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子魔尊,在线掉马》 1. 东洲(已修完) [] “楼主是死了吗?五年了,还不更?” 林念慈收到这条加粗红色大字的时候,只觉得离谱。 离谱,真是太离谱了,活这么大从没觉得这么离谱过。 红字的出处是一个五年前的帖子,那时新任魔主刚刚上位,林念慈便发了个帖子把新魔主深刻地剖析了一下,不料还没写完,自己就不小心跌入蜃境。 林念慈没想到自己被师父罚来思过,第一个收到的便是这样的问候。 没事吧?他没事吧? 被师妹污蔑,师父责打,同门嫌恶时,她都没觉得这么离谱。 这只是有些离谱而已,远远比不过师父他们带给她的伤害。 师父他们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 她陷入深深的沉思,开始总结自己二十二年的人生轨迹。 她出生时便被父母遗弃,流浪几年后被万灵宗弟子选中进了宗里,后来又在机缘巧合下入内门成了和光长老的弟子。 她长在万灵宗,师父用心教导她,同门真心爱护她,万灵宗是她的家,万灵宗的人便是她的家人。 但这一切在她从蜃境离开回到万灵宗后变了。 五年前,师父在修炼中不小心染上炎咒,自此惧炎怕热,每到夏日痛苦不堪,唯有寒草灵珠可缓解一二。她与师兄为了替师父消解炎咒带来的痛苦,四处寻找传闻中的寒草灵珠。 经过多次辗转,他们终于在蜃境旁边发现了寒草灵珠。然而寒草灵珠的守护灵兽修为太高,两人一兽在争抢灵珠过程中,师兄不慎被灵兽的长尾扫到,眼看要落入蜃境之时,林念慈推开师兄,代替他跌落深渊。 与她一同落入的还有寒草灵珠。 蜃境之中危险重重,不见天日,其间数不胜数的邪魔之物,落入其中的人很难活着离开。 骤然落入陌生又残酷的地方,她惊慌失措,无所适从,经过了无数次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教训才完全地明白此处的生存之道。 为了离开蜃境将灵珠交给师父,也为了见到同门,林念慈努力克服恐惧,提升实力,在其中经历了数不清的死战,硬生生靠一把剑杀出一条血路。 她在蜃境中挣扎了五年,从未放弃回到万灵宗,九死一生回来后,却没想到无人欢迎她。 师父同门早已找好她的替代品,一个与她相貌相似的小师妹。 新的小师妹嘴甜性格好,连天赋也是难得的极品天灵根,却偏偏容不下沉默寡言,天赋一般的她,甚至多次针对陷害于她。 师父同门根本不相信她的辩解,为了小师妹对她百般苛责,以至于师妹犯错她承担,师妹惹祸她背锅。 此次,明明是小师妹抢她的灵珠,两人才起了冲突,为何被责问的只有她呢?被扔到思过崖思过的人只有她呢? 林念慈心头泛冷,怎么也想不明白曾经关系近若父亲的师父为何如今如此偏听偏信,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何过错。 呵,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将灵珠主动让给师妹吧。 她将自己的二十二年翻来覆去想了五六遍,依然不知道自己有何需要思过。 她自问来万灵宗十多年,尊重师长、和谐同门,对谁都大方磊落,修炼更是未有一日敢懈怠。 但为什么来了一个小师妹,一切都变了? 思过崖在万灵宗最高峰上,终年寒风刺骨,积雪不化,上面有一个高一点的洞,叫半只洞,传说这个洞是遥远的天上神仙打架轰出来的。 洞里坑洼不平,存满积雪,因为只有一半,既不挡风也不遮雨。 林念慈被人拖着来时,留下了一路血迹。 积雪刺骨的寒冷让她一阵发抖,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了,强忍痛疼撑起身体,爬进半只洞里,勉强挡住一些风雪。 白雪皑皑,冰雪严寒,林念慈没多久就全身肿胀,伤口在低温下又麻又痛。 她呆呆地望天,头顶的雪花渐渐看不清了,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张大口。 她的意识彷佛也被这冷厉冻得麻木,心底除了失望,没有任何情绪。 她又想起那串红色大字。 算了,几个字而已,没必要与一个有病且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计较。 她将那行红色大字抹去,关闭玉简,呆愣愣地躺着。 半昏半醒间,一个几乎与纯白雪色融为一体的影子从峰下走过来,狂风骤雪远远地便绕开他,他白得似乎会发光,像天上下凡的仙人,一步一步,远远而来。 他慢慢地走近了林念慈,将手上的厚重披风扔到她身上。 她只觉得好像有块大石砸到胸口上,紧接着便彻底昏了过去。 昏迷前,她特别想问一问这个人,能不能把披风往下扯扯,里面的毛毛钻她鼻子里了,有点痒。 林念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没能爬出蜃境,而是死在了里面,师父也没有收一个叫顾泠泠的小师妹,而是倾尽全力去蜃境中找她,寻了多年,却只找到了她的尸体。 师父师兄把自己的尸体带回去,葬在万灵宗的坟冢中,她便彻底与各位前辈一同永眠在万灵宗的地下。 梦境真实地宛如亲历。 梦的最后,她的识海之中亮起一片夜空,上面几个黯淡的光点闪烁。 她看不清上面有几颗光点,只觉得其中蕴含无穷力量,彷佛有人在指引她去填补那些光点。 冥冥之中,一个古老浑厚的声音告诉她,方才的梦才是真实的世界,现在的世界是被操控的世界,若想拨乱反正便去寻找那些光点。 林念慈头疼欲裂,正要去追逐那声音,所有的光影忽然远去,从梦中醒来。 原来是梦。 她心中遗憾,闭目内视,识海之上遽然是从前没有的夜空,梦中所言竟是真的。 原来她的师父同门之所以会如此待她,是因为被邪物操控,难怪五年不见,他们便如此陌生。 林念慈心烦意乱,她既高兴又烦躁。 高兴的是师父同门会如此对待自己是因为受人操控,烦躁的是她对背后的一切一无所知。 背后控制世界的是什么?告知自己真相的又是谁?他为什么要告知自己真相?他告诉自己的真的是真相吗?梦里自己是死了的,为什么现在自己还活着?为什么她不受操控?小师妹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梦里?为什么选中自己去拨乱反正?…… 许多疑问齐齐涌进脑海 2. 东洲(已修完) [] 她看着那串加粗的红色大字,心底突然出离地愤怒了。 师父同门被人所控欺负她便罢了,这个人算什么,也来落井下石,还要挑衅两次。 她抱着玉简,忍着疼痛,一定要把对面的人骂一顿。 “我更不更关你什么事?管这么宽。” 喷子:“你不会生气了吧?我不过问一问,你就生气了?你这个人真小气。” 她迅速回道:“闲出屁来了就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屁,少在这里污染环境。” 喷子紧接着蹦出来:“楼主说话真是粗俗,难怪招人骂。” 她手下如飞:“比不上你会阴阳怪气,招人骂就招人骂吧。” …… 林念慈就这么与这个叫喷子的人对着扯了三天三夜,直到玉简灵力耗尽才结束。 放下玉简的一刹那,她忽然发觉,自己现在好像很爽? 真的是神清气爽,身上的伤似乎都没那么疼了。 林念慈彷佛发现了新大陆,眼前豁然开朗。 现在,她很爽。 去他的操控者,去他的小师妹,反正这个世界都被控制了,她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管那么多干什么?谁爽都不如自己爽。 从今天开始,她要抛弃束缚,谁惹她她就怼回去,师父同门都不例外。 她拍拍屁股踉跄着站起来,面前清冷的人睁开眼,视线随她而动。 清润的嗓音响起:“你要干什么?” “我……”林念慈转转脖子,“我要下峰,这壁谁爱面谁面去吧,我又没有错,面个球的壁。” 雎不得点头,随之站起身,率先走下去。 林念慈一瘸一拐地跟上,心里奇怪得很。 这个人修为高深,却一直跟着自己,自己去哪,他跟着去哪,现在想来,很可能与前几日做梦梦见的那片星空有关。 因为按梦里,她并未爬出蜃境,也就是说,她没有碰到雎不得。 前世与这一世不同之处除了一个小师妹,还有一个雎不得。 两人必定都与背后的操控者有关,只不过雎不得很可能站在自己这边。 下了思过崖,她直奔顾泠泠的院子。 顾泠泠不在,她便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等人。 雎不得也没走,不知从哪里拿出把椅子来,懒懒坐了下去,看神情活像来看热闹的。 不过多时,顾泠泠抱着一枝花回来了。 她一脸惊讶,脱口而出:“林念慈?……林师姐,你不是在思过吗?” 林念慈面无表情:“我觉得我没什么要思过的,便回来了。” 顾泠泠面露难色:“师姐贸然离开,不太好吧?师父知道吗?” 林念慈缓缓走近她:“没事,待会你肯定是要告诉师父的,我说不说无所谓。” 她脸色一变:“师姐,你怎么能如此想我?” 林念慈无辜道:“没有啊,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顾泠泠一阵无言,继而愤道:“……师姐是因为师父师兄偏心于我,才对我如此吗?” 林念慈讶然:“你的脸皮为何这么厚?你我到了这种地步,你竟然还能演下去。” 顾泠泠的颊上一阵青白,心里愤恨:“你不是一样的表里不一?师父等人面前一副模样,我面前又一副模样,亏得师兄还说过你脾气好……” 林念慈打断她的话,嗤笑:“这就恼羞成怒了?我不受你欺凌,便是表里不一?算了,与你争论这个没用,你先想想你是自己搬出这个院子,还是我帮你搬出去。” 这院子原来便是她的,她本不想与顾泠泠计较一个院子,但顾泠泠处处与自己作对,她为何要白白便宜了她? “这是我的院子,要出去也该你出去。” 林念慈点点头:“真是给你脸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打量了一下整个院子,手下一转,先把门给关上。 顾泠泠下意识后退一步,反应过来又站回去:“林念慈,你一个受伤的金丹初期便不要自取其辱了吧?”林念慈一个十多年才是金丹初期的人,还受了伤,怎么可能打得过她五年金丹后期? “金丹初期?”她施施然地笑,顺手从顾泠泠手上拿走她的传讯玉简,“我这个金丹初期前几天不也打得你用了禁术么。” 她接着话锋一转:“你是自己搬,还是我帮你搬?” 顾泠泠被她的态度激怒,手下结印,向林念慈冲去。 林念慈捉住她的手腕,轻松化解了她的招式。 虽然她有伤在身,但打一个顾泠泠,还是绰绰有余。 她拍拍顾泠泠的脸:“这么嫩的脸,打起来一定很舒服吧?”既然她先出手了,便不要怪自己无情。 雎不得看见门没关好,手下一弹,一阵风过去,门立刻阖好。 顾泠泠咬紧唇,头一侧,避开。 林念慈没再客气,直接一掌甩过去。 顾泠泠躲闪不及,半边脸瞬间肿了:“啊啊啊!你是不是有病?!”她还没被人打过脸。 她疯了一样抽出剑来,砍向林念慈。 雎不得看得目不转睛,眸子里全是冰冷的笑意。 林念慈也不再废话,身子一歪躲开。 她出手如电,以极快的速度攻向顾泠泠。 顾泠泠冷汗滴下,对她的拳头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随后,林念慈一只手迅速钳住顾泠泠的双手,另一只手捏住她的后脖颈,手下用力。 顾泠泠立刻疼得泛出泪花,林念慈的动作,她竟然一个都没看清。 她竭力挣扎,林念慈的两条胳膊就像铁臂,怎么也挣不脱,脖颈好似被人用刀子在磨,又难受又疼。 偏偏林念慈还没有表情地问:“疼不疼?”彷佛若对方说不疼,她便要加大力道。 顾泠泠从来到万灵宗开始,便没再受过这份罪,虽然平日也与同门切磋,但所有人都让着她,她连压迫都没有感受过。 如今林念慈的举动宛如让她回到从前,那些被人欺辱的日子。 她愤恨地盯紧林念慈,目中泪光闪烁,呼吸越来越急促。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是极品天灵根,是东洲第一宗大长老最宠爱的弟子,是弟子们眼中活泼可爱的小师妹,为什么还要受人欺辱? 她已经脱胎换骨了啊,不再是那个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顾泠泠了,为什么还打不过一个林念慈? 她越想越气愤,恨不得把对方抽筋噬骨。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自己的道理。 若是能杀了这林念慈就好了,那世上便再无人可以威胁她。 脑海里突兀地响起无数声音,层层交叠,由远及近:“交给我吧,我来杀了她……” 顾泠泠的眼睛慢慢染上红晕,浑身的力道松了片刻。 感受到一丝魔气,林念慈早有准备,立时松手。 顾泠泠右手成爪,向她抓去:“你算什么东西?” 林念慈心下讥讽,果然,她又使用了禁术。 她压下顾泠泠的手,把它反剪到身后,脚下一扫,顾泠泠扑到地上。 向外溢出的魔气被和光察觉,他立刻带着大弟子莫修竹赶到 3. 东洲(已修完) [] 林念慈把脸伸过去:“师父是要打我吗?师父这么生气,打我能消气的话,便打吧。” 和光觉得自己的头很疼,他确实很想打林念慈,但被她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他反而不好再去打她。 他的拳头紧了又紧,瞪着她加重语气道:“你这个目无尊长、霸凌师妹的孽徒!” 林念慈笑眯眯的,应道:“对,我是。若是能让师父高兴起来,我背再多罪名都可以。”这一番话说得她大义凛然。 她转身进屋:“师父带着小师妹慢点走,别忘了派人来把东西搬走。” 顾泠泠不甘心院子被林念慈抢走,抓着和光的袖角喊师父。 和光一阵恍惚,总感觉自己不对劲,他好像太偏爱顾泠泠了,这本身就不对,自己身为师父理应一视同仁—— 顾泠泠不得回应,提高声音:“师父!” 和光变得有些清明的眸子又缓缓深邃起来。 泠泠…… 泠泠是自己天赋最高的小弟子,即使受些宠爱又如何,林念慈怎能与泠泠作比? 他安慰道:“泠泠,念慈在蜃境五年,难免沾上些戾气,我们不跟她计较,师父给你建一个比这个院子好千百倍的出来。” 顾泠泠不由咬紧牙关,再好的院子又如何?她要的是把林念慈逐出定阳峰! 她不能再让和光与林念慈多接触,和光方才已经动摇,若再多动摇几次,她也不能确定还能不能再控制和光。 “……那便麻烦师父了。”她垂头,掩下目中恨意。 莫修竹凑过来安慰她,和光摸摸她的头,有些不忍。 其实若他一定要把院子给泠泠,林念慈也没办法,但方才那一番争执,像一把重锤敲在他心上,令他非常不舒服。 他虽然全盘否定了林念慈,那些质问却盘旋在他心底,每当想起来便郁闷不已。 林念慈说的好像都是对的,那……泠泠呢?泠泠说的什么? 想着,和光的头隐隐发疼,神识里似乎有两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对抗。 顾泠泠有些慌,她抱住和光的胳膊,吸引他的注意力:“师父,我修炼上有一处不懂,您帮我解答一下吧?” 一股巨力瞬间包裹了和光,他重又恢复原先的表情,对自己道—— 不,泠泠什么都不需要说,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的。 …… 雎不得看了场热闹,心情颇好,整个人散散地靠在椅子上晒了一下午太阳。 林念慈去朝阳峰领了新的桌椅床铺,回来发现雎不得竟然还在椅子上。 与他相处了也快半个月,她发现他的性格几乎与他清冷的外貌毫不沾边。 长得跟个谪仙似的,行为却像凡间几十岁的老大爷一样,喜欢看热闹,人还懒,能坐着绝不站着。 林念慈没管他,他爱晒就晒去,反正碍不着自己的事。 收拾到晚上,终于清净下来,林念慈开始有时间去研究识海里的那片星空。 夜空之上许多星辰闪烁,一眼望去有几颗尤其显眼,却亮度黯淡,奇怪的是,虽然只有几颗,但林念慈怎么也数不清到底是几颗,甚至那些星辰只能用余光看到,正面看去,便隐匿不见。 她的眼神一寸寸挪过去,终于在东面找到一颗能直接看到的星子,她沉下心来,静静地感受那颗星点。 周围瞬间暗下去,眼前只有那颗微弱的恒星闪烁,一股说不清的引力自东面升起,似乎在引她方向。 林念慈从识海中离开,那股引力也没有消失,她坐起来试着向那方向移动。 清辉洒进房间,一切都模模糊糊,桌椅的阴影被拉长到林念慈床边。 当她要站起时,忽然发现床头坐了个人。 她飞起一脚,正要踢上去,蓦地看清了面前的人。 雎不得的白衣在夜里尤其惹眼,青年的体魄靠在床头,像只大大的兔子。 他直直盯着林念慈,脸上没什么表情,眸子在月下微微发亮,似笑非笑。 “你睡着了?我睡不着。” 林念慈沉默了,她随手拿起枕头,就要往他身上砸。 雎不得倦懒地支着下巴,理直气壮道:“我没地方睡。” 林念慈的手顿住。 即使他们修仙之人没有凡人那么重的男女大防之说,但最基本的男女之别还是有的,雎不得大半夜地坐在她床边,难免让人往不好的地方想。 更何况,大晚上的,谁看见自己床头一个大头都会害怕。 林念慈升起一丝警惕,她在蜃境五年,早已学会时刻警觉,即使已经睡着或者修炼,一点风吹草动也能立刻清醒,很难能有人在不引起她注意的情况下靠近她。 其实对于雎不得,除了一个名姓,自己一无所知。 她坐下来,问:“你怎么就没有地方睡了?” 雎不得换了个舒服姿势,声调冷清:“你说呢?” 她想了想,才想起来,雎不得是跟着她来的万灵宗,她不住在朝阳峰了,雎不得自然也不可能再去。 “那你想怎么办?” 雎不得听见此话,抬头道:“分我一个房间。” 林念慈扔了枕头给他:“随便挑。” 雎不得接了枕头,打开门走出去。 等了片刻,察觉隔壁没有声音了,林念慈悄悄起身,循着远方的引力而去。 她跃上屋顶,跳下院子。 那引力好像一根细绳,若有似无地牵引着她,引她往峰上去。 她绕过师兄师父的院子,绕过定阳阁,翻下定阳峰。 万灵宗数峰并立,建起坚硬的屏障,众峰中间围了一块平地,平地之上是七座高近百尺的高楼,其中四座禁地,三座分别收藏了万灵宗万年间收集的典藏秘籍、名家真武、法宝法器。 每座楼都有一位大能守卫,除了对外开放的楼,其它楼除了特定时间,谁也进不去。 林念慈放轻脚步,一路飞奔,终于在鹤垣楼前停下。 鹤垣楼是所有楼中最气派,其间守卫也是所有楼里修为最高,她跟不敢靠它太近,怕被发现。 鹤垣楼虽高耸入云,整栋楼却只封印了一张画卷,名定禅卷。 据传,定禅卷是上古恶佛所画,恶佛死后躯干化为画中世界,其间险恶重重,却法宝众多,令无数人趋之若鹜。 为了封印定禅卷,诸多佛修以身献祭,将其困在灵力最盛的东洲第一 4. 东洲(已修完) [] 林念慈如见至宝,几步走过去,抱起那块沉重的玄铁。 那玄铁不知放在门口多长时间,表层已经锈空,被人一拿,扑簌簌地掉下不少锈渣。 后尼诧异地望着像抱着块宝贝的弟子,疑心那不是块普通的玄铁。 “这块玄铁多少积分可换?”她吹走上面的灰尘问道。 后尼接过来,面色凝重地仔细查看一番。 确实只是一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玄铁,当年就是因为它太普通,才被她扔到外边挡门。 后尼把它放到桌上,没立刻回答需要多少积分:“你要它做什么,里面那么多法器。” 林念慈不见半点不好意思:“当然是因为那些法器我买不起,不然我要它干什么。” “……一百积分。” 林念慈高兴地刷了积分,抱着它往回走。 刚落入蜃境时,她没有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地与魔兽搏斗,受过不少伤。 后来在一座焰山里,不经意发现了一处玄铁矿,她便采来一块,自己煅成了一把剑,从此受伤也少了许多。 不过那时条件简陋,也没有炼器经验,做出来的剑仅仅能看出是剑的形状,粗糙到刃部都是钝的。 她能靠一把钝剑斩魔,纯靠的是多次死里逃生练就的速度。 若是只要自保,再炼一把那样的剑便足够了,到时去定禅卷之前多画些简单的符箓,从头撑到尾应该不难。 回到院子时,天边已微微泛白,雎不得正靠在躺椅上吹风,一脸懒洋洋。 他听见动静,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一下,接着又靠回去。 林念慈备好火符等工具,怕自己经验不足,不小心烧了院子,她便准备在屋外炼制。 她先是把玄铁上的锈迹磨去,然后起炉。 火符是最低级的火符,无法控制温度,林念慈就把十几张火符一起引燃,扔到炉子里。 雎不得被味道熏起来,再也靠不下去。 他看着她的动作,清冷的眉微微蹙起,手一扬,那炉子便灭了。 林念慈一顿,正要喷他,抬头看见那张美得天妒人怨的脸,气忽然就消了一半。 罢了,她不跟美人计较。 她拿出一张防护罩,小心地把自己和炉子罩起来,好不让他闻见气味。 她把墙角的锤子拿来,开始锻造。 不知道锤了多少下,那方形的铁块终于有了剑的形状。 她又简单地进行了塑形,彻底凉透后,一把极其粗糙敷衍的剑被锻造出来。 林念慈拿起来随便舞了几下,不由得暗暗点头。 还挺顺手的,看来自己的技艺没有退步。 雎不得扫了一眼,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兴趣:“这是什么法器?”他竟从未见过。 林念慈拿着它又舞了几下:“一把剑。” 雎不得看了很长时间也没瞧出来是把剑,他轻笑一声,好似嘲讽。 林念慈不管他,自顾把剑收好,搬出张桌子,打算再画几张符。 因为五年没画过了,她连笔都差点没找到,只在储物戒里翻出一支秃了毛的毛笔。 她沉下心,慢慢地引动灵力,以身体为引,集中到笔尖,顺着记忆里最简单的水符的画法,缓缓勾画。 正当她以为自己会一笔顺利画完时,卡在最后一个勾上。 她手下默默用力,额头渗出汗水,费了老半天也没把那个勾给勾上去。 还是雎不得看不下去,隔空推了一下她的手,轻而易举地便把勾画完。 林念慈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这么厉害?要不要我教你画符?” 雎不得面无表情:“……” 林念慈换了张纸,挑眉:“别看我天赋不行,理论我可是回回考满分。” 雎不得翻了个身,不再看她。 他抬头望天,这方院子实在太小,想看个热闹都没有。 蓦地,墙头的春色撞入他的眼帘。 精致小巧、红色鲜艳的蔷薇花生机勃勃地开在灰黑色的墙面,看着很是刺眼。 如此肮脏,满是泥灰的墙头,凭什么开了蔷薇? 这么格格不入,应该被铲除。 他站起身,几步走过去,一下把蔷薇从墙头尽数扯下。 彷佛还不解气,他直接席地而坐,把那一朵朵蔷薇花瓣拔下撕碎,然后狠狠踩进泥里。 什么东西,便应该待在什么地方,一旦落入异处,就是万劫不复。 蔷薇花被他蹂躏得已经看不清原本颜色,他看着地上翠绿的花藤,白色的霜雾从脚底漫延,嫩碧的绿藤转瞬黑朽枯烂,连带着旁边其它的杂草也被殃及。 院墙终于没了那些碍眼的东西,他颇为满意地坐回躺椅上。 这样才对,污浊之地,不配存在鲜艳生机。 真是无聊,若是此时能有个热闹看看就好了。 林念慈虽然沉浸在画符之中,但雎不得的动静她多少也能察觉到。 对此,她没有多想,毕竟她也看那蔷薇不太顺眼,只不过对她来说,它们可有可无。 雎不得又躺了一会,始终不得劲,于是他出了院子,踏空飞起,眨眼功夫便已到了另一处地方。 高大的宫殿奢侈又华丽,数根雄壮的雕金柱支撑殿宇,象征权力的黑金宝座立在大殿正前方。 一阵粗暴的狂风自天边卷来,掀起诸多物件,立在殿门的人纷纷跪下,无人敢言。 雎不得没有踏进殿里,而是闲闲地用脚踢了踢距他最近的两个人。 “你们,起来打一架。” 那两人垂头站起,一声不吭,开始互殴,拳拳到肉。 雎不得走到阶上,懒懒坐上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听不到他的动静,那两人打地更加卖力,招招致命,生怕听见什么没有意思,下一个。 两人不知道对打了多长时间,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时,终于从雎不得那里听到一声笑。 他们松一口气,正要寻个关口倒下时,便听一道冷冷的声音:“真无聊,拖下去。” 两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猛地跪伏在地,却也不敢出声求饶,只得被侍卫迅速拖走,留下一地鲜血。 雎不得歪靠在阶上,沉沉叹了口气,他双手撑膝,一下站起来 5. 东洲(已修完) [] 雎不得坐到桌子上,雪白的外衣沾了几滴墨。 他颇为高兴地笑看林念慈,这个人斥责他人的时候,还是很有意思的。 为此,他愿意替她杀了那些人。 林念慈把画了一下午的几张水符收起来,顺手抽出一张贴在他脸上。 “醒醒。” 一层水膜瞬间包裹了雎不得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雎不得并不生气,他吹破水膜,阴郁地笑了一声。 等林念慈收拾完,整个万灵宗响起警报,有人在高空中传话:“水泽兽丢失,请诸位弟子半个时辰之内到况堰场集合。” 两人不紧不慢,卡着时间走到了况堰场。 况堰场人山人海,一眼望去,满是黑压压的弟子头。 几十个青衣弟子骑着白鹤,飞在空中清点人数维持秩序。 一众长老站在最高处,目光紧紧地审视底下弟子。 等人所有人到齐,二长老元奎出声道:“为什么召集各位,想毕各位已经清楚,现在给诸位一个机会,自己站出来。”浑厚的声音带着震吓响彻整个况堰场,来自高修为者的威压也顺便扩散至每个弟子身上。 场上安静无声,无人敢有一个多余动作,紧张的气氛迅速漫延。 长老们迅速扫视台下弟子,不放过每个人的细微表情。 所有人都低眉敛目,除了林念慈和雎不得。 两人仰着脸,一脸轻松无所谓,在一片黑压压低沉沉的头发里格外显眼,每次有长老扫视过去,都深觉被冒犯。 等了几时,见无人出来,元奎便从袖中掏出一条通体清亮的小青蛇。 小青蛇柔弱无骨,细密的鳞片青得像玉,紧紧地攀附在长老的手腕之上。 元奎把从水元洞里取来的一块泥土放到小青蛇眼下晃了晃,小青蛇收到信号,如游龙一般飞了出去。 竟然是与青蛇。 弟子们纷纷把头垂得更低,生怕它找上自己。 与青蛇虽长得不大,饲养麻烦,却是罕见的寻物至宝,只要给它看一眼,便几乎没有它寻不到的东西。 小小细细的青蛇在空中盘旋几圈,然后瞄准一个方向,张开獠牙,急速冲去。 几个内门高阶弟子见状,连忙飞身过去,等待捉捕贼人。 弟子们看青蛇过来,立刻散开,留下一个大大的空圈,唯独林念慈和雎不得站在圈里。 林念慈看准青蛇,一手捏住它的头,防止它咬到自己。 青蛇细细的长尾旋即密密地勒紧她的手腕,坚硬的密鳞彷佛长了倒刺,刺得皮肤通红。 元奎没想到一个金丹初期的弟子,竟然能看清与青蛇的轨迹,并毫不费力地抓到它,他略一振袖,从高台上飞下。 这与青蛇可是自己养了百年,花费巨大才养成的,可不能折损在一个小小弟子的手里。 几位高阶弟子瞬间把他们包围,待要动手,林念慈阻道:“莫要碰我,我自己走。” 元奎目光如炬:“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林念慈举起手中的与青蛇,加重语气:“你不要了?” 元奎顿了一下,拦下其他高阶弟子:“你还有什么条件。” 这个弟子可以丢,他的与青蛇不能死。 林念慈问:“难道你们就凭这么一条蛇便打算定我的罪?” 有弟子冷笑:“这一个证据还不够?” 林念慈面不改色:“自然不够。你们根本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水泽兽失踪是我所为,也根本不能确定是否是有人诬陷于我。” 元奎一脸不耐:“你想如何?” “只要你们能完全证明是我放跑了水泽兽,我便乖乖跟你们走。” 元奎斜睨她一眼:“事到如今还嘴硬,那便给你个痛快。” 说完,他转身重飞上高台。 林念慈不会飞,只得一步一步走上去,高阶弟子围在她身边,生怕她逃跑。 风呼呼而过,连着其他弟子的议论声一起吹进她的双耳。 “我当初就说这林念慈从蜃境里回来变了样,把她放这里肯定得出事,看吧,现在连水泽兽都敢放。” “一个普通的金丹初期怎么这么狂?” “我听说她人品极差,还欺负顾师妹,抢她的院子。” “她还不尊重师长……” 雎不得与她并肩,似笑非笑:“听了这些话,你有何感想?” 林念慈面无表情:“一些屁话而已。” 雎不得当场笑出声:“哈哈哈,好一个屁话。” 她诧异看他,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围着他们的高阶弟子这才注意到他,质问:“你是谁?跟着她作甚?” 那些弟子心里纳闷,他那么显眼,为何自己才发现他?难道是因为他修为太低,才被人忽略了? 雎不得理都不理他,跟没听见似的,照旧走在林念慈身边。 看热闹自然是靠得越近看得越仔细,他直接跟着当事人,不就能看上最新鲜的热闹? 高阶弟子见他不理自己,便上去捉他:“闲杂人等禁止靠近。” 雎不得不知什么时候掏出来的扇子,掌心一翻,挡下那弟子的手,懒懒道:“谁说我是闲杂人等?我同她相熟,也有嫌疑。” 群众哗然,所有人都对此避之不及,这人倒好,生怕此事与自己扯不上关系。 “这人是谁?好像没见过。你认识吗?” “我知道,我知道!他好像是跟着林念慈回来的,应该是在路上认识的。” “难怪脑子不正常,修为连金丹都没到,看着怪可怜的。” “不过,他长得真好看……” 可怜? 闻言,雎不得的眼神精准地在人山人海中捕捉到那个弟子,目光冷冽地盯向他。 弟子不经意与他对视,仿若被寻找猎物的鹰隼盯上,脑子嗡的一声,人群开始褪去,所有景色消失,只剩下站在不远处的雎不得。 白衣的青年缓步向他走去,玉骨的扇子渐渐化为长剑,一寸一寸地剔去他的血肉。 弟子疼得疯狂大喊,四处奔逃,却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那白色的身影。 待他血液流尽,筋肉尽褪,濒临死亡之时,蓦地抖了一抖,耳边讨论的人声回归,眼前又有了色彩。 那弟子冷汗簌簌流下,如置数九寒冬,很长时间不敢一动。 “欸,你怎么了?唤你也不应。 6. 东洲(已修完) [] 碧玉莹润的石头发着微微的光,是一块留影石。 从鱼子晋对林念慈好声好气地说话时,她便已察觉不对,以防万一,她偷偷用留影石录下全部过程。 “若是你能证明这段时间你在哪里我便相信你……少给我来这套,不就是你那小师妹闯了祸想让我替她背锅吗……你等着……” 底下弟子一片鸦雀无声,过了片刻,纷纷交头接耳,几乎所有人都在偷瞄鱼子晋和顾泠泠。 “怎么回事?林念慈不是他们的师姐吗?这么狠?” “重点明明是顾泠泠放跑了水泽兽,鱼子晋要求林念慈替她背锅,林念慈不背他还恼羞成怒。” “顾泠泠鱼子晋竟然是这样的人,真没想到。” “对啊,照这样看来,林念慈会被与青蛇盯上,是因为鱼子晋栽赃她喽。” “不是,你们怎么听的?鱼子晋根本没承认过好吗?” “是啊,他只是没否认而已,不过林念慈这么做太过分了吧?大庭广众之下便把留影放出来,这样的师姐难怪鱼子晋顾泠泠不喜欢。” “等等,你们就没人觉得林念慈变了吗?她以前不是沉默寡言?现在嘴怎么这么毒?哈哈哈,她若是喊我爹,我或许还能考虑考虑,太好笑了……” 顾泠泠脸皮薄,瞬间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 鱼子晋还算镇定,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正面承认过任何东西,只是说的话会引人多想,但没关系,师父会为他们摆平这一切。 他侧了侧身体,为顾泠泠挡住所有投射过来的视线。 他没想到林念慈竟如此无情,不为自己留一丝余地。 元奎脸色难看。 他为什么毫无顾忌地针对林念慈,就是因为他知道和光根本不重视她。 但鱼子晋和顾泠泠不一样,他俩天赋上乘,得和光宠爱,未来不可限量。 水泽兽找不到便找不到,顶多被说是能力不足,若得罪了和光,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好在留影石里,鱼子晋没有承认是他或者顾泠泠做的此事,还有转圜余地。 他重重咳了一声,示意弟子们安静。 “仅凭一个留影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这样,大家都先散了吧,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弟子们乱哄哄地叫嚷起来,这算什么?心虚吗? 有胆大的弟子高声:“长老,不能这么算了,水泽兽善于隐匿,又修为高深,万一伤到哪一个弟子怎么办?更何况临近开启定禅卷,还有许多其他宗门的弟子。” 许多弟子随之应和。 元奎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正要开口,林念慈抬了抬手。 弟子们奇异地住了口。 “诸位同门,听我一言。我有一个办法,能找出到底是谁放跑了水泽兽。” 弟子们问:“什么方法?” “从水泽兽失踪到现在,并无一人发现它,就连掌门和那么多长老都找不到它的踪迹。水泽兽再擅藏匿,也不可能一点痕迹也无,所以,水泽兽大概率被藏在某人身上,而能隐藏灵兽还不被发现的方法,只有结契后把它藏进识海之中。只需要所有弟子主动现出所有灵契,看看是否有与水泽兽结契后的纹路便可知晓。” 无论是谁,只要结过灵契,必定会在掌心留下契纹,只要稍作探查,便可知是与谁结契。 弟子们激动起来,纷纷露出自己的掌心。 林念慈也张开手掌,给元奎查看。 元奎的脸色已经发青,他没想到,林念慈竟然能想到这个方法。 林念慈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顾泠泠:“师妹,怎么不把手掌露出来?” 鱼子晋会来找自己背锅,她不信没有顾泠泠的撺掇。 顾泠泠满脸窘迫,委屈得似乎下一秒便要哭出来,她握紧拳,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她好可怜,林念慈也太咄咄逼人了吧?要我看,根本不可能是顾师妹。” “不是顾师妹,她为什么不肯露出手掌?” “林念慈好飒啊。” “哎,我也觉得,要是我被诬陷,肯定就束手就擒了。” 周围的议论一字不落地传进顾泠泠耳朵,她低垂着眸子,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化成刀子飞出来。 林念慈,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废物而已竟然敢来揭穿自己…… 万灵宗全是些蠢货,那林念慈废得要命,还有人夸她,真是一群睁眼瞎! 林念慈意味深长:“顾师妹,逃避,可不能解决问题。” 鱼子晋冲她恶狠狠道:“你为什么非要如此盛气凌人?你看不到师妹多么害怕吗?”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与我何干?” 事到如今,弟子们也都明白所有事情。 “你!”鱼子晋正要再说,突然怀里倒进一具软绵绵的身体,“师妹!” 鱼子晋把顾泠泠放倒在地,用力掐她人中:“师妹,你醒醒!” 见人一动不动,雎不得忽然站起来,带着诡谲的笑意靠近顾泠泠。 鱼子晋警惕地挡开他:“你要干什么?” 雎不得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我试试她是真晕还是假晕。” 然后一只手迅速放到了顾泠泠头顶。 顾泠泠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 “原来是假的。”雎不得拍拍手心,功成身退。 周遭弟子们炸了窝,有说顾泠泠心机的,有说雎不得故意的。 元奎头疼得很,眼看事情就要控制不住。 顾泠泠突然崩溃了:“啊啊啊闭嘴!” 林念慈感到一阵难以形容、带着恶意的力量穿过自己的身体,紧接着时间彷佛静止,所有人都凝滞不动。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切又恢复原样。 “顾师妹怎么可能是装晕,一定是雎不得污蔑她。” “顾师妹会放跑水泽兽一定是有苦衷的,求长老不要责罚师妹。” “顾师妹都那么委屈了林念慈还不放过她,林念慈不配做师姐!” 一瞬间,所有人都彷佛被下了降头,开始无条件偏向顾泠泠,声讨林念慈。 林念慈早便知道顾泠泠有问题,但不料她会直接暴露在自己面前。 顾泠泠在鱼子晋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眸底是歇斯底里。 她走到林念慈身边,声音沙哑:“林念慈,我们走着瞧。” 林念慈看着她因力竭而踉跄的步伐,毫不胆怯:“那你便来吧。” 等她走后,林念慈又有些头疼。 原本以为她只能控制几个人,最多能影响一下周围其他的几人,却不知她的影响范围如此之大。 看顾泠泠离开,聚集在况堰场的弟子们也陆续开始散开,没人再去追究水泽兽到底是谁放跑,在谁那里。 整个万灵宗的氛围令人窒息,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是清醒的 7. 东洲(已修完) [] “哦。”那个弟子徐徐退回了自己的宗门队伍。 人群静了一瞬,有人扑哧笑出声来。 真是不自量力,蠢得可笑。 前面一女弟子一声嗤:“某些人,拿不出台面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林念慈一看,是她以前的死对头方吟。 方吟是二长老元奎的小弟子,二人年纪相仿,又同是女弟子,免不了被人拿出来作比较。 以前林念慈胜负心强,不想给师父丢脸,便拼了命地修炼,方吟也是如此想的,于是两人明争暗斗,水火不容,多看对方一眼也觉得晦气。 她挠挠脑袋,无辜问雎不得:“方才是不是有人放了个屁?太没素质了,大庭广众之下的。” 雎不得敷衍点头:“好像是。” 方吟瞪圆眼:“你说谁呢?” 林念慈向她歪了歪脑袋:“当然是说你呀。你不会生气了吧?不要生气,对肝不好。” 方吟被她一激,立刻向前一步:“你!” 旁边的师兄拦住她,耳语几句,方吟又退回去,翻了个白眼,加重语气:“定禅卷里危险重重,你可要小心啊。” 林念慈笑应:“多谢提醒。” 见她这样的态度,方吟更气了。 一声长鸣响彻天际,唤起周遭无数鸟鸣。 所有人抬眼,只见一只红似浴火的巨鸟从天而降。 巨鸟的羽毛红得耀眼,长长的尾羽曳地,朱红的双瞳亮若宝珠,神气活现。 “竟然是双瞳凤。”有弟子半嫉妒半羡慕地喃喃。 一身青色弟子服的鱼子晋率先从凤背上跳下,随即转身接住后面的顾泠泠。 许多个弟子迎过去,羡慕地喊:“顾师妹。” 顾泠泠面白似玉,樱桃红唇,双眼灵动非常,笑起来眉眼弯弯,又娇又俏。 她行了一礼,甜甜地喊:“师兄师姐。” 这一番举动,与又硬又臭的林念慈形成对比,好些个弟子偷偷地瞄向她。 林念慈仰头看着双瞳凤,眼底没什么情绪。 双瞳凤可不好养,不只要用灵石将养,日日还要喂上品的灵草灵株,能养成如此溜光水滑的模样,是用无数钱堆起来的。 她暗暗地想,有那些钱何必去养一只娇贵的双瞳凤,真打起来,未必能打得过相同修为的渡生豹。 一个师妹揶揄顾泠泠:“师姐藏得够深呀,都偷偷养起双瞳凤了。” 顾泠泠不好意思道:“我哪有那么多钱养此灵兽,这是师父特意向掌门借来护我定禅卷之行的。”说完,她偷眼瞄向林念慈,暗含炫耀。 几个师兄师姐讶异:“掌门的双瞳凤?!” 掌门那双瞳凤养了百年,修为已经相当于人类修士的金丹后期,平时掌门宝贝得不得了,让人看一眼都怕惊了他的心肝,也只有和光长老有这个脸面能把它从掌门手里借出来,和光长老真宠顾师妹啊。 弟子们羡慕的眼神极大地满足了顾泠泠的虚荣心。 她摆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走到林念慈旁边:“师姐没有能飞的法器吧,定禅卷里我们一起走……” 弟子们的眼神瞬间心疼,顾师妹好善良啊,被师姐那么欺负都还想着她,林念慈配吗…… 林念慈的眼神还停在双瞳凤的身上,她看了看它宽大的翅背,想起自己好像还没有坐过这等灵兽的背。 她欣然点头,毫不犹豫:“好啊。” 雎不得跟着她道:“那便有劳了。”一想到进了定禅卷就要跟着林念慈走一路,他便觉得心虚气短,这下好了,有免费的坐骑了。 顾泠泠的表情霎时扭曲。 她以为以两人的关系,林念慈躲自己还来不及,怎么还有脸同意?! 但这么多人看着,她又不能拒绝。 顾泠泠勉强平复情绪,僵硬笑了一下:“……不客气。” 林念慈扫视她的表情,再联想那天在况堰场上,才发现顾泠泠也不是每时每刻,每个人都能控制。 可能,她只能完全控制几个人,剩下的大部分人,她只能影响他们的想法,比如让他们抛弃事实逻辑,站在自己这边,但这么做会消耗她的大部分力量。 正晃神间,守卫鹤垣楼的高元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飞到高处,袖袍一振,数不清的符箓飞向底下众人手中。 “定禅卷虽已邪气尽消,然仍有危机藏于暗处,若实在抵御不过,可撕碎此符箓,便能出得定禅卷。诸位,性命最重要,莫要为了机缘丢了性命。” 叮嘱结束,他落下来,打开鹤垣楼,看着一个一个的弟子走进去。 走到雎不得的时候,他伸手拦下:“你等等。” 雎不得停步,扭头望他,眸底没有一丝情绪。 林念慈从他身后伸出脑袋,疑惑问:“怎么了?” 高元翻开名单:“把你的玉牌给我看一下。” 雎不得从腰上拿出来递过去,这是他从一个弟子身上顺的,用那个弟子的名字报的名。 高元皱眉:“怎么回事?你的玉简和报名名单上都显示你已是金丹期,为何你体内却没有金丹?” 雎不得一双眼清透,却透了股莫名的邪气:“我这人天生与常人不同,没有金丹很正常。”失策,他竟然忘了改自己的修为。 高元:难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倒是从未见过没有金丹的金丹期。 高元想了想,又把玉牌还给他:“不好意思,这位弟子,定禅卷只有到达金丹修为才能进入,你的条件不符合,请回吧。” 他隐忍地闭了下眼,强忍直接进去的冲动把玉牌接过来,缓步离开。 高元不在意他到底要做什么,继续检查后面的弟子。 过了片刻,雎不得便回来了。 又一次查到他的时候,高元默了。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又有金丹了? 已经进入鹤垣楼的弟子也觉得非常离谱,金丹这么容易长出来吗?这才多长时间?为什么他们当时结丹险些要了命? 高元把雎不得的金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问题,就是一颗普普通通、货真价实的金丹。 雎不得清泠的眸子看着高元,里面藏着难以察觉的阴郁暴戾。 他轻动手指,若是此人还要阻拦,他便要送他去守十八层地狱。 高元呆了一呆,最后挥手:“进去吧。” 鹤垣楼百尺余,高似塔,里面没有楼层,只有半空悬浮的一卷巨大画轴,楼里几乎没有窗,显得格外阴暗。 高元带领那些弟子走到定禅卷下方,两手聚力,慢慢隔空打开画轴。 巨大的画轴缓缓被人推开,楼里用来封锁它的结界被点亮,各种金色的符文契字从四面八方流淌,一时间,整栋楼里亮如白昼,来自远古大能的压迫感也瞬间遍布每个角落。 弟子们被压迫得头晕眼花,一时之间不能站稳。 高元双手握起,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手势放于胸前,随后恭敬高声念出一些听不懂的语言。 林念慈非常清醒,没有半点不适,这样的压迫同她在蜃境里遇到的大型魔兽的压迫比起来,还是小了点。 她一边躲开往自己身上晕的人,一边观察高元的手势。 顾泠泠盯着林念慈,强忍头晕努力稳住身形,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受影响。 林念慈能装得没有事,她肯定也能。 过了不过几息,她便支撑不住,蹲倒地上。 雎不得被那些弟子晃得发困,他很是无聊,眼睛直直盯着那些弟子,不多时,他 8. 东洲(定禅卷) [] (因为发现写偏了,前面七章我昨天已经全部大修,之前看过的宝子要重新看一遍哦) 顾泠泠彻底地不说话了,她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修的,竟然有这么厚的脸皮。 鱼子晋看她气得发抖,便道:“你快滚!” 恰好林念慈走过来听到这句话,回道:“你示范示范?” 雎不得看她来了,便不再说话,又恢复了他清冷的表像。 顾泠泠又看见她,几乎都要炸了:“你闭嘴!” 林念慈趁机道:“让我闭嘴可以,用水泽兽带我们去大岛。” 顾泠泠喘着粗气,硬生生被他们两人的无耻气笑,可是她又不知道怎么对付她,只能自己生闷气。 落在后面的弟子几乎都已经追上,有其他宗门的弟子已经假装休息坐到不远处看热闹了。 顾泠泠努力平复情绪,告诉自己不要与一个废物计较。 林念慈:“小师妹不会说话不算数吧?明明是你自己说要带我们一起走的……唉,我明白了,师妹是说好听的唬人呢,定是嫌我们两个碍眼了,我们这便走……” 一边休息的弟子们眼中的八卦之意浓得几乎要溢出。 顾泠泠攥紧拳,面色难看地勉强摆出个笑脸:“没有的事,师姐多想了。” 她伸出右手,一个淡蓝色的契纹显现,强光过后,一只通体透明的似豹的大型灵兽出现。 在鱼子晋的帮助下,顾泠泠率先坐上去,随后三人陆续爬上。 水泽兽虽全身是水,外部却像包了一层水膜,摸起来光滑柔软。 在其他弟子艳羡的目光中,几个人迅速追上前面的队伍。 从那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林念慈揭露自己偷放水泽兽的事实后,她便再不想让其他人看见水泽兽,偏偏林念慈非要来刺激她…… 她低下头,掩住眸底恨意。 雎不得坐在高大的水泽兽背上,一身白衣,气质淡漠,日光洒在他身上,飘然若仙。 按理这样瞩目的气质容貌会吸引很多目光,林念慈却奇怪地发现,大部分人似乎都下意识地忽视了他,看到他的人也不会特别关注他,好像他的真实相貌只有自己能看见一样。 正思考他用了什么遮掩的法器时,前面忽然一阵骚动。 林念慈探头看了一眼,原来他们被一种嗜血虫包围了。 红色的细长嗜血虫密密麻麻蜿蜒着向弟子们爬过来,用剑斩成几节,嗜血虫便变成几节,生生不尽。 所有弟子都面色难看,嗜血虫异常难缠,只有找到王虫,才有机会逃出。每次来定禅卷的弟子只要遇到嗜血虫,必定要折损一半同门才能找到王虫。 前面走的顺利,本以为他们此行运气颇好,没想到考验在这里。 几个修为较高的弟子聚在前面,商讨如何去找王虫。 林念慈从水泽兽上跳下来,走近了嗜血虫。 这种虫子长得比较恶心,浑身黏糊糊的,一旦缠上必要吸饱才肯离开,又不好杀死,走在前面的好几个弟子已经打了退堂鼓。 林念慈看了几息,突然踏进了虫子堆。 旁边碧血宗的司瑜没反应过来,伸手时为时已晚,便没拉住她。 后面瞧见的弟子纷纷倒吸了口凉气,林念慈金丹初期,面对这么多嗜血虫,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定要死在这里了。 这么想着,却没人去救她。 方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林念慈,你疯了?!这玩意你也敢招……” 她突然哑了音。 只见林念慈一脚几个,一脚几个,跟踩着玩似的,便把嗜血虫踩死了。 她甚至喃喃自语:“还挺脆。” 弟子们这才奇异地发现,踩死的嗜血虫竟然不会再分生。 林念慈像踩泡泡一样,啪地一下,爆几个,嗜血虫深红色的血液混着内脏流出,难闻的气味弥漫。 这些弟子还没见过这么恶心的场景,神色难看。 他们不由想,林念慈疯了。 林念慈倒是觉得自己很正常,这种嗜血虫她在蜃境里也遇见过,那时她被困在一毒泉多日,泉外全是这种砍不死的嗜血虫,但自己若继续待在泉里,迟早会中毒而亡,她便强冲出去,被好几条嗜血虫吸了血后,无意间找到了对付它的方法。 只要把它们踩爆,便不会再分生,虽然过程恶心了点。 看着看着,有几个弟子竟然有些心动,他们也试探着靠近了嗜血虫,学着林念慈的动作踩爆它们。 不料,这动作看着简单,真做起来却不是那回事,嗜血虫的数量太多,往往踩死了这几条,那几条窜起来咬到身上了,把这几条拽下来,那几条又跳起来了。 做起来手忙脚乱,左右支绌。 那几个弟子又急忙退回安全圈,但随着嗜血虫的快速靠近,安全圈的范围已经越来越少。 来定禅卷二百多个弟子,不可能只让林念慈一人去寻王虫,一些修为高的弟子狠了狠心,踏进了虫堆里。 随着时间过去,安全圈里的弟子被逼到退无可退,只得也去找王虫。 没多久,几个低修为的弟子不堪忍受嗜血虫的啃食,撕开符箓离开了定禅卷。 林念慈走得很快,不到一刻钟已快走到小岛中央。 她一边踩着嗜血虫,一边快速寻索。 忽然,她看见目标,脚下蓄力,猛地冲过去,捉住一只明显体型异于寻常的嗜血虫。 周围的嗜血虫陡然散开,远远地避开她。 林念慈控制住王虫,快步去救其他弟子,少时,大部分弟子便聚到她身边。 鱼子晋牵着水泽兽跑过来,他身上已有不同程度的伤口,反观水泽兽背上的顾泠泠,毫发未损。 雎不得更甚,他坐在那里不只没有受伤,眼睛都困到迷离了,周围的危急情况半点没有影响到他。 鱼子晋本不想管他,奈何不管他小师妹也会遭殃,只得保护小师妹的同时也保护了他。 一部分高阶的弟子护送低阶的弟子走进王虫的安全区内,等所有弟子都安全后,林念慈才慢慢往小岛边缘移动。 快出岛时,烈阳宗一个身形健壮的男弟子蓦地被林念慈一脚踹了出去,他没有防备,一下跌进嗜血虫堆里,惹了一身的虫子 9. 东洲(定禅卷) [] 弟子们身体素质强悍,五天后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了大岛,但没有弟子敢掉以轻心。 千祇宗的一个弟子刚爬上岸,身侧便有影子袭来。 “师姐小心!” 司瑜反应极快,听到提醒,身形一闪,影子扑了个空。 她在岸上站稳,定睛一看,一只绿色的、毛绒绒的灵兽。 它胖乎乎,绿色的长毛蓬松挡住双眼,像只奇怪的兔子。 司瑜万分警惕,伸手拦下后面要上岸的弟子:“等等,这座岛师兄师姐们没有来过,待我探明再让你们上来。” 她慢慢靠近那绿茸茸的灵兽,一边拿剑提防它突然窜起。 黑漆漆的泥土裸露在外,没有一株花草,整座岛上,只有中央一棵巨树耸立,巨树盘枝虬结,枝干粗大,颜色几乎与岛地融为一体,树冠茂盛,绿蓬蓬地无风自动。 灵兽除她上岛时攻击了一下外,一动不动。 司瑜拿出定身符,迅速贴到那灵兽身上,然后垫着符一只手把它提了起来。 灵兽出乎意料的沉,身上硬邦邦的,还有股泥土混着叶子的味道。 她扒开它脸上的长毛,却没有找到眼睛,只看见一个类似口的开口,她继续翻看,它没有耳朵、没有五官、没有四肢,只有一个满是毛毛的身体。 最后,她看到那团毛茸茸之下,是一根黑棕色的长藤。 下意识地她抬首看了一眼,高大的巨树上似乎不是绿叶,而是这些绿毛。 她把贴了定身符的“灵兽”放回地面,边小心翼翼后退,边招呼后面弟子:“快回去!我们绕开这里走。” 那树一看便不普通,他们还没有到大岛上去,没必要去冒险。 她慢慢退到边缘,即将下去时,张昂不顾其他人反对爬了上来。 越危险的地方机缘越大,那女弟子胆小,他可不怕。 “你要干什么?回来!”有个弟子要去拉他,却被他后面跟着的几个烈阳宗弟子拦下。 “怕什么,我们师兄的修为在这代弟子里可是数一数二。” 司瑜紧紧盯着张昂,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同门:“你要送死我不拦你,等我们走了你再过去。” 张昂冷笑。 笑话,那么多免费的人形护盾,他怎么可能放他们走?若真有危险,拉所有人一起下水,总比自己一个人死强。 他脱下外面碍事的外袍,露出里面强健的体魄和虬劲的肌肉。 司瑜眼看不对,立马跳下水面,招呼自己同门:“我们快走!” 她一个丹修,能力仅能自保,想靠武力拦□□态强魄的体修几乎没有可能。 既然他们不听劝告,也莫要怪她无情。 有谨慎的弟子立刻开始往回游,也有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便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察。 张昂一步步走向巨树,随着他的靠近,巨树上无风自动的绿毛动得更厉害了,不断有毛茸茸的“灵兽”从地面窜出。 他飞快地捉住向他攻击过来的毛茸茸,然后用力一扯,把黑藤与绿毛分开。 他每扯碎一根,巨树的攻击便激烈一分。 张昂扯着扯着,终于惊恐地发现,这些东西他根本扯不完。 无数根黑藤破土而出,盘曲缠绕着他卷入地底。 整个过程不过几息之间,远处旁观的弟子们察觉不对,纷纷向身后的小岛上游去。 然而,一切已经太晚。 海面一阵摇晃,千万绿毛黑藤从四面八方冲来,几乎挡住所有弟子的退路。 不断有修为不济的弟子被扯入海底,许多弟子惊慌之下,匆忙撕开传送符,离开定禅卷,但更多的弟子连找出传送符的时间都没有。 察觉到前面的险况,林念慈第一时间跳下水泽兽向前游去,鱼子晋紧跟而下。 顾泠泠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惊慌失措地紧紧拉住鱼子晋的衣角:“师兄,我怕。” 鱼子晋扔出一张千刀符,剐碎冲过来的一根黑藤,安抚似地抚了抚她的头:“师妹莫怕,水泽兽会保护你,我去去便回来。” 顾泠泠不肯放手:“师兄,你要去哪里,我同你一起去。” 在她身边才能保护她,谁要等他回来保护。并且水泽兽被关了百年,实力早已大大削减,最重要的是它不服管教,危机袭来,它会不会扔下她,这很难说。 鱼子晋无奈,小师妹在侧,不能再向危险之处,只得带着她突围。 过了片刻,鱼子晋忽然发现了还坐在水泽兽背上的雎不得。 “你怎么还在这里?” 雎不得轻蔑地反看他,从容道:“你这里这么安全,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鱼子晋反手拉他:“你下来!” 雎不得握住他的手,凉笑:“师兄,我怕。” 鱼子晋一阵恶寒,立刻甩掉他的手。 他正要继续,巨树的攻击忽然加大,海面持续翻腾。 雎不得稳坐水泽兽,没让半滴水溅到自己身上。 顾泠泠没防备,巨大的冲力瞬间把她卷入海里,鱼子晋再顾不得雎不得,急急去拉小师妹,也被卷入水中。 雎不得独自骑着水泽兽,目空一切,轻闲地欣赏弟子们的徒劳挣扎。 他的白衣醒目,被含着血腥气的风吹起,玉白的面像带着一张残酷的面具,微微含笑,随意束起的墨发随风飘扬。 他如天上下凡的罪仙,飘渺出尘却又冷漠至极。 海面持续翻滚,不多时,所有人都被掀到岛上。 黑色的藤蔓宛若食人的兽,弟子们努力自保,却还是不断有人被卷入地下。 林念慈静下心神,握着她那把粗糙的钝剑,出手如电,敢靠近她的黑藤都被她砍成数段。 附近的弟子目瞪口呆,这跟她之前后面背的那把是一把吗?怎么比他们的名兵神武还要锋利? 大概因为林念慈太能打,许多绿毛黑藤已经不太敢攻击她,纷纷去攻击其他弱势弟子。 一些修为不济的弟子便偷偷地靠近林念慈,期望能得到庇护。 林念慈来者不拒,但那绿毛黑藤实在狡猾,不时从地底钻出,她也无法完全地保护好所有人。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棵树,顶着重重压力向树的方向移动。 像这种妖邪之物,弱点向来藏在某一处,只要找到这处弱点,便可彻底消灭。 几个高阶弟子也知其弱点,自发选 10. 东洲(定禅卷) [] 眼看那些黑藤便要把鱼子晋吞噬,突然,一件法器打着旋从一旁飞出,迅速连根砍断黑藤。 黑藤吱哇乱叫,在地上不断扭曲,绿毛被泥土打湿,不再蓬松。 周围人看得心惊胆战,没想到那些绿毛黑藤竟会咬人。 顾泠泠还在哭,她举起手来,呜咽着:“师兄,它咬到我了,好疼……” 鱼子晋心疼地给她擦了擦手上的血。 一个炼体的弟子鄙夷:“矫情什么,这里的哪一个弟子不伤得比你重?” 顾泠泠顿时止了哭声。 见师弟无事,林念慈放下心来。 别人或许看不清那是什么法器,她却认得。 是把折扇。 她的目光在小岛上快速寻索,终于在一处角落发现了雎不得。 没有了他们三人,水泽兽的背上空出很大的地方,他便独自霸占了,一脸矜贵,手中的折扇一摇一摇,颇有些清闲地坐在上面,看神情竟像来巡视的山大王。 不时出手,凭空一点,黑藤便断了。 水泽兽好像被他驯服一般,主动帮他拦截了外来的攻击,长尾摇来摇去,好似玩乐的大狗。 一人一兽的安闲自在之态实在是与周围的生死拼杀格格不入,但似乎无人发现他们。 大概是林念慈的眼神太明显,雎不得抬了头,看她一眼,然后嫌弃地向她摆手。 林念慈说不上来为什么,心头泛酸。 在蜃境的五年里,她一直是孤身一人、孤军奋战。 现在,有人站在她身后,替她扫平身后事,然后让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前冲。 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也另有目的,但她很感动。 林念慈转身,无限动力涌上来。 她举起手中的剑,目光愈发坚定。 一股微弱的气息从她手上传到剑身,无鞘的钝剑微微铮鸣。 所有的一切尽数远去,她的眼睛穿过巨树,看见其中散发能量的黑灵晶。 随后,她坚毅有力地挥下钝剑。 那一刻,所有弟子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死意穿过身体,竟比面对无数黑藤时还要恐惧。 黑藤尽数抖了一抖,他们扭头看向给予他们奇异感觉的地方。 那把他们嘲笑过的法器忽然有了剑的形魂,远远看着,其利意仿佛能割人头颅,剔人筋骨。 弟子们齐齐打了个冷战。 瞬息而已却似乎过了很长时间,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巨树已劈成两半。 所有的绿毛黑藤掉落在地,很快化成虚水,蒸发消失。 这一次,巨树再未恢复。 林念慈用出这一击,几乎耗费了她大部分的精力。 她踉跄几步站稳,静静看着巨树凝结,化为虚有。 原本巨树所在位置,现出几块被劈碎的黑色灵晶。 她把灵晶块挨个拾进储物袋,这才跌坐在地。 黑灵晶,用处多得很。 周围的弟子还僵立在原地,他们不可置信,林念慈一个小小的金丹初期,竟然有了剑意。 要知道,多少修炼百年的剑修,都不一定能有幸修成剑意,而她一个二十几年的金丹符修,却剑中有意。 剑修,一旦领悟了剑意,实力便不可同日而语,相比同修为的修者,实力更强至少一层。 云松正便是年轻修士中的佼佼者,无数灵丹妙药、高阶资源培养出的天之骄子,而林念慈比他还要更上一层。 她的法器,好像还是人家自己炼的,连形状都不太看得出来。 弟子们有些尴尬,他们在背地里偷偷嘲笑人家的话还历历在目,甚至前几日刚喊过她疯子。 顾泠泠在不远处恨恨地盯着林念慈。 剑意,她怎么会有剑意?她那么平庸,便平庸地死在这里好了,为什么要有剑意? 方才,她想着趁乱将百谧香袋投到林念慈身上,好引得绿毛黑藤全部去攻击她,不料没拿稳,香袋不小心被一根黑藤戳破,周遭的黑藤受到刺激,都向自己来了。 有几个弟子跑过来搀扶林念慈,她摆手拒绝。 这剑意,是她在蜃境里一次 11. 东洲(定禅卷) [] 一位蓝衣的男子执剑靠近:“道友。” 他衣衫有些乱,灰头土脸的,身后还跟了几个他的同门。 林念慈抬头,发现是千祇宗的弟子。 千祇宗主修剑道。 那蓝衣的弟子向她行了一礼后开口:“我是千祇宗星文道长座下弟子云松正。” 看他颇为客套,林念慈也站起来回了一礼:“云道友。” 她的精神还未完全恢复,站立时还微有些头晕。 这剑意她练得还是太少,否则不至于一击便几近掏空了她。 云松正更客气了:“方才多谢道友救我。” 林念慈一愣,想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是那个也有剑意的剑宗弟子。 云松正:“道友今后若有事寻在下,在下必全力相帮。” “举手之劳而已,道友不必挂怀。” 云松正看向她的剑,语气带了些微不自在:“我观道友剑意凛然,令人生敬,只是道友的剑势步法从未见过,不知道友的剑道是师从哪位仙长?” 他自小修剑,是人人皆道的天才,与人切磋从未落于下风,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世人眼中的焦点,突然冒出一个林念慈不仅能力比他强,连天赋似乎也高于他,他心中隐隐不平。 他心头失落,明明知道自己的心态不对,却还是忍不住去问她,想要告诉自己,她会比自己强,是因为她的师父厉害。 林念慈把剑拿起来,用衣角擦了擦:“没谁教过我剑,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她的每一个剑势步法,都是蜃境里的魔兽逼出来的。 云松正身后的弟子笑了:“你莫要玩笑,这些东西无人指导,可不是你一人便能悟出来的,更何况以道友的天赋,也才金丹初期而已。” 容安隐隐地想,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修剑十数年都做不到的事,一个符修就做到了?定是她虚荣心作祟,将师长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容安!”云松正回头睨他一眼,又向林念慈道歉,“林道友,我这师弟不会说话,得罪之处……” 林念慈已经有些头疼了,她直接道:“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比较聪明呢,偏就一个人悟出来了。” 他不是不信吗?那她偏要气他。 容安眸光一沉:“道友没必要藏着掖着,我们谁也不会与你争……” 林念慈轻佻地笑:“也不算太长时间吧,我从什么都不会开始到现在,不过五年。” 容安呸道:“你狂什么?不想说就不说,装什么装,还五年。” 他不肯努力,修为一般,便固执地否认所有人,嫉妒一切比他修为高的人,认为他们的成果全是资源叠加的结果。 云松正止住他的话:“容安,不得无礼!” 虽然他心中不快,对林念慈却没有嫉妒的敌意。 他不想再问了,林道友到底是何情况与他何干,世上本就是人外有人,勤奋修炼才是正道。 容安住了嘴,他心底暗恨,云松正只是因为天赋高,又有一个好师父而已,没了这些,他算什么东西?若他有那个条件,定比云松正还要厉害。 他们正要离开,手边忽然传来顾泠泠愤懑的声音:“把我的灵兽还给我!” 众人这才看见林念慈背后坐着一个撑着下巴的人。 雎不得跟没听见有人对他说话一样,一动不动。 那个叫容安的弟子凑过去:“道友怎么了?” 顾泠泠的灵兽有双瞳凤和水泽兽,都瞩目得很,几乎所有弟子都知道,此时她一说,顿时引起大部分人的兴趣。 鱼子晋不知道去了哪里,顾泠泠一个人弱柳扶风地站在一旁,泣道:“他抢了我的灵兽……” 容安看不得弱势的美人在自己眼前哭泣,安慰:“既是你的灵兽,又怎么会被人抢走?你用灵契唤它试试。” 之前雎不得骑着水泽兽是大部分弟子看在眼里的事实,原来不是顾泠泠主动给的,而是他抢的吗? 但是,雎不得似乎没有顾泠泠修为高吧? 顾泠泠眼底泛红,眸中生泽:“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它就是不听我的话,我怎么也找不到它,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容安看得心疼,直接问雎不得:“你把水泽兽藏哪里了,快还给她!” 雎不得抬起一只眼皮瞭了他一下,然后又闭上了,一副不屑与他说话的模样。 林念慈正等着他反驳,没料到他竟然一语不发。 容安着恼:“你耳朵聋了?” 林念慈等不到雎不得还口,又不想听人在这里骂他,便主动道:“顾泠泠的灵兽已经成契,谁能抢走?” 容安道:“谁知道他有没有用什 12. 东洲(定禅卷) [] 夜色幽幽,不知名的虫子在丛中争鸣。 一个身形娇俏的女子躲过守夜弟子,偷偷跑进深处的密林。 她拿出一张鲜红的符箓,指尖一点,那符箓瞬间亮起来。 睡卧的弟子中,一人的衣角隐隐变红,遥遥与其相应。 不多时,那名弟子起身,避开守夜弟子,也向密林而去。 早已等在阴影处的女子见人过来,握紧手里的匕首。 她走上去,举起匕首便向那弟子心口刺去:“林念慈,怪只怪在你不被我所控!” 林念慈一声轻笑,手一转捏住顾泠泠的手腕,顾泠泠顿时手上卸力,被她夺去匕首。 她将刀尖对准顾泠泠腹中,毫不犹豫扎下去,不给她丝毫反应时间。 金丹碎裂的感觉无比清晰地游荡在顾泠泠整个身体里,一时间她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夜色沉沉,远处林子里突兀地站了两个人影。 林念慈拔出手中的匕首扔到地上,然后把满手的鲜血往顾泠泠衣服上擦了擦。 顾泠泠捂着腹部,不可置信:“你怎么会……” 林念慈从衣摆处抽出一张已经没有灵力的小小符箓,漫不经心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 她以为她贴得很好吗?要不是自己故意放水,她根本不可能贴近自己。 顾泠泠早便计划好了,虽然她的精神力不能控制林念慈,但自己可以借用外力。 半夜,她只需要操控贴在林念慈身上的控身符,把她带到密林之中,便可趁此杀了她。 到时她画一个化身符,林念慈的尸体便烟消云散。最后,她简单地自伤一下,再告诉其他人,是林念慈想要杀害自己,敌不过她畏罪潜逃了,谁会知道林念慈早已死在自己手中? 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举动早被林念慈看破。 顾泠泠越想越愤怒,越想越痛苦。 她的金丹…… 金丹碎裂,她今后与废人何异? 林念慈碎了她的金丹只是为了防止她逃跑,却并未想过要放过她。 林念慈自认心胸狭隘,别人如何对待她,她便会如何对待别人,甚至变本加厉。 她没再犹豫,左手擒上顾泠泠的脖子,微一用力,把她提起来。 顾泠泠发出一声嘶哑痛苦的尖叫后,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念慈问:“你是谁?”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了。 顾泠泠一脸的愤怒,不发一语。 正当林念慈要像之前捏断魔兽脖子一样捏断她的脖子时,顾泠泠慌乱之中,忽然摸到了一张符箓。 她心中燃起巨大希望,当即撕开。 林念慈眼看她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走,发出啧的一声,眸底没有任何波动。 无论她逃到哪里,由谁庇护,自己都是要杀了她的,现在暂且让她苟延残喘几日。 不过,她没了金丹,似乎比死了更有意思。林念慈几乎能想象到她气得发疯的模样。 密林外,其他弟子的脚步声近了。 林念慈走到树后阴影处,招呼全程看戏的雎不得:“我们走!” 雎不得悠悠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尘土,跟随她向更深处去。 等弟子们赶过来时,地上只剩一把带血的匕首,两个远去的影子。 夜间昏暗,细密的树叶遮挡了微弱的月光,阵阵轻风拂过,刮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两个人影飞快闪过,带起几片草叶。 林间暗处霎时亮起数只眼睛,有的紧随其上,有的又缓缓闭紧。 林念慈眼尖,一路上瞧见不少外面已经绝迹的灵药灵石,但这些东西大概率都有灵兽守护,只要不去采摘,便不会有危险。 都说定禅卷藏灵纳宝,如此一看,果不其然,仅仅是长在明面上的便有这么多,藏起来的岂不是更多? 林间不只有守护灵兽,还有许多游兽,不过片刻,她已明显感觉身后尾随了不少。 林念慈加快脚步,又跑了一会,突然发现雎不得不见了。 她转身回去,便看见雎不得抱了一串类似葡萄的灵果找过来。 竟是秋成果。 他摘下几颗扔给她,也不说话。 林念慈深深呼吸几口,接过秋成果一把塞进口中,然后拉着他便跑。 雎不得很好奇:“你为什么不骂我?我摘了秋成果会吸引许多灵兽。”他可是特意摘了来找骂的。 她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林念慈:“你摘都摘了,还能怎样?” 真是闲出屁来了,通过这种事来找存在感。 不过……传说中的秋成果确实好吃,甜而不腻,灵力立刻充溢四肢百骸。 她叹一声,他们两人真是暴殄天物,秋成果若是炼成丹药,可发挥更大的药效。 闻到秋成果的灵香,原本隐匿在暗处的游兽纷纷现出身形,紧追他们不放。 林念慈回头一看,头顿时有点大。 花斑豹、长纹虎、白烈熊、暗龙蜥蜴……能出来的全出来了,有几只甚至已是金丹后期。 雎不得倒是不慌不忙,被林念慈拉着跑,也不忘举着秋成果吃,不仅如此,他还会摘几粒塞给林念慈。 他一身的清冷矜贵,被人拉着到处窜,竟也不觉奇怪。 林念慈只得一边无语,一边吃,一边跑,到最后几乎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跑。 那些游兽体型硕大,却灵活得很,在密林中快速游走,未发出一点声音。 林念慈紧绷神经,这些游兽其实没有太大的威胁,有威胁的是守护秋成果的灵兽。 她挥剑斩退几乎要咬上来的青玉雕,再一脚蹬掉已经抓住雎不得衣摆的长臂金猿。 没一会,一股奇怪的腥味弥漫在密林之中,闻到味道后,游兽们一哄而散。 林念慈心里一惊,腿下腾挪得更快了。 她现在就后悔,应该让雎不得多采一些的,那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辛苦。 一只巨大的蜈蚣从后边追上来,尖锐的口器窸窸而动,长长的身体柔软度极高,数不清的肢节快速挪动,竟然没有碰倒一棵树。 林念慈的头皮麻了,她此生天不怕地不怕,偏怕这种长了不少腿的灵兽,一看见就从心底发怂。 她的脚瞬间就软了。 眼看那蜈蚣堪比人长的口器张大要一口将他们拦腰截断,雎不得忽然把她抗在肩上,跳了几下,立刻拉大了距离。 可能是为了逗那蜈蚣玩,他跑几步就停一下,等蜈蚣快要追上来,他再拉开距离,有时候他还会反身摸一把它的口器。 林念慈抬头,便看见蜈蚣时不时近在咫尺的脸,起了一身鸡皮。 她重新趴下,有气无力:“雎不得,求求你,快些走吧……” 这个样的林念慈,雎不得还是第一回见,他以为她是因为力竭才跑慢了速度,现在看来,原是害怕。 他本想也逗逗她,但不知为何恻隐心起,还是乖乖地甩开了那只蜈蚣。 他找到一处干净树下,把林念慈放下来。 肩头顿时一凉,他竟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他这才发觉林念慈的身体原来这么软,还有些暖,像小时候母亲抱着他。 平时看她糙得很,比 13. 东洲(定禅卷) [] 雎不得将手放到墙面上,稍一用力,几丈高的墙应声而碎。 找不到门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开个门不就好了? 碎开的墙立刻开始合拢,两人赶在墙面合拢前跳了进去。 林念慈不由感叹,有这么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真是充满安全感。 天色渐渐发灰,一抹亮光出现在天边,昏暗的佛寺也开始亮起来。 他们似乎是从寺庙侧面进来,两人向前走,路过许多堂皇的殿宇。 听说佛寺里只藏有一件宝物,便是恶佛的舍利,进入佛寺者,无一不是为舍利而来。 但来者众多,却没听说有人寻见过舍利的影子。 但也有可能是见过舍利的人都已死了。 殿宇大开,中央是高大的供台,供台上是巨大的莲花宝座,但奇怪的是,全部没有佛像。 供烛莹莹,檀香立于香炉之中,杏红的星点明明灭灭,青烟飘散,不知在供奉何人。 整座佛寺静得如一座坟墓。 林念慈跟随冥冥之中的指引,向大殿走去。 大殿大门洞开,其间空空荡荡,没有供台,没有莲花宝座,没有蜡烛檀香,只有中间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 林念慈没接触过佛道,也看不出他是什么佛。 她走近了才发现佛像已被人挪动过,并不是直面大门。 佛像身后,是一个幽深的地下通道,阴凉的风从下吹过。 她没多犹豫,径直钻下去,雎不得紧随其后。 地下通道深邃,两人走了许久也没走到尽头。 忽然,面前的风变得急促,林念慈握紧手上的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 “嘶!” 一只人形怪物从上方倒吊下来,张开腥臭的大嘴,长短不一的尖牙黑涩,长长的舌头伸出,似要来卷她。 林念慈一剑斩下它的长舌,钝剑一转,又斩下它的头颅。 没等她继续走,隧道里扬起阵阵尖叫,无数趴伏在墙的人形怪物急速爬来,长舌耷拉,没有眼睛。 雎不得嫌弃道:“好恶心的东西。” 林念慈正准备提剑扫平此处,雎不得却一把扔出折扇。 折扇飞快旋转,精准割下十几只怪物的头,它一路飞进深处,带起呼呼风声与重物落地的沉闷声。 林念慈看得颇为艳羡,她什么时候能达到这么高的实力?扇子那么一甩,路平了。 过了几息,里面声音彻底消失,折扇又打着旋飞了回来。 雎不得却没有用手去接,任凭它惯到旁边的墙壁上。 玉白的折扇上挂着一些怪物身上的粘液,他皱眉站地离它远了一些。 林念慈抬眼:“你不要了?” 他摆手:“嗯。” 林念慈伸手去拔:“那我拿走了。” 多好的乘白灵玉,扔了怪可惜的。 雎不得扣住她的手:“不行,我不要,你也不能要。” 林念慈眼珠一转,试探:“那你给我个新的我就不要了。” 他转手又掏出来一把一模一样的塞给她:“我有一座山。” 一座山,玉矿怕不是他家开的。 乘白灵玉采取不易,至今全修真界只发现了一处极小的矿场,且其制成的法器最次也是高阶,每次竞拍都引数人争抢。 短短几个字,让林念慈陡生敬意。 她僵住了,自己在没有钱买法器而炼剑时,是万万想不到他如此富有的。 她毫不含糊地把折扇收进储物戒里,感叹,若是能再给她一把就更好了。 大概是看出她的想法,雎不得这次直接掏出来一块砖大的乘白灵玉塞给她。 林念慈的心抖了几抖,若不是知道这灵玉有多珍贵,看这架势她还以为不值钱。 但她还是坚决地拒绝了诱惑:“一把就够了,再多了我怕我会杀人越宝。” 雎不得面无表情,不予回应,显然对这句话不以为然。 林念慈:我被伤到了。 她生起一丝好奇:“你以前干什么的?怎么这么有钱?” 她记忆里世家好像没有姓雎的。 雎不得冷哼:“有钱的可不是我,是我爹。” 林念慈继续问:“你这么跟着我,你爹不让你回去?” 雎不得蓦地笑了:“他管不了我。”已死之人,怎么管他? 林念慈见他笑,生出诡异之感,她蓦地想起,乘白灵玉矿好像在魔域与北洲交界处。 灵玉矿在哪个世家名下?难道那个世家姓雎? 她想了想,没想起来,便作罢了。 通道里弥漫着一股腥臭,两人走了数百米味道才消散。 石道后面是一扇石门,林念慈尝试着摆弄了几下,没打开。 她退开一步,雎不得靠近,手放于门上,一阵灵力波动,石门碎开。 林念慈心底微痒,进到门内后,她也把手放到石门上,学着他用灵力一振。 纹丝不动,连个裂纹都没有。 雎不得冷冷地嗤笑一声。 林念慈不服,她又试了一次,还是巍然不动。 “算了,它与我无缘。” 林念慈重新整了整衣衫。 里面是一个空旷的密室,密室里累累白骨,尽是捂臭的血腥味,墙壁上满是刀伤剑痕。 识海里的引力到密室边中断了,但两人把整个密室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暗道小门。 反而是不知道碰到哪里,半空又浮出许多字,这些字比寺外墙面上的还要潦草,林念慈一句都没有认出来。 石门消失,四面墙壁忽然剧烈震动,开始向中间缩进,若两人找不到出路,很可能会被挤压致死。 雎不得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表情,长发用玉簪敷衍地束于颅顶,几缕发丝轻盈地散落,莫名闲适,一双眼睛漫无目的地到处看。 金字耀眼,她忽然想起来高元打开定禅卷时的手势。 她循着记忆摆出姿势,重复高元的话。 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密室猝然金光大盛,再睁眼,已至一处更大的密室。 密室中灯火通明,地上摆满白烛供香,最前方石台上一具木棺。 两人躲开满地香烛,小心靠近了木棺。 青烟袅袅,此间尽是浓烈檀香。 他们毫无阻拦地走到石台下,看见木棺中的尸骨。 里面寥寥几根残破人骨,被仔细拼接起来,隐约能看出是人的尸骨。破损的头骨上,放置了一颗璀璨明珠。 林念慈一眼瞧出那颗明珠是传闻中的舍利,是定禅卷最珍贵的灵宝,人们最初进入定禅卷,便是为此而来,但千百年来,无一人寻得此物。 没想到如此珍宝竟被用来保尸身不腐。 从看见舍利起,她便清晰地感觉到其间引力,神识中要寻的力量,大概就藏在舍利中。 她没有擅自去动舍利,定禅卷中任何一个含有灵力的宝物都有灵兽守护,舍利这样的镇卷之宝,守护灵兽很可能也是卷里修为最高。 她正要再观察一番,雎不得悠道:“这里没有任何灵兽。” 怎么可能没 14. 东洲(定禅卷) [] 那个大和尚也不过是逐风的年纪,见人来了,匆匆跑了。 寂空眼里还水汪汪的,眼眶通红。 逐风把人扶起来,用手帕替他拍掉身上的灰土脚印。 十岁的寂空虽然委屈得要命,却不肯掉一滴眼泪。 她给他把衣服整理好,问道:“你师兄为什么打你?” 寂空的睫毛沾了水,一缕一缕的,又长又翘。 “我不知道。” “他经常打你?” “好多次了……” “打你你也不反抗么?” “我打不过。” “你师父呢?他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会打得更疼。” 逐风站起来:“打你,你才要告诉师父,让师父保护你。” 她拍拍寂空光溜溜的脑袋:“要学会反抗,否则欺负你的人只会变本加厉。” 寂空懵懂地点点头,他反抗过,可是师兄打得他太疼了。 逐风到夫人院子的时候,夫人已经同其他姑娘说了一刻钟的话。 “给夫人请安。” 她行了一礼,也没管夫人是什么表情,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 逐羽娇娇柔柔地扭着帕子:“姐姐今日来的怎如此晚?怕不是睡懒觉了吧?” 逐风翘着二郎腿,笑道:“我来得晚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夫人都没有说什么,妹妹提起来是想做甚?” 碍于夫人在场,其他人抿住唇角笑意。 逐羽的想法所有人皆知,只是没想到逐风竟然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逐羽脸色一白,向夫人道:“母亲,大姐姐如此作为,实在是未将您放在眼里……” 夫人打断她的话:“既然人都到齐了,该说的话也说了,今日便先散了吧。” 夫人年纪不大,将将三十,七年前作为逐将军的续弦嫁了进来。 刚嫁进来时,她看不惯府里几个非己出的子女,便先向最大的孩子逐风下了手,不曾想,逐风聪明得紧,忍气吞声几回后,直接往逐将军那里告了状。 将军罚了她,又派几个嬷嬷在旁协助管家。她气不过变本加厉向逐风下手,威逼利诱全部用上,逐风攒了攒,一股脑全给捅了出去,顺带还栽赃了几件。 从那以后,夫人便收了手,但两人梁子也算是结下了。 夫人不喜看见逐风,逐风便时不时地去请安,且一定要最后一个到。 这么多年,夫人也没生下个一儿半女,心气早被磨平了,如今对府里的事也不太上心,更不想掺和逐风与其他子女的争执。 偏偏逐羽之流不会看眼色,非要去惹逐风,弄得自己也左右为难。 逐风拍拍逐羽的肩:“妹妹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逐羽脸色更加难看,她为什么就是说不过逐风? 逐风走到半路,又看见那几个和尚。 她转身问念梦:“今日怎么来了这么多和尚?” 念梦凑近她:“奴婢听说是夫人院里闹鬼,夫人特意从泰明寺请来的。” 逐风点点头,哼笑:“这世上哪来的鬼?多半是人心作祟。” 夜半,清风徐徐,月露风云,树下的女子如青松白鹤,衣裳随风舞动,飒飒作响。 逐风在院中练剑,忽听其它院子接连响起几声尖叫。 她静立原地,又细细听了片刻,扭身开门,追了出去。 “哎,姑娘!”念梦无奈,“……莫多管闲事。” 门外一白衣男人披头散发,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外面,与出来的逐风撞个正着。 逐风眯眼瞧了又瞧,看不出此人底细。 她也不问废话,提剑就砍。 白衣鬼怪不惧刀剑,被一剑披散后,身体又复聚拢。 逐风这才发现他是真鬼,她转手扔了剑,与白衣鬼对视:“你是谁?与这里有何仇怨?为何要恐吓女眷?” 白衣鬼面容青白,头一回见到不惧自己的人:“小姑娘,还是莫要挡我的路。” 逐风义正言辞:“劝你莫张狂,我平生行得正坐得端,从不惧怕你这般小鬼。你还是冤有头债有主,休再欺骇无辜。” 白衣鬼露出青白獠牙,话中却含笑意:“你这小孩倒是颇有趣。” 逐风挡在院门前,半步都不肯退。 念梦胆小,若让她看见小鬼,定要睡不着了。 她劝:“冤各有头,谁害得你,你便去找谁,若惊得无辜,也会损自身功德,小心不得投胎。” 白衣鬼道:“我既化作怨鬼,也不惧什么投胎功德。若能大仇得报,魂飞魄散又有何惧。” 前面忽然传来稚嫩的声音,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吭哧吭哧地跑过来:“姑娘!” 逐风一看,是早晨碰见的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跑到她面前,手里举着金刚杵,向着白衣鬼念道:“叱陀你阿迦罗蜜唎柱般唎怛罗……” 白衣鬼本来见小和尚便有些惧怕,不等他念完咒,立刻转身隐入角落。 后面的几个大和尚跑过来,循着白衣鬼离开的方向追去。 寂空原本也要立刻跟去,但想起面前的逐风,便在兜里掏啊掏。 逐风对他方才的表现刮目相看:“你这么厉害。” 寂空霎时有点害羞,一只手抱着金刚杵,一只手拿出一张符:“这是师父画的驱邪符,施主带着便不怕再碰到此类恶鬼了。” 逐风接过来,笑道:“多谢。” 寂空念句佛号,匆匆追着师兄而去。 随后的三天里,那白衣鬼虽然还是日日半夜出现,却只是出现在夫人院里。 半夜,明星闪烁,玉盘当空。 念梦攥紧手里的驱邪符,缩着脖子蹲在门口,小声道:“姑娘,别再练剑了,小心那鬼过来。” 逐风擦擦额间的汗:“三日了,还没有结果吗?” “没有,听说那鬼有些道行,和尚一来便跑,很难捉。” 逐风默然,其实她想问的是那鬼报到仇了没有。 日暖风和,白云遮天。 念梦忽然小跑着冲进房里:“姑娘,捉到了,泰明寺的师父捉到那只鬼了!” 逐风放下书,向门外走:“在哪里?” “在夫人院子里,听说师父们要作法除鬼,”念梦快步跟上,劝道,“……姑娘,别去啊,万一沾上邪气怎么办?” 夫人院子大门紧闭,还有几个丫鬟在门口,逐风见进不去,拐到院后,一跳,攀上墙头。 外面日暖风清,飞鸟争鸣,院里却一片昏沉,狂风怒骤。 逐 15. 东洲(定禅卷) [] 寂空高兴地捧着草兔子,与逐风坐在一起。 两人也没想要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很是安逸。 寂空很喜欢与逐风呆在一起,他每日都期盼第二天的早上见到逐风。 十日后,寂空带着逐风编给他的兔子恋恋不舍地回了泰明寺。 对于逐风来说,小寂空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现在最愁的,是她爹。 再过一年,她就要十六岁,寻常人家的女儿在这个年纪都已经生了孩子,而她却连定亲都没有。 她爹对这个情况很是着急,却又不敢把为她定亲的任务完全地派给夫人。 得知消息,不断有媒婆或者别家夫人送来拜帖,逐夫人谈过后,再由将军派人去查。 将军百里挑一,千挑万选了三年终于看中了杨尚书家的大公子,杨言清。他也知晓自家闺女的脾性,不可能那么乖顺地听从安排,便把她诓去了泰明寺。 下了马车见到人的第一眼,逐风就明白了她爹的用意。虽然她平时对自身大事漠不关心,却不代表她不懂。 杨言清端方如玉,笑起来如沐春风:“逐姑娘。” 他温和地走到马车旁将手递过去,想要扶逐风下车。 逐风无视了他,长袖一拂,以一个非常利落的姿势跳下马车。 然后才转过身,点头致意:“杨公子。” 杨言清的手顿时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极了。 他觉得,自己跳马车都不一定有这么利落,甘拜下风。 来接引他们的是个小和尚,长得如珠似玉,身形纤长,垂眸躬身时活像天上来的小菩萨。 逐风已经不记得寂空,礼貌回了一礼后与杨言清并肩而行。 寂空早在她下车时便认出她,但逐风看他陌生,想来是已经忘了自己。 寂空有些失落,旋即又释然了。 佛说,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 何必强求。 杨言清腰背笔直,温笑:“今日天朗气清,正是出游的好日子。” 逐风:“公子此言差矣,此时天朗气清不代表今日天朗气清,以一概全,太过片面。” 杨言清:“……那以姑娘之意,该如何改?” 她的无礼似乎没有影响到杨言清,他照旧和气,让故意抬杠的逐风有些不好意思。 “应该是,现下天朗气清,正适合出游。” 杨言清沉思,点头:“姑娘说得对,是我措辞不严。” 逐风摇头,叹道:“公子又说错了,我说得不一定便是对的。” 杨言清额角一跳,这人怎么回事?他如此相让,还能挑出毛病? 但他还是好脾气道:“姑娘说话想毕十分严谨。” 逐风继续摇头:“此言荒谬,我非圣人,怎可能不出一丝差错。” 杨言清深深吸一口气,妈的,这让他怎么聊? 他肃容面对逐风,小心问:“我可是哪里得罪了姑娘?” 逐风眼睛毫不躲闪地直视他:“公子怎能说这样的话,让人听去,以为我们有私交。” 杨言清有些抓狂:“我们没有私交,那你为何处处抬杠?” 逐风面色坦然:“公子此言差矣,我只是指出不严谨之处,并未刻意抬杠。” 并未刻意抬杠?那什么样算刻意抬杠? 杨言清急得原地转了几圈。 逐风一脸关心:“公子……”可是生病了? 杨言清止住她的话,他现在听不得公子二字。 不远处,两家的夫人携手同游,眼睛却常常往两个年轻人那里瞟。 过了片刻,杨言清竟然丢下逐风向夫人那里走来。 杨夫人看着儿子:“言清怎的过来了?” 杨言清欲言又止,最后作揖:“母亲,逐夫人,晚辈忽然想起还有公务未办,便先行告辞了。” 说完,也没管两位夫人的脸色,转身走了。 走了没多远,便听见赶过去的逐风对两位夫人笑道:“我与杨公子,相谈甚欢。” 杨言清脚下一个趔趄,快步离开。 红色的芍药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叠叠。 逐风独自寻了个阴凉地,坐下。 寂空正在池边拿着扫帚扫地,清风玉树般的身姿格外引人注目。 逐风看见他,便招呼道:“小和尚,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明明是个和尚,却一身清冷矜贵,让她一眼便瞧见了。 寂空躬身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逐风不同意:“我已经看见了,它留在我的记忆里,怎么会是虚妄?” 寂空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不与她争论,拾起扫帚继续扫地。 逐风淡笑道:“你个小和尚倒是聪明,那杨尚书的儿子若是像你这般,哪至于拂袖而去。” 寂空沉默听着,不发一言。 两年时间,他早便沉稳许多,没有了年幼时的莽撞。 逐风松散地坐着,没了在杨夫人面前的端重:“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寂空低眉敛目:“小僧法号寂空。” 逐风拍手夸道:“寂空,名字不错。” 寂空还是那副恭谨的模样,闻言只是双手合十,浅鞠一躬,然后照旧扫地。 逐风看得无趣,觉得他颇为可怜。 她正要说出来,忽然顿住,她自己又何尝不可怜? 如笼中之鸟,困于一方,种种束缚捆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问:“寂空,你的道是什么?” 寂空扫地的手慢了一下:“小僧的道是佛。” 逐风笑他:“你见过佛吗?你没有了佛会死吗?” 寂空愣了,他自小长在寺里,学习佛法,钻研佛经,自然而然便觉得,他是为佛而活。 可是,没有了佛,他不会死。 逐风:“你的道不是佛,你不知道你的道是什么。” 寂空突然升起一股怒气:“我的道,便是佛。” 逐风似笑非笑:“先想想你为什么要学佛,再思考你的道是什么。” 逐风握紧扫帚,他长在寺里,从小师父便教他佛理,他明白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理解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清楚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唯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学习这些。 是为了渡世人、化万苦? 16. 东洲(定禅卷) [] 逐风东躲西藏,顺利出了京城。 不过,她没跑多远便被后面的家奴追上。 领头的家奴骑着马,隔老远跟她喊话:“奴不想伤到姑娘,姑娘别再跑了!” 闻言,逐风跑得更快了。 笑话,好不容易跑出来了,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她扭身钻进旁边的树林里,泰明寺距此地不远,只要能藏进寺里,那些家奴多半找不到她。 夜凉如水,清辉泼洒进屋里,几乎所有房间都熄了灯,寂空躺在被窝里,闭目默背白日抄写的《金刚经》。 “吱——” 极轻的声音传入耳内,寂空展眼望去,窗户被人悄悄顶开,一个身形纤长的人从外面跳进来。 月光打在她脸上,漆黑的眸子发亮。 大概没料到这么晚此屋主人还没睡觉,逐风对上他探究的目光时,尴尬地笑了笑。 她关了窗,弓腰靠近床榻,嘘道:“法师莫要声张,外面有人捉我,我很快就走。”似乎笃定了他真的会听话。 她又没认出自己来。 寂空默然,平静地想,若是认出自己,便不会叫自己法师了。 逐风见他不说话,便默认他要帮自己,也不见外,找了张凳子坐下。 寂空摸黑,穿衣下榻,给她倒了杯水。 逐风有些惊讶,抱着杯子高兴道:“多谢法师。” 过了一会,院子传来人声,好几个人提灯进来,挨个房间敲门。 逐风呆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外面找的人不是她。 寂空看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你躲起来吧。” 这种情况了,逐风还是笑,眉眼弯弯,眸子里全是笑意,丝毫不见慌乱地打量这个小小的房间。 “法师的房间似乎不能支持我躲起来吧?”忽然她看向床榻,“若是法师不嫌弃,可否许我在床榻上躲一躲?” 寂空想了想:“施主自便。” 等逐风藏进去,寂空放下床帘,自己在床沿打坐。 有人敲门:“师弟,师弟,外面有几个家丁说府上丢了个贼,你看看没跑你房里吧?” “没有。” 来人推开门,脑袋伸进来扫了一圈,没发现有别人又缩了回去。 寂空打开床帘,正要下榻时,发现逐风已经睡着了。 抱着她的剑和包袱,肚子一起一伏,躺在那里没有一丝防备。 他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在地上打了一晚上坐。 第二天逐风醒来时,寂空正好拿了吃食回来。 她刚要起身,脚腕剧烈一痛,一下趴在地上。 寂空忙过来扶她。 她掀起裤腿,脚腕肿得老高,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跑得太快,不小心崴了脚,那时情况紧急,没功夫去看崴得怎么样,没想到如此严重。 逐风不想给寂空添麻烦,瘸着腿爬起来:“多谢法师收留一晚,我这便走。” 寂空拦下她:“施主莫要逞强,还是消了肿再离开,这几日我可睡在佛殿里。” 逐风试着走了几步,无奈同意。 “法师如何称呼?” “小僧唤作寂空。” 她拍手夸赞:“寂空,名字不错。” 寂空蹙眉,这个人好生奇怪,上一次听到他名字时,她便是这么夸的。 他想要问一问:“怎么个不错法?” 逐风只是随口一夸,没想过到底怎么不错:“……挺顺口的。” 寂空却笑了,这是她会说的话。 逐风的脚肿了好几天,具体几天她没数。 寂空如他所说的,一直在佛殿里休息,但一日三餐从不迟到地给她送过去,有时还会与她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地看她吃饭。 寂空觉得与逐风呆在一起很舒服,渐渐地,他竟然有些期待去给她送饭。 一日午间,他推开门,没再在凳子上看见那个一脸笑意的姑娘。 只在桌上发现一只狗尾草编成的小兔子。 她走了。 又是狗尾草兔子。 他摸摸草兔子的毛,把它与十岁时逐风送给自己的草兔子夹进同一本书里,然后转身出了房间。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人生无常。 时间飞逝,眨眼一个月过去。 寂空坐在桌前抄书时,一颗小石子砰的一声打在窗上。 他丝毫未觉,继续抄写。 外边的人等不到回应,似乎察觉到他没听见,便把手里的十几颗小石子一股脑全砸到窗上。 噼里啪啦的。 寂空终于听见响声,放下笔,疑惑打开窗。 窗前的杏树开满繁花,一个紫衣服的人坐在枝间,满头的杏花白衬得她面如珠玉。 她高兴地笑着,唤他:“寂空。” 寂空也勾起一抹笑,她终于记得自己了。 逐风从树上跳下来,顺手扔给他一个小泥人。 “我去了一趟神川乡,听说那里的小泥人很有名,便买了几个回来。” 寂空握着手里小巧精致的泥塑,心里微微波动。 袖珍的和尚光着脑袋,腰背直挺,正安然地闭目打坐,细看与他还有几分相似。 逐风点了点泥人的脸,得意:“我特意让那老师傅做成你的样子。” 寂空摸摸泥和尚身上清晰的衣褶,温和地笑:“很像。” 逐风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把身上的包袱和剑放下。 寂空一一看过去,那个锦绣制成的包袱旧了,长剑也有磨损。 他又看向逐风,一个月的奔波,她不仅没有灰头土脸,还变得更加灵动。 逐风总是笑着的,她的笑很淡,像风一样。 寂空蓦地感觉自己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生根发芽,等待破土而出。 逐风拿起他方才抄写的佛经,不经意道:“你的反应太平淡了,念梦的反应才有意思。” 寂空摸着泥塑的手一顿,这样的泥人,别人也有么?别人的也是他们的样子么? 奥对,她那时说她买了几个。 手中的小和尚顿时不那么好看了,他慢慢放到桌上。 寂空原本以为她会说一些这一个月里的所见所闻,却不想她放下书后,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放空。 他也没那么多话要说,便陪她一起看外面的杏树。 太阳爬到南面时,逐风一拍屁股站起身:“我给我爹送了个泥人,他估计又得派人到处捉我了,不坐了,我走了。” 说完,手一撑桌面,又从窗户跳了出去。 寂空目送她远去,回过神来,桌上又 17. 东洲(定禅卷) [] 寂空打开面前的薄本,在上面记下:第四百一三天。 他望着杏枝打在窗上的影子,出神地想,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她了。 她还好吗? 寂空隐隐变得惶恐不安。 逐风一身血,笑着向他挥手:“寂空,走吧,莫回头。” 他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好像有眼泪落下来,天旋地转。 他半夜醒来,想起梦中场景,头疼难忍。 风吹树梢,穿过门缝偷跑进来。 他起身穿戴整齐,收拾好衣服,然后便呆坐在屋中。 黑夜渐渐变灰,一丝光线出现在天边。 寂空走到师父门前,跪下。 师父推门时,便看见自己最得意的小弟子跪在面前。 他看了他很长时间:“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个道理,你还是不懂。” 话罢,他长叹一声,挥一挥衣袖,却什么也没问:“走吧。” 寂空磕了几个头,直到头破血流才站起身。 原来师父早就知道。 师父的声音响在背后:“寂空,师父等你回来。” 寂空离开泰明寺,往北境而去。虽然逐风从未告诉过他她要去哪,他却能猜出来。 她只有北面没有去过了。 他带着几件衣物和佛经上了路,期间靠着化斋和替人超度走了一个多月到达北境。 为了消磨想起逐风时的时间,他寻了块木头,日日精心雕刻,所有能刻的地方都刻上了平安印。 北境太大,寂空一路走一路问,却依旧不知该去何处找逐风。 山路上忽然拐上一个骑马的黑衣男子,他一眼瞧见了低头赶路的寂空:“好俊的和尚。” 旁边的侍从听见,忙向底下人挥了挥手。 接着七八个身形高大的家仆靠近寂空,伸手要去捉他。他身子一侧,极其灵活地躲开。 他站远一些:“阿弥陀佛,施主有何事?” 家仆们并不说话,只是执着地去抓他,寂空无奈,只得与他们打了起来。 但他再厉害,也难敌几个拿了棍棒会些拳脚的家仆,很快便左右支绌。 几粒石子从一旁斜飞过来,正好击中靠最近家仆的膝弯,家仆应声跪倒。 头顶的声音如玉珠落盘:“何必为难一个和尚?” 寂空的视线循着声音往上,只见高树上,紫衣女子歪躺树干,手抱长剑,满脸倦意,好像刚刚睡醒。 她唇若点绛,目似含珠,笑意盈盈,居高临下地望他,如天上神女,令人不敢亵渎。 他脑子一呆,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却不经意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 逐风摸摸自己的脸,玩笑道:“看见我这么激动?” 男子身旁的侍从厉声问:“你是何人?知道我家主人是谁吗?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是你主人的,”逐风在树上站起来,指尖残影飞出,“爷爷。” 所有人尚未反应,黑衣男子的马猛地惊起长啸,随后向前冲去。 侍从尖叫着飞奔出去:“王爷!” 剩下的家仆也紧跟追去。 逐风迅速跳下树,拉住寂空便往反方向跑:“快跑,那是安北王。” 安北王,寂空听说过,他的名声极差,好美人,喜娈童,不分男女。在北境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欺男霸女。 两人一起跑下山,又跑到彻底看不见那山才停下脚步。 轻风濯濯,草青天明,远处的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逐风停下步子,哈哈大笑:“安北王要气死了,看他肥头大耳那样子,也不怕把马累死。” 寂空乍然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脑子还是呆的,又被拉着跑了很远,脑子更呆了,他看着她嗫嚅许久才愣愣地发出声来:“……逐风。” 逐风拍拍他的背,嫌弃:“才一年不见,你怎么变呆了。” 他的心里突突的,后知后觉,忽地露出一个傻笑来:“你还好好地活着。” 逐风骤然沉默下来,她的眼神太复杂,寂空下意识开始慌张,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眼睛。 逐风又笑了:“你慌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走,天快暗了,我们找个地方晚上休息。” 寂空放松下来,却总觉得她似乎知道一些什么。 他悄悄将汗湿的手打开,凉风瞬间吹散那份燥意,他根本不敢告诉逐风他为何而来,也不敢向她表明心意。 胸口那个早已雕刻完全的木镯好似会发热,烫得他心口疼,他却没有半点拿出来的勇气。 逐风不肯受人约束,一直追风而去,若是知道自己的非分之念,定不会再与他来往。 他只需要看着她就好。 他一路上颇为忐忑,怕逐风问自己为何会来北境。 但她什么也没问。 走了一段时间,始终不见村庄小镇,两人便寻了处临水之地,打算就地休息。 逐风双手枕在脑后:“寂空,你什么时候回京?” 寂空烤地薯的手一顿:“我这便回去。” 逐风惊喜道:“那真是巧了,我与你一同回去吧。” 他把烤好的地薯递给她:“好。” 月夜明亮,寂空顶着满头星辰,坐地打坐。 知道了逐风安然无恙,后面他要何去何从? 他是出家弟子,对女子暗生情愫已是大逆不道,一边祈求佛祖原谅,一边思念逐风,更是悖逆不轨,实属小人之行。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啊,五蕴皆空。 寂空暗下决定,既已寻见逐风,便在这期间斩断情思,好早日回归正轨。 第二日,两人走到延阳城,不料在城门看见通缉的画像。 无法,两人只能绕开城池,专走村镇等偏僻处。 同逐风一起的日子里,寂空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她与自己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潇潇洒洒,磊落不羁,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可以眼见打不过,转身便逃。 什么都别想困住她,想做什么便去做。 逐风把自己的剑交给寂空,笑得开怀:“寂空,在此处等我一等。” 寂空接过,目送她进了赌庄。 逐风赌技很厉害,每次缺钱便去赌一把,无论输赢大小,一把便走。 寂空对此不置可否。 旁边一个孩子呆愣愣地看他,似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口水都要流到脖子上。 他从宽袖里掏出一颗小小的糖塞给孩子,又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口水。 那糖是昨日化缘时,一户即将办喜事的人家拿给他的,逐风与他都不喜食糖,便一直放在袖中。 正擦着,对面赌 18. 东洲(定禅卷) [] 三年以后,寂空于佛理上已有极深造诣,又因其清贵出尘的相貌,在京城中颇负盛名,多次得圣人召见,以面见天颜。 高高的长阶上是威严雄赫的朝贤殿,耀眼的日光打在金黄的琉璃瓦上,深红的宫殿如一座欲望的牢笼束缚了数不清的灵魂。 寂空刚为圣人讲完佛法,看着这权力象征之地,目含悲悯。 一世为欲望所困,不得善果。 身后有人唤他:“寂空法师。” 寂空看过去,一个黑衣绣蟒的中年男子缓缓从长阶上踱步而下,身上的肉一颤一颤。 逐风曾形容他肥头大耳,如此一看,确是肥头大耳。 逐风,又是逐风。 三年来,他从未刻意想过她,她却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他曾试着消灭她的影子,却徒劳无功,最终他将她藏进心底最深处,如今已能平静地想起她。 寂空双手合十,躬身:“安北王。” 安北王笑嘻嘻的,走过来靠近他:“本王当年在北境见过一个和尚,对他一见如故,只是可惜,山上一别后,竟再也寻不到了。”这和尚总躲着他,今日终于有机会与他一语。 寂空后退一步,垂眸道:“缘起缘灭,缘聚缘散本是常理,安北王何必执着于一面之缘。” 安北王却不想放过他:“人生一世,苦海无边,若是事事随缘,岂能自在?” 寂空抬眼:“种如是因,结如是果,若是无缘,安北王强求也无用。” 安北王却笑:“无用?不强求一试,怎知无用?” 说着他靠近了寂空,附耳轻声:“还记得当时救你那紫衣女子吗?她在本王手里,若想救她明日到安北王府。” 他从袖间悄悄抖出一根银色发簪,寂空一看,确实是逐风一直簪发的簪子。 他的心蓦地一痛。 寂空伸手,想要去摸,安北王放下宽袖,笑着道:“想当年法师还不是如今名满天下的圣僧之时,游历到北境,与本王一见如故,日日秉烛夜谈,如今想单独再见一面,却比登天还难。” 他一脸志在必得,背着手走了。 寂空满腹心事,心头沉闷地回了泰明寺。 逐风如今可安好?她真的在安北王手中吗?三年前她的失约是否与安北王有关?这三年里她为何从未再来过? 近年来北境动荡,安北王三年前便被一道急召召回了京,他会称呼逐风为紫衣女子,大概不知道她是逐将军的女儿…… 想着想着,寂空忽然就笑了。 每当他以为他能平静地想起逐风时,总有人会来提醒他,不,他不能。 几句话便让他乱了方寸。 第二日,寂空交代好一切独自去了安北王府。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即使是假的也好,知道逐风安全他便安心了。若是真的,他再考虑如何救她。 安北王陷在堂前的椅子里,笑得精明,似乎知道他一定会来:“谁能想到泰明寺人人敬仰的寂空法师还是个不可多得的大情种。” 寂空并不答话,他身如青竹,风骨若松,玉面朱唇,似高山雪云中月,皎皎宛光,只敢远观。 安北王看直了眼,他玩弄过那么多男子,从未有一人有寂空这样的气质。 寂空问:“那女子在何处?” 安北王喝一口面前的清茶:“急什么?几年不见先叙叙旧。” 眼前的茶闻着沁人心脾,喝着唇齿留香,安北王暗想,这寂空是否也如此茶一般,让自己心旷神怡? 寂空坐下,暗中观察安北王府。 “法师怎么不喝茶?是不是这茶冲的不香?来人,将冲茶的人拖出去,”安北王顿了一顿,看向寂空,轻飘飘道,“打死吧。” 寂空明白了,自己不喝,他总有办法逼自己喝,便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我要见她。” 安北王捉住他的手,细细地摸:“看你表现。” 寂空将手抽出来,不再言语。 没多久,他眼前发花,倒在桌上。 “送到本王屋里。” 两个家仆上前,将他架起来,安北王正要跟上,门口进来一串锦衣太监:“王爷,圣人召见。” 安北王心下暗恼,怪人扰了他兴致,却不得不去。 圣人怎会突然召见他,定是那和尚来之前蛊惑了皇兄。 他又向底下人嘱咐一定要看好寂空,这才起身入宫。 …… 浓烈的熏香充斥了整间屋子,卧榻是一张梨木拔步床,其上刻满精致雕花,屋里昏暗,不见日光。 “寂空,醒醒。”好熟悉的声音。 寂空恍惚间睁开眼睛,隐约看见一个紫衣女子坐在桌上,晃着双腿。 他头脑昏沉,很快又闭上了。 又是一声:“寂空。” 他又睁眼,眼前模糊的雪青色影子近前来,他看见她墨黑的眸子深似水,接着又远去了。 他强撑着爬起来,不受控制地跟上。 不知道走了多远,那个影子终于停下,他急忙跑过去,手却抓了个空。 她终于清晰起来,却是一身血迹,笑着向他挥手:“寂空,走吧,莫回头。” 面前的人如烟飘散。 寂空剧烈地抖了一下,蓦地睁开双眼。 眼前是昏暗的小巷,几个妇人凑在一起,奇怪地看他。 寂空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鼻尖充斥浓烈的熏香与土腥味的混合气。 不是安北王府。 他直愣愣地站着,浑身乏力,好像立在数九寒冬一般,身上冷得发抖。 逐风啊。 他忽地想起师父说他:“寂空,你看似通透,实则愚拙固执,修习佛法,不是为师教于你,你记住其间含义,便会了的,它要靠你用心去悟。” 是啊,他从来都不曾真正理解过佛,那些精深的佛理,他向来只知其形,不解其意,只不过靠着一些聪智,才得以与人谈经说法。 他确实愚拙固执,身在空门,却心在俗尘,深陷爱欲,不能了悟。 缘起则聚,缘灭则散,原是如此。 寂空深一脚浅一脚,神不附体地走回了寺里,回去后便天旋地转,闷头倒下。 他卧榻一个月,一直面色惨白,不言不语,吓坏一众师 19. 东洲(定禅卷) [] 寂空看着逐风的尸骨,忽然明白,原来自己从未超脱过。 他记起第二次见逐风时,她问他:“小和尚,你的道是什么?” 他的道,一直都是逐风。 他不盼成佛,只盼逐风回首。 可是,他害死了她。他此生最喜欢的人,是因为他死的。 寂空收了尸骨,不愿相信面前的几块枯骨是曾经那个活生生的人。 他带着逐风离开京城,去往丹泽山拜师修道,若是成仙,定有机会复活逐风。 他怀着美好的期望,成了一名画修,却还是一身灰白僧衣,光溜溜的头顶,只是不再念佛捻珠。 他想,若是自己改换了面容,逐风回来认不出他怎么办。 因为这身打扮,见过他的人无一不认为他是佛修。 以至于后来他堕入魔道,传言也是恶佛而非魔修。 寂空修炼数百年,修为高深,作画可成一方小世界,在他即将踏入大乘境界时,他却忽然放弃成仙,堕落成魔。 数百年,原来逐风离开已这么多年。 可是他还记得她如风面容,记得她明朗笑貌,记得那身风下翻飞的紫衣,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难以忘怀。 他曾跪在枯骨下,祈求她入梦来看看他,却从未得偿所愿。 他已等不下去,他不想再等了,入骨相思犹如剧毒,无时无刻不在蚕食他。 寂空修画数年,画过日月山川,画过花鸟鱼虫,唯独没有画过人。 这一次,他提起笔,花费十年,画了逐风。 她靠在杏树上淡笑,颜容濯濯,银白杏花落了她满身,雪青色(淡紫色)的衣衫如英似花,手中执剑,眸里全是他的影子。 他缓缓伏在画上,好像这样便能拥抱她。 寂空进入画中,画里的一切瞬间活了过来。 逐风用石子击响窗棂,眸子含笑,见他出来,如往常般唤:“寂空,我回来了。” 泪水决堤,他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逐风,对不起,对不起……” 逐风靠近他:“这是我的选择,我从未怪你。” 寂空泪流满面,悲痛抬眼,却见她温和望向自己,双眸中倒映的只有自己。 他的声音一滞,惶惶站起来。 这不是逐风,逐风的眼里有全世界,怎么可能只有自己。 他出了画卷,立刻毁了画像。红色的火舌舔舐卷轴,眨眼吞没,她在火中笑。 寂空又花费百年,画了定禅卷,其中一座巨大岛屿上画了泰明寺。 他将逐风的尸骨藏在深处,想要燃烧自己化为舍利,守护她的尸体。 正当他即将自焚之时,他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奇异的情绪侵袭了他。 他爱逐风入骨,逐风呢?逐风爱他吗? 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偏执忽然控制了他,他从前想,她爱不爱自己又怎样,自己爱她就够了,现在却想,有一点点也好啊,若是她也爱自己…… 他无比渴望知道答案。 他转身离开定禅卷,开始四处游历寻找起死回生之术,他想要问问她是否爱过他。 若是没有,他便要永远困住她,直到她爱上自己。 他走遍七洲,历过百年,仍是找不到那个紫衣的女子。 最终,寂空来到泰明寺。 泰明寺还是离开时的样子,他曾经的房间窗前却没了那株杏树。 他在屋里坐下,好像又回到他十几岁的时光。 他每次开窗,都似乎能看见树上那抹紫色的影子,眼一眨,便没了。 从前树上结了很多果子,他摘下一个咬了口。 真酸。 还好她没有尝过。 后来,他位高权重,那株杏树死了。 她曾送给他的狗尾草兔子,也在时间的消磨下化成了齑粉,只有他刻满平安印的木镯还完好如初。 物是人非,还留在原地的,只有他。 寂空想了很多,他起身关上窗,坐回椅子里。 明亮的光穿过窗纸,流淌在屋里,细细的灰尘飘扬,落于桌上,桌上一本佛经敞开,其中一句话被人用红墨标划。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那个椅子里端坐的灰衣男子缓缓闭上眼睛,恍惚中彷佛响起石子敲窗的声音,他抬眼,起身开窗。 日光耀眼,杏树上的紫衣女子更是夺目,她伸出手轻笑:“寂空,跟我走吧。” 他鬼使神差搭上她的手,转瞬飞起来。 轻渺的白烟缠绕了他,他如风消散。 房内沉寂,彷佛在等待砰的一声响起,然后推开窗子。 两个小和尚抱书推门进来,一个问道:“师兄,师父方才讲的一切有为法那句你听明白了吗?给我……那里有副画!” “还有个木镯,”另一个走到椅子前,将套在画上的木镯拿下来,展开画卷:“好漂亮的岛……这不就是泰明寺?” “上面写的是寂空,寂空是谁?” …… 一阵强光闪过,林念慈与雎不得一起被丢了出来。 林念慈揉揉太阳穴,心里一阵后怕,她从逐风引导寂空离开安北王府后便恢复了原本意识,之后看着寂空渐渐疯狂。 原本看着寂空要自焚,一切如故,她以为他们就要葬身于此,结果最后时刻,寂空忽然离开。 寂空绝大部分的人生轨迹并没有因为雎不得而改变多少,只在他即将自焚时,不知为何突然改了念头,因为这个微弱的改变,结果也得以变化,他们才从里面出来。 在因果囚里经历近千年,现在想来却像一场梦,模糊又遥远。 林念慈站起来,正要去看雎不得,转头发现他正阴恻恻地盯着她。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表情,像找到猎物一样,里面藏着无法忽视的杀意。 正如雎不得不能完全地改变寂空一样,寂空对他产生的影响也并不大。但即使是一点影响,也如附骨之蛆,时时刻刻提醒他,尤其是因果囚中,逐风是林念慈的脸。 若他只是个旁观者,他或许会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但他拥有的是寂空的完整意识,寂空全程的心理变化被他共享,就好像他真的在经历这些,以至于让他无法忽略。 现在,他一看到林念慈,便会想起因果囚里数百年的爱而不得、愧疚痛苦,让他下意识想要亲近她。 这不是好兆头。 人有弱点往往先从动容开始,然后一点点地降低底线。但他不能有弱点。 他走近 20. 东洲(定禅卷) [] 下降的速度渐渐变缓,身体慢慢正过来,林念慈睁开双眼,几不可闻的呼吸响在耳边。 远处日光夺目,红霞漫天,一柄钝剑从天边飞回来,稳稳落于两人脚下。 雎不得松开胳膊:“你继续。” 林念慈往前挪了一步,努力稳住平衡,试探调动灵力。 然后她便带着雎不得时快时慢,时往上时往下地飞,飞到最后她都快要吐了,雎不得却很是自在。 等到差不多能自由控制了,她寻了个方向落地。 “林念慈!”刚站稳,鱼子晋从对面冲过来,“小师妹呢?” 林念慈弯起唇角:“死了。” 鱼子晋停下脚步,怀疑地打量她:“你怎么金丹后期了?” 金丹后期?林念慈内视一番,果然修为涨了不少,还隐约有结婴的趋势。 她的笑容更大,骗道:“当然是因为吞噬了顾泠泠的灵力啊。” 鱼子晋愣了愣,接着甩出数十张千刀符:“你敢伤小师妹,我要你陪葬!” 她的手上灵力涌动,她感到比以往丰沛数倍的灵力不断从金丹处流出。 她心念一动,直接以手为笔,灵力作墨,凭空画出一张灵盾符,挡下所有攻击。 后面跟上来的万灵宗弟子们惊呆,几日不见,林念慈不但修为突飞猛进,竟然还能凭空画符! 画符此事,元婴以下基本只能以笔做媒,即使元婴以上能够凌空画符的修士也是凤毛麟角。 林念慈也同样不可思议,她虽然可以用不能连接灵气的毛笔画,却没想到还能直接凌空画符。 且之前基本只能画一些极其基础的符,像这种中阶灵盾符,几乎百次才能成功一次。 神识上的星之力这么强?竟能改变天赋。 鱼子晋多日未眠,一直在寻找顾泠泠,已是强弩之末,奋力一击不成后眼前阵阵发黑,顺利吐血昏迷。 “师弟!”弟子们跑过来扶起他,“林念慈你对鱼师弟做了什么?!” 倒打一耙? 林念慈笑道:“快!快把他送出去,我给他下了剧毒,再晚一会他命将不保。” 几个弟子立刻把鱼子晋翻过来查看。 她又道:“你们又不修医,怎么可能看出是什么毒?” 雎不得看着林念慈生动的脸,愈发烦躁。 逐风,太像逐风了。 不准笑! 他捉住她的手腕,突然凌空而起。 林念慈虽没有防备,却也没多想,她还在半空中提醒底下弟子:“再不送走,悔之晚矣。” 雎不得手底灵力波动,空气彷佛被割裂般出现一条缝隙,他将林念慈推进去,然后抬脚。 进去前,他冷冷地看了一眼空旷的泰明寺,眼底轻蔑如神看蝼蚁。 强大的力量兜空砸下,巨大的轰隆声响起,画卷中矗立千年的古寺似雪崩塌,寂空与逐风的故事便在这轰鸣中湮灭在层层废墟之下,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世界上曾有一个年轻的僧人执迷不悟。 烟灰四起,密林中无数灵兽哀鸣,紧接着画里天崩地裂,在此探险的弟子们被汹涌的灵力挤压出画卷。 画卷的异动引起守楼人高元的注意,他正要前去查看,却看见进去历练的弟子们被一个个扔了出来。 在半空展开的定禅卷上,水墨画就的山海已然扭曲,其间海面翻腾,岛屿塌陷,天地震荡,彷佛正在经历世界末日。 闻讯赶来鹤垣楼的长老们不断向定禅卷输送灵力,企图压下这奇异的动荡。 然而于事无补。 忽然一阵金光大盛,光色灼灼间,岛屿彻底陷入海底,无尽海充斥整个画中世界,不见天日。定禅卷燃起一把烈火,转瞬焚烧殆尽。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震撼地说不出话来,谁也想不到这跨越千年的奇宝竟然已焚毁。曾经为了销毁定禅卷,无数修士前仆后继,最终也只能将其封印,现在却如此轻而易举地便彻底毁灭。 它为何会突然自焚? 和光面容冷肃,骤然出声:“林念慈呢?” 弟子们被骇地不敢发声,只有刚被惊醒的鱼子晋虚弱道:“她已离开定禅卷。” 离开了,却没有传回鹤垣楼,必有蹊跷。 众长老心下微沉,此人定与定禅卷自焚有关。 掌门左手一挥,一张金色通缉箓浮在空中,他道:“万灵宗弟子林念慈损毁奇宝,畏罪潜逃,提供踪迹者赏一万上品灵石,若全功而至,赏十万上品灵石,一件高阶法器。” 他的手向右滑去,金色通缉箓随着动作变出十数张相同的符箓,眨眼间化作无数金光飞向四面八方。 金色通缉箓为最高级别通缉箓,一经发布,四大宗门皆要协助缉捕。定禅卷虽封印在万灵宗,却不是万灵宗的私有财产,它因万灵宗弟子损毁,万灵宗自然要及时表明不偏私的态度。 鹤垣楼的大门骤然被人粗鲁推开,来人高喊:“林念慈!” 众人看去,顾泠泠满面惨白,一双眼红得滴血,衣衫发丝凌乱,不复之前柔弱娇气,气喘吁吁地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 她眼神凶恶,好像吃人猛兽,嗓音沙哑:“林念慈呢?” 鱼子晋眼前一亮,不顾身体虚弱地扑过去:“师妹,你还活着!” 顾泠泠听见此话,突然疯了一样推开他:“我不如死了!” 鱼子晋怔怔地看她,这才发现她周身无丝毫灵力波动,理应存了金丹的腹部空荡荡。 弟子们不敢相信被捧在手心的天之娇女顾泠泠眨眼间成了凡人,还变得如此凶神恶煞。 曾经林念慈不是安静乖巧吗?为何突然变得叛逆疯狂? 陷害师妹、忤逆尊长、咄咄逼人,这些便罢了,如今竟开始残害师妹,毁坏修真界共宝,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和光从高处飞下来,安抚顾泠泠:“林念慈畏罪潜逃,掌门已发布通缉箓,很快便可将她捉回。” 顾泠泠浑身发抖,牙咬得咯吱作响:“我要她陪葬。” …… 穿过裂隙,是无边旷野,风吹草低,草浪飘动,远处碧云高挂,一团一团,宛若棉絮。 林念慈眺望:“这是哪?” 雎不得很是烦躁:“不知道。” 林念慈察觉他的不耐烦,诧异扫他一眼。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很是高冷,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情绪。 她直接问道:“你怎么了?” 雎不得更烦了:“没怎么。” 林念慈果断闭了嘴,没怎么就没怎么吧,是她多嘴,接着顺着识海的感觉向西走去。 她现在回去,顾泠泠肯定恨不得扒了她的皮,与其回去天天被找事,不如早早找齐星之力,早日 21. 中洲 [] 林念慈不清楚他的心绪变化,但她想要带他摆脱因果囚的影响。 飞剑在高空中快速行驶,飘渺的云让周遭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雎不得正思考是直接把林念慈的头掰回去还是把她脸罩上时,她忽然纵身扑过来。 他下意识抬手去接她,察觉自己的动作,他又硬生生收了手,便带着一脸的冷厉,被林念慈推下飞剑。 身边的云忽然远去了,衣裳里全是轻柔的风,眼前的女子发丝飞扬,脸上是俏皮的小表情。 心弦微动,呼啸风声都变得吵。 她正起身体,指着底下的山河大川。 雎不得看下去,山河连亘,绵绵不息,一眼望不到边际,天地相接,划出一道亮白的弧线,他向下落去,好像在拥抱这些风景。 明明是早已看腻的景象,在落下的过程中,却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很奇怪的感觉,他的心跳顿时加快。 林念慈兜着风,向他道:“人生在世一蜉蝣,何必纠结那么多,多看看万里河山,很多东西自然便忘了。” 雎不得看了会,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没多久,他忽然在半空停下,清冷疏淡地垂首看着林念慈与自己擦身而过,带着淡淡清香的衣摆拂面掠去。 笑话,他什么时候轮得到她来开导。 林念慈一脸错愕,反应过来后忙将剑召唤回来,止住下降的速度。 雎不得踏空走来,白色的衣袂翻飞,神情冷傲,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彷佛方才烦躁的人不是他一样。 看他表情,林念慈便明白他好了,等他站好,转脸御剑飞去。 青色的衣角扬起,荡着风的形状,时不时拂过他的手,带起阵阵痒意。 雎不得捉住那抹衣摆,手起刀落把它截下,让它随风飞走。 天渐渐黑了,明艳的晚霞被蓝黑的夜色取代,一弯白月悬挂半空,几颗星星闪烁。 飞了一天,林念慈早累了:“我们寻个小镇住一晚吧,有点累了。” 雎不得眼皮都没抬,面无表情。 林念慈得不到他的回应,便不再管他,自顾自找了光点飞去。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散漫地应了声:“嗯。” 黑云遮住了明月,树上蝉鸣阵阵,不知何处刮来温热的风。 小镇上异常热闹,街上行人如织,多是一男一女,有携带孩子的夫妻,耄耋之年的老人,拿着糖人疯跑的男孩女孩。 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敲,众人便被吸引了全副心神,不远街边,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游离楼外,时不时唤一声郎君。 偶尔有车马路过,帘子不经意吹开,里面端坐的不是妙龄女子、显贵夫人,便是富贵老爷。 道边的小贩时而吆喝几声,卖什么的都有。 林念慈刚进小镇,便被里面的繁华迷了眼。她自小长在万灵宗,凡间烟火气早离她远去,而在万灵宗,她平时接触的不是法器秘籍,便是修炼符箓,这些凡间精巧之物,她几乎没有见过。 她拿起桌上摆放的木质物品问:“这是何物?” 小贩将其中一根木条拿下,转眼整个玩器散开:“此为孔明锁,姑娘可以一试。” 林念慈根据小贩的指导,重又将锁装好。 她打量着复杂的孔明锁,不由感叹,如此巧妙,一些灵器恐怕也比之不及。 雎不得在一边看着,有些嫌弃,一个小小的锁而已,竟让她这么新奇。这种锁,他一刻钟能做十个。 “我的糖……”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跑着跑着突然跌倒在地,手里的糖顺理成章沾了灰。 他呜呜地哭起来,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真是又恶心又聒噪,被男孩哭得心烦的雎不得冷冷瞥着他,思考是一脚把他踢飞还是他也去买一根糖,然后当着男孩的面吃完。 正想着,男孩看见了眼前的白衣男子,男子长得矜贵,身姿玉挺修长,白衣看起来柔软发亮,是从没见过的料子。 他小小的脑袋瓜里想,这人定是有钱,给自己买几根糖人也没关系。 他张着黏乎乎满是黑灰的手,向男子跑去。 雎不得几乎瞬间看出男孩的想法,他换了一副表情,似笑非笑地睨着男孩,也不拦,就等他跑过来。 敢碰他,他便让他化成灰。 男孩跑得正快,忽然身后一只手把他拎起来:“你要做什么?” 男孩回头,只见一个从未见过的漂亮姐姐,看着笑得很是温柔。他立刻哭着指向雎不得:“那个人把我绊倒,我的糖人掉了,呜呜呜……” 林念慈笑:“是吗?我怎么看见的是你自己摔倒了?” 男孩止了哭,大大的眼睛滴溜溜乱转,正要向周围人哭诉这个姐姐欺负他,林念慈却拿出两根糖人。 糖人做得活灵活现,分别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她温声:“想要吗?” “想要。”男孩立刻眉开眼笑,张手去拿。 林念慈却一下把它放远了,递给雎不得一根:“就不给你。” 雎不得止了笑,怔然接过来,她和自己一样的坏。 她两口将糖人吃完,向着男孩得意一笑。 男孩愣愣地看她耍了自己,哇一声真心实意地哭了。 他想上去锤林念慈,却怎么也过不去:“你个坏蛋!”最后呜咽着跑远了。 林念慈转身对雎不得道:“以后遇见这样的人就告诉我,我帮你整回去。他们就是看你长得清冷好看,不喜多言,才这么对你,你不要那么淡然,别人坏你你都不在乎……” 雎不得的眉眼里露出一丝极浅错愕,从未想到自己在她眼里竟是这样的形象。 接着那抹错愕转化成饶有兴致的笑意,有意思,他倒要看看当她知道自己与淡然完全相反时是什么表情。 周边看完全程的小贩露出快意的表情:“终于有人收拾这小孩了,他爹十里八乡有名的痞子,他娘也是泼妇,小孩有样学样,经常在这里捣乱,偏我们还不能教训……姑娘真是勇士!” 勇士?林念慈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雎不得却哼笑出声,打量她:“确是勇士。” 他尝了一口糖人,顿时嫌弃道:“甜地发腻。” 他转手想将它丢了,犹豫一下,糖人却好像粘在掌心,手指就是不肯松开。 他想了想,罢了,便勉为其难地吃了吧。 街上人似乎更多了些,街道更加拥挤,雎不得不动如山,林念慈为 22. 中洲 [] 宫墙内,是成片的房屋宫殿,宫殿高阔,气势恢宏,金玉交辉。殿的四角翘起,檐下的青绿彩绘栩栩如生,宫道上铺满青灰色的地砖,锦衣宫人不时走过。 宫里虽阳光尽照,却透着莫名的压抑,宫檐下、人身后、树底的影子,都似乎格外黑,充满沉郁的厚重感。 两人躲过巡逻的护卫和宫人,不多时来到一处相比别处小而偏的宫殿。檐下坐着一个小太监,撑着头,看着快要睡着了。 林念慈望着新乐宫,敏锐地察觉其中向外渗发的鬼气。 进了内殿,殿里装饰很是简朴,没有华丽的摆饰,很多地方已变黄发暗,但收拾的非常整洁。 一个形容娇美的少女躺在榻上,微阖了眼,正在小憩。她侧躺着,鹅黄色的宫装上盖了薄毯,皓白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棕黑的木镯,格外显眼。 木镯并不精巧,外表已被人盘得光滑,能看到的地方刻满平安印。 他们远远地看着,俱都一愣。 是寂空去北境寻逐风时刻的木镯。 金银铜器历经千年多少会受损,它竟还完好,不见一丝腐朽。 林念慈靠近木镯,发现其中不只有星之力,还有森森鬼气,方才在殿外看见的鬼气便是从这里面散发出来。 鬼气包裹了星力,让人无从下手。 雎不得把木镯从少女手上脱下,拿在手里看,鬼气忽然瑟缩一下,将星力包裹的更紧了。 木镯入手微凉,与因果囚中是不一样的触感。 他眉间轻皱,灵力探进去试了试,然后放下:“鬼气吸收太多星力,若强行毁去,星力也会消散。” 林念慈瞄他一眼,没料到他会直接说出来。 她一直默认他跟着自己,两人虽对此心照不宣,却从未戳破这层窗户纸。 她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知道他是否是真的与自己站在一处,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收集星力,不知道为何他实力强劲却甘愿跟着自己…… 她对他一无所知,很多时候虽愿意相信他,心底却总有不安,但若没有此人,她收集星力又会困难许多。 可能,他也是与自己一样的受害者呢? 不管他因何接近自己,先收集了星力再说,或许到时还有生机。 她问:“有何办法能让鬼气消散?”她平时没有接触过鬼,对它们也不甚了解。 雎不得放下木镯:“此为怨鬼,若能消其执念,便可让它消散。”他将灵力灌进镯子里,试图把怨鬼本体逼出来,结果那鬼宁愿被灼烧消亡,也不愿出来见他们。 林念慈若有所思:“怎么能知道它的执念?要不问问公主木镯的来历?” 雎不得慢条斯理地将手放到少女发顶:“这有何难?”只要杀了公主,不愁怨鬼不出来。 正要发力,林念慈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拦住他:“不要叫醒她,贸然看见我们,会惊到她,若她不肯说真话,便会麻烦很多。” 雎不得手一顿,背对她露出讥诮的笑来,不紧不慢收了手:“那你说该如何?” 她抬头看了看房梁:“要不我们藏上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光明正大进宫来?” 听起来不是那么无聊,雎不得勉为其难没有反驳。 不多时,小太监从外面进来通报:“公主,雎公子来了。” 榻上少女缓缓睁眼,鸦羽似的长睫一眨一眨,迷蒙之色很快褪去,她坐起身理好衣衫,柔笑:“表哥来了?快快请进来。” 少女脸色微暗,一举一动都透着病弱之气,打扮素净,不太像个公主。 梁上的两人俱是一愣,打眼看去公主竟有些像林念慈。 门外快步进来一个墨绿色华服的少年,少年长相明朗大方,圆圆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两颗虎牙,墨发用金冠束起,一副金尊玉贵的模样,与这朴素的小小宫殿格格不入。 他未语笑先至:“琼音,我为你寻到一位杏林圣手,明日便到了。” 琼音起身迎他,身形单薄,如弱柳扶风,她惊喜道:“可是表哥之前说的那位白效先医师?” 少年扶着她的胳膊,把她扶回榻上:“正是他,为了请到他我可费了好一番功夫。” 琼音捏着手帕,原本的惊喜之色慢慢褪去,眸中生怯,玉靥含愁:“多谢表哥,只是我这病已有多年,到时只怕一场空欢喜。” 少年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白医师名满天下,定能解你病痛之苦。若是他治不好你,我便……我便……” 他犹犹豫豫,不知道要给那医师治一个什么样的大罪才好。 少女弯眉微蹙,露目含珠,娇娇柔柔地逗问:“你便如何?” 少年忽然坚定:“……我便让姑父杀了他!” 病弱的少女扑哧一声笑出来,接着两人笑作一团。 房梁上原先肩并肩的两人沉默着靠得远了些。 长长的宫道上,锦衣的少年背着光向宫门走去,他低垂了头,看上去很是忧愁。 林念慈偷偷跟在后面,不由感概:“少年少女的感情真是美好。” 雎不得轻飘飘地笑了声,脸上全是讥讽:“他们?那可不一定。” 两人随着少年出了宫,躲在暗处跟随,也差不多知晓他与琼音的基本情况。 少年叫雎雒容,是国舅家最小的公子,从小便得皇帝与皇后宠爱,出入皇宫就像自家一般随意。琼音是个不受宠的公主,生母是个没有名分的宫女,生下她后不久便撒手人寰。 从上年开始雎雒容不知为何突然喜欢上琼音,经常去宫里找她,两人关系好到几乎要穿一条裤子,任谁见了也得说一声郎才女貌。 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可能把一个不受宠的女儿赐婚给受宠的侄子。只不过少年少女的恋爱如同飞蛾扑火,即使所有人都道两人不可能修成正果,也要年少轻狂。 整个过程中,最让人奇怪的是皇帝皇后的态度,他们明明已经表明不会给两人赐婚,却从不出手阻碍两人见面。 第二日早晨,随侍告诉雎雒容:“公子,白医师的马车到了。” 原先悠悠喝茶的少年闻言立刻跳起来,快步向门外走去。 府门外,灰蓝的马车上掀帘出来一个 23. 中洲 [] 琼音一动,阴气散去,她眸里不知何时生了水汽,含了愁绪悲意,惹人怜爱。 雎雒容眉头紧皱,为她拭去泪痕:“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知道那镯子是你母亲留下的……” 她拂开他的手:“表哥莫怪,我只是一时情难自已。” 雎不得的眸子眯起来,他用力敲了敲桌面,加重语气:“镯子。” 林念慈将手恭敬伸到琼音面前:“公主,若想不再受病痛折磨,需得听从医嘱。” 公主摸着镯上花纹,看向雎雒容,在他鼓励的目光下,将镯子裹了手帕递过去。 她的手白得发青,似乎能看见淡紫色的青筋,深色的镯子衬得她更加苍白。 林念慈接了手,黑色的鬼气顿时缩进镯里,殿内浓郁的阴冷寒气也消散些许。 她不由暗叹,这么重的鬼气,不生病才怪。 雎不得拿过来,只是象征性地看了看,又把木镯放回她手中。 眼看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林念慈只得接替他,代为问道:“请问殿下,这木镯除了殿下的母亲,谁还碰过?” 见他们都是满脸疑惑,她又编道:“我家公子平时不喜多言,一般由我来问基本问题。镯上的毒极为复杂,需知晓下毒之人,才可下药。” 雎雒容愣愣地问:“为何是知晓下毒之人才可下药?”两者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她微笑:“这是我家公子的独门绝技,不可外传。” 雎公子点头,看样子更加信服了。 琼音垂下长睫,声音轻柔:“自母亲将它给了我,我便再未脱下,并无旁人碰过此镯。” 殿外的树影落到地砖上,在风下轻微抖动,发出阵阵沙沙声。 “公主可知此镯来历?” 她轻摇首:“不知。” “殿下的母亲何时将木镯给的殿下?生病从何时开始?殿下可否详细描述病症?” 公主蛾眉微皱,这可是在审问? 她苍白的肌肤更白了,皮下隐隐可见青紫色的细小血管,她彷佛害怕般怯声道:“三年前,母亲三年前将镯子给了我,我也是那时开始生病……” 她说着说着,似乎意识到什么,急切解释:“母亲对我那么好,不可能害我的。” 林念慈安抚:“殿下不必过于担忧,一切尚未有定论。” 这镯子里的鬼到底是谁,还要调查一番才能断定。 雎雒容也安慰:“也可能是有心之人想害你,便把事栽在你母亲头上。” 琼音稍稍定下的心又揪起来:“我这样一无用处的人,谁会来害我?” 林念慈打断两人的话:“殿下母亲与殿下有相同的病症吗?” 公主素白的手帕揉得皱了,鹅黄的宫装衬得她倍加娇柔,吐气如兰。 她的眼神怔了一下:“没有。” 林念慈点点头,悄悄在镯上画了个驱邪符和安神符,将它还回去:“殿下的病症我们已了解,请公主继续戴着此镯。” 镯里阴郁的邪气碰到符纹,骤然消散。 她用驱邪符把鬼气封住,公主大概率不会再生病,安神符可让公主尽快恢复精神。只是这鬼气到底是谁,还有待调查,万一真有人幕后操控,不能打草惊蛇。 “为何还要继续戴?”雎雒容不解。 林念慈面不改色:“殿下受毒气侵袭多年,若贸然减去毒气,恐有性命之忧。” 雎不得闲闲倚着靠背,听得眼前发困。要他说,把这宫里所有人都捆起来,挨个试,就不信那个鬼不出来,何必这么麻烦地问来问去。 为了方便他们医治公主,两人便被安排住在公主殿。 洛水殿里宫人不多,只有两个宫婢,一个小太监。他们都不喜欢在洛水殿当差,既没有油水,又要干活,没有半点前途。当初看雎小公子喜欢琼音公主,他们能跟着鸡犬升天了,结果时间长了才发现,虽然国舅家的小公子日日往这里跑,却没一点用处,其它殿里的宫人照样欺负他们。 最重要的是,这洛水殿邪气得很,偌大的宫殿只有四个人,半夜有时还能在梁上看见人影,他们早呆够了。 对突然住进来的两人,三个宫人很是不耐烦,他们并不希望琼音公主身体健康,最好她能生病而死,那他们便可顺理成章另谋出路。 怀着恶意,那三个宫人没有收拾他们的房间,暗暗期望他们能一气之下离开皇宫。 房门前,雎不得摘了那个叫莺屏的宫婢头上簪的一朵花。 莺屏整齐的发髻顿时散乱些许,她理了理额前碎发,心头一跳。 眼前的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好看,虽身份不高,但若能得他青眼,也算值了。 雎不得将盛开的紫红色花瓣一片一片拔下来,然后看着光秃秃的花蕊道:“这花很漂亮。” 莺屏腮上一红,以为他在借花说人。 他若无其事地扔了花枝,悠悠:“只是可惜,你配不上这花。” 淡绿衣裳的宫婢霎时白了脸,接着又发红变青。 看了他人丑态的雎不得心情微微好了一点,他扬起下巴:“出去。” 莺屏含着眼泪跑了出去。 他将墙角的椅子拉出来,面无表情坐下,双眼无神地望着一室灰尘。 他应该杀了那个宫婢的。 林念慈从外面进来,看见雎不得翘了二郎腿,盯着房梁。她好奇地看过去,角落里一只黑色蜘蛛在织网,周边许多废弃的蛛网。 她没看出什么新奇的,便找了个干净些的地方坐下,问:“雎公子说今晚是三年一度的花灯节,你要去看吗?” 雎不得放下二郎腿,凑近了蜘蛛,不在意道:“几个花里胡哨的灯而已,不去。” 蜘蛛的几条腿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林念慈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身,扫了眼满屋的积灰:“那我便和雎公子去了。” “雎公子?”他磨了磨牙,正要说他也去,林念慈却已回了自己房间。 他重新陷进椅子里,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圈,蜘蛛的腿颤地更厉害了。 没一会,莺屏从门外探头进来,眼眶隐隐发红,不自在行礼:“公子,奴婢来打扫房间。” 雎不得吹掉指尖的灰尘,心不在焉:“谁让你回来的?” 莺屏低头绞着衣摆,不语。 “林念慈?”没等到回答,他看向黑蜘蛛,似乎也不是很在意是不是林念慈,“给你了。” 黑蜘蛛往角落里藏了又藏,实在再不能自欺欺人,才爬出来。 屋门砰地一下关好,正在莺屏奇怪什么给她了时,眼前忽然暗下去。 一只巨大的蜘蛛站在面前,翕动的口器上方一张扭曲的人脸正嬉笑着瞧她,它的腿比人还长,圆溜溜黑乎乎的眼珠里细看包裹了无数小眼珠,发着幽绿的光。 没等她惊叫出声,一团白乎乎的蛛丝喷出,将她整张脸包裹住,尖锐的口器刺入她的脖颈,不多时,淡绿衣裳的宫婢便成了一张薄而干枯的皮,连是谁都看不清。 黑蜘蛛长腿捡起滚到地上的两颗眼珠,啪嗒扔进口器里,细细咀嚼,眼珠瞬间爆出汁液,瘪下去。 雎不得指尖摩挲下巴,似乎对方才宫婢的惊恐很是满意,他踢一脚僵立原地的蜘蛛,唇角勾起:“把这张皮挂到皇帝老儿的寝宫里。” 蜘蛛领了命,嘴里含着人皮几个缩影出了房间,直奔皇帝寝宫。 寝宫里似乎很是热闹,远远便听见靡靡丝乐之声,轻薄的纱帐若有似无,隐隐能看见纱帐后身姿窈窕、曼歌曼舞的美人,奢华的宫殿若隐若现,数不清的酒果美食被宫奴送进去。 高大的卫庆宫满是浩荡龙气,邪祟不敢靠近,黑蜘蛛爬不过去,又不敢不完成任务,只得引了阵风,将人皮吹进了寝宫。 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