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与圣僧》 1. 第 1 章 [] 二月的长安,乍暖还寒,夜间一场突如其来的雪,逼得人们把刚刚脱下的冬衣又披了回去。 地上结了层薄冰,冰上又盖了层雪,湿湿滑滑十分不好走,相府的丫鬟婆子们一大早就起来除雪扫地,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饶是这样,还有管事妈妈催促,“犄角旮旯都得扫干净,滑倒了大公子,仔细你们的皮!” 小丫鬟半是回嘴半是恭维,“岑妈妈,大公子在集贤书院读书呢,根本不在府里。您老怕我们偷懒,也用不着拿大公子说事,我们还能拂妈妈的面子不成?” 岑妈妈笑骂道:“贫嘴的小蹄子,你知道什么,大公子明儿个就回来。” 小丫鬟讶然,“大公子过完元宵节走的,才半个月又要回家,以前可从来没……”说着说着,一抬眼见岑妈妈脸色不大好,立时不敢说下去了。 提起这事,岑妈妈也窝着一肚子火。 以前一年也回不来几趟,张口闭口学业为重,如今可好,自从三房那个表姑娘来了,大公子心就长了草,书不读了,字不写了,成天就惦记往家跑。 望着三房的院子,她眼中尽是不满。 待进了门,却是满脸的和煦笑意。 屋里燃着上好的瑞炭,半点烟火气不闻,却是融融若春,比起雨雪沙沙的户外,好似两个世界。 桌上塌上床上,铺满了衣裳首饰,四姑娘王萍满屋子走来走去,试试这个,看看那个,蹦蹦跳跳像只欢快的小鹿。 岑妈妈上前,虚虚一礼问了声好。 表姑娘苏宝珠本静静坐在窗前,闻言抬眸看来。 不甚明亮的天光中,少女皙白润泽的肌肤泛出晶莹微光,比得头上的羊脂白玉簪子都失了颜色。尤其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似醉非醉,似嗔还喜,漫不经心望过来,就让人的心不由一颤。 真是人如其名,宛若一颗华美瑰丽的宝珠,轻而易举就夺得所有人的注意。 饶是心存偏见,岑妈妈也不禁再次感叹这位的美貌。 难怪大公子对她念念不忘。 “妈妈来了,快请坐!”四姑娘热络地打招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厨房刚做的乳酪浇樱桃,妈妈且用一碗。” 岑妈妈笑着应承一声,堂而皇之落座。 她说起下个月的宫宴,“请柬都是提早定下人数的,彼时不知道表姑娘来,如今再求恩典也来不及了,只好委屈姑娘这一次。姑娘也不必失望,老奴与你作保,有机会一定带你进宫开开眼界,他日回姚州家去,与乡邻们说道说道,也不算白来相府一趟。” 岑妈妈说完,含笑等苏宝珠恭敬的道谢。 她是长房夫人的陪房,又是有实权的管事,莫说府里的丫鬟婆子,就是三房的公子姑娘们,因三老爷是庶出,多仰仗长房鼻息过活,平日里对她也是尊敬有加。 况且苏宝珠是投靠三夫人的远房亲戚,算不得府里的正经主子。 然而等了好一阵,才听苏宝珠慢吞吞吐出个“哦”。 哦……这就完啦?岑妈妈笑容僵在脸上,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堵得她难受。 待要敲打她两句,毕竟宫里规矩多,不让她去也是为了她好——她自己出丑倒也罢了,连累相府丢脸,她可担待不起。 却听苏宝珠柔声道:“前几日送去的瑞炭,大夫人用得可好?” 岑妈妈一下子卡了壳。 瑞炭是西凉国进贡的炭,市面上不多见,价钱也高得吓人。相府历来奉行节俭,一过元宵节,除了老夫人的寿禧堂,其余各处不再发炭火份例,更别说烧瑞炭了。 这位表姑娘怕冷,不知打哪儿买来一大车瑞炭,少说千余斤,各个院子都得了不少。 再加上她出手阔绰,随手打赏下人的钱比月例都多,哄得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她好话。 岑妈妈却看不上这些,一个商户女,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赶着年节大公子在的时候投奔三房,又这般卖力讨好相府,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都说丧妇长女不娶,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做派,叫她一声“表姑娘”都觉得怄得慌。 奈何心里再窝火,明面上也不便发作,岑妈妈敷衍两句便端起桌上的乳酪浇樱桃。 盛乳酪的青瓷小碗一入手,方觉不同,细看釉色青翠莹润,如玉类冰,捧在手里,就像捧了一汪清漪秋水。 竟是上上品的越瓷! 夫人的嫁妆里也有一套,成色还不如这个小碗,宝贝得什么似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拿出来摆一摆。三房寒酸,绝不会有越窑瓷,这肯定是苏宝珠的东西。 显摆给谁看? 岑妈妈缓缓放下小瓷碗,决定煞煞苏宝珠的威风,“妈妈托大说一句,与你们姚州小地方的风气不同,我们相府讲究低调内敛。世家大族的风范,在于行为举止的风度和气量,不在一器一物的奢靡。这些物件,收起来吧。” 四姑娘王萍皱起眉头,明显生气了,刚想说什么,手就被苏宝珠捏了下。 “还好有妈妈提醒!”苏宝珠颔首笑道,“过几日老夫人那里有客来,刚给她老人家送过去一只和田玉凸花葵瓣觚,我这就着人要回来,不然往外一摆,相府的脸算是丢尽了。” 岑妈妈的脸皮僵了僵,老夫人是从相府鼎盛时期过来的,养成了讲排场好奢华的习惯,近年来相府走了下坡路,老夫人的用度也大不如前。 老夫人嘴上不说,心里没少计较,如果再因一只花瓶惹她不高兴了,发作自己倒是小事,就怕连累了夫人。 一面暗恼苏宝珠小题大做,一面扯出个僵硬的笑,“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没的叫人笑话小器,这回就算了,下次注意。” 她料想小姑娘面皮薄儿,决计不肯问老夫人讨要东西,不过是借机找回场子罢了,只要她给个台阶,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谁知苏宝珠偏偏不按路数来,“我叫人笑话,总比相府叫人笑话的好。吉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立时有丫鬟应声出门,急得岑妈妈迭声叫人回来,然而小丫鬟是苏宝珠自己带来的,根本不听她使唤。 岑妈妈脸上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住了,起身就追,追了两步又想起此行的目的,转身硬邦邦撂下一句话:“二月初八是佛祖成道日,请四姑娘、表姑娘一起去福应寺进香祈福,已经知会过三夫人了。” 说完一阵风似地走了,连行礼都没有。 “这个老妈妈,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王萍气鼓鼓说,“爹爹总叫我们敬着大房的人,结果敬得下人成了祖宗!” 一旁的苏宝珠脸色有些发白。 王萍以为她 2. 第 2 章 [] 相府的中馈握在大夫人卢氏手里,各房各院自少不了她的眼线耳目,半个时辰后,三房的动静就传到了卢氏的耳朵里。 “寺庙眩晕症?”卢氏从一簇茶花中抬起头来,第一反应就是苏宝珠在撒谎,“哪有这种病,恐怕是她编的。” 郑妈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老奴也没听说过,看来之前岑妈妈的担心是对的,这一试,果然试出来了。” “快别提那老货了,几句话就把她耍得团团转,尽给我惹祸。”卢氏重重放下手中的花剪,典雅的妆容蒙上薄怒。 郑妈妈暗叹一声,岑妈妈慌得失了分寸,竟敢命令寿禧堂的婆子不给苏宝珠的丫鬟开门,也不想想,这举动简直是明晃晃告诉人们,夫人把手伸进了婆婆的院子! 话说回来,岑妈妈愚钝,却胜在忠心,眼里只一个夫人,而忠心恰恰是夫人最为看重的,只要她不背叛夫人,就不会倒台,顶多打几板子,罚半年的月钱罢了。 所以她没有顺着夫人的话说岑妈妈的不是,转而道:“表姑娘最得老夫人欢心,如果她执意不听您的安排,碍着老夫人也不好动她。” 卢氏沉吟片刻,缓缓吐出口气,“她是个聪明人,不会给我和老夫人出难题。” 这些时日她冷眼旁观着,苏宝珠倔强不服管教,却不是一味斗气的莽撞人。老夫人喜爱她,纵容她敲打下人可以,却没到为她与儿媳翻脸的地步。 况且,谁也不喜欢借住的亲戚煽风点火,搅和自家不合。 苏宝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该退让的时候她会退让。 姚州首富,终究只是姚州的地头蛇,在京城还排不上号,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和相府夫人交恶。 “说什么晕症,无非是想告诉我,她在吃亏忍让。呵,商人嘛,就是这样,赚得盆满钵满,嘴里还嚷嚷着赔钱卖。”卢氏拿起花剪,精准无比剪去一支突兀的枝叶,神色浅淡,“她,会去的。” 卢氏说中了,转天一早,两位姑娘就坐着马车出了府。 路上的雪半湿半冰,十分不好走,两匹马一步一滑,鼻子里喷着粗气,挣命似的往前跑。 饶是如此,车夫的鞭子还是毫不留情落在马身上。 王萍听不下去了,一掀车帘怒斥道:“你着急投胎啊!路这么滑还拼命跑跑跑,想摔死我们?” 车夫没敢吱声,鞭子落下的声音小了,挥动的次数丝毫不减。 苏宝珠嘴角浮上一丝讥诮的笑,不是想摔死她们,是怕走得慢,路上遇到不该见的人罢了。 王萍犹自愤愤,“大伯母也真是的,凭什么大哥哥回来,就要你避去寺庙,三月殿试一过,大哥哥就回家长住,难道你一直呆在寺庙不成?” 苏宝珠呵了声,“我去寺庙,只是表明我无意大公子,如果大夫人存心搓揉我,那相府也没有继续住下去的必要了。” 一听她有搬走的意思,王萍忍不住乐了,“别想啦,祖母可舍不得你这个大财主!”话出口又觉得不好,喝口水咳咳两声,强硬扭转话题,“等到了寺庙,你要是犯晕可怎么办?” 苏宝珠眉头轻挑,“不一定非得进庙呀,在门口晃一遭也算拜了佛。现成的由头不用白不用,咱们好好玩一天再回去。” 王萍闻言欢喜非常,拉着她一路叽叽喳喳,细数长安城好吃好玩的地方。 她们计划得好,天公偏偏不作美,没一会儿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等她们到了福应寺,雨点扯天扯地坠落,竟是倾盆大雨的架势。 王萍瞠目结舌,半晌才颤巍巍说:“这是什么鬼天气……我怎么觉得,佛祖在怪咱们不敬?还是进去拜一拜吧。” 望着黑黢黢的天空,苏宝珠心里也直打鼓,犹豫间,雨势越来越大,台阶上的水瀑布似的往下流,来时的路已泥泞得看不出样子,的确不适合赶路。 她硬着头皮迈进庙门。 深邃悠远的钟磬声透过密密匝匝的雨帘,一层层震荡开来,接连撞在她的心上,犹如雷鸣。 她不由自主开始颤抖。 “表姐!”王萍急忙扶住她,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天啊,难道你真有寺庙眩晕症?” 领路的知客僧仔细打量她二人一番,温和一笑,“身上有佛缘的人进庙才会头晕,施主此般反应,乃是与我佛有缘的贵人呐。” 一番话说得王萍脸上乐开了花,看表姐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苏宝珠却没表妹那般单纯,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玉镯子,脖子上嵌珠镶宝的金项链,还有身上蹙金绣流云纹罗裙…… 不说有缘都对不起知客僧那张嘴! 好话递到眼前,不管信不信,都不能拂人家的面子,苏宝珠念了几声佛,当下捐了五百匹生绢作香油钱。 知客僧脸上笑意更浓,见她唇色惨白着实不大舒服的样子,涌到嗓子眼的精妙禅语又尽数吞了回去,直接引她去了东侧的客堂。 松竹簇拥,静谧肃穆,一应陈设都是上好的,最妙的是离佛堂有段距离,僧人们的诵经声变得若有若无。 果然“知客”,苏宝珠微微颔首,小丫鬟吉祥会意,悄悄塞过去一个红封,“我家姑娘喜静……” 知客僧笑道:“今日风大雨急,如施主一般虔诚的香客并不多。”——您尽管安心歇着,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门掩上了,屋里逐渐安静下来。 整日介烟熏雾绕,寺庙每一处,哪怕是桌椅板凳都浸透了佛香,哪怕沁凉的风袭窗而过,也无法消散这股味道。 太阳穴突突的跳,苏宝珠的手无意识地摸向领口。 衣服下面藏着一颗墨色的琉璃珠,隔着层层叠叠的衣服,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琉璃珠的微微凉意。 那僧人的眼睛也是如此,苍翠如墨,好似月色下的湖水,没有印象中出家人的平和慈悲,相反,有些冷。 真奇怪啊,明明连他的样子都是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如此清晰。 苏宝珠紧紧攥住琉璃珠,冰凉的触感一点点驱散身体上的燥意,恼人的佛香似乎也变淡了,萦绕心头的烦闷和愧疚却渐渐变浓。 “吉祥。”她唤人进来,“等雨停了,你去找知客僧,给他供奉往生牌,点长明灯,多加香油钱。” 吉祥一直服侍她,知道“他”是指那个僧人,先应了声,又问:“上面写什么好呢?” 苏宝珠茫然了,那人姓甚名谁,法号如何,她是一概不知。 “我记得那座荒庙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苏宝珠望着混沌的天际,慢慢道,“就写大愿使者吧,陨日昌平十九年三月七日,供奉人姚州客。” 吉祥一一记下,默不作声退了下去。 苏宝珠昏昏睡过去了,醒来时雨小了很多,天还是暗沉沉的,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黄昏,隔壁静悄悄的,王萍不知去了哪里。 下雨也阻挡不了她的玩心。苏宝珠笑着摇摇头,让吉祥去找她,“收拾收拾,差不多该回去了。” 寺庙不算太大,两刻钟后王萍就回来了,脸颊通红,眼睛晶晶亮的,整个人都有点亢奋。 苏宝珠打趣道:“挖着金子了不是?看把你兴奋得坐都坐不住。” “金子算什么,我今天见到真佛啦!”王萍捧着脸,眼睛里满是仰慕,“长得可真好看……啊,应该是法相庄严,叫人一看心生畏惧,又忍不住想亲近,不愧是传说中的佛子殿下!多亏这场雨,让他投宿到这座寺庙。” 说着又懊恼不已,“我跟他不熟,只敢远远看一眼,若是大姐姐或者三姐姐在就好了,还能跟着她们上前说说话。” 苏宝珠听得云里雾里,“你到底在说谁?” 王萍比她还惊讶,“你不知道佛子殿下?当今第七子,降生时红霞漫天,百鸟飞舞,最奇特的是手握着一颗佛珠。” 苏宝珠笑得不行,“哪有人出生攥着佛珠的!和鱼腹丹书一样,纯粹编出来唬人的,无非是说这位皇子与常人不同,想让皇上另眼看待罢了。” “那你可就错了。”王萍一脸严肃,“当时崔太妃情况不大好,据说都开始准备后事了,可是殿下一出生,崔太妃就睁开了眼。贤妃娘娘——也就是殿下的母妃,随即送殿下出家替太妃祈福,你猜怎么着,崔太妃一直健健康康活到了现在。” “一出生就被送走了?”苏宝珠显然抓错了重点,“贤妃娘娘也太狠心了,那么小的孩子,她怎么舍得?” 王萍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愣了下才说:“那不是给崔太妃祈福,为皇上分忧嘛。” 昌平 3. 第 3 章 [] 苏宝珠醒来时,已是辰时两刻了。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壶漏,在寺庙,闻着佛香,听着诵经,居然一觉睡到自然醒! 自从去年中蛊,她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给她下蛊的南疆人至今没有抓到,说来奇怪,爹爹动用了所有人手,就是寻不到那人一丁点踪迹。 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越是找不到,就越是害怕,唯恐哪天一睁眼,就看见那个南疆人悄无声息立在她的床头。 很长一段时间,她必须靠安息香才能入睡,而且一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昨晚的好觉,真真儿难得! 吉祥也说她气色看上去好多了,“看来这福应寺果然与众不同,姑娘以后睡不好觉了,倒是可以来这里。” 也因此对佛祖心存敬畏,吉祥一反以往繁复华丽的风格,给她梳了个简单利索的单螺髻,没有戴步摇金钗,只把长长的珍珠项链绕在上面权做点缀。 苏宝珠照了照镜子,觉得太素淡了,便用手指肚蘸取少许胭脂,轻轻在眼尾晕开,化了个精巧纤丽的桃花妆。 推开窗,天气半阴半晴,屋檐上笼着如烟的湿雾,几个小和尚拿着笤帚正在清扫地上的积水。 吉祥打听了一圈,回城的路还没修好,最快也要后晌才能通行。 闲来无事,王萍拉着她去求签:“听寺里的师父说,姻缘签灵验得很。” 苏宝珠笑道:“求财求运求平安倒说得过去,唯独姻缘,不适合在寺庙求。” 王萍不解:“为什么?” 苏宝珠合起双掌,双眸微阖,语调悠长,“阿弥陀佛,出家人六根清净,不近女色,丝毫不懂人世间的情情爱爱,又如何为施主指点迷津?” 王萍一怔,想笑又觉得不妥,使劲绷着脸,“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咱们在寺庙呢,小心佛祖怪罪。” “不会的。”苏宝珠一本正经道,“佛祖心胸海一样宽,天一样广,决计不会因一句顽笑话怪罪我——再说了,他刚收了我五百匹生绢的香火钱!” 王萍张大嘴,“这也能行”几欲脱口而出。 苏宝珠忙竖起手指“嘘”了声,示意她不可大声喧哗,自己却忍不住吃吃笑。 清冽的风携着轻笑,轻轻拂过庭院,竹影轻轻叩响窗棂,惊得轻烟失了神。 嚓一声,佛子手里的念珠掉在地上。 红脸和尚诧异地看过来。 他背对着窗,半边身子隐在晦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道武,你有没有听到女子的笑声?” “没有。”道武更奇怪了,殿下竟留心女人!想当年,即便是号称长安第一美人的王家三姑娘于他面前献舞,殿下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虽不明白殿下的用意,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侍从,主人问一,不但要答一,还要准备好二三四,以供主人全方位判断。 所以他补充道:“客堂住着几位女施主,和咱们一样,被大雨困住了。殿下听到的,许是她们的声音。” “不要叫我殿下。” “是……”道武挠挠光秃秃的大脑袋,憋得脸红脖子粗才蹦出来四个字,“缘觉师兄。” 缘觉起身走到门外,庭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几只鸽子在石砖地上走来走去,带着潮湿味的风摩挲着他的脸,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有风袭来,宽大的僧袍下摆在空中起伏不定。 缘觉望着客堂的方向,明知不能,却不可遏制地一遍遍回想那女子的声音。 细密绵软,荏弱风情,好像笼在寺庙的这片无形云雾,逐渐酿成一场纠缠不休的雨。 - 求签的地方在大雄宝殿后面,一处简陋的小佛堂,香案上摆着插满签字的竹筒,门前一个人没有,桌子后面的老和尚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王萍怀疑自己是否走错地方了。 “求姻缘签的来这里!”终于看见有人来,老和尚的眼睛噌噌往外放光,一瞬间,苏宝珠还以为面前的人不是和尚,是月老! 来都来了,就求一签呗,王萍闭目合掌小声嘀咕一通,抄起签筒拼命晃。 啪嗒,一支祥云纹竹签应声而落,“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中平签。 老和尚捋着胡子笑道:“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无执着,方成自在,一切顺其自然,自有命定之人在等你。” 王萍的脸红了,“人家才没执着谁呢……表姐,你快来求一个。” 苏宝珠随便摇了两下,出来的是一支画着桃花的竹签。 “桃花!”王萍抢先一步拿到手,“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表姐你的桃花运要来了?” 苏宝珠笑道:“希望不是朵烂桃花。” “从签文上看,爱慕施主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倒有点桃花劫的意思,若要破解……”老和尚一脸的高深莫测,眼睛泛着绿幽幽的光,看苏宝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行走的金山。 把苏宝珠看得抿嘴直乐,不由打趣道:“大师父,不用破解,一朵桃花没法赏,桃花朵朵开才能分得出哪朵最好看。” 老和尚倒是豁达,闻言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求佛不如求己,他渡不如自渡,施主想得透彻。” 苏宝珠觉得这老和尚挺有意思,刚想说什么,王萍突然捅了她一下,低低笑道:“你的桃花来了。” 伴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华服公子匆匆走近,他大约是跑来的,俊朗的面孔蒙上一层薄汗,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分外明亮。 “宝珠妹妹,四妹妹!”嘴里叫的是两人,王铎的视线独独投在苏宝珠一人身上。 苏宝珠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一时有些怔楞,那带着意外的茫然落在王铎眼中,却有了一丝别的意思。 “我来接你们回家。”他说,声音轻柔仿若三月春风。 “不对啊,”王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哥哥,你不好好陪着大伯母,跑这里做什么?该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好大的胆子,也不怕大伯母罚你!” 她夸张地摇脑袋,“不行不行,我们要躲你远点,省得又招来无妄之灾。” “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我是洪水猛兽不成?”王铎轻轻戳了下妹妹的额头,笑容温和又无奈,“知道你们受委屈了,哥哥向你们赔罪。” 说着,抱拳一揖。 苏宝珠向旁错开一步,没受他的礼,嘴上却不饶他,“知道我们来寺庙的原因,大公子就不要再难为我们。” 她的语气不大好,可她生了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有意无意间流露出脉脉风情,似嗔还喜,总让人觉得她不是真的生气。 更像是在使小性儿。 王铎悄悄红了耳朵,低声下气道:“的确是我的不是,表妹别往心里去,我终究……” 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为时尚早,语音一顿,转而解释道,“两位妹妹一夜未归,虽说是因大雨所困,可传出去到底不好,有我这个兄长陪着回去,闲话就说不起来了。祖母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打发我来接你们。” 王萍舒口气,“早说啊,害得我以为又要惹大伯母不高兴了。” “你连珠炮似的一通发问,都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和妹妹笑闹几句,王铎看向她手里的竹签,饶有兴趣道,“求的什么,让我看看。” 王萍急急忙忙往签筒里一扔,蹬蹬蹬往外走,“才不告诉你,哼!” 王铎哑然失笑,背着手慢慢跟在她们后面,待王萍进 4. 第 4 章 [] 殿下召见,知客僧以为要与自己讨论佛法,来时一路都在搜肠刮肚琢磨若干深奥禅语,然而一进门,殿下却问他住在客堂的女子是谁。 跨度太大,知客僧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殿下有问,自然知无不言,他几句话就把苏宝珠姐妹的来历说了个清清楚楚。 “王相爷府上的表姑娘,”缘觉沉吟了一会儿,“尚书省右仆射王怀德?” “是。”知客僧恭恭敬敬道,“出手很豪爽,听说家里是剑南道的豪商。哦,她还供奉了往生牌,特地交代不可让人知晓。往生牌也有意思,供奉的往生者无名无姓,写了个大愿使者,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正要感慨有钱人的心思真叫人猜不透,冷不丁瞥见殿下的神色有些冷,忙敛声屏气,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缘觉没让知客僧陪着,一个人慢慢走到往生殿。 香案上方,一排排往生牌森然而立,他一眼看见角落里“大愿使者”的牌位。 案前香烟袅袅回旋,昏昏的长明灯映着他的脸,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姚州客……”他轻轻嗤笑了声,忽而眸色一暗,又沉默了。 微风早已停歇,除了念珠急促转动的咔咔声,殿内再没有一丝声响,使那抹独自矗立的身影显得更加空寂、萧索。 躲在门外偷看的道武看得眼睛发酸。 自打去年殿下游历回来,人就怪怪的,总是发呆,要么就鞭打自己,问就说心魔作祟。 可这个心魔到底是啥,殿下始终不说。唉,早知如此,说什么他也要跟着殿下走! “道武!”殿内之人突然喊他。 “在在在。”道武忙不迭跑进来,“殿……师兄有何吩咐?” 缘觉问:“我记得母亲每年春天都会办赏花宴,今年几时办?” 道武答道:“往常都在殿试后,曲江宴前,大概三月初,师兄是要进宫看望贤妃娘娘吗?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缘觉没承认,也没否认,转身迈过门槛,“问问都有哪些人赴宴,再从太医署取些伤药。” 道武不住点头,“是要用好点的药,娘娘若是看见你背后的伤,还不知如何心疼呢!” 殿下真是不一样了,以前娘娘想见他,传他十次能去一次就算不错了,今儿居然主动提出进宫,娘娘肯定乐得合不拢嘴! 他喜滋滋往外走去,冷不丁听见有人叫他,“道武,傻笑什么?又偷着喝酒吃肉啦?” 唤他的人是那日鞭挞殿下的和尚,法名唤作道文,和他一样,也是侍卫出身。 道武不喜欢他——这人忒死板,他俩出家就是走个过场,重点是保护殿下的安全,谁也不会拿清规戒律约束他们。道文却认了真,自己做苦行僧不算,还逼着他遵守佛门戒律。 更可气的是还下狠手鞭挞殿下! “去太医署。”道武冷声冷气道,“拜你所赐,殿下的伤势又重了。” 道文无奈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况且,师兄触犯戒律,受罚是应该的,你冲我发火着实莫名其妙。” 道武眼睛瞪得铜铃大,“你那么肯定殿下犯戒?他的心魔你也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道武深深叹出口气,“假如我知道,必定想方设法替他除去这个心魔。现如今,只能靠□□上的疼痛缓解他内心的痛苦——其实这也算一种修行,于师兄有好处。” 道武扭头就走,拿自虐当修行?骗大傻子吧。 他一肚皮心思赶到山门外,此时已雾散云消,天空澄净宛若一块碧玉,地上却泥泞依旧,一走一腿泥。 远远听见一阵人叫马嘶,看着像是马车陷在泥坑里了,车夫又拉又拽,奈何马车就是纹丝不动,急得车夫满头大汗,时不时偷瞄旁边的华服公子,生怕他发火似的。 那公子看着有点脸熟,也是满目焦急,却没有下马推车的意思。 “大师父,”车窗露出一张女子的脸,“我们马车陷进泥里了,能帮忙推推车吗?” “好嘞!”道武爽快答应,再定睛一瞧,呦呵,不是那个与表哥拌嘴的表妹么! 远看漂亮,近看更漂亮,笑起来的样子好甜好甜,甜得人好像掉进了蜜罐子,怪不得殿下看了一眼又一眼。 能让殿下多看两眼的人,她的忙当然要帮! “都闪开!”道武立在车后双手扶住车尾,马步一扎,气沉丹田,嗨一声大喝,直接把马车屁股抬了起来。 车厢瞬间倾斜,王萍惊叫一声,吓得脸都白了,苏宝珠手急眼快把她揽在怀里,惊叹道:“大师父好神力!” 道武轻轻放下马车,不无自豪道:“旁的我不敢说,轮力气,我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要不是出家做和尚,起码也弄个武状元当当。” 话音不由带出几分不情不愿的味道,王萍好奇问道:“大师父你为什么出家?想博取功名的话,为什么不还俗?” 道武呵呵的笑,不答话。 马车脱困,王铎拱手道:“敢问师父法号,改日相府必来寺道谢。” “相府……你们是王家的公子姑娘?” 见他点头,道武的脸色变得古怪。 殿下询问知客僧时没让他进去伺候,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侍从,必须想主人之所想,急主人之所急,所以他偷摸蹲在窗户根儿听了一耳朵。 隐约听到殿下提了句相府表姑娘,莫非就是眼前这位?殿下今日种种反常,难道与她有关? 别看道武是个和尚,他最爱看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爱而不得啦、相爱相杀啦、相思成疾啦,床板下藏了一堆。 每每看得他眼泪汪汪,恨不能钻进话本里,强摁着主角拜堂。 有时候看得不过瘾,也会在脑子里畅想一番,所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殿下佛心不稳。 可是这位姑娘和相府公子看起来更像一对儿,毕竟表哥表妹什么的,最容易成就一段佳话了。 他直勾勾盯着苏宝珠,一瞬间脑中上演出无数爱恨情仇。 苏宝珠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忽眼前一暗,王铎策马挡在窗前,隔绝了大和尚的目光。 车帘落下,外面几声人语过后,马车重新启动了。 王萍啐了声,“贼秃好生无理,下次再让我遇见他,非抽他一顿鞭子不可!” 苏宝珠却不觉得那和尚好色,刚看见自己时,他的目光纯净坦然,让人没有任何的不舒服,知道他们来自相府后,眼神才变得奇怪。 其中有何蹊跷? 脑子里突然闪过大和尚挡在僧舍门口,门神一样拦住众多僧人的画面。 平静没多久的心又开始起伏不定,苏宝珠习惯性摸向领口,直到佛珠的凉意润透指尖,方觉得好些。 - 回到相府时,天色已然向晚,姐妹俩换过衣服去见老夫人。 老人家喜欢热闹,寿禧堂永远都是笑语连连,还没进门,就听见三夫人刘氏喜庆的声音:“就说这孩子孝顺,有好东西第一个就想到老夫人,瞧瞧这花觚,满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苏宝珠明白,表姑姑指定听到了岑妈妈刁难她的消息,特地在老夫人面前给她找场子。 廊下的丫鬟打起猩红毡帘,“表姑娘四姑娘来了。” 刘氏率先迎出来,拉着苏宝珠的手道:“好孩子,大风大雨的还硬让你去寺庙祈福,是姑妈的不是,唉,都怪姑妈不顶用。” 坐在崔老夫人下首的卢氏嘴角浮现一丝讥诮的笑。 刘氏假装没看到,一手一个嘘寒问暖,间或红着眼睛擦几下眼角,那架势,好像姐妹俩不是去了趟寺庙,而是流落他乡若干年。 王萍看不下去了,强行打断她娘,“还好啦,说起来此行还有意外收获——我遇到佛子殿下啦!”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二姑娘王蓉最先按捺不住,“真的假的?殿下一直在外游历,贤妃娘娘曾说,殿下意欲效仿三藏法师去天竺取经,这些年都不会回京。你是不是看错了,唬我们玩呢!” 王萍一听就不乐意了,她是三房庶子嫡女,王蓉是长房嫡子庶女,比不上大姐姐三姐姐,就跑她面前找优越感,平日里两人没少拌嘴,关系一向不大和睦。 “我闲得没事唬你做什么?”王萍鼓起腮帮子,“不信你去福应寺打听打听,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王蓉轻轻哼了声,把头扭到一边。 “殿下回京是喜事,娘娘总算可解思子之痛了。”崔老夫人念了声佛,笑吟吟叮嘱孙女们,“用心抄一份金刚经,春宴时若有幸见到殿下,请他供奉佛前,也是我们的向佛之心了。” 刘氏眼珠转转,“说到春宴,老夫人,咱家的姑娘都有请柬,唯独落下了宝珠,可否求贤妃娘娘一个恩典,让宝珠也涨涨见识?” 猝不及防被提到,苏宝珠一时尴尬,姑姑这样说,会让人误会她十分盼望赴宴。 宫里人多复杂,最是看人下菜碟的地方,她不是很想去。况且老夫人肯定清楚此事,没说别的话,摆明了相府不想让她凑这个热闹。 而她最讨厌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因笑道:“我不懂宫里的礼数规矩,没的去了出丑,还是算了。” “学了不就会啦?还有一个来月的时间,来得及。”刘氏暗暗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说话。 “老夫人,咱家与贤妃娘娘一直有来往,又是娘娘主办的宴席,不过多一张请柬,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 说着,刘氏给崔老夫人换了杯热茶, 赤金伎乐纹八棱杯,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这套茶具是苏家表兄送给她的,她又孝敬给老夫人。自打宝珠来了,王家前前后后得了多少苏家的好东西,如今连张请柬也不给,把苏家当冤大头了么? 面对三儿媳妇的不满,崔老夫人呵呵笑着,面上看不出喜怒,转而把球踢给大儿媳妇,“你说呢?” 卢氏淡淡道:“三弟妹说的我早想到了,特地打发人去讨请柬,可宫里传出话,与娘娘私交再深厚,也得按宫里的规矩来,春宴的位置都安排妥了,没有多余的位子给表姑娘。我是没法子了,三弟妹有,且交与你办吧。” 刘氏登时语噎。 三老爷不是官身,她也不是命妇,和贤妃更没交情,根本和宫里搭不上话,让她办,那就是成心看她出丑 5. 第 5 章 [] 苏宝珠头一次没有反驳。 这个家伙,那天回来还一脸轻松说:“放心吧妹妹,不过小事一桩,哥哥出马,必定马到成功。” 小事一桩…… 端看大夫人的态度就明白,弄到这份请柬几近无望,也不知王铎费了多少心思、欠下多少人情才办下来。 自己是否对他太刻薄了? 苏宝珠捏着请柬,久久沉默不语。 王萍是愿意表姐留在王家的,细细数着王铎的长处,“家世好,模样好,性情好,家资比不上你家,百年世家的底蕴却是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更重要的是对你一心一意。” 苏宝珠道:“他娘不喜欢我,以上都白搭。” 王萍:“借口!你才不是看人脸色过活的人呢,说到底,还是喜欢的不够多——你怎么就看不上我哥,他哪点不好?” 苏宝珠把请柬收入小屉,“别再说他了,没的又招来冷言冷语。” 让她意外的是,请柬没有引来闲话,相反,府里的人们更热络了,连总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岑妈妈,见了她都开始眉眼低垂。 苏宝珠忽然想起王铎在寺庙的保证:我在家说话的分量会越来越重,便是母亲,也无法替我做出任何决定。 他好像不是随便说说呢。 - 时日渐暖,很快就到了会试前夕。 长房的大姑娘二姑娘一起来到三房,邀她们去寺庙求护身符,保佑大哥哥高中。 苏宝珠没法拒绝,王铎刚给她求来春宴的请柬,她不去说不过去。 幸好还是福应寺。 路上,王萍与她咬耳朵,“大伯母派人去洛阳接三姐姐了,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春宴,二伯父也真是的,大伯母催了好几次,他也不把三姐姐送回来,急得大伯母什么似的。” 苏宝珠奇道:“她没请柬,回来了也不能赴宴,大夫人再着急也没用啊。” “你有所不知。”王萍言语中不乏羡慕,“三姐姐可不是一般人,在娘娘眼里和亲闺女也没两样。逢年过节,赏赐都是头一份,每次回来,娘娘都要把她接进宫住一阵。她赴宴和咱们不一样,用不着请柬。” 苏宝珠更纳闷了,这般得娘娘喜爱,以她对崔老夫人的了解,必定会把三姑娘留在相府。再说二老爷的发妻早逝,身边只有一个侍妾,照常理,老祖母更应该把孙女接到身边教养才对。 为何任由二老爷带到任上? 反倒是大夫人对三姑娘更加关注,看来相府后宅的这两位掌权人,关系也不是表面那般融洽。 算了,到底别人家的事,操心也没用。苏宝珠把疑惑甩到脑后,和王萍手挽手下了马车。 大概是上次捐香火钱的缘故,知客僧瞄了她好几眼。 苏宝珠打趣道:“今儿个没钱,你再看我也拿不出来呀。” 把知客僧弄了个大红脸。 王萍讪讪笑两声,不顾另外两个姐姐诧异的目光,扯着苏宝珠急速“逃离”,边走边道:“别胡说八道了,咱们是来求菩萨保佑的,不恭敬的话不要说。” 苏宝珠吐吐舌头,环视一周发现跑到了僧舍,“咱们该去大雄宝殿啊,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王萍心虚地挪开视线,“走错了呗。” “你一撒谎就不敢看别人的眼睛。”苏宝珠凑到她面前,“让我猜猜,嗯……你想偶遇那位佛子殿下!” 乍然被捅破心事,王萍羞得脸成了大红布,慌忙去捂表姐的嘴,“你再说,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苏宝珠低低笑着讨饶,姐妹俩推推挤挤的,不免动静大了些。 影壁后绕过来一个大和尚,粗声粗气喝道:“何人在此喧哗?” 姐妹俩忙肃然站好,却看来人是那天帮忙推车的红脸和尚。 想起他看自己的怪异眼神,苏宝珠心中一紧,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大师父,别来无恙啊。” 道武也认出了她们,眼神飘向竹林后的僧舍,咳咳两声道:“寺庙是修行冥想的地方,不可大声喧哗。” 苏宝珠道:“我们本想去拜文殊菩萨的,不小心迷路了,一时着急,还望师父见谅。” 道武摸摸光秃秃的后脑勺,纳罕道:“拜文殊菩萨?小姑娘也求学业?” 王萍嘴快,“不是,我们给我哥求护身符,他就要会试了,希望菩萨保佑他高中。” 旁边的苏宝珠微微含笑,没有任何否认的意思。 道武的眼神不由自主又往竹林飘,似有所指感叹道:“你们哥哥妹妹的,关系挺好的啊。” 当然不能说不好,苏宝珠附和两声,话峰一转,忽然问道:“竹林那边有什么,引得大师父频频回望?” 道武看她提脚就往殿下的住处走,登时发急,殿下喜静,最讨厌修行时有人打扰,若真发作起来,他到底帮谁? 可他根本拦不住!那女子胆大妄为,居然直直冲他走来,吓得他蹭的一下扑进旁边的竹林,好歹没让她撞到自己怀里。 “哼。”苏宝珠轻挑眉头,娇俏一笑,伸手就去推僧舍的门。 她倒要看看,里面到底是何方神圣! 手刚碰上门板,一股酥麻痛痒陡然从深处袭来,浑身气力瞬间被抽走,膝盖一软,苏宝珠向前倒去。 几乎是门被撞开的同时,有人在内狠狠推了一把。 咣当!门紧紧闭住。 头晕,气喘,胸脯急促地起伏,身体开始颤抖,战栗一阵接着一阵,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那个雨夜、那座荒庙、那个在佛前诵经的佛子! “师父,开门呐……” 轻柔绵软的声音,低低吟唱,带着月夜的潮气,丝丝缕缕的从门缝中透进来,宛若一条湿滑柔腻的蛇,缠绕着门后的人,一点一点绞紧。 她惊惶失措钻入他怀里,极力拥抱,无限度的汲取,就像即将渴死的人扑进一汪清泉。 那夜的荒唐放浪,不可遏制浮现在眼前。 喉咙滚动了下,缘觉一手摁在门板上,一手紧握佛珠,指尖已是攥得发白。 一阵嘈杂声过后,门外复归于静寂。 缘觉缓缓收回手臂,失去力量支撑的房门,在他面前羞怯地徐徐展开。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花香,是雨露润透的花蕾,在清早的阳光中一层层绽放,花瓣颤巍巍,蕊心娇嫩嫩,吐出一滴尚未吸收的露珠。 啪嗒,佛珠应声而落。 缘觉抬起手,捂住眼睛,自嘲般笑了声,凄清而苦涩。 到底需要身体上多少的痛,才能驱散内心最深处的 6. 第 6 章 [] 苏宝珠心里装着事,回到相府也心不在焉,崔老夫人略问几句,见她答非所问的,便让她回房歇息去了。 刘氏生怕老夫人因此生隙,忙替自家侄女描补,“那孩子也真实诚,明明身子不适,还强撑着给铎哥儿祈福,可见是一心为铎哥儿着想。” 崔老夫人是个菩萨,凡事只呵呵的笑。 卢氏唇角微翘,不咸不淡道:“你这话说的对,别管她嘴上如何不承认,确实一心扑在我儿身上。可怜见的,家里出身太低了些,连捐官的资格都没有。” 商人不能科举,禁止捐官,有钱是有钱,地位连普通的农户都不如。普通人家不计较,与之联姻的不在少数,王家这种名门世族却不能不计较。 放眼整个大夏朝,就没有一个与商户女联姻的世禄之家。 她轻飘飘瞥了一眼刘氏。 刘氏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爹就是捐的官,勉强给她安了个官宦之女的出身,否则别说嫁给三老爷做正妻,就是当侍妾也不够格。 登时又羞又恼,用暗闪着恼火的目光盯了卢氏一眼,嘴唇蠕动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几日府里风向有变,还以为卢氏松口了,竟是没有! 刘氏不免恶意猜想,必是那张请柬打了卢氏的脸,她咽不下这口气,来一招先捧再杀,宝珠从巨大的希望陷入巨大的绝望,还不得伤心死了? 不行,必须赶紧给王铎去信儿,让他知道宝珠的一片真心,千万千万不能辜负了宝珠! - 苏宝珠对寿禧堂的妯娌过招完全不知,只反复与吉祥确认,替她解除蛊毒的那个僧人,是否还活着。 吉祥很肯定,他死了。 “老爷气得不行,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敲晕,拖到乱坟岗埋了,后来知道是误会,就派人去找,想要厚葬他。可都过了三四天啦,乱坟岗野狗成群,囫囵个儿尸首都没有,哪里还找得到?” 吉祥劝她,“老爷给他连做七天道场,还对他牌位说,如果有报应就报应在他身上……别总想他了,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把自己弄出心病来。” “不干爹爹的事!”苏宝呸呸几声去晦气,叹口气道,“其实,我今天在寺庙遇到一个人,很奇怪,给我的感觉有点像他。” 吉祥笑道:“僧人嘛,一样的僧袍,一样的光头,看上去当然差不多了。” 苏宝珠却觉那人与别的僧人不同,转念一想,天下寺庙大差不差,处在相似的环境中,真是她的错觉也说不定。 遂强使自己抛开此事,让吉祥把护身符收好,待明日和其他人的护身符一起送出去。 - 很快就到了会试的日子。 除了崔老夫人和大老爷,相府全体出动送王铎应试。 如此庞大的队伍着实引人注目,王铎摸摸鼻子,“这么多人!要是考不中状元,岂不是愧对今日的风光?” 卢氏忙温声抚慰,“不要有压力,心态放平和,只要发挥出你平日里的水平,就一定能高中。” 王铎笑笑,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准确无误捕捉到走在最后的苏宝珠,特意放慢了脚步等她走近。 “宝珠妹妹,”王铎垂眸,目中的眷恋仿佛永远流淌不尽,“你给我的护身符,我好好戴着了。” 苏宝珠不知道他为何又开始情意绵绵,但这个时候不能泼冷水搞他心态,委婉道:“你又多想了不是?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考试。” “嗯。”王铎重重点头,笑容灿烂明亮,“你放心。” 苏宝珠扯出个不失礼貌又僵硬的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不厚道的想,假如这次他考砸了,沉重打击之下,可能会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业上,自己就能松快许多了。 可惜老天爷不喜欢她暗搓搓的小心思,王铎顺利夺取会元,其后殿试,又被点为状元,成为大夏第一位以弱冠之龄连中三元的人。 连皇上都夸赞了声“虎父无犬子”,把王怀德这个当爹的喜得无可无不可,大手一挥,阖府上下每人多发一个月月钱。 一时间相府里满是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苏宝珠跟着众人贺喜一番,瞅空子偷偷溜回院子——王铎喝了不少酒,要是当着她说出什么醉话胡话,彼此的面子都不好看。 没想到他竟然跟着来了! 苏宝珠冷着脸,不叫丫鬟给他开门。 “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我的心,也得叫你知道。”王铎的头抵着门板,笑得有些傻气,“我,王铎,喜欢苏宝珠!” “喜欢得不得了,一见面就喜欢上了。” “我要娶苏宝珠做我的妻子,一生一世,白头到老,永不相负。” “你……喜欢我吗?” 月亮躲进云层,夜风放轻脚步,草虫也停止鸣叫,万物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好半晌苏宝珠也没能发出声音,她头一次发现,原来说出拒绝的话是这样的困难。 再困难,也要说。 反复掂量好一阵,她缓缓开口:“你很好很好,可是,我不……” 咚,门外传来一声重重落地的闷响。 鼾声随之响起。 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嗓子眼。苏宝珠张张嘴,无奈吩咐丫鬟们:“把大公子抬回去,今晚的事,谁也不准泄露半个字,不是为我,是为了你们的大公子。” 丫鬟们唯唯诺诺下去,庭院重新陷入了宁静。 夜色浓郁,屋里黑漆漆的,苏宝珠睁着两只大眼睛,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想家了。 等春宴一毕,就告辞回家,也不用爹爹来接,就是不知道突然回家,会不会给爹爹添乱。 添乱也顾不得,再不回去,这位大公子还不定纠缠到何时,真闹成不可收拾的地步,大夫人肯定记恨上自己,如果吹枕边风让王相爷对爹爹动手,反而更糟糕。 又重重叹了口气,苏宝珠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一个月叹的气多! 三月初九,是春宴的日子。 吉祥本想给苏宝珠盛装打扮,在春宴惊艳众人,苏宝珠却挑了套姜黄的大袖衫和灰绿的齐胸襦裙,头上只插了根白玉簪,素净得很。 “宴会上不是嫔妃公主,就是世家姑娘,哪个身份都比我高贵,我抢她们的风头,怕是不用在长安呆着了。” 苏宝珠叮嘱道,“宫里不让侍女进去,你别在宫门口干等,在街上逛一遭,或者去咱家铺子里看看,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回来。” 吉祥忽道:“姑娘今日也带佛珠么?” 苏宝珠一怔,顺着她的视线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