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探案录》 第1章 001 塌房了! [] “哥!” “别叫我,谁是你哥!” 西市后开明里有条旧佬街,紧邻通达渠,渠中多年未疏浚,恶臭难耐,寻常人少近,因而滋生了不少江陵城的黑赌坊。 此刻,最大的那间地下赌坊中,一个身穿捕吏服的少年正努力从围得水泄不通的看客中挤进去。 “哥!哥!” 人群的中心架着一张枰桌,分坐两人。 靠近少年那一侧,同他搭话的青年身材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穿着一身干练的短打,腰间挎着一柄官制窄刀,头发像任侠一般高高束成马尾,由两根青竹节发簪固定,远望像插了两根筷子。 在一众美髯爱好者中,他下巴那叫一个干净白皙,活脱脱像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少年终于挤到他身后,趔趄地一脚踹飞下注的铜盆。 四下寂静,金钱如雨簌簌扑落,但青年和身周的赌鬼们正全神贯注盯着棋盘上的木杯,等待对方投齿,这一局樗蒲战至关键,根本没有理会,直至那几颗骰子落定,显出采数来。 “雉白各二玄一,塔,筴五(注①)——” “下彩!” 青年抿起的唇略松,丹凤眼上挑,露出轻蔑之态,随后他一把抓过骰子,挥手一掷。周围的看客比他还紧张,投出的骰子还没停止旋转,激动的嘶喊已经从嗓子眼里扯了出来:“王彩!” “皆玄,卢,筴十六——” 青年施施然拿起木筹去推棋子,嘴角勾起,露出张扬的笑容,一时间眼中流彩,昭昭如明日。 但很快,他的小臂便给少年捉住。 “哥,你可是我的亲哥!” “……” “宁峦山!” 少年涨红脸,被逼得直呼大名。 宁峦山被他拉扯得心烦气躁,没好气道:“华子,咱俩好好掰扯掰扯,我老舅是你没过门的后爹,你我这血缘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华襄终于憋不住,大声威胁:“我,我要状告你公干的时候赌钱!” 赌坊里顿时鸦雀无声,那张嘴就跟吸铁石一般,将所有目光牢牢吸引住。可少年还觉得不解气,又扫视一圈:“还有你们,全都跟我去牢房蹲着!” 地下赌坊的囊家闻讯,麻溜地滚了出来,好言赔笑,想赶紧将这两尊大神请走:“嘿哟,小山爷,您这赢了钱也就罢了,怎么还要砸场子,咱这小本生意,可经不起折腾。” 宁峦山扔下木筹,向后睨了华襄一眼:“说吧,什么事。” 华襄说:“红信坊出了命案。” “嫖客打起来了?” “不是,点子有点硬。” “能有多硬,还能比前一阵那个密室棘手?激情杀人吧,去去去,叫老范去,这种小事不要劳我大驾。”宁峦山不以为意。 “老范他,不,爹不在。”华襄急道。 “上哪儿去了?” 趁宁峦山问话,赌场的囊家赶紧给小弟们使眼色,派了两个人挤上赌桌,把说话的俩人不动声色挤出去。 华襄并未知觉,但宁峦山却警惕地斜瞥一眼,囊家怕他怪罪,立刻奉茶上前。樗蒲时兴,这一片赌场,全靠江陵令下这位三教九流通吃的捕头罩着。 “帝师阁出事了。”少年低着头。 宁峦山一边喝茶润喉,一边说:“有人挑山门,被阁主和十二堂先生打下百丈渊了?这些江湖人,每隔一阵就要来一遭,我早说过,少管江湖人的事,虽然那位天下第一已经退隐剑川,但他那个继任的弟子也不是吃素的,老范为这点事跑一趟……怎么着,这月补贴能多一些?” “不是,是,是师旻阁主死了,就是你口中那位吃肉的。” 宁峦山愣了一瞬,放下茶杯,警告性地望了一眼探头探脑,竖着耳朵偷听的囊家,把华襄推出门,两人边走边说。 “你不知道啊?这些日子你究竟干什么去了?不是从前那些不开眼的,上赶着跑帝师阁三山四湖找揍的虾兵蟹将,”华襄叫唤一声,“唉,等等,哥,这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你当真一点不知道?不知道还是不关心?你不会一直都在赌……你怎么能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荆州刺史来了,还好江陵令没工夫管你!” “什么叫混在一起,不下地,不跟人打交道,你靠做梦破案呢!还有你见鬼的样子,看起来我好像黑|X|会一样,前阵子破了那密室案,上头亲自批的休沐,怎么着,还不许我休息了?” “黑什么会?” “你先说说你那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华襄乖巧地点头:“前不久,关外来了个什么‘煞星’白雀,南下一路挑战中原武林群雄,来,我给你数数——” 他掰着手指开始算。 “六个月前,自金牛道入蜀中剑谷,侥幸胜谷主褚文正的‘大巧不工剑’半招,天下武林震动,褚文正呢!那可是能排进江湖前十高手榜的人物,在此之前,这个什么黄雀白雀麻雀的,闻所未闻!” “此人后又继续往南,于不狼山战胜‘莲幕客’张经世,遭到岭南番禺等南武林门派的围攻,随后单挑石火寨、蛮川帮、海沙帮等大小门派,向东过五岭。”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往滇南,挑战天都教教主及九巫,难道她跟魔教有什么……嗯,就是你常说的那个什么批歪交易。” 宁峦山轻咳两声:“……你继续。” “哦哦,白雀在萌渚岭又连战南武林五大派中的问天宫与阳山派,两派掌门皆不敌落败,她便上长沙郡乘船巴陵,逆水行至荆州,最后到达云梦大泽前,放言要挑战天下第一的帝师阁前阁主,师昂前辈。” “不过师昂前辈闭关,并未出手,应战的是现任阁主师旻,两人随后在百丈渊上过了两招。” 宁峦山脚步忽地一停:“师旻阁主输了吧。” 华襄几经措辞,才支吾着道:“输了也没输。” “嗯?” “师旻阁主宅心仁厚,并不以武功闻达天下,真要论起来,比之剑谷谷主还要稍逊一筹,但他毕竟身为一派之长,又近不惑之年,根基底蕴摆在那儿,要胜他也并不轻松。两人苦战后,阁主本是要输,但却在这时,徒生变故!” “变故?” “没错,太微祭坛后突然冲出一少年,拦在了两人中间。这少年口口声声说要见师昂前辈!” “后来呢?” “师昂前辈出关,那少年拿出了一颗珠子,当着众人的面,喊了一声爹,”华襄激动得五官扭曲,失声咆哮,“爹啊,爹!” 路上的行人纷纷扭头。 宁峦山拍了拍他的脸,无耻地应了一声:“诶,乖!” 华襄把他的手拍开,正经地说:“那可是天下第一啊!是随随便便就能喊爹的吗?哪儿冒出来的小屁孩,知不知道排队,师昂前辈不仅是天下的英雄,还是荆州的神话,文比陈思,武无第二!”完了他还气鼓鼓地添补一句,“气煞我也,这种好事怎么没轮上我!” 宁峦山先前以为他在说笑,毕竟江陵为长江要冲,中原腹地,水陆通衢,商贾云集,又背靠武林正道第一宗门帝师阁,每天茶馆酒肆里以其为蓝本编撰的离奇故事,没听过一百,至少也有九十,但看他那涨红脸的模样,不像假话,顿时脑子一懵。 他的偶像—— 助北府兵主谢玄北伐,援辛恭靖死守洛阳,曾以一己之力战退苻坚麾下六大高手,曾只身杀入姚秦齐公姚嵩军中,桓玄篡晋时水师兵围帝师阁而不曾低头,司马元显要挟而白衣入建康仍不卑不亢的帝师阁前任阁主,那位武功冠绝江湖的天下第一,居然…… 塌房了! 华襄仍兀自絮絮叨念着:“没听说过师昂前辈有红颜知己啊!唉,总之比武就此打住,推迟至七日之后,而比武的第二日,阁内进行了滴血验亲,哥,你敢信,他俩的血竟然真的融 第2章 002 这时候,有一道声音插过来:“…… [] 半响,魏平才哂笑道:“难怪那妈妈哭得如丧考妣,原来还真是‘再生父母’。” “不然你以为死个妓子能动那么大阵仗,那旧佬街每隔一阵就会消失几个人,谁在乎。我没记错的话,这姑娘是三个月前起风头的,听说唱曲一绝,讨了个贵客一掷千金,从此就成了这里的摇钱树,把玉想都比了下去。” “玉想是谁?” “姑且算楼里之前的花魁吧。” 魏平吃完糖,拨开油纸包开始啃包子,抬头就见着宁峦山正从大门前起,绕着屋子检查,便循着他的脚步开始报告:“尸体就倒在你左前脚两步外,面向床榻,死亡时只着一件中衣,衣上无血迹,身体无明显外伤,面部发绀荫血,粪门突出……” 他祖上三代能言善辩,经常替人讼于官府,因而口条异常清晰。说到这儿,宁峦山下意识低头,只见脚尖前的地面,还残留水渍与漆黑的印记,应是大小便失禁后所留。 “便溺及地,哦,还有你跟老林特别强调过的牙齿,清秋姑娘的牙齿确实呈淡赭色,符合窒息而死的特征。死亡的时辰在昨夜子时至寅时之间,应该是有人潜入房间,趁其休息的时候动手。” “我们询问过真珠,她说清秋姑娘昨日并未接客,早早将她打发了去,便自个回屋歇息,一直没再出来过。那个叫真珠的丫头,是清秋的侍女。说是侍女,实际乃是孙妈妈培养来接班的,你知道,烟花之地惯常吃年轻饭,所以她平日除了端茶送水,也跟在人身边学曲子。” “楼里其他的姑娘都说昨晚没见过清秋,龟奴就更不晓得了,都守在外院,据他们说,不是烈性的雏儿,一般不需要看守。”说这话时,魏平声音板正,还有几分气盛和义愤。 “是否与人结仇?” “人缘不好不坏,倒是真珠说清秋对她特别照拂,还说以后攒下钱替她赎身,那丫头哭得两眼充血,不像假话。” 宁峦山不置可否,忽然转头,问了一嘴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没说话的华襄:“你觉得呢?” “啊?” “刚才上楼,我看那小丫头朝你瞟了一眼。” “哦哦,她早晨吓坏了,我安慰了两句,”华襄脸红,挠了挠头,怪不好意思的,“挺可怜的姑娘,长得还怪好看的。” “你看我好不好看?”宁峦山蓦地把脸凑近。 华襄正要开口,脑门就被他拍了一巴掌,整个人赶紧缩到了门口。 “我告诉你,小心,漂亮的女人会骗人!” 华襄不满地嘟囔:“漂亮的男人会打人,我宁愿被骗,也不想被打。” 宁峦山不理他,继续和魏平讨论案情,只不客气地带了那臭小子一句:“好好看着点,不然以后老范后继无人!嘿,恩客呢?查过吗?有没有金钱纠纷?” “没有,能见她的都是一掷千金的主,不在乎这两个钱。” “尸体呢?” “早晨叫了两个手力伍人给抬到后面柴房去了,老林也在那,他说虽然没有明显外伤,但是否中毒,还需要再验。哦,对了,清秋有近来小产过。” 三人便下了楼,往红信坊后院再去看一眼死者的尸体。 尸体被白布盖着,宁峦山仔仔细细查看了一圈,发现确实如魏平所言,几乎没有出入。 老仵作林头确认没有中毒后,又提供了一些线索:“死者指甲里有血肉,嘴角两边有明显的痕印,说明是被人从后方用力捂死,凶手力度之大,差点掰碎她的下巴。” “应该是个男人,身材高大,至少要高清秋一个脑袋,八成乃习武之人,”宁峦山闭着眼睛想了想,转手把躲在外头连尸体都不敢看的华襄抓过来,让他去楼里再依次问讯:“还有,下次想个好点的理由,虽然花街柳巷是有些鱼龙混杂,难以排查,但也算不上硬点子,你还没碰到过难啃的硬骨头和一脚踏进去你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尸骨无存的水深。” 魏平叹气,难得说了句公道话:“这不是第一起,能抓到,两天前就抓到了,果然,最令人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们当中许多人都是迫于无奈才在坊间讨口饭吃,这花楼姑娘的命也是命啊……” 宁峦山退到窗格边,斑驳的阳光落在手指间,像为他点了一支烟。房间死寂许久,才听见他问:“这是第几起?” “第二起。” 魏平觉得不妥,又重新措辞:“我们知道的第二起。宁哥,你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听他们说你这两天手痒,还真在赌坊一直没回家?” “嗯。” 宁峦山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荆州刺史来了,按照律例,所有州府休沐官员都要召回,你还是个捕头!” “上头不是还有个总捕头吗?” “你说老范?多亏了老范,说你为了办上次的案子,伤得都下不了榻了,这才糊弄过去。” 宁峦山哂笑:“也是敢说,我抓人从来都是躲最后的,不过就算没有老范,我不出现,江陵令高兴还来不及呢,就怕我在大人物面前露了底,抢了他的功劳。” 魏平不吭声了,一旁的两人也面色难堪,他们都知道江陵令没把功劳报上去的事,十分不平,可谁叫宁峦山没背景没靠山,就老范干了几十年,岁数也快到了,根本威胁不到任何人。 华襄轻咳两声,试着暖场:“哥,幸好你没来,你不知道司马大人脸色可差了,我先前还听说他脾性温和,以为很好说话呢!” 宁峦山却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两起案子都是一样的死法?” 老林插嘴:“不全是,前一起更惨烈一些。那位姑娘体格更壮,挣扎更激烈,对方捂压到一半,扭断了脖子,致使颈骨断裂。” 宁峦山低头,自言自语着:“钱财俱在,排除求财;衣衫完整,排除劫色;房间整洁,不存在争吵打斗激情杀人……” 华襄急声道:“哥,如果不是清秋姑娘死了,我们也没想到凶手可能是连续作案!” 若是无端杀人,这两天足够犯案者逃出江陵,但若是连续犯案,说明人还逗留此间,也就有抓捕归案的机会,只是风险也会很大—— 未来很可能还有人会死。 宁峦山把那小子招过来:“这样,华子,你先叫上几个兄弟,再往附近打听一番,着重问问姑娘和客人,看看有没有什么符合条件又形迹可疑的人。然后去跟孙妈妈说,叫她这两日别急着开门……” 华襄旋风一样冲出门去,老林蹙眉,从盖尸布前抬头,想喊没来得及把人叫住。 望着那道为伸张正义而充满激情的背影,魏平却缓缓摇头,毕竟花街柳巷每日来往客人众多,江陵又南北通衢,人流极大,生脸更是不少见,还有人专为楚女慕名而来,如果没有更加精确的线索,恐怕不好查。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恨不得凶手生了六根指头,少只眼睛缺个胳膊,再不济脸上长颗拇指大的痦子,至少一眼过去,有印象深刻的记忆点。 他忍不住重重叹气。 一双手探过来,勾住魏平的肩膀,宁峦山拖着他往外走,宽慰道:“也别悲观,凶手那边没有眉目,不代表被害人没有,为何挑中花楼姑娘,本身就是值得探究的问题,如果是寻仇,说明他仇恨一类人,若不是,那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两位死者年龄倒是相仿,都是十七八岁,但花楼里的姑娘大多是这个年纪,分不出差别,至于其他……”魏平顿了顿,又开始翻册子,他办事周到,习惯于提前把能考虑到的要点都记录下来,以便查阅。 “籍贯不同,性情也不同,一个如水一个如火,甚至我连妆容和穿衣的偏好也仔细打听过,没有特别之处。最重要的是,第一位死者,小盈,根本不是红信坊的人,而是隔壁玉竹楼……” 话没说完,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迈过门槛的宁峦山悚然一惊,一把将魏平推开。 白烟在两人眼前炸开,魏平不明所以,向后磕在门板上:“这,这是什么?” “老夫新配置的香香粉,专除尸臭,”老林抱着个布袋子,一脸心疼,“你俩躲什么,可惜了老夫的宝贝,人家楼里的姑娘还知道姐妹情深互相分享好东西,老头我要不是把你们俩个小兔崽子当亲儿子疼,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宁峦山脱口道:“你不知道魏平对柑橘过敏,等等,刚你才说什么?” “……香香粉?”老林一噎。 “不,是分享。”宁峦山抬起头,望着魏平。 对方立刻反应过来:“我去查查她俩有没有私 第3章 003 “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宁峦山…… [] 三人抬头,只见二楼栏杆边上站着个素衣美人,和楼里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相比,人如出水清荷。宁峦山认出了她,点头道:“玉想姑娘。” “对不住,妾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这位小兄弟……嗯……声如洪钟,中气十足。”玉想行礼。 宁峦山站起身,却没有上楼,反而拔高了声音:“你说不是红信坊的老板娘?” 玉想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左右顾看,提着裙裾走了下来,将他们引到偏僻角落,方才开口:“这些年,妾同各色的人打过交道,深知贪财之人绝不会和钱过不去。” “别的妈妈妾不清楚,但孙妈妈妾却是知道的,当年妾还是红信坊花魁时,也曾因为积蓄颇丰而提过赎身从良,她对此倒是见惯不怪,只是劝妾三思,是否还过得了贫贱生活,为了一个男人拿出卖身钱又是否值得。她说,能来烟花之地相女人的男人,统共都不是什么好人,大概是妾命不好,她确实说准了,妾也就留待至今……” 这清秋发迹不过几月,完全比不过三年前他初来江陵时玉想之名,既然那个时候都没有为难,清秋要提出来,倒不至于就□□,除非她们另有私仇。 宁峦山遂点头致意。 华襄一听,更是急得心火烧:“那红信坊里还有人与她结过仇么?” “大家都是可怜人,谁又看不起谁呢?虽说咱们这一行,也有抢生意的,但大多还是相互怜悯,有的姐妹之间还会互相介绍熟客。”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宁峦山心想:会不会清秋和小盈亦相互介绍过,毕竟刚才真珠提到过,小盈这两月“生意”惨淡,若是好姐妹,援手接济也说不定。 魏平听了这番话,则是大为吃惊,脱口道:“这,这种事还能相互……” 宁峦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唏嘘不已:“说明你生在富康之家,不需要抱团取暖也能顺当地活着。” 玉想感激地看了一眼,朝他颔首,回了二楼。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宁峦山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味。 —— 宁峦山本打算顺着这条线继续摸排下去,但华襄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正巧排查清秋和小盈的客人的差役还没有回来,于是,他决定先去吃些东西果腹。 本是要叫上魏平一道,但姓魏的表示要回去整理卷宗,婉拒了饭搭子的邀请,宁峦山对此嗤之以鼻,这家伙仿若是喝神仙水长大的。 “你先前说哪儿了?哦,白雀,凶手该不会就是白雀吧?”宁峦山把华襄招过来,出了红信坊,打右手侧一条巷子拐进去。 华襄一时没从两个案子中倒过来,激动地反驳:“白雀是个女人!你不是说清秋尸体上的指痕是个男人的吗!” “我说的是杀师旻阁主的凶手。” 华襄哎哟一声,点点头。 长新里附近有一条窄巷,一到晚上摆满小摊,离江陵的烟花地不远,两人步行而去,路上遇着的摊贩都热络地同宁峦山打招呼,他一边回应,一边呢喃:“不该呀!稳赢的,何必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听了一个说法,说那孩子是她的刀奴,一直想摆脱她的控制,认亲之后因为憎恶,便偷偷把白雀的武功底细抖露出来,白雀唯恐七日后要输,怒而杀人,师旻阁主为了保护那孩子,被她所伤,不治而亡。听说此事连师昂前辈都惊动了,最后白雀被打落百丈渊。” “没死吧?” “不好说,毕竟帝师阁位于云梦大泽之心,坐拥四湖一海,水域极宽。” 宁峦山想了想,觉得这位“煞星”没死的可能性更大些,帝师阁在内湖‘芦苇海’外,建有自己的水庄,顺流守个几日,自然能捕捞到尸体,活没见人死没见尸,又把老范找过去,恐怕是要发布海捕文书,由官府出面通缉,至少能阻止她出关。 “那她可惨了!” 以帝师阁于江湖正道泰山北斗的名号,师氏曾出太子太傅的功名,加诸曾助宗室南渡的威望,这白雀别想走出江陵。 当初桓玄篡晋,水师包围四湖都无法逼迫帝师阁低头,而今桓玄倒台,安帝复位后大赞其气节,地位更是超然,别说荆州府衙,便是阁内‘小楼连苑’十二堂先生联合起来,都够她喝一壶,更遑论阁中还有那么多弟子在附近历练,任她武功再高,也双拳难敌四手。 “我想想,不日,帝师阁定会向天下发布讣告,向官府施压,在关口设卡;姑洗堂那位前博士,出身范阳卢氏,与江左士族交好,必然会联合世家大族,断其东进之路;中吕堂堂主陈贞然,号‘八面郎中’,知交遍江湖,黑白两道都会卖他面子;还有蕤宾堂那个詹似秋,常在荆州附近开设学堂,这个可厉害了,发动群众的力量,还不来个瓮中捉鳖?” 华襄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要不是你穿花裤衩的事我都知道,我一定怀疑你偷偷去过帝师阁。” 宁峦山哂笑:“一般人可去不了那地方,我就是崇拜,随意了解了解。” 面吃到一半,宁峦山从热汤气里晃见墙上摇摆的影子,往转角看了几次,忽然放下筷子,抄到另一边,果然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藏在摊子后方。 宁峦山解下官刀,压住那人的肩膀,对方是个读书人,受惊后立刻痛呼。 后知后觉的华襄把筷子往碗里一插,吓得直接亮刀:“哥,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你又不会武功,万一伤了残了瘫了……” “你别咒我了!你倒是会武功,他都被我制住了,还拔个锤子的刀!” “哦!” 死心眼的华襄下意识松手,刀插在地上:“那,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宁峦山往地上瞥了一眼:“让老范多给你买点核桃和猪脑!”说罢,把人抵到墙下,问:“喂,你谁?” “您,您是小山爷?” “不,我是你爹。”宁峦山冷笑道。 那书生瞪大眼睛:“你,你就是,区区看着你从红信坊出来,那里出了命案。” “你既然都认定我是,那还问?鬼鬼祟祟,支支吾吾,怎么,你是凶手要投案自首?” “不不不,区区不是,区区是下清溪的学生,平日跟着帝师阁的詹先生读书,不是坏人。” 宁峦山“哦”了一声:“书不好好读,逛什么窑子!” 对方慌了神,急口解释:“区区不是故意要去的,区区,区区就是听说清秋姑娘出了事,才……” 下清溪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宁峦山低头扫了眼他脚下,那裤腿沾满泥泞和灰尘,应是风尘仆仆而来,故而松手,改口问:“你和清秋姑娘是什么关系?” 书生犹豫,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区区,区区很可怜她,想帮她赎身。” 华襄惊呼:“原来你就是孙妈妈口中那个姘头?” “啊?” 华襄打量他的目光迅速变化:“可以啊,还说你不逛窑子!” “不不不,不是,区区和清秋姑娘是伯牙子期,是羊角哀和左伯桃,可以为其舍命,绝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不干不净的关系!” 书生眼里落满哀色: “清秋因为那千金一曲,风头一时无两,却因声名所累,慕名 第4章 004 “你是谁?”宁峦山冷冷地问。…… [] 宁峦山追问:“她还说了别的吗?” “区区跟她说区区正在筹钱,她走之前给了我这个。”他从腰带里翻出一枚金币,上有繁复的雕花,“她说这是她捡到的,送给我们当份子钱,叫区区卖了凑钱。区区不敢随意受人恩德,一直不曾出手,想着同清秋商量一番,可惜……” 宁峦山将金币拿过来,书生拱手,恳求道:“还请小山爷您一定要抓到凶手,替清秋报仇。” 随即便萧瑟而去。 两人回到面摊子继续吃面,华襄饿惨了,又要了一碗,见宁峦山一动不动盯着那枚金币,不由问:“花纹还挺好看的,我还没见过谁把金子铸成这样用的。” “当然少见,关外的玩意。”宁峦山往袖子里一收。 华襄闻言,脸色一变:“这到底是什么?” “一种钱币。淝水之战后,北方陷入混乱,当今天下,除了晋国以外,还有三国雄踞,占据三秦大地的姚秦、统领朔方的胡夏、以及东起辽西,北抵草原的魏国,他们的钱币与晋国常用的五铢和沈郎钱全然不同,但真金白银历来是硬通货,很好辨认。” 华襄心想,很好辨认那为何我没辨认出来?他挠了挠头,疑惑不解:“你怎么对这些这么清楚?” “多看书。” “书上真的有吗?” “有啊,还有美女呢——书中自有颜如玉。” “又是你胡诌的吧!” 宁峦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几百年后一个姓赵的胡诌的。” 华襄垂眸,筷子在面条里戳了戳:“哥,你说会不会和白雀有关,最近风头最大的关外来客就是她。” “若是她,杀这些人做甚呢?总不至于是目睹了她杀师旻阁主的过程吧?”宁峦山看他吃得满嘴油光,忍不住往桌子边踹了一脚,“快点吃,吃完你去衙门,跟魏平说让他查查关口那边记录的外客,然后再回红信坊跟我碰头。” 华襄大吃一惊:“你今晚要宿在红信坊?我不去,我不是这种人!” “这时候你装什么清纯!”宁峦山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如果我猜得没错,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玉想,不过我得先回去确认一些事情。” 华襄把空碗一扔:“那我再叫些人来。” —— 回到花街,宁峦山远远瞧着那张灯结彩的红楼,顿时明白孙妈妈没有听从他的告诫,只是将那几间房封了起来,便又开始营业。红信坊中急管繁弦,歌舞不绝,瞧着丝毫不像死过人的样子。 门前招呼客人的老鸨瞥见他,也觉得尴尬,不敢阻拦,听他问了一句“玉想何在”,便派人引了去。 红信坊二层主楼乃饮酒作乐之地,但过于嘈杂喧嚣,不少雅客看不上,因而后院拓了一汪水池,引城中渠活水,沿岸修建了几幢独立的房子,辟成雅阁,给一些自恃身份,不愿在俗人面前露面的贵客,余下的则给姑娘们居住。 玉想喜静,虽已不是花魁,但孙妈妈还算仁义,给她留了角落里最大的屋子。 龟奴将人引过去,宁峦山随手敲门,里头很快传来呼声:“谁呀?妾与妈妈说过,今日不适,不见客人,怎地还来敲门?” 话虽是如此,但她身份卑微,依然只能来迎。 拉开门,站着的却是白日那位有几分书生气又几分吊儿郎当的捕头。 宁峦山抢先开口:“方便进屋么?” 出乎意料的是,玉想严词拒绝了他:“恐怕不便,妾要歇下了。”她笃定对方并非来寻欢作乐,因而壮了胆气。 宁峦山站在门口,并没有因此不悦,而是动了动鼻子,就着那若有若无的饭菜香道:“玉想姑娘睡前还加餐呢?” 玉想道:“晡时没什么胃口,吃得少了些,入夜反倒饿了,小山爷总不会是来找妾宵夜的吧?” 左右看顾无人,宁峦山开门见山问道:“你认识小盈么?” “听过其名,但未相交。” “你是否曾给清秋送过避子药?” 玉想一愕,脸上露出些许尴尬:“……送过。” “什么时候?” “大概六天前的晚上,就在坊中,”玉想回忆道,眉头骤然团起,“有什么问题吗?” “谢谢你的合作,今夜入睡,锁好门窗,凶手还未抓到,小心为上。”宁峦山留下嘱咐便离开此地,在外街同华襄会合后安排布防,而后带着华襄伪装成嫖客,蹲在红信坊后园,玉想的屋子前埋伏等候。 —— “你往前挪挪。” 宁峦山窝在灌木丛里,用手肘推了身边的华襄一把。 华襄对此哭笑不得:“哥,你可是头儿,你见过谁不自己打头阵,喊兄弟先冲锋的!” 宁峦山嗤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你读过小说没,正派先祭亲友,反派先送小弟。” “祭什么?送什么?” “什么送什么?你听岔了,我是说你这样子洗刷干净,送到屋里,人家红信坊的姑娘也看不上。” 华襄抗议:“我虽然没有哥你生得这么好看,但好歹也是狗尾巴巷子里的一枝花!” 宁峦山笑了:“我没说你不好看,我是说你太雏儿了。” 华襄掉头就往回跑,要撂挑子罢工。 宁峦山伸手将他逮了回来:“快去,别废话!” “除非你收回刚才的话。”他打小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天天衙门里打光棍,是气得牙痒痒。 宁峦山伸手一指:“所以你赶紧去那边,给你留了个好位置英雄救美,展现你雄姿英发的时候到了,老范教你的刀法没忘吧?” “记得。” 华襄走了两步,又十分忧心,他哥不会武功,只是因为破案,被破格提拔成头儿:“哥,那你呢?” “我去后头看看。” “你该不会有相好在这儿吧!”华襄摸着鼻子说:“你可千万别被美人勾去了!” “你好好守着吧。” —— 宁峦山绕到后方,发现玉想房间后窗外不远处有个套屋,虽然离得近,但却隔了一条横廊,应该是间丫鬟房。 此时,套屋的窗户支开了一条很细的缝,他半眯着眼,几经确认,应是有人从里往外看,但他记得孙妈妈说过,玉想没有丫头。 宁峦山感到惊奇,故意推门,趁里头的人查看之际,突然翻窗而入,落在她跟前。 那是一个女人。 隐在暗处,气质如雨后茉莉,神韵极具江南水乡的柔情,但眉眼深邃,难以掩盖塞北高寒的清冷和常年持刀的锋芒锐气,令人移不开眼睛,以至于初见的刹那,宁峦山竟忽视了她身上红白相间的八破裙,和披在肩头,绣满缠枝花卉,艳丽繁复的深衣。 那一看就是红信坊的风格。 待他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将其视为坊间的妓子,正准备伸手捂嘴,不让她发出声响,结果对方身子一转,不动声色躲开,在光影里抬头与他对视。 视线下落,宁峦山的目光停在她光溜溜的肩膀上,而手臂则悬在空中。 一瞬之后。 对方并没有像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挥手给他一个耳光,大骂登徒子,而是眼疾手快将他推开。而宁峦山的手几乎同时落下,却 第5章 005 这枚金币出自魏国八大姓 [] 女人半蹲在尸体旁边,替玉想阖上双目,随即侧脸警惕地瞥了一眼,可怜兮兮道:“妾身姓贺,是玉想的同乡姐妹,因为无法忍受家里丈夫的毒打,逃了出来,她接济了妾身,把妾身藏在这里。官爷,如果妾身被孙妈妈发现,一定会……” 宁峦山站在窗边却又未推窗,随手指了个方向:“春池后靠近偏门的地方有棵老槐,树根下藏着个狗洞。” 言外之意,她可以随时离开。 出乎意料的是,贺娘子一动不动,只咬着唇,盯着地上散开的衣衫一角,许久后才轻起唇齿:“……妾身可以假扮她。” 宁峦山不置可否。 “玉想和妾身说了之前的命案,这里没人知道妾身的存在,官爷,如果凶手发现玉想还活着,一定会回来查看,不是吗?” “你想帮,也得有那个本事。” “这不难,妾身可以戴上幕离,玉想是妾身的好姐妹,妾身对她的脾性也有所了解。” “……也是,你们认识十几年,确实扮得来。”宁峦山忽然松口,“你其实是想替她报仇吧,不过我先说好,你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虞,我虽然是个捕快,但我不会武功,我可没法保护你,有事你找他……”指着门外华襄的影子。 “你好好歇息。” 说完,他转身出门,示意华襄去把老林叫起来,又喊了两个捕快兄弟,以保护为由守住门口。 华襄见他不是要往衙门去,顿时哭丧着脸:“哥,你怎么又溜号?” “嗯,我去找手力伍人把人搬义庄,不然你扛?” 华襄赶紧默念了两声阿弥陀佛,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不亲自动手?” “我这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你当我这宁黛玉还能倒拔垂杨柳呢?”而后不等华襄反问黛玉是谁,宁峦山已把他推到跟前,两人合力,翻窗把尸体先抬到草丛里掩藏。 贺娘子盯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关上窗户。 魏平闻讯赶来时,宁峦山正站在巷口顾影自怜,他已从同僚口中得知了今夜的事,也加入了叹气的行列:“我查了过关文牒,并没有对得上号的,也就是说,这个人应该用了假身份。” “和我想的差不多。” “你想的?” 宁峦山拿出那枚金币,把脸隐在阴影中,不断抛投:“这枚金币出自魏国八大姓,若是有这样的人出入关,是会上报荆州刺史的。” “玉想姑娘呢?” “没事,只是受了点小伤,已经跟孙妈妈说过了,这两日我会亲自问话,别让其他人打扰。”宁峦山略一停顿,“对了,再帮我查一下,玉想有没有交好的同乡姐妹。” —— 清秋死后,孙妈妈想着至少得保住玉想,于是转了风向,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把真珠那丫头也派了过去。 这小姑娘胆怯,也不多话,就每日两餐准时送饭,入夜后准时送水,问她洗脸还是沐浴。 头一次来时,贺娘子正盘腿坐在榻上调息,一口心头淤血刚吐出来,就听见了紧密的敲门声。她下意识用脚背一勾,把榻边一卷麻布裹着的,一尺见宽的东西抱住,转手贴着屏风藏起来。 “起了吗?姊姊?” 贺娘子松了口气,把东西推回榻上,用布条将地面擦干净,把沾血的被子掖在贴身那一侧,最后将人放进来:“来。” 真珠往榻边小几放下餐盘,轻声说:“小山爷来了。” 贺娘子竖着耳朵听,外头果真传来孙妈妈的哭喊:“天杀的,害了一个不够,还要害第二个!小山爷,您可要替我们讨回公道!” 随后,木楼板上响起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堪堪停在门口。 “好说,这次带人来就是想问问玉想姑娘是否见到那凶徒的模样,好画下来张榜海捕,这位是衙门里请来的画师。” 宁峦山大步生风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个小个子男人,真珠和他打了个照面,没敢多问,埋头走了出去。榻上的贺娘子端起小碗,慢条斯理吃粥,画师装模作样在屏风后坐了一会,被他打发出去:“你去外面看看,把这楼里的结构画下来。” 那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关门声起,贺娘子才放下碗走了过去。 宁峦山正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茶,抬头瞥见她脚步虚浮,三步一倒,五步一摔的弱柳扶风样,赶紧伸手扶住,目光中透出几许古怪:“……不至于吧。” “多谢。” 女人仰头致意,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引她坐下后,宁峦山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西市附近几里都查了,没抓到人。” 贺娘子立即面露惊慌,紧紧抓着杯子,只是那双眼睛平湖无波,似乎丝毫不感到意外。 敲打桌面的手指一松,宁峦山忽然笑起来:“幸亏最近在抓那个什么白雀,凶手应该不易出城,没准机会就在你身上。” 贺娘子捧着茶杯,透过袅袅白烟,看着朦胧的倒影,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妾身可以帮忙的?” “六天前的晚上你在哪里?” “偏房。” 她指着窗外的小屋。 白日里,红信坊的结构更加的清晰—— 玉想喜静,住在这一幢屋子最里侧,左边乃死路不通,右侧则由于给另一个姑娘占去,因而没有多余的位置,孙妈妈还算厚道,并没有因为她年长色衰而苛待,而是看在这些年她给自己赚了不少钱的份上,在屋子对面给她配了偏房和服侍的丫鬟,因为隔着廊桥,一般临窗摇铃召唤。 “她本是有个丫鬟的,但不久前得了伤寒离世,屋子暂时空了下来。红信坊养不得闲人,楼里人多眼杂,玉想姊姊叮嘱妾身白日不要出门,尤其是她不在的时候。” 宁峦山蓦然想起,昨日前来搜查,闹出那么大动静,衙门上下愣是无人看出这偏房里锁着个人。 “那你吃什么?” “她把流食换成了干馍,带给妾身。那间屋子里有两口箱子,放着她的旧衣物,她偶尔会找机会来陪妾身说话。” “昨日傍晚,你在她房间里吧。”宁峦山手指在桌面一点。 尾音没有上挑,并不是问话,贺娘子反应过来,没有张口就答,而是静默了一会,谨慎点头。 “胆子真大。” 贺娘子斟酌着开口:“出了命案,白日几乎没有客人,夜宿的也闻讯离开,姑娘们都害怕,躲在房间里,妾身换了丫鬟的衣服出来,几步路,碰上官差是最不怕的。”她顿了顿,“她本想等夫家来抓妾身的人离开江陵,就送妾身回桑梓,可是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你们姊妹感情真好,身在虎狼窝,也不忘旧情。” 身前的女人垂眸,听着那声慨叹失了神,茶水里的倒影恍惚成了那夜墙头月下,走投无路的对视,鼻尖则慢慢荡开饭菜的香气, 第6章 006 “想儿,这些年你可好?”…… [] 宁峦山解释:“凶手没有锁定,凶手在找,第一个错了就找第二个,第二个错了就找第三个,”说到这儿,他耸了耸肩,“至于红信坊,排除法。第一个死者在玉竹楼,第二、三个在红信坊,玉竹楼是最早被排除的。” “排除?” “你可能会觉得,万一在这处地方之外呢?但别忘了,这里本质上还是个妓院,而受各自妈妈‘管教’的小盈与清秋,在不陪客又无故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太久,只能在附近,而这附近,我想你出去走一圈就能发现,没有适合密谋的地方,除非是想闹到人尽皆知。” “那为什么死的第一个是小盈?” “这就是你考虑到的时间先后问题,小盈很可能没有真的撞破秘密,给她引来杀身之祸的是这个。”宁峦山拿出那枚金币往上抛,按在手心里,慢慢挪开,露出表面繁复的花纹。 贺娘子的目光落在金币上,眸色一暗,但强自镇定问:“这是何物?” “关外的金币。” “凶手是关外之人?莫不是那些胡贼干的?”贺娘子顿显慌张。 “不排除这种可能。” 宁峦山话不说死,但他心里七成把握是有的,这个人可能根本分不清各个花楼,但他没继续提,而是话音一转:“昨日我拿着这枚金币在城中首饰店打听,果真问到,五日前小盈出游前,曾拿去向掌柜的询问此物是否乃足金。许是因此走漏了风声,凶手发现金币丢失后,首当其冲便是她。” 贺娘子恍然:“凶手找上她,杀了她,却发现她并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她手指不自觉在茶碗边沿摩挲,“如果妾是凶手,妾必然会先确认是不是这个人,亦或者还有哪些人知道。小盈遇袭,以她的性子,定会反抗,若她不知情,一定会以那晚自个和谁在一起为证,辩解求饶,所以清秋才会死,而玉想想必也是因此受到带累。” 推论戛然而止,她抬眸点头致意:“小山爷,你既已确定凶手身份,自该按图索骥。” 宁峦山微微摇头:“可江陵地理位置特殊,每月关外来客人数众多,极难排查,何况此人来此,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怎会用真实的身份文牒?” “那你觉得……” 贺娘子话音未落,画师敲门,带着绘制好的图纸进来,宁峦山推开茶碗茶壶,接过去就着小桌展开,继续询问。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玉想是往哪里走的么?” 贺娘子略有犹豫,频频蹙眉,许久后才把食指往图纸上一落,道:“这里。妾身听到木头咯吱的声响,她应该是在浮桥上走了一阵。” 随后,宁峦山提笔圈画出几处可疑的位置和区域,接下来只要锁定这几个位置的客人即可。 他正转头与画师交代,房门猝不及防被拍响。 贺娘子迅速拿起放在脚边的幕离,宁峦山则起身开门。 “小山爷!” 孙妈妈惊讶他还在这里,僵硬地行了个礼,走到贺娘子身边,半哄劝半威逼道:“能下地了?好事,好事啊!妈妈我正愁怎么办,邓主簿家的公子不是约了你明日春游么,这不没推掉,人家执意要见,还说知道你受了惊吓,亲自派人来接你散心。” 四下寂静,更漏的浮标向下一沉,除了孙妈妈,几人的呼吸骤然一紧。 贺娘子悄悄往宁峦山的方向瞟了一眼—— 这是个机会。 还是宁峦山先开口:“该问的都问了,就不打扰玉想姑娘休息,姑娘明日若要赴约,万望保重身体。” 孙妈妈扭着腰肢,高兴地走了,宁峦山带着画师告辞,贺娘子原地站了片刻,方才去关门,谁知那位小山爷又杀了个回马枪,闪身从未掩实的门缝里挤了进来:“喂,怕不怕?” “怕!” 贺娘子坦然道:“所以妾有个请求——如果妾身侥幸帮助大人抓到这个人,还请您送妾身离开江陵。”说着,她将左右两手的袖子往上撸,露出满臂青紫的伤痕。 宁峦山一把握住她的手:“身上有伤,少喝茶。” 贺娘子眼里闪过一丝狠辣,指骨慢慢向袖口下收缩,很快,对方松开她的手腕,并没有对鞭笞的淤青过多检查,而是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塞过去:“紧张什么,皮肉伤,外敷两日即好。” 她将那只冰凉的瓶子握了握,几不可闻松了口气。 —— 回到府衙调配人手的宁峦山,出师不利,迎头撞上了江陵令,这老小子一见他,就跟瞎子吃了大蒜,瞎放屁:“哟,一回来就这么大阵仗,我们的宁捕头这是要上哪去?” “报告大人,抓捕犯人。”宁峦山一板一眼道。 “哦,抓犯人啊……” 江陵令皮笑肉不笑道:“不是说伤得下不来榻了?你这是遇到了华佗再世还是扁鹊复生?你小子,胆敢糊弄本官!别以为你立了功就可以藐视衙门的规矩!召令你为何不回?刺史大人前来巡视,人家可指名道姓要见你这位破案的功臣!” 见他? 荆州刺史要见他?什么时候上头的老爷们也能看见他们这些小人物了?八成是江陵令胡诌来试探他的心思的! 宁峦山懒懒地朝他拱手:“有劳大人担待,确实伤着了,走夜路遇到个大头肥耳贼,给了我俩黑拳,把我这些年攒的老婆本都抢去了。” 江陵令摸了摸脸上横肉:“本官怎么觉得这故事有点耳熟?咳咳,这贼蟊可恨,连官府的人都敢下手,还不得给天打雷劈!” 宁峦山立刻捧话:“大人你说得极是!您就说黑不黑,可不得哪日叫老天收了去!” 江陵令后知后觉,艴然不悦,朝衙门大院角落里的人挨个扫了一眼,问:“你把人调出城做什么?你要对邓主簿家的公子做什么?” 宁峦山冷冷环视四周—— 这又是谁在多嘴? 江陵令揪着他,口水都快喷到脸上:“本官告诉你,江陵不是你说了算!真当自己算个爷了?你不说清楚,休想调人!全都给本官回去!市亭不守了?街不巡了?还有你魏平,案牍已经堆成山了,你爹托本官关照你,你就这么跟他混?” 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是江陵令存心从中作梗,定会坏事,宁峦山只能先行交代,自己想用玉想引出凶手的计划。 江陵令一听,将他那大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本官不允!你这计划里,谁来保护邓公子?华襄?就他那三脚猫,万一出事了,闹到邓主簿甚至刺史那里怎么交差!” “那行吧。” 宁峦山破天荒没和他争,一副吃瘪的模样,招呼华襄准备收工。 华襄急得都快哭了,喊着:“哥,你不是说那个凶手是关外人么?被人撞破阴谋才挥刀杀人,知情者已遭灭口,若叫他们事成,还不知道会出多大的事,没准帝师阁的白雀就和他们有关,万一,万一他们要刺杀刺史大人!” 江陵令立马改口:“等等!” 宁峦山回头,疑惑地望着他。 “真,真的是关外的奸细?”江陵令紧绷着脸,鼻孔朝天,一副屈尊降贵,勉为其难的样子。 华襄抢声道:“有关外之物为凭!” 江陵令挥袖,不再阻挠:“那还不快去!” 宁峦山幽幽道:“万一伤着磕着碰着了……” 江陵令瞬间变脸:“有一根汗毛的损伤,你提头来见!公家给你俸禄,不是让你吃干饭的!” 宁峦山却仍旧一动不动。 “让老范给你顶着,他不是爱给你顶事吗!” 江陵令以为他只是手头无权,嬉皮笑脸把夺来的令箭给他,又将方才遣散的官差召回来,志得意满地搓了把脸,等着坐地升官,结果一回头,就见姓宁的抱着手臂,冷冷地盯着他,眼神如死,没有一丝感情。 江陵令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自己养的这一身膘忽然就不保暖了。 “本,本官给你顶着,行了吧!臭小子还敢摆谱,要是抓不到奸细,出了事,你我都得人头落地!” “主簿公子不会有事。”宁峦山捡起令牌就走,“别拿老范威胁我,华子,准备出发。” 江陵令给他轻蔑的语气噎着,狐疑道:“小兔崽子,什么态度!难道还认识什么高手不成?” —— 贺娘子如约上了马车,真珠跟随,两人出了花街过了西市,往城外去,一路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好不热闹。 真珠难得外出,一直伏在窗口左顾右盼,贺娘子低头紧紧攥着粉荷色的交窬间破裙,不太习惯这繁丽俗累的装扮。 “姑娘身子还没好全,妈妈也不懂体谅。”真珠回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忽然捧起贺娘子的手,劝道:“一会能推的酒就推了,推不掉的……”她拿出丝帕,替她掖在袖子里,“就吐在帕子上。” 贺娘子缓缓摇头。 她不怕喝酒,但唯恐那位主簿家的公子是个废话篓子,毕 第7章 007 “等等,玉想既然已经死了,那…… [] “你刚才说跑过去的是谁?” “户曹掾大人。” “他来做甚?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地!谁放进来的?” “邓公子……” ??? 宁峦山脸上大写的疑惑。 伏在草里的魏平利索地翻了翻手里的册子,为他和华襄解惑:“找到了!你们还记得玉想说过,她也曾同孙妈妈提过,想要赎身这事吧,我去查了一下,这个户曹掾大人就是她曾经的恩客,岌岌无名之时发誓要帮她赎身,但却自此失去音信,后来同一贵女结亲,举孝廉后一路高升。我估摸着是因为他夫人近年病逝,这才有胆子找了回来。” 宁峦山脸色难看,低声咒骂一句:“妈的,这时候装情圣。” 他望向山道上的眼神,越发阴沉。 而另一边,贺娘子并不知这男人是谁,扔下长箭,惊恐后退,谁知此人竟步步紧逼,一个劲挽留忏悔—— “想儿,当年是我不对,我本允诺你赎身,奈何家中不允,老母以死相逼,我,我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岂能不孝!” “我知你这些年过得苦,这次回来,便是,便是要来带你走!”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若心里有怨恨,打我骂我我皆不还手还口,只要你别躲着我!” 贺娘子左顾右盼,却不见那位主簿公子。 附近的下人和侍从都看直了眼,真珠想要靠近,但被激动的户曹掾大人喝住:“站住!没有本官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随后,他一把攫住跟前美人的手腕,苦苦哀求:“我请邓公子出面,也是怕你不愿见我,想儿,我就想和你说两句话。” 贺娘子紧紧咬着嘴唇,耐着脾性试图以温和的方式甩手挣脱。 偏偏那位户曹掾大人越抓越紧,强硬地将她往怀里拉,她忍无可忍,劈手砍在他小臂上,随即一个肘顶,将人撞开。 户曹掾闷哼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 风刀已至,从两人中间切开,草皮翻滚,泥泞四溅,贺娘子毫不迟疑,旋身去摸靠在马车边的布袋子,结果,被喝开的真珠抱着她那“祖传古琴”早早退到树后:“姑娘,你这琴是金子做的吗,怎么这么沉,要是被砍烂了,得亏多少钱!” “……” 杀手露出身形,从树上跃下,率先抓向假扮玉想的贺娘子,后者灵巧地饶树躲开,草坡下华襄一马当先冲上来,迎头跳劈。 对方也不是酒囊饭袋,就地一滑,叫少年扑了个空。 玉想的老相好没来得及思考声音的差别,身体先于大脑反应,扑过来捉住贺娘子的手,把她挡在自己身后,冲那刺客叱道:“你是何人,胆敢行刺本官!玉想,你过来,到我身后来!那个谁,本官命令你,速速拿人,否则唯你是问……” 哪知凶手正眼瞧都不瞧那黄毛小子,就追着“玉想”去,却没拔刀杀人,而是再度抓向她的肩膀。 邓公子闻讯而来,忍不住要冲上去救人,被紧随其后的宁峦山拦住。 “你你你,你又是谁啊?” “江陵城捕头。” “你快去抓人啊,你看着我做甚?我又不是刺客!”邓公子心急火燎,大力去推他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却愣是没推动。 宁峦山正色道:“奉江陵令之命,保护邓公子安全,公子去哪儿在下便去哪儿,”他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补充,“对不住,上峰勒令下官立了军令状,公子不能损一根汗毛,否则下官便要提头去见。” “……你们上峰可能脑子不太好。”邓公子从牙缝里憋出话来。 “英雄所见略同。” 那位户曹掾大人直面刀锋,脸都吓青了,双腿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刺客突围,刀头落下,邓公子吓得憋气,赶紧推了宁峦山一把:“你去,有事我顶住!” “就等你这句话!” 贺娘子闪身,正欲反身将刀刃踢开,宁峦山忽然甫身上前,一脚将户曹掾大人踹开,她便趁机旋身,绕过树干打了一掌,杀手硬接,隔着幕离审视她的轮廓,忽地眼神一变,转身即退。 华襄从斜地里杀过来,鼓起勇气去追,对方怕被这小子缠住,运劲将长刀甩了过来。华襄横刀,刀身没抵挡超过两息,砰然皲裂,贺娘子闻声,再度本能地摸向身后,没摸到布包的她,情急之下摘下幕离,向前一掷。 凶手居然还揣着一柄短刀,短刀藏在开路的长刀之后,向前一划,将那白纱幕离劈成两半。 华襄就地一滚,背靠树桩,吓得不敢动弹。 “你不是玉想,你是谁!” 户曹掾大人难以置信地盯着贺娘子的脸,想到刚才自己拉着她那失态的模样和自降身份的忏悔,顿时面红耳赤。 贺娘子冷着脸要追,宁峦山则高喊沿山搜捕,邓公子一脸莫名其妙,被冷落的户曹掾大人气急败坏阻拦:“大胆!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以本官做诱饵!” 宁峦山没有搭理吱吱乱叫的家伙,脱下外衣,将衣襟已滑坠大臂,露出胸口一角的贺娘子包了起来。 ——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江陵令一袖子将案上的文书扫到地上。 “人,人没抓到,还给本官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要你们何用!”他的目光依依扫过阶下垂头丧气的捕吏们,在场无人敢言,“还有,户曹掾大人脸上的脚印究竟是谁踩的?平时一个个查案不是查得风风火火,这时候怎么又查不出来了?” 宁峦山白了他一眼。 江陵令立马抓住他的小尾巴,指着鼻子骂:“我看就是你!” 宁峦山一脸无辜地解释:“误会,真的是误会,当时他抱着玉想姑娘紧紧不放,挡住去路,下官是怕凶手误伤他,情急之下……” “关你什么事!人家抱就抱,抱的是你的媳妇儿你反应这么大?”江陵令才不信他的借口,过了会却又挠了挠下巴,“等等,玉想既然已经死了,那这个女人是谁?还真是你媳妇儿?” 手下都忍不住偷笑。 江陵令又清了清嗓子:“甭管是谁,你暂时先别碰这个案子了,去给邓公子还是户曹掾大人道歉!”那位主簿家的公子倒还好说话,但户曹掾大人却是个脾气大的,认定这事儿就是踹他一脚的家伙搞的鬼,告状告到他耳朵边,从上往下明着施压。 “不去!” 宁峦山拒绝。 江陵令吼道:“你不去?人家放话了,如果不去,就请刺史大人评评理!” 宁峦山冷笑,颇为硬气:“那你让他去!去啊!我的大人,麻烦您用脑子想想,狎妓是多大的作风问题,摆到明面上来出丑和私下里心照不宣能一个样?何况他是怎么起势的?他那户曹掾的官位是怎么来的?婆娘才死,就私会旧情人,你当他妻族是吃干饭的?” 江陵令哑口无言,看着他扭头,摔门而出。 公廨外,受惊吓的真珠伏在膝头睡着了,贺娘子抱着她,摊开的裙子撕裂了一半,被一把用布裹着的“琴”压着, 第8章 008 宁峦山一本正经道:“我的心在…… [] “……” 最后,宁峦山给了他点钱,打发他上外面吃,孩子一下就高兴了,出门的时候一蹦老高,还在门楣上磕了一下。 笑声远去,余下屋里的两人摆着空碗,四目相对。 贺娘子觉得眼前的男人总归会问点什么,譬如:你会功夫?你扔的那个幕离我看见了;或者多谢你救了华襄;又或者……你究竟是谁? 但都没有。 她竟然感到一丝忐忑。 许久后,宁峦山收拾碗筷,说:“今日辛苦你了,早些歇息,我一会要出去一趟,除了我和华襄,任何人敲门都不要理会。” 贺娘子不说话,凝视着他的眼睛。 “怎么,舍不得我走?”宁峦山笑了笑。 身前的女人摇了摇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 虽然宁峦山慷慨大方地分了一间房给她,但贺娘子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这间房里既没有垫褥,也没有衾被,通俗来说,能住人,但可住性不强。 于是,她毫无犹豫地霸占了另一间。 宁峦山出门后,她便落了栓子,开始打坐疗伤,这心里已盘算好先发制人的借口,但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也没回来。 在一阵密集的敲门声中,贺娘子翻身坐起。 来的人是华襄,抱着一油纸袋子,还腾腾冒着热气的食物:“我哥交代的,说昨日虽然失手,但那么多双眼睛见过凶手,已经叫画师连夜赶制画像,沿途各县通缉。他叫我给你带了早饭,但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一些,你捡着喜欢的吃,剩下的给我。” 说着,他腾出一只手,从纸包里拿出一块白色的软糕:“这个一定要尝尝,荆州的鱼糕,味道一绝。” 贺娘子瞥了眼,接过来,起身煮茶,华襄看她准确地拿到了茶壶,准确地找到泥炉,并准确地从柜子里找出最好的茶叶,脸色跟一口气吃了八百个鸡蛋差不多。 ……不过,茶叶生霉了。 华襄咬了一口烧饼,囫囵道:“我哥很少喝茶,他说这玩意是老干部才喝的,不足以显出他的年轻、英勇和神武,其实我也不知道老干部是什么,他总说一些大家听不懂的话,不知道上哪儿学来的。” “那你不会觉得奇怪?”贺娘子幽幽问。 “不奇怪,他见识比我们广,去过的地方比我们多,知道的多些也不足为道。” “他不是江陵的捕头么?” “我说的是三年前,”华襄解释道,“他是老范的外甥,哦,老范是我们江陵城的总捕头,也是我的继父,所以我才叫他哥。我听邻里说,他小时候是读过书的,反正比我识字多,后来跟着走镖的天南地北闯。” “他不是不会武功?” “识字的在哪里都吃香,他跟我说跑商规矩多,文牒过关,不识字还真不方便,而且队里也要有人帮忙写家书。” “那不是离家漂泊了许多年?” “……七八年有吧。” “怎么突然回来了?” “外头乱得很,前些年不是一会一个叛乱吗,就这荆州刺史也是个烫手山芋,落马了不知几人,世道如此,还不如就待在家乡。” 华襄两口塞完烧饼,忍不住吮吸手指上的油渣,但忽然想起面对的不是平日衙门里糙汉,又赶紧缩手,悄悄在屁股后头的衣摆上擦了擦,嘿嘿傻笑:“我哥和我,还有我爹,这日子过得还是有滋有味的,就是咱哥俩老是惹爹不快,他总叫嚣着让我们赶紧讨个婆娘,好把我俩扫地出门。” 贺娘子的目光绕着小院转了一圈,顺口接话:“你们平日都住在一起?” 可这小院分明只住一人。 华襄摇头,道:“我娘改嫁后,没多久就病逝了,爹一直待我跟亲儿子一样,我们一起生活了快十年,至于我哥,衙门事多,不是在官署里蹲着就是在公干的路上,除了厚颜无耻地蹭饭,家里可见不到他两面。” 说到这里,少年忽然激动起来:“哥他买了宅子,说明早有分家之心,姊姊你不必担心,不会给你们造成困扰!” 说是黑市请的人,没见过把人请到屋里的,华襄可不吃这一套借口。 贺娘子忍不住蹙眉,愣了一下,又风轻云淡舒眉,继续道:“宣和里离公廨就几条街,宅院不便宜吧?” “在外头的时候攒了不少积蓄吧,所以才能买得起这房子,虽然他总说钱是他赢来的,不过我是不信的,让我玩十年的樗蒲,也不可能赢来一套一进的院子。”华襄挠了挠头,“对了,你会玩樗蒲吗?” 贺娘子往后缩,觉得他热情过头,身子前倾时,脖子上挂着的一块乌木坠子都快甩她脸上。 华襄自说自话:“最好别玩,玩也别让他知道你会,他这个人有两痴,没救了的那种。” “什么痴好?” “樗蒲和逗猫逗狗,不,不妥帖,是带毛的他都喜欢逗一逗。” 这时,背后传来刺耳的敲门声。 宁峦山靠在门上,活动手臂:“说坏话必被……”话没说完,一抬头,就见那女人头上插了根羽毛,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插根毛都这样好看,甚至还想伸手揉一揉。 “哥!”华襄喊了一声,局促地去翻桌上的油纸包,可惜最后一个包子已被他塞了牙缝。 宁峦山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见色忘兄!” “你不是让我买两份吗?”华襄小声嘀咕。 “我!”宁峦山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对面,“她!” 随后他坐了下来,看着贺娘子身前冷着的半碗粥以及正在擦嘴的她,不介意地伸手捏着碗沿提过来:“不吃了吧,饿死我了。” 贺娘子咦了一声,眼看着他稀里哗啦喝完。 华襄已经习惯了他的无耻,凑到美人姊姊跟前告状,严正警告她远离此人,但宁峦山只一声咳嗽,他就怂了,话音一转:“这会才回来,哥,你们搜了一夜?” “搜什么?动动你的小脑袋瓜子,凶手能自由出城,还需要搜么?”他伸出两个指头,“两个点。第一,此人擅长隐匿,武功不赖,先前的搜捕画像对他没什么用。第二,他用的多半是假的身份文牒,有人在帮他。” 华襄糊涂了:“谁在帮?” 宁峦山笑而不语。 “哥,你接着说。” 随即,他偏头看向身边的女人:“昨夜我和魏平去红信坊排查了相关的客人,又去城防翻了出入的记录,六日前去过红信坊,又在栈桥那一端喝过酒的,八成人不是已经离开,便是查无此人,剩下两成能找到 第9章 009 “我一直男,用这玩意干嘛,去…… [] 一听他这般说,华襄来劲了,正打算自荐,就见檐下的贺娘子把怀里的猫放在地上,转身进了房间:“我跟你一起去。” “那我走了!真走了!哥……还说我见色忘兄,明明是你见色忘弟!”少年嘟嘟囔囔往大门走,“也不挽留一下!” “嗯?” 华襄一拍脑袋:“有个事儿忘了跟你说,哥,你马上就是有婆娘的人了。” “啊?” “美人姊姊一直打听你的行情,我估摸着是看上你了。” “你都跟她说了?” “说了,包括你一个月上几次赌坊,一年换洗几次臭袜子都说了。” 宁峦山一把将人拽到跟前,皮笑肉不笑地磨牙:“听我说,谢谢你。” —— 今次出门,宁峦山难得穿了件丝织的锦衣,人模狗样地收拾一番,倒是容姿不凡,贺娘子依然女扮男装,尽管衣着素得不能再素,但盖不住丽质天生。 二人扮作嫖客,勾肩搭背一块上花楼消遣。 “是不是不像刚死过人的地方?”贺娘子在红信坊门口站了站,明艳的花灯在她眼底倒映出长虹一片,宁峦山抱着手臂,与之并肩,话音里挤出三分讥诮。 “人是没有记忆的。” 贺娘子哼了一声,正要往前,红信坊大门前忽然发生激烈争吵,一个瘦弱的书生被推搡出来,孙妈妈带着打手在台阶上一字排开。 嚯,这不是俩老熟人吗! 书生一骨碌爬起来,厉声指责老鸨不想让清秋赎身,所以怒而杀人,还叫嚣着要将她扭送官府,孙妈妈却哀嚎着,拉着一旁的看客们哭诉自己没有杀人。 她死了两个赚钱的姑娘,心里本就烦闷,那位捕头又设计抓人,差点得罪客人,左右她都得罪不起,只能把气撒在那书生头上,反咬一口,说他是清秋的姘头,专骗女人钱的。 “我可怜的姑娘哟!” “你,你你血口喷人!”书生意气,撸起袖子便扑了上去,两人当即扭打在一块,是难解难分。 见此,宁峦山伸手一勾,带着贺娘子从一圈瞧热闹的人后头偷偷溜了进去。 没走两步,又是一老熟人。 “真珠!” 宁峦山叫她,小姑娘却充耳不闻,低头快走,他只能单手一撑,从栏杆上翻过去堵她。 “求求你们,别来找我了!若是被妈妈看见,又得骂我帮你们坑害她!”真珠就差跪下来苦苦哀求。 贺娘子把宁峦山推开,半蹲在她身前,替她抹去泪痕:“真珠,你还想不想给清秋报仇?” “我,不我……”她本能地想要拒绝。 “你不怕凶手再在红信坊杀人?你不怕他下一个目标是你吗?” 真珠惊恐交加,不禁犹豫起来:“可是……我们还有机会吗?你们不是没抓住他吗?他知道你们要抓他还不跑?” “有机会。”宁峦山接话,坚定有力:“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做的事,永远都有迹可寻。” 真珠松口:“……那你们需要我怎么帮?” “你假扮玉想,她假扮清秋,你们从各自的房间出发,按我的要求和路线,走一遍。” —— “你不是同那位魏胥吏一起走过了吗?” “是,但我回去后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玉想是谁?曾经名动江陵的花魁,即便如今风头渐衰,但红信坊中认识她的人一定很多,包括未接客的姊妹,包括曾经的恩客,所以,她的速度一定很慢。” …… 假扮玉想的真珠从最里侧的屋子出发,沿途不断有人同她打招呼,还有嫖客朝她调笑—— “珠儿!” “这不是真珠吗!” “哟,小娘子!” …… “但那天晚上,我不仅没遇到阻碍,大家还都纷纷为我让道,可谓畅通无阻。” “那为何是妾身来假扮清秋?” “……没有什么为什么啊,两个女人,不就只有你上了。” “那你做甚?” “我?我负责观察你俩。” 同贺娘子分开后,宁峦山在二楼选了个视野极好的地方蹲守,不得不说,这位玉想姑娘的同乡姊妹很有鬼鬼祟祟的天分,尽管她已经极力收敛,但有些习惯是藏不住而自己也发现不了的—— 这一路来,基本上没几个人留意到她,甚至没人看到她的脸。 “唔,有意思。” 很快,真珠与贺娘子在池塘边某一处地方碰头,随后便给人叫走,宁峦山前来会合,两人并肩站在水榭回廊尽头的大树下,遥望灯火辉煌的雅座。 全程,他身边的女人都没有说话,只要不挑起话头,她可以一直不开口,就像暗夜幽兰,静静吐露芬芳。 宁峦山只能率先打破沉寂:“如果是你发现门外有人偷听,你会怎么做?” 贺娘子先慢悠悠瞥了他一眼,思考了一下,才说:“推窗或者出门看看是谁。” “没错。凶手推门而出,首先要能确定确实有人走过,且这个人是个女人,所以我在高处观察你们的路线,我发现如果要能同时看到你们的,只有那三间屋子。” 宁峦山朝某个方向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巧的是,他们没走两步,便迎面撞上红信坊的老鸨。 看来孙妈妈险胜一局,只是脸上挂了点彩,正碎碎念着抱怨:“那小山爷也真是的,不知会我一声,主簿公子怪罪下来说我们偷梁换柱,我这小本生意可还怎么做,我还要养活这么大一家子人!” 两人飞快闪开,却又被花楼里的姑娘撞见。 “谁在那里?” 见躲不开去,宁峦山忽然一把搂住贺娘子的腰,将她挡在暗影里,挺拔的身姿几乎将她整个人罩住,从外看,像是正在调情。对方突然明悟过来,连声道歉:“对不住,是妾唐突,最近风声紧,连着有姑娘被害,妾也是害怕!” 宁峦山抓着贺娘子的手腕就走,一副扫兴的模样。 那妓子凝视着他俩的背影,忽然大叫一声:“诶,你不是楼里的姑娘!” 两人心里俱是一紧。 对方却格格笑着说:“你们要去哪个小间?需要妾替你们指路么?” 贺娘子忽地挣脱宁峦山的手,转身问她:“你怎么看出我是个女人?” 刚才没在阴影里也罢了,如今她已走出来,且着了男装束了胸,又贴了胡子,还趁天气尚且料峭,用布巾裹了脖子,怎么就能在还没开口的情况下,被人一眼瞧出破绽! “妹妹别紧张,在我们这儿什么男的女的没见过,这都认不出来,妾也不必混这口饭吃,”那妓 第10章 010 贺娘子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吐出…… [] 贺娘子掸掉手上的粉,缓缓转过头:“走吧。” 宁峦山不急不慢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条街了才说:“我叫老林捎口信,让魏平带着华子去红信坊了。” 贺娘子脚步一顿。 “但是他们查不出来。” 她不由轻笑:“查不出来你还让他们去。” 宁峦山摩挲下巴,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应该好奇地问为什么查不出来,你这样问,让我的智慧无处显露,而且显得我很蠢。” 贺娘子给了个请便的眼神,好整以暇观望。 “我和魏平在查那夜的客人时,并没有发现这一点,这两日能找到的人都派人去问询过,并且和他们互相确认了一道吃酒的都有哪些,各自也都对得上样貌人数,那你说,为何会凭空多出来一个不是红信坊的女人,又或者说,这个女人为何在同伴的嘴里消失了?” “见不得人。” 宁峦山点头,道:“一定不是个清白干净的,至少明面上不是。孙妈妈怕我,是碍于公职,不想得罪官府尤其是和罪犯打交道的捕吏,但却不代表她会事事听我的,她这花楼能开得下去,除了一张巧嘴,还要八方端水。” 贺娘子平静地望着他。 这说相声还有人捧哏,这女人真是没有半点反应。就在宁峦山觉得有些失落扫兴之时,贺娘子忽然开口:“你把他们派过去,是为了麻痹对方,叫他们掉以轻心?” “不全是,孙妈妈不肯说,楼里的姐姐妹妹倒是能碰碰运气,不过能在这地方混饭吃的都是人精,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守口如瓶。” “那眼下……” 宁峦山拿出一块牌子抛了抛:“那天江陵令轰我走,勒令我闭门思过不许再插手这案子的时候,气得把市魁的牌子往我脸上砸,让我去看西市的大门,我这不如他所愿……不过门神这活我干不来,思过倒是可以,万一真闭了门,岂不是坏人家生意,走,我们去后佬街逛逛。” 后佬街…… 华襄当时好像欲言又止。 等站在一排乌烟瘴气的黑赌场门口,贺娘子无声一笑。 宁峦山诧异:“我怎么没感觉到你的开心,倒是有些失望?” 贺娘子敛起笑容:“你看错了。” 宁峦山走到门边,咳嗽两声,没人理,于是臭着脸用刀拍了拍门板,门口的乞头看见他,走了出来:“哟,小山爷来了,今日还是老规矩?桌子留着呢,人马上就给你凑。” “你们囊家呢?” “这……” 他忽然指着里头的客人:“查封赌场,今日谢客!我数十个数,不走的就跟我回一趟衙门!” “您不能这样,您身为捕头,可不能越职……” 他把令牌砸过去,笑嘻嘻道:“巧了不是,正好管到你们头上。” 囊家闻讯而来,一开口便是:“我们小本买卖……” “换一句。” “您有什么随便吩咐。”囊家立刻板正地说。 “跟你打听点事。” 赌场的囊家朝身边的人使眼色,后者立马给小山爷看茶:“您讲。” 宁峦山没有接茶碗,开门见山问道:“江陵有没有私下爱去窑子的女人?” 囊家搓着手,呵呵笑:“小山爷,您口味真独特。” 宁峦山勾着他的脖子,压低了腰,温柔体贴道:“你说你开赌场就开赌场,怎么还做起生意,卖的货报备了吗,建议再好好查查税赋。” 囊家立刻正了脸色,不再打哈哈:“您具体说说。” “身份见不得光,常去花楼谈生意,坊间的都犯不着得罪她,可能还要仰仗她。” 囊家略一思忖:“还真有一个掮客,不过是略人的。” 贺娘子等在后方不远处,听得清清楚楚,目光可见一沉。 略人直白的说,就是劫掠人口,国战之中,常有军队略人,不过一般都是征伐土地,把人拉去种田充奴,江陵城的掮客没那么大本事,能让花楼的老鸨三缄其口的,多半干了些逼良为娼,买卖良家妇女的勾当。 “下次赢的,给你多抽一成。”小山爷扔给他一串钱。 “好说。” “人在哪儿?” “没有固定的居所,您可以试试通过四劫坞找到她。” “四劫坞?她是四劫坞的人?”宁峦山蹙眉,比起刚才对付囊家的游刃有余,眼下反倒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 这四劫坞乃江淮水匪出身,后来金盆洗手发家,笼络荆州各系水船帮,黑白两道通吃。 大树底下暗草生,这些年在新舵主“白龙出江”屈长笑的带领下,虽然常与官府打交道,但毕竟清水不养鱼,里头还是藏着不少腌臜勾当。 野渡放船,慢慢向四劫坞川江舵的水湾靠近,丰腴的美人提了盏灯,橘光照出锦衣和珠钗,即便黑灯瞎火,她仍不忘上了个全妆。 “什么人?”闸道的守卫出手阻拦。 她手里掖着一枚飞鱼令牌,又挥手令人抬上两坛葡萄美酒,爽利道:“诸位辛苦了,甘管事请大家尝个西域的鲜!” 今夜的货已经卸完运走,守卫也不自觉放松下来,收了好处摆摆手放行。 船只泊入水湾,风翠翠提着裙裾缓步出舱,就见码头上一人抱着双臂迎风站在楼船前,余光瞟见她,转身拽着她手臂将她拉入怀里,也不管旁人,狠狠香了两口。 “哎哟,死鬼,办正事要紧。”风翠翠嗔怒。 “我与你亲昵亲昵就不算正事?”管事甘松反问道。 怀里的美人用手帕在他脸上扇了一把:“等这批货送出去,有的是时间。”随后她拍拍手,身后两个精壮的汉子快步往楼船去,甘松举旗,朝船上打了个手势,船工立刻开舱放壮汉进入底舱,拉出几个五花大绑的女子,当中两个唇色泛白,脸上乌青,已经奄奄一息。 “水色差这么多?”风翠翠冷漠地看着。 甘松解释:“最近查得紧,没办法,只能关下舱里,你知道咱总瓢把子那脾气,说金盆洗手就得金盆洗手,若是捅出去,不需官府介入,咱也吃不了兜着走!” 提到官府,风翠翠脸色不大好看,脂粉都遮不住额头上那一层层的冷汗:“听说官府的人最近找你问话了,别是透了风声。” “不是,这不是红信坊那边死了两个婊子吗,那夜咱在那里喝酒,所以过来问问话。呵,窑子里死人太常见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查的,吃公粮的果然闲得慌。” “可是……” “放心,我都跟孙妈妈说好了,不该说的别说。” 风翠翠默了一会,等人全都拉上小船看管起来后,这才开口:“等这批货脱手,我还是出去躲一阵,避避风头,我这心里总不踏实,最近好像被人盯着似的。”说着还朝附近环视一眼,川江舵伫立在长江边上,起巨石楼船模样,背靠悬崖青山,崖风呼呼吹,吹得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几个还不够你使唤,都是黑市的好手,”甘松朝那两个扛人的汉子抬了抬下巴,不客气地讥讽了一嘴,“你们女人就是担心这担心那!” “你老家那儿借我住住,你就说借不借!”风翠翠臭着脸逼问,她是上不得台面的,也没有靠山,不像甘松,借着四劫难坞的势力作威作福,要是她被那个小山爷逮着,怕得脱层皮。 “借借借!” “这还差不多,我走了,死鬼,可得想我!” 风翠翠跳上船,就着摇曳的水波驶出水湾,才堪堪回头。 沿岸风急,黢黑的影子一晃而过。 风翠翠紧张地问:“你们看到什么没有?” 船头几个汉子面面相觑:“没有啊。” 她拍了拍胸口,准备返回船舱, 第11章 011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离开川江舵后,二人赶去西门同华襄汇合。 东方渐渐泛白,宁峦山频频向一夜未合眼的贺娘子看去,她迅速低头,随手紧了紧袖口,一时不知道该表现得疲惫劳累,还是精神矍铄…… 好在他一心挂着抓人,没顾得上送她回去。 甘松是岳阳人,船往南下,便出江陵地界,他们必须在风翠翠行船出七星台前拦截。几人互相交换信息后,魏平转头叫人,余下仨则继续追踪,以免甘松通风报信。 风翠翠这一夜过得也不踏实,像她这样一手脏污,扔长江里都漂不干净的,本不问神佛,但当下也学人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了一路,好在那双眼睛没有再出现,她很快与买主在既定地点碰头。 货一脱手,拿上钱,她二话不说西去,要往七星台附近乘船过江,一路南下至岳阳。 七星台一面临江,三面环山。 长江两岸峰如斧劈,高耸入云,仰头能见点点白雾袅娜,缠绕在翠色之中,偶有猿猱,发出凄厉不绝的喊声。每叫一次,华襄就把手中的刀握紧三分,转动脖子朝四周胡乱看,茫茫的晨雾中,着实慎得慌。 “哥,不是说人要往岳阳去么,我看下面那野渡湾子里有船,不是正好……”华襄哆哆嗦嗦在前头探路,时不时用刀帮贺娘子砍去拦路的根藤杂草。 宁峦山冷笑,阴阳怪气地反问道:“你猜为什么会有船?她生怕你追不上,贴心给你留的?风翠翠和你总有一个脑干缺失。” “没想到嘛,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华襄瘪嘴。 贺娘子打断两人的斗嘴,指着前方:“果然在这里。” 指尖向下,三步外那一处树根有崭新的斫痕,应该是登山杖戳出来的。 三人屏息凝神,依稀听闻辽远的地方传来细碎的人声,但声音太过短促,以至于难以分清是心里的幻觉还是现实,直到乌鸦从头顶飞过,发出悲哀的叫声,山坡上一阵急促的杂音后,草茎断折,一只带血的手臂滚到他们眼前。 宁峦山不假思索往后推了贺娘子一把:“你去渡口,等着和魏平汇合。”而后,不等他再做安排,华襄已经跨过血肉,提刀冲了上去。 贺娘子毫不犹豫转身,却没有往蓬草掩盖的江边野渡去,而是转到一方峭壁巉岩下,抬头上望,用目力估测距离,最后伸出食指在几处凸起的地方自下往上点过。 寻着血迹,少年沿着陡坡往深林里去,惊起的飞鸦一片一片,撕开浓雾的壁障,露出横七竖八狰狞的尸体。 这些人五官扭曲,死相凄厉,刀伤贯穿整个身体,血肉外翻,内脏几乎被彻底搅碎。 可以分辨的死因中,有一个几乎是被活活痛死的,还有一个浑身的血已流干。华襄抱着侥幸,挨个去摸他们脖子上的脉息,直到满地残迹无处下脚,一时手心汗蒸,连刀都握不住。 凶手在城中杀人,尚且收敛,能不暴露武功则不用武功,只有在杀玉想时因时间紧迫,捅了刀子,但中过一次官府引蛇出洞的计后,显然被逼得走投无路,城外无人深山,压抑的凶性自然大发。 少年心有戚戚:……要是老范在就好了,他这刀还没学到二分精髓,真就是江陵令说的三脚猫功夫。 “哥,我们不会来晚了吧?”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 宁峦山越过群尸,站得远远的,眼神晦明变幻:“没有女人。” 只能寄希望于这些掮客,还有几分釜底抽薪的本事。 少年一激灵,跳起来往前冲,宁峦山的声音冷不丁再响起:“你听!” “什么?” 宁峦山没有回答,回首望向来路,雾气重新拢聚,树木淹没在其中,透不进半点阳光,像沉水中浮起的一张张惨白死灰的脸。 “哥?”华襄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没什么,”他把头仰起,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指着摇晃的树冠:“你要是轻功了得,能从树上飞过去,或者直接从刚才野渡后的峭壁上翻过去,也许这些人就不会全死了。” —— 出林子五百步,硖石下淌过一条白溪,溪流急但水浅,踩着石头渡水往东山头走,有成片的高岩,无数岩洞密布其中。 风翠翠发青的脸终于露出两分喜色。 只要躲进去,熬到那杀手离开,便有一线生机。她扭头回望,并不见人追来,一头往洞里扎去。 这时,一股巨力将她掀翻,她难以置信地揉眼,好似不信黑黢黢的岩洞是什么福天宝地,有结界拦人,直到一双靴子映入眼帘。 风翠翠扯着嗓子尖叫,扭头便跑。 杀手按住她的肩膀,用力撕扯,只听嗤啦一声,破碎的衣服下,一朵娇艳的牡丹顺着肩胛探入后背。 那人戴着一顶黄绿色的竹斗笠,上半张脸连同卷曲的碎发埋在阴影之中,下半张脸则被一条粗麻长巾缠裹,下端松松垮垮接入衣襟,显得没有脖子。风翠翠扭身挣扎,斜向上的视角只能看见他挺立的鼻梁和山根处的深陷,那是中原人少有的特征。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启哥?五爷?还是康婆子?”她喊了几个名字,都是江陵的掮客,与她或多或少有竞争关系,“我可以给你钱?他们给你多少钱派你来除掉我,我可以给你双倍!只要你不杀我!” 对方充耳不闻,反手抽出腰刀向她砍去。 风翠翠牙根发软,眼前漆黑,刚才她的手下就是这样被一刀砍断手臂,一刀捅穿腹部,连肠子都流出来,叫那尖刃绞得稀烂。 “别杀我,别……” 求饶声戛然而止,刀落下,却刺了个空。 风翠翠后牙边埋着一根细竹管,趁哀求时用舌头顶出,门牙叼着张口一吹,迷烟蓬了那杀手一脸。 对方摆手,用内力挥散烟雾,她趁势推掌翻身,向后连退,竟是会几手拳脚功夫。 “臭婆娘!” 杀手用蹩脚的江陵话骂了一嘴,声音粗得像鞋底在碎石头上磨,随后腾身上树借力,三两步抄过去,手举长刀,风声霍霍,竟要将这个女人一刀枭首。 风翠翠也给骇住,后知后觉明白抢生意的对家不至于恨她如此,愿意花大价钱买这样厉害的杀手对付她,叫一群人围殴倒是更像牙人们的风格,她不禁想起在江陵闹得满城风雨的花楼案。 莫不是报应! 自己卖了那么多女人进窑子,最后却要和窑子里的那些女人一样的下场,一样的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一颗尖锐的石子儿从草叶上飞出,打在凶手腰间的章门穴上。他为那力道一冲,身影稍滞,落刀歪了一寸,风翠翠偏头躲过,贴地一滚,往坡下滚去。 杀手警惕地扫看,腾身跃下去追,毫不迟疑再起一刀。 一道倩影闪过,卷起地上风翠翠被枝桠划碎的衣角,裹在脸上,穿过云雾与细叶,跟着撵去。 那女掮客已爬起身,但她被迎门踹了一脚,骨头断了两根,跛着脚退到树下,两次没能站 第12章 012 “你怕我收买你?” [] 宁峦山拉了根马扎坐下来,说:“杀你的那个黑衣人,是敌国细作,前来刺探军情,一直潜伏在花楼之中。你都露脸了,你的罪证我们也掌握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是做牙子的,你觉得你若是没有稳定的路子,四处流亡被通缉,还会有人顶着一身腥跟你做生意吗?” “这样吧,你乖乖配合我们,把你在红信坊听到看到遇到的事老实交代,没准法外开恩,留你性命,好好从良去。” 风翠翠其实不太相信小山爷的话,但她想了想,能拖一阵是一阵,先把官府的人稳住,自己再找机会逃跑,若是眼下便给送去死牢关着,便当真插翅难飞。 “好,我可以告诉你,”风翠翠松口,“但我有个条件,伤好之前我不下牢房。” “要不要再给你配俩丫鬟?” “小山爷您太客气。”风翠翠不敢置信,俩眼珠子不停往一旁的贺娘子身上瞟。 宁峦山哼了一声,挥手招呼衙门的兄弟,同时推着贺娘子往外走,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对她道:“我觉得你还是下死牢比较好,到时候我们把牢门封死,再设下埋伏,除非他是土拨鼠成精……” “别别别,放死牢把人吓跑了怎么办?难道你们不是想让我当诱饵?”风翠翠腆着脸保证,“小山爷,我给你们牵线搭桥,这我最在行,真的,我自愿的,比真金还真,留我一条贱命对你们没啥损失,我发誓此后金盆洗手,散尽家财来赎我的罪过。” “华子,把笔墨拿……”宁峦山吩咐着。 贺娘子先一步取来纸笔给他放在案上,转身离开,华襄揉着腿,单脚蹦过来,像一只摇摆的鸭子。 “怎么了?” “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可恨!刚才差点就能把那凶手就地正法,真砍死了倒是好,省他再伤人,我们也不必绞尽脑汁抓人。” 宁峦山低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揉的是膝窝,顿觉疑惑—— 绊? 风翠翠耷拉着脑袋,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那天晚上,和几个朋友一道上红信坊喝了点小酒。” 宁峦山眺了一眼。 “小山爷,你也常在坊间走动,应该知道,干我们这行赚的就是中间钱,朋友自然越多越好,所以,偶尔也会有人想借我搭桥认识认识。酒肆茶舍,你们这些男人又嫌没意思,反正花楼我也常去,拿钱办事,自然得让人尽兴不是。” “你在哪间暖阁里?” “丁未。” 红信坊的屋子最早按花名排,后来扩建了一次,搅和得新旧客都分不清,最后重新配了天干地支。 宁峦山点点头,和他推算的分毫不差。 “你一直都待在暖阁里?” “出去了一次。那夜酒喝得多,我也记不清具体时辰,就记得叫了个姑娘去拿酒,回来给我啜了一口,那味儿……”风翠翠咋舌,三庭五眼都挤成一团,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把人的夜壶给拎了过来,“啧!拿贱货充上品,这不是打我的脸么!我就亲自去找孙妈妈理论,问她以后还想不想让我物色人儿了,我风翠翠道上混,还没几个敢不给我好脸色……” “扯远了。” “哦哦哦……她跟我说,那天晚上巧了,来了几个湘西的豪客,一掷千金,把好酒都张罗走了。这花楼都是冲姑娘来的,一时间还就真没货。她再三保证说去借去买,亲自送到暖阁里,我就回去候着。” 宁峦山预感到了关键之处,不禁坐直了背:“然后呢?” 风翠翠谑笑着,嘴角挂着吃味的表情:“你说会做甚?” 正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的华襄趁机捂着脸,要溜出去歇息:“这实在不适合我这样的纯洁少年听。” 宁峦山停笔,把人拽了回来。 风翠翠哈哈大笑,心情很是不错,给小兄弟抛了个媚眼,配合地说下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后半夜醉得太死,倒是真不记得了。” “那你出去一趟,有没有见着什么鬼鬼祟祟,举止怪异的人?” “你说偷香的么?那十个有九个都偷偷摸摸!” 宁峦山把纸笔推开,站了起来:“我觉得我们应该重新讨论你的去处,死牢其实也不太适合你,你想南下是吧,行,我给你安排一条船。” 风翠翠心一沉,满面狐疑:“……这么好心?” “你从衙门的人手底下全身而退,不是招了是什么?”宁峦山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尽量保持和颜悦色,“实话告诉你,我们掌握了关键证据,整件事指向魏国八大姓,不过还没报上去,等你出了江陵我再派人快马去,那就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哦,对了,那夜与你一块的,有好几个四劫坞的人吧?你说你一牙子,就这么大本事水陆通吃,连关口都查不到,怎么着,专坑本地人是吧?” 话说到前半句,风翠翠还死皮赖脸在心里偷着乐,等他话锋一转提到四劫坞,脸色顿时难看:“行行行,我想起来了!” “我从孙妈妈那儿回来,走到丁巳房的时候,头上的金钗掉了,正好卡在缝隙里,我就蹲下来摸索着捡。你不信拔下来看。”她侧转身子,露出发髻上那朵小半个手掌大的金花。 宁峦山给华襄使了个眼色,少年上手,发现钗子中部确实有磨损,给蹭掉了一层金漆。那一圈暖阁临水,门前修了水面浮桥栈道,铺了木板,缝隙不窄。 “你一定看到了什么。” 当华襄把钗花还回来时,她才接着道:“小山爷,你为什么不问我听到了什么?”但问完,风翠翠便后悔了,反应过来人家在投石问路,顿觉沮丧:“算了,我还是老实交代吧,上了公堂,小山爷您可要替我在江陵令跟前说两句好话。” “我确实看到了点东西,不过让你失望了,这应该跟你们要查的案子没什么关系——那夜,我从门缝往里瞧,在暖阁最里侧,瞧见了一位美人,”她顿了顿,颇有些犹疑,“或者说,一个比女人还貌美的男人?我当时挪不开眼,捡了发钗又多停了片刻。” 宁峦山嗤笑:“风姑娘见惯了风月场,也会被皮囊所迷惑?” “迷惑不了的,终归是还生得不够美,”风翠翠大方耸肩,毫不客气地用目光在身前的人脸上描摹,“恕我直言,小山爷您这皮相,在江陵已是稀罕,但人家那可是天下无双,何况您书卷气重,又颇具官气,实在太正,闲人难近啊,而我说的那位,又正又邪,一笑便当是为那纸醉金迷而生。” 她抄着手,仿佛还有几分回味:“我没读过什么书,说不来那种美,你凑合着听。” “你具体说说鼻子眼睛就成,什么丹凤眼桃花眼,什么朝天鼻鹰钩鼻,我找人画出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之人,那必然令人过目不忘,按图索骥总能找到踪迹。 风翠翠却连连摇头。 “他应该乔装打扮过,除了眼睛,其他都不保真。小山爷,您别急啊,我知道您不信我,但我发誓真没说谎,这美人在骨不在皮,我风翠翠相人相看了这么多年,那是吃饭的看家本事,不会走眼。” “你真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光顾着看人了,耳朵哪还听使唤啊,”风翠翠格格直笑,“不过他们说的是荆州话,但听那口音,倒像西蜀秦腔。” “是不听使唤呢,还是不敢呢?”宁峦山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搭了两下。 “您真是敏锐。都不是,我听到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人,后来提到了一个名字,姓刘,具体什么我没敢多听,万一买|凶|杀|人呢,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风翠翠叹息,“不过现在看来,人家才不管你听没听到。” 宁峦 第13章 013 “宁峦山,你小子不会是看上人…… [] “花,花……”牙牙学语的小孩话都说不清,只含糊地嘟囔。 风翠翠哎哟一声:“算了,给他玩儿吧,小东西还没长大就惦记女人花!”随即啪嗒一声,爽利地关上窗。 孩子的母亲终于从忙碌中脱身,发现了地上打滚的娃娃,根本没注意到孩子手上抓着的东西,抄着人就往屋里提,尖锐的哭声在一瞬间爆发。 楼下的两个衙役像陀螺般转了两圈,不好意思去抢孩子的玩具,看那绢花也就是普通的绢花,没有蘸着墨汁写字,便又退了回去。 晡时时分来送饭的仍是早间那伙计,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有雨,天色暗得早,他脸上的皮肉要较先前黑沉一些。 风翠翠没有理他,依旧坐在窗边。 他放下盘子却没有走,拿出绢花,放在一旁:“实在对不住,我和孩子他娘没留意,这花心里竟然有这么大一颗太湖珠,是我们几辈子都买不起的,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划花了。” 风翠翠走了过来,拿起筷子,问:“你一个月能得几钱?” 对方比了个数。 “花了就花了吧。” “这怎么好意思,我是个穷人,但也不能占人便宜。” 风翠翠笑了,说:“你看,我是个犯人,等回了江陵城便要下死牢,一身的钱财都无处使,你赔给我我也没用,”她顿了顿,“如果你真觉得没那脸,就帮我个忙。”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不能帮你害人。” “我有个女儿,从小得了羊癫疯,为了给她治病,我才走上不归路。要杀要剐也是我活该,可她还那么小,若我死了,她便无依,家里那死鬼定会卷钱再娶,绝不会花一分救治,还会把她扫地出门。我有个朋友,在四劫坞里跑船,想请你帮我送个信,请他在我死后,看在往昔的情分上,收留我的女儿。”风翠翠声泪俱下。 这案子若是牵扯到别国,小山爷自然不会随意跟人透露,她笃定这男人不知情,果不其然,对方犹豫了一下,随口答应:“你说他叫什么,明日我让婆娘上川江舵去。” 风翠翠拔下簪子,拆开,里头居然中空,插着一卷细纸片。她咬破手指,蘸着血把簪尾给他:“你可会写字?” 伙计摇头。 “可惜我也不会,捎信总得有个凭证,”风翠翠垂眸看花,“那你带着这朵绢花去,我告诉你一条水上的密道,你从那里走,别走正门,给人看见了误会。” 那人退出去,在楼梯上站了会,等她吃完再进去把盘子和碗收拾干净。 下楼时华襄和他擦肩而过,闻到一股子香得腻人的脂粉味儿,当即脱口道:“站住!”随后拉了个守卫来,质问道:“你们放他进去了?为何不把饭菜放在门口?” “华子,你和小山爷走后,那婆娘嫌茶是劣等茶,在屋子里砸东西,总得有个人进去收拾,万一自尽了呢!万一藏了碎片呢!我看了一天了,这伙计没什么异常。” “也是,不过哥不让人接触她……” 少年嘟囔着,把伙计叫过来,指了指楼上:“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伙计紧张地摇头。 “公事公办,多担待。”华襄抱拳,而后让人搜身。 那人慌了神,手心里涔满冷汗,不少人看到了珠花落地,要是自己带着花找过来,自然会被这些官差认定他们以此接头。 奇怪的是,搜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 华襄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伙计还愣在原地。 “走啊。” “哦哦……”他转身回了厨房,约莫子时时分,他又走了出来,守卫本就困顿,看见他立刻拿起刀横在身前,喝问:“做什么?” “孩子的平安锁掉了,俺过来找找,可能落在了楼梯下。” 这驿站伙计是有个孩子,满院子跑,大伙都见过,倒是没起疑。 “这里没有,你到那边看看!” 伙计笨拙地转身,佝偻着身子,因天色昏暗,差点踩着来人的脚,他抬头一看是个蒙着面巾的女人,好像跟那个捕头是一起的,便侧身让开。 “小山爷在楼上问话吗?”贺娘子跟守卫打听,不经意间回头,目光落在伙计身上,随口问:“那个人在做什么?” 守卫看伙计还在,连忙赶人:“找到就快走,没找到白日再来,黑灯瞎火的看什么!” 那人脚步一顿,挪开鞋底,大声呼道:“找到了!”他把掖在袖里的银锁拿出来,替换了珠花,转头离开,可走了几步又拍拍脑袋想,怎么会掉在这里呢? “小山爷不在楼上。”守卫转头回禀。 贺娘子面无表情凝视着远去的背影,随口道:“那可能在华襄处。”随即亦转身,却是径自回了自个房间。 —— 甘松接过珠花,翻看时发现太湖珠上有锉口,用力一捏,珠粉中裹着一张字条。他一边抖开,一边说:“这个女人长本事了,被抓了居然还能找到人写信。” 那伙计口述的收养女儿不过是托词,俱是为透露处境,真正重要的是信物珠花。 然而,读完信的甘管事脸色却不佳,他拿了两个钱把人打发了去,随后掀翻桌子,勃然大怒:“听说她和官府合作,我还不信,这死女人居然敢威胁我。” “老大,怎么办?送信的人要不要做掉?” “做什么?没听说小山爷在驿站么?死个人马上就能查到我这儿!” “那……” “借刀杀人不会么?她风翠翠又不是江陵一家独大的牙子,互相之间撕咬了不知多少年,要是对家知道自己私下的把柄随时可能被抖出来,你说他们会做什么呢?” 身边的跑腿立刻应下:“小的这就去办。” “等等!”甘松又把他叫住,思前想后补了一句,“你派俩人远远跟着,随时补刀,如果情势有变,立刻回来向我汇报。” —— 半夜一声狗吠,屋外突有酒碗砸地,一声拔刀的铿锵紧随其后,风翠翠后背一僵,悬而不坠的心砰然落地,她退到门后,拔下金钗攥在手里。 哗啦—— 木门被踹开,进来的却不是江陵的官差,而是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怎么是你们?” 她也是常出入黑市的人,除了新来的生脸,厉害的打手就那么几张熟面孔,给她一眼便认出来。 打手们似乎对她的问话也感到惊奇:“不是您花钱让我们从黑市过来的吗?对不住啊风大姐,路上遇到了您的对家,点子有些硬,耽搁了一会。” 每次接货送货,她都会上黑市找几个帮手,就是防着对家下绊子,今次带出来的人都死在了山上,乍一看这群江湖客,还以为时光仍在昨日。不过她转念一想,官府手底下劫人这事儿,多半不好让自己人出面,甘松花钱买凶更能解释得通,随即推了一把愣在原地的人,呼道:“快走——” 衙门那几个把手在楼梯下的人已经被放倒,风翠翠抬脚踩过去,心想:小山爷啊小山爷,贼怎么可能和官府合作呢,除非有一日官不再抓贼,否则就算拿了奸细,怕不是还要用我继续钓大鱼,我这背后水深,可也得罪不起! 身前开路的黑市打手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盯着后厨的微光,把刀握紧。 风翠翠扶着发髻想了想,自己能逃出生天全亏了那孩子和他爹,于是摆摆手道:“走吧,赶紧走,不然追兵要过来了!” 等她带人杀出驿站,窝在柴火堆后的贺娘子将怀里的孩子推给他的母亲,从木楼梯下闪身而过,要替那几个差役拂穴止血。 孰料,对方却攀着她的手说:“贺娘子,快,快去通知小山 第14章 014 “不会是……凶手本人吧?”…… []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内忽然点了灯,贺娘子披着外衣,正把火折子往怀里收,斜眸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外头出了点事,你没事吧?” “没事,”贺娘子微垂着头,语气很轻,人更是苍白虚弱,“抱歉,没帮上忙。妾身没吃晚饭,上厨房要了一碗糖水,正逗那孩子玩,就听见外头有拔刀的声音,就躲到了马棚去。” 宁峦山点头:“做得很好,你又不会武功,不要只身犯险。” “你在山上说的话,妾身都记得。”贺娘子蓦地抬头,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宁峦山盯着她的脸看了看,没看出任何破绽,随后替她拉了一把滑落的外衫,按着刀往外去:“你好好歇息,就在驿站,哪儿也别去。” —— 从屋子里出来,宁峦山半路上给华襄拽着,话是劈里啪啦往外倒:“哥,那伙计说有事要跟你说,拦都拦不住啊。” 话音刚落,一道佝偻的身影便将他挤开。 后厨伙计老实交代了珠花的事,磕着响头连声说自己当真不知情,还以为只是发善心做好事。 华襄叹了口气:“看来真是甘松安排的人,我以为真叫你说准了,他是懂什么叫死人不会开口,更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的。” 宁峦山没吭声,找到那几个看守风翠翠的兄弟慰问了两句,顺道打听细节,临了要走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贺娘子见过风翠翠吗?” “没有,没上过楼。” 得到确切答案后,他压弯的眉毛才慢慢展平。 —— 这不是去四劫坞的路,也不是下岳阳的,瞧着倒像是……去松滋? 风翠翠意识到情况有异,蓦地停下脚步,魁梧的汉子转过身,逆着月光,低头如巨人俯视。她紧紧盯着身前那一张张肌肉紧绷的面孔,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双手攫住她的脖子,指甲深深刺入气管,将最后一口空气掐灭。 死寂般的对视长达数息,直到有人小退半步,踩断枯枝,发出不合时宜的喧哗。 瘦小的女人像灵敏的鼹鼠,率先跳了起来,抢身拔出就近一人的腰刀,双手并握,厉声道:“说!谁让你们来的?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黑市的打手面面相觑,举起双手示意她冷静。 “不,不是您请我们来的吗?” 风翠翠眼前一黑。 被夺刀的汉子想上前搀扶,被她用刀背顶开,只能搓着手缩回去,佝偻着背,僵硬地咧嘴笑,努力看起来对她这位主顾“言听计从”,并无恶意。但她并没有感到松快,恐惧依然缠绕身周,如冰冷剧毒的蛇,吐着红信,却迟迟不肯下手。 许久后,她吞了吞唾沫,方才颤声问:“你先前说,在路上遇着了我对家派来的人,并顺手处理了个干净?” “是。” “你怎么知道是我对家指派的。” “黑市的规矩……” 不等打手解释,风翠翠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因为派你们来的人是这么说的吧——那几个都是风三娘的对家,盯着他们的人,若有行动,立刻跟去,把人救出来,必要时一个活口不留。” 黑市的人低头不语,见此,风翠翠已有了答案,忍不住冷笑。 对家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呢? 她的信物只送去了四劫坞,不言而喻,消息则是甘松透露出去的,这个男人居然想要自己死,可恨! 风翠翠将细长的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嫩肉里,血丝飙出,她却不觉得痛,反而扬起脖子,大口吸气。 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两种可能。 第一种,送信四劫坞的事被小山爷撞破,此乃他顺水推舟做的局,他已经开始以自己做诱饵,诱使花楼案的凶手现身。 高度紧张之下,每一口呼吸都令她耳蜗剧痛,像抓着一把密密麻麻的针,从太阳穴一点一点往骨头里推。 好在,这一猜测可以验证。 “你们不是说,是我雇佣的你们,我现在改主意了,跟我去另一个地方!”风翠翠惊魂未定,却努力以毫不知情地无辜口吻命令着,同时提刀冲在最前方,往另一条路去。 官府的人要保证活捉凶徒,一定会在路上提前埋伏,倾注大量人力物力,如此一来则难以变通,为了不破坏计划,这些人必须按照指令行事,去到某个预设的地点,那么将不被允许半路上改道。 所以,当打手跟着她走时,猜测立刻被否定。 林中枝叶繁密,月亮升至中天也照不进一丝清白,抬头只见冠顶发出惨惨的光芒,来路早已被黑暗吞噬。 眼下,只剩下另一个推测: 小山爷要请君入瓮,只会散布消息说要把人押送何处,在这之前不会泄露犯人的行踪,以免提前遭到劫杀。但花楼案的凶手不知通过何种途径,还是获知了自己的所在,这些人都是他派来的,成则可以避开江陵官府,找个无人的地方做掉自己,不成,四劫坞和她风三娘的对家,都是现成的替死鬼。 想到这儿,风翠翠握刀的手剧烈颤抖,凭借她这些年纵横荆湘的经验,这些黑市打手没有强硬控制住自己,恐怕是还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他们还有机会,只是必须争分夺秒。 “听我说,不是我风三娘花钱请你们来的,让你们来救我的人想避开官府杀我,我死了,你们一定会被灭口。你我都是讨口饭吃的人,不想枉送性命,离这里最近的地方是四劫坞川江舵,我与舵中之人有些交情,可以请求庇护,有屈舵主坐镇,寻常人等不敢放肆,待到天亮,我们再分头离开,至于赏钱,他许诺你们多少,我给你们双倍。” 几个黑市的打手都很犹豫。 风翠翠连忙又道:“你们可以不信,不信就得用命赌,反正我是死囚,只会求生,不会求死。” 就算小山爷口中那个敌国奸细,花楼案的凶手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人生地不熟也不可能立马将她与甘松联系上,即便要从道上打听,也得有些手段,要么是如小山爷那般吃得开又长脑子的,要么地头上有人牵线,否则门都别想摸到,何况退一万步讲,消息传递还有时间差。 “好,我们听你的!” 打手们一合计,纷纷附和。 风翠翠把刀扔还回去,双手合十,朝着月亮祈祷: “走!” —— 七星台驿站前,火光冲天。 “魏平,如果按我们预先的布局,活捉凶手的几率有多大?” “至少八成。我说动了江陵令,把城防营的人给拉来了,人手管够,他还指望升官发财呢!” “……八成,是挺高的。”宁峦山转头踢了踢华襄的膝窝,“你腿不青了?” “还行。” 少年挠了挠头。 “不青了就跟我走,准备出发去四劫坞要人,”说 第15章 015 “荆白雀——” [] “别搁这儿跟我装,咱俩半斤八两!”甘松怒骂。 风翠翠诧异,又将珠花里的字条多看了两眼,仍看不出所以然,只能暂且按下不表:“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离开江陵。反正我不想死,你也不想我把这些年做过的事抖露出来,你送我走,咱俩一拍两散!” 甘松沉默。 见他迟疑,风翠翠登时攥紧刀柄,突然暴怒而起:“老娘只有这一条路了,不然就一起下黄泉!” “好,好好好,我想办法送你走!”甘松怕她当真来个鱼死网破,只能妥协。 “在这之前,我还得做一件事情。”风翠翠眼睛里露出铤而走险的疯狂:“有人要杀我!这凶徒残忍且武功高强,我必须要把他引出来杀了,以绝后患,甘松,只要你帮我,我发誓从此以后再不回江陵。” 甘松眼珠子转了转,满口答应,但要求自己随她同去。 “不行!” 风翠翠下意识拒绝。 甘松只得好言相劝:“你想过没有,你一失踪,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就是我,再过一会小山爷就该到了。你在他手里栽过,也知道此人本事不小,我话放这儿,他上次怎么问出你去向的,这次难保不会再问出来,何况今夜舵主还在。我先躲出去,就算事后他找来,那也没证据,还能帮你拖延时间。” 眼前的女人默然片刻,却没再拒绝。 他乘胜追击,接着问:“人我给你点齐,要去哪儿?” “……松滋方向。” 七星驿中,贺娘子提着灯笼,站在小楼二层,抬眸眺望。 向南远去江陵,但是关卡重重,向东不仅关口多,还是一马平川的原野,只有入松滋,渐渐多山。 —— 山里的夜鹄叫了半声,骤然被劈成两半。寒光落地,一面刀身照出阴鸷的眼睛,一面刀身则照出少年无畏而通红的脸。 “又是你这小子!”对方认出了华襄,立刻把刀架在花臂上。 “事不过三,看到你爷爷还不赶紧跪下来求饶!”少年用力握住刀柄,伸手一拔,带出一圈泥土,甩向前方。锋刃穿过泥点子,就见他就地一滚,旋风般朝那人下盘扫过去。 “好啊,老子先送你上路!”黑衣人后腿一蹬,轻身上树躲过重击。 二人合抱粗的老树被刀斫开一条半掌深的裂口。 华襄送力过猛,一时没拔出来,黑衣杀手双腿绞住枝条,像蝙蝠倒吊在树上,自上而下向他脖子砍去。 “嘶——” 华襄松手躲开,大抽了一口冷气,等杀手举刀补上第二击时,他伸腿踹向刀柄:“你已被我们的人包围,束手就擒吧!” 咔哒一声,随着刀子松动,树干后倾,少年登时一个助跑飞踢,扫向黑衣人握刀的手。那人松开武器,竟是出手如电,攫住他的腿,左手同时捞住下沉的刀,咬牙向上一拨。 这要是被削到,小腿和膝盖得当场分家! 华襄色变,赶紧使出吃奶的劲儿,腾起另一条腿,夹住他的手一扭,押着树干往后坠,落地后捡起自己的刀,反手去挑。 “回江陵城的路可不是这一条,你们的人要过来,至少得两个时辰,你应该祈祷,他们能给你收个全尸!” “哐当”一声,他低估了那杀手的力气,手中官刀再度脱手。 黑衣人就着少年的手臂转刀,换回右手,跳起来就是一击重劈,大臂的肌肉虬张,竟撑破了黑衣,露出密密麻麻的纹身。 “晋国的男人连刀都没力气使,还真是娘儿们!” “你说谁是娘们儿!”千钧一发之际,华襄伸腿,把利刃勾了回来,横刀向上一杠。 然而他接招过急,角度不正,手骨发出咔擦脆响,就要折断,憋得他那张俏脸由红转紫。 “呵!” 黑衣人嗤笑一声,加大力气往下压,相接的刀锋顿时擦出一串火花。 华襄大口喘息,单膝下落,砸进土坑里,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就感觉腰身一震,脱力飞了出去,伏地喷出一口血沫。 嗡—— 黑衣人追来一刀,华襄火速翻身,身后恰是一斜坡,他就势落下,那一刀砍歪,为从衣襟中飞出的项链所阻,避开心脏,只划破手臂。 “咦?”黑衣人凝视着他脖子上的坠子,面露疑色。 少年一把将项链抓回来,以为他是因为没砍出刀痕而嗔怪,趁势损他一损:“辟邪的乌木可不是一般的硬,砍不动是你刀法差劲!” “就是不知道你骨头有没有你嘴这么硬!”黑衣人迎头跃下,朝他左腰切了一刀,少年咬牙,一记鲤鱼打挺,回刀连砍两招,那柄官刀被再度踢飞 “噗——” 后脑勺撞在石头上,华子想侧身撑肘爬起来,但脑袋剧痛,胸腔翻涌,一口浑浊的血如涌泉喷了出。 结束了……吗? 黑衣人一脚踩在他心口,愤怒狰狞地举起刀,像刽子手要斩下他的头颅。 血顺着颅骨的裂缝流到眼睛里,华襄两眼昏花,无法反抗,他在心里计算时辰,可惜还差得远,抓人抓了三次,三次都没抓到,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蠢笨! 不,不甘心!好不甘心! 他抱着黑衣人的腿,低吼着拼命往前推:“他奶奶的,我身为江陵城的捕吏,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贼獠——” 但他推不动,不仅推不动,对方还转动脚掌,在他心口碾了又碾。 少年不肯放手,鲜血顺着齿缝流出,他含糊地喊叫,手指狠狠掰扯撕抠着对方的小腿:“啊!啊啊啊!啊——” 就在这时,一道细微的破空声撞了过来,耳膜刺痛,华襄只觉得胸口的压力一松,黑衣人的落刀在半空转弯,向着摇晃的树影砍去,却扑了个空。 叶片擦着杀手的脖子,划出一条红线,插在树干上。 林中风声尖啸,黑衣人不禁打了个寒颤,飞速后退,想赶紧灭口走人,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浑身的汗毛齐齐倒竖,身经百战的他不得不放弃杀人,抓起地上的人肉盾牌,向后一甩。 枝头掠出一道人影,将华襄接住,错身与杀手对了一掌,正要追去,怀里的人却剧烈抽搐起来。 现在扔下他,他就死了。 白影不假思索,把人放在树下,点穴止血,最后撕出一片雪白的里衣,缠在他手臂上,替他包扎。在确认脖子上脉搏有力,鼻下仍有呼吸后,她这才提着少年那把官刀离开。 —— 黑衣杀手越过丛林一路狂奔,前方依稀传来说话声,有男有女,人数不少,他向后掠了一眼,抓紧手中武器,随时准备扫清拦路的障碍。 “你确定人在这里?”甘松举着火把,四下里看了看,心生狐疑。 “那是自然!”风翠翠焦躁地把那几个黑市打手叫过来询问:“他是让你们往这里走对吗?你,就你了,上前头探探路!” 对方犹豫。 风翠翠向甘松伸手拿钱,却蓦地感到手腕一凉,鲜血顺着裂口喷涌而出,右掌猝然落在脚边。 这变故过于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刹那间,她忘记了疼痛,震惊地看着身侧的男人。 四劫坞的人在甘松身后一字排开,纷纷拔出刀剑。 那几个惊疑不定的黑市打手,当即便缴械投降。 “你!” “是你自己选的啊,这地方不错,正适合埋骨。” 风翠翠抢身上前,挑起打手放下的武器,用完好的手持刀胡砍,甘松向后躲,她失血身形不稳,根本碰不到对方一片衣角,反倒被后方冲上来的两个四劫坞手下捅了两剑,摔在地上,不停抽搐。 确认她无法还手后,甘松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脸,呵呵笑道:“送你出去,还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你要是死在这里,那才是神不知鬼不觉……” 扑哧——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响动,四劫坞众回头,就见站在最后的两个同伴倒在地上,身边的人惊魂未定,仓皇扑过去堵他们脖子上的血洞,大声呼喊:“张用!李钦!” 其他人则散开,警惕地看向黑夜沉沉的森林。 紧接着,喊话的两个人也面朝黄土倒了下来,鲜血狂飙。 甘松双腿发软,推搡着挡路的手下快跑,却迎头撞上一柄刀。风翠翠努力转动眼珠,痛快地笑起来,那怨恨恶毒的表情仿佛在说“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