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经商,反骨千丈》 1. 以次充好,点火辨味 晨雾中的苏州桥,…… [] 晨雾中的苏州桥,露着枯枝,熏风颤凉。 此番时节已是立冬之后,雨断愁城,篱堆落叶,寒风如裁刀,将土花祠中来往的香客都蒙的一哆嗦。 几名身形料峭的老妇出了祠堂,交头接耳了几句,却突然都面带红光,精神了不少,满脸喜色地纷纷同朝一个方向而去。 往日商贩吆喝叫卖最拥杂的长明街,今日也安静了些许,看热闹的闲客都闹闹嚷嚷赶往西巷。 江府坐落于西巷的巷头,作为苏州数一数二的商贾之家,如今一朝接了皇令,如同早梅上枝头,迎来了整个苏州城的围观叹赏。 街坊四邻从巷头,挤到了巷尾。 天光初亮,便见那江府早早将两道大门开敞,数十个仆妇相继而出,一半人焦急地赶往早肆,为今日的大宴抢购最新鲜的食材;一半人将大门口收拾的如同新居。 门童精神抖擞地着上新装,擦拭着几头气宇轩昂的石狮子。站于大门口的管家和小厮皆是喜气洋洋,面目慈善的,一点威肃怒容都见不得。面对着人群的吆喝恭喜声,俱是眉开眼笑,连声道谢。 晚秋的鲈鱼数十条,太湖的干莼菜几斤,外加装点用的冬菊和腊梅等等皆被商贩络绎不绝地往府中送去。 内门院前站了一个形貌窈窈的女子,外罩一件藕色小袄,轻声咳嗽着,却依旧腰若流纨素,媚态如风,增娇盈艳,美的不可方物。 她略微蹙着眉,素手执笔,将账一门一门盘点清楚,不放过一点错处。 那边送的蟹不够新鲜,这边送的萝卜坏了内芯……最终所有的食材,都在她的眼皮底下,重新又过了一遍,这才罢了。 那些掩藏的好好的且已经过门房层层筛选的残次物品,侥幸似的往内送,却好似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棠儿,歇息会子吧,让李妈妈替你会儿工夫,她从前盘账的时候仔细审慎,不耽误事儿的。”江母从库房出来,见了原来就病弱的女儿仍在冷风中仔细盘点,遂心疼不已,忙吩咐身边的嬷嬷上去帮忙。 李妈妈跟在江母身边也有几十载,是江父曾经的乳母,记忆中也算得上是母女两人最信得过的人了。 江书棠转过身,只见江母腮凝新荔,一身珠翠,穿花的苏绣红袄外罩金丝纱裙,手中碟子端着珍珠翠玉和璎珞,奢贵非常。许是喜气养人,如今硬是让她略带苍老的脸年轻了大半。 她摇了摇头,回绝江母的好意:“不碍的。” 不管是谁,她都不放心。 江府临一步登天仅剩真正的一步之遥,出不得一点差错,她实在不放心交于他人之手。 毕竟一旦出错,就是孽根祸结,人头落地。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能接受短时间内再死一次。 没错,江书棠是穿越而来。 她本是现代酿酒师,拥有绝对嗅觉和绝对味觉,是成功的富一代独立女性,在自家新买的庄园酒窖中因病猝死,然后穿越到了这个完全架空的西兖朝。 原江书棠豆蔻年华,却也被一身怪病缠身,前日里因江父上京销酒迟迟未归,被谣传是被天家扣押了,她受了惊吓竟因此一命呜呼。 江书棠就是这时穿越而来。既是承了她的记忆,便只能感叹一句红颜薄命,替她把往后的日子好好过起来。 如今江父衣锦还乡,不仅没有垮,还凭借一台流水宴,十坛红曲酒,在京城声名远扬。 现下更是成了都指挥使的门客,受命摆宴为都指挥使接风洗尘。 眼看着商贾的贱名就要与高官相连,四里八乡的眼红者不在少数,越是在要紧之时,越是不能出错。 李妈妈身材丰腴,年岁虽高,人却精神的很。她家中因倚靠江府,如今已租有良田几十亩,闲时也会下乡做活,因而身强体壮。 她素来得江母敬重,初初听闻江母意思,因早知她不喜江书棠,于是也不顾江书棠意愿,自顾走上前,一把揽过这娇弱的小姐,将她手中的账本夺了过来。 “这大冷天的,小姐是给自己找罪受呢?可怜夫人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活计忙完了,到最后你又染了风寒,倒是老婆子和夫人干着急。”她将账册随意一翻,指着上面看不懂的简单标注和笔记道:“到底是小孩子过家家,胡闹也别拿账册开玩笑,临了倒是废了管家和账房的工夫。” 江府是有自己的账房先生的,那就是李妈妈的丈夫。如此她这一番指责,也是仗着江母本就不喜江书棠抛头露面,加上替自己丈夫讨个说法罢了。 李妈妈也素来不喜欢家中这个小小姐,因她体弱多病,幼时严重的时候她又是得要端屎把尿,又是不得不彻夜相哄。主家却只记辛劳不记苦劳,象征性地在她这中晚年仅给了几亩薄田了了事。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此一番,也就让她对江书棠的厌恶程度又加了几分。 李妈妈显而易见的刁难,江书棠怎么不知?但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身病痛,哭哭啼啼的小小姐。 江书棠病逝,亦将一身病痛带走啦,如今的她虽体弱了点,但是早已半点病态也无。 如今账册被抢,江书棠叫停了其余往内继续送货的小贩,敛着眉目走过去,拿起其中一个箩筐中的稻米,轻声细语地问李妈妈:“李妈妈,这是庄子里你家种的米吧?” 李妈妈一见那个眼熟的稻农就是自家叔子,当下也不好说不是,虽然不知道江书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得硬着头皮称是。 稻农点头哈腰地看向那位站在最后面的大夫人,又看向眼前的小小姐,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道:“这是小人庄子上最好品质的新米,听闻主家要宴请贵人,这才连忙精挑细选送来。” 江母没有作声,只看向江书棠,想看看她究竟想说什么。 “李妈妈,府里办大喜事,就是让你们拿陈米混入新米来糊弄的吗?”江书棠平淡无奇的口吻却语出惊人。 李妈妈一惊,忙拉着脸色突然白的诡异的叔子往前一扑,就势在江母面前跪下,委屈又颤抖:“万万不敢啊!老奴伺候主家一辈子,哪里敢做这偷鸡摸狗之事?” “李妈妈,起来说话。”江母退后了一步,神色平平,看不出来情绪。 李妈妈如今也分辨不出江母的心思,只得“诶”了两声,又扶着自家叔子站了起来。她拧了一把他,用眼神示意了几眼,又啐道:“你倒是解释呀?!往日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主家小姐年纪小,不懂新米陈米,你还不懂吗?还不快详细道来,好解了小小姐的困惑!” 江书棠眉毛轻抬,也不多说,反而示意男人可以解释。 男人憋了半晌,竟是愣将装米的几囤箩筐给掀翻了,然后硬是坐于地上,大哭了起来。“小姐今日是硬要为难我了,我李家为了你江府,辛辛苦苦几十载,如今为了你江小姐理事立威,却要被你刁难。小姐若是疑我家真心,倒不如直接打杀了我罢。” 这一番闹剧将周遭仆妇和侍从都惊动了,纷纷上前询问江书棠是否要将人请出去。 江书棠听他一说,自然气得不行,但表面不显,甚至怒极反笑。 “不必,”她扬了扬手,面带天真地看向江母:“母亲,女儿年纪小不懂事,可能确有认错的情况。倒不如让人把没有掀翻的箩筐拿好,大家一起到门口,正巧今日看热闹的多,我们一起让大伙儿评评理。” 李妈妈脸色一变,再次跪身下去,“扑通”一声,也哭着看向江母:“老婆子如今脸面不要,也要求主母给我李家一个公道!小小 2. 毒酒 云间日光渐满,天光已是大亮。檐…… [] 云间日光渐满,天光已是大亮。檐角的晨霜化为点点玲珑玉,挂在烟栋间摇摇欲坠。 稻农的额角皆是冷汗,梗着脖子辩白道:“你胡说!我家的米都是新米,怎么可能掺杂陈米!” 米商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用了旁的歪门邪道,将陈米冲洗过。这药水洗过的陈米,能发出新米一般的色泽,让人产生误会。”他将指尖碾碎的米粒给看客们瞧过又闻过:“江小姐聪慧,竟想出了点火辨味的法子。如她所料,这陈米点着之后,便会发出枯腐酸臭的气味,显然这也就是你先前添加的药水的味道,而新米,自然是清新香甜的。” 众人一一闻过,对于这种辨别方法皆是将信将疑。 江书棠轻笑出声:“大家家中不是都有新米陈米吗?尽可以以此方法一试。” 当下有住在附近的街坊拿出自家的米实验,竟果然如江书棠所说,这才信了。 “江小姐,你真是神了!这等法子你怎么想出来的!”有人惊喜地感叹道。 江书棠自然不会说自己都不用这法子,就能闻到米里的药水味。只当下叹道:“此法当然不是我所想,是我一位友人偶然告知。今日我见家中庄子的租户送米时鬼鬼祟祟,这才动了细查的心思,谁知一查果然出了事。” 她低头抹了抹压根不存在的眼泪,接着哭道:“本是感念李妈妈一家人对我江家的恩情,想着等此间事了,便给了三两个庄子于她,让他们好好过活,谁能想到他们是想要了我的命呢!” 这可是提督的餐宴,若是被发现掺了陈米,何止江书棠,整个江府都要完蛋。 少女鬓发微乱,弱柳扶风,柳眉清扫,杏腮微拂,在寒风下瑟瑟发抖,让人恨不得将她仔细疼爱下。 “江小姐,别哭!咱们给你作证,现在替你就报官!” “是啊,江小姐,你先别急。好在提前发现了,往后倒也不必再用他家米了。”方才来作证的米商憨厚地笑笑:“实在不行,您找我家供应,我保证只做厚道生意,以我这条贱命担保,不会出任何问题!” “我……我们错了!”李妈妈这才慌了,连忙拉过叔子让他道歉:“你竟背着我偷偷干这种事!亏我还为你担保!还不快给小姐和夫人赔罪!求夫人原谅!” 两人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将前额都磕红了。 “好了!”江母看戏看到这,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发话,她转身看向李妈妈,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你大可放心,押送官府倒不必,到底也是一时钱迷心窍。只是,往后我必不可能再用你了,你收拾收拾行李,自顾家去吧。” 有好事者看不过去江家慈善,掉了头就朝官府而去,李妈妈拉着自家叔子浑身颤抖,农家出身哪见过这阵仗? 先前听闻要报官,早就吓得魂不守舍。现下听闻江夫人愿意放过自己一马,才缓过一口气。可如今见到有人抬步离开,更是怕的不像话。 他们只是想着府中大量要米面,想借此大捞一笔。恰好前几年的陈米还有多的,干脆想也不想处理了一下就掺了点进去。谁知这提督大人是如此重要的大官,又谁知能被江家远庖厨的江家小姐慧眼察觉。 “此间之事,到此为止。我江家不再追究。”江书棠轻声说着,拉过母亲的手,与她磊落光正地笑至一处。 两条倩丽的背影之下的两人颤巍巍地连忙拜谢,倒是不敢再辩驳,反而灰溜溜的抹了眼泪走了。 江府门前一阵欢呼声,江家今日一番闹剧,倒是又为自己赢了个好名声。 江书棠与母亲亲热地进屋,两人早就识破互相的身份,自然更是亲密非常。 原是她母亲也是意外穿越而来,两人在这遥远的西兖还能再见,不可谓不是奇迹。 如今四下齐备,刁奴已除,府中一切事务大小皆是江书棠母女二人亲自处理,可谓是万无一失。 江父遣人前来送信,称是提督大人不出一个时辰便到,让府中早做准备,等他归来便将窖中上好的红曲酒取出,前来宴客。 江家是以祖传红曲酒起家,如今能得提督恩宠,也恰因提督大人嗜酒,这红曲酒真真将他口味拿捏,每每离了便心中不快。 如此本因公干前去扬州的提督大人,听闻江家家中尚有百年陈酒,也硬要绕道而来,来苏州品品江家这祖传的手艺。 江父信中还称,要带个人给家中引荐引荐。 这话倒是有几分意思,不遑江书棠多想。她觑了一眼母亲的脸色,见她随遇而安,也就放心了。毕竟她母亲的性子,也不是倚靠男人为生的人,更何况这江父到底和他们也算是陌生人了。 三羊鼎中新燃的凤髓香袅袅娜娜,打点的小厮丫鬟也都一一退去。 只庭中已经洋洋洒洒摆上了几十桌案,案上摆好了茶酒器皿,正如江父在京中成名的那一场宴一般,今日江书棠摆的也是流水宴。 临风的枯叶微摆,细流过石,日照圆丘,端的是一片金碧辉煌。桌案上并不置菜,糕点则是从流水中摆来,别有一番情趣,为的就是红曲酒上桌时那一场酣畅淋漓。 江书棠母女二人也整了着装,前往大门相迎。 十来个模样端庄但是又不过分标致的丫鬟分布在夹道两侧,神情肃穆。 这几个都是向来规矩极好,从不犯错的。其余模样一般或是过分娇艳的反而被江书棠安排着退居堂后。 有三两个见江书棠转身,在后头轻声嘟囔,言外之意是不服她的安排,让几人失了被提督大人看中进而一步登天的机会。 江母听了,自然见不得自家女儿被冤枉,将三人叫至跟前,肃然道:“但凡仔细听听街坊耳语,都需得知那提督府规矩严谨,有命去,你也得有命享福。你们几个都是往日里粗心大意又热爱装弄的,但今日在门前但凡出了一点错,掉的可不仅仅是你们的脑袋!” 江书棠转身轻笑:“母亲解释作甚。”她手指轻点面前几人,一一吩咐道:“你,去观景楼;你,去锦翠阁;你,去万芳亭边。这三处都能直面提督大人。如今我安排了,前程如何,看你们自己造化。别是一朝生不如死,怨我没能及时提点。” 有两个聪慧的,早已听懂了江书棠言外之意,立马跪下磕头认错,此番是绝对不去了,安安心心待在后院。唯有一个一心要攀上高枝的,江书棠也就任由她去了。 “提督大人到!”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喊,将江府门前再度热闹了起来。 整容肃穆的兵士步伐整齐如一,一路将冗杂的街道清场,独留了提督大人的高轿迎面而来。 江父远远提马坠在后面,见到了江府,提督又要下轿,这才马不停蹄地奔向前来。 母女两人对视一眼,均敛了眉目,低了头,跪下参拜。 一旁丫鬟小厮见了,自然也将规矩做的整整齐齐。 江父将提督迎出轿子,江书棠垂眸只能看见一双鎏金高靴,其上绣着锦绣烟霞,气宇轩昂。 音量辽阔的男人轻笑了一声:“本官听闻江先生家中有百年藏酒,兴致突至,贸然前往。此番大家便随性而为,通通免礼便罢。” 江父忙道不敢,拜请提督进屋。 又指了指边上规矩齐整的江书棠母女,介绍道:“这是内子和息女。” 提督一心为酒,又见两女垂着脸色磕头,也见不到容貌,顿时浑身没劲,也就不予理会,往庭中而去。 江父朝母女二人扬了扬手,示意他们自起,自己又连忙跟上。 后 3. [] 日头已上正中,冬风却依旧喧嚣。 百十个在西巷附近的大夫、医者皆被紧急请进江府。方圆十里外,所有外人不得再靠近。 提督手下的西北军将整个江府牢牢围住,连只鸟雀也飞不出去。 一个时辰之后,在百名医者提着脑袋拼死拼活地抢救之下,提督终于转危为安。只是此番中毒,到底是元气大伤,如今是连话也说不出。 江家一家此时被押在房内,只等提督一声令下,就当场人头落地。 而那个先前的侍女,早就被不声不响处决了。 提督身边的一名近卫将江父押过来,俯身问提督:“大人,此人如何发落?” 提督扬了扬手,想开口但是发不出声。 江书棠的心寒了半截。没想到她千算万算,事事周全,却算不到意外能出在自己爹身上。 “爹!”她愤怒异常,厉声询问:“那毒药到底是何时何人放入酒中的,你还不清楚吗?” 从头到尾,那酒就他一个人碰过,甚至另外一个碰过的侍女也已经被当场斩杀了。 “我……”江父支吾了半晌,目光闪烁,也是哭哭啼啼:“我……确实不知道啊!能否请大人饶我一命?小人定当查出那背后下毒之人!” 近卫此时也没了脾气,见提督做了个手势,当下挥刀将江父砍了。 江书棠与母亲抱在一起,无声地落泪。两人来自现代,哪里见过这人命如草芥的年代。 只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底是没法子了。 却听外间一阵闹哄,一个身披翻耳兜鍪和细鳞甲的将士闯了进来。 “大人!驿站来急报!”他伏到提督耳侧,声音却被江书棠听了个清楚:“户部尚书突至营中,手拿圣旨,奉命彻查无羁营盗粮之事。” 提督脸上的肿胀还未消退,强睁了一只眼,哑着声道:“回去。” 众兵士将他扶起,军容整肃地为其宽衣。 “大人,这两个家眷作何处置?”近卫将江书棠和母亲扣住,按在地上。 “杀。”提督连眼神都没有给过来,看向近卫:“下毒之人,给我查清楚,这类事,我不希望能有第二次。” 近卫连连点头称是,边将刀挥向江书棠。 “等等,”江书棠一把用手握住即将下落的刀柄,刹那间鲜血淋漓。 “我可以帮你找到凶手。”江书棠生理性地颤抖着,分不清是疼痛还是害怕,但是却仍旧泪眼朦胧又倔强地看向提督,终于分得了他一个视线。 “我父亲不是凶手,您想必也清楚的很。但是真正的幕后凶手还在逍遥法外,您是贵人,这风险太大了。我知道您的将士将江府都封了,眼下凶手就在府中,但是全府上下百余口人,您也无法尽数杀之。但只要您给我两天时间,我必定找出凶手!” 提督略一思忖,又瞧了她两眼:“两天,我要看到结果。” 江书棠连连点头。 府中的众军随着提督退去,留下几个近卫跟在江书棠身边,一则看管,二则配合她查案。 江书棠来到酒窖,取出江父的钥匙打开。 酒窖分为两层,一边是酿酒酒窖,一边是储酒酒窖。而江书棠要去的就是储酒酒窖。 陈旧的老木门打开,窖中常年挂着夜明珠泛出点点细光。由于不点明火,如今江书棠进来,也是适应了许久。 成酒都摆放十分整齐,看不出来异常。 她仔细嗅着空气中的气味,这边的酒窖很少通风,如果其中藏了毒药,她不可能闻不出来。 可是她细闻到糯米、红曲、酒糟和酒封的陶土香之外,其余真的什么也没有。 她又走至陈酒陈列处,先前给提督的酒就是来自此处。可是所有的酒酒封尚且完好,显然并没有被动过手脚。 所以,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她摇了摇头,脸色不虞地出去,却被跟随的近卫一把拉住:“这就查完了?你这小娘子莫非当这是玩笑?我可跟你说,两天之后,你要是没有找出真凶,可是要掉脑袋的!” 江书棠将人扯开,蔫了不少,道:“我知道。我已经查过了,这里确实没有毒药,我想再去看看案发现场,麻烦两位大人带我前去。” 另一个近卫看了她一眼道:“带你去没问题,只是你要清楚,你母亲还关押在后院,你休要耍小聪明意图逃跑。方圆十里皆是我们的人,你跑不掉的。” 江书棠哭唧唧地看向他们:“我没有想要逃跑,我是真心有法子破案的,求两位大人给我行个方便。父亲惨死,我也要为他求个公道。” 两人这才缓了缓语气:“行了,走吧。” 案发现场的酒盏和酒罐一丝未动,刚一靠近,江书棠就闻到一阵苦杏味。 她略一皱眉,问周围两个近卫:“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 两人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这里不就是酒味?而且通着风,也散的差不多了。” 江书棠心知,这是她绝对嗅觉下闻到的毒药气味,当下隐而不发。只仔细将酒罐来回闻了一下,找到了毒药真正涂抹的位置。 原来,这毒药果然并非藏于酒中,而是直接涂于封口。 那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触红曲酒罐的,除了她的父亲,也就剩一个人了。 “我找到凶手了,现下要去药房确认下毒药的品类,还请两位大人帮忙。”她躬身行礼,倒是把两个壮汉臊的脸红。 只是两人都十分惊讶,她究竟有什么本事?这样看一看,嗅一嗅就能找到凶手? 江书棠在两个近卫略有迟疑的眼神下,带着他们往东巷而去,却被门口守卫拦住:“站住,往哪里去?提督吩咐,在抓住凶手之前,不允许出门!” “提督大人吩咐过,让她找出凶手。”近卫解释道。 守卫见自己人这样说,才放了人。 来到药房,江书棠让店家把近期购买毒药的名册都翻了出来。由于毒药的购买剂量有限且严格控制,所以通通会详细记录在册。 先前江父将那个女人称呼为曼娘,江书棠就从2月前翻起,果然找到了名为姜曼的购买鹤顶红的记录。 一共分为三次,最近一次就在前日。 三次的剂量合起来,足以毒死一头牛。 江书棠闭了眼,原来这女人靠近她爹就是为了借刀杀人。可怜她老爹,还满心以为遇到了另一个真爱。 她一指账册姓名,告知近卫:“凶手我确认了,如今她应该尚在府中。现在请两位带我去找提督大人,我要当面告知。” 近卫这才防备了起来,道:“这不合规矩,你直接告知我们,我们可以向上汇报。” “我只答应把凶手告知提督,没有义务告知你们。” 两个近卫为难片刻,终于还是妥协了。 提督的驿站远在北边,军马相及,日落影盖如同明镜。 这浑浑噩噩的一日,终于可以过去。 许是提督大人也十分焦急那个真正的凶手,几乎是通报了片刻,就允许了江书棠进了屋。 江书棠抬脚进屋的时候恰有一男子起身准备离开,其人清风朗月,身材高挑,颜若渥丹,皎如玉树,端的是一副好颜色。 “来了许久,临了告辞,倒是忘了饮茶,十分抱歉。”他手中轻端茶盏,正要作饮。 江书棠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酸苦味,心下一惊。她左脚绊右脚摔了进来,直直扑如了男子的怀中,将一盏茶掀翻了个透。 “对……对不起!”江书棠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道歉道。 男人皱了眉,倒是十分有涵养,轻瞥了江书棠一眼,就只是将茶水轻轻揩开,道了声:“无妨。”就起身告辞。 提督面色阴沉地看过来,到时没有十分不虞,只是略有怒色:“这才几个时辰的工夫,你又有什么花样?” “我已经找到了妄图毒害您的凶手。”江书棠将借来的账册献上,又低头行了个大礼:“希望提督大人饶江家人一命。” 提督果然歇了怒气,看向账册中被圈出的那个红名。 他对于“姜曼”两个字不可谓不熟悉,轻笑了一声:“原来是她。” 江书棠暗自思忖,果然是他的熟人。 “她与我父亲应当是在京城结识的,得知父亲拜入您门下之后,便哄了我父亲带她回江南来,成了我父亲的二房。这两个月以来,一直偷偷地购买毒药,直到前几日凑够了剂量,又恰逢您前来,这才下手。”江书棠战战兢兢地躬着身,却被一双手缓缓扶起:“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你放心,江家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不会让你父亲枉死。从此之后,你江家家业就在我聂政廉门下。” 江书棠这才知道这提督名为聂政廉,得了他一句允诺,江家就算达不到全盛,也不至于过的太难看。她慌忙跪下谢恩。 4. 祭拜,风雨欲来 夜里,江府灯火通明,…… [] 夜里,江府灯火通明,古树枝干间凉风嘶吼。江书棠与母亲倚靠在西楼门前,看着五校和中垒诸军撤去。 此时便有武卫军领命,身着鱼鳞甲并铁制筒袖铠,头戴高顶缨胄,手持横刀,凶神恶煞地闯进来。 几人动作凶猛地往东边偏院而去,江母思忖了半晌,还是打算前去看看。谁知方一动作,就被江书棠拉住。 “妈,咱们不能去。”江书棠的脑袋缩在围脖中,寒气似雾般透出:“今日无论如何,那院子里发生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 江母叹了口气,帮江书棠把围脖围好:“我又哪里不知道,只是想着她到底也是女性,这年代,对女性实在不友好。不知道她要吃什么苦头。” “残月弄影,我们连自己都保不住,眼下更别提保别人了。况且,她敢于做这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后果。更何况,她还害死了无辜的人。”江书棠抬手拾起月光,只觉得这月光冰冷无比。 “回去吧,该准备后事了。”如今几个莫不相关的人,在成为她们母女俩亲眷的这一刻,也是他们离别的一刻。 江母最后看了一眼,拉着江书棠往她们的小院里走。 路上倒是没有被士兵阻拦,提督也确实没有食言,给足了体面。 女人到底何去何从,母女两人并不知晓,只知道从此,她便从江府消失了,至今为止,三人却还未曾碰过面。 第二日,银雪绕城,将整个苏州点染成了孤寂的灰白。 簌簌的清雪仍旧在下,江府门前白幡挂起,堂前两面随幡贴上两个大大的“奠”字,惹得整个巷子里不敢热闹。 前日里有多风光,今日的江府门前就有多萧条。 众人商量着给江书棠母女送去慰藉品,谁知连门都没能进去,就被身着素帛的小姑娘坚定地将它们一一退了回来。 几人表面上吐槽了几句江书棠不知世故,也就走了。 有几人贼眉鼠眼地转身,却走近茶馆,在私下里悄悄说: “这江家如今是起不来了。如今这江怀政一走,他家剩两个女人,怕是连家产都保不住。” 一个面目斯文,着如学子的道:“今日可惜没能进去瞧瞧,但凡有外露家财,大家伙都聚聚,好处多的是。” “何止?那两个孤儿寡母,夜半风高的,但凡发生点什么,哪里敢吭声?”另有一个身罩天青色貂裘大衣,满脸横肉的说罢,还哈哈大笑了几句。 茶馆内,热炭点燃,暖意融融。 坐在他们隔壁桌的男人嘴角微抿,将刚点的热茶放下。敲了敲桌子,仅略一思忖,便转身就走。跟在后面的小厮惊呼了一声,又捡起椅背上的狐裘,匆忙地追了上去。边跑边喊:“郎君!仔细着凉!” “诶!还没结账呢!”后头小二追着出来,哪里还追得上人?才被人提醒着回来看向桌面。 一块银锭历历在目。 那可是这小茶馆一月的收入了!小二忆及二人眼生,果然想不起是哪家的,只是嘟囔了句:“这两人,什么来头。” 江府灵堂中。 江书棠伴在母亲身侧,将纸钱缓缓扔至铜盆中。府中丫鬟小厮如今遣散了大半,纵使点着昂贵的银丝炭,空荡荡的厅堂也依旧冷清。 站在门侧的都一个个在寒风中发抖,江母便索性让人都下去歇息。 “昨晚你带回的名帖,是提督给你的?”江母看向江书棠,面带不满:“如今旧事已了,你不要再跟他沾染上关系了,没有好处的。” 江书棠摇了摇头,又苦笑了一下:“不是他。若是他给的倒还好说,去便罢了,只是现在……我有些不确定了。” 如今牵扯进户部尚书,这事情就没这么好了了。 “江家百年基业,除了那些曾经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还有丹溪老家那边的几房,现在我们的重心得优先放在产业上,否则,一朝不慎,家业被夺不说,你和我生存在这古代的立身之本都没有了。” 江书棠点了点头:“可是,妈,你想过没有,西兖不比现代,官商不清的比比皆是,商人很难独善其身。” 她放低了声线,凑到江母的耳边:“我怀疑提督私下和商贾还有暗箱交易。” 江母脸色一白,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祸从口出!”缓了口气道:“就算如此,官家现在也看不上我们家,你只要不主动凑上去就好。” 江书棠心中吐槽:那可不一定,毕竟有人会主动凑上来。 说曹操曹操到。 铜铸的门环被拍响,淡漠的积雪如同被揭开了蒙尘布,无处掩藏,纷纷下坠。 江书棠手提一把油伞过去开门,脚步轻缓地将枯折的藤蔓踩断,也将那些迷茫和脆弱踩入泥中。 她将油伞架在半边肩膀上,雪珠触及皮肤融化,便紧紧贴住她的鬓角,让她显得楚楚可怜。 江书棠皱着眉把门打开。 “是你?!” 来人正是温庭晏。 “江小姐,许久未见。”俊俏的郎君鼻头微红,一身靛蓝色的冬衣外套一件雪白的狐裘,衬的他艳丽矜贵。他往前轻踏一步,干脆从小厮青竹的手里接过油纸伞,“听闻乃父噩耗,前来拜祭,唐突上门,不知是否失礼。” 江书棠并不想放他进来。 那张名帖的事情,她还没和他算账。 可是她能怎么算账?排除她是他救命恩人的身份,人家一个手指头就能掐死自己。 就像提督手下随便一个小将就能轻易地砍杀了江父一样。 江书棠撇了撇嘴,却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风:“进来吧。” 青石道上,斑驳的白影吞噬了枯竭衰败的冬景,一簇明黄的腊梅映入视线。 温庭晏转过头,面不改色地跟着江书棠走至堂前。 青竹自觉地跟在最后,与两人默默拉开了距离。 阶前雪丝纷飞,江母转身过来,看到两人迎着白玉流光而来。自家平素里如同玫瑰般野蛮生长的女儿,此时看起来竟然有些柔媚温婉的味道。 “小棠,这位是?” “尊夫人,叨扰了。”温庭晏轻垂眼线看向江书棠,挑了下眉头,示意她介绍自己。 江书棠见他与自己这般互动,愣了一下,这才缓缓对自己母亲道:“这位……”她有些心虚地放轻了声音,如同羽毛一般:“是户部尚书。” 陈婉茵虽然也是第一次经历古代生活,但是对官职还是有所了解。她浑身一颤,声线有些颤抖:“什么?” 江书棠碎步凑上前,有些小鸟依人地和母亲求饶撒娇:“之后我再和您解释。” 温庭晏不打扰母女俩对话,干脆走至灵堂前,捡起香上了一柱。 青竹连忙走上前,要接过去代他 5. 与宅斗王破冰和解 江书棠的父亲江怀政…… [] 江书棠的父亲江怀政祖籍义乌赤岸,家在一条名叫丹溪的胡同中。 在当地百户中,红曲酒酿造作坊比比皆是,然而唯独老江家,将最地道醇厚的酿造手艺传承了下来。 江怀政是其父江德成最满意的小儿子,只因他为人亲切和善,做事地道细致,又谨言慎行。 行商之人,惯需学会察言观色,江怀政虽功夫不到家,到底学到了江德成几番。 而江德成的其余两个儿子实在不堪重用。 一个早年贪图美色,家中便纳了十来房妾室,无心家中家业。却偏偏有个刁钻刻薄的正妻,驱马赶架似的央着他宅斗。他只想溺死在温柔乡,甩了甩手,示意她自己斗。 而另一个,偏偏醉心武学,整日为拜师学艺而殚精竭虑,钱财甩出去不少,却依旧没学到什么本领。然而他整日却乐呵呵的,得了个缺心眼的浑名。 江书棠望着眼前板着脸的二房叔母和摇头晃脑的大伯父,叹了口气。 没头脑和不高兴。 “二叔母,大伯父,母亲苦痛于父亲离世,如今尚在灵堂,未前来相迎,实在有失礼数,书棠在这里陪个不是。还请二叔母和大伯父并着姊弟们赶紧进屋,天寒地冻的,一路冰雪相及,别冻坏了。” 江书棠话落,江永邦才发现这江府大不一样。 满面白幡,两头石狮子死气沉沉,头顶满是积雪,却无人清扫。 门扉两个大大的“奠”字,触目惊心。 原本大咧咧走上前的大汉浑身一抖,语气有些不稳:“侄……侄女儿啊……你说谁死了?”本来喜庆的目光终于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呆滞。 江苏棠瞥到二叔母脸上不耐烦的神色,知道她肯定进城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了这桩丧事,所以并不惊讶。 毕竟江家如今成了满苏州城的笑话。一朝攀上高头,一朝又从红火到跌入谷底,戏剧都没这样精彩。 “在门口杵着做甚?我可没工夫陪你们吹冷风。我找你母亲有事,不陪你们闲聊了。”二叔母轻嗤一声,率先迈步踏进了门。 边上两个乖巧不吭声的子女见母亲进去了,连忙对视了一眼后就匆忙跟上。 如果江书棠的原主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整个江家,确实就这二叔母一个,勤勤恳恳地热衷于宅斗和抢家业。 而叔父江文铎是迁居到扬州之后才结识的她,彼时二叔母叶琴乃扬州数一数二的美女,令素来喜好美色的江文铎垂涎三尺。 而当时所有人都称他们并不匹配。只因江文铎好色一事早已四邻皆知。 然而二叔母目标明确,她就要嫁,嫁的是家产而不是人。 后来,果然如她所说,丈夫纳妾,她在乡下庄子买卖田地;丈夫在青楼闹事,她一边谈着生意,一边去官府赎人,转头就把生意谈下了;丈夫跟着野女人跑了三个月,回家一看,家里人压根没找,而家中进账又翻了一倍。 在这样的年代,不可谓是奇女子。 江书棠已经起了与二叔母合作的念头,不过倒是不知道她和母亲能不能解了曾经的宿怨。 原江母和她皆是扬州小户人家,出身差不多的两个女孩从小就结了异姓姐妹,约好以后互不相斗。 谁知,在叶琴嫁给江文铎之后没多久,陈婉茵就和来扬州做生意的江怀政对上眼了。 后来,一切都水到渠成。只是姐妹成了妯娌,掺杂了利益关系,变得不那么对付了。 两人心中都极其变扭,尤其是叶琴。在指责完陈婉茵不顾姐妹情谊之后,她就干脆利落地断了这层关系,以后便争锋相对,冷言相向。 “诶,这女人!” 江书棠的思绪被大伯父拉回。 他直眉瞪眼,转头指指点点道:“侄女儿啊,你可不要和她多来往啊!会学坏的!如此没轻没重,懂不懂规矩啊!老二娶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大伯父!”江书棠打断他的吐槽,点了点门口:“咱们要不先进去说?” “哦,好好好……进去,进去……哈哈哈哈哈……”得知自己弟弟死讯还没几刻工夫,转瞬间又乐呵起来了。 江书棠不得不怀疑,祖父是因为这其余两个儿子智力有问题,才把家产大部分给了她爹江怀政。 哦,不,江怀政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哪个正常人会带着自己刚纳的妾室一起去价值不可估量的酒窖啊,还能被她偷偷摸上毒。说好的谨言慎行呢?!合着光走肾啊? 总结:这江家本地人没一个正常的! 要靠她和母亲两个外来人口救江家,真是他们江家祖辈积来的福分。 几人沿着青石小道往里走,院中的篱篷乍然间簌簌作响,抬眼一看,原来是几只黑翅夹杂着白翎的候鸟。 它们扑棱了几声,后又在低空快速划过,飞出了江府,不知道飞去了哪里过冬。 “鸟雀尚知择良木而栖。”二叔母阴阳怪气了几句,拉着两个孩子走的更快了。 江书棠看了一眼依旧骂骂咧咧的大伯父,觉得他应该没听懂这句骂他不如鸟雀的话。 刚进偏厅,小厮便取了暖炉来。 室内的银丝炭烧的刚刚好,江书棠料想应该是母亲吩咐的。但是古代到底保暖条件差,哪里抵御得了这些寒冷? 她只得默默得坐在离炭炉最近的椅子脚踏上,一边烘着衣物,一边捂着暖炉。 二叔母初初落座,挑选了一个离主座最近却离炭炉最远的座位。许是为了彰显身份,她矜持地表示不要手炉,并坐态端庄地沉声唤江书棠:“把你母亲叫来。” 她至今还是不愿意称呼一声侄女,却到底没有不尊重地喊一声:“喂”,使唤江书棠倒是使唤的自然。 江书棠心中暗叹:短短一炷香,二叔母的事业心从未下落,果然是吾辈楷模。 江书棠并不讨厌她,反而觉得她有些可爱。 四下里并无应答,叶琴疑惑地转过视线,才看到江书棠和江永邦叔侄两人,人手一个暖炉,呼呼地喘着冷气,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江南的冬日,果然还是着冷了些许。 叶琴的两个孩子战战兢兢地搓了搓手,边偷眼觑自己的母亲,边往江书棠边上羡慕地凑了凑。 半晌,终于被肃杀的冷气打败,忍不住一个个道:“阿姊/阿妹,我可以一起烤个火吗?” 江书棠点了点头,默默地挪开了点身子。 一姊一弟便喜笑颜开地挤过来,落座之后便将一张小小的脚踏挤的密不透风,独留了一点点小空隙。 江书棠终于暖活了许多,这才像活了过来一样,邀请一直紧紧盯着他们的二叔母:“二叔母,你也来吗?”她拍拍边上的空隙:“还能坐一个人哦,先到先得。” 江永邦已经虎视眈眈又心怀警惕地盯了这个位置很久,但一直没动静。一来是他不好意思和一群小孩挤,二来,叶琴不动,他也不好动,显得他怪没规矩的。 不过他现在在的位置并不是最佳,需要蹲着才能烤到炭炉。此番一旦那个女人有动作,他就一定要先到先得! 叶琴见两个孩子墙头草一般地靠近江书棠,眉头一跳,不仅没有动作,还立 6. 迷途知返 江永邦在灵堂哭了半宿,…… [] 江永邦在灵堂哭了半宿,江书棠劝了半天也不管用。 陈婉茵和叶琴敞开心扉谈完,心平气和地和解之后,这才两人结伴进了灵堂。 见了愁眉不展的江书棠,问清楚了缘由,两人又是相劝又是哄骗,这才将江永邦带去了休息。 江永邦此人并不坏,对于自己的亲弟弟也是显而易见的疼爱,分家产的时候也老老实实只分走了自己本分的部分。 只是后来拜师学武,没什么头脑又不做什么营生,才挥霍的快了一些,时时要找自己做生意很有头脑的弟弟打点秋风。 今日本是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借钱,此番却成了奔丧。少了个源源不断的金主,任谁心中都会增添几分苦楚。 七日之后,江父下葬。 江府除了一座空宅并千百坛被定为“毒酒”的陈酒,其余已经一无所有。名下的铺子、田庄皆被查封,什么时候归还还得看提督的脸色。 相对体面的随葬品、吹拉弹唱的丧乐班、齐衰服、开宴办酒样样都要钱。 入棺哭丧当日,江书棠和陈女士都哭的喘不上气。 这债太大了,还不上,真的还不上。 眼下正是为难的时候,本打算离开的叶琴最终还是放下了上京十万火急的生意,一直帮着江书棠他们打点后事,连逝者入墓的丧礼丧服都是由她准备的。 而所有的体力活都是江永邦一人包办的,也算是人尽其用了。 期间江书棠夸赞了几句“大伯父身手不凡”,便让江永邦整个人飘飘然。唯独叶琴似笑非笑地与江书棠对视了几眼,默而不语。 直到江怀政真正入了土,建好坟,在几人回去的路上,叶琴才和江书棠等人提了告辞。 江书棠见了她每日收受上京的急信,知道她京城的布匹生意有了眉目,现在立马就要北上。当下与母亲商议,决定一同将她送至渡口。 十里长亭,北风呼啸,叶琴头上的珠钗响声不断,她不耐烦地轻拨了几下,伴随着船夫的催促吆喝声,先安顿了两个子女,这才逐渐转身往船舱走。 “夫人您快着点吧,这天气瞧着不太好,再等下去天再寒些,到了傍晚,水就冻上了,到时候水路不通影响了您的生意可怎么是好。”这船夫本是渔夫,常年在外打渔,见惯了不少异常天气,此番略瞧这乌云密目,十分有见地地提醒着。 他是叶琴本家人,盖因商贾并无舶运之权,大多数行商之人皆会雇佣一两名渔夫,请他们的渔船捎带自己一程。 这船夫便是已经与叶琴合作许久了。 叶琴此番是沿海而行,一路北上。长江以北的水路多数都被冰霜冻上,她只得绕道而行,到了沧州附近,再转到陆路,回到京城。 虽折磨了些许,但时间上倒是比全程陆路宽泛了许多。陈婉茵有些惭愧,要不是为了帮他们一家,她何至于如此颠簸。长期水路可不好走。 她没法多做表示,只得心诚又郑重地道一声谢:“叶琴,这段时日多亏了你,路上保重。” “姨母,一路平安,我和母亲都会想你的。”江书棠也情真意切地朝叶琴挥了挥手。 叶琴面上不显,只微表情能看得出有几分愉悦,只是嘴上依旧厉害,将将登船之时,她看向尚在挥手道别的陈婉茵:“先说好,办丧礼的这笔钱算我借你们的。之后并着那先前的三百两,我闲下来一并找你们讨还。还有先前说的合作的事情,我同意了,等我从京城回来,再找你们详谈。” 几人相视一笑,最后在轻翻的水波中离别。 在原主视角里最难缠的是江家二房,如今他们真正的领袖人物却已经被江书棠母女轻松绑架,上了他们的破三轮。现在三轮车发车,江书棠有信心,未来她们可以开创属于她们自己的商业帝国,将这三轮车变成超跑。 送走叶琴之后,江永邦才扭扭捏捏地找过来,支支吾吾地表示也要回赤岸了。 说起江永邦,此人也算是奇才。风风光光、奢侈浪费地坐着宝台高架来,却打算灰头土脸地走路回去。——那几个车夫早被他解了聘,盖因支付不起人工费用,索性打算干脆吃点苦,多走些时日。 江书棠不由得有些好笑。“大伯父,这天寒地冻的,您平时养尊处优惯了,若是要亲自走回去,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江永邦双眼一瞪:“你这姑娘!这是笑话你伯父呢?你伯父小的时候也不是没吃过苦!” 江书棠暗忖,此人倒不是完全没救,只是要改变他的职业规划,倒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且心智的磨炼极其重要,如果他真的一心武学,渴望学些新本领,倒不妨劝他去军营试试,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吃得起这个苦了。 陈婉茵到底是有些同情他的难处,外加他毕竟在丧事上帮助良多,虽然自家都是末路穷途,却还是扣扣减减从自家腰包拿了三两碎银,想要递给江永邦。 被江书棠轻轻按下,拿回了其中一两,又将另外二两推了出去,塞到大伯父的手心。 “大伯父,路途艰辛,二两银子省吃俭用的话,倒也足以您到达赤岸。如今父亲刚走,我与母亲二人也着实为难,您先前也看到了,连丧葬事宜都是二叔母做的担保。现下,手头实在没有余钱了。”江书棠看向江永邦,见他紧紧盯着自己手中取回的那一两银子,倒是心平气和地直视他,并不担心给他难堪。 正如江书棠所料,江永邦并不是死缠烂打之人,也没有多贪得无厌。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侄女儿啊,大伯父没用,这种关头,除了些体力活,也帮不了什么忙。这些年来,靠着怀政关照,我也混了不少日子。现在怀政走了,你们孤儿寡母的,我却连帮扶一下也做不到,甚至反而要你们来关照我,我惭愧啊……” 陈婉茵叹了口气,忙道:“大哥也不容易,本来也没多奢靡浪费,只是沉心武学,在这上花费了不少功夫。只是我作为弟妹,到底也要提醒下大哥,如今外面有真才实学的实在少,大哥要仔细上当受骗。” 江永邦挠了挠头 7. 欢送宴最后办成了年会……? 冬至日…… [] 冬至日里,陈娘子亲自下厨,江书棠并着府里仅剩的丫鬟小厮皆享了福。 从前往年,江书棠醉心工作,很少能照顾到自己的生活,如此才做到在事业上小有成就。而母亲却能一边顾及工作,一边还能深钻厨房,以及关照江书棠的日常起居,不得不说实在伟大。 整个厅堂大门紧闭,室内,夜间烛火的光照点亮了冷气森然的餐桌。 原本热热闹闹百来人的江府,如今散的散,走的走,仅余下了这凑得上一桌的十来人,均算得上是母女两人考察下来的心腹,家人一般的存在,因此这冬至宴也就算得上温馨又家常。 有几个站起来来抢汤圆,纷纷要抢最多的那一碗,闹了些笑话。 最后几碗热腾腾的汤圆端上桌的时候,江书棠正在一边摆弄那几个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的铜锅。 她将番茄,辣椒,菌菇都一一分开放入,又加上提前吩咐厨房煮好的高汤加入,最后将地下的木炭点燃,这才满心欢喜地回到桌案前。 陈娘子走过来,给了她一块布巾擦拭手上不知道从哪里沾染的黑污。“你从哪里折腾来的这些东西?想吃火锅了?”她笑了笑,“在封闭室内点炭,你也不怕一氧化碳。” “厅堂面积大,没甚大碍的。等会儿我再开窗通风一会儿。”她将手擦干净,又愉快地捧起面前的一碗汤圆,满足地吹了吹凉,然后一口吞下。 “嗯……好吃!有妈的孩子像块宝。”边吃还边不忘赞叹母亲的手艺。 陈婉茵点了点她的额头,“快吃吧,别贫嘴吧。都多大年纪了,也不害臊。” 江书棠“嘻嘻”笑了一下。如今穿越到古代,生活节奏慢下来了,才真正多了些与母亲相处的时间。虽然生活的压力很大,但是痛并快乐着。 “小姐永远都是江府的小小姐!不许你说小姐年纪大了!你才大,老妪!”一个身子晃晃悠悠的门童乍然站起来,一掌拍在桌子上,口齿虽然不是很清,但说的什么话,到底还是被大家听了个清楚。 大家倒也不可以担忧主家当事人的态度,反而纷纷笑了起来。 一个原来在花园扫洒的丫鬟,名叫娥翠的,连忙给他空着的碗里夹了几个汤圆:“快别说了吧,这是酒喝多了,没汤圆吃,所以在说胡话呢!” 谁知那门童也不接,反而一指江书棠,双眼朦胧地道:“我要小小姐给我夹,你夹的我才不吃!” “不知就不吃!饿死你才好!”那丫鬟啐了一口,竟是也不搭理了他。 众人又笑开了花。 江书棠也连忙起身,倒是没有真给他夹汤圆,反而给他又敬了杯酒,笑的花枝乱颤:“快再喝点,我倒要听听你今日能说出哪些大逆不道的话来!最好说说院子里这些人的轶事。来日江府真没有营生,我就到大街上去编排你们的故事,当个说书人!” 本来活跃的群体,骤然沉默了一瞬。 “小姐,咱们江府真的完了吗?”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的原是江父那边的一个小厮,忍不住问道。 此话一出,厨房的孙妈妈惯会察言观色,连忙道:“大好的日子说什么胡话?!快掌嘴!什么完了?要我说,这冬至过去,咱们以后皆是好日子了!瑞雪兆丰年,大家伙说是不是?” 众人应和了几声,只是氛围到底没有最初火热了。 江书棠游刃有余地走至边上,见铜锅热气滚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便将准备好的青菜、白菜并着一些提前腌制好的肉类加入锅中,又径自将切成薄片的羊肉摆上桌。 趁着此番功夫,她干脆站在桌边,认真地对着众人解释:“江家经此一番祸端,往后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大不如以前,大家的日子也会辛苦很多。但是我十分感谢你们在江家如此困难的情况下,还选择留下来。我可以向大家保证,这样的日子不会很久,而往后,我们的日子一定越来越好。” “与此同时,我也有一桩事情向大家宣布。盖因父亲从前纯粹经商,多少年都相安无事,一朝为提督大人办事,便除了如此差错,乃至丧了命。而往后我要做的事情,可能远比这凶险半分。涉及官员,一点错事,便有可能人头落地。这便要求大家从今以后,都需愈加谨言慎行,妥善行事。所以,今日之宴,也可以权当我们的告别宴。如果有人此时要离开,我会尽可能给你们补足,但是如今不比从前,手头也确实为难,希望大家谅解。” “尽管如此,未来我盈利之后,依旧会将剩余的补偿送上,在场所有人皆有份。” “我有个问题……”一个小丫鬟怯生生的,她想了想,又轻声问道:“今日离开的人也能有之后的补偿吗?” 江书棠笑了笑:“当然。” “走什么走?都不许走!”老管家站起身,老皱的脸庞喝的红红的,但是酒量倒是不错,意识还十分清醒:“主家这些年带我们不薄,你们都凭良心讲,你们去到任何一家,能过到今日的日子吗?” “就是!我不走!” “我也不走!我等着小姐和夫人带我们东山再起呢!” “嘿嘿,到时候分红的时候得有我们一份啊!” …… 大家一个个皆出声,江书棠与母亲站在一起,江母把她抱在怀里,两人热泪盈眶。 江书棠语气和善地对着先前动摇的小丫鬟:“你不必紧张,大家的意见不一定代表你的意见。你想走也行的,我不会怪你,反而会感激你。他们之后如果能得些好处,也并不会少了你的份。” 那个本来犹豫的小丫鬟听完江书棠宽容体谅的话,终于也咬了咬牙,哭着道:“我也不走!我也要陪着小姐!” “好,大家都不走!” 扑腾的火锅冒了些水,“噗呲”一声,溅落到燃烧火旺的炭上,冒出阵阵白烟。 陈女士一边抹眼泪,一边还不忘招呼边上两个小厮:“快,快拿两块布垫一垫,然后将锅挪开。” 众人皆是手忙脚乱,忙至戌时才吃上这新奇的火锅,却纷纷赞不绝口,大喊这时间等的值。 到了亥时,这场宴会才算终了。 厢房中,江书棠累的瘫在母亲的怀里,嘟囔道:“本想着办个离职欢送会,结果办成了公司年会。都不知道该说这批员工敬业,还是该说他们单纯善良。 8. 夜半幽会 夜色凉如水,月光透过青石的…… [] 夜色凉如水,月光透过青石的罅隙,点点斑斑照在门上。 江书棠推开门,一男子背对着月光,颀长的身影看起来孤寂清廖。 来人果然是温庭晏。 许久未见,他换了一身青色的锦袍,身披兔裘,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看起来有几分谪仙般的清冷与疏离。 见到江书棠进来,他才转过身来,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江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温大人穿着倒是人模人样的,奈何干的事情倒是一点君子风度都没有。”江书棠将外袍揶了揶,又将脖子缩在围脖里,打了个哈欠:“深夜前来找我,孤男寡女,也不怕影响了我名声。” 温庭晏也不生气,只是略微挑了挑眉:“你知道我名字了?想来既然派人去打探过我,那便知道我不是那等浅薄唐突之徒。” “是,是,是。” 江书棠当然打听过,甚至知道,当朝户部尚书,应当算是这西兖难得上的好官。他不仅深谙百姓之苦,多次上奏更改税赋,更是冒着得罪千百官员的风险,多次要求改革命官俸禄制度,可谓是清正廉明,两袖清风。 这也是她胆于在他面前放肆的原因。 “所以,尚书大人,深夜前来究竟何事?”声音略带了些不耐烦,毕竟为了明天的事情她已经很烦躁了。 “我得到消息,聂政廉应当是暂时信任了你了,打算将手中的名帖交于你,让你代他之名前去县令宴会。” “提督大人?他怎么连这种宴会都要掺和一脚?”他一个一品大官,对一个小小县令的宴席感兴趣作甚。 不待温庭晏回答,江书棠就自言自语道:“哦,也能理解。毕竟你也想参加来着。” 说完,连忙摆手:“没有说你不体恤下属的意思啊……” 只是好好的宴会,这群大人物一参与,每个人都会战战兢兢,浑身不自在。 温庭晏见她手忙脚乱,轻笑一声:“你倒是胆大了不少,现在敢编排我了。” 许是月光温柔,他的声音也并不锋利,所以江书棠确实是胆大了不少,问出了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所以你竟然要查他贪腐,为何如此光明正大?” 身为钦差,身边既没有千军万马,也没有武林高手,就一个小厮,怎么敢的? 甚至差点因为拜访提督,暴露底牌而被毒死。 “你这话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为你打算站在我这一边了吗?”他的语气里有着不着痕迹的喜悦。 “不要造谣,我不站队,得罪提督对我来说没有好处。”江书棠摆了摆手:“算了,我只是好奇罢了,如果你不愿意说,当我没问。” “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我可以告知你的。”听起来还有些遗憾。 “明日的宴会,不是明面上那么简单。”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江书棠:“你要沦为他的门客,就要提早做好完全的准备。明日之宴,可谓是龙潭虎穴。尤其是你那一张名帖,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他让你拿着他的名帖去,怕是要提前让你树敌了,权看你如何摆平了。” “那张名帖?”江书棠有些不解,“为什么?” “你可知,有多少人有这个权力拿着提督大人的名帖出入?”他的声音低沉,浸润在夜色中:“明里暗里,为公为私,此间众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你拿着提督名帖拜访的那一刻,也就是给了他们信号。对他恨之入骨的,对他趋炎附势的,到时候矛盾都会转嫁到你的身上。官官相斗,不是那么容易说清的。他们动不了提督,还动不了一个你?” “哦,这我都知道。”江书棠到底是现代卷王,也经历过各种尔虞我诈,自然不会不清楚,更何况,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在提督权盛的当下,她相信没人有这个胆子。 “我不理解的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现在明里暗里站队提督,提醒她做好防备,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也算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他迟疑了片刻,又斟酌字句:“你家中小厮都遣散了不少?” 江书棠点了点头:“问这个做什么?” “出门在外都要注意安全,今时不比当日,如今府中就你与你母亲两人,难保有有心人行些鸡鸣狗盗之事。” 他略板着脸有些严肃,让江书棠不由得有些好笑。 “类似于夜半上门这种?温大人是在说自己?” “我……”他的脸上难得一见的有些尴尬,“我也是为了你好,总归多注意下是没错的。” “知道了,知道了,”江书棠敷衍了两句,又严肃了表情,认真道:“其实,温大人,眼下你不应该再来找我了。” “既然明确,我现在不会站边你。我们就算是敌对关系。现在见面,着实不妥。一则,唯恐于你不利;二则,被提督发现,我也逃脱不了干系。坦白来讲,我不需要你偿还救命之情,所以你也不需要多此一举。想来你见我一面,告知我这些细节,也要抱着很大的风险。”她的声音冷静的可怕,把温庭晏说的一愣。 “除非,你是真的喜欢我。”江书棠摇了摇头:“不会的,你只是觉得欠我一命,所以心觉歉疚,怕我在权斗之争中被玩死了。其实不必的,你这样心慈手软,面对敌人,永远会落入下风。你难道没有发觉吗?你对我的关注已经过多。” “我们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是吗?温大人。”最后一句话说完,温庭晏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他以为,今日前来,就算不能改变她的态度,至少能获得她的感激。谁知道,浸淫官场几载,最后被她教育了一番,还被数落可能牵连到她的后果。 气氛沉默了半晌,江书棠有些懊恼话说的太过了。他一心来提醒自己,最后被自己一番指责,甚至完全没有感激,肯定不高兴的。 清隽优雅的郎君眉目下敛,分辨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江书棠刚想说些什么补救一下,谁知他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重复了一句:“你说的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转过身,飞快地推开门,打算从庭院内侧的门离开。 “诶,大门在那边,别走错了。”江书棠叫住他,他走的方向是恭门,这门是供倒夜香的人方便进出的,平时脏污酸臭,外接的是倌馆妓院,因而大部分时间都是锁着的。 “没走错,”他的声音带了些不可忽视的委屈,“我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江书棠一阵沉默,怪道门童说拦不住他,好家伙,他敲的是这扇门啊,那被误认为收夜香的就不怪了。 “难为你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是自己错怪他了,为了防止被提督发现,他甚至都如此委曲求全了,却反而挨了自己一顿骂。 他的眸中却再次盖上了冰雪,“江小姐,告辞,某不会再来了。” 江书棠有些尴尬地任由他走远,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 9. 温庭晏篇-情动 “郎君,天气寒凉,您…… [] “郎君,天气寒凉,您怎的淋了一身冰霜回来?那江家小姐就没有派个软轿相送一番?当真是不识好歹!”青竹接过温庭晏递过来的裘皮,触手冰凉,不惊怪叫出声,连忙拿出新的裘皮要给他穿上。 温庭晏摆了摆手,自顾朝里屋去,站在炭盆前烤火:“你郎君我没有脚吗?竟是如此腿脚不便,就要人相送了?”他眸色微凉,冷笑了一声:“况且她家现在哪里有这条件?早些撇清关系也挺好。” “郎君去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呀……”青竹也不察眼色地拆他的台,模仿他说话:“暗卫来报,聂政廉恐设计江小姐掺和临江官粮一事,得仔细与她劝解清楚。到了明日便来不及了,我连夜前去,走后门,不易被聂政廉的人发觉。” 青竹的语气声调模仿的十成十像,让温庭晏不由得脸色一白。 今日江小姐说的对,他屡次示意讨好,确乎只是还她救命之恩吗?接近她、邀请她站队,真的只是怕她误入歧途吗? 其中又存了多少利用她的心思?又存了多少他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只是今日没被她点破罢了,那也是人家体面。他看得出来,江书棠是聪明人,不需要他掺和,他也没有能力掺和。 他明面上说的好听,是一品大臣户部尚书,御封钦差,不过也只是皇权的一条走狗。 多年前,他身为摄政王之子,本该无忧无虑,衣食无忧,也不必参与什么权斗。只因摄政王自会安排好一切,一家人过不了多久就能隐退归林耕种。却不想年不到三岁,父母皆暴毙而死。 此番一处,皇权翻上。罢黜了摄政王生前所有摆好的棋局,矛头指向从未有反心的温家。 温庭晏从小父母皆亡,两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敢要他,最后最好拿捏的他便成了本家的牺牲品。 皇太后把他接到身边,明面上把他当做亲儿子一般教养,实则是将他规训成了皇族想要的样子。 板正、克己复礼,在天子面前,需勇敢地站出来制衡百官,在不方便天子出面的场合,又要出面替他抛头露面。 众人皆称,尚书大人为人端方礼正,辅佐陛下殚精竭虑,堪得众人称道。 京城中,他也因姿容端秀、形容俊美而素有盛名,总是被众多官家小姐爱慕,更有甚者,大胆告白者也时常有之。 温庭晏一一冷淡回绝了。 只有温庭晏他自己知道,他身躯挺拔地站在朝廷之下,是花了多少勇气,才去敛住自己不住颤抖的手脚。他不敢接近任何一个姑娘,他不敢让她们陪自己走入泥淖,也没有本事带他们走出泥淖。 表面上的风轻云淡,背地里他也多次犹豫彷徨,不知所措。 父母留给他的太少了,甚至没有教会他如何在官场沉浮,也没有教会他如何剑走偏锋、不择手段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走到现在,不过是凭他自己的一腔孤勇。 直到他遇到江书棠。 那个看起来柔弱纤细的姑娘,直冲冲闯了进来,径自扑向了他的怀里,本为十分无礼的行为,却帮他把本该喝下去的毒酒撞翻了。 那时,他依旧面色不显地擦拭着身上的茶渍,心却跳得如同擂鼓。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但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救自己,当时的他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他愚蠢又冒昧地上门找提督,本为试探,却不仅暴露了自己的底牌,把一切都搞砸了,还差点害得自己出事。 在二十多年的皇族规训中,以如此方式破局,这是他万万学不到的。 但是她能随意地敷衍了过去,救下自己一命不算,甚至打算在聂政廉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武官手里谋生。 于是,多年来素有高岭之花之称的他好奇地主动接近。背地里告诫自己,只是想利用她查探提督的底牌,实则早为那可能的相处而沾沾自喜。 温庭晏未曾一见钟情过,他也不相信一见钟情。 可是当他在街角叫住江书棠,说出自己是户部尚书的那一刻。鬼使神差般,自身难保的自己竟然会对她主动抛出橄榄枝。 他竟然是希望她来攀附自己的,就像先前追求自己的那些姑娘一样,露出惊艳的、沉迷的目光。 可是她没有,一点都没有。她压根不想搭理自己,对他抛出的橄榄枝也无动于衷。 温庭晏如同被泼了盆冷水,心里是无法言喻的失望。却还是想帮她一把。 他让县令给她写了邀请贴,宴席当晚,会有很多达官贵人,只要她拿下部分商单,此后维生便不成问题。 谁成想,又被拒绝了。 他保持着风度离开,可内里煎熬懊恼的就要跳脚。 他的父亲到底是怎么将母亲哄骗到手的?他怎么一成的本领都没有学到? 他想,他是寂寞太久了,所以突如其来被陌生人保护无法释怀,反而自动沦陷。 她耀眼聪慧、狡黠清醒,敢于与猛禽为伍,与他截然相反。 这种不同吸引着他接近,可是他忘了,他们压根不是同类。她比自己强大了太多。 江小姐说得对,两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就像是一只追光的虫,对着难得的光源趋之若鹜,可是光源本身,并不需要他。 温庭晏全程沉默着洗漱完毕,他如今居住在县衙,进出已是不便,深夜外出,也不好再叫热水,只能就这样冷着往冰冷的床上一躺。 青竹心疼不已:“郎君,我去给你叫水吧?” “不用,”温庭晏的声音闷闷的,他埋在被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现在叫水,是想光明正大告诉他们,我夜间出去过了?” “县令是谁的人尚且不知,少点动作为好。”见青竹不回应,温庭晏劝他道。 青竹却委屈异常:“郎君自来苏州,受了多少气?身为钦差,没有自己专属的驿站,要同这个老油子县令住在一处,烧的炭也是劣质炭,晚间连个服侍的侍人也没有。更遑论当时,等了几日才等到的裘衣。若不是青竹当时强行跟着来苏州,您现在连个使唤的人都用不上!”难道要用那些阴森森的暗卫端茶倒水?青竹想想都寒意满身。 青竹越说着,温庭晏却愈加觉得自己的不堪。“别说了!”他低吼一声,像是为自己的无能而发火。 只是苦笑一声过后,头脑倒是清醒了不少。 他都不知道自己最近在异想天开些什么,他什么也没有,怎么敢接近江小姐的? 青竹咋咋不休的嘴巴乍然怔住。 “郎君,你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温庭晏有些无奈,“只是我要休息了。抱歉,青竹,我的语气不是很好。” 青竹连忙摇头:“不,郎君,您不用向我道歉的。您是主,我是仆,哪有主向仆道歉的礼?这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