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猫志》 1. 第 1 章 [] 初夏,北昭南境。 稠密野林中风声打叶,刀光剑影在迅疾起落间若隐若现。 袖角撕裂,见骨的伤口淌血,顺着指尖滴落在草木中。剑刃划过泥地,在林间飞速穿行的身影忽然停下来。 黑衣人紧追而至,当即呈包绕之势围拢,招式阴狠利落。 阵中人抬眸,气质冰冷肃杀,“追累了么?” 下一瞬,手中利刃爆出强光,衣袂翻飞,纤薄身形飘逸无踪。 光芒消敛,数具尸身死不瞑目。 暮色月影之下,碧色落生剑尖入土三分,绷紧的脊背微松,一口鲜血喷洒在地。 她随手擦了唇角的血,缓息片刻,握剑停在一具尸体前。剑尖拨挑,搜不出任何东西。 一群死士。本也是意料之中。 灵剑在空中散作绿色尘莹,她扫了眼手臂上的伤口,撕了袖摆随手绑了两道。 天幕已黑,此地正处南北交界,再往南百里便是成周河—— 成周河自西而东,汇入太仓海,人妖两族以此河为界,两界割离分据。 虽各自有令不得无故擅自渡河跨界,但违令者仍大有人在,这片密林临近成周河,不一定藏了多少魑魅魍魉。 她如今这模样,漏夜折回怕是不太容易。 群星熠熠,银河漫长。 拂涯仰眸大致确定了时辰,寻了往低处去的方向走。 - “不是往此处逃了么?怎么不见踪影?” “他受了重伤,势必跑不远,再找找,绝不能叫他逃了!” 一行人在夜色中穿行,术法灵光颜色混杂,照亮着前路。 树林萧瑟,风声自叶间空洞刮过,枝丫舞动如鬼影幢幢。 拂涯静坐倚于石壁,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压低了气息。 果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随便寻了个去处都能碰着人。 距离更近了。 鼻尖微动,她嗅到了这群人身上掩饰不住的妖气。 还真是妖族。 他们大张旗鼓地搜寻,也不知是在找谁。 她没心思揣摩,半阖着眸子,等着这群妖族过去。这个位置隐蔽,藏于石壁间的角落,又有丛木遮挡,气运若好,兴许能…… “不对!有血腥气!” 落在后头的妖族刹住脚步,猛地转头看过来了! ……这气运真是一如既往地差。 她不动声色扶了把胳膊上的布条。也不知这是只什么妖,她分明用了法术,居然还叫人闻出来了。 法术灵光不由分说轰炸而来,落生剑凭空而出,受控而动,凌厉剑光霎时结成剑阵飞了出去。 她撑着石壁起身,清冷淡漠的脸出现在人前。 “是人族!” “人妖两族势不两立,杀了她!” 妖族蜂拥而上,甚至还有人化了兽型,兽爪和尾巴划出弧光,威势逼人。 数张勾勒符线的黄表纸悬空,瞬息排列结阵将所有妖族困于其中! 握剑的手随意捻动,深褐色眼瞳冷而静,绯色薄唇微启:“乾坤缚,定魂!” 气流迅速涌动,金色阵法眨眼成形,所有妖族被逼现出原身,又被无形巨力压制不得动弹。 “是镇妖府的人!!” 阵中凶兽咆哮失控,妖族法术接连轰炸,尽数碎在阻挡的金色光屏中。 - 月色下浮动着浓郁血腥气。 困阵中血水流淌,先前靠在石壁处的人已是不见了。 拂涯想起先前那群妖怪口中的话,果断往另外的方向走,最后停在一棵三人合抱的高树之下。 她刚下了结界打算闭眼,忽闻耳边有微弱声音。 像是低急的喘息声。 她凝神听了两息,转眸便在结界外低矮浓密的灌木里发现一团不知是何物的满身是血的东西。 它低低喘气,身形很弱地起伏。 没有妖气。应是只森林里的小兽。 她盯了片刻,没察觉周遭有危险,最终收回视线,由着它自生自灭。 翌日,天光大亮。 阳光被枝叶切割洒落,拂涯被风吹动的光斑吵醒。 体内灵力转了一夜,如今恢复不少。她撤了结界,临走时扫了眼昨夜灌木下的小兽。 它的呼吸极弱,约莫是生在人妖交界之处,多少染了些灵气,尚且干净的毛色莹润雪白,比寻常林子里生出来的看着灵动不少。 修长尾巴蜷于身侧,露了小半个脑袋于人前。 原是只野猫。 可惜脖颈处不知为何物咬伤,狰狞齿痕落在雪白毛发上,血流干涸,它躺在血泊之中,应是伤及了大血脉。 恐怕是活不下去了。 她凉薄寡情,此刻定了它的生死,也没打算施救——是死是活都是这些林子里畜生该有的宿命。 天地间因果往复,蜉蝣万物各自有命,她又何必出手。 半个时辰后,她在林子里寻到了一处水源。 枯木堆积,拂涯以血随手画了张烈焰符,小火堆瞬间燃起来了。 长剑挑了几条新鲜的鱼,她沉重凝眉,颇有些生涩地削了两根竹木,将鱼串在火上烤。 鱼鳞在火焰中翻卷,烧焦味莫名难言。翻着死鱼眼的烤鱼瞪着她,活像死不瞑目要来索着她的魂一道奔赴黄泉。 耳边有草木摩挲的声音。 拂涯敛神,刚回头,余光里出现一团血淋淋的暖白。 ——那只要死的野猫步履蹒跚,犹豫胆怯地朝她走来。 竟然没死。 小猫毛发被血液浸透,狼狈脏污至极,眸子却明亮如缀了晚星的琉璃,介于松石绿和水蓝之间的浅色。 它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拂涯望了它半响,实在懒得费心思去思索这只小东西跟她过来做什么。 烧焦味刺鼻,她慢条斯理转了眸子去守火堆,随意翻动架在枯木上被竹签串着的死鱼。 鱼肉焦黑,她从腰间握了匕首,随意划了两下。 内里已经白了。约莫火候是够的。 拂涯撤了竹木,将另外一根串了鱼的竹签架上去。 匕首削掉烤成黑炭的鳞皮,她片了两块鱼肉,在风中晾了几息。 寡淡,苦涩。 还透着股烧焦的炭味。 当国师后没吃过这种难吃的东西。 拂涯面色愈发淡淡。 身后的视线难以忽视——那只小猫不知何时蹭到她身边来了,就老老实实蹲坐在她斜后方。 匕首片着鱼肉,随意一转,肉片落在她方才饮水的青叶上。 架子上鱼鳞仍在翻卷,烤出来的鱼油滴在火堆上,滋啦滋啦地冒火花。鳞片发黑,她大发慈悲给鱼翻了个面。 拂涯面无表情咀嚼吞咽,余光里,小猫探头好半响,见她没反应,又往前蹭了两步。 手里那尾五脏六腑没挖、只剩一半肉能吃的鱼被匕首胡乱刮得差不多时,小猫的鼻尖才蹭上青叶。 架子上那条烤得差不多了。 拂涯撤下竹签,另起一条鱼。 小猫喉咙里冒出低低的呼噜声,小口舔咬着那块鱼肉。 此番片鱼动作熟练不少,等它吃完,下一片鱼 2. 第 2 章 [] 七日后,一行人终于抵京。 石清抱着狸奴驾马行了一路,顶着小猫幽怨清瞳,不时顺手撸两把软毛。 车架停在国师府前,拂涯下了马车,便见常年肃着脸的影卫嘴角微翘,趁着小猫熟睡撸它的下巴。 回府简单梳洗,再出门时,她身上已是一袭墨色官服,袖摆宽大,腰线玲珑,暗金勾勒的镇妖麒麟正半盘于细腰。 拂涯入宫,径直去了御书房。 “陛下。” 钟铉眉眼含笑:“拂涯,你可算是回来了。” 拂涯注视着如今虽黄袍加身却仍未及冠的年轻帝王,轻皱眉:“君臣有别。” 钟铉只是笑,从案几后起身,想起什么,担忧道:“听闻此番南巡有人暗中设伏,你的伤势如何了?” 拂涯:“无妨。” 钟铉停在她面前,“知道是何人谁了吗?” 她没开口,帝王笑意消敛,“这老匹夫,真是嫌命太长了。” “南境官商勾结之事肃清,公文晚些会呈上来。除此之外,近日闯入人界的妖族数量略增,恐怕妖族内部生变。”拂涯道:“此事尚未来得及查明,还需要些时日。” “拂涯所言总有道理,朕明白了,会早做打算的。” 她虽不喜,却怠于再去纠正他的称呼,“南巡之前,交由陛下的赃款和人证能派上用场了。” “好,”钟铉温和道:“留在宫中陪朕用午膳么?” “不了。” 钟铉微顿,笑道:“也好,数日舟车劳顿委实辛苦,这几日你留在府中歇息,不必来上朝,晚些时候我命人送些养伤的药,先将身子养好。” 拂涯轻眯了眼,说不准这少年皇帝在想些什么,只颔首:“多谢陛下。” - 上京城内风起云涌,诸方势力博弈,天子横插一手,局势又生变了。 钟铉年纪是轻,但好歹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帝王,手段谋略和心智都属上乘,拂涯原本已预料到可能情形,由石清在外探清楚汇报完,便不是太担心。 她在府中歇了两日,之后每日出入京城镇妖府。 北昭分十三郡,郡设太守,管各地政事民生。而各郡另设镇妖府分处,管辖诸多闯入人界的妖族,隶属上京总府。 国师便是镇妖府总府一把手,说得大逆不道些,即便是皇帝亲自下令,也不见得比她的话好使。 十三郡密令纷纷扬扬从各地传来,确实如她在南巡途中所见,哪怕成周河上二十年开一次的玄天桥没动静,这些时日冒死淌过成周河水的妖族也莫名大增,不过月余,数量直逼去年总数。 只是至今没人审问得出具体缘由,看这形势似是被尽数封口,可若是妖族大乱,应不至于如此。 ——妖族多的自私凉薄,血脉天赋彼此压制,争斗得你死我活之际,哪能顾得上这许多。 何况如今还是九尾灵猫族掌势。 传说中,九尾灵猫,命生九条,多智而狡黠,生来是造物的宠儿。妖族的皇权更迭血腥残酷,但若要九尾失势,并非易事。 只是到底隔了一条成周河,不能眼见,都是猜测罢了。 国师大人倚在太师椅中,指尖漫不经心在桌面上点过,“石影到何处了?” 石清:“应是这两日抵京。” “传信给他,”拂涯将手中纸递过,“去一趟祁山处的镇妖府,将此妖带来。” - 暮色四合,银河流转。 国师府依旧是往常般安静。 拂涯从浴房里出来,水珠顺着长发汇聚,沾湿了寝衣。 屋里侍女几番照料,见她靠回书案后椅子里,手里抓了本近日研读的古书,便安静候于一旁。 庭院里传来低浅的笑闹声,断断续续的,许久未歇。 拂涯本沉浸于书中晦涩词句经典,不得已抽出心神,“外头在做什么?” 银瓷闻声,思索道:“应是在逗狸奴。” “府中哪来的……”话未尽,倒是先顿住了。 府里确实是有只野猫。 国师大人惯来是不将杂事放在心上的,银瓷以为她忘了,解释道:“是大人前段时日南巡叫石清抱回来那只。” 握书的指节微松,拂涯随口问:“逗猫而已,如此欢快么?” 银瓷偷瞄她几眼,见她神色轻松不似责备,也放松下来,“大人眼光好,府中狸奴自是不同于寻常。这只猫儿脾性有些傲,回府之后鲜少叫人碰,只是它生得乖巧可爱,府里人都爱逗上一逗。” 乖巧可爱。 她倒觉得这只小猫蠢笨,走路不甚利索,胆子也小得很。 不过是重伤失血,喂了两口难吃的鱼罢了,居然磕磕绊绊追她一路。 哪来的傲脾气。 院子里欢笑声还在继续。 拂涯听了阵,放下手中的书,“出去看看。” 银瓷愣了会儿,而后弯笑去取披风。 - 长月皎皎,月光如银。 庭院草木葱茏,初夏晚风和煦吹过,携着浅淡的不知名花香。 主院里石桌边,以石清为首,另外站了两个影卫,四五个丫鬟。 一群人绕着一张石桌,银瓷见无人反应过来,正要开口,被大人抬手拦下了。 石清手里捏着根逗猫棒—— 也是怪异,京城寻常猫儿对这小玩意儿乐此不疲,偏生他们养的这只对一切逗猫的小物件无动于衷。 此前回京七日他还能抱一路,回来这小东西就翻脸不认人,碰都不让碰了,没心没肺得紧。 石清放低声音,冷俊面孔上隐约透露出一丝罕见而诡异的温柔,“咪咪,过来,阿兄抱。” 影卫是国师手下最锋利的刀兵,不通情爱,情绪也极淡漠。 石影跟她百年,自幼冷着一张脸,年节时候往寻常百姓家门一站,驱邪避鬼之效能和上古神荼郁垒不相上下。 拂涯惯常没表情的脸没绷住。她的笑声轻而低,若是寻常人无妨,落在影卫耳中实在突兀。 三个影卫同时扭过头来,便见国师大人在院子里空的那张石桌边坐下了。 逗猫的人身形僵硬,无声开裂后碎了一地。石清嗓音紧涩:“大、大人。” 拂涯道:“它叫咪咪?” “不、不是!”石清羞耻:“它是大人的猫儿,大人未曾赐名,故如此简单称呼。” 视线尽头,是一只毛色莹润、瞳色天青明亮的小猫。 它的皮毛顺滑,末端柔软几乎透明,如今端坐在月夜下,柔和月色披身流淌。 倒不同于彼时一身血水的模样了。 拂涯淡声,“过来。” 小猫歪着脑袋没动。 国师府上下就没不听大人命令的,石清正要替它辩解,便见小猫纵身而起,轻盈落在对面那方石桌上。 它踏了两步,停在她面前。 拂涯与这只小东西对视,脑海里晃过那日石清挠 3. 第 3 章 [] 拂涯没记得自己是如何将这只小猫抱回来的。 此刻她倚在书案后,手里翻着钟铉叫人给她送来、叫她过目的奏折。 安定侯和贺太守的勾当她还没捅出去,算来,这两人不过是明面上替人做事的走狗。 她让钟铉以贪赃枉法的名义夺了户部尚书的职,因着贪墨军饷中饱私囊,加之大小罪行数罪并罚,此人过几日会于午时三刻被斩首于闹市,其余族人抄家流放至漠北。 户部尚书不过是搅动此番朝堂争斗的第一步,她真正要对付的人尚稳在朝中。眼下才断他一条臂膀,此事远不及结束。 拂涯一目十行,很快捋清楚朝中局势。 她沉浸得很,倒是没注意腿上卧着的小猫正被她挠得翻肚皮,眸子水润半眯,一副惬意自在的小模样。 - 国师大人身子养了许久,早就该上朝了。 朝中局势已变,户部尚书一职被皇帝趁机塞了人进去。 众人原以为这少年皇帝不过是国师推出来的傀儡,见他猛然出手,一时震骇惊惧,脖子都往回缩了三分。 早朝上得没太大意思。 拂涯每日下朝后都去镇妖府,直到夜间才回去。 国师府从来冷清,如今回府,却有廊下蹲守的小猫,见她俯身轻挠,它便探着爪子扒进她怀里。 不过几日功夫,国师大人的领地便不知不觉被这只小猫入侵并占有。 甚至包括卧榻。 拂涯清晨醒来,睁眼时便见眼前一片雪白。 昨日夜里的事涌回脑海。 往常时辰晚了,她会遣散侍女。这几日过于操心镇妖府的事,昨夜竟歪在椅子里睡过去了,还是这只小猫叫醒的她。 许是几番闹动静也不见她醒,小猫撑在她身前,舔舔她的耳朵,凑在她耳边不住“咪呜咪呜”叫唤。 她稀里糊涂醒了,随手揉两把小猫,确认并非它有碍,转身便将猫抱上了床——若是过往,她绝无可能叫这种情况发生。 小猫团在她被窝外,小小身子随呼吸有节律轻轻起伏。 藏在被子中蓄力的手微松,许久,她伸手一捞,将小猫楼进怀里。 鼻尖幽香浓郁两分,他的脑袋埋在一片柔软中。 相南惊醒,恍惚明白这番处境,想起昨夜被她抱上榻,也是这样被迫埋在她的柔软中,耳根飞速蹿上热意。 他僵在她怀里。 小猫无意识挣了挣,粉色爪子抵在她身前不经意推了两下。 “阿南,”她懒懒的,“醒了?” “咪呜!”心跳好快,他好像快死了。 这个人族女子……不知他的身份也要救他,为他受重伤,还在他身边不声不响守护他一夜。 明明不会做鱼,怕他警惕不吃,还亲自以身试毒。 相南没见过这样的人族——确切来说,她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人族——这与母后和皇兄说过的都不一样。 她为他付出如此之多,却什么也不求。她还叫他“阿南”,连母后都不曾如此唤过他。 她真的……好喜欢自己。 这可如何是好? 小猫脑袋还在她胸前蹭。 拂涯夜里睡觉没有穿心衣的习惯,眼下被它的鼻尖不经意刮蹭过,激起一阵难言的轻栗。 她抬手捏住小猫后颈,对上一双雾蒙蒙的漂亮眼睛。 ……罢了,一只猫而已,与它计较,有些过于荒唐了。 小猫懒在她榻上,拂涯起床洗漱。 束发之前,在屋里寻了里衣,随手解了寝衣束带。 相南窝在她床上,小脑袋搭在爪子上,琉璃般清亮的眸子随她的动作转来转去。 于是一个不查,见到一片雪白色的冰肌玉骨,其上曲线玲珑,丰盈清瘦都有度。 小猫愣了很久,反应过来时,爪子一抬,用力盖在脑门上。 一早起来这只猫猫的小动作便颇多,拂涯勾着绳结束在身后,漫不经心转眸。 在毛茸茸的爪子下,半遮半掩望见一双眼边红红的圆溜眸子。 莫名有意思,她竟觉得有几分飘忽之感,似乎是不敢看她,却又被她抓个正着。 于是便见耳边末端通透的软毛浅浅沾上薄绯,它埋着脑袋一动不动。 拂涯绑好线结,正要收眼,便见小猫弓着身子抱腹,埋头在她床上滚了一圈。 约莫是觉得不够,僵硬了会儿,又滚了一圈。 确实是……乖巧可爱。 银瓷替她理好官服,又寻了玉簪替她挽发。 小猫在床上害羞了两刻钟,越想越觉得她好喜欢自己,脑袋耳根都发烫。 - 凡事有一便有二。 拂涯惯了小猫每日在府内栏杆处等她回来,纵着它窝在怀里,团在她锦被中,如今揽它入怀共眠都极为顺手。 她确实觉得阿南与寻常猫儿不同,聪明机灵几许,但成周河百里天生地养的小东西,天资聪颖本就不足为奇。 屋里虽是多了只小猫,可到底不是人,因此照旧我行我素。 相南每日窝在她身前,听着她胸膛中的跳动,莫名温暖安心。 只是她毫不避讳宽衣解带,不论他是否刻意避开,终究难以避免窥见那日清晨见过的绮丽风景。 又是一日早晨,拂涯醒时,衣襟松散交叠处,湿热的鼻息喷洒。 小猫抱着爪子,鼻尖抵在她锁骨上,颇有几分四仰八叉的意思,只是爪子却收在毛色柔软的腹前。 这般潦草的睡姿,也不觉得难受。 素长手指陷在莹白毛发中,拂涯轻轻挠过,莫名垂首,在它额心很轻地贴了一下。 相南迷糊半醒,被她挠得舒服,呼噜两声,只觉脑门上有轻柔的力气。 天水色眼瞳朦胧,视线难找落点,却也恍惚明白过来。 她在亲自己。 相南怔怔良久,耳根渐烫,僵在她怀里不知所措。 国师大人无丝毫闹醒小猫的负罪感,屈指挠它的下巴。明亮眸子氤氲弥散开雾气,像极被晨雾缭绕的松山雨林。 它的亲昵透着依赖和信任。 明明高傲难驯的小猫,在她面前性子却软得像水。 拂涯撸完猫,心情颇为不错。 今日还要上朝,她坐起身从旁捞了衣裳,素指拨过,寝衣从细薄双肩滑下,褪在了臂弯。 相南被她吻醒,又得她伺候,此刻脖子耳朵热热的,都未来得及反应,如此近距离见到这几日刻意回避的画面。 颈线修长,蝴蝶骨随她褪出衣袖而动,似平白生出了晨风中轻振的翅。 他愣愣地忘了收回视线。 纤长手指勾着颜色浅淡的红线绕过肩颈,不深不浅地勒入雪白肌理,后侧面所见,动人漂亮的起伏,浅绯缀在她身上,说不出的糜丽。 拂涯穿完衣裳,回眸又见小猫爪子搭在脑门上,耳尖透明的软毛透着粉色。 她顺手挠过他,摇铃唤银瓷进屋。 相南闷在床上,心跳得飞快。很奇怪的感觉,他短短十八年的妖生从未经历过。 妖族习性不同,求偶示爱手段诸多,不同种族各有偏好。 可再不同,也有共性,比如坦诚相待,比如亲吻。何况他是九尾灵猫,自小受的皇族教育,虽不比人族,却也是一番正统。 她吻他了,她给他看漂亮的身体。 相南眼眸蕴着雾气,用力闷了下脑袋。 她好喜欢自己。 可人妖殊途,他又该如何。 妆镜前侍女在为她装扮,小猫耳尖热意不退,悄悄抬眼看她。 既然她这样喜欢自己……那就,勉强让她再多抱抱吧。 小猫自觉找到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终于做完决定,三两步起落,停在她的妆台上。 金线勾勒,瑞兽攀附腰肢袍摆。 她原本……就很白,此刻一袭黑色衣裳,显得露出来的脖颈愈发明艳。 小猫仰着脑袋望她半响,耳根红红地偏头,小声:“咪呜咪呜。” ——你今日可以多抱抱我。 小猫体质好怪,毛发末端居然会变色。拂涯揉揉它的耳根,温度确实是比往常高,怪不得红。 她倒也觉得近日热了些,昨日还特意命银瓷寻了轻薄些的里衣搭在里头。 这小猫竟也对温度如此敏感。 拂涯抱着小猫出门。 府里一众人虽是知晓大人近来宠爱小猫,但委实没想过会到这种地步,连外出处理公务也要随时抱着。 石清眼眶含泪—— 4. 第 4 章 [] 出了皇宫,马车驶在回府路上。 拂涯捏着猫耳,只觉温度是比早晨低了不少。 车架在国师府门前停了。 “石清,”拂涯掀开帘子,将猫递给他,“阿南怕是受了风寒,去寻琉夏看看。” “是。”石清小心翼翼将猫抱过来,顺手撸了两把,感知到车上落来的视线,他默然收了爪子,“属下这就去。” 身后的马车走了。 石清沉出一口气,担忧地探小猫额头,握着它的爪子:“咪咪,好好的怎么就着凉了呢?” 相南:“……” 这可恶的臭人族,他分明有名字,他叫阿南不叫咪咪!!! 小猫炸了一蓬毛,眼见着是生龙活虎了。 石清心中石头微微落地,绕着七拐八弯的国师府去寻琉夏。 捣鼓药草的琉夏听了石清的话,身边石桌上镇纸压着的写给人的方子被风卷动一个角,显得有几分可笑。 她挂着假笑睨他两眼,顺手接了小猫,撸了两把毛才握它的爪子探脉。 猫和人长得不同,筋脉更是毫不相关,琉夏握了半响,最后捏着猫猫肉垫,沉声道:“应是先前重伤落了些病根子,我开两幅调养的药,早晚一顿喝五日,身子调过来便无碍。” 本也不是受了风寒,相南已经没心思去管她开的什么药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宫里那个长相阴柔、说话细声细气的小太监的一句称呼。 国师大人。 如此喜欢她,喜欢到与他同床共枕还坦诚相见的女子,竟然是人族的国师大人。 他适才进府之前,特意抬了眼眸确认,此处是国师府无疑。 他们抵京那日他体内毒素发作,几乎昏死过去,他根本不知自己进了何处。 后来一群可恶的臭人族成天追着他跑,他连院子都出不去,只听见一个个尊称她“大人”。 听闻北昭民风开放,男女皆可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他原以为她只是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族女子罢了。 如今确认,她确实是身居高位,只是这位置…… 他在妖族再懒散不管政事,怎么说也听过她的名号。 拂涯……还真是镇妖府的那个拂涯。 妖族传言,北昭国师生三头六臂,面目狰狞,嗜血嗜杀。但凡落在她手里的妖族,没一个有好下场,保得全尸都是奢侈,也不知死前是要受多大的折磨。 关于她的长相显而易见是胡说八道,她的脾性也……她对小猫阿南很好,可又不是对他妖族皇子相南。 窝在屋里猫窝上的小猫埋着头唉声叹气。 原以为拼死游过成周河、熬过密林的追杀,一切已是柳暗花明,眼下看来,根本是陷入另一个炼狱。 最初他还郁郁被人下药压制妖力不得化作人形,绕一圈再看,妖力不显还救了他一命。 真是福祸相依。 也不知妖主之位是否落在他皇兄相临川身上了。 他身陷困顿,已经折了寿元和修为,没人来接他过成周河,要回妖界恐怕不是易事。 但愿体内的毒药一直毒下去,否则妖力泄露,他得当场死于她的剑下。 完了。 他要死了。 - 小猫蔫头耷脑窝了一天。 拂涯从镇妖府回来,没在府门前廊下见着那道雪白的身影,一时还愣了愣。想起白日叫石清将小猫送回来,便问:“阿南如何了?” 石清将猫送回来叮嘱府里人看着,后来又去了镇妖府,此刻也竖着耳朵听。 府里头谁不知这小猫最近成了国师大人心头好,养得好是不好传得人尽皆知。 跟在二人身后的小厮闻言便道:“琉夏姑娘说早晚要喂一次药,黄昏时候她亲自去了,但似乎没喂进去,说是等大人回来再想办法。” 拂涯:“药还备着么?” “在膳房温着的。” “端过来。” 到底是国师大人的寝屋,石清抓耳挠腮也只能止步。 拂涯没收敛脚步声。 寻常见着她回府便两眼放光的小猫连头都没抬。 “阿南。”拂涯屈膝蹲在猫窝前朝它伸手,“过来。” 琉璃眼瞳盯着那只手,半响,仰眸看她。 他若是不听话…… 会死得很快的……吧? 小猫耷着脑袋,不情不愿靠近她。 拂涯捞着它的小胳膊,将猫猫抱进怀里,声音很轻:“还不舒服?” 小猫抬抬眸子,有气无力,“喵呜。” 银瓷将小厮送来的药端进来,见状便笑了,“阿南还是与大人亲,府里头上上下下想尽办法,也没人叫得动它,更不必提喂药了。” 拂涯靠在小榻上,手指懒散顺它的白毛,挠得小猫心满意足半眯着眸子翻肚皮了,才接过药。 她不由分说:“喝下去。” 很害怕但又真的很享受她伺候的相南:“……”杀害已经开始了吗? 他幽幽望着她。 国师大人唇畔挑着微弱笑意,目不转睛与他对视。 好的。不喝不行了。 小猫小心舔药水。 好苦,好难喝。 它舔了两口,眸子一抬,清透眼瞳雾蒙蒙的。 拂涯荒唐地觉得它是想哭。 她挠着它的颈子,难得放轻声音去哄:“喝下去便好了,乖。” 耳根烫得要命。 小猫身子僵了僵,尾巴慌乱地扫过她的膝盖,一时竟忘了在心里反驳,他其实没受风寒。 小半碗汤药全喂下去,拂涯眉眼舒展,将碗递给银瓷,“去取小鱼干来。” 小猫被迫吃饱喝足,被迫团在她腿上,被迫……打了个软绵绵的呵欠,眼眸半眯,在怕得要死的国师大人怀里睡着了。 拂涯许久才从书里抽出视线,见状,瞥了眼它单薄露天的小窝,转身便将它放回自己被窝里。 简单吃了晚饭,时辰差不多时她便洗漱,窝在她床上的小猫仍睡得很熟。 拂涯坐在床沿望了半响,掀开被子将它搂在怀里,不多时便沉沉睡了。 · 相南睡得早,天尚未亮,他便被闷醒了。 被子里暖呼呼的,他……又被她抱在怀里,埋着脑袋那种。 相南羞愤欲死,爪子扒了两下想挣开,结果肉垫下的触感……比他化形的爪爪还软。 她身上真的很香。 不同于花香馥郁,很清幽的味道,比他在山野间闻过的草木香更令人心旷神怡。 小猫鬼鬼祟祟抬了下眼眸。 反正是她抱他的,何况她还没醒。 爪爪轻轻踩了两下。 小猫又抬头。 她还是没醒。 咪呜咪呜咪呜! 小猫埋在她怀里轻轻乱蹭,它夜视能力很好,且大约是顾及它的呼吸,她没将被子按实,有微弱光线透进来。 她很爱干净,每日要沐浴,小猫知道。 月色寝衣上不知为何沾了浅浅绯色,它盯了 5. 第 5 章 [] 小猫要喝五天药,今日是最后一天了。 国师大人单方面认定与小猫重修旧好,见它仍旧不如受伤寒之前有活力,便决定下朝之后带它出门遛弯,顺道见见世面。 她打算带着它去镇妖府。 镇妖府在上京城西近郊外处,光地下不为人知的地牢就有两层,以特殊工艺筑牢,内嵌诸多压制妖物的法器和阵法,水淹火烧都难逃。 相南窝在拂涯怀里,头脑正混沌,反复思索他抵达上京后的一切。 北昭国师在妖族口中名声恶劣,可在府里为人处世虽冷,但并非不通人情,且对他还很好。 小猫迷迷糊糊想着,鼻尖妖气浓郁到刺鼻。 他倏然抬眼,看见这座狰狞如恶兽的黑暗建筑,上头牌匾黑底金字,名曰:镇妖府。 相南:“……” 他终于该死了吗。 拂涯抱着小猫,倚在她办事的书案后,眉眼懒淡,“还没松口?” 石清躬身:“尚未。” 拂涯慢条斯理撸着小猫,“东西准备好了么?” 石清想到什么,额角抽搐,“都备好了。” “去看看。” …… 地牢阴森,血腥气厚重。 墙上淌的不知何物,歪七扭八,无端绘出丑陋图案,阴暗墙角还生出了黑色青苔。 相南浑身僵硬,盘在身边的尾巴绷得如拉紧的弦。 烛火蜿蜒,他们停在最底层的地牢门前。 “又来?”那道粗哑嗓音挑衅十足,“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们别他娘想从老子口中得到消息!!” 拂涯注视着这么些牢狱惩处后、仍旧体态壮硕的妖族,眸光无波无澜。 石清见她这副模样,上前两步按动牢房外的机关。 玄铁牢笼里电光闪烁,带倒刺的锁链游移如蛇,转眼间将被迫化原形的妖族捆缚其中。 “提进去。” 石清飞快扫视暗角里那桶东西,实在下不去手,握着剑鞘戳身边的侍卫,“没听见?还不动手?” 侍卫:“……” 小兵临危受命,忍着恶心屏息,一时顾不上进牢房的威压与害怕。 他将那桶东西置于庞然大物被固定的脑袋的正下方,二话不说折出牢房。 侍卫搬了张椅子来,国师大人靠进去,“一刻钟,希望犀将军给我想要的答案。” 相南眼见着这座铁牢生变,魁梧男子被紫电席卷,转瞬化作巨犀,鳞甲破烂,都是伤痕。 他头底下,那个逼着他直面蠕动蛆虫的桶散着阵阵恶臭,其中白.浊密集拥挤地沉浮。 连同情那只妖怪都做不到,相南平生没恨过自己五感如此好过。 小猫在她怀里抽搐,弓着身子难受至极的模样。 面无表情的脸微动,拂涯垂眸,便见小猫痛苦蜷缩在她怀里,止不住地更靠近她。 拂涯:“……” 老犀牛吓没吓着不清楚,她养的这小祖宗恐怕吓得不轻。 拂涯默了默,宽袖微扬将它盖在自己的庇护之下,即便如此,它还在往她身上扒。 “阿南乖,”她给小猫顺毛,“回去命人给你多备几条小鱼干。” 相南:“………………” 脑子里都是那桶东西,他这辈子都不想吃小鱼干了!!! “咪呜咪呜!!”小猫痛苦仰脸。 拂涯惯常不做人,此刻居然顿悟它的心思,“叫石清带你出去。” “咪呜咪呜咪呜!!!” ——这种鬼地方被旁人带走,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虽然好像死在她手里更惨一点,但他眼下确定她今日不会杀他啊…… 小猫紧扒着她的衣襟不放。 这小畜生平时卧在她身边都能干出那种荒唐事,拂涯拎了下被它抓乱的衣襟,将它按在怀里,“再乱动我便将你丢进去。” 小猫“死”了。 “死”在她怀里。 地牢里安静得极其诡异。 牢里被那桶蛆虫吓出了一身冷汗的老犀牛神志恍惚,听见外头近乎魔幻的话音,也没忍住转眸去看。 镇妖府的杀神,居然还有这种低声下气哄人……哄一只小畜生的时候。 话说那只小畜生的毛色……瞧着是不是有些眼熟? 只是那杀神护得紧,他只瞥见一绺白得不能再白的毛,别的却看不真切。 “考虑清楚了么。”国师大人开口。 老犀牛冷汗岑岑,气虚得不行,“我说。” 此事人界早晚知道,他原本不说,不过是撑着一股子傲气,没想到这杀神不用武力与他来这么一遭。 他是皮糙肉厚不假,可这些恶心的东西倒在他皮肉中,生死不得,恐怕才真是地狱。 “妖主破镜失败辞世,妖界大乱。”只不过新的主子已经定出来了。 眸光不移,拂涯确认他并未说谎。 这只老犀牛原本是妖族第一大将军,只效忠于他口中的妖主。 妖族主仆之间有些特殊的联系和感应不足为奇,怪不得他会存死志。 拂涯正斟酌其中含义,石清忽凑近道:“大人,石影带着人回来了,就在地上。” “将人一并带过来。”拂涯当机立断,目光锁着牢房里的巨犀,“让他先闭嘴。” · 过道里传来脚步声。 影卫打扮的男子手里的缚妖索牵了条瘸腿的狐妖,“大人,属下办事不利,请大人责罚。” 石影刚到,石清却清楚国师大人要做什么。他接了缚妖索,一脚踹在狐妖膝弯里,“妖界如今奉谁为主?” 狐妖在路上几番使诈,石影不得已断了他一条腿,如今被揍得,显然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狐耳和尾巴敞露在外,瞧着形状大小,修为真是不低。 “我如何得知?”狐妖斐曳笑了笑,顺着地牢里那张椅子往上看,先看到那张震慑整个妖界的脸,旋即注意到她怀里抱的那团暖白色。 这圆溜的天水色眸子和暖白的毛色,不是他们千辛万苦找的小殿下还能是谁? 狐妖眼瞳一震,相南已然对上他的视线。 地牢里妖气紊杂,偏生国师所在处干净得紧——没有相南的妖气。 斐曳心念电转有了猜测,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余光里,巨犀被锁链捆缚,整个头被玄铁缠绕固定在一个……十分恶心的铁桶上。 相南没见过犀将军,他可是见过的。那个铁桶……啧啧,镇妖府拂涯,果真是好手段。 若是他今日没见到相南,妖主之位已定,一切成了定局,威逼利诱之下,依照他过往能屈能伸的脾性,肯定就将结果说了。 可他们的小殿下还在镇妖府手中…… 斐曳不着痕迹定了定神,拿命拼他这些年的演技。 < 6. 第 6 章 [] 翌日,拂涯醒时,小猫团在她的被窝里,与她隔了有两臂的距离。 见它睡着,国师大人冷淡着脸,恶劣地揉揉它的脑袋。如此恶意,小猫也只是哼哼两声,没有更多的回应。 它过往会醒,也势必会钻入她怀里,可不是这副模样的。 如此冷遇莫名叫人心里发堵。 国师大人去宫里上朝,钟铉几番想与她说话她都不曾注意到,只是不太耐烦地推脱。 下朝时,路上碰见了右相。 沈元傅蓄了一把山羊胡,半百不至,鬓发和胡须却夹杂了不少白丝,也不知成天操劳些什么。 两人狭道相逢,避无可避,沈元傅叫住她:“国师。” “听说国师近日一直在镇妖府忙碌。” 拂涯睨他:“右相想指教一二?” “老夫怎么敢?”沈元傅笑道。 “不敢还废话什么?你我什么时候熟到能闲聊了?” 两人话不投机。国师大人最多的情绪是冷漠,沈元傅大约是没想过她连表面功夫也不做,吞了火药似的一点就炸。常年身居高位,他很多年不曾受到此种不敬,面上笑意缓缓收敛。 拂涯上了马车,以手支颐闭目休息。 沈元傅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过往她专注于人间和妖界,朝堂之事关注甚少,回过神来,沈家已然势大。 皇位更迭皇子夺嫡,她从来置身事外,若不是这些年沈家野心渐显,她还真察觉不到。 两年前先皇病逝驾崩,太子和三皇子为了权利地位争得头破血流。沈家欲图坐收渔翁之利,盯上先皇尚在襁褓中的稚子。 钟铉此人,是她六年前查一桩旧案时捡回来的、遗落在外的皇子。 彼时少年怯懦自卑,她放在身边养了四年,教导权谋心智,在两个皇子死于“意外”后、沈家欲图立幼子把控朝纲时,她带他出现在人前。 她和沈家,早在钟铉坐上帝位时便已经决裂。 如今还与她虚以委蛇。 安定侯在肃州做的事,十之八九受沈家指使。招兵买马,训练私军,沈家可没想过安分替帝王安天下。 只不过是如今帝王羽翼不丰,若轻举妄动,恐怕轻易受其反噬。此事不说不急,却尚不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回到府中,小猫没精气神地团在猫窝里。 它这几日神色恹恹,拂涯耐着性子伺候它喝了五天药,总觉得不见好,又寻琉夏看了。 琉夏只道,并非身子有疾,也拿不出什么办法。 国师大人从不知自己还有如此耐心,夜里抱着小猫,偶尔在院子里转悠散步。 她惯了与它同睡,反正小猫不排斥她,她搂着它的小身板,心情好时蹭蹭它的脑门,一夜便又过去了。 - 本是初夏,如今还才只过了月余光景。 北昭偏于北,暑气起得慢,夏猎往往定在这段时日。 按照惯例,皇帝不必亲自入林子狩猎,只不过钟铉年纪不大,他若要参与,也并非不可。 朝中官员皆可前往,携家带口、打着别的小算盘的也不在少数。 一行人到了南园围猎的林子外。 国师往年并不会出现,如今沈家虎视眈眈,她还真没心大到能放年轻帝王一人在此。 行过礼仪和祷祝,参与围猎的高门世家子各自驾马奔入林中。 拂涯跟在钟铉身边,怀里抱着这些时日来愈发娇纵高傲的小猫。 钟铉往她怀里扫一眼,“总见你带着它,如此喜欢?” 拂涯扫视林子,随意轻嗯了声。 这算是她能给的最外露的情绪表达了。 钟铉便见着那只小猫呆愣地睁大眼,真能听懂人话似的。 “是挺漂亮,”他笑,“成周河那片地界多少沾了妖界的灵气,养出来的东西也机灵。” 一行人往林子深处走,不过三刻钟,前头远远传来虎啸之声。 拂涯眯了眸子,背在身后的手无声打了个手势。 隐在暗处的几人从头到脚包裹在黑色里,得了命令,转眼消失在原地。 国师陪着皇帝打猎,偶然林间出现猎物,单手投掷的箭羽裂空,将猎物死死钉在原地。 小猫窝在她怀里,眸子晶亮。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着她动手。 两个时辰过去,他们收获颇丰,正准备回程,密林里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破空声响。 拂涯微愣,脸色当即冷下来——传统围猎,尤其众人早知皇帝会入猎场,不论如何不该出现声势如此浩大的刺杀。 侍卫惊过一阵便反应过来,只是箭雨从四面八方而来,几乎防不胜防。 拂涯转眸间,余光扫过钟铉的脸。他面上毫无惊讶,根本就是算准了今日会遭此一劫。 她神情不变,眸光却溢满讥嘲。 …… 带进来的侍卫尽数死在箭雨和黑衣人的围剿之下。 石影带队的影卫阻隔断后,拂涯抱猫,拽着钟铉疾行回撤。 设伏之人显然考虑到她的身手,密林里蓦然钻出两个黑衣人,左右夹击着攻来。她将小猫往钟铉怀里一推,压低声音道:“陛下先走。” 钟铉接猫的手微紧,“拂涯……” “你的身手,给我拖后腿么?”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她说完也不及他回答,手中气流滚动,通体青色的本命剑出现在手中。 钟铉又看了眼她挡在前面的背影,手指攥得发紧,带着她的小猫折回去。 皇帝一人,满身是血。 他从林子中走来,面色如霜,深色眸子压下滚沸的烈焰岩浆。 等在外头的人见状,惊惧恐慌地如饺子下水噗通跪了一地。 “跪什么。”钟铉面上都是血,一眼看去根本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陛下……”负责狩猎围场安全的臣子膝行往前,“陛下受难,臣罪该万死!!” “是该万死。”钟铉抱着那只莹白的小猫,垂眸望时,显出几分诡异的缱绻,“国师还在,带人进去,她今日如何进去,我便要她如何回来。” 披坚执锐的护卫一窝蜂地往林子里涌。镇妖府本在暗处藏了不少人,早在钟铉出现在时便无声无息消失在原地。 皇帝说完那句话便没了后续。 众人胆战心惊跪着,烈日炙烤,晒得人头皮后颈发烫,可所有人只觉得如坠冰窟。 钟铉扫过沈家所在。 沈元傅跪在其中,约莫察觉到他的视线,眸色担忧地回视,嘴唇微动,大概想说些什么。 他要说些什么? 钟铉勾着唇角扫过,目光便直直 7. 第 7 章 [] “你带它回去休息,以我教你的方法每日这个时辰喂血后催吐。寒毒中有一味药来自妖界无妄山脉的云山,必须以血衔香入药为引,炼制解药需要三日时间。” 掌心里的伤口没长好又被割开,拂涯喂小猫喝了足够的血,手里捏着银针,在琉夏指定的穴位扎下去。 小猫在她怀里抽搐,很快便吐出来,鲜血濡湿了她的衣摆。 石清肃着脸,拂涯随手拽了条纱布缠在手上,“照料好它,我进一趟宫。” 拂涯转眼便出现在乾坤殿外。 小太监替她通报后,拂涯便推门而入。 那日围猎结束得轰轰烈烈,钟铉抓住把柄,彻底将镇守皇宫和身边亲军的首领换了一遍。 国师府闭门谢客,连皇帝的面子也不卖,钟铉根本见不了她,此刻他望着来人,“拂涯,你的伤……” “我要血衔香。” 皇宫里有株血衔香,是当年妖主为表两界互不打搅、以卫和平送来的其中一件礼物。 血衔香生于莽莽雪原,百年一开花,百年一结果,又百年才可入腹。其颜色至纯至红,香味能蔓延十里而十日不散,食之能延年益寿、强健体魄、美容驻颜。 若是有心人,服下此物能冲破灵师入门或破镜的瓶颈。而皇室中人只有登临大宝才有机会知晓此物存在。 只是血衔香成熟时间太长,是以虽令人觊觎却也能存放至今。 若她记得不错,皇宫里的这株血衔香快要熟了。 钟铉怔了怔,“拂涯……” 兴许是过于强人所难了,唾手可得的漫长寿数,以及步入灵师一途的捷径,换做是谁,都会犹豫,何况他还是帝王。 她只是静静望着他,没有催促,也不以任何身份逼迫。 钟铉眼睫微敛,道:“好。” 拂涯意外于他如此易于松口。 他没避开她,在乾坤殿暗角机关里掏了钥匙。 两人走在去库房的路上,钟铉道:“围猎之日,我未曾想到他派的人武功如此高强。” 他坦诚他的利用,拂涯多看了他一眼,也只是淡淡道:“换做是你,能一击必杀,会选择打草惊蛇么?” “也是。”钟铉哑然,“在我眼中,拂涯总是厉害的……”他自嘲:“是我自大傲慢,连累了你。” “我能知道……”钟铉开了库房的门,话问一半却顿住,很轻地笑,“罢了,既然给你,我不该多问的。” “是给阿南。”拂涯道。 钟铉意外:“那只狸奴?” “沈元傅试图取我性命,是阿南救了我。” 眉眼间戾气丛生,他低骂了句,“早晚有一日,我必要此人付出代价。” 拂涯跟着他停下,面前晶莹剔透的雪晶匣子里,至纯的红色悬浮其中。 钟铉取下架子上的冰晶盒,眸光凝在上面。他未言语,可面上有不可忽视的挣扎之意。 “陛下后悔了么?” 钟铉闭眼,将盒子递给她。 “不甘心而已,是个人也好,偏偏是只畜生。”他叹口气笑了,似承诺地郑重,“你要做的任何事,我绝不会阻拦。” - 血衔香早在半月前就熟了。 拂涯将血衔香给了琉夏,三日之后,解药炼出来了。 琉夏揣着解药来找她,刚好碰见她又要割手掌。她那掌心里伤疤纵横,下手倒是一点不犹豫。 琉夏及时叫住了人,拂涯接过解药,慢声质疑:“它如今能咽下去?” “……”她怎么就瞧出了两分犹豫呢?琉夏道:“入口即化,噎不死你的小猫咪,赶紧的吧。” 琉夏确认小猫吃下去后,又待了两刻钟观察情况,见小猫舌面眼睑、肉垫尾巴都红润不少,这才心满意足走了。 拂涯坐在床边,手指探在小猫颈间,随意挠着它的下巴,“小笨猫。” 她褪了衣衫,往伤口上洒了药粉,咬着纱布缠上后绑好,随手拎了寝衣套上。 屋子里只剩一盏烛火不远不近地摇曳。 唇角在它额心很轻地擦了下,“明日该醒了吧。若是醒了,往后不吓你了。” …… 相南在冰原里走了很久。 寒风呼啸,冷风刮面,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 目之所及银装素裹,一切都没有尽头。 他停下脚步,抱膝坐于地上,哪怕如此,也锁不住流逝的体温。 日升月落,直到又一个明朝。 冰川开始融化,广袤世界里,有很轻的回音。 “若是醒了,往后不吓你了。” 他埋头在膝盖上,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笑。 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那轮太阳温暖,他抬眸看了许久,站起身来,继续追逐。 · 身边的体温过于烫了。 脖颈间有滚烫吐息扑洒,拂涯轻拧着眉睁眼。 视线朦胧着清晰,落在一张陌生的脸上。 长发凌乱洒落,眼睫浓长而黑,侧脸被墨发半掩着看不真切,却能觉出几分俊朗温润。 拂涯愣了好半响,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国师府,她的卧房,她的床上,躺了个她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冷了两百年的脸不太绷得住。 她试图抬手,然后发觉此人不知羞耻地将手脚搭在她身上,用一种极为束缚的方式。 大约是察觉她的动静,他拢了拢手臂,脑袋又往她颈间凑近了些。 拂涯平生第一回明白气笑了是怎样的情绪。她动了两分力气挣开,反手拧住他的手腕。 长发从肩上洒落,她扣了他的腕骨压在头上,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 他的呼吸急促,闷出两声低哼,眼睫颤动,终于醒过来。 拂涯以视线锁着他的眼睛。 眼帘掀动,露出一双浅棕琥珀般、又隐隐含着几分天水蓝色的眸子。 他的体温很高,微扬的眼尾熏染薄红,如此望着,透出两分委屈可怜的意思。 怎么……有些熟悉? 拂涯正要开口,手心里的喉结滑动,很轻的一声“咪呜”。 阿南…… 拂涯失神后恍悟,扭头往床上找。 她的小猫不见了。 指节紧扣,她的语气骤然冷下来,“我的猫呢?你做了什么?” 相南喘不上气。 他憋得满脸通红,被她制住压在榻上,如今连猫叫声也发不出了。 眼看人要死在她床上,拂涯后知后觉微松了手,照样冰冷,“说话!” “我……”他闷闷咳了两声,对上她又凶又冷的双眼。 她在找小猫。她的小猫。 相南怔愣,旋即反应过来眼下的情况——毒物失效,他恢复人身了。 可看她这神情……他不认自己是小猫,和让她知道自己是妖族,分明就是一个下场。 相南闭了闭眼,果断选了可能有生机的答案,只是开口莫名羞耻,“我是……阿南。” 俯在他身上的人愣住了。 相南偷摸睁了丝眼缝,便见她满脸空白,冷意中有些微错愕。 她怀疑又笃定,“你不是。” 说着不信,桎梏却不经意松了些,相南没敢乱动,“你要我如何证明?” 她不由分说:“变回去。” 说实话,她见着这张脸,再想想小猫暖暖白白的模样,只觉得十分碍眼。 相南不知她的嫌弃,眼风飘忽,红着耳根支吾:“你先……起来。” 拂涯垂了下眸子,这才发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她默了须臾,利索翻身,仍以眸光逼视,“能变回去我便信你。” 她的寝衣惯常穿得松垮,方才两人靠得近,不知觉又乱了几分。 他坐起身来,红着耳朵不敢看她。 拂涯随手拎着正衣襟,口吻淡然着血腥:“假如不是,这双眼睛也别要了。” 相南:“……” 这意思,假如他是小猫,能活下来是一回事,当初疯到神志不清轻薄她,是不是也有转机? 相南沉默。他这辈子没这么渴望过变回一只没脑子的小猫咪。 灵流在体内翻卷,他用了十二分力气,终于—— 只变出了一对猫耳和九条尾巴。 相南:“……” 完了。 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国师大人轻眯了眼,“九尾灵猫,你是妖族。” 显而易见的答案,他没再多此一举,只是抿着唇,忐忑地望她。 她避开他的视线,冷淡而疏离,“尾巴都伸过来。” 灵猫九尾是力量之源,除了伴侣亲密时交尾,妖界再亲近的人都不会碰 8. 第 8 章 [] “相临川是我皇兄。” 拂涯问:“如今妖主是他么?” 相南纠结。 斐曳地牢里一番传音简略至极,他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心中有所猜测,但到底不是定论。 便道:“我还不清楚,纵霄虎族围困妖都时,我并未与皇兄和母亲在一处,是以才会被追杀逃过来的。” “先前你身上没妖力?” “被人下药了,”相南道:“逃亡路上妖卫为了我尽数覆没,后来被一只纵霄虎追上——” “是那时候被咬的么?” 她的打断无厘头,相南顿了下,道:“他想将我活捉回去,又担心路上我跑了,便用毒药压了我的修为和妖力。” “那只狐妖与你是什么关系。” 她的问题跳跃而犀利,相南头回被人拷问,眼下他身子不知为何还在发烫,脑子根本不够用。 眼睫眨了眨,他思索片刻,照旧如实交待,“他应是来寻我的。” 怪不得。老犀牛都明白半说半藏,狐妖七窍玲珑心又最会审时度势。 妖界异动这么长时间,妖主之位恐怕早就定下来了,人界得知消息只是早晚问题,这只狐妖却做了不符合他本性的选择。 他自以为隐晦的演技和打量,也许能骗骗石清,骗她还是差些火候。 她不开口了,指尖在脸颊上随意点了两下,相南犹豫叫她:“拂涯……” “嗯?”她抬眸望来。 她没生气,相南偷偷松了口气。 “斐曳——就是那只狐妖,”他忐忑与她对视,“我与他有些交情,他本性不坏,不会在人界作乱,你能不能……别将他关在黑牢房中?” 拂涯好以整暇:“替他求情?” “不……”他下意识反驳,望见她轻挑的眉尾,顿住,又道:“是,我想替他求情。” “那你自己呢?” 他以无知小猫的身份欺骗她如此之久,他自身都难保。 相南清楚自己的处境,猫耳朵趴在脑门上,“拂涯,我没作恶,你将我关起来,别——” 拂涯允了:“好。” 相南又眨了眨眼。 他话还没说完,她便答应了? 他莫名高兴,追问道:“那斐曳还住黑牢房吗?” 他脑门上的耳朵又支棱起来,拂涯将视线下挪,“他有话没说完,你兴许也想知道,过两日与我去一趟镇妖府,住不住看他表现。” “好,”他点点头,“多谢你。” 无话可说,便只有沉默。 拂涯怀疑过他随她回国师府的用心,可此人言行纯良简单,连她三两句问话都扛不住,胸中城府恐怕连牢里的瘸腿狐狸十之一二都不如。 她倒是听闻过妖界之事,相临川的母妃十八年前又诞下一子,后来确实是一直养在身边。 他倒是没与她说谎。 拂涯盯他至此刻,发觉此人……脾性还不错,谈吐举止很像小猫,虽不如小猫圆润可爱,倒也没那么碍眼了。 拂涯望着他眼眶鼻尖上的浅绯色,“过来。” “嗯?”相南迟钝,“什么?” 他笨得不行,拂涯伺候小猫还算耐心,见着人却不是,她探手往前,想去碰他。 她的寝衣材质柔软,手臂抬起时,衣袖下滑,露出半截暖玉色的小臂。 相南抿唇见她靠近。 指尖点在他鼻尖上,随意游走,停在他的眉心。 他的身子僵硬,却坐在原地没动,任由她动作。 手指滑过他的眉骨,虚覆了下他的额头,似乎蹭了下他的眼尾。收手时似不经意又似故意,蜷着的指尖拂过他的猫耳朵。 她问:“不舒服?” 相南耳根子发烫,眼睫扑闪眨动,顿了会儿明白她在问什么。 “没有不舒服,只是很热,不知什么缘故,妖力有点暴躁。” …… 拂涯下了榻,扯开腰间系带时,眉心很轻地动了下。 她转眸,便见床上衣衫不太齐整的人搭着一只膝盖,将脑袋闷在手臂上,耳朵却红得不像话。 此间静默。 灵力破空,勾着床帐的绳结松散,轻纱一层层闭合。 拂涯随手解了寝衣,手臂伤口裹缠着纱布,她没多管,眸光不经意移动,落在左肩一道齿痕上。 这小畜生也不知在想什么—— 彼时她确实没察觉到那根银针的动静,他可好,不管不顾咬她,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知银针为夺命而来。 若是银针入体,她必死无疑。 天下妖族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啖食筋骨,可他舍命救她。 眸色默然透着疏离,拂涯神色冷淡,信手取了衣衫。 单薄肩胛如冷玉凝脂,轻绸滑过肌骨。她花了两刻钟收拾好,正要往外走,听见床榻上有动静。 “拂涯。”帘子被撩开,他赤脚下床,衣襟拉得板正,猫耳和九尾却没收。 国师大人只是回首。 “你要去镇妖府么?我……跟你过去。我不想住最底下那层,能不能将我关在干净牢房里?” 他犹犹豫豫地望着她。 垂落的指尖很轻地捻了下。 想捏他的耳朵。 灵力滚荡而出,屋子里结界转眼成形,拂涯淡道:“想去镇妖府?我让你去了么?” 相南怔然,“妖族不都是关在里面吗?” “不准出房门。”拂涯道:“你若敢跑,我打断那条狐狸另一条腿。” - “压制妖力、阻断化形的毒药?” 琉夏屋子里满是血衔香的香气,这么多日不散,馥郁得让人鼻尖发痒。 这些日子她像块移动的香膏,走哪身边都围一群人。 好在国师大人个小没良心的还知道关照她,结界一下,偷摸跑进她院子里的小厮丫鬟便没了。 “妖界的,你见过么?” “听说过,”琉夏沉吟,“有幸在医书中读到过,但没机会亲眼见。怎么突然问这种药,镇妖府要用?” 拂涯偏头,“用不上,问问罢了。” 她是国师,掌管镇妖府,专与妖族打交道,问什么都不足为奇。 琉夏没追问,继续忙手里的事。身边安静良久,她还以为人已经走了,转身见她居然还在。 “还有事?” “若是体内有毒,又吃了你前几日炼的那颗药,”国师大人摆弄着药香浓郁的瓶瓶罐罐,“会如何?” 琉夏眸子动了圈,“阿南是妖族。” 换来冷冷淡淡的一眼。 拂涯没否认,“有影响么?” 这人是什么情况? 琉夏打量她几眼,满心狐疑,边道:“血衔香能洗精伐髓,克制百毒。若阿南真是被人用药压回原形,如今吃下血衔香制的药,先前所中之毒自然解了。” 拂涯了然:“此事不许说出去。” 琉夏乐了,“阿南是什么妖?” 她不打算说,但想着他今晨那副模样,恐怕之后少不了找琉夏,道:“九尾灵猫。” “九尾灵猫?”琉夏意外,自回了国师府,她整日窝在药房里捣鼓药丸,倒还不清楚妖界改朝换代的事,只是单纯问:“不是妖族皇室那一脉么?” 琉夏问完,见她又不吭气,心中已是有了答案,又问:“你打算如何处理?” 世人都说国师大人冷血无情、杀伐果决,眼里容不下妖族,但实则不然。 只不过是她身居高位,送到她手里的妖族多是些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手段不狠,根本镇压不住。 若是那些妖族能听话,吃的苦头便少些。且她记得,每隔二十年玄天桥大开,镇妖府都在暗中送一批洗心革面、打 9. 第 9 章 [] 他的肩背挺直,骨线明晰,肩胛漂亮有力。 九尾被捞在一起,后踝处线条紧然。寝衣宽松,如今还被他尾巴挡着,看不出腰线。 拂涯懒散起身,拎着他腰间的衣服。寝衣贴在身上,勾出一截又瘦又韧的腰。 她探手,指尖碰在他后腰,如鱼游过侧面,掌心贴在紧实的腰腹上。 “拂涯……”身子紧绷,相南狼狈垂了垂脑袋,眼睫飞速眨动,却也没拉开她的手。 她撤手,松开按在他身上的手心,垂落时不经意捻过手指。 身后她的气息远了,相南抿着唇,被尾巴遮掩的手终于微微放松。 拂涯靠在书案后,指尖勾着笔,见他站在原地,道:“去休息。” 相南脑子里一团浆糊,脑汁几乎被烧干了。 此前她尚且不知他是妖族,如今甚至清楚他是九尾灵猫一族的血脉了,可她…… 她不将他关去镇妖府,不嫌弃他脏,给他喂吃的,还……摸他了。 她真的……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可她是拂涯啊,她是国师大人,她会喜欢他这样一只猫妖吗? 相南愣在原地,脸颊红扑扑的,连她说话也没听见。 “阿南?”这是被她吓傻了么。 国师大人难有反省,反省完没觉过分,加重了声音,“不舒服还站着?” “哦哦。”相南回过神,转身看她,刚走出一步,垂眸盯自己的脚。 他没穿鞋。 猫耳朵红红地趴在脑门上,“我不干净。” 当小猫的时候也没见他不往她身上和床上跑。 拂涯揉了下额角。 反正没鞋,洗也白洗,“去小榻上,脏了叫侍女换。” - 银瓷从上京春风阁抱回来几身寝衣和两双鞋。 国师大人将写了身长、三围和各种量衣用得上的尺寸的纸给她时,她面上平静,心里却掀起狂风巨浪。 不止如此,大人还命她在外头采购了一套男子用的洗漱用物。 他们国师大人的卧房里……藏了个男人。不对,大人屋子里的男人,得用养来形容。 大人今日莫名给寝屋下了结界,但并非隔音那种。声音小,可她隐约能听见,里面有男人的声音。 外袍定制得花时间,寝衣这些却慢不得。银瓷往大人屋里送了几趟东西,就是连房门都没进去过。 直到天色渐晚,暮色四合。 银瓷往屋里送了个食盒,之后便老实候在门外。食盒里装了几盘小菜和米饭,还有今日大人叫厨房钻研新做的小鱼粥。 她家大人不太爱吃鱼,自打南巡回来,饭桌上除了小猫的小鱼干,没一道菜沾鱼腥。 今日却反常。 银瓷候在门外百无聊赖,屋里拉铃铛了。 银瓷正了脸色,大人倚在书案后看宫里送来的奏折,命她换干净小榻便又没了吩咐。 银瓷余光瞄过外间,没见着有旁人,也许是藏在屏风后里间了。 说来,大人独坐在外,怀里还是没有小猫,阿南的伤怎么还没好? 银瓷手里动作麻利,转眼将垫子小毯子换了个干净。临走时,顺手收拾了桌上的残羹,用具都是两人份。 拂涯视线落在钟铉的字迹上。 国师府闭门谢客,因着那日皇帝不言道歉却含真心的一番话,他再往国师府送东西来,她没叫人再拦着。 信纸中简略提及这几日他的动作,沈家在宫里的布置几乎毁于一旦。 围猎时皇帝遇险、国师险些丧命,此事事关重大。 那日她暗中命石清去前面有人猎虎之地,沈家年轻一辈的长子就在那里。 沈家野心昭昭,势大已久,背地里安排了被人下过药的猛虎,欲图在围猎中抢个风头。 皇帝亲自参加,沈家什么念头不必想也明白。可惜的是,猎虎不成,反被猛虎所伤。沈家孙辈长子折了条臂膀,眼看是仕途无望了。 拂涯见着这结果,却不是太满意。 一条臂膀而已。 若不是宫里恰巧有血衔香,恰巧又是血衔香摘下百年,她的小猫…… 一条臂膀怎么够。 火舌舔过信纸,一切灰飞烟灭。 - 夜里,拂涯擦着湿发出了浴房。 相南坐在烛火边,见她出来,眸子巴巴望着她。 擦头发的手一顿,“想说什么?” “拂涯,”相南犹豫,“你、不关我吗?” “……”这小猫。 拂涯难得想笑,停在他身边,“不是关着么?” 相南愣了半响,想起她白日打断狐狸腿的“威胁”,眸子轻眨:“我能留在国师府?” “不想留?” “不是!”他低声反驳,有些着急,“我、我想的。” 猫耳朵一惊一乍的,国师大人到底是伸出了恶魔之手。掌心里,他的长发柔顺,耳根绒毛柔软,因为她的触碰,耳朵轻轻战栗。 他的眼尾瞬间红了,“拂涯,你……” 国师大人捏捏他的耳朵,“只要你乖,我不会送你去镇妖府。” 手指揪着衣摆,喉骨微动,他嗓音闷闷地开口,“我不会作乱的。” “去沐浴,”拂涯收回手,“寝衣放进去了。” 他磕磕绊绊地走了。 拂涯坐在桌边,看他狼狈的身影。 这只小猫…… 她盯着他通红的耳尖,垂眼不知在想什么。 拂涯在书案后捡了两本奏折,勾着笔落了几个字,打算明日送回宫中。 烛火跃动,光影柔和。 忙起来不辩时间,手臂隐隐发疼,拂涯收了笔,往浴房扫了一眼。 他进去似乎也没多久。 她拿了药瓶和纱布,回到书案边,解了寝衣,里面绳结牵引,细细红线绕过肩颈。 手臂上的伤口早结痂了,只是伤口最严重处不时渗出些浅粉色的液体,如今又隐隐沾湿了纱布。 拂涯握了剪子将纱布剪开,拎着药瓶随手往上面洒粉末。 她低头咬干净纱布的一端,正要拉着往手臂上绕,浴房传来开门声。 下意识抬眸往那边看,便见他一袭白衣,长发湿润地垂落,猫耳朵和尾巴也黏糊糊的。 拂涯顿住,“这么快?” 相南眼神飘忽游移,脸色又红又白的,但就是没看她,“你在……上药吗?” 脑海里晃过那日小猫见她满身是血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的模样。拂涯又低下头咬住纱布,利落往手臂上缠。 不知在怕什么。 “我帮你。”他停在她身边。 伤口遮住了。 她心神微松,再抬眸看他。 相南屈膝蹲在她面前,脸色不好看,但耳朵止不住的红。 拂涯心念微动,垂眼往自己身上扫,真的就,很不合时宜。还好她今日穿了。 他一整天没停过害羞,耳朵一直都红。国师大人自认不是好人,见他如此,反倒生 10. 第 10 章 [] 相南被拂涯关在寝屋里。 不知她喂他吃了什么东西,体内妖力混沌流转,强渡成周河折损的修为似乎有些恢复,甚至隐有增高。 相南每夜躺在外头的小榻上,养了三两日,没毛的尾巴上结痂的伤疤缓缓愈合。 拂涯提着银瓷放在门口的食盒进来,相南见状,伸手接过,端出里面的饭菜和甜点。 “耳朵尾巴能收回去了么?” 相南替她盛饭,尾巴动了动,光芒流转,便不见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可以。” “午后去镇妖府。” 端碗的手指僵了僵,“好。” 两人吃完饭,国师大人支腮坐在桌前,看他换衣服。 这几日他被关在屋子里只穿寝衣,外袍还是春风阁今日送来的。 天水蓝绸缎渐变,远山黛色如水墨,宽袖垂坠,腰间玉带勾勒,脚下一双云纹靴。 他散着一头长发,拂涯望了良久,这才想起少了什么。 她的屋子里没有男子用的银冠。 相南换好衣服,摆弄两下,才发觉不论是之前的寝衣,还是如今的外袍都极为合身。 他恍然明悟那日她那样看着自己是为什么了。 小猫换好衣服,转眸望着她,眼眸透彻,莫名显出几分不自觉的依赖,看得人心痒痒。 拂涯起身往妆镜走:“过来。” 长发从指尖流泻,素白手指穿梭在墨发中,相南隔着水月镜,望见她低垂的眉眼。 她明明就很好。 好像和流言所说……并不相同。 他眨眨眼抿唇,便见她握着长发,黑玉簪束在其中。 “这是什么?” 拂涯帮他束了半发,他的颈线流畅,喉骨起伏明晰,颈侧有小块红痕。 “嗯?”相南顺着她手指看过去,抬手挠了两下,“好像起疹子了。” “起疹子?哪里不舒服。” “没有,”相南笑了笑,“天气热些是这样的,不妨事。” “回来找琉夏抓点药。” 其实也不是经常,而且好得很快,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好。” 不多时便出门了。 国师府众人仍愣着,两人已经穿过回廊走远了。 马车等在府门前,石清靠坐在马车上,嘴里神神道道地咕哝:“大人不是说咪咪身子养好了么,这几日怎么不见抱出来?” 石影冷脸翻了个俊俏的白眼,懒得搭理这猫奴。 相南紧跟在拂涯身边,两人刚到府门,他便听清了那句小声的自语。 相南:“…………” 国师大人显然也听见了,余光里,小猫嘴唇紧抿,一脸不高兴。 眼角眨过浅淡笑意,心绪莫名不错,她领着人往马车走。 “大人。”石清见她来了,翻身下车行礼。 礼毕,抬眸看见一个面色温润、气质温和的陌生男子,几乎是脚前脚后地缀在她身边。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有人如此不知死跟在国师大人身边的人,就连宫里皇帝陛下都不曾靠在这般亲密的距离。 这也就罢了,最诡异的是,大人她根本就没有排斥的意思。 石清瞳孔震动,面上却冷得和府里养出来的所有影卫一般无波无澜。 “去镇妖府。” 拂涯落下话便上了马车,相南不知自己能不能亦或要不要跟上去,纠结地停在原地。 “上来。”拂涯见着小猫手足无措,朝他伸了一只手。 “哦。”相南唇角弯了弯,望着她的指尖,犹豫一瞬,轻轻握在手心里。 石清:“……!!” 好家伙? 这是哪来的奇男子? 就连石影也多看了此人几眼。 说来,只要大人出府,他们两个必然亲随,也没见过她往府里带人啊? 路上车水马龙,马车避开热闹市集,径直往城西镇妖府而去。 相南紧靠在车壁里,眸子低垂,脸色也不如在府里好看。 某国师大人隐约还记得自己某日夜里说了不再吓唬小猫的话。 不过猫是猫,相南是相南,相南和猫有什么关系? 她丝毫没有食言而肥的羞耻自觉,好以整暇看他,半响,低语诱惑如索命的恶鬼:“怕不怕?” 外头喧嚣,可车厢里安静,她这话来得突然,相南情绪紧绷,下意识应她:“怕。” 说完就觉得不对劲。他眨了眸子,绷着一脸镇定:“……怕什么?” “将你关去镇妖府。” 相南脸色发白,“好,能不能不住——” “骗你的。”未免也太不禁逗了。 - 镇妖府妖气浓郁依旧,拂涯带着人直抵最底层。 血水蔓延,妖族嘶吼声偶尔响起,其中怨恨惊怒但凡长了耳朵都能听出来。 相南紧跟在拂涯身边,手背蹭过她的袖摆。她的面色淡漠,一如过往传言中,最冰冷绝情的生杀者。 可他是她的小猫。 她对他不一样。 相南纠结,轻轻拽住了她的袖摆。 斐曳被人从黑牢房里捞出来。 他浑身血水,眼皮都不太睁得开,死狗似的趴在地上喘息。 相南见他这副模样,眸光颤动,心中难抑涌上一股难言的悲怆。 他无措至极,揪着手里的袖子,“拂涯,你……” 干净牢房里,她懒懒靠进倚子,听他说话便仰眸。 小猫满脸痛苦和挣扎。 拂涯扫了眼地上的狐狸,蓦然很轻地笑了声,“他要死了。” 话音方落,地上躺尸的狐狸又猛地咳出一口血。 相南下意识想过去,被她扣住手腕拉住了。 拂涯扫过地上的身影:“想清楚了么?” “想清楚什么?”斐曳艰难喘气,“国师想知道的,我不是都说了么?” 拂涯摆手,“都出去。” “大人……”石清皱眉。 “出去。” “是。”石清刚想将跟着她进来的男子带走,转眼就见国师大人搭着的手牵住了那个男子。 他微怔,没多此一举,转身走了。 众人散尽。 拂涯松手,默许小猫的动作。 相南脸色惨白,三两步过去扶人,“斐曳。” 狐妖转动眸子,“你……” “是我。” 相南一身锦衣华服,周身妖力内敛。约莫是因为进了镇妖府,面色白得吓人,旁的瞧着……竟然还很不错,脸上比他离开妖界之前还多了两分肉。 狐妖微眯了眸子,眸光转来转去,忽然落在他颈间。 如此暧昧的巨大的红痕!!! 他喘着粗气,这回真的咳出一口血,“她对你做什么了?!!” “嗯?”相南不明所以,见他吐血越发心急,手里灌妖力想给他续命,“你如何了?” “国师大人好歹是一人之下,不想行事如此卑鄙!!”斐曳冷笑,“妖族落入镇妖府手中只怪命运不好,你们要杀便杀、要打便打,你强占逼迫他,又与你们人族欺男霸女的恶徒有何分别?!!” 将死之人一通话说得中气十足,相南没反应过来,想不通他在说什么,迷茫扭头去看椅子里的人。 这样的角度,拂涯一眼望见小猫脖子上的疹子,偏他懵懂纯然一无所知。 暗淡光线下,是很像吻痕。 她莫名想笑,话音却冷淡,寡情淡漠道:“我便是强占他又如何。” 小猫不懂,但她的眸光流转,如缀了蜜糖的钩子,糖丝牵出来勾住了他。 喉结轻滚了圈,相南压住嘴角不适宜上扬的弧度,“斐曳,拂涯不是你所想……” 他想为她辩解两句,转眸又看见狐妖满身是血生机流逝,到嘴边的话就这么说不出口了。 扶人的手蜷紧,他哽咽呢喃,“是……她救了我。” 斐曳是很惨,可在他恢复人身之后,拂涯说过,是要等他来镇妖 11. 第 11 章 [] 镇妖府一行之后,相南依旧被关在府中,活动范围略大,但不可出拂涯寝屋所在的院子。 他能藏住耳朵和尾巴,国师大人的寝屋自是不再避讳侍女进去伺候。 关于小猫阿南不见之事传遍国师府,众人急着去找,却被国师大人一句“会跑的东西找回来做什么”给喝止了。 很好,很无情,很国师大人。 众人见她态度坚决,终究作罢。 石影某日路过假山叠嶂时,隐隐听见抽泣声。 他握剑警惕靠近,便见影卫打扮的男子扶石而泣,口中喃喃:“咪咪在外乱走,若被坏人捉去该如何……” 石影:“……”出息。 相南在府中的身份微妙,众人不敢轻视,又拿不准如何称呼—— 此人每日夜宿于拂涯寝屋中,然国师大人至始至终没与人交代他的身份。 众人只知他姓相,寻常相处总该称呼,便称之为相公子。 人界经史典籍浩如烟海。 相南自出生后便一直养在母后身边,学的是妖族正统礼仪和学识。只是妖界妖物众多,习性各不相同,若论史学的连续传承,终究不及人族。 拂涯最初将他关在寝屋里,他分明因镇妖府之事与她闹不大不小的隔阂与脾气,却因闲极无聊,只剩下瞪她。 小猫生气也是软绵绵的,拂涯被他勾得手痒,可惜如今不能撸猫,批奏折写文书分外心浮气躁。 小猫与她置气,从小榻闹到书案,最后老老实实坐在她身边,手执她近来翻阅的古书,读得不知今夕何夕。 妖族有妖族文字,与人族所用异曲同工,却到底是隔了界属与传承,终究有天壤之别。 他初初上手便是这种生涩至极的古书,少不了小心翼翼戳她手臂向她请教。 小猫爱学,书房原本就几架子的书,她还命人额外挑了些回来。 寝屋让进,书房也不拦着,国师大人一副能“君王不早朝”的德行,可谓是宠得有些太过分了。 就这,银瓷每日收拾寝屋,还是一张床一张榻分开收拾。 风言风语传遍,两人清清白白。 - 秋高气爽的时节,烈日仍高悬长空。 乾坤殿内,帝王与国师对弈。 “这段时日总听闻拂涯府中多了个男子,”钟铉笑笑,眸色却并非甘心,“这是看上了哪家子弟?” 拂涯执黑子,“陛下不必好奇臣的私事。” “拂涯毕竟是国师,何况……我也并非以帝王之名询问此事。” 他棋风比过往稳重,平稳斡旋,杀机暗藏,拂涯本不满他的啰嗦,此刻倒起了些兴致,随口应道:“养在府中逗着玩罢了。” “你也有这种兴趣,”钟铉追着她的棋子,蛟龙腾挪,遇水化龙,“能入你眼,他倒是幸运。” “陛下,白露已过,江陵一带暑气仍旧不消,每每三五日便有折子传入上京,今岁旱情恐怕比预计更严重,臣请命再度南下。” 钟铉道:“朕原打算派薛长卿去处理此事。” “不妨事,陛下仍派他前往。”黑子吞吃两枚白子,“此番南下不只为旱情。这两月南境几处镇妖府收押大量妖族,臣过往见过如今的妖主相临川,此人有几分本事,数月前他便争得妖主之位,彼时妖族受难流入人界情有可原,只怕此番另有原由,还是探清为好。” 她总有道理,钟铉哑然,“那便如你所言。” 棋局上烟云无声,最终尘埃落定。 钟铉依旧棋差一招,输棋也不恼,拎着紫砂壶替她倒茶。 他将茶递给她,“拂涯会带着那男子一并去江陵吗?” 拂涯抬眼,“陛下十分关注他。” 她不是没听过小皇帝的风流韵事,年少轻狂、血气方刚,后宫里十来个妃子,半是被臣子强塞,半是自己挑选,得不得宠另说,主要是他还另养男宠。 这性向荒唐是荒唐,虽有臣子隐晦上了折子,但因着他做帝王勤恳善听,倒也无伤大雅。 钟铉:“初闻拂涯动尘心,自是好奇罢了。” 她抿了口茶,“陛下,有些话臣不便多说,别动心思动到国师府头上。” - 烈日熠熠,微风携着燥热吹动衣摆。拂涯步出宫门,指尖灵流运转,伸手握了把风。 依旧是干燥得无一丝水汽。 回到国师府,拂涯走在廊下,银瓷见了便跟在她身边。 “人呢?” 这话不点名道姓,不过府里就这么一个值得她问的人。 “大人入宫之后,公子便去了书房,此刻还在里头。” 旁人或许对这所谓相公子的来历一无所知,银瓷跟在国师大人身边百年余,多少见过世面,尤其两人相处不甚遮掩,蛛丝马迹颇多。她伺候两人数月,隐隐有些猜测。 ——小猫阿南入国师府不及一月便化了人形,妖族在化形之前早生出灵智,修为也必然不错。 他从南境跟大人回到国师府,其心难测,即便再可爱,终究是妖族。 妖多智,性难驯。 卧寝和书房实乃国师府重地,拂涯若在府中还好,可她给了他足够的自由,存放于府中的文书撰写了北昭和镇妖府的诸多机密,而无她的准允,任何人都不敢去拦相公子。 妖族与国师府水火不容,若是他心生背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银瓷心中忧虑,小心去望拂涯。 国师大人面色淡漠,眉眼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意。 约莫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银瓷松下心,跟她到了书房门前。 国师大人惯来不准人入书房,相公子是唯一的例外。 银瓷自觉停在了门外。 拂涯推门,便见小猫端坐于长梨木案几前。 月白色袍子铺洒,玉冠束发,长睫半敛,神色极为认真,手握狼毫不知在写些什么。 国师大人走路悄无声息,相南沉浸于笔下,甚至不曾察觉她的靠近。 长桌上堆满宫里送来的奏折,摊在他面前的不过一卷书、数张纸而已。 手中笔蘸过水墨,案上宣纸行草飘逸,规矩之外的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而潇洒俊逸。 字不太如其人,可细细琢磨,又很像她。 手指摩挲过她的笔迹,片刻,提笔学她走势的习惯,熟练又生涩,努力将字写出她的两分模样。 耳边传来笑意,“在干什么?” 相南怔了下,反应过来是她,手忙脚乱想藏她的手迹。 只是未曾来得及动作,温暖手心覆上他的手背,“想习我的字?” 她看见了,她知道。 热气蹿过脖颈到达耳根,相南僵在原处,红着耳朵低闷应道:“嗯……你的字好漂亮。” 妖族生性散漫恣肆,压抑天性懂礼法、掌经史的毕竟是少数。这只小猫倒好,学艰涩的文字,也想写她这种不规不矩放浪形骸的草书。 他的手指修直明晰,淡青纹路隐于肌理之下,到底是男子,手掌比她的大上一圈。 拂涯扫过他青稚的笔触,未予轻慢与调侃。只是从他指间接过笔,“没有喜欢的妖 12. 第 12 章 [] 拂涯没料到他突然扭头。 到底是活了两百年,长他许多岁数,没经历过也在不同场合亲眼见过,只是反应再快也有些意外。 很软的触碰,就像他给她所有的感觉。心绪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莫名离奇,她没如过往一般朝对她欲图不轨的人出手。 ——假如她愿意,在她心念方起时,面前人便会身首分离,血溅当场。 她停住没动的光景,眼睁睁见着小猫受惊害羞,暖白染绯的猫耳轻抖,出卖了他的心事。 拂涯倏然抬眸,褐色眸子扫过,对上了门外银瓷震惊怔愣的双眼。 广袖随抬手铺落,挡住那对因心绪起伏而炸出的猫耳朵。 拂涯盯着银瓷,见她两手捂嘴不住点头,这才松了眼里的防备之意。 灵流滚动,半阖的门彻底被关上了。 “拂涯,我、我不是……”相南语无伦次,根本不知如何辩解,“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垂落的视线里,猫耳狼狈趴在头顶,漂亮又可怜。 替他遮挡的手下落,停在猫耳边,手指轻蜷,不轻不重地挠。 “我不是故意……”话没说完,被她这样舒服地碰着耳朵,相南突然闭嘴,却仍没挡住喉咙里闷出的小声响。 拂涯眉眼很轻地动了。 她本就手痒,眼下见着他像极了从前的小猫模样,更是没可能收手。 小猫在她手心里不算挣扎地挣扎,喉咙里低浅的呜呜声划破躁动的空气,顺着耳骨敲落在耳膜上。 案几宣纸上墨水凌乱划过,交叠的手握在一处,冷白筋骨明晰,腕骨处青色脉络轻凸。 相南眼边发红,终于在忍不住想猫叫之前,嗓音哑哑地求饶:“拂涯,我错了,放过我呜……” “不是舒服么?”手背贴在他掌心里,交扣的指节被他握到微微发疼。 相南耻于承认,下意识嘴硬:“不舒……” “嗯?”手指捂住猫耳,用了两分力气揉捻。 “咪呜!” 空气有瞬间的静默。 相南面色通红地心如死灰,国师大人终于停住了作恶的手。 良久,耳边传来轻而愉悦的笑意。 相南从没听过她这样的笑声,很轻松,发自内心的愉悦。 可他此刻宁愿自己是个聋子。 国师大人不做人很久,眼下显然也不是,手指肆无忌惮拨着他的耳尖,“小猫害羞了。” 相南红着脸不吭声。 拂涯:“害羞什么,嗯?” 相南短短十八年月的妖生从未如此丢人现眼,他只想找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安静地入土为安。 只是国师大人显然没想给他入土为安的机会,她拨着他的猫耳,嗓音放轻,耐心十足得简直不像她,“不说话?” 相南扭头躲在她垂落的宽袖下,耳根感触分明。 在她手指意味明显之前,衣袖里传来低哑羞窘的喃喃,“……好丢脸。” - 翌日,马车驶离上京。正午时分,已经在往江陵去的官道上走了很久了。 小猫自昨日被她捉弄过后,直到此刻,非必要不开口,不经意的对视超出两息就红耳朵。 他安静得有些自闭,不过再耍性子也紧跟在她身边,眼下便靠在马车里闭眼装睡不理人。 拂涯惯来没心没肺,处理完镇妖府两封加急的文书便支腮盯着假寐的人。 九尾灵猫对危险和注视敏感,何况她这般不加掩饰。遮覆的睫羽轻微颤动,耳朵是不受控制慢慢变红了。 相南忍无可忍,偷摸睁了丝眼缝,视线刚飞出去就与她撞了个正着。 左右是被发现了。 小猫语气不太硬地凶巴巴:“干什么?” 拂涯探手从旁边食盒里端出一碟小鱼干,“饿没饿?” “……”他是这种能用一碟小鱼干就打发的猫么? 从油锅里滚出来的金黄色小鱼干裹着粉面,细碎孜然不多不少,香味在马车里弥漫,一阵阵涌入鼻腔。 相南喉头微动,“不……” “张嘴。”银箸挟持死不瞑目的小鱼伸到他面前。 他下意识听话,反应过来,舌尖上味蕾已经因接受美味开始旋转跳跃了。 相南:“……”就好没出息。 拂涯执箸拨弄碟子里的小鱼,“要我喂还是自己来?” 究竟是吃人嘴软,再否认过于不识好歹,只是她这话也没给他拒绝的余地。 相南气恼自己在她面前总是如此无力被动,眼下倒有了两分胆魄,居然敢抬眼瞪她。 清亮眸子幽怨柔软望过来,情绪明白镌刻其中。 拂涯很轻地笑,在他开口之前,夹着小鱼干堵住他的嘴。 咬住鱼肉的小猫:“…………” 他好好的出息到底为何背信弃义离家出走? 相南气闷至极,在她收手之前握住了她的腕子。握完才发觉似乎哪里不对劲,他嚼着鱼肉垂眼。 相南:“……” 要拿筷子啊,抓住她干什么? 拂涯悠然自若见着他手忙脚乱,指骨顺着她的手背,明明气急却仍不失礼地接了筷子。 再逗估计得恼羞成怒,国师大人深谙对付小猫的分寸,不疾不徐收了手。 相南唾弃自己毫无底线,被她一碟小鱼干哄得服服帖帖,手下嘴里却没留情。 他咽下鱼肉清口,不甚自在用另外的手碰她,“要不要?” “嗯?”半日光景,再走三里地就要过界碑了,拂涯打量过周遭环境,从掀开的轩窗帘子外收回视线。 转眸便见他照猫画虎,学着她方才,将小鱼干喂到她嘴边,浅色眸子忐忑地巴巴望她。 拂涯默然。 ——她此生都不可能再吃鱼。 她该怎样拒绝才不会让小猫失望? 正斟酌言辞,却见因她久久不回应,小猫眸色已然暗下来。 分明不言语,又像受尽了委屈。 拂涯:“……” 这还没开口,若是开口又是怎样的炼狱? 反正无毒无害,死不了人便是。 拂涯动唇,小猫眼眸果然亮起来,小心将鱼送到她唇边。 约莫是国师大人的吩咐,府里厨房总是变着花样做鱼,红烧清蒸煮汤,百八十般手艺,完全刷新他对吃鱼的所有认知——妖宫里最好吃的鱼是在沸水里滚一圈捞出来的,绝无这么多花样。 应是因为要南下,路途遥远,府里厨子做了许多这些小鱼干。 此番的又与之前裹着蜂蜜的小鱼干口感不同,微辣喷香,能驱逐跋涉的枯燥感。 相南很喜欢这碟小鱼干,见她尝过,颇有些高兴,“府里新做的口味,好吃吗?” “……”拂涯囫囵嚼下,对上他充满希冀的眸子。 吃都吃了,还差这句话么。 国师大人面无表情:“好吃。” 银箸垂落又抬起,小猫继续巴巴看她。 还喂上瘾了。 拂涯抵着他的腕骨,轻笑,“自己吃,不与小猫抢食。” - 碟子里小鱼干去了大半,天干暑热,拂涯见将人哄好,制住了他还要夹小鱼干的手。< 13. 第 13 章 [] 马车里气氛随他话音落下,空气都粘腻几分。 他握着她的腕骨,化为人形刻意遮掩的眸色褪尽,成了当初做小猫时最纯粹的纯澈松石水色,明白写尽心意。 平日两句话就羞得不行的小猫如今望着她不眨眼。 拂涯面色不动,手指轻蜷,一时竟也顿在这种相持中。 许是过于难熬,小猫扑闪眨了两下眼睫,脑袋微垂,难过暗藏,却不松手,“拂涯……” 缱绻散尽只在一息,相南话未尽,耳尖却动了。 拂涯眉心皱了下,“来了。” 相南愣住:“是什么?” “国师和户部侍郎出上京,还能是什么?” 拂涯挣开他的手,正要起身,却见他眉眼焦急,放下手里的葫芦。 “做什么?” 相南抿唇:“和你一起。” “这副模样……”拂涯扫过他的眉眼,倏尔笑了,抬手触他的眼尾,“不许出来,不许动法术。” 相南:“我不放心。” 拂涯:“慌什么,下马威而已,能掀出什么风浪?” 安定侯勾结贺太守豢养私军,半月前被邻郡的守军撞破,如此拼死送到上京的消息,足够搅动惊涛骇浪。 此事发酵之前瞒得滴水不漏,右相一党因此被折腾得烈火烹油,沈元傅再谨慎脱身剥离,终究折了羽翼。 旁人一无所知,沈元傅却不是蠢货,虽无确凿证据,必然会怀疑是她在其中动了手脚。 加上孙儿断臂之仇,功名道断,前后交恶,足够他们恨她一辈子。 只不过到底风浪不平,沈家再想将她置之死地也必然有所顾忌。 拂涯说完便出了马车。 自上京而出,不过是一行人数架马车,并之影卫和薛长卿带的随身护卫。 密集箭雨破空而来,十余须尾尽数藏在黑衣中的刺客身法诡谲。 石清石影护在国师府的马车前,灵流运转,顷刻间碎了一把箭矢。 拂涯错身而过,低声丢话:“石清守在此处。” 马车里拢共就两人,要守谁显而易见。 石清往前的步子生生刹死在原地,眼见着石影飞纵而起随着国师大人入了战局。 石影:“……”马车里这位,好重的份量。 石清再腹诽,到底是国师府出来的影卫,恪尽职守是第一本能,始终没离开马车半步。 箭雨停息,兵戈锋利交互。 拂涯手中握着碧色灵剑,旋身避开迎面的冷刀。薛长卿不会法术,这些黑衣人来时受令,眼下分做两群,左右夹击冲着她和薛长卿而去。 石影清楚薛长卿此番南下的重要性,何况此人还是国师大人亲手提拔起来的。 他避开刀光,转眼到了薛侍郎面前。说不顾及,他挺身相救。说敬,却也没几分。 ——影卫冷冽惯了,尤其急乱时只记着顺手。 他拎鸡仔似的拎着虽惊慌仍不失风骨气度的薛大人,再一闪身,将人丢在了石清身边,“看着。” 石清:“……”你是不客气,你将人都引过来,马车里瞧着就手无缚鸡之力那位出事,我看你如何以死谢罪。 石清怨怼,手下动作却不含糊,接过薛大人拎在手里,将人拽在了身后。 石影丢下人便握剑转身,石清刚于心中抱怨完,便见国师府上下奉为祖宗的那位下马车了。 石清木脸:“公子烦请上——” 相公子不由分说:“你在此处做什么,快去帮拂涯!” 石清耐性:“大人命我照看你二人。” 相公子着急:“我替你照看他,你去帮忙!” 石清:“………………” 你俩谁是重点关照对象、谁是顺带,心里真没点数? · 拂涯出手干净果决,若是能一击必杀,绝不用第二招。 本命剑落生出鞘势必见血,往常她手段再残忍,剑指命门,但场面都不会太血腥。 今日运剑却心绪不平,下手暴虐,灵剑疯起来有些失控,割喉穿膛都顾不得其死状难看。 落生剑刃席卷,素手拧住一截脖颈。被折开的衣领之下,七节蛇图腾赫然盘绕在锁骨上。 这些刺客居然是“不知愁”的人。 拂涯眸光冰冷:“你们帮主也开始掺和朝堂之事了么。” 不知愁门下刺客与死士无异,拂涯也没指望从他口中得到有益消息。挣扎不止,指节用力拧过,刺客眼眶涨红,眼珠瞪大,脖颈处骨碎声刺耳,不得瞑目暴毙当场。 “不留活口。” 拂涯起身,落生剑舔够了血,满足化为灵流,消散于天地间。 她不过刚转身,便被人隔着衣袖握住了手腕。“拂涯,你受伤了吗?” 眉眼间戾气未散,对上他恢复正常的眸色。 “谁叫你下来了?”语气微重,斥责之意分明。 可她由他牵着,带着他折回。 “缓过来才出来的,也没有出手。”相南瞄她,她素衣染血,看不出是谁的。 石清老远听着这对话,心有纳闷,一个头两个大,等国师大人带着人回来,主动认罪:“是属下办事不利。” “大人。”薛长卿行礼,收手时瞥过两人交叠的袖摆,也因此不由得多看了她身边那人一眼。 传言中说,国师身边养了个男子,这话他原本半信半疑,也对其中风流嗤之以鼻。 薛长卿出身草野,七年前中探花,朝中局势错综复杂,他听命于国师,这么多年蛰伏于暗处。 也就这几年,先皇驾崩,今上羽翼渐起,他偶然解了一处春起的瘟疫病害,又恰到用人之际,这才被提到户部侍郎的位置。 他在国师大人手底下办事,如此漫长的年月,见过她万般无情冷漠,可从未听说过她也有儿女私情。 眼下这模样新奇而离奇,原本浮于尘世的人通了情爱,宛若脱离庙堂和传说,倒真像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也不知这男子,究竟是用怎样的神通捂热了这颗铁石心肠。 国师只道:“上车,该启程了。” 薛长卿见证始末,钦佩她的身手,可她再厉害终究是女子,犹豫着想开口关心,闻言,又将话咽回去。 ——国师大人喜怒不形于色,何况将弱点暴露于人前。 薛长卿顿了顿,郑重行礼,不言何时何地,“多谢大人照料。” - 马蹄踏过,一行人重新上路。 “还想牵多久?”国师大人忍他很久了。 小猫上车以后一直拽着她,抿着唇委委屈屈地打量,不放过任何她受伤的可能。 闻言,他抬起微红的眸子,照旧不言不语。 拂涯额角疼。 她轻叹,又想笑,“惊弓之鸟。” “真没有?”相南固执,“此前你也骗我。” 不就是不让他换药,记到如今。 拂涯懒得伺候这小祖宗,“都是旁人的血。一身血水,我换身衣衫,转过去。”说着,轻挑眉尾,“还是想自己亲眼确认?” 小猫固执,但没什么固执的骨气,遇到她这种脸皮厚如石墙的招数只能节节败退。 相南被她侃得脸色又红又白,耳根通红,闷气转身,“……不、不看!于礼不和。” 拂涯眼中染上笑意,捞了换洗衣物。 身后动静窸窸窣窣,她真的从来不与他见外。 相南想着,又气又恼,若是换了旁人,她也这般吗?任由男子与她共处狭室,不将他赶下去,彼此心知肚明她在做什么,还如此放纵他待在此处。 相南郁闷,忽而听她道:“好了。” 相南气鼓鼓转身,眸光一落,便见她里衣松垮,锁骨半露,像极了每日晨起的懒散样。 “……”顶到舌尖想叫她将自己当做男子的话顿住,相南眸光飘忽闪躲,“你干、干什么?!” 拂涯略抬手,衣料柔软贴过皮肉,“不是不放心?” 里衣雪白,若是受伤,藏不住任何踪迹。相南明悟,可仍羞窘,“在外面,不可以如此,穿好。” “命令我?”好有胆魄的小猫。 她明明就懂。 脸上热意滚荡,他几乎无措,只剩熟练的求饶,“拂涯……” “小猫,”拂涯翘腿,支腮于膝,“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喜欢我。” 相南愣愣,对视只瞬间,他红着脸偏开视线。 “我没……”他没说过。 可他似乎,也反驳不了。 “那便是不喜欢。” 指节藏在袖摆里。又是这种颠倒黑白的指控。 他闷声 14. 第 14 章 [] 又两日行路,车马飞驰,距离江陵已不足三百里路程。 江陵本是水乡,鱼米富庶,是北昭最为重要的粮仓所在,却成了今年闹旱灾最厉害的地方。 原以为只是气候变幻难测,路上暑热弥漫也一如所想,可直到踏入江陵百里,才觉此前热气不过尔尔。 就连驾车的马步子都减缓下来。 “吁!!” 车架惊动,拂涯未察,肩膀猛地撞上车壁。相南稳身后急忙转身去扶她,“痛不痛?” “不妨事。”拂涯皱眉,“石清?” “大人恕罪,”石清跳下马车,“有个孩子突然冲出来摔在马前。” 那孩子毛发枯燥,满脸泥垢干黄,因为瘦削,衬得那双眼睛越发大。 “大人,给口吃的吧,我们三天没吃东西,我弟弟要死了……”豆大的泪珠砸落,汇入泥沙,只是瞬息,消失了无痕迹。 小孩伏地叩头,地面尘土震动,鲜红色沾染黄土,抽噎声不断,“求求大人,救救我弟弟,小黎贱命愿意做牛做马,求大人赏口吃的……” 石清用力将她从地上带起来,小孩被迫起身,露出血肉模糊的额头和淌血的脸。 相南掀开车帘一角。 马车不远处流民迁徙,他们干瘦如柴,双眼失焦,衣衫褴褛脚踩草屐,麻木无力地远离焦土。 攥着帘子的手绷得发白,相南茫然回头,“拂涯……怎会如此?” “民生多艰,”拂涯轻垂眼:“本就如此。” 石清抓着那孩子不知所措。他见惯生杀,落剑无情,可剑锋所向总是为恶者。这孩子瘦弱如干草,拎在手里几无分量。泪珠血水混杂下落,那样大的眼睛,混沌暗淡没有分毫的求生欲。 约莫是瞧见此番求救的结局,挣扎都弱,只是无声地哭。 石清头大如斗:“大人……?” 可马车里没回应。 旱灾比预计严重不知多少倍,如今缘由不明,暑气能将滴落的眼泪蒸为水汽,她若下令逗留,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在不知觉处死于荒野。 “影卫听令。” 马车外回应震荡:“在!” “剩一顿口水粮,其余散尽,先顾老幼病弱者,若有抢夺,不必手下留情。石清石影,驾车向前。” 她的话音刚落,众人有条不紊朝围观的流民而去。 石清将小孩递给旁的影卫,刚驱马要走,马车里传来声音:“等等!” 帘子被撩开,相南手里抓着一只纸包冲方才那小孩招手,“过来。” 抓着小孩的影卫一顿,越过他望见马车里的国师大人,见她不加阻止,便松开拉小孩的手。 相南揉揉小孩乱糟糟的头发,将纸包递给她,“是些油炸的东西,太干了,眼下没水,不到万不得已别吃,记住了吗?” 眼泪滚落砸在手里,小孩哭出声,又想往地上跪,被人扶住了。 她又哭又笑:“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大人是好人,会长命百岁的!” 相南拨开她额角沾血的碎发,低声道:“不谢我,谢国师大人。去吧,再往前走,会有条河,带着弟弟平安走过去。” 相南松手,小孩退开两步,又跪在地上,哭着叩首:“谢谢国师大人!” 未起的躁动都湮灭在国师和影卫的名声之下。惊惧不复,泪水满盈。 “谢谢国师大人!谢谢国师大人……” 马车往前,弥漫肆虐的干风中,传来后面齐声的道谢,经久不绝。 - 以他们的脚程,三百里地仍是直到次日破晓才抵达。 江陵城是北昭南境最大的城池,往来鱼米经贸沟通络绎不绝,太守府也坐落其中。 石板铺就路面,边缘仅余的泥缝干裂,经风吹过,勒出触目惊心的纵横。 马蹄踏过石板路,相南撩着车壁轩窗的帘子,侧身让出空间,让拂涯看外面的景象。 一行人直奔太守府。 尚至中途,却见摊贩支架零落,红巾之下,露出的双腿干裂,血色凝固绷解,碎在木板之下。 拂涯眸光微动,便见他抿唇盯着那具死尸沉默不言。 “拂涯,”尸骨消失在视野中,相南问:“往年北昭,也会如此吗?” “不曾。”拂涯道:“点面旱情严重程度不同,不像自然之力。” “人力可做到如此地步?” “不知,先去太守府看看。”拂涯微顿,探手蹭他的眼尾,“小猫,你心太软了。” 国师府马车有镇妖麒麟的图腾,实在过于好认,方至太守府门前,便有小厮前去通报。 不多时,一个高瘦身影草草披衣匆忙赶来。 马车驶过府门,拂涯和相南从马车下来,那人影便抢上前来,嘴角挂着两个燎泡,语气激动险些落泪:“大人!下官可算将大人盼来了!” 今日初入夏,南境便热得大不寻常。 太守管辖郡县民生,暮春农忙结束,可初夏雨水延期不至,今年沟渠河道水位不涨,自然也就无足够流入农田用以灌溉的水。 禾苗迟迟不生,南境农民耗费心力引水,无数沟渠纵横,其中纠纷苦楚艰难,却不足够他频频往上京去文书。 直到近两月,暑气暴涨,河流干涸,大暑、立秋后暑气不去,农田禾苗枯死作烬,年迈老者行于长街,一旦闭眼则再无醒时。 邻近郡县皆有妨碍,可就以江陵城为最甚。 百姓生活本不易,赋税交过,捱到如今,本该农忙收获,却因恶劣天气一无所得。 江陵开仓放粮仍旧无济于事,流民迁徙,背井离乡,不至生处便曝尸荒野。 饿殍遍布,民哀民怨四起,凭他一太守的本事要破此局绝非易事。 只是往上京去了无数书信,两月来杳无音讯,直到近日才借镇妖府之途径通达圣听。 陈太守日盼夜盼,嘴角燎泡消了又起,眼下见了国师大人,只差抓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书房去商议。 可一抬眸,望见不明天色和众人的风尘仆仆,到底冷静下来。 “大人匆忙而来,先入府休整,江陵暑旱事已至此,不急于这一时。” 三百里路本不至于耗他们一个日夜,但越靠近江陵马力越弱,尤其流民甚众,拦路之事频起。 都是无力百姓,总不能用太过凶戾的手段。并之国师府威名,好说歹说才辟出道路于今晨抵达。 一行人散尽口粮,路途迢迢几乎水米未进,再强撑不过涸泽而渔。 拂涯不与太守客气,颔首又吩咐:“将东西梳理清楚,三刻钟后将旱情如实呈报。” - 当今陛下勤政善听,国师大人名声凶恶,但细思而来,她掌管镇妖府两百余年,不知于无人知处护佑多少处地方太平。 何况此前诸方势力博弈夺权,天下民不聊生,今上即位不过一年,国库民生尚非安稳,远不至天下太平的地步。陈情的文书若抵达这二人手里,京城不可能毫无反应。 陈太守再糊涂也明白自己送出去的文书恐怕有去无回,找到镇妖府实属无奈,出于谨慎也绝不可能再将事情叙述得过于具体。 拂涯和相南在客房简单修整,三刻钟后出现在太守府书房中。 陈太守 15. 第 15 章 [] 天很快便亮了。 长街之上哄闹渐息,有人穷尽家财端着手里的一碗水小心翼翼往回走。 相南心中极不是滋味,皱着眉心看了一路。 ——他出生皇族,除了逃命,便是到了国师府也能称得上是养尊处优。 妖族生性不同,大多肆意恶劣,可如此令人窒息的场面也是绝无仅有。 人族妖族之间横亘着成周河,也隔了种属间不可跨越的天堑。 虽耻于承认,但从妖族修炼化形来看,再高傲的妖族潜意识里也认可着人族某些方面的优越性。 可如今,这些优越性,又体现在何处? 妖族之间你死我活的厮杀残虐却直接,哪有如此的弯弯绕绕勾心斗角? 江陵城晨间的活动时辰结束了。 陈太守命侍卫将人押入地牢,等周遭人少,才按着太阳穴头疼道:“叫大人看了笑话,如今城中越来越失控了,大旱不知何日才停歇,这境况,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大人可有见解?” “带路,”拂涯眉眼低垂,手指探过一截月白色袖摆,握住其下腕骨,“去申迹府上。” 陈太守往旁边看了眼—— 他们出来时从简,服饰看不出身份,连着两位大人和相公子,国师大人就带了两个随行影卫。 陈太守犹豫:“大人,申迹府上的能人有十余人……” 话未说完,对上国师大人平和无波的眼眸。 “……”陈太守老脸一红,轻咳一声对小厮道:“你小子愣着干什么?要我给你带路不成?” - 申府建得气派恢弘,飞檐横斜,斗拱精致,守门石狮仔细望去竟是一整块巨石雕琢而成。 深色檀木作门,黑曜石镶嵌其中。 拂涯牵着小猫停在申府台阶之下,略一侧首,石清便三两步上前,握着门环扣响大门。 半响,无人应答。 石清收手,腰间利刃出鞘,裹着灵气猛地劈向那扇大门。 随剑刃刮过,金光刺眼乍现。 拂涯蓦地抬手,灵流滚动,裹挟着一枚飞射而来的银针,再将其猛地反刺入府门的兽首额心。 陈太守怔然,不知觉出了身冷汗。 拂涯往前踏了两步,“回来。” 石清纵身退回,自觉停在相南身边,便见国师大人立在石阶之下,气刃划破手指,血色在空中浮动。 诡谲线条勾勒,气流簌簌,血阵转瞬成形,素色衣摆被灵气吹动。 “化春风,破!” 血阵遽然汇入檀木大门,门上爆出金光,火焰银针飞射。 落生剑凝聚于手,金碧色剑刃破空,剑痕深刻横贯洞彻。 巨风碾过,风尘四起,厚重木门嘎吱倒落坠地。 石清石影收了护人的结界,转眼出现在拂涯身后。 烟尘落定,门后十余人持剑而立,身长六尺、肥头大耳的富商立于中间,眸色阴鸷盯着门外之人。 “有如此实力,还能逃脱镇妖府的监视,”手中落生蠢蠢欲动,拂涯负手往前,“是谁给你的底气。” “大人远道而来,”申迹半眯眸子,肥脸抖动,不自觉捻着拇指的翠色扳指,笑道:“小人备礼不周,真是抱歉。” 门槛之外,拂涯停住了脚步。 申迹眸色微动,越过前面的人,盯住那袭月蓝色的身影,笑得不怀好意,“江陵地远,京中流言播散不知几经杜撰,原以为是大人的风月谣传,不曾想今日能亲眼得见,确实是生得俊俏,也不知滋味如何?” 握剑的手微紧,她略低首,忽而勾唇笑了,“你惦记他?” 申迹哈哈大笑,“美人姿色,不动心实在过错!” 话音刚落,他沉下脸,猛然后退半步:“动手!!” 法术灵光闪动,十余人挥斩而来。 落生剑脱手,气刃旋转,护卫脖颈处鲜血喷洒。 指尖伤口血迹未干,又因受力变得嫣红。背在身后的手指划动,勾勒出阵法的轮廓。 拂涯跨过门槛,而脚下金光霎时涌动,金色屏障笼罩,俨然要将她困死其中。 “大人!” “拂涯!” 申迹眸色兴奋,嘴角咧开,“她入阵了,快动手!杀了她!杀了她!!” 身后掌心下压,血色法阵猛然镇下,落生异常暴虐,不给人痛快,也没留生机。 拂涯踏过两块玉砖,脚尖碾动,咔嚓脆响自结界传来。蛛网蔓延,金光轰然碎裂。 裹着空中热气的狂风吹过,死没死的都被巨力压在地上不得动弹。 “留活口。” 申迹没曾想沈元傅教给他的阵法如此不堪重用,他面色大变,双腿打颤根本站不住,“救、救命!!!” 拂涯丢下命令,飞身往前,手腕旋动,落生剑贯穿那具肥胖的身体将其钉死于地。 “拿阵压我?”拂涯握着灵剑,手指用力,剑刃在皮肉中缓慢旋转,“弃子一枚,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腥臊味起,落生剑下的肥肉疼得抽搐,申迹口吐血沫艰难喘息。 青碧色灵剑自胸膛抽出,血水汩汩流淌,申迹眼缝半开时猛然见那柄凶剑挥斩下来,他忽然大叫:“你若敢杀我,大旱永不止息!” 剑尖悬空下落,割断鼻梁,刺瞎一双污浊的眼。 “啊啊啊!” 他抱头蜷缩于地痛苦尖声大叫,绣鞋尖抵在肥脸上,落生划破金丝缕衣。 “轻易杀你,如何对得起这身民脂民膏。”她偏头:“石清,将此人——” “拂涯!” 相南汗毛倒竖,脑海一片空白,闪身靠近,猫尾卷住握银针的手,拼死缠紧拽开。 咯吱的骨碎声密集刺耳,末端发黑的银针坠地。 猫尾拧断了那只手,相南眼眶发红,伸手拧住他的脖子。本就半死的人胸膛剧烈起伏,颈间青筋暴起几乎绷出皮肉。 拂涯回神,覆住他紧到发颤的手,“小猫,松开。” 相南咬牙哽咽:“他该死!” “是该死,但不是这种死法,”她掰他的手指,放轻声音,“听话。” 手中力气僵持,在人气绝之前终是散尽。 相南闭了闭眸子,紧绷的脊骨松懈。他突然转身,用力将她按进怀里,哭腔压不住,“你吓死我了。” 抱她的力气很紧,他的肩膀宽厚,拂涯被他按在身前,鼻息间都是他身上宛若清新山林的草木香。 颈间有温热液体滴落,他抱着她,却不说话了。 很陌生的怀抱和亲昵,拂涯身子僵硬,半响试探抬手,缓慢搂住他。 “哭什么?”这辈子似乎没安慰过人,她还有心思追忆,“又不会出事。” “你方才根本没注意到!” “那也不妨事,今日我无碍,本命剑会察觉凶险。” “若是察觉不到呢?” 那扇木门暗藏玄机,银针从无数角落钻出来,相南被她丢在原地,怕给她添麻烦,始终记着她一路的警告。 他不能动手,可看清那些银针却不住脊背发冷。 ——他也许是死过一回的,为了救她,就因为一根银针。 雪原冰荒无止境,红日都严寒,彻骨的冰冷深入骨髓。 他见过她掌心里纵横的伤口,追问过她因果,那样凶险 16. 第 16 章 [] “申府已破,余下之事,还要有劳陈太守了。” 薛长卿凡人之躯,路途波折难以好生休息,眼下日升渐明,又热又困,正走在太守府廊下,头疼操心申迹这桩事遗留的烂摊子。 “下官明白。”老头扇呼啦扇动,陈太守见他额心生汗,脸色白得厉害,吓了一跳,凑过去给他扇风:“薛大人脸色怎么如此难看?!大人暂且回屋休息,下官再糊涂也不会将此事办岔,等天晚些凉快下来再商议如何处理城中其余走商不迟。” 拂涯牵着相南走在前面,闻言顿住脚步,回头便见薛长卿深色袍子深一处浅一处被晕湿,脸色发白,额心耳尖散热处却红得不正常。 “过来。”拂涯轻皱眉。 薛长卿微愣,往前走了两步,“大人。” “伸手。”拂涯隔空在他手心画了个符镇上去,“今日黄昏你带影卫去处理各行商,眼下吃些东西回去歇着。” 虽未完全缓解,空气中燥热却被大部分阻绝,薛长卿收拢手指朝拂涯躬身:“明白,多谢大人。” 陈太守同青衣小厮各自抓着老头扇左右绕着三人,闻言道:“不错不错!可不兴逞能,好不容易盼来二位大人,眼下这光景绝不可做得不偿失之事!” 江陵的风扇出来都是热的,吹在身上除了更热简直毫无益处。 拂涯刚想叫陈太守收了神通,转眸见小猫水亮眸子目不转睛,俨然是被这民间玩意儿逗住了。 拂涯:“……” 她默了默,对陈太守道:“将城中百姓家中按老幼妇孺的情况整理一份送过来。” 他们来时快马加鞭,京中命旱情稍缓的各地押运的粮草不知都到了何处,城中既有水米,又何必空等。 国师大人这吩咐分明是有具体计策了,陈太守蓦然抬眸,险些涕泗纵横,“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拂涯错开他热切如见双亲的视线,“回去将今年江陵发生的不寻常的事提出汇总,晚间我要见到结果。” 陈太守不解:“大人何意?” 拂涯性子冷淡,本就不是愿意解释的人。相南瞄她两眼,见她神色愈发淡淡,怕她开口言简意赅地训人,替她道:“马车一路南下,各地旱情不同,尤以江陵百里内为最甚。此番旱情恐怕并非纯粹天灾,陈大人最好从人事尤其牵涉灵师和妖族的角度着手。” 陈太守怔然,见国师大人并不反驳,已是顷刻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打着老头扇磨牙,“天杀的混账东西别叫我知道是谁!” 见吩咐清楚,拂涯要走,手中拽着的小猫步履却慢半拍。 她微顿,道:“再往屋里送一柄扇子,就你手中这种。” - 黄昏时候,远黛朦胧青雾,落日沉入天际。 早间陈太守将城中百姓家中情况说明,国师大人便命影卫取了申迹的令牌搜尽其财务米粮,依据人口,均分送入各家各户。 日升又落,申迹如野狗被缚于露天暴晒,此刻被人从市集带回,棉袄裹身,血水浸透粘腻干涸。 肥壮的躯体虚浮无力,满脸肉脂油腻,汗水渗出,转眼被高温烘干。 石清瞥一眼这团瘫死于地的肥肉,拽了他脖颈上的麻绳,领着数名影卫和侍卫跟着薛长卿往外走。 客房里,拂涯换了身清爽夏衣,轻纱在肘间堆叠,正握着卷宗席地而坐。 相南抓着蒲扇随意乱摆,凑在她身边,面前散着两卷她尚未看过的卷宗。 江陵是南境中心,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往来人口甚众,一年到头民事纠纷不知几何。 案前卷宗尚且还是陈太守精选的部分,要他一日之内把江陵有异状的苗头找出来无异于强人所难。 拂涯揉过眉心,手里的书卷散在桌上。 “累了?”相南松了手里的老头扇,犹豫片刻,抬手扶住她的额角,指腹轻柔打转。 被人触及时指尖蓦然绷紧,长睫撩动,他的脸便撞进眼中。 小猫抿唇,神色不太自在,替她疏解的力道却舒缓。 国师大人活至如今从不知羞耻是何物,眸子不眨,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人。 相南被她盯得肩背发紧,“看、看什么?” “哪学的?” 她说得不明不白,眼下这情形却好猜。“以往母后会头疼,这样揉一刻钟会好很多。” 约莫是今日被人撞破身份,左右没有外人,便到此刻,他仍是明亮的小猫瞳色,随眼睫眨动,似有涟漪荡漾划破春水。 因着天热,银冠高束,玉簪缀于墨发之中,马尾披泄而下落了满肩。眼皮薄敛,褶子勾勒形状,又因抬眸而清晰,纯澈眸子藏入星海。 浅绯轻纱滑过小臂,顿在肘间。手指摩挲他的侧颈,她的哄诱都轻,“耳朵放出来。” 莫名的脸热,眼睑半阖,他错开视线,不算久,细微的“砰”声。 “好乖。” 手心里绒毛柔软,眸光逡巡,小猫所有情绪和神态都被收归眼中。 眼边绯红,薄唇半抿,含住了齿间因她而起的闷哼。 素指没入青丝,掌心抵住后颈,不轻不重往下压。 吐息缭绕缠绵,鼻尖若即若离,拂涯半抬眸子,正见长睫颤抖低覆,无声默认。 握住后颈的手指微紧,喉骨滑动,鼻尖略错。 却最终停在毫厘之前。 温热晕染,没有更近了。 胸腔里不知撞死多少小鹿,始终等不到她。浓长眼帘半掀,露出水雾朦胧的春池。 鼻尖相抵。 国师大人笑,“下不去手。” 相南揪着她的袖纱,心跳飞快,只剩下意识的反问,“什么?” “小猫,”她揉他的后颈,“如今妖龄几何?”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相南脸颊发烫,急于正言:“十八又如何!妖族化形即成年了!” “嗯。”墨色青丝穿梭,在她指间勾缠不休,“我听说,相临川出生两月即能化形。” “……”九尾灵猫多智,本就颇得造物偏爱,可无论如何也是妖族私密,她哪来的听说? 相南气闷,却不知是气她如此清明,还是气自己生得太晚。 偏生她不放过他,蹭他的鼻尖又笑,“小猫呢?化形花了多少时日?” 小猫不吭声。 “嗯?”拂涯抬眼 17. 第 17 章 [] 南境镇妖府分布于各郡,最大的一处恰在江陵城百里之外的山林中。 拂涯携相南出太守府,正要往城门走,恰逢薛长卿带人从一富商府邸中出来。 石清手牵麻绳,见着拂涯便行礼。 礼毕,抬眼又望见国师大人身边马尾高束的少年。 相南倒一如既往,但这平日冷硬的影卫不是这么一回事。 石清尴尬得要命——原是不知小猫是妖,若是早知他是九尾灵猫,他无论如何干不出那些丢脸的事。 石清冲相南颔首,几乎慌乱地别开视线,“大人,你们去何处?” “镇妖府。” 国师大人只带了相公子,石清略沉吟,“大人可需属下陪同前往?” “不必,”余光里小猫面色不善,显然是还想对申迹出手,拂涯握住他的腕骨,“你留在江陵城,若有召,听传音石。” “是,属下明白。” 薛长卿冲拂涯相南打过招呼,见主仆叙话,便不曾出声打扰。 脖子被麻绳牵引的申迹瘫软于地,突兀笑起来,“狡兔死走狗烹,众生往来熙攘,大旱永不消,天地为熔炉,所有人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天色将晚,虽不至城中规定能出门活动的时辰,可整日憋闷于室内,醒着的是大多数。 本是穷途末路生死难知,如今城中情绪低迷,哪能听得了这番话? 石清蹲身拧了申迹的肥脸,一声脆响卸其颌骨,冷声呵斥:“胆敢再胡说八道,明日正午将你丢进野狗堆中!” 申迹痛哼匍匐,血水流出,浸湿了棉袄,滴落于地。狼狈至此,竟像是不怕死了,呼哧喘着气也在放声大笑。 此人肮脏聒噪,石清面色冷沉,手握麻绳一把勒进其口中。 日头彻底下落,皎洁月光自东边起,星子迷离闪烁。银光流泻,雕刻干枯枝木诡异剪影,血鸦桀然怪叫,振翅惊动月光。 步履下沙石飞扬。 被扣住手腕的人并不老实。 原本心意尽露,出太守府之前彼此摊牌,小猫本就容易得寸进尺。 天高地远,万物渺小,似乎踏进一场无关名利生杀的荒唐梦境。 回音旷远,只有交扣的手。 - “成周河隔离人妖两界,传闻北昭南境地灵人杰,”人身鹿角的男子轻笑,“如此不巧,遇着此番景象。” 抱臂倚树的人黑玉为冠,眉目深邃,眸色水碧,唇角勾挑却隐含冷意,淡漠望着荒凉夜色下褴褛的流民。 “陛下,”弥渚道:“北昭大旱,又有妖族大量流入人界,国师府恐怕不会坐以待毙。” 上京到底是北昭都城,人皇禁卫军实力不足为惧,可镇妖总府和国师府坐落其中,由不得人不忌惮。 相临川垂眸,“去江陵镇妖府。” 二人消失在夜幕下,暗处潜伏的身影也跟着无踪。 · 江陵城外镇妖府。 北昭十三郡,镇妖府却不止十三处,各处所在不同,但都是国师大人亲手提上来的人,唯以她一人为主。 南境旱情严峻,镇妖府早得知国师大人亲自南下,等她一来,该备的东西都备好,连着南境这几月有关妖族异状之事也一并呈报清楚。 相南形影不离跟了国师大人快小半年,见过她在上京呼风唤雨,眼下又见识她在除镇妖总府外其余地方的威慑力,惊讶得说不出话。 ——其实也不太敢出声。 只要他在旁便能引人注意,此处镇妖府掌事不苟言笑,比石清石影还难接近。只是站在他面前,平白就有一股威慑力。 比国师大人还吓人。 相南揪着拂涯的袖子,直到两人出了镇妖府才缓过气。 脑海里冗杂信息交杂,拂涯皱着眉心,不经意转眸,便见小猫劫后余生般活过来。 心弦松解,她莫名想笑,“害怕?” 被她抓了个正着。 反正在她面前丢尽了脸,故作无谓没什么意思。 只是如实坦白也难以启齿,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九尾灵猫,妖族的皇室,说怕像什么话? 相南选择当只聋掉的小猫,“什么?” “北昭国师一人之下,镇妖府都是我的,”拂涯摩挲他的手指,笑意调侃,“平素与我置气怎么不怕?” “……”国师大人原本对他就无男女之防,不经意就能撩他心魄。如今可好,剖白心意后怕他羞不死,亲昵里总透着那么几分明晃晃的……勾引。 相南只觉得容易脸红真的好丢人。 他握紧她作乱的手,忍不住反驳:“哪有与你置气?” 明明喜欢都来不及。 远处高大枯木后,死一般的寂静,高温夜风也吹不散冷意。 弥渚干咳着笑,“北昭国师竟然有双生姊妹,怎么从未听说过?藏得如此严实,厉害厉害!” “自欺欺人,”相临川面无表情,“有意思么?” 该说不说,果真是做了妖主的人,自我欺骗都不屑于。 弥渚陡然沉默。 数月前先皇破镜引紫雷滚滚,大道不得而身死魂消。 九尾灵猫号令众妖上千年,都是妖族,哪来的甘心臣服? 为夺妖界掌控权,妖界诸方势力蠢蠢欲动。 九尾灵猫到底千年底蕴,相临川手握重兵,又不惧兵行险招,重创纵霄虎族。 鏖战两月,纵霄虎几乎灭族。只是当初不慎,竟让小殿下身处险境。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听传闻说,有纵霄虎将之逼杀过成周河。 相临川穷尽力量在成周河对岸搜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两月前人族消息意外传至妖都。 ——北昭国师拂涯微服私巡,从南境带回只野猫养在府中。 时间如此巧合,就在妖界大乱之时。 相临川动用妖族在人间的所有力量,最终隐约锁定相南的去处。 北昭国师两百年前辟灵师道、创镇妖府,从声名鹊起的伊始,就与妖族势不两立。 据传言,她带回府中的小猫除了聪慧并无九尾。 相临川隐有猜测,也暗自庆幸。只是没庆幸几息,听传信鸟妖惊恐地欲言又止,说国师身边小猫不见,取而代之成了个 18. 第 18 章 [] 地面龟裂千里,滴水不得落地便不见踪影。 四人各自撑伞,衣摆拂过,焦石嶙峋尘土灼热。 柴曲县说大不大,长街的石板被高温晒裂,风过卷动气流,扭曲了视野所见。 “大人,”石清握着柴曲县县志,在一张勾勒小城布局的纸面上点着某处,“再往前过三条小巷便可至县令府邸。” 烈日红白,模糊了晦涩天地,像极仙君失手颠覆丹炉,火焰无声,万物为引。 相南举着花伞,伞面倾斜,去挡拂涯伞下遮不住的光。 县令府中假山叠嶂,亭台绕水,紫竹上裂纹丛生,引水之渠见底,观景游鲤鱼鳞翻卷暴毙。 整处府宅布局雅致,若说装点富贵却不尽然。 陈太守所言,柴曲县令的府邸是前任县令所留,其搬进来后对府中布局未加改变。 此人除有些文人某些方面的追求外,生活实算简朴。 入府之后,石清石影钻入书房,拂涯收了花伞,相南紧随她往院子主屋过去。 柴曲县热意远胜别处,相南跟了拂涯一路,心中答案有所偏向,也因此越是到了此处,越显得沉默。 拂涯打量过屋子,随手翻了案上的公文。 落笔干练简洁,中规中矩。 相南自觉去搜旁的地方,博古架、木匣子,显眼之处都翻找一遍,不曾发现任何异常。 答案约莫就藏在柴曲县中,可他确实不懂拂涯如何就确定县令有猫腻。 “拂涯,”相南手拉开衣橱的门,“你为何觉得——” 他话未尽,却猛地后退撞翻了一张椅子。 拂涯闻声,转眼到了他身边,循着他震惊的眸子望去,对上双圆睁枯死的眼。 死者发髻散乱,脸色青白,长衫烧灼痕迹分明,死前挣扎的狰狞模样永远凝固。 拂涯握过小猫腕骨将他带到身后。 相南丢完人顾不得羞耻,反手担心拽她,“拂涯……” “不妨事。” 手指碾过死者青衫,衣衫单薄,颜色朴素,缎面却极为光滑。因为受力,碎成粉末散落。 “大人,”石清握着一沓信件进来,“书房里发现同申迹望来的密信,除此之外还有间暗室,内有黄金两箱。” 石清脚步刚停住,视线越过相南,看清了衣柜里的境况。 石清微愣,“这是……柴曲县令?” “将人拖出来。” · 此人不知死于何时,尸体极为干瘪僵硬。 石清仔细检查尸身,用力拧住下颌,暴露其脖颈上的伤痕。 说是伤痕,却不见丝毫血迹。 焦黑蔓延,血肉模糊,整个颈部萎陷大半。 死法不明,但死状残酷,相南盯着看了两眼,脸色有些发白。 石影抱臂,忽道:“两月前,柴曲百姓一夜间背井离乡,此人既为县令,不可能不知情。身死两月不腐不朽,不得入土,反而被囚于此暗无天日。” 灵师之道突破人族极限,引灵入体叩问天地。寻常灵师便罢,石清石影自有资格后一直跟在拂涯身边,怪异见闻了解不知几何,就连离奇传言也略通一二。 “不是上古传说么?”石清碰着尸体的手发僵,“世间真有这种东西?” 这番话极为怪异,相南摸不着头脑,偏头去看拂涯。 国师大人摩挲着小猫的腕骨,“今夜留在此处。” “石清,”她道:“将人藏回去。” - 月黑风高,不散的热意蔓延在纱帐中。 相南侧躺在床里面,眸色紧张望着身边的人,“拂涯,县令他……不算人了,是吗?” 拂涯两手随意叠在腰腹,正思索可能的应对之策,闻言转眸,望见他担心的脸。 “怕了?” 她的指腹柔软,不轻不重按过耳根。相南轻抿唇,又不觉屈辱了,很低地承认:“嗯。” 拂涯意外他的坦诚:“怕什么?” 小猫的坦诚有限,只是担忧摇头。 拂涯轻笑,“听说过旱魃吗?” “不曾。” 旱魃之说起于上古,传言心有怨恨者死后魂魄不去,而天地灵气混沌会削弱魂体力量。 尸身不朽,又百日,化作旱魃。 此物非人非妖,能勾动天地至阴邪,愤懑遗恨为焰,诅咒天下苍生。 旱魃所过之处如烈火燎原,草木枯朽作尘,万物方生则死。 “破解之法呢?”相南急问。 “只是猜测而已,”拇指按过他的唇角,“暑旱严重,若成了干尸,两月不朽本也在情理之中。” 国师大人口中言语正经,手下的挑逗半分没停。 褐色眸子若含流光,其中情绪莫名。指腹肆意,扫过唇缝又毫不停留。 这种时候情动太不合时宜,喉骨艰难滚动,相南红了耳根,“拂涯……” “嗯?”她无丝毫暴风雨将临的紧迫感,仰头凑近,吐息落于唇齿间。 她引诱他沦陷,偏偏又没了动作。 相南连呼吸都不敢,闭眼憋得面色通红,偷偷睁了丝眼缝,正对上她深褐色的眸光。 其中深邃若黑夜化尽天光的暗河,能勾引人迷失沦陷。 可她为何……又顿于半途? 含笑质问重回脑海,相南气急,错开鼻尖,触碰也显莽撞。 时间凝滞,热意发酵。 指间青丝缠绵,她愣在柔软的触感中,轻阖了双眼。 小猫笨笨贴了许久,终于不满意,小心地含她的下唇。 抚着耳根的手指微紧,捻他的耳珠,两分含吮的力道,给他微弱的回应。 吐息声渐沉,落在耳边的手抵住他后颈。舌尖舔过觊觎之地,又在闯入前回神顿住。 狭小空间里,“砰”地一声,与热烈心跳重叠。 空气粘稠如春水,过于安静了。 良久,笑意在纱帐内响起。 相南羞窘,失控握她腰的手狼狈搭上脑门,凶巴巴强行挽尊,“别、别笑了!” “不笑。”拂涯顺手撸了把猫耳,“该休息了。” 能睡着才是怪事。 相南气闷,闭眼躺半天,长指复又偷摸挪上她的腰。 “干什么?” 相南僵住:“……想抱你。” 拂涯翻了个身,难以置信也显得淡淡,“不热?” “……热。”相南简直不敢看她,可手却没松,“那也想抱。” - 夜黑风高,万籁俱寂。 圆月高悬,晚风裹挟的热度不降反升。 纱帐里眼睫轻动,体内流转的灵力不动声色快了几分。 揪着轻纱袖摆侧卧的人眉心紧皱,不知梦见什么,气息微急,下一瞬猛然睁眼。 衣袖被他拽动。 他满头冷汗,拂涯在他惊醒下意识开口前捂住了他的嘴。 双眸恐惧担忧满盈,拂涯 19. 第 19 章 [] 时光如河,惊鸿掠影。 柴曲小城鱼米富饶,原也是江陵属下一片净土。 十三年前,前县令操劳过度,肺痨积郁离世。 县城不大,一条长街能贯穿南北。 百姓和乐互助,夜不闭户是常有之事。 街末有邻,青梅竹马,都与城中小孩玩得不错。 某日小姑娘与众人分别回家,父亲牵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孩,说是外出回家遇见的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孩。 从此她有了个弟弟阿虎。 五年前盛夏,柴曲县敲锣打鼓,礼堂内龙凤烛高燃。 自那之后,阿虎不告而别,消失在柴曲巷陌。 新换的县令为人亲和,百姓遇见难事总亲力而为。 他不吝惜散金银,若遇着有人着急夜访,披衣而起也不见不满。 柴曲县每年的收成都好,可家家户户剩下的米粮却不多。 众人心生疑虑,可每每见着县令便想起他为柴曲县所做的诸多事,愤懑疏解,又从他言辞中听闻江陵富庶而太守不顾小城百姓,因此又生怨怼。 家中日子不太好过了。 秋霜与周木成婚多年,虽一直无子,但上无长辈催促,夫妻生活十分和睦。 直到年前,县令命小厮找上门来,约莫是要商议城中土地之事。 柴曲土地都归公家,数十年来都分下来由人栽种,年末时收粮。 这几年县里关于土地肥沃和多少之说矛盾频起,众说纷纭,都怕累及自家利益。 周木秋末农忙后进山砍柴伤了腿脚,这趟只能她跑。 秋霜抵达县令府邸,便见庭中紫竹后兰亭里有人对饮。 县令陪笑,肥头大耳的男人往桌上放了一锭金子。 秋霜警惕顿生,正想走,县令抬手,小厮面色凶恶按住了她。 昏暗客房里,她被人压在榻上,听背后的男人叫她霜儿阿姊。 这辈子,只有一个人如此叫她。 秋霜挣扎不休,恨极所谓的男女之别。 申迹以周木的性命威胁,不怕她泄露,不许她死,每隔三五日便来找她。 她的沉默和瘦削日渐分明。 腿伤总会好的,那日周木尾随她进了客栈。 一门之隔,听见她的怒骂低泣和陌生男人的威吓。 她瞒他很久,秋娘爱干净,他都清楚。 愤怒变得无力,他在门外泣不成声。 又到申迹派人来找她的时候。 恰巧秋霜去城中采买,周木在腰间别了把匕首,摘了家门对街那棵树上的紫竹叶片。 客栈雅间的门被推开,申迹见了他却不意外。 他倒了两杯酒,转着拇指的翠绿扳指,随手摘下来丢在他面前。 一块扳指,是他强占人.妻给他的打发。 申迹笑眯眯说着叫他与秋娘和离,周木垂首,许久,将扳指握入手中。 转身离开之前,匕首终于出鞘。 可惜没能杀死那畜生。 他被揍得鼻青脸肿,再也没有机会回家,不能再见她一面。 秋霜找到江陵城申府,被申迹囚禁困在屋里。 她清楚申迹有多恨他们夫妻二人,像是怕她不信他会下杀手,某日他带着两条腿两只手送到床边,在血淋淋的见证下强迫她。 申迹不让她死。 一个存了死志的人能活多久? 春花浪漫,晴空开阔。 那年断线脱轨的风筝飘过经年的风霜,终于在又一个盛夏之前,摔得鲜血淋漓。 - 血阵中,赤红色迷雾缥缈,其中人影有了清晰的轮廓。 皮肉干瘪,潦草纱布裹缠,两行血泪自眼中淌下。 “你是谁?”她的嗓音干哑如被裂火灼伤,穿破热气刮在耳膜上生疼。 落生剑尖又往下陷,拂涯闭眼问道:“还想死吗?” “这副模样……”旱魃哈哈大笑,血泪却更汹涌,“我还能有求死的权利吗?” “只要你想,”握剑的手绷得骨节分明,她挺着脊背,压住换气声,“我说有便有。” 身后动静不容忽视—— 她早先便察觉另有同源热气靠近,可只靠落生根本压不住阵,若她分心,还魂阵破,旱魃脱阵,今日所有人都将尸骨无存。 而她不得分神之际,妖力暴起,却不是为了杀她。 眼下阵中旱魃暂时恢复神志,而她以自身牵引还魂阵遭受反噬,站着都已是勉强。 可眼下绝容不得她软弱。 拂涯缓了两息,落生离地,她缓缓回眸。 比之秋霜所化旱魃要更小的一团迷雾在合力结界中左右乱撞,一群妖族倒地,只剩张扬九尾和鹿角勉力支撑。 两人特征鲜明,又一同出现在此处,还有什么辨不出身份的。 拂涯心中微动,侧首问阵中,“那是你什么人?” “什么人?”旱魃嗓音粗哑难听,重复后又突然大笑,“我的什么人?那是我的孩子啊,我的亲生孩子……” “孩儿乖,过来娘亲这儿……” 旱魃低声哄,被困住的红光却更失控。 相临川被逼爆出九尾已是丢人现眼,此刻见镇压不住,眸色冷厉地怒斥:“我等出手相助,国师在做什么?!!” “又与娘亲闹脾气。”旱魃叹气,“好不乖的孩子。” 握落生的手越发紧——还魂阵分明没出岔子。 拂涯皱眉,忽闻极轻的嗓音飘至耳边,“我要将它带进来,只是强行破结界恐伤人,劳烦你叫他们松手。” 拂涯猝然转眸,紧盯阵中面目全非的干尸。 见她望来,红雾克制,露出那张吓人的脸。 没有半分遮掩,旱魃坦然回视。 热浪平和,良久,拂涯启唇,“撤结界。” 相临川眯了眸子,“你最好不是在找死!” 彼此僵持。 众妖身后,相南远远望着血阵前的人。 身后烈焰流淌,她孤身为营。 相南指尖陷在掌心里,红了眼冷静道:“皇兄,你信她,收手。” 北昭国师是什么人?她再自大,不可能拿北昭和两界做赌注。其实事已成定局,都有所偏向。 相临川眸色复杂,“你倒不怕她死。” 相南咬牙,简直就是要哭,“拂涯不会出事!” “……”相临川没眼看,“弥渚,两息,结界转向。” 结界反向罩在原有护盾上,失去控制的小旱魃拔腿想往外跑,还没来得及转身,血阵中旱魃抬手,热浪绕过拂涯圈住它。 “跑什么?”旱魃大笑,“娘亲的话也不听?” 热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旱魃带入还魂阵,沙哑嗓音陡然尖锐:“早就该死的东西苟活至今,还想往哪跑?!” 秋霜和周木没有孩子。 大阵中干热猛涨,旱魃探手抓入红雾,刺耳密集的脆响不绝。 热浪在阵中推挤,尖叫痛呼能穿破云霄。 旱魃面目狰狞手段残忍,怪叫之中,一声哭喊传来,“娘!” 残杀的动作微顿,只片刻,一切卷土重来。 20. 第 20 章 [] 庭院中,众人防备盯着还魂阵。 好在旱魃发疯折磨残杀小旱魃后归于安静,眼下红雾成团,倒是没动静了。 国师的影卫护在主屋门前,弥渚半眯眼,冲相临川比了个手势。 上古凶物前所未见,一只小旱魃都让他们捉襟见肘,压阵的国师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若要杀她,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左右不过一个女人,小殿下情窦初开为人诱骗,妖界比北昭国师更媚更富风情的妖族遍地都是。人妖相恋,哪来的至死不渝?时间过去,总会好的。 弥渚善权衡利弊,临了出完主意,却见杀伐果断的妖主面色冷沉。 怕是还记着小殿下为了个人族拉开他的那档子事。 ——彼时结界反向,小旱魃被卷入阵中,相临川预判了相南的动作,在他冲出去之前拽住他。 哪知平日好说话的小殿下又凶又可怜地瞪人,抽手之坚定无情,整个就是被人勾引得六亲不认,怕是失魂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就很难评。 弥渚斟酌完,凑近低声,“陛下,机不可失。” 相临川神色郁然阴冷,“待此间事罢再提。” “自然。”旱魃未死,还得借国师之力,卸磨杀驴最为划算。 石清石影冷眼守在房门前,如今哪还敢信相公子的立场? 偏生国师大人不下令,这屋子,就算给他们十个豹子胆也是不敢闯。 ——谁闯谁见不到破晓的太阳。 院子里就这么些人,各自肚子里满装的坏水若能倾倒,恐怕能缓解江陵如今的旱情。 彼此正明里暗里打量,主屋的寝门开了。 所有视线不约而同凝过去。 俊朗少年墨冠高束眼尾绯红,恐怕是又哭了一场。 浅色轻纱垂坠,国师大人仍旧冷得不近人情,可袖摆相蹭,其下十指紧扣。 门边影卫都是老熟人,相南没管,红着眼尾抿唇,径直往妖族那边瞪,一边意味分明地将人往自己身后拽。 相临川:“……”指骨作痒。 九尾灵猫族怎么就出了这么只没出息的混账东西。 拂涯牵着小猫往血阵走,众妖便在此途中。 方走近,还没开口,便听新任妖主阴阳怪气地笑:“国师好手段,刚成年的小妖也不放过。” 相南磨牙咆哮:“再有两月我就妖龄十九了!!” “……”才要十九你还蛮骄傲? 相临川阴恻恻盯他一眼,只想一拳锤爆其项上猫头。 兄弟俩硝烟无声,拂涯敛了眸中笑意,“还未恭贺妖主。” 相临川假笑,“多谢。” 拂涯淡淡:“不知妖界换主是否还遵循此前两界的约定?” “自然遵循。”相临川虚伪,“这不是,听闻国师扣了我族九尾,不得已亲自过来确认么?” 拂涯摩挲温润长指,“妖主如此确定是我扣他,若是他先为非作歹呢?” 相临川笑,“小南什么脾性我能不清楚?他单纯率真,容易为人哄骗,作为兄长自是要多操一份心替他审视。” 话中机锋都突脸上了,相南被怼得脸颊发烫,拽拽拂涯的手,红脸反驳,“不是被骗,是甘愿的。” 弥渚眼见着妖主冷脸,连假笑都吝啬,干笑两声,“殿下直率,少年心性,少年好啊哈哈哈哈哈……” 相临川甩手,弯了眸子,“妖宫还缺一对明年给母后贺寿的鹿茸,改日将脑袋送来?” 弥渚:“……” - 还魂阵灵光飞旋,阵光之隔,烈焰熔浆只围绕旱魃流转。 “将申迹给我带来。”干尸嗓门粗哑难听,僵硬身躯曲折坐在地上。 彼时还魂阵中回溯的光阴化作实景出现在血阵中,在场者都看得清清楚楚。 相南半边身子挡在拂涯面前,替她减缓冲击的热浪。闻言,略作不解,“你既然恨他,为何不亲自去寻此人?” 旱魃听完便桀桀怪笑,“未尝没考虑过。” 旱魃出世,天下不平。 她死时执念不消,心中怨怼,遗恨指向明确,分明有实力,却固守于柴曲。 相南沉默,听拂涯问:“还想做什么?” “没有了吧。”红雾缭绕,旱魃伸手捞了把身边岩浆,“我是不配入土为安了,挫骨扬灰倒是不错。” 她又笑,“等我死了,能不能求大人就将我撒在柴曲外荒郊?” · 石影折回江陵城,暮色苍茫时,将申迹带来了。 县令府邸外,马匹抽搐口吐白沫,终于软了蹄子晕死在地。 石影稳住马车,“大人,马车中还有一人,他定要来,属下自作主张,因此晚到。入府之前,想请大人定夺。” 说罢,见拂涯无声默许,便抬手掀了帘子。 马车角落里,半人高的圆缸中盛满黑水,一颗脑袋赫然立在其中。 坛中水质恶臭黏腻,经高温蒸过,露出一截有泥水污垢的脖子。 活死人脸病态苍白,瘦削得只剩皮肉挂于颧骨,眼神灰暗,又因有所期冀而起微光。 镇妖府惩罚残忍,绕是如此,她也从未亲眼见过如此丧尽天良的手段。 拂涯默然不言,坛中人彘唇瓣微动,呼哧声喘了半响,才咬出破碎的字句,“大人……我想、见、秋娘。” “她如今成了旱魃,魂魄在天地间游荡,招魂之术只能将其短暂控制。”拂涯冷静得不通人情,只是在陈述,“她若见你这幅模样,一旦失控,不会再有第二个还魂阵。” “如此啊……”周木惨然垂眸,“不相见……也好,叫她以为、我死了,也好过、看见我如今、这样子……” 石影留在马车处照看周木,相南牵着被绑在马车上、跟着马跑磨破脚底的申迹跟拂涯进去。 旱魃站在还魂阵中,一见来人,面色当即变得凶恶。她龇牙咧嘴想杀人,不受控地撞上阵法结界。 阵法结界波动一瞬,众人胆战心惊。 拂涯接过麻绳,路过相临川时松开了相南的手。 申迹跪趴于地,他瞎了眼不能视物,可极致烈焰的温度他记得—— 他亲手,炼制了这只怪物。 “霜儿。”肥脸颤动,高温带走生机,申迹口齿发干,空洞的双眼淌血,“是你吗?” 头顶发丝烧灼卷曲,顷刻化为灰烬,申迹恍若未觉,伸手去探,至半空又痛苦收回,“是你吗霜儿?” 旱魃咧着残忍笑意,忽然笑开了,“求死不得……你也尝过这种滋味了哈哈哈哈哈!” 她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岩浆流淌,在他身前聚了一滩。 “没想过会有今日吧?”阵中气息陡然一变,旱魃话音骤冷,“将我变成这幅模样,害人害己手沾罪孽,你满意了吗?!” “不是我!”血泪流淌,申迹匍匐在地,“是你不要我,是你抛弃我,我只是想留住你……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我不能活着赎罪……”她大笑,视线如野兽,“我不杀你……罪孽不尽,我要你永无宁日!” 旱魃疯了,又没完全疯,但神色比之此前残杀小旱魃时也好不到哪去。 拂涯从始至终不加干涉,意外于她的选择,仍是不置一词。 石清站在一旁琢磨许久,见情况似乎稳定,便要上前去接替她。 刚到拂涯身边,便听见那沙哑嗓音平静道:“此处有多余的气息,还有谁来了?” 国师和镇妖府臭名昭著,申迹被人野狗般栓于闹市,烈日炙烤,他无数次在死亡边缘被拽回来继续酷刑。此前国师甚至不知是他亲手炼制了旱魃,如今亲耳所闻,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申迹趴在地上大笑,“还能是谁?周木来啦哈哈哈哈哈!霜儿你想见他吗?他千辛万苦而来,国师却不许你二人相见哈哈哈哈!!你真该见他,你会惊喜的,是我给你备的大礼啊,可惜你走得太早,不过眼下见面也不算晚哈哈哈哈哈哈哈!!!” 红雾失控冲出血阵卷上他的脖颈,旱魃隔着还魂阵,几乎凑在他面前,“你对他做了什么?!!” 送到床边的双手双腿她不可能认错。 周木年前上山砍柴伤了右脚,刀痕滑过小腿,都是她亲手照料养着的。 申迹断他手脚,今日却说,周木还活着。 变故陡生,石清后背满是冷汗,不及反应便被碧色灵力卷着再度丢了出去。 21. 第 21 章 [] 还魂阵中自成天地,烈焰不熄,余烬不止。 随那滴清泪落下,天边有乌云汇聚,再转眼,豆大雨滴噼里啪啦下坠。 拂涯只身立于阵前,注视着火光中渐散的身影。 大雨倾盆,顺着额角滑下,浸湿脚下每一寸焦土。 掌心伤口未愈,雨水稀释血液,她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拂涯!” 身后有人急奔而来,她刚侧首,便被人抱进怀里。 她总如此,但有危险便将他丢在一边自己硬抗。相南又急又气,可见她面色发白又说不出重话。 她几次三番亲身压阵,身上烫得厉害,体温不降,骤然淋雨,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相南眼边发红,压着唇线凶狠瞪她,俯身将人抄在怀里往回走。 “不像话。”国师大人靠在他怀里笑。 妖族都看着,相临川就在旁边,相南懂她的调侃,却没心思和她闹。 “你如此,”拂涯搂他,“叫我的脸面往哪放?” 妖族众人瞄眼妖主的脸色,再瞄眼抱着人国师的殿下,抓耳挠腮偷看得好不欢乐。 石清石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饶是知道国师大人对相南不一般,今日也不是头一回见他抱大人,但就是……接受起来不太容易。 石清脑汁搅成浆糊,始终不能接受当初的小猫咪咪成了九尾灵猫,化了人形,又成了妖族皇室殿下相南,眼下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放肆对待他们国师大人。 两人正尽职尽责地发愣,相南抱着人靠近了。 国师大人望见他们,正要开口下命令,嘴唇刚动,便有一声不知死活的训斥,“闭嘴!” “……”石清头皮发麻,又听那平素温和的相公子不由分说道:“待雨停歇,石清将秋霜周木的骨灰收了。石影再去成衣铺子里找几身换洗衣物来。” 说罢,便抱着人径直走了。 石清:“……” 石影:“……” “噗嗤。”弥渚乐完自觉捂脸,好半天,忍不住笑意,“国师都管得住,殿下前途无量啊。” 三双眼转来盯他。 相临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负手往廊下去了。 - 拂涯被剥了个干净,只盖了张遮挡的薄纱躺在榻上。 相南拧着石影带回来的帕子敷在她脑门和身上各处,等她舒服躺好又找白纱缠她的手掌。 小猫捧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抿着唇自顾自红了眼睛。 体内热浪翻卷,拂涯强撑睡意,屈指挠他的手心。 “闹什么?”他握住她,白纱包裹缠绕。 “这样哭,”笑意浅淡,婉转中透着不怀好意,“若叫相临川看见,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本来就是欺负。”欺负他妖力不足,任何时候,想丢下就丢下,空余他忧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看她一再刀尖舔血,不顾一切兵行险招。 小猫认真抱怨,国师大人却不配合。 她扣住他的手,示意他靠近。 相南顺着她的力气犹豫俯身,唇角便又被咬住了。 国师大人耍得一手好流氓,撑身而起薄纱滑落,就这么香肩半露靠在他怀里。 如此还不满足,舌尖探着又想闯。 相南被逼红脸,偏开脑袋恼羞成怒:“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身体有多糟糕?!” “有多糟糕?”拂涯吻他的下巴,“再糟糕,欺负你是足够的。” “……” 传闻北昭国师不近人情,尤其不近男女之情,他喜欢的这个,怎么好像不一样? 相南气闷,重重咬她一口。 旁人不知,可他清楚,越是受伤严重,这人越是笑得出来。 相南由着她作乱,气息急促,托腰将人按回床上。 他边吻边将薄纱给她拉好,含吮交错的间隙,喘气都艰难,狼狈至此,也没忘了把掉落的湿帕子摸回来,仔细盖在她锁骨上。 拂涯抵着他的鼻尖发笑,搭在他肩上的手险些挂不住。 “笑什么?”相南咬她一口,顺手捞着她脑门上的帕子给她擦耳朵脖子。 “小猫。” “嗯?”相南垂眸对她的眼睛,忽然闷闷地哼了声。 他喘了两口气,耳根烫得要命,扶开她抵住的膝盖,“你干什么?” 国师大人一脸正经,“还以为你不为所动。” “……”她这幅模样,他若还不为所动,是不是多少有点毛病? 相南抵在她肩上,替她散热的湿帕子都烫了。喘声低而哑,“拂涯,求你,别闹了行吗?” 好不容易威逼利诱将人镇住,相南拧着帕子回来,就见该睡的人睁着那双不言不语就能魅惑人的眼,直勾勾望他。 相南:“……” 往额头去的帕子落在她眼前,相南没好气掐掐她的脸,“睡觉!” - 国师为制服旱魃付出了多大代价众妖不知道,等人从屋里出来,见着又是神清气爽。 九尾灵猫的殿下屁颠颠追着人跑,跑完郊外给人埋骨灰,没两日,又跟着跑往江陵。 众妖:“……” 此行本是找他,殿下在哪,自然也先跟着去哪。 于是一群妖怪明目张胆地入了江陵城,若不是太守家穷得家徒四壁客房不够,恐怕还得嚣张地跟着入住太守府。 国师大人放心被人跟,妖界妖主毫不以此为耻。 石清:“……”就有够离谱。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五日,这日总算放晴了。 有雨能暂缓灾情,但今年注定全年无收。 薛长卿和陈太守两人到处跑,安置流民,接引送至江陵及各处的米粮,煮粥分发,下发粮食,助百姓修缮住处……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就这么几日光景,两人眼看是憔悴消瘦了。 太守府偏房。 拂涯撩着袖子,手腕置于脉诊上。 琉夏此番仍旧跟着南下,她一身医术,便留在了江陵城中替百姓诊治。 指腹诊脉,刚摸上去,琉夏猝然抬眸。 片刻,她收手,缓过后又诊。 仍是同样暴躁失控的脉象。 她还要再探,拂涯理着袖子抵开她的腕骨,嘴角挂着弧度,“对自己的医术如此不自信?” “你还笑得出来?”琉夏急眼,忍不住骂:“你这身子什么情况不清楚?本就一身血毒解不干净,如今满身反噬,冰火两重滚在经脉里,拖着这么副身子还忙得脚不沾地,我看你是在找死!” 拂涯默然,“有办法么?” “……” 仿佛一拳落在棉花上,再大的火气都得被她这生死无关、出尘超然的语气给浇灭了。 琉夏扫了眼她掌心里的伤口,连着往她嘴里塞两颗药,刻薄得同平常救死扶伤截然不同,“怕是没得治。” 她暴躁得不行,拂涯哑然失笑。 琉夏手里岔了毛的笔动得飞快,闻声抬眸,见鬼似的瞅她。 方子写完,琉夏拎着吹了两息,垂手眯眼盯她。 “我听说——” “你没听说。” “……”琉夏哼笑,“真动心了?” 国师大人淡定得高深莫测。 “他是相临川胞弟,不只是你捡回来的小猫,”琉夏道:“拂涯,你真想明白了?” 国师大人深沉得八风不动。 “……”琉夏翘腿假笑,“我是治不住你,反正我说的话你不听,这回我换个人来管你。” 国师大人的脸终于绷不住,“……你敢?” 琉夏笑眯眯,“每日不歇够七个时辰、不按时服药,下回诊脉毫无长进,你看我敢不敢?” 拂涯:“……” 琉夏头回在这人手里占上风,一时又开始牙疼。 这迟来开花的铁 22. 第 22 章 [] 申迹被拴在街上受百姓唾骂三日,最终被关入江陵城的地牢中。 地牢里暗无天日,没水没粮,偌大地牢清空,只关了一个人。 他本成了瞎子,耳边又没有声响,如此关了半月有余,今日终于发疯了。 拂涯吩咐:“你们去审。” 石清石影得令,转身往地牢去了。 客房床上,相南一身寝衣板正,正盘着腿在运灵。 小猫对柴曲县一行耿耿于怀,如今在她身边书也顾不上读,有时间便修炼。 胸肺中气血淤堵。 自上回咳血已有两日,她总不去见琉夏,逼得人下了最后通牒。 拂涯压了两息,胸肺中仍不好受。 左右有影卫守着,她捞了笔留字,这才不紧不慢去城中医馆寻人。 国师大人为养病做了多少妥协琉夏都看在眼里,眼下摸了她的脉,愁眉不展道:“方子还是不够劲,只吃药太单薄了,这两日我翻古医书倒是有收获,偏生那地方……” 她为医者素来果决,几乎难见如此吞吐的时候,拂涯便问:“何处?” “无妄山脉。” 无妄山脉是妖族境内的雪山群,其上冰雪终年不化,白雪覆野,雾凇绵延千里,是世间真正圣洁之所在。 此前血衔香就产自此处。 传说在山脉深处,有一雪山名曰别垢峰,孤峰独立,怪石嶙峋,万仞之巅处有一口不冻泉。 雪山中的暖流,冰寒炎热交替,天地间自然交融的灵流气场。 若是借不冻泉之力,她这身血毒兴许能一并除尽也未可知。 而拂涯闻言,不假思索,“不去。” 别垢峰之说只存在于妖界古书,人妖界自来分隔据守,再有传闻也难以求证。 到底是北昭国师,她管镇妖府两百年,不知与妖族结了多少梁子,眼下这身体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琉夏听闻拒绝,说不好松没松气,反正是很愁。 “行,”她掏出一把药丸,“这几日炼的,吞服之后自己运灵疏解经脉,别的我再想办法。” 末了,又道:“若下回再咳血,立即命人来找我,得替你扎几针。” 自有了小猫之后,国师大人便再未独来独往过。琉夏收拾药箱,随口问:“妖界妖主未知会你与陛下便擅自过境,眼下该回去了吧?他们若走,相南也跟着离开?” 她问完许久,身后也没回应。 琉夏回头,便见她面色淡淡,一脸没情绪。 可她过往的没情绪不是如此的。 唇线平直,眉眼疏冷,不像是没情绪,倒像是……烦躁。 琉夏愣住,“拂涯你……” “走了。” “诶等我!”她拎着药箱追上去,“一起回去。” - 长街热闹,青瓦潮湿生出细微青苔。 琉夏熬了一宿炼药,眼下又饿又困,拽了拂涯在路边小摊买了一屉喷香的小笼包。 “要不要?”琉夏咬着包子,纸包往她面前伸。 国师大人严肃惯了,琉夏习惯性问她,也没指望她接。 只是这回半响没人回应。 “怎么了?”琉夏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目光尽头,形容相似、气质却全然不同的人正从一家客栈里出来。 身后一众护卫模样的人妖气毫不收敛,琉夏三脚猫的功夫站在此处都闻得见。 走在前面的两人,不是相临川和相南还是谁? 一行人往外走,方向正冲着城门。 嘴里的包子突然就不太咽得下去。 琉夏瞄了眼身边的这人,只觉得那张脸臭得不能看。 “傻站着做什么?”琉夏将包子一骨碌塞回药箱,拉过她的胳膊,“堂堂国师大人,什么德行?相识一场,告个别不过分吧?” 她难得迟钝得像根木头,回过神来已经被拽着穿了两条小巷,停在了他们出城的必经之路上。 “拂涯,”琉夏掏着包子演,“眼下江陵城旱灾解了,我们……”话未说完,似乎不经意扭头,正巧对上一群妖族的视线。 琉夏咽了包子,眸光转完一圈,笑道:“好巧,你们也在逛街?” 相临川颔首回应,端的是妖界之主的气度朗朗。 弥渚这几日正愁怎么将相南带回妖界,今日出门恰巧碰见他落单,脑筋一转便将人骗进了客栈。 是他出的馊主意,眼下自然心虚,弥渚挂着虚伪笑意,“难得来一趟,自然走走看看,带些特产回去。” 两人的话真假半掺,相南却半分未注意到,目光往前,只落在一人身上。 她没说话,可脸色极不好看。 他本是看见她留的字条出来寻她,此刻与相临川站在一起,在她的对面,明明没做什么,心中却空茫发虚。 “这是去哪逛?”琉夏歪歪脑袋,宛若对无声刀光剑影一无所觉。 “国师公务繁忙,”相临川笑,“今日既然遇见,有些话还是要说。” “什么?”拂涯错开相南的视线。 “人妖界分立,此番是我破例过境,”相临川假模假式地拱手,又道:“只是事出紧急,想必国师能够理解。既然找到小南,不宜再多加叨扰,不日玄天桥开我们便启程回去了。” 心中疑窦开解,相南猝然转眸。 相临川笑得不露破绽,弥渚侧首偏眸故作不知情,身后小妖对上他的视线闪躲地避开。 “拂涯,我……”相南恍然明白,着急要往前走,一步未出,便被人扣住了。 相临川沉脸,“相南!” 弥渚眼见情况不对,抬手一挥,身后小妖尽数散开,守在街角阻隔人群的窥视。 相临川长他两百余岁,前任妖主修为高深,可极为重欲,后宫里除了他们母妃还有妃子无数。 后宫争斗波云诡谲,他们母子三人在妖宫相依为命。 相临川平日看着懒散好说话,真要遇上大事却严苛,只是无论如何,从未这般连名带姓地叫过他。 相南怔在原地,“皇兄……” “你还认我是你皇兄?”相临川冷笑,“人妖相恋,还是北昭国师,我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 相南沉默抿唇,眼眶却红了。 相临川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就头疼,磨着牙根语气却缓下来,“母后为了你吃不下睡不着,你在人界算什么?明日便跟我回去。” “我……” 琉夏没想到相临川如此开门见山,被他抓住的相南绷着脸泫然欲泣。 场面复杂,不是她个医修能介入的。 琉夏捏着包子不敢轻举妄动,忽听身边人道:“走了,回去。” 国师大人毫不留恋地转身,连个眼风都没给剩下。 琉夏愣了愣,挎紧药箱,当即跟着往外走。 小妖就守在路口,走出这条街,一切就该结束了。 琉夏紧盯着拂涯的脸。 她一脸不近人情,此前郁结都消散,眉眼淡漠无谓,又成了以往冰冷无情的模样。 这还不如之前会烦躁的狗样子。 琉夏真不懂这人。 两百年冷情冷性,一朝情动竟如此要命。可她拂涯说一不二,有些东西,说要舍弃,便头也不回。 她正替人揪心遗憾,有风猛然从她身边刮过。 山林草木之风带着人往前踉跄两步,劲挺脊背狼狈俯折。 热泪滴落,他的嗓音哑极,“拂涯,你不要我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