写诗作画,倒落得几分才名。 静生院算不得偏僻,不过很是清净,秦氏喜好清淡素雅,院中少有明艳花卉,置着假山垒石,清流小溪在日头照耀下波光粼粼,只有几株秦氏颇喜爱的素淡梨花,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碧绿分外清幽,也因此恨不得孟四爷喜欢,他觉得太过冷清,夏日还好,凉气森森全作避暑,可平常时节里就阴冷得叫人有些遭不住这寒气,叫人看一眼就觉得身上寒,心里头也寒。 不过从成婚起,秦氏就对拿捏孟四爷很是有一套,因此将他对此的意见全作不知不理,只说有本事就自己弄出银两来修整,可惜人人都知道银子这东西就是孟四爷的死穴,所以静生院从来都是这幅模样。 静生院有三间正房并两间耳房与三间后罩房,也算得上宽敞气派,秦氏正在西边的书房里头作画,书房布置得很是雅致清远,入目所及的尽是摆着古籍的书架,还有些练习琴棋书画类的用具。 秦氏面前不长的花梨木案几上次第摆放着上好笔墨纸砚,累着四五本佛教典籍,置着尊清透无瑕的白玉瓶,瓶里插着大捧绽得正灿灿鲜妍的桃花,精致的掐丝珐琅镶螺钿松梅纹竹节香炉里袅袅溢出檀香。 孟夷光凑近秦氏,只见雪白宣纸上绘的是副花鸟图,绽得清丽姿态白玉兰上栖息着只灵巧可爱的黄莺,绘得极为生动,落笔有出发芙蓉之清新自然,她仰着头,笑眯眯地称赞:“阿娘画得可真是好看。” 秦氏见着孟夷光便停下笔,她生得张眉清目秀的标致面容,温柔慈和的笑意浸满她眉梢眼角,浅笑着说道:“阿娘叫厨房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蜜浮酥柰花还有绿豆糕,快去尝尝。”她拉着孟夷光往明间去。 晴朗明日光辉借着大展的门窗洒进屋里,有碧幽幽的竹影落在地面上,溶金浮光落在孟夷光身上,她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有些娇憨姿态,秦氏目带骄傲笑意地看着,她的女儿生就得如此无双,日后定是要有大造化的。 秦氏声音柔和:“今日怎的晚过来了会儿,是遇着什么事儿了吗?” 孟夷光拿起一旁的帕子稍稍擦拭唇边,想了想,也没瞒着自己母亲,捧腮地说道:“就是路过花园时候,恰巧碰到六妹妹与御史中丞崔大人家的小姐,然后听到六妹妹因着陆三小姐针对她,所以愤愤不平觉得都是因我的缘故,而朝着崔小姐讲我坏话。” 秦氏面色平静笑着言语:“你六妹妹从来是个窝里横的脾性,那陆三小姐跋扈怪异的行径叫大长公主都看不下去,她却还觉得全应怪你不知主动讨好。”她微微一顿,“眼里头只看到陆家有个参知政事,觉得人家位高权重不应得罪,理应上赶着阿谀奉承,却不明白人有骨,竹有节,那陆家三小姐都要上来撕扯你的衣服,若是娇娇你还对她卑躬屈膝,那真真是要成满京师的笑语了。” 孟夷光点点头,眉目坦然地浅笑着说道:“阿娘说得有理。”她顾盼流转,靠近秦氏,声音小小的,“阿娘可知道,方才崔小姐看我的眼神也格外怪异,浑然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般,可怕得很,让我觉得她像是有疯病。” 秦氏微微颦眉:“崔家的小姐吗?”她心头思索,伸出手抚着孟夷光脸颊,温和道,“难不成是妒忌我的娇娇模样长得好看。” 孟夷光仰着张温软的小脸蛋在秦氏手心中撒娇似地蹭了蹭,甜甜蜜蜜地含笑说道:“也要母亲漂亮,才能把我生得好看呀。”她双眼弯弯如清凌凌的月牙,分外招 3. 凤求凰 [] 用完午膳后,又有婢女呈上来切好的果子,没什么太过稀罕的,不过是些桃李,另外有叠杨梅,孟夷光不爱用那些软烂烂的水果,但今日奉上来的这盘蜜桃脆口清甜,分外得她心意,难免就多用了些。 孟唳瞧见便说道:“刚用完午膳,娇娇方才又贪杯多饮了几盅酒水,那壶错认水叫冰湃过,现在又用果子,小心一会儿又闹得你肚子不舒服。” 秦氏也道:“这蜜桃是庄上今日新送过来的,梧桐院那边李嬷嬷已经送过去一筐,娇娇若是喜欢吃,就等午后休憩过再用。”她目光温和,“这蜜桃我吃着味道也不错,若是咱们吃不完,就泡成桃子酒喝。” 孟夷光听话地放下手中银叉,笑意盈盈:“那不如就叫阿兄来制吧,上回那瓶梅花酒,就连阿爹都非常喜欢,我也是第一回喝到那样好喝的梅花酒呢。”她目光撒娇讨好似地投向孟唳,酒意在她白皙面颊上熏出点点晕红,娇憨又明丽,看起来格外讨喜可爱。 秦氏温声:“你哥哥忙着读书,日后科举考取功名,哪里有制酒的空闲时间。” 孟唳却没推辞,他看着孟夷光笑意殷殷,存着爱怜说道:“阿母不必担忧,这点闲暇光景还是有的,再说娇娇都发话了,我这个做兄长的又岂可不依。”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孟夷光头发,惹得孟夷光赶紧有些担忧地护住自己特意梳理的发髻。 又说笑了会儿,就到了秦氏午间休憩的时候,孟唳与孟夷光一并出了静生院。 孟夷光住的梧桐苑就在静生院旁,相比起静生院的清净典雅,梧桐苑就要明丽热闹些许了,院外是栽种着数株桂花,门口是两棵垂柳,垂着碧萝与紫藤的粉墙黛瓦,也是三间正房并两间耳房,院内潺潺清溪是耗费颇多银钱引来的活水,在假山垒石间形成方小小的泠泠瀑布,墙角搭着紫薇花架,几株还只有含苞待放的灼灼新英的榴树,廊边是牡丹丛,各色皆有,都瑰丽明艳地端庄盛绽着,画眉鸟与黄莺装在精巧笼中挂在廊上,处处都欣欣向荣,华枝春满,尽是勃发生机。 这都是孟夷光住进来前,老侯爷命人专门布置的,特意卜卦算过,在侯府有意消减开支的时候,这一手不可不说是挥霍,但因都是老侯爷从自己私库里拿银两造的,旁人私底下也只能无奈地念叨句偏心。 据说孟四爷知道后,跑到老侯爷跟前不顾脸面地撒娇打滚,想要求自己亲爹赏赐下来些银两,好让他能够把静生院改改,也有点灿烂明媚的人气,可惜任由孟四爷使出百般能耐,老侯爷也没松口半句,谁叫他已然不再是年少时候被寄予厚望的伶俐儿子了。 孟夷光与孟唳没进屋子,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子上,孟夷光将两只胳膊肘在石桌上支起,双手交叠撑起略有些尖细的下颌,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孟唳,黏黏糊糊地说道:“阿兄,阿兄…”这把声音又娇又软,语调刻意的拉长,带着袅袅的余音,分外婉转动听。 孟唳同她自幼就亲昵,见孟夷光这般撒娇模样,笑着伸手点了点她额头,从略宽大袖口中取出来枚玉佩,玉佩由清透莹润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栩栩如生的双鱼纹样,鱼口相连处镶嵌一枚足有两指头大小丰盈圆润的南海珍珠,日头一耀,闪出流光溢彩的粲粲颜色,他含笑叹道:“小妹果真聪慧。” 孟夷光笑逐颜开地接过玉佩,挑眉有些得意说道:“谁叫我了解阿兄的,阿兄虽是惯来喜爱会仙楼的黄金鸡与新法鹌子羹,可自从登瀛台来了位手艺深厚擅做江南菜肴的膳夫后,阿兄便最爱那味炉焙鸡,两家酒楼不过一街相隔,阿兄自然应当会去登瀛台,而非会仙楼,再说我虽有几分怀念会仙楼山海兜和水晶脍,却也不是与阿兄说的呀。” 她目光流连在那块当属珍品的玉佩上,笑意里带着欢喜与几分难得的羞涩,声音柔细细的:“不过我只是无意间同他偶然提起过一回,没成想他还真放心上记挂着。”孟夷光合掌拢住玉佩,明明该是凉岑岑的,却也不知只觉温润舒心。 孟唳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温柔的宠溺,笑道:“我家娇娇模样好性情好,总归是样样都好,世子自然是要牵挂在心上的。” 孟唳所说世子乃是梁王嫡子谢琮,梁王是官家叔父,因着性情沉稳中庸,没掺和进世祖晚年的皇子夺嫡之争里头,所以先帝登基后被封他梁王也准了离京就藩,若按照常理,日后也就只有官家有召才能回京都了。 只是昔年先帝爷子嗣缘分稀薄,后妃虽生养不少,可没有一个好生生活下来的,年已近不惑,膝下却连个立着的公主都没有,自然让朝中大臣也心急着急得不行,由此便有上奏请先帝过继宗亲子为嗣子,先帝也没推拒,直接把有封地的藩王宗亲连着家眷借这名头给一把全拢进了京师,说是承继大统实非不是小事,所以不能轻易地就给选出来,至少也要住个几月光景叫先帝仔细观摩观摩他们脾性。 也幸好这邺朝皇家代代都有屠兄戮弟的好传承沿袭在血脉里头,到先帝咸平年间时候好生生活着的宗亲也就十七八个,若是像前朝般到最后亡国时候足足有几百宗室,这京都城还不一定能够装得下。 不过各宗亲一入京,当时还是昭容的王太后有孕消息就立马传了出来,而后十月怀胎安安稳稳地生下来当今的官家谢璋,谢璋甫一出世就被圣人带到行宫养着,连同朝中一并高官显宦也被带走,可话里头却说谢璋尚且年幼还不知日后如何,因此没许宗亲返回封地,把他们都给牢牢地拴在了京师,然后所有人就眼睁睁看着独苗谢璋一天天地健康长成,据说还分外地颖慧好学,叫身为当世大儒的太师都夸赞连连,先帝也称谢璋颇肖似他。 而诸宗亲被困在京师十余年光景,家眷虽都在身边,可原在封地养的亲兵门客大多被未能进京,连带各封地原本站在一边的官员叫先帝给尽数清洗了去,势力消减大半,被召进京却再回不去封地,相当于是被半拘禁着的亲王郡王们不免觉得自己被先帝算计,心头自然愤恨,还有人私底聚在一块跑到寺院在佛祖面前,咒骂先帝那等屠兄杀弟的小人理所应当就是断子绝孙的命。 结果正好被受命监视他们的皇城司给听得正着,让先帝又顺势给去爵幽禁了几位,借此还直接把离京就藩的祖宗规矩给改了,往后宗室就好好地留在京师,往后无诏不可出京,至于入朝这等艰难事也太过操劳,只需好好吃喝玩乐受着供养就行了,那几载春秋里皇家本应金尊玉贵的宗室贵戚死的可不少。 剩下的心中再不平也只能安稳下来,毕竟先帝杀了那么多叔伯兄弟,也不怕再屠戮几个,底下兵将更不会介怀多杀几个意图谋逆的王爷涨涨自身功绩,被硬生生卸下来翅膀的亲王郡王们就只能无何奈何地看着先帝驾崩,看着官家登基,看着这世道从大邺咸平年间到大邺嘉佑四年。 也不知该不该说梁王叫先帝省心,那么多乱子,梁王就硬生生是半点没牵扯进去,整日里头吃斋念佛,浑然一副高僧作态,甚至连自己的嫡长子谢祜入京三年后不幸在皇家围猎中堕马离世,他也没就此找麻烦,只 4. 凤求凰 [] 垂拱殿是大邺陛下的寝居,既是天子所居,自然是气派奢靡,尽显天家方才有的威严厚重。 内殿嵌白玉赤金浮雕香炉里燃着馥郁却不失清幽雅致的棋楠香,稀奇贵重的摆设与珍重难得的画卷字轴在这殿里更是入眼皆是,镶南珠游龙金榻上,置着的案几摆着厚厚几摞章疏奏折,批改用的朱笔上尚还有未干涸的墨迹缓缓滴落,当今的官家谢璋穿着极朴素的皂纱袍子,姿态随意地倚着迎枕,手上不时翻着话本。 谢璋少时登基,如今不过也只有十七出头,一出世便就是天之骄子,从来是金尊玉贵地享着旁人跪拜供养,是有天底下最好不过的运道。 他生得副极漂亮俊俏的皮相,身形瘦削,发色乌黑,肤色皙白,唇色鲜红,俱是鲜明稠丽的颜色,过于精致的眉目里天然含着点多情的盈盈笑意,看起来分明是锦绣堆里娇生惯养的小郎君,哪像什么多疑暴戾又阴晴不定的威严帝王,可偏偏他又确确实实是这世间至高无上、至明至圣——受命于天的人间至尊。 谢璋手指纤细而修长,戴着枚侬丽得仿佛要流落下碧色的翡翠戒子,蔼蔼日光映出潋滟流水样的碧金光影,他兴致勃勃地翻着那本叫做“越人歌”的话本,名字起得缠绵柔婉,写的却是些姑娘家进宫争宠争权的刀光剑影,是他前几月觉得无趣时候,底下内侍献上来解闷的。 书上回落到纯澈良善的女主人公无意探得看起来清明拔俗的皇后母家,竟与意图作乱的权臣勾连,这回就写皇后为灭口女主人公,下毒手谋害她腹中胎儿,百般谋算后,这边是女主人公落胎失子生死不明,一派风凄雨苦的可怜景象,那边佛口蛇心的皇后跪在神佛前不动声色地办着肮脏事,而皇帝则正被新入宫的宠妃蛊惑着欢欢喜喜地一块放纸鸢玩闹嬉戏,怎能不说是悲喜交加。 写话本的人文笔颇好,故事来回曲折,叫谢璋饶有兴致地来回翻看着,他目光落在书册上,半响,忽地自言自语似喃喃道:“果然只有阿简可爱些。” 谢璋所说的“阿简”指的就是话本里那位新入宫的宠妃简昭仪,这位简昭仪出身败落官家,虽生得倾城颜色,可是爱慕虚荣贪图富贵,抛弃专情情郎一心进宫夺权争宠,她算计成功顺利进宫当了宠妃,借着圣宠肆无忌惮地嚣张跋扈,数度陷害女主人公,被人发觉给皇帝告状后,就在皇帝面前假意伏低做小地装娇卖痴作可怜楚楚态,把皇帝给狠狠地拿捏住,说起来有几分不讨喜,却不知怎的就是处处都极合谢璋心意。 合心意到有几回谢璋还朦朦胧胧地梦到过,有个漂亮姑娘拖长着语调冲着他撒娇,要他陪着去放焰火,他故意逗她不应,惹得姑娘直接转过身翻脸不理他,他又费了好大功夫才又给哄欢喜了,那感觉栩栩如生,就好像是真实发生过一样,他忆不起梦里头清晰的面容,却还记得那银铃般清脆明媚的笑语,虽然这不是话本里头写过的故事,可谢璋莫名坚信,他梦到的就是阿简。 谢璋觉得自己可能是爱极了阿简,因此还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命皇城司,去把写话本的人给他抓进宫来,直到写完故事收煞再放走,但思虑到万一叫太师知道他绑人来就是为了看话本,会怎样围着自己说些圣人讲的大道理,谢璋还是略有无奈地放弃了这念头。 心绪正胡乱飞着的时候,就有魏良策听了守门内侍传话后,上前向着谢璋通禀道:“官家,太师求见,如今正在门外候着。”魏良策不过二十出头年岁,寻常容貌,面白无须,谢璋自小就由他侍奉。 听了太师在外头候着,谢璋赶忙把那本越人歌连同一旁摆着的几本烟粉、传奇话本一并塞到了软榻底下,见一切不该出现在垂拱殿都不在明面上后,谢璋才命魏良策把人给请进来后,又装模装样地直起身来,随意拣起本还没看的奏折就慢条斯理地翻起来,不时地蹙眉,看起来是副心中思索的模样。 太师名为季岷,亦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说居朝中文臣清流之首,曾为先帝帝师,乃是最得先帝倚重信任之人,谢璋开蒙后被先帝托付季岷教导,先帝临驾崩前指宰辅季岷、枢密使陈誉、门下侍中严世廉、翰林学士韦荆、御史大夫楚慎之为顾命大臣辅佐谢璋,季岷为五人之首,当年登基时候若非季岷抗衡陈誉与陈太后,全力支持谢璋亲政,那说不准现在就是陈太后的垂帘听政了,谢璋自然很是信重季岷。 季太师年近古稀,身材消瘦,但一双眼仍是炯炯有神,很是精神抖擞的样子,见他进来想要行礼,谢璋放下手里头的折子,赶紧抬手示意周遭内侍阻拦着,笑道:“太师于朕而言,既是师父,亦是长辈,心中尊敬,上回朕也说过了,往后私底下见面,是不必再讲究这些虚礼的。” 季太师也不推辞,他坐在魏良策使唤人搬来的圈椅上,干脆利落地说道:“老臣今日过来是为了工部尚书一职,依着上回议事时陛下的意见,臣拟定好了大致调动,请陛下瞧瞧还有无需要改动之处,若是没有,明日早朝臣就依次上奏。”魏良策接过季太师从怀中取出的折子,恭恭顺顺地俯身奉给谢璋。 谢璋目光在季太师递上来的折上流连,像是早已决定好般,很快地就抬眸笑道:“其余的没什么,只不过朕这几日又仔细想过,卢渊做福州府知府时,虽在水利造堤一道上皆颇有建设,但初入京师就做一部尚书还是有些不太稳妥,不如就择工部侍郎解归青为工部尚书,朕记得老尚书告老前也向朕推举过这解归青,说他性情稳重清明,至于卢渊则调为工部侍郎,先历练历练,日后若有功绩,再看看如何提拔。” 季太师略想了想,说道:“陛下所说也颇有道理,老臣回去便会修改折子。”他略顿,“只是再过半月便是为陛下遴选后妃的宴会,陛下心中可已定下人选?老 5. 凤求凰 [] 天宇开霁,偶有清风轻轻掠过,叫这仲夏天里有几分难得的凉爽气儿,陆家别宅的内苑造景颇有江南风致,微风遥过竹影深深,湖边榴花吐艳,丛丛芍药争丽,青碧澄澈的湖水波光粼粼,接天莲叶无穷碧,红菡萏鲜艳娇丽,当真是派好风光。 今日是陆家的陆二小姐特意邀诸闺秀来别苑举诗会,竹林大片宽敞空地由着层层轻纱包围,因昨日傍晚落雨有些湿泞泞的地面上先是铺着大片木板,木板上又依着坐席铺着厚厚几层的锦毯,毯上摆放着几案与坐垫,因着方方才诗宴落幕,不少小姐饮了颇多酒水去散步醒酒,此时席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小姐们坐着,大多凑在一块说笑着。 孟夷光姿态从容地跪坐在极松软的锦垫上,绕有兴致地品尝起来据说是陆家独门方子的桃花酒,她大方得很,丝毫不在意刚刚陆家三小姐极为明显刻意的针对。 孟夷光身上织金蝴蝶扑梨花白缎制的裙仿佛长夜里清微月色,外罩着件竹叶底的鹅黄颜色绣莺鸟褙子,是极挑人的颜色,却显得她肤光宛若明珠生晕,一瞥一笑间分外娇艳动人,孟夷光素来爱剔透莹润的珍珠,她今日乌浓髻上斜倚枝有数枚桃粉珍珠攒成花团的金步摇,钗上款款落下的串串碧玺珠璎珞,另有对累丝金簪点缀,面贴珍珠饰,将她明艳精致眉眼衬得柔和几分,纤薄日光透过树荫洒落在她身上,瞧着是分外的轻盈娇媚,任谁站在她身旁,都显得粗糙暗俗。 孟宝珠看着她一身精贵打扮,饮酒后更加不灵醒的脑袋叫她不由地撇了撇嘴,十分不高兴地想到祖父当真太过偏心,孟夷光发上那支步摇一看就绝不是四房能供应出来的,稍微一想就知道肯定是祖父从自己私库里头给的。 孟家的老侯爷幼时是锦绣堆里钟鼓馔玉娇贵养出来的骄子,年少时候亦是五陵豪气的轻裘肥马少年郎,老侯爷的祖父在世祖元嘉年间曾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那无疑是琅琊侯孟家拥着最为煊赫门第的时候,满目纷扬的是华贵是奉承是天地最最美好的物件。 而现在当年的小公子亦当了祖父,孟家却日益江河日下,他不是为官做宰的料,子嗣亦不争气,所以年年岁岁逝去,孟家气运朝着败落境况如江水滔滔拍山去,富贵权势宛若水中倒映出来的明月,叫他抓握不得,而孟夷光就是他自觉现在唯一能够把握住的再攀富贵的云阶。 他心里头或许是想着女儿家在宫里头争宠,要比男子在朝廷上建功立业简单得多,能够更快地叫孟家再度起势,所以对待孟夷光,老侯爷素来极为用心,他请了数位女师来教导,习舞鼓琴,诗词歌赋样样都不落,孟家账上出不来的华贵衣裳首饰,老侯爷就从自个的私库里出,就像是给件剔透白玉像再加金玉宝翡点缀镶嵌,以期待献上后可以更得青眼有加。 孟家这份谋算不是什么秘密,官家后宫空虚,有意的可不少,孟夷光样貌才学都算极佳,只是出身落败了点,但出身在宫外好用,到宫里就没什么用了,对于高高在九重巅上的官家而言,再尊荣显赫的家世也比不上他自己的身份,得宠看的是妃嫔样貌、性情或许还有运道与机遇,所以预备进宫的小姐们明面上嬉笑着,心底却在思虑要怎么和这位容光摄人的日后“姐妹”交际。 在那些打量的目光里,面略带酒色红晕的崔鸯也是其中一个,在她那双不见丝毫迷蒙的眼里看来,孟夷光现在佩戴着的东西,都比不得上辈子孟夷光当贵妃时候随意赏下来给宫人的,上一世的简贵妃娘娘被官家养得多娇矜金贵,简直好像她孟夷光也是个一生下来就是个高高在云巅上的人物,崔鸯垂眸,掩住不断涌上来的恶意与怨毒。 崔鸯到现在仍历历在目记得那时候孟夷光洋洋得意炫耀的场景,皇后举办的花宴上,一行人就枯坐着等了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身后打伞摇扇的宫人都换了两三批,有个低阶妃嫔脸面妆容都花得不成模样,孟夷光才亲昵地挽着官家姗姗来迟,还浑然未觉似地张张扬扬谈笑,对着所有人就那么笑意嫣然地炫耀她与圣人去放纸鸢玩了,完全不记得花宴这回事。 平日里头高傲得好像什么都看不上眼的官家,居然也就笑眯眯地由着孟夷光矫揉造作地显摆,连一眼都没有看向旁人,好像其他人都是不存在着。 大邺嘉佑四年五月十七日,孟夷光在那日花宴提过的,就是在这日,她与官家因黄昏突如其来的暴雨在琅湖旁边小亭躲雨时偶遇,还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一见便觉曾与官家梦中相见,天赐良缘的糊弄人鬼话,崔鸯还清清楚楚记得孟夷光那时候漫不经心的傲慢神采,那张艳光四射的脸面多漂亮,多想要叫人拿尖利的长甲给她生生剜坏,可那时候后宫妃嫔都只能撑着张一眼便看出假情假意的笑脸,去好声好气地艳羡奉承地捧着她,免得叫时时刻刻都靠在她身旁的官家不喜。 崔鸯越想越怨愤,一双由着香膏细心护养的纤纤玉手叫指甲戳得生疼,孟夷光不是不在意吗,那这辈子就由她崔鸯用话本女主人公名头来与官家相识吧,不过她要在抢了孟夷光与官家的初遇前,先毁了孟夷光,绝不叫孟夷光有一丝半点机会去遴选后妃的赏花宴,使得官家再被她那副狐媚模样给蛊惑。 孟夷光自小就对旁人目光颇为敏感,她借着举杯饮酒遮掩一瞥,就看到崔鸯又是那副犯疯病般死死地盯着她,脸上神情一会儿一变,哪怕她垂着头也格外显眼,孟夷光实在不解崔鸯怎么突然地就对自个生出这么大怨气,最终也还是归类到要不鬼上身,要不便是犯疯病,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要离远些。 孟夷光看了看身边的孟宝珠,又看了看身后紧紧随着的玉茗,心头安定了些,孟宝珠爱亲近崔鸯,正好可以隔开她与崔鸯,玉茗跟着,那万一崔鸯疯病加深,也能护着她。 这边崔鸯恶狠狠地看着她,那头另一个恨不得咬死她的也走了过来,孟夷光只能无奈又自得地感慨,自己生得美貌竟还成罪过,当然并非是她罪过,而是那些嫉妒她的人的罪过。 朝着孟夷光走过来的便是陆家一双姐妹,前头是陆兰泽,陆兰泽生得雾鬓云鬟,腮凝新荔,身量娇小,赋里头写的“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就仿佛是比着她的模样来写的,未语先笑,她在权贵圈的夫人小姐里名声极好,都夸她八面玲珑,甚是可人喜欢。 她身旁寸步不离跟着的是陆兰芳,就是那个一直瞧孟夷光颇不顺眼的陆三姑娘,陆兰芳生得寻常样貌,她是陆兰泽的隔房堂妹,只是父母双双早逝,因此自幼就与陆兰泽养在陆 6. 凤求凰 [] 陆兰泽听着孟夷光言语,面上神色未动,仍挂着看起来有些苦恼亲妹妹不懂事的烦忧神情,只是那双生得圆润柔和的眸子牢牢地注视着孟夷光,孟夷光生得比她高挑,就不免得要抬眸稍稍仰头去望,想到自己此时姿态应当不怎端庄体面,被外人望去说不定会觉得她落了下风输人一筹,叫陆兰泽不免生出不快。 但她还是看着孟夷光,孟夷光那张清艳绝伦的脸蛋在日头底下白莹莹得耀着光,仿佛比寒夜里的皎皎清月光还要皙白,微微挑起笑意的朱唇颜色冶艳,真真是绝色美人,也不知全然长成后会是怎样的无双风华,艳压群芳。 陆兰泽盈盈笑着,所以说现在还不到该着急时候呢。 陆兰泽柔顺笑着,看起来温婉而端惠,细声细语讲道:“孟小姐说的是,我日后会好好教导兰芳,定不叫她再闯祸。”她看起来像是个不会与人争执的,饶是方才孟夷光颇有点得理不饶人地说话带刺,她也依旧持着派忍让的温和派头,她旁边的陆兰芳眼睁睁看着自家好堂姐这样忍气吞声的委屈模样,瞬间怒目圆睁瞪着孟夷光。 注意到陆兰芳那副怒气冲冲恨不得杀了她的目光,孟夷光垂眸打量了眼陆兰芳梳着精巧发髻佩贵重首饰的脑袋,心里头感叹这可真是全然当摆设用的,这样想着,她目光不由地略微游移到低着头也能看出怨气冲天的孟宝珠身上。 陆兰泽像全然未觉自家堂妹要吃人的眼神,笑吟吟道:“只在这坐着饮酒可没甚意思,孟小姐应是头回过来这别院,眼前这浅淡相宜的碧绿瞧久不免枯燥,如今湖上风光正好,各色菡萏深浅颜色各有,就是湖边榴花芍药也都个顶个的艳丽,说不得孟小姐看了就又起诗兴,再做上几首方才宴上一般水准的佳作,若是不嫌弃,不如就由我来陪孟小姐走走,可好?” 孟夷光稍一思索,也没拒绝,低头看了眼孟宝珠,她脸上扬着明艳可压湖边榴花的粲粲笑意,伸手拉起孟宝珠,不疾不徐地笑道:“自然是好,家中堂妹一直仰慕陆二小姐慈善贤淑,如今难得有亲近机会,不知陆二小姐可愿意允我带着我家六妹妹。” 孟宝珠正暗暗诅咒着,就突然被孟夷光拉起身,看着眼前陆家这双姐妹,也只好勉勉强强地撑着笑意点头:“是啊,我一直都很仰慕陆二小姐的,就比方说…陆二小姐每岁施粥善举,就叫我钦佩得很。”她瞥了眼孟夷光,心里头怀疑这从小就格外惜命的五堂姐是担忧陆家姐妹打算害她,才想要拉自己作陪,暗暗嘲笑孟夷光胆小后,她不禁联想若是一会儿陆家姐妹突然暴起伤人,那自己该如何应对才是最好。 陆兰泽瞧着心不在焉的孟宝珠,自也不会拒绝,看起来分外亲善地朝着孟宝珠微微笑了笑,却让胡思乱想一通的孟宝珠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从未有过的紧紧挽住了孟夷光手臂。 崔鸯坐的地方叫大片树荫笼着,只有零星日光透下来,使得她那样一个洁白人物显得阴翳森冷,她垂着头,目光一直冷冰冰地看着孟夷光与陆兰泽映在泥泞地面的身影,这是往后的简贵妃与陆淑妃。 她上辈子最恨的除了害她子嗣的卢静识与夺她恩宠的孟夷光,就是惯会摆副大度平和姿态的陆兰泽,想到前世对方假模假样地设毒计陷害她给孟夷光下药,害得她被官家幽禁掖庭,崔鸯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老天爷现在就落下道雷来,最好把陆兰泽和孟夷光通通给劈了。 注意到几人去湖边散步的身影渐渐远去,崔鸯也赶紧叫身后婢女扶起来,有些醉意朦胧地扶额,仿若自言自语道:“头昏得很,扶我去湖边走走吧,想来昨夜落过雨,应正是清新怡人时候,好叫我灵醒几分。” 今日诗会大约邀了二十来位闺秀,除了少有几个还在竹林宴上说笑外,剩下基本都聚在湖边了,入目尽是花枝招展,翠围珠绕的绚丽,见陆兰泽过来,有些关系亲近些的也纷纷凑过来。 陆兰泽领着几人上到白玉折桥,抬手指着湖里头锦鲤笑意殷殷地说笑,一行人不管心里头是何想法,远远看上去倒是和乐得很。 崔鸯也被簇拥在一众小姐身旁,她扶额微微颦眉,还叫婢女扶住大半身子,旁人看来皆觉得她是因醉酒而有些头痛,也没多打搅她,除了一直缀在孟夷光身后,还记得上回孟夷光提过崔鸯眼神古怪的玉茗外,其余人目光都落在跃出湖面的锦鲤上,银铃般轻快明亮的笑语不断。 崔鸯看着略矮的栏杆与清澈碧绿的池水,目光短暂地萦绕在孟夷光与陆兰泽身上,她还记得上辈子陆兰泽就用落水这招,借着当时已被册为良妃的王臻举生辰游舟宴功夫,把个走大运承宠一次便有孕的宫嫔给推进北海池中,崔鸯已记不得那被叹没福的宫嫔是何名字模样,只依稀知道她流产落胎后心生抑郁,没多久就一条白绫悬梁了却残生,惹得王臻很是不满,觉得好好生辰偏偏沾了污秽,与王太后在宫里头请来好些僧人为自己诵经祈福,闹得官家极为不满。 这事陆兰泽做得极为隐蔽,除了崔鸯因更衣而回去时间略晚,所以站的位置巧给看见了外,旁人还真当是已经脑子不正常的罗嫔给推下去的,那时候崔鸯想着这事能做日后把柄,也就没当众戳穿陆兰泽,顺势帮她隐瞒下去。 后来崔鸯被幽闭掖庭,有闲暇心思思索往事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愚钝,不过上辈子反复思量过的记忆,在这辈子终于要有了用武之地,崔鸯遮掩下阴鸷,这是个极好机会,若是办好,往后她再也不必忌惮孟夷光出现在官家面前,说不准还能把陆兰泽也一并给拉下水。 崔鸯目光低下,看着身旁婢女,见对方微不可见地一点头,她目光略过不远处的雕花拱门,今日不止陆兰泽下帖邀一帮贵女在这后苑举诗会,外头前院里陆襄也领着几个亲近好友在风风雅雅地办曲 7. 凤求凰 [] 湖边原本还妙语连连欢笑着的所有人几乎都怔愣地看着突然而起的惊闹,诧异不解的目光先是落在还好端端站在桥上的陆兰芳,以及她还呆愣愣摆在身前做出推人姿态的双手,又游移到湖里水中不住扑腾的崔鸯和陆兰泽身上,饶是方才簇拥在陆兰泽身旁的几位小姐都不太能够理解,这电光火石之间究竟发生了怎的一回事。 在这片几近鸦雀无声的寂静里,孟宝珠战战兢兢地紧紧挽住孟夷光手臂,就是孟夷光觉得有些有些疼想要抽出手来,也未能从孟宝珠的惊惶里逃出,当然不怪她这样害怕,方才若非玉茗忽然上前,那现在落在这冰凉不知深浅湖底里头的可就有个她了,想到这样差点实现的可能,叫从小被世子夫人娇生惯养的孟宝珠简直要怕得晕厥过去。 无奈任由自己被孟宝珠挽着,孟夷光回眸看向玉茗,玉茗朝着孟夷光温温和和地恭敬笑着,眼神柔顺,她答应会保护小姐不被崔鸯伤害,自然会全力以赴,孟夷光轻轻地笑了笑,心照不宣地颇狡黠眨眨眼,收回眼神,孟夷光看着自己胆小又有些愚钝的堂妹,难得生出点爱怜的姐妹情,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背,说道:“好了,没事了。” 她们此时站在桥下,刚刚在桥上几位小姐在崔鸯与陆兰泽落水后,害怕遭到牵连,也赶忙快步离得远远的,此时诸位小姐皆站在离池塘几步远的地方,秀手捂嘴作出副担忧惊惶模样,可眸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看戏颜色掠过。 还有人可惜起来王臻在宫中陪伴太后而今日未过来,说不准这陆家别苑的池子就是和她们那些有机会封后的姑娘相克呢,要是把王臻也给扯下水,才算是真真正正的热闹大戏了。 也有人叹息怎么没把孟夷光也一并给投到水里头,孟夷光既生副飞扬跋扈的艳冠群芳相,把她们这帮正处在好时光春花般娇嫩的闺秀都衬成庸物,那就该去高高在上跑到庙里头当无悲无喜的菩萨,别来同她们这帮汲汲营营的凡俗人物去争这泼天的千秋富贵。 有这心思倒不足为奇,毕竟站在这儿的皆是些十四至十七年岁间的姑娘,因着先帝驾崩大邺国孝,大多数人的婚嫁姻缘都被耽搁,就是今岁国孝已过,京师显贵官宦之家嫁娶事,除了早早就已定下的,新起的婚约可谓少之又少,谁叫官家年少登基,后宫空虚得很,各个都不免得或多或少存些野心欲念,万一呢?万一自个就是那个有着大造化,日后荣宠风光无限的呢?命数可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所以这帮娇滴滴养在深闺的金贵贵女冷眼旁观,没几个有那等舍己救人的无谓心思,就是有难得心善想救人的,也有个最基本的坎挡在她们面前,不会凫水,别说她们了,便是出身贵胄的郎君也不定有几个会泅水的,这可都是深宅大院里金尊玉贵视若掌珠养出来的,哪里能学些这样危险看起来又没什么用的活计。 崔鸯之所以想要设计今天这出,原因就在于她知道陆襄会泅水,上辈子碧金池旁官家举宴为王太后贺寿,申瑶华游舟落水,就是陆襄去救的人,就此成了当时不知内情人眼里看来的段英雄救美金玉良缘,陆家内宅里伺候的婆子婢女大多为家生子,想来也没什么会游水的,若是孟夷光落水,势必是叫陆襄下水救人的,就是陆襄碍于男女大防,未下湖去救,那孟夷光没在陆家别院里,对陆家声名是要影响甚大的,无论何种结果对崔鸯皆是各有所得,结果没成想这样好的盘算,如今却是让崔鸯作茧自缚,自个受罪了。 也因此所有人理所应当地站在池塘边上,一边作出副焦急担忧颜色,一边冷眼旁观着陆家侍奉的婢女婆子着急忙慌地想要找人施救。 在这千回百转的重重幽微思量里,终于有人有了动作,是陆兰芳,她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她想要推进水的是孟夷光,可到头来却是把崔鸯被推到湖里,还连累了陆兰泽一并受害,但她知道自己善良柔弱的兰泽堂姐正在水里头孤立无援,双手无力挥动,呛得不住咳嗽,还因着方才掉入池里时候被栏杆挡着给崴到脚踝,看着竟是快要失了气力沉下去的模样,神女蒙难,还是因她牵连遭受无妄之灾,一直虔诚忠贞供奉着她的信徒怎能袖手旁观。 因此陆兰芳反应过来后,毫不犹豫地不顾身边婢女劝阻,直接跳到水中奋不顾身地朝着陆兰泽奔去,也不知同样这不会水的陆兰芳是哪来的能耐,陆兰芳游到陆兰泽身边,小心翼翼地将陆兰泽揽住,却实在不知带她回到岸上,只能不顾仪态,大声朝着岸边婢女叫嚷道:“还不快去找人来救堂姐!” 孟夷光看着,目光慢慢地飘到孟宝珠身上去,嘴里头幽幽感叹道:“陆家两位小姐虽非一母同胞的嫡亲,但却真真是姐妹情深,叫人羡慕得很呢,也不知道谁还能有这般福分。” 孟宝珠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撒开自己紧紧缠绕着孟夷光的手,往后撤了几步远,心里头不由怀疑是不是前两天故意在孟夷光跟前夸奖崔鸯,叫孟夷光记恨住,现在想借着她原先话头逼她下水去救崔鸯,孟宝珠扁嘴难得有些求饶意思地看着孟夷光,她可不会泅水,就是会,也不可能为崔鸯下去这凉冰冰的湖水,她亲近崔鸯,为的是想攀崔家如今的权势与崔鸯日后进宫的荣宠,是熙熙攘攘不过利来利往,这关系就注定她只会在崔鸯被救上来之后,再上前假惺惺地着急关切几分,可没得为崔鸳糟蹋祸害自己身子的道理。 看着孟宝珠终于舍得放开自己手臂,孟夷光也没再理会她,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头孤零零在水中挣扎的崔鸯。 后苑拱门外,这出戏原定的主人公陆襄此刻终于姗姗来迟的上场,他被陆兰泽身旁侍奉婢女带来的,一进后苑,也没心思去管站在岸边的闺秀们,眼见自己亲妹在湖里无助样子,赶忙跳到湖里头游到陆兰泽身边。 陆兰泽看着往湖边过来的婆子,忽然低声对着陆襄道:“救崔鸯,四哥别管我,你去救崔鸯。” 陆兰泽因腿折而疼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全身都是靠着有陆兰芳勉力支撑着才没有沉到水里头,原梳着精美飞仙髻的乌发散乱,样式吉祥的喜鹊登梅簪早已落在水中寻不得,精致衫裙叫水打湿得颇沉重,娇艳妆面乱得不成样子,看起来狼狈苍白得很,可一双眼出奇清明,轻得只有陆襄与陆兰芳能入耳的言语,却坚定得叫人生不出不依意思。 陆襄与她短短对视,也知晓陆兰泽心思,没怎么犹豫地转瞬掉头游向崔鸯,崔鸯也是副十足狼狈不堪的颜色,本就无血色的皙白此时更是幽魂孤鬼般青白可怖,浸透水的长发紧紧黏连在她柔细面颊上,她身子本就有几分孱弱,挣扎得耗费过多气力,此时已经是要晕过去的模样。 看着陆襄朝她而来的那张俊秀面容,崔鸯心骤然沉下,比这湖水还要冰凉几分,她知道陆兰泽心头算计,却无力再推让,只能任由着陆襄带她一并回到岸上,湖边榴花叫风吹得簌簌落下,吹动在二人身上,若是不想他们心底各自心思,倒是副很是漂亮绮丽的景象,诸位贵女看着陆襄全身湿漉漉的,都赶忙转身避让,想着刚刚瞧见的陆襄与崔鸯亲密姿态,关系亲近些彼此使起眼色,她们都明白有了今日这遭,崔鸯是没机会入宫为后为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