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难当(重生)》 1. 驸马谋反(大修) [] 时逢六月心,烈日炎炎,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热毒蔓延整座皇城,令人彷佛置身于炉火上的蒸笼,憋闷得喘不过气。 皇城外森严的的官道上空无一人,端午早已过去,巍峨的朱墙边上一束束焦枯的艾叶东倒西歪,艾叶上方的墙头还系着仍然色彩鲜艳的彩绳。越过朱墙往里,却是漫天雪白,偶有一丝热风吹过,满宫白幡微动。 皇城正中的大兴宫,是雍国历代皇帝起居之所,被整修得富丽堂皇,居中的正殿太极殿是皇帝召见群臣处理政务的宫殿,更是富贵巍峨。 此时的太极殿却满殿雪白,殿中立着一座冰砖垒砌而成的冰山,金丝楠木制成的巨大棺椁被高高架起,停放在冰山中。 数十个内侍恭恭敬敬地俯身长跪在棺椁两侧,与殿外的闷热不同,太极殿内寒冷如冰窖,令人恍若置身数九寒冬。 常德自小就被送进宫净身当了一个最卑微的内侍,他日常只在大兴宫外围负责洒扫,没有入殿伺候的资格。只是大行皇帝崩逝,灵前需得有人日夜看顾,伺候大行皇帝仙去可是件难得的体面差事,常德花了大价钱才买通首领太监得到这个美差。 被点中进殿守灵。日后在内宫行走,看在侍奉过先帝的份上,寻常宫女太监都会给他几分尊重,大雍以仁孝治天下,新帝也会善待他们这些伺候过先帝的内侍。 常德原先盘算着,待大行皇帝五七功德圆满,他就算被发配回去继续洒扫宫苑,至少不会再被掌事太监呼来喝去,他可是在先帝灵前伺候过的人! 他不求日后能有多大的体面,能安心办差,不受欺负,攒下些银钱,年老时领一份恩养银子出宫养老,他便心满意足了。他这些年与家中兄弟常有联系,难得兄弟还记着他这些年往家里寄钱的恩情,愿意过继一个儿子给他送终。 可就这样简单的愿望也差点化为泡影。 昨日之前,太极殿里除了永乐公主、公主的贴身女官兰珏和内侍首领陈让外,并无人为大行皇帝守灵。盖因大行皇帝驾崩刚满三七,驸马徐国公举兵谋反的消息便传入京城。 叛军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就打到距离京城最近的州府,眼看王朝即将颠覆,谁还用心思为皇帝守灵? 要不是禁卫军封死宫门,宫女内侍早跑光了。 常德混在一众内侍中毫不起眼,他悄悄抬起眼皮,打量跪在灵位前神情麻木的美貌女子。 这就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脉,永乐公主沈明妱。 常德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口砰砰直跳,慌忙低下头,公主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姿容绝世,美若天仙,他只是看一眼都觉得亵渎神女。 只论美色,只怕整个大雍都无人能及永乐公主。常德记得五年前的宴请邻国北周的国宴上,他有幸在下首伺候,彼时永乐公主还未下嫁徐国公世子,北周太子盛赞公主美貌冠绝当代。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察之,灿若芙蕖出绿波。” 常德书读的不多,却觉得北周太子形容公主的这句诗极为贴切,他当年遥遥一见公主,虽看不清面容,但公主只站在那,便如朝霞般灿烂绮丽,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如今他终于窥见公主真容,却觉得芙蕖与公主相比都嫌轻薄了些。 常德只觉得公主的美貌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出,也终于明白为何当年北周太子愿以十座城池为聘求娶公主。 如今的大行皇上,当年的陛下,面对北周太子提出的十座城池为聘,只是指着永乐公主笑道:“永乐,乃大雍国宝也。” 陛下回绝了北周太子,道:“吾儿永乐,朕之瑰宝,岂是十城可与之比拟?” 北周太子只得遗憾归国。 国宴后不久,永乐公主便下降徐国公府,嫁与当时还是徐国公世子的徐彧。 常德闲时听御前侍奉的内侍说,徐世子生得龙章凤姿,神仪明秀,有天人之姿,堪配公主。公主得此佳婿,常德也打心眼里为公主高兴,公主那样的神仙人物,合该配个天人才对。 徐世子与公主婚后两年,北周侵犯大雍北境,戍守北境的徐国公战死,大行皇帝施恩,追封徐国公为一等忠勇公,令驸马徐彧袭爵,且徐家的公爵自驸马起世袭罔替。新任徐国公袭爵后第一件事就是主动请缨,带孝出征,这位少年将军上战场时刚及弱冠,竟有如神兵天降,率领徐家军大败北周,其后三年更是连战连胜,连取北周十城。 说来也巧,驸马攻下的十座城池,正是当年北周太子用来求娶永乐公主的聘礼。 北境大捷,正在全国上下欢欣鼓舞之时,京城却传来噩耗,皇上于明德二十二年的端午辟邪宴上暴毙而亡。 五月初五,皇帝暴毙,五月二十六,驸马徐彧举兵谋反的消息便传入京中,算起来,早在陛下驾崩前,驸马就已经举兵谋反,一时间人心惶惶,说不得皇帝暴毙也是驸马的手笔。 彼时,被众臣推举出的嗣君,宁郡王府的嫡幼子沈誉隆正在举行登基大礼,消息传来时,众臣口中人品贵重有尧舜之相的嗣君竟吓得从龙椅上滚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登基。 常德还记得消息传到太极殿时,公主正在为大行皇帝守灵,彼时公主整整守了二十一日的灵,正是哀恸悲切的时候,听到驸马谋反的消息后愣了许久,公主的贴身女官兰珏声音颤抖地上前唤了一声“公主”,公主看了兰珏女官一眼,突然喷出一口血,形容瞬间枯槁,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连跪都跪不稳,伏在太极殿冰冷的地面上无久久无法起身,急得一众女官和内侍团团转。 自五月二十六日起,每日都有新的消息传入太极殿内,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城。 大行皇帝和公主都极信任这位驸马,驸马出征,大行皇帝命驸马统率三军,等于将全国兵马统归驸马总管,等同于天下兵马大元帅。 如今驸马谋反,所过州府竟无兵马可以与叛军相抗,叛军如入无人之境,直捣京城。 直到今日,大行皇帝五七功满,驸马 2. 传国玉玺(大修) [] “他们为父皇守灵也是大功一件,兰珏——” 沈明妱身后的年轻女官上前,垂首恭听。 “给他们每人十倍赏赐,从公主府出,记得所有赏赐折算成现银给他们,无论何种情境,现银总方便花销。” “是。”兰珏敛容,领了命,回头嘱咐跟随的女官,女官领命后自会去办理。 沈明妱在众人的谢恩声中无声地垂下眼眸,看着手里最后一张暗红色的经文,半晌后才缓缓地将经文放进火盆中,火苗舔舐着经文上密密麻麻的血字,转瞬间便化为烟灰。 她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臂膀,原来欺霜赛雪般的无暇皓腕上赫然横着一道血肉翻卷的伤口,伤口还微微渗着血丝,瞬间刺痛了兰珏和陈让的眼睛。 兰珏扶着沈明妱起身,红着眼睛劝她:“公主。还是让御医包扎下伤口,天气炎热,若是伤口感染疮疡就不好治了。” 陈让更是心疼地直抹眼泪,他打小就伺候大行皇帝,到如今已有三十余年,沈明妱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一个太监无儿无女,难得遇到大行皇帝仁善,待他极好,公主也一直说要接他去公主府养老,只是他伺候大行皇帝久了,怕旁人伺候得不顺心,这才一再耽搁了。 谁成想大行皇帝突然驾崩,驸马紧接着就造反了。 他可怜的公主,怎的这般命苦!刚经历丧父之痛,又遇上徐彧这没良心的乱臣贼子!公主待他情深义重,大行皇帝对他也视如己出如同亲子,他竟敢背主谋反! 陈让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声,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在心里将徐彧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却不敢宣之于口,倒不是怕得罪徐彧那个逆贼,实在是公主的耳朵里听不得脏东西。 陈让心疼地看着沈明妱手腕上的伤口,也跟着劝道:“公主听咱家的话,啊,陛下在天有灵,看见您这般不爱惜自己,岂不圣魂难安?” 陈让用这样的口气对一朝公主说话,其实算得上僭越。只是沈明妱的母后早逝,大行皇帝痛失爱妻后也不肯选后纳妃,全权交给乳母抚养又怕她们侍主不力,委屈了女儿,便将沈明妱接到大兴宫亲自抚养,接见大臣处理朝政时都抱着沈明昭。但身为皇帝难免政务繁忙,不可能时时刻刻照顾女儿,因此沈明妱年幼时多半时间是陈让在照顾。 陈让与这对皇家父女说是主仆,其实早就是一家人了。 大行皇帝驾崩到今日,整整三十五天,沈明妱心中的失去父亲的哀痛才平复些许,此时听陈让提到父皇,悲伤重新席卷而来,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哽咽地问陈让:“我给父皇烧了孝子经文,父皇一定能登极乐,对不对?”沈明妱本是极张扬明艳的长相,只是如今一双秋水明眸蓄满水雾,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悲伤之情溢于言表,是众人从未见过的羸弱之态,任谁看了都不免心生怜惜。 “有公主您割腕放血,又亲手抄写血经,陛下定能永登极乐!”陈让坚定地道。 得到陈让肯定的回答,沈明妱终于露出了父皇驾崩后的第一个笑容,只是刚展颜,大颗大颗的泪珠就顺着洁白柔美的脸颊滚下。 陈让看着心酸,忙转过头不忍心再看。 兰珏走出太极殿,示意早就侯在殿外的御医进殿给沈明妱包扎。 御医查看伤口,跪在地上胆战心惊地开口:“公主手腕上的伤口太深,需得缝合才能愈合,只是……怕会留下疤痕。” 陈让皱起眉头,心疼不已,公主美玉一般的手腕,竟要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陈让深恨自己没日夜守在公主身边,若当时他在,拼着一死也要拦住公主伤害自身。陛下才不会稀罕什么孝子血经,陛下视公主如命,怎么舍得公主用那么大一把刀割伤自己手腕放血! 沈明妱闻言只是低声“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听起来并不在乎自己手腕是否会留疤。 陈让心里清楚,这样深的伤口不可能不留疤,只能再三叮嘱太医将伤口缝合得好看些,最好别留疤,就算留疤也尽量轻淡些。 御医也只敢说“尽力”。 缝合伤口需得服用麻沸散止疼,沈明妱在兰珏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走出太极殿,走进大兴宫东边第二间配殿,沈明妱幼年时曾在这里住过五年,直到满十岁才在被挪进后宫的昭阳宫。 御医早就做好了准备,沈明妱点头后,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御医奉上一碗麻沸汤,沈明妱端起后一饮而尽,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她的眼皮渐重,陈让早在软榻上铺好高枕软垫,兰珏扶着她在软榻半躺下,方便御医缝合伤口。 沈明妱意识渐渐昏沉,思绪却一直未停。 父皇在端午辟邪宴上突然暴毙,她严令彻查,两万禁卫军五日内将整座皇城翻个底朝天也没有查出蛛丝马迹,太医院众口一词,一致认定皇帝是突发心疾,太医院院首跪呈脉案,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皇帝在端午前月余便有心口不适的症状。 沈明妱不得不接受自己的父皇是死于突发心疾。 沈明妱五日里不眠不休,水米不进,未及第六日便晕了过去,吓得一众女官内侍肝胆俱裂,手忙脚乱地将沈明妱抬到东侧殿。 陈让亲手熬了人参水喂她服下,沈明妱悠悠转醒后不发一言,不顾众人阻拦,回到太极殿,伏在大行皇帝灵前痛哭哀号,擗踊附心,彼时林相选定的嗣君沈誉隆正在祭拜大行皇帝,预备大行皇帝三七过后即刻登基。 徐誉隆泪如雨下,明明没见过大行皇帝几面,却哭得像死了亲爹一样,群臣环跪在沈誉隆身边,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劝慰沈誉隆节哀。 沈明妱这个大行皇帝的亲生女儿,身边却无人问津,只有沈明朝的外祖母成国老夫人搂着外孙女捶胸大哭。 沈明妱在明德一朝受尽大行皇帝宠爱又如何?大行皇帝头七未过,嗣君就有意给沈明妱这个大行皇帝唯一嫡亲血脉一个下马威,言永乐公主身为外嫁女,没有资格为大行皇帝守灵,还要命人将沈明妱“请”出太极殿。 大行皇 3. 鬼迷心窍 [] 林相是老臣,沈明妱自然要敬着,可成国老夫人比林相年高,又身负超品诰命,被成国老夫人啐了也白啐。 林相也只能抹把脸悻悻离去,临到大行皇帝三七前一日,传国玉玺还没有找到,沈誉隆和林相心知肚明,传国玉玺肯定就在沈明妱手里,可他们谁也不敢再逼问沈明妱。最后林相一咬牙,宣称沈誉隆是小宗入继大宗,奉大行皇帝为父,入嗣大行皇帝一脉,这样一来,沈誉隆就不再是宗亲,而是以太行皇帝唯一的儿子——储君的身份继位。 这样一来,在礼法上也勉强算得上名正言顺。 沈誉隆原先想得是,他直接以大行皇帝子侄的身份持国玺登基,他这一脉也能入太庙,受天下香火祭拜。 他还想着登基后尊自己父母为太上皇和皇太后! 没想到出师不捷,他竟连沈明妱一个女人都奈何不得!大行皇帝竟然将暗卫都给了沈明妱! 更可恨的是徐彧!竟敢谋反! 他离那把龙椅只有一步之遥!就差一步! 沈誉隆躲在自家宁郡王府的书房里惶惶不可终日。登基前一晚,有人潜入他的府邸,悄无声息地杀了守夜的侍卫,在他头顶悬了一把还在滴血的大刀,刀上拴着布条,上面血书登基必死四个大字。 血淋淋四个大字,言简意赅,吓得沈誉隆寝食难安。 沈誉隆至今还记得他被水滴惊醒的那一个瞬间,一睁眼一把滴血的刀悬在头顶,他惊恐地高声求救,无一人应答,一转头床边横着七八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沈誉隆一眼就认出是平时护卫他的侍卫。 等王府中的其他侍卫被他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吸引过来时,他几乎已经吓傻了,直到登基大典时他还浑浑噩噩,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推上龙椅。 然后徐彧谋反的消息就传来了,沈誉隆如遭雷击,忽然想起了头顶上那把滴血的大刀。 是徐彧!沈誉隆终于想起来,那刀的样式分明是徐家军特有的军刀样式! 沈誉隆扑通一声从龙椅上滚下,皇位和小命到底哪个重要,沈誉隆还是知道,即便林相百般劝慰万般安抚,他也不敢再碰那把龙椅! 想到沈誉隆在登基大典上胆小如鼠丑态百出的模样,沈明妱稍稍觉得气平了些,林相那个老匹夫,腆着张老脸夸口说沈誉隆有尧舜之相。 被叛军吓得从龙椅上叽里咕噜滚下来的尧舜之相吗?简直贻笑大方! 麻沸散起效,沈明妱渐渐昏沉,陷入一片黑暗前脑中浮现的最后一人是她三年未见的夫君——徐彧,徐文远。 天杀的乱臣贼子! 也许是麻沸散的缘故,沈明妱一觉睡得深沉。 自父皇驾崩后,她几乎就没有闭眼休息过,或者说,更遥远的以前,和徐彧的婚后第三年开始,夜不能寐就成常态,这三年里,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整觉。 徐彧婚后第三年奔赴北境,除了为父报仇外,大概也是抱着离自己越远越好的心思。 前些日子,沈明妱派人查探,京郊皇恩寺里果然少了一位戴发修行的女尼,而且是三年前,徐彧出征后一月就已销声匿迹,无人知其去处。 这位女尼姓赵,全名赵孟春,是老徐国公麾下四品建威将军的女儿,赵将军战死后,老徐国公收养赵孟春,视为己出,和自己的一双儿女一同教养。 徐彧和赵孟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渐生情愫也实属理所应当。如果不是沈明妱横插一脚,或许如今的徐国公夫人就是赵孟春了。 沈明妱是什么时候知道徐彧和赵孟春情义匪浅的呢? 大约是新婚一月时。 新婚驸马对自己始终冷冷淡淡,沈明妱虽然贵为公主又如愿嫁给心上人,却始终患得患失,对于驸马若即若离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更是十分委屈。 她堂堂公主,按理说来婚后该和驸马一同居住在公主府里,驸马需得一日三次向她请安行礼,就连驸马的父母见着她这个公主儿媳也得先俯身行礼才是。 可为了驸马自在,她主动禀明父皇,愿意同驸马一同住在国公府里,更免了驸马及驸马父母早晚请安,许他们自便。 就连徐彧的妹妹徐卓的及笄礼她都一力承包,在皇家行宫里遍邀达官权贵,徐卓的及笄礼也就比她这个元后嫡出公主的及笄礼规格稍低一点点,比郡主及笄礼的规格都高! 沈明妱自问已经做到极致,谁见了不感慨一句永乐公主婚后竟变得贤惠了,不再像以前那般招摇放肆了,果然不论男女,成婚后都会一改婚前恶习,变得有担当。 可她做得越多,徐彧就对她越冷淡。 婚后第三天是回门日,按礼丈夫要在这一日携新婚妻子回娘家拜见娘家父母,公主也不例外。可回门那日,徐彧丢下一句边关急报老徐国公遇袭后便匆匆出门,竟然让沈明妱堂堂一个公主孤零零地回门。 自古以来,可有孤身回门的公主?只这一条沈明妱就不知道被多少好事人在背后嘲讽。 可那时候的沈明妱就像被徐彧迷了心窍,非但没有当场问罪徐家藐视皇家,还真的自己一个人回门,在明德帝面前撒娇卖乖,不许明德帝问责徐彧和徐家。 可恨徐彧不知感恩戴德,还一直冷落她,新婚一月时沈明妱终于受不了丈夫的冷待,命人严查徐彧行踪,这才顺藤摸瓜得知赵孟春的存在,更可恨的是,回门那日徐彧根本就是在皇恩寺私会小青梅! 沈明妱大怒,命人将徐彧捆了来,两人大吵一通,不欢而散,沈明妱愤而回到公主府,没过两天,徐国公夫人亲自登门向沈明妱道歉,解释说赵孟春是徐家养女,为祈求老徐国公平安一直住在皇恩寺戴发修行,徐彧回门那日虽然确实去了皇恩寺,却并没有私会赵孟春,而是在处理完边境传来的军务后,受母令去请赵孟春点一盏长明灯,为老徐国公和边境将士们祈求平安。 徐国公夫人抹着眼泪说得辛酸,北境战乱不休,她一个妇道人家也帮不上老徐国公,只能求神拜佛以求平安。 徐国公夫人哭着求沈明妱原谅,沈明妱哪里招架得住? 4. 禅让皇位 [] 兰珏撇撇嘴:“还能有什么急事?不就是因为徐彧那狗东西送来的信,林相那老东西恨不得现在就把您送到城门口给叛军献上国玺,好保住他们的荣华富贵!” 沈明妱嘴唇抿了抿,苍白的唇没有一丝血色。 自从徐彧造反的消息传来后,兰珏每每提到徐彧都会后面加上狗东西三个字,对他可谓深恶痛绝,徐彧提出让沈明妱代表沈雍皇室禅位于他那天,兰珏痛骂徐彧整整一夜,嗓子都骂哑了。 兰珏又开始骂骂咧咧,骂完徐彧骂林相,沈明妱听着头疼,忙让兰珏伺候她洗漱更衣。 兰珏正骂得起劲,被沈明妱打断时还意犹未尽,她看沈明妱神色恹恹还挣扎着要起身,忙将她按在榻上:“殿下这些时日都没有好好休息,不如再睡一会吧。” 兰珏手劲奇大,沈明妱一时挣扎不开,干脆不挣扎了,她冷眼看着脸上渐渐显露出心虚的兰珏,用不容质疑的语气质问道:“林相究竟为何而来?” 沈明妱生来就处于高位,虽然平时在兰珏面前有说有闹,很是平易近人,但真严肃起来还是十分唬人的。 兰珏眼神飘忽闪躲,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几分,气虚地道:“都说了是因为徐彧那狗东西……” 沈明妱挥开她的手坐起来,眼神越发锋利。 兰珏心虚气短,还没撑过三息就全招了。 “林相说要与公主商讨恭送大行皇帝葬入照陵与明圣皇后合葬一事,另外还有……” 沈明妱目光灼灼,紧盯着兰珏,兰珏的声音小到几不可闻:“还有为大行皇帝上谥号一事,林相和百官议谥,初定“怀”为大行皇帝谥号。” “放肆!” 沈明妱怒火中烧,“失位而死曰怀!闵伤无后曰怀!本宫还没死呢,他们焉敢以‘怀’字为父皇上谥?” “殿下息怒!” 殿内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侍女,兰珏从未见过沈明妱如此疾言厉色,登时吓得面白如纸,腿一软差点跪下。 饶是被吓得不轻,兰珏第一反应还是苦劝沈明妱息怒:“陈总管已经去骂……斥责林相,殿下才服过药,不可动怒伤身啊!” 沈明妱一把钳住她的胳膊,面沉如水,一字一句地道:“伺候本宫洗漱更衣。” 兰珏被吓得腿软手抖,哪里还敢说其他的,只连连应是。 不多时,沈明妱已经洗漱穿戴一新,兰珏一边替她整理衣襟,一边偷觑她的脸色,沈明妱面如金纸,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兰珏整理到衣袖,指尖无意中碰到沈明妱的肌肤,登时一激灵,指下的肌肤冰冷苍白,不是活人该有的体温。 兰珏的双手微微颤抖,想劝沈明妱好好休息,莫要再去和林相起口舌交锋,那林相屹立三朝,论起打嘴仗他输过谁?沈明妱这一去,肯定又要动怒,她的殿下本就悲郁难平,再动肝火,只怕会伤及根本,就算和林相辩赢了也会元气大伤。 群臣议定的谥号,公主如何能与群臣抗衡? 兰珏一肚子的说辞不知如何开口,沈明妱先开口了,“兰珏,你知道林相为何此时来找我商议父皇葬入照陵和为父皇上谥号吗?” 兰珏觉得沈明妱问得奇怪:“殿下是大行皇帝的唯一血脉,大行皇帝的身后事与殿下商议不是理所应当吗?” “公主算什么血脉?在宗法礼制上,只有皇子才算得上血脉传承。”沈明妱嗤笑一声:“闵伤无后……父皇膝下只有我这么一个不能传嗣宗庙的公主,说是无后也没错。” 兰珏整理腰带的手顿住了,她抬头看去,只觉得沈明妱的面上愤怒之余还有几分难堪和不甘心。 “父皇能否与母后合葬照陵,是用中谥‘怀’字为父皇上谥还是其他谥号,与其说林相是来找我商议的,不如说是来与我做交易。”沈明妱神色冰冷:“毕竟徐彧已经放出话了,他只认我这个公主代天子禅位。” 兰珏还有些稀里糊涂,“殿下的意思是,林相要用大行皇帝和明圣皇后合葬安陵,还有为大行皇帝上谥这两件事,交换殿下同意将皇位禅位给徐彧那狗东西?可林相图什么?皇位现在姓沈,就算禅位了也姓徐,和林相有什么相干的?” 沈明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她,眼神有些深不可测:“兰珏,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和我们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殿……殿下……”兰珏声音微微发抖。 “别怕。” 沈明妱勾起她白腻的下巴微微抬起,凤眉微挑:“我只知道你是我的贴身女官兰珏,这就够了。” 兰珏只想给沈明妱跪下,她刚刚差点以为沈明妱要把自己拖出去当成妖孽烧死! 察觉到沈明妱只是单纯地想吓唬自己,兰珏不免生出几分恼怒,但看着沈明妱吓到自己后颇有些得意地弯起嘴角,想到沈明妱自从大行皇帝崩逝后几乎没有开颜过,兰珏只能委委屈屈地偏过头,连整理一半的腰带也撇开手不管了。 一旁的宫女听得似懂非懂,只看出兰珏和公主殿下闹起别扭,竟是手一甩不管了,公主殿下竟也不怪罪,还笑着作揖赔罪,不由在心里感慨殿下果然极为宠幸兰珏女官,宫女极有眼色地上前继续整理衣裳。 兰珏颇为无奈,这位公主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性情顽劣了些,尤其爱捉弄身边亲近的人。 她有时恼极,可一见到公主的脸就什么气都消了,她都长成这般美貌模样,退一万步说,被捉弄的我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沈明妱把人惹恼了,更觉得开怀,脸上笑意都多了几分,这才解答兰珏的疑问:“林相,还有其他文武百官,他们想名正言顺地在新朝继续为官做宰,就得让徐彧的皇位合乎礼法。禅位还是谋反,大家心里都有数,但面子情还得要。” 兰珏还是似懂非懂,她实在是不擅长这种事,权谋政治于她而言不亚于天方夜谭,无非是一个皇族取代另一个皇族,于百姓而言,谁坐皇位不是坐?只要能让他 5. 做出抉择 [] 沈明妱慢悠悠地喝着白粥,白粥刚入口她就尝出是兰珏的手艺,粥底是银鱼熬得,兰珏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将鱼汤澄得清亮,熬出的白粥一点浑色都没有,就连银鱼的独有的鲜味都撇去九分,也就沈明妱的舌头格外刁钻,换其他人绝对尝不出被米香掩盖住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银鱼鲜气。 沈明妱早就说过她要为大行皇帝守孝,皇家守孝向来是以日代月,按例沈明妱只需守满三七二十一日就可除服破禁,但沈明妱却执意要在大行皇帝百日前不除孝服不食荤腥。 可沈明妱身体不算强健,大行皇帝猝然崩逝,她悲痛欲绝,数次昏厥,全靠参汤吊着半口气,可参汤也不能当饭吃,保养身体总归还是食补最佳,就连御医都数次建议沈明妱可适当用些清淡的荤腥滋补身体,只是沈明妱执意不肯。 兰珏为此伤透了神,最后和陈让一合计,在沈明妱守满三七后,就偷偷瞒着沈明妱炖了各类滋补的汤水,她用陈让看都看不懂的各种方法将汤水里的油花浑色滤得干干净净,那汤乍一看就像清水似的,再用淘澄过的清汤为底熬粥,熬粥的米也不能随便,非得用御用的胭脂米或者兰珏新种出的白粳米才行。因为这两种米香气浓郁,能掩住粥底那一丝无法去除的鲜味。 兰珏和陈让自以为将沈明妱瞒得滴水不漏,却不知道沈明妱第一次吃到所谓用山泉水熬煮的“白粥”时就尝出粥底的门道,只是兰珏和陈让用心良苦,她也知道自己身体熬不住,父皇身后事还没有敲定,她绝不能倒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拆穿兰珏和陈让自以为是的小把戏。 反正她在父皇面前一向任性不孝,父皇都习惯了。 兰珏心满意足地盯着沈明妱喝完一盏粥,又吃了三四口小菜,虽然在兰珏眼里这点食量还不如猫,但比前几日水米难进要好多了。 一盏粥下肚,沈明妱觉得手脚都暖和了些,面色也没那么惨白了,从死人好转成半死不活。 腹中有食,就连精神都好了不少,面对林相那张看着慈祥老实的脸时也没那么火大了,也能打起精神和林相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 后世史书并未记载永乐公主沈明妱和林相争吵的内容,只是第二日,百官忽然改口推翻已经议定的谥号“怀”字,另定“仁”字为明德帝谥号。 纵观明德帝生前,竟然挑不出一件像样的功绩,大抵也就剩个“仁”字勉强能服众。 并且定下“仁”字不出一个时辰,明德帝的棺椁就被永乐公主亲自扶棺送入皇陵,与明圣皇后合葬。 ---------- 沈明妱端坐在书案前,纤长白腻的手指握着精致华美的象牙凤纹管紫毫笔,用血红色的朱砂墨抄往生经。 兰珏将抄好晾干的经文按顺序叠放在一起,然后便端坐在一旁,偶尔抬眼,打量专心致志抄经文的沈明妱。 这是大雍明德一朝最受宠爱也是唯一的公主。 有大雍第一美人之称的永乐公主,生得亦如传闻中那般冠绝当代,一双秋水明眸眼波潋滟,一尺杨柳细腰盈盈婀娜,檀唇烘日,雪肤花貌,身量亦纤秾合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原本昏暗的宫殿都变得熠熠生辉。 毕竟是单凭美貌便足以让北周太子以十城为聘求娶的永乐公主,只看相貌无人可出其右。 可惜却这般绝世容光,却拢不住自己驸马的心。 抄得手累,沈明妱停笔合书,揉了两下缠着绢帛的右手腕,白色绢帛上洇出淡淡的血色。 兰珏看见了沈明妱手腕上的血色,眉心一皱,转身从身后拿出一个药箱,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她从药箱里拿出伤药和绢帛,沈明妱的手搭在书案旁,两人没有对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行动间却十分默契。 兰珏满眼心疼,上药换绢帛的动作十二万分地轻柔,生怕弄疼的这位娇贵的公主。 “兰珏,”沈明妱忽然开口,打破殿内的寂静:“你说是当公主好还是当皇后好?” 她问得随意,好像当公主还是当皇后,都在她一念之间,任她挑选。 兰珏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多想了一会才答道:“都不太好,若是只能二者择其一,我觉得还是当公主更好些。” “哦?”沈明妱觉得这个观点有些新奇:“所有人都告诉我当皇后比当公主好,当上皇后,生下太子,将来子子孙孙都是皇帝。你却说当公主更好,说说看是为何?” 兰珏神色平淡,答:“自古以来,夫杀妻常见,父杀女却少闻。虽说公主和皇后都是依附皇权才得享富贵权势,但亲爹总比丈夫更可靠些。” “是啊……亲爹总比丈夫可靠。”沈明妱深以为然,又问:“你说,这么简单的道理,林相他们知道吗?” 兰珏道:“林相是三朝元老,见多识广,学识更是博古通今,自然无所不知。” 沈明妱低眉浅笑,半张明艳脸庞掩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明暗之间,一如既往地美得不可方物。 沈明妱没在言语,展开经书,安安静静地抄写经文,直到将一卷往生经抄完才停笔。 兰珏将刚抄完的经文散页晾在一旁,挽起衣袖准备研磨。 沈明妱却将笔随意一丢:“累了,不抄了。” 兰珏研磨的手顿住,她不解地问:“不是说要抄够九九八十一遍往生经才够吗?” “八十一遍血经是抄给父皇的,昨天就抄完了,我在扶棺前就烧给了父皇,你忘记了?”沈明妱准备起身,忽然眉头一皱,面露痛苦,她伸手:“兰珏快扶我一把,我腿麻了。” 兰珏一边搀扶着她起身一边问:“既然抄完了为何要还抄?” 沈明妱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等双腿上的麻痒刺痛感消退了些才答道:“那是给我自己炒的。” 语气轻描淡写,好像自己给自己抄写往生经是一件多么寻常的事情一样。 兰珏浑身一僵,蓦地抬头,反手抓住沈明妱的胳膊,声音忽然尖利起来:“你要做什么!” 作为公主的贴身女官,兰珏一直养尊处优,公主待她亲厚,名为女官,实则更像是姐妹,宫里宫外都知道兰珏就是公主 6. 舌战群臣 [] 林相依旧谨慎恭敬地回答:“回殿下,确实是御辇的规格。殿下此行是代天子行事,禅位于徐国公,故而可用天子御辇。” 沈明妱觉得有些好笑:“昔年母后薨逝,父皇携本宫送母后入皇陵安葬,行至半路,本宫因思念母后而哭闹不休,父皇想带着本宫上御辇,却不想林相率群臣跪于御辇前以命相挟,说本宫只是公主,会辱没了御辇,坚决不肯让本宫踏上御辇哪怕一步。” 沈明妱脸上显露几分讥讽之色:“不想今时今日,竟也是林相求着本宫登上这御辇。也是,毕竟本宫此行可是关乎各位生前富贵和身后清名啊。” 林相依旧恭谨,只是些微露出些无奈的神色,好像是他在包容一个无理取闹嚣张跋扈的皇室公主。 一位老臣,一位历经三朝的老臣,一位身居高位为朝廷鞠躬尽瘁的老臣,一旦露出这样的表情,即便是面对皇上,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都是老臣了,即便你是皇族公主,也该敬重几分,怎么能如此咄咄逼人呢? 跟在林相身后的都是三省六部的要臣,皆露出几分不忿之色,殿前太尉梁鹣一向与林相政见不合,如今却能同仇敌忾:“公主此言差矣,我等生死轻如鸿毛,百姓社稷却重于泰山,公主此行虽辱没自身,却能造福万万百姓!故而公主之功,不在我等,在大雍万万百姓!” 梁鹣一脸正气凛然,字字掷地有声。 站在梁鹣身旁的是大学士周文昌,是除林相外上本弹劾沈明妱最多的人。 周文昌点头叹道:“梁太尉所言甚是,若是能保百姓安宁,吾等何惜此身?” 意思就是我们这些做臣子都愿意为了百姓舍弃自身,你这个皇族公主为了百姓受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了,造反的是你的驸马!是大行皇帝的女婿,又不是我女婿造反! 你的驸马点名要你这个大行皇帝嫡亲血脉去献国玺,是,当众给叛军献上国玺是丢人了些,可你也得了大实惠啊,驸马立血书为证,入主皇城后会立你当皇后!还承诺日后继位之君由你这个皇后所出,且终身无遗腹子,还有什么好矫情的? “那你去死啊。”沈明妱在口舌上从没有落过下风,她冷笑回道:“尔等忠贞之臣,怎么还不以身殉国?” 沈明妱声音不大,只有站在她面前的林相、梁鹣和周文昌三人听见了。 周文昌脸上瞬间涨红,显然在官场的修为还不到家;梁太尉道行高些,但也不免面皮一紧,略感羞惭。 而林相这个历经三朝的老狐狸,从头到尾面不改色,沈明妱的话刻薄到恶毒的程度,他也只当没有听见,一躬身,高声道:“老臣林夔,恭送公主!” 林相一领头,群臣忙不迭跟着高呼:“臣等恭送公主!” 后边的群臣听不清前边在说什么,只从几人表情动作中猜出,永乐公主又和林相他们发生口舌交锋,御史大夫下意识就要上前一步弹劾永乐公主不敬重臣,脚抬起一半,忽然想起来自己往后富贵清名都在这位永乐公主身上,只能讪讪地收回脚。 罢了,等驸马登基后再弹劾吧,御史台也有监察皇后之责嘛。 沈明妱一只手微微提起裙摆,一只手托着沉重的木盒,踩着沉香木梯登上御辇,登了一半忽然回身,看着黑压压的群臣,露出一个有些促狭的微笑。 林相心一提,他十数年如一日地坚持在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弹劾沈明妱,沈明妱自然也回敬过他,毕竟敢在太极殿里撸着袖子和当朝宰执吵架的公主,古往今来,也只有永乐公主一个。 沈明妱和林相交锋十数年,可以说是互相都很了解彼此。 沈明妱一笑,林相就知道她要作妖了。 果然,沈明妱收敛起笑容,站在御辇车架上,手托传国玉玺,一字一句地朗声道:“王朝覆灭,但山河犹在,所幸在场诸公都知良禽择佳木而栖的道理,本宫甚是欣慰,祝愿诸公在新朝仕途通达,青云直上!” 此言一出,奉天广场上一片寂静,群臣面面相觑,不少大臣都满脸通红,也有不少人羞惭之余露出些愤愤不平之意。今日来这奉天广场给沈明朝送行的,都不是什么忠贞不二的人。他们想在新旧两朝左右逢源两头下注,既要新朝的荣华权势又不想背负叛臣的恶名,说白了不过是些左右逢源的墙头草罢了。 沈明妱相信,如果今天赢得是朝廷,他们依旧是忠君爱国的大忠臣。 今日群臣浩荡而出,与其说是送行,不如说是押送。 他们想平和地过渡到徐彧的新朝继续施展抱负,就不能背负叛主求荣的骂名,否则将来史书工笔,贰臣可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只要沈明妱代表雍朝皇室将皇位禅位给徐彧,徐彧的皇位就坐得名正言顺,沈雍朝廷的这些臣子也能顺其自然地过渡到新朝,徐彧不是叛君,他们自然也不算叛臣。 就连沈明妱,也会从沈雍皇室公主摇身一变成新朝皇后,将来生下儿子,就是太子,要是她能活得过徐彧,还能当上太后。 岂非皆大欢喜? 可是沈明妱明嘲暗讽,竟然当众撕开了所有人的遮羞布。所有人都沉默不言,面皮薄些的甚至忍不住抬起衣袖掩住脸皮,饶是林相人老成精,也忍不住面皮抽搐几下。 在林相的沉默中,沈明妱郁结于心的那口气终于顺了些,时隔五年,她终于又将林相堵得哑口无言,什么贤良淑德温良恭俭,沈明妱统统都不想理会了,就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成亲前的沈明妱是何等张扬肆意放浪形骸,参她的奏折能堆满整个太极殿,可谁也不能奈何她,谁不知道永乐公主沈明妱是明德帝的掌上明珠,便是连呵斥一句都舍不得。 二十余年间,大雍独有一位永乐公主,盛宠至极,身为明德帝膝下唯一血脉,怎么能不受万般宠爱呢? 沈明妱昂首挺胸地踏进御辇,每一步都踩着林相等人的脸皮。林相当年率众臣将沈明妱拦在御辇外 7. 夫妻相见 [] 群臣震惊,人人都知道先帝将暗卫留给了永乐公主,若非如此,当初在先帝灵前逼问永乐公主国玺下落时,林相和沈誉隆怎么会轻易就被成国老夫人斥退?说到底,他们忌惮的还是永乐公主手里的暗卫,这些人神出鬼没,除了先帝,没有人知道这些暗卫的数量和姓名,林相和梁鹣只知道先帝将这些暗卫分部在各处,却不知道具体身份和官职。 梁鹣脸色铁青,京城里外共有三万禁卫军,但有资格守卫皇城的只有一万人,像今日群臣咸至的场合,守卫奉天广场四周的禁卫军都是梁鹣的亲信,不过千余人。 这些人都是禁卫军中的精英,是梁鹣亲自从三万禁卫军中挑选出来的,他对他们每个人的来历都了如指掌,绝无遗漏,这队禁卫军他虽不熟悉,却都面熟,确实是他挑出来守卫内宫的精英。 他怎么也不敢想,这些人中竟然也混入了暗卫! 梁鹣脊背一阵发寒,连他的亲信部下中都被混入暗卫,那其他部司呢?三省六部中,又有多少暗卫安插其中? 直到仪仗队浩荡离去,浑身冷汗津津的梁鹣才被一阵冷风惊醒,他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极其不安的预感。 “相国,永乐公主会如我们所愿吗?” “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人性。”林相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梁太尉,你觉得咱们这位永乐公主品行如何?” 梁鹣不假思索地回答:“娇纵任性,耽于享乐。” 林相深深看他一眼:“你既知公主品性,便该相信她会如我们所愿行事,公主不是为了我等才向叛军献上国玺,而是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 林相老神在在,周文昌却有些踌躇:“永乐公主对我等误解颇深,若是公主登上皇后之位,那我等岂非……” 枕头风,历来都是威力巨大。 “那也得活着的皇后才能吹得出枕头风……” 林相目送天子仪仗浩浩荡荡地往宫外去,眼神深远。 梁鹣虽然和林相一向政见不合,但对林相的智谋心服口服,见林相胸有成竹,他也稍稍安心了些。 沈明妱从御辇上下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林相他们随行在后,也到了。 城门紧闭,沈明妱抱着装着国玺的龙纹木盒,站在城门前。 沈明妱知道,城门外就是她三年没见的丈夫,正率领着千军万马,等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献上国玺,等着她卑躬屈膝向他祈求一条生路。 沈明妱就这样站了许久,久到梁鹣等得不耐烦,忍不住上前催促,却被林相拦住了。 梁鹣不解地看向林相,林相对他摇摇头,这时候最好不要刺激这位一向娇贵任性的公主。 梁鹣只能退回去,百官静默,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不耐烦,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催促一声,毕竟是举国投降的时刻,若表现的太急切的岂不是显得他们毫无气节? 沈明妱从宫里出发时,天上还是万里无云,才过了两个时辰就已经变天了,一时间风起云涌,黑云压城, 终于,在百官站到腿酸时,沈明妱抬起一只手。 “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被十来个兵士协力拉开的一瞬间,一阵风裹挟着城外的风沙和硝烟席卷而来,沈明妱下意识闭上双眼。 风很快停下,沈明妱睁开双眼,尽管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看到城外一眼望不到头的叛军时,她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震撼。 那骑马立于叛军前方的银甲将军,就是她的丈夫,大雍朝的徐国公,也是新朝未来的新帝。 沈明妱曾经幻象过无数次这个场面,她的丈夫骑着高头大马,率领三军将士凯旋而归,她一定会早早就在城门口等候他归家。 她的丈夫雄心勃勃,想要靠自己真刀真枪封狼居胥,她曾以此为傲,她以为徐彧就是大雍朝最坚硬的盾牌,会永远保护她和她的子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徐彧会是那柄刺穿大雍脊梁的矛。 离得远,沈明昭看不清徐彧的脸,但即便只是远远瞧着她也能凭借记忆准确描绘出他的容颜。 风卷旌旗,银鞍白马的少年将军立于马上,身姿像一柄锋锐的利剑,直指她和大雍的咽喉,此等少年英才,又即将问鼎帝位,何等意气风发? 沈明妱久久地凝望着对方,直到徐彧的身后突然走出一个同样骑着白马的红衣女子,她与徐彧并肩而立,红衣猎猎,飒爽英姿。 即便沈明妱并未见过赵孟春,但当这道红色身影出现时,沈明妱忽然心有所感,这应该就是和徐彧两情相悦的小青梅赵孟春了。 沈明妱捧着木盒的手突然用力,扣在木盒侧面的大拇指几乎对折。 沈明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看到城门打开,徐彧身后的将士有些骚动,所有人都想看看传闻中价值十城的永乐公主是何等风华绝代,可惜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却看不清长相,只是隐约能看出身姿妙曼,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沈明昭已经三年没见到自己的驸马徐彧了。这三年里,她曾无数次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干脆披着外衫坐在窗边遥望悬于高空明月,她那时候觉得,即使夫妻天各一方,但能共赏一轮明月,就算夫妻团聚了吧。 她没想到,时隔三年,夫妻再见竟是这般难堪的场景。 徐彧携小青梅率大军压城,只待沈明昭代表大雍皇室献上国玺,他就能兵不血刃地拿下京城登基为帝。 夫妻二人遥遥相望,早已物是人非,沈明妱也终于知道,他二人之间所谓的夫妻之爱,从来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徐彧横枪立马,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发妻,他和沈明妱成婚五年,真正相处的时间只有两年。 三年前也是在这处城门口,沈明妱哭红了眼,与他依依惜别,眼中千般不舍万般柔情,诉说自己的不舍,期盼着他早日平安归来。 徐彧骑在马上,冷眼看着他的妻子,突然俯身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他至今记得沈明妱既不敢相信又羞涩惊喜的表情, 8. 重生 [] 登上城墙顶的沈明昭朝下看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京城的城墙足有三丈高,站在上面往下看,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沈明昭试图爬上外侧宇墙往下凹的垛口,只是她第一次登上城墙,不知道用来抵御外敌的宇墙原来需要修建的这么高,她不得不将手里的龙纹木盒先放上去,然后自己再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只是这样一来,沈明昭的衣裙无可避免地染上灰尘,她又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衣裙上的污渍愈发明显,实在不雅,沈明昭深深懊悔,早知道这墙这么难爬,她就提前让人在宇墙下放只脚凳。 沈明昭下意识伸手去掸衣袖上的灰尘,可白衣是最容易招惹腌臜之物,沈明昭努力一番仍旧无济于事。 她深吸一口气,将放在一旁的龙纹木盒打开,里面赫然是莹润光辉的传国玉玺,她随意掂了两下玉玺的重量,有些坠手,她高高举起玉玺,得之可得天下的国之重器,也不过就这点分量罢了。 可就这点她一只手就能托起的重量,竟能引得古往今来无数英雄豪杰为之死战不休。 沈明昭抬眼,今日天公不作美,明明她从宫里出发时还是万里无云,此时却黑云压城,狂风呼啸,风雨欲来。不远处旌旗招展,每面军旗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徐”,沈明昭目之所及,皆是严阵以待的叛军,只等主君一声令下就攻入城门。 沈明妱眺望远方,万里河山如诗如画,这本是她父皇的江山,当年大雍太祖不过一草莽白身,因为不忿前朝暴虐,率众揭竿而起,自此开疆拓土、筚路蓝缕十三载,终成帝业。 可一朝江山倾覆,徐彧大盗窃国,竟然只用月余就颠覆了沈雍王朝,只差一枚代表着受命于天的传国玉玺,徐彧就能彻底改朝换代,名正言顺地取大雍而代之。 城下忽然传来一阵长长的骏马嘶鸣声,沈明妱循声看去,徐彧身骑白马,手抖缰绳,骏马飞驰,直到距离城墙约二十丈的距离才停下。 沈明妱低头,徐彧抬头,一如二人初见时的场景,她于酒肆二楼临窗而立,徐彧一抬眼,两人隔窗相视,自此开始了一段孽缘,还是沈明妱自己苦苦强求来的孽缘。 又有一道马蹄声响起,赵孟春一席红衣潇飒,骑行至徐彧身旁,她一抬头,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精致面容,沈明妱微微挑眉,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徐彧这位小青梅的长相,当真是洗净铅妆而真色自生香,全无京中贵女的脂粉柔弱之风。她看向沈明妱的眼神充满了快意,好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沈明妱跪地求饶的丑态。 “妱妱!”徐彧眉心微皱,顾盼之间,威势极重,“下来!” 沈明妱冷笑,下去做什么?跪在你们这些叛臣贼子面前摇尾乞怜?还是看着你用我沈家的江山去弥补你的小青梅当年被迫出家修行的委屈? 沈明妱的眼神忽然变得狠绝,我国破家亡,你美人在侧,还想踩着我沈雍皇室的脸,名正言顺地称帝? 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沈明妱将国玺狠狠砸向坚硬的城墙,指着徐彧怒骂道:“尔等乱臣贼子皆是不忠不义之辈,也敢妄想受命于天承吾大雍国玺?吾乃天子嫡脉,宁死不降!” 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径直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像被折断翅膀的鸾鸟,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 沈明妱眼神发生变化时,徐彧就察觉到不对劲,他从未在看见沈明妱眼中出现如此绝望狠戾的神情,就好像是被逼到绝路看不见生路,干脆玉石俱焚。 可他明明给沈明妱留下了生路啊!妱妱会是她的皇后,千秋万代,共享香火,他们的孩子会留着沈家和徐彧的血脉,会是唯一的储君! 徐彧目眦欲裂,策马狂奔,想要在沈明妱落地前接住她,全然不顾沈明妱下落的冲势可能会让他也陷入危险中。 “妱妱!!” 沈明妱跳下的动作太快,快到即便徐彧在她的身体往下倾倒时就狠狠抽向胯-下的战马,战马剧痛之下爆发出最快的速度向前狂奔,仍旧慢了一步。 徐彧张开双手想去接下坠的沈明妱,明明指尖已经触碰到衣角,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明妱在他眼前轰然落地。 徐彧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战马践踏到妱妱的身体,妱妱最怕疼了。 剧痛中的战马岂是轻易能制服的?眼看战马的前蹄即将踏上沈明妱的身体,徐彧的双手死死勒紧缰绳,迫使战马仰头向上跃起,战马前蹄腾空而起,徐彧把手中的缰绳恶狠狠地往身侧一拽,生生改变了战马前行的方向,马蹄几乎贴着沈明妱的身体踏过。只是缰绳已经勒进徐彧掌心的血肉中,汩汩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缰绳。 疼……沈明妱没想到会这么疼…… 双脚离开城墙的瞬间,沈明妱的心底突了一下,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心里还是瞬间弥漫出不踏实的慌乱,紧接着就听见“砰”一声巨响,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头骨砸在地上。 其实这时候还感觉不到疼,只觉得眼前一黑,头晕乎乎的,不太真实。 紧接着,彻骨的疼痛忽然袭来,彷佛身体和魂魄瞬间被撕裂,沈明妱想要呼痛,一张嘴,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里涌出。 好在剧痛并没有持续多久,沈明妱感觉身体轻飘飘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她竭力睁大眼睛,在一片血色中似乎看到徐彧从马背滚下,跪在扬起的尘土里,狼狈极了。 怎么可能呢?自己一定是摔坏了脑子,看到自己死了,徐彧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如此失态? 她缓缓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竭力喊出一句:“父皇……母后……妱妱来了……” 然而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实际上细弱蚊蝇,无人听得见。 意识消失之前,她想的是,自己终于可以和父皇母后团聚了,有父皇和母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她了。 她没有看到,戎马数年有北境战神美誉的徐彧,摔下马后竟然没能起身,就这么一路跪爬着往前挣扎到沈明妱身旁,他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 “公主…… 9. 婚后回门 [] 明德帝一早就窝着火,早膳都没用两口,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气得他心口直疼! 能不生气吗?他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女儿,刚下嫁就在夫家受了委屈!该死的徐家,竟敢轻慢公主!想造反不成?! 对于女儿,明德帝是又气又心疼。 气女儿不争气,她堂堂公主,天下好儿郎任她挑,偏偏看上徐家那个不知好歹的竖子!敢让公主独自回门的驸马,他当自己是有三头六臂砍不完是吧?!按明德帝的意思,此时圣旨都应该到徐府问罪徐家满门了!可偏偏他宝贝女儿不争气啊,早早就派人入宫传信,千叮咛万嘱咐,要明德帝千万不要问责徐彧和徐府。 儿女都是债啊!明德帝气得胸口疼又能怎么样呢?要换个人谁敢随便派人往太极殿里给他递个话就算求情的?不都是从正阳门一路三跪九叩爬到太极殿的?可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明德帝堂堂一国之君,万民之主,掌握整个大雍所有人的生杀大权,说起来都惹人发笑,明德帝最怕的就是沈明妱这个女儿,因为沈明妱是真敢给他这个皇帝老爹甩脸子,一不高兴就好几天不理睬明德帝。 气归气,女儿在夫家受了委屈,明德帝是心疼的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恨不得现在就拿着剑亲自去徐家砍人,又怕女儿伤心难过。 明德帝头一回嫁女儿,一颗慈父心从女儿带着十里红妆走出宫门那一刻起就不上不下,要不是怕林相吊死在太极殿里,他都想跟着一块嫁到徐家去。 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宝贝女儿,刚离开他的身边就在夫家受了天大的委屈,这怎么能不让明德帝肝肠寸断? 问罪徐家吧,妱妱要伤心难过,罢了,要不给徐家赏些恩典?想来徐彧也会念着妱妱的好,善待妱妱。 来日方长,徐家竖子如今年轻貌美,妱妱自然在兴头上,等过上几年,徐家竖子年老色衰了,妱妱也该腻烦了。到时候,妱妱或是合离再挑个好的,或者收几个年轻俊朗的面首都行,随妱妱高兴。 明德帝板着脸坐在龙椅上,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用来装模作样,一副朕一心扑在国事上一点不惦记那个不争气的女儿的模样,看不到一个字目光就转向殿外,妱妱该出发了吧? 视线收回来看一个字,又转向殿门口,妱妱用早膳了没? “陈让!”明德帝突然放下奏折喊人。 明德帝的贴身内侍小英子急忙上前跪下:“回陛下,陈总管正在殿外等候公主。” “哦朕差点忘记了,罢了,就让他等着吧。”明德帝道:“你去御膳房吩咐一声,备下些公主爱吃的早膳,那品七宝素粥定要有,公主爱吃,还有荔枝白腰果儿和雕花梅球儿,其他的让御膳房看着吧。” 小英子暗暗咋舌,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御膳房从前日开始就在准备公主的回门宴,现在估计正忙乱着,天南海北的山珍海味齐聚,光是一道羊头签就用了十来头羊,只剔留脸肉,其余部分皆弃之不用。饶是如此,陛下还担心公主在府中没有好好用早膳,又要让御膳房先备好公主爱吃的早膳。 只能说这位永乐公主当真备受,便是寻常百姓家的父女,当爹的也不会对女儿的膳食亲力亲为,更别说是皇帝了。放其他人身上,陛下赐宴,别说挑剔口味,就算是吃了会得风疹要命,都得千恩万谢的吃下去,咱们这位永乐公主呢?只要是不爱吃的,别说是陛下赏赐的,就算是陛下亲自来喂,那也是说不吃就不吃的。 明德帝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奏折上,刚看两个字,又命人去备上沈明妱爱喝的鹿梨浆饮,再看两个字,又要派人去宫门口等着接应沈明妱,来来回回折腾大半个时辰,奏折的第一行还没看完。 等到最后,实在没有可以折腾的了,明德帝终于多看了一行奏折。巧的是这份奏折是北境的军报,说的是徐国公,也就是沈明妱的公公,大胜北周的捷报,但徐国公却被敌军重伤,只怕会耽搁回京的日程。 明德帝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徐家现在好歹算是自己的亲家,老亲家在北境为国出生入死,他在这里想着女婿迟早色衰爱弛,要给自己女儿挑新人,多少有些不厚道。 明德帝朱笔批复,派太医带上各色珍贵药材补品去北境慰问徐国公,务必要让徐国公痊愈如初,等徐国公凯旋归来时再论功行赏,又命通政司明发邸报,传送各州府郡县,褒奖北境大胜的将士。 刚处理完一份奏折,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声,明德帝听见陈让高呼小殿下,知道是沈明妱终于来了,当即大喜,丢下奏折起身,忽又停下,轻轻咳嗽一声,整理了一番仪容后又坐下,拿起奏折装作正在认真批复的模样。 哼!明德帝心想,哪有当老子的上赶着见闺女的,惯得她! 沈明妱一路畅通无阻,直冲进太极殿内,当她看见坐在御案后,差点把脸埋进奏折里的明德帝时,眼泪瞬间决堤,怔怔地站在原地,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父皇就消失在她面前,她多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她濒死时幻象出来的镜花水月,等到一朝清醒,其实父皇早就不在了。 明德帝捧着奏折,手都酸了,也没等到女儿扑过来牵着他的衣袖闹着说父皇只顾看奏折都不想她。 这倒是奇怪,难不成刚成婚就变得长进,知道稳重了? 明德帝借着奏折的遮掩,抬眼偷偷朝沈明妱看去,沈明妱红着眼睛站在门口,扑哧扑哧地掉眼泪,早起精心描画的妆面在眼泪的冲刷下泥泞一片,活像个被欺负的小花猫,受了极大的委屈还不敢哭出声,可怜死了。 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匕首生生捅进他心头肉里狠狠地绞弄,明德帝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噌地跳起来:“这是怎么了?!” 听到父皇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在耳边响起,沈明妱“哇”地一声嚎啕出声。 这一哭可把明德帝唬的不轻 10. 心疾初现 [] 明德帝从未如此暴怒过,他当年即便被林相拽着龙袍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时都没发怒,只是抹把脸,笑呵呵地接纳林相的谏言。 满殿里除了沈明妱皆噤若寒蝉,明德帝身体微微摇晃似是站不稳,沈明妱急忙起身扶着他在龙椅上坐下:“父皇您先坐下消消气!” “陛下消消气!” 陈让也忙上前搀扶着明德帝缓缓坐下。 明德帝坐在龙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唇色渐深,隐隐泛出不甚明显的青紫色,沈明妱的心咯噔一声,幽幽地沉下去。 原来……原来父皇这么早就…… 明德二十二年端午辟邪宴,明德帝突发心疾而崩,沈明妱悲痛万分,她不解,父皇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崩逝?她严令禁军封锁宫门,尤其是太医院,所有经手过明德帝脉案的御医,她都亲自审问过。 从太医院院首韩经世的口中,沈明妱知道父皇早在崩逝一年前就有心疾的征兆,韩经世唯恐沈明妱不信,便将心疾的症状细细告诉沈明妱,患有心疾者常有口舌发白,激动时口舌会变得青紫。 明德帝生前最后一年,确实偶有几次出现口舌青紫的症状,都是在大发雷霆之后,想到此处,沈明妱的眼泪再次潸然落下,父皇少有的几次发怒都是因为她在徐家受了委屈。 父皇闭眼前还在为她殚精竭虑,唯恐继任新君薄待了她,给她留下国玺和遗诏,只要是想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沈家子孙,必须遵守遗诏册封她为镇国长公主,且许她在宣州一切自理。 可她呢?此时是明德十七年,她刚刚和徐彧成婚,距离父皇驾崩还有五年时间,整整五年的时间!她身为女儿,却没有发现她的父皇早已被心疾缠身! 她算什么女儿?!枉费父皇如此疼爱她,她却…… 沈明妱狠狠推开围着明德帝的一众人,让明德帝的呼吸能顺畅些,身形高大的梁鹣猝不及防之下,都被她推开一步,主要也是梁鹣被沈明妱鬓发散乱的模样骇住了。 沈明妱状若疯癫,一边为明德帝顺气一边一叠声地呵道:“御医呢?!快喊御医!!” 小英子连滚带爬地跑出太极殿,好好的回门喜宴,现在可好,陛下被气倒了,公主看样子也被气疯了,这可怎生了得哦! 此时的太医院院首还不是韩经世,而是韩经世的师父赵恩泽,赵恩泽年逾花甲,被小英子带人驾着胳膊拖到太极殿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赵院首来了!” 明德帝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心口有些隐隐作痛,头也有些昏胀,被沈明妱顺气后已经好转过来,刚要埋怨沈明妱小题大做,就看见沈明妱含着眼泪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 小脸哭花了,头发也乱了,连镶嵌着红宝石的发冠都歪了,他什么时候见女儿这般狼狈过?他的女儿从小就娇气爱漂亮,哪怕是去御花园里摘朵花都要打扮的漂漂亮亮,衣裳上稍微有些褶皱都要撅着嘴不高兴。 明德帝心里既心疼又熨帖,妱妱就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孩子,哪里就像林相那老匹夫嘴里说得那般嚣张顽劣? 虽然明德帝再三说自己无事,沈明妱还是坚持要让御医把脉。 明德帝有些不乐意,御医一把脉,甭管有病没病都要开几幅苦药,不然显不出他们医术高超似的!但他又拗不过沈明妱的眼泪,只能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且慢。”赵恩泽刚要切脉,沈明妱突然开口打断:“殿内这么多人,又乱糟糟的,御医怎么能静心看诊?” 沈明妱虽然没有点名,目光却落在梁鹣身上,梁鹣神情微怔,行礼后躬身后退,退到殿门口才转身大步踏出太极殿。梁鹣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满,不过是个公主,仗着陛下的宠爱,竟也敢对他这个禁卫军统领颐指气使。 沈明妱目光冰冷地看着梁鹣的背影,直到梁鹣在殿外远远站定才收回目光,朝清漪和陈让使了个眼色。 陈让随即招呼殿内大大小小数十个内侍宫女,和清漪一同退出殿外,关上殿门后,陈让站在门口,亲自守在殿门。整个过程没有人发出一丝响声,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明德帝只当女儿关心则乱,还笑呵呵地对赵恩泽道:“小孩子家就是没见识,朕不过是有些微恙,就这样大惊小怪,看你把赵御医吓得,脸都白了。” 明德帝看起嗔怪女儿,实则笑得合不拢嘴,分明是在炫耀女儿的孝心。 赵恩泽入太医院四十多年,先后侍奉过沈明妱的皇祖父高祖爷、皇伯父武帝爷,然后才是沈明妱的父皇明德帝,说起来也是三朝元老,极得明德帝倚重,明德帝和沈明妱的身体都是他照看的。 也正因此,明德帝和赵恩泽相处时多了几分随和。 “公主孝感动天,陛下福泽深厚!”赵恩泽侍奉明德帝十多年,自然知道这位皇帝是个女儿奴,称赞的话张口就来,显然已经十分熟练了。 赵恩泽一边附和明德帝一边不耽误给明德帝切脉,只是这次切脉的时间格外长,赵恩泽的脸色也渐渐沉重。 “微臣斗胆,请陛下张开口舌。”赵恩泽切完脉,似乎有些拿不准,又看了明德帝的口舌。 沈明妱的掌心紧握,精心保养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肉,留下几道血痕。 明德帝也从赵恩泽的沉重的表情中看出一丝不对劲,难道自己真的有什么隐疾?明德帝倒不怕死,死了更好,死了就能和爱妻团聚。只是他放不下爱妻为他生下的女儿,他们唯一的女儿。 妱妱才刚刚成婚,嫁的夫婿待她还不好,他怎么有脸去见爱妻? 早知道,他就不该顺着妱妱的心意将徐彧赐婚给她。他本来是想等过几年妱妱对徐彧的兴趣消退了,再让妱妱和徐彧合离,反正皇帝女儿不愁嫁,就算合离个十次八次的,也只有妱妱挑别人的份。 他本想着至少要撑到外孙或者外孙女长大成人,为妱妱和妱妱的子女安排好一切后再去泉下和爱妻团聚。< 11. 前尘往事(一) [] 赵恩泽当即就给明德帝推拿,他不愧是太医院院首,经他一番推拿后,明德帝的脸色立竿见影地好了许多。 赵恩泽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难为他年迈体弱,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明德帝示意沈明妱将他扶起,沈明妱上前一步,刚弯腰去扶,赵恩泽却一脸惶恐地往后跪行一步。 “微臣惶恐,怎敢劳动殿下贵体?!” 沈明妱一把扶住他的胳膊,“赵爷爷您先后侍奉过皇祖父、皇伯父和父皇,劳苦功高,又是看着本宫从小长大,父皇早就说过,您在父皇和本宫面前都无需多礼。” 沈明妱手下用力,赵恩泽顺势起身,口里仍道:“陛下恩泽,臣愧不敢当!” 本朝以仁孝治天下,别说是侍奉过高祖和武帝的老御医,就连伺候过先皇的内侍和宫女都由明德帝下令恩养到老,一应丧葬费用也由明德帝的内库支出。 也正因此,明德帝和沈明妱日常都十分敬重赵恩泽,赵恩泽也十分感念明德帝的优待。 明德帝在先皇后故去后,曾让太医院全体陪葬后,虽然明德帝最终在永乐公主的哭求声中放过太医院,但不少太医都心有余悸,深觉在宫里当太医实在危险,将近一半的太医都提出辞官,年老些的太医以自己年老体弱为由,年轻些的或以家中父母、祖父母年迈需要照顾为由,或以自认医术不精引咎辞职。 明德帝从丧妻之痛中缓过来后,也为自己的暴行感到后悔,面对以各种理由提出辞官的太医,他非但不曾怪罪,还赏赐他们银钱,嘱咐他们回乡后开医馆,坐堂看诊,也算造福一方百姓。 只有赵恩泽,任家中老妻如何哭闹都不肯上表辞官,气得老妻把他的脸都挠花了,骂他祖宗十八代都没做过官还是怎么的?命都快没了还放不下官瘾! 赵恩泽在杏林中德高望重,正因为他没有辞官,才稳住剩下一半太医,让太医院得以运转。 自此以后,明德帝对赵恩泽越发看重,还多次叮嘱沈明妱也要尊重赵恩泽,连带着赵恩泽的弟子韩经世都在太医院平步青云,刚及弱冠就从太医院最低级的博士一职越级升为太医。要知道博士并无独自看诊的资格,只辅助太医记录病情,和抓药、熬药等杂事,博士之上还有大夫和太师,然后才是有资格给贵人看诊的太医。 若无贵人提携,一名博士想升为太医,最少也要十年以上,而韩经世十八岁入太医院,两年后直接升为太医,若无意外,待赵恩泽告老还乡后,他会接替师父的位置成为明德帝的近身御医。 事实上,明德十九年时,赵恩泽突然风邪入体四肢不举,自此卧床不起,韩经世时年不过二十二,就被明德帝破格提拔为太医院院首。 对赵恩泽和韩经世师徒二人,明德帝是极为信任的。 明德帝早已被转移到软榻上,他的心疾尚且轻微,经过赵恩泽妙手推拿,又休息片刻后,已经全无大碍。 赵恩泽斟酌着开一副桂枝人参汤,用以益气消痞、温阳解表,缓解明德帝的胸痹气喘,心下痞硬之症。不过再好的药都只能缓解心疾造成的表症,心疾本身是无药可解的,赵恩泽的医术堪称当世第一,也只能尽力缓解,无法根治。 “赵御医……”明德帝身体虽无大碍,精神却有些疲倦,他在沈明妱的搀扶下起身靠在榻上,神色有些萎靡:“朕的病情不可外泄,无论谁问起,你只说朕是怒火攻心引起的肝气郁结,吃几副药平平肝火就行。朕患有心疾一事,你绝不可让他人知晓,可明白?” 赵恩泽刚开好药方,闻听此言,忙跪下道:“臣明白!臣会再写一份脉案用于存档,臣会亲自抓药熬药,绝不敢外泄丝毫!” 说着,赵恩泽便双手呈上药方,明德帝看了沈明妱一眼,沈明妱接过药方细看,上面是桂枝、人参、甘草、干姜等药材的配方剂量,沈明妱将药方叠好放在腰间配挂的凤纹织锦香囊里。 “朕也是没有办法。”明德帝叹息一声:“朕膝下无子,不知外头有多少人盯着朕的这把龙椅,如是朕患有心疾一事传出,觊觎皇位的人只怕要蠢蠢欲动,届时朝堂动荡,于大雍百害而无一利。” 赵恩泽垂首,视线向下,并不接话,他浸淫宫中数十年,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涉及夺嫡,他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多话。 沈明妱的嘴角极不明显地向下撇了一下,父皇虽然视她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但终究还是遗憾自己膝下无子,百年之后皇位只能拱手让给宗室旁支。 父皇疼爱她这个女儿,却也念着自己那未曾有过的儿子,也曾在她面前嗟叹,如果沈明妱是个皇子就好了。 那是先皇后刚刚故去,沈明妱被明德帝接到大兴宫亲自抚养,在一日午后,沈明妱正在临摹明德帝亲自给她描红的字帖,明德帝突然有感而发,看着沈明妱道:“妱妱聪慧,可惜不是皇子,若为皇子,父皇的江山便后继有人了……” 沈明妱那时候还年幼,听不太懂明德帝的话,但她一抬头,就看到明德帝眼中充满遗憾和悲伤。长大些后,沈明妱才意识到,不管父皇如何疼爱她,自己都是比不上皇子的,哪怕那个皇子从未存在过。 沈明妱站在软榻旁,低头时发现明德帝的发间竟然已经出现不少白发,她有些心酸,父皇的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她竟然一点都没有留意到,甚至前世父皇因为心疾病痛缠身一年之久,她竟也没有发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以为父皇可以一直年富力强身体强健,她的满腔心思全扑在徐彧身上,却忘记了自己的父皇早年丧妻,又因为无子备受朝野争议,她身为人女,竟不能体察父皇内心的苦闷。 她可真是个不孝女! 赵恩泽退出太极殿后,马不停蹄地回到太医院,屏退众人后亲自配好药,然后回到太极殿偏殿熬药。 中途不知有多少人凑到他跟前,明里暗里 12. 前尘往事(二) [] 面前的少女约摸十五六岁,一张淡白梨花面,一尺轻盈杨柳腰,雪肤玉骨,点染曲眉,不画而翠,明眸清澈如琉璃,顾盼生辉,粉鼻檀口,唇不点而红,似噙樱桃。 少女身量尚未长成,已经有冠绝当代之美貌,肆无忌惮地闯入毫无准备的胡姬眼中,美得令人头晕目眩,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胡姬在烟柳河畔混迹多年,放眼望去,烟柳河面的画舫上,最不缺的就是各色美人,燕瘦环肥,或纯真或美艳,只有想不到的美人,没有烟柳河没有的,胡姬自己就是烟柳河最出名的美人之一。 饶是胡姬在百花丛中混迹多年,依然被少女的绝色荣光震撼到。 “听表哥说胡娘子亲手酿的桃花酒是京城一绝,不知今日还有吗?”少女展颜微笑,一笑春风醉。 胡姬心口狂跳,像被迷了魂一样连连答道:“有有有——” 胡姬突然僵住了,脑袋终于清醒了些,她亲手酿的桃花酒一向供不应求,只每日限量供应十壶,且从不接受预留,只供堂食,不论身份高贵与否,先到先得。 今日份的桃花酒早就在酒肆开张时就被一抢而空。 胡姬刚要改口,少女已经雀跃地转身,对身侧的俊俏公子哥道:“表哥你还说这个时辰桃花酒定是卖完了,幸好没听你的!” “……” 俊俏公子哥回以无奈的微笑。 美色误人!胡姬不由在心里感慨一句,幸而每批酒出窖时都会留两坛珍藏,现在匀一坛出来也无妨。 胡姬的目光方才转到少女侧后方的公子,顿时惊出声:“谢二公子!” 成国公府的二公子谢执安,京城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烟柳河的常客,京城闻名的纨绔公子哥,一向好为烟柳河上的受到不公对待的女孩们打抱不平,便是皇室宗亲也从不放在眼里。 因此谢执安在烟柳河一带颇有些侠义之名,人缘也极好。但在世家官宦眼里,谢二公子只有纨绔嚣张的名声。 谢执安自然有嚣张的本钱。 他祖父靠军功被封为一等公,死后配享太庙;父亲是现任成国公,却非武将,而是科举状元出身,官拜正二品参政知事;母亲出身扶风百年世族薛家;而真正让谢家荣登大雍顶级权贵的人,是谢执安的姑母,当今陛下的原配发妻,明圣皇后。 胡姬能在烟柳河这样的鱼龙混杂之地混得风生水起,酒肆往来的都是富贵权势,心中对京中权贵的世家谱系自然一本之策,看见谢执安第一眼她下意识地在心中盘算起谢执安的表妹是谁家的姑娘。 成国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表姑娘自然不少,但能让谢二公子亲自陪同的表姑娘可不多,胡姬观这位姑娘通身气派不凡,便心中暗暗猜测,大约是谢二公子的母舅——薛家嫡枝的姑娘吧。 胡姬暗暗在心中猜测,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恭恭敬敬地将二位贵客迎入酒肆内。 二人一动,胡姬立刻意识到自己猜测有误,少女绝不是薛家的姑娘! 胡姬在烟柳河畔混迹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她敏锐地从二人走进店内的十来步里察觉到少女身份绝对比她所猜测的还显赫得多。 二人显然是在外逛过一圈才到酒肆的,谢二公子双手满满,十根手指上缀着各色蜜饯点心,而少女却双手空空地走在前方,谢二公子亦步亦趋,始终落后少女半步。 若只是这样,尚能说谢二公子照顾表妹。 可二人走到酒肆门口时,恰有一阵风吹来,将插在门边的酒幌吹歪了些,正好挡在少女面前,酒幌插得高,少女只要稍稍低头就可过去,但少女却理所当然地停住脚步。胡姬刚要上前挑开酒幌,就见谢二公子艰难地将胳膊举过头顶,手指上还缀着数个油纸包。 胡姬眼睁睁地看着谢二公子像是极有眼色的小厮,恭敬且自觉地以一种极为滑稽姿势挑开酒幌,让少女能昂首挺胸畅通无阻地走入酒肆。 胡姬呼吸微滞,手心不自觉渗出冷汗,谢二公子绝不可能对薛家姑娘如此殷勤备至! 少女走入酒肆一瞬间,原本热闹的酒肆骤然安静,无数道火热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烟柳河畔的酒肆,来往的客人自然都是寻欢问乐的男子,在这些人眼里,烟柳河上的所有女子都是供人取乐的,眼前这位漂亮的像神女一样的少女自然也不例外。 胡姬心里一跳,她捏紧出汗的手心,在几位纨绔的调笑声即将出口前高声道:“谢二公子许久没来了,还请二楼厢房上座。” 谢执安眼神凉凉地在酒肆里扫了一圈,众人才发现跟在少女身后的男子竟然是成国府的二公子,顿时噤若寒蝉,低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位谢二公子发起疯来可是不管不顾的,除了当今陛下和成国公外,谢二公子谁都不怕。 颠颠跑来迎客的跑堂一怔,二楼早就坐满,哪里还有空余的厢房? 胡姬暗暗瞪了一眼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的跑堂,低声提醒:“带贵人去天字号厢房。” 转过头来又殷勤热情地对少女道:“姑娘请。” 竟是直接把谢执安忽略过去了。 跑堂恍然大悟,是了,二楼的天字号厢房被贵客常年包了,左右那位贵客现在不在京城,借来一用想来无妨。 胡姬亲自引路,将二人带入二楼正中最大的厢房,房门一关,那些偷偷窥探的视线只能意犹未尽地收回。 谢执安将手里的各色零嘴堆在檀木桌上,揉了揉被勒红的手指,见沈明朝站在原地不动,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手帕,任劳任怨地将桌椅板凳甚至窗边的软榻都擦拭了一遍,一边擦一边对沈明妱抱怨:“要是祖母和父亲知道我偷偷带你来这种地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沈明朝坐在被擦拭地一尘不染的软榻上,斜倚窗台,欣赏烟柳河上的阳春三月美景,头也不回地笑道:“二表哥不说,外祖母和舅舅怎么会知道我们出来喝酒了?” 谢执安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又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出一块沉水香放进香炉中点燃,悠远沉静的木香在厢房里缓缓浮动。 门被敲响,谢执安开门口见是胡姬亲自捧着托盘,托盘上捧着两壶桃花酒和一碟裹着绿色茶粉的点心,看着十分精致可口。 谢执安接过托盘,让胡姬无事别来 13. 前尘往事(三) [] 谢家上一辈只有一位姑娘,名琳琅,十七岁时被赐婚给安王。 姑母出嫁时正是谢执安年幼淘气的时候,每每闯祸,祖母和母亲都拦不住暴怒的父亲,眼看一顿打是逃不了,姑母总能及时派人将他接到安王府。在年幼的谢执安眼里,姑母就是天上的菩萨,美丽、高贵、温柔,总能及时救他于水火之中。 安王才能平庸不堪大用,但与王妃琴瑟和鸣,也算一对神仙眷侣。若不出意外,安王此生都与大位无缘,安王也不是个有野心的人,能做一辈子逍遥自在的富贵王爷,与爱妻白头偕老恩爱长久,于他便足矣。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雍周两国交战,衡王、寿王、荣王先后战死,荣华长公主和亲北周,换来两国短暂的和平。 只是荣华长公主背井离乡换来的和平只维系了两年,两年后北周再度进犯大雍,荣华长公主于阵前刺杀北周皇帝未成,被烹于鼎中,死得惨烈。先武帝大怒,不顾群臣反对,御驾亲征。 最终,大雍惨胜北周,先武帝重伤而归,月余后驾崩。 先武帝无子,作为武帝仅剩的皇弟,彼时的安王只能在悲恸中仓促登基。谢执安的姑母,当时的安王妃谢琳琅,也随之入主中宫为后。 所有人都在暗中感慨,先武帝是何等英明的君王?战死的衡王、寿王、荣王,也皆是文武全才,竟都英年早逝,还都没有留下子嗣,群臣只能推举最平庸无能的安王登上帝王。 昔日的安王,如今的陛下,实在仁善,也实在庸懦。登基近二十年,几乎没有自己决断过一件事,于文治武功上更没有自己的见解,都是大臣们怎么说,他便怎么发号施令。 群臣意见统一时还好,若是意见分歧,那便是林相说如此也对,成国公说那般也行,不吵个半个月是不会有结论的。长此以往,政务冗杂难有决断,皇帝的威信也荡然无存。 偏当今陛下还自得其乐,自言“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想到这里谢执安不由长叹一口气,只怕再共治下去,大雍就要改朝换代了。 当今陛下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对发妻明圣皇后十年如一日的专宠,可谓情深义重。 可这份情深义重,在他登基为帝后也成了一桩罪过。 因为明圣皇后膝下唯有一位公主,没有皇子,可偏陛下还专宠皇后。 若是皇家子息繁盛,群臣百姓也乐见帝后情深,可沈雍皇室代代子息艰难,少有分支,高祖倒是争气,一口气生出五子一女,更难得是,除了行二的安王,其他四个皇子各个都是人中龙凤,随便哪位皇子登基为帝,大雍都兴盛有望。 可天意弄人,偏偏这皇位最后落到最无能的安王手里。 新帝无能也就罢了,反正群臣早就盘算好了太子三师的人选——林相任太子太师,成国公任太子太傅,再请在野的韩大学究入朝任太子太保。 群臣协力,未必不能培养出一位出色的储君。 储君一岁时便要从世家中挑选文采斐然的儿郎入宫陪读,耳濡目染之下定能激起储君的好学之心!待储君受文采熏陶至三岁,便该正式入学开蒙,早就做好准备的太子三师便会拿着早就计划好的课程悉心教导未来天子!为君之道从娃娃抓起,定能为大雍培养出一位合格(划掉)——优秀(划掉)——英明(划掉)——圣明的新帝! 未来的太子三师盼望太子出生就像久旱盼甘霖,可当今陛下他就没有儿子! 没有儿子您就努把力!多从世家高门中纳几个德才兼备的妃子,争取一举超越高祖,生他个五六七八个皇子! 后来,群臣觉得,也不一定非要世家高门的女儿,只要是家世清白,小官家的女儿也行,再不然,平民女子也行啊!只要能为陛下诞育皇子,就是大雍最大的功臣!没有官可以封!出身寒微可以加官进爵! 只要能为皇上诞下后嗣,祖宗十八代都能封为公爵! 到最后,群臣以为,只要皇上肯宠幸,哪怕从烟柳河上选一个花魁娘子都行! 可向来如墙头草一样在群臣谏言中左右摇摆的皇帝,在独宠明圣皇后这件事上坚决不让步。哪怕明圣皇后婚后十年只生出一个公主,哪怕太极殿的御案快被群臣折子埋了,哪怕林相在朝堂上声嘶力竭毫无文人风范地怒斥皇帝对不起祖宗。 皇帝一抹脸上的唾沫星子,你骂你的,朕照样独宠皇后不纳二色。 什么?!林相要死谏? 且慢! 在林相殷切欣慰的目光中,皇帝慌张地宣布退朝,等朕走了你再撞,以免血溅朕身上,吓着朕的爱妻和宝贝女儿。 林相一口老血喷出,险些活活被气死!虽然没死成,倒也算达成文臣最至高无上的成就——血溅太极殿。 后来,明圣皇后病逝,皇帝哭得死去活来,林相险些没憋住笑。林相好不容易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到明圣皇后五七功满——中间险些咬碎一口老牙,忍气吞声地认了用“明圣”二字给皇后做谥号——上了一道劝谏皇帝选妃纳妾以开枝散叶的折子。 林相心想,明圣皇后都死了,自古以来就没有皇帝当鳏夫的,我们也不逼你续娶继后,纳几个高门贵女为妃,再生几个儿子总行吧! 明德帝倒是没当场驳回奏折,只说发妻新丧,他不忍立刻就纳新人,且再等等。 林相心想也是,夫妻情深嘛,那就再等等吧。 于是亲自操持明圣皇后的周年祭典后,林相再次上了折子。 寻常民间男子,能为逝去的妻子守上一年孝,都会被十里八乡夸一声重情重义,更何况是皇帝?! 陛下这次总没有理由推脱了吧?! 终于!皇帝同意了!!! 林相收到御笔朱批的回复,瞬间老泪纵横,难为他老天拔地的,亲自操持选妃宴,选的全是高门世家里才貌双全的贵 14. 前尘往事(四) [] 沈明妱也意识不到这一点,她只觉得公主身份像枷锁束缚着自己不得自由,自怜所谓金枝玉叶也不过是锦衣玉食的囚犯而已,宫墙四四方方,可不就是囚笼吗? 没有人教过她如何体察民情怜惜百姓,也没人期待她能匡扶大雍社稷。 毕竟只是一个公主,总归是要下嫁外姓,沈雍皇室的江山,和她沈明妱有什么关系呢? 林相在心里教导过那个不存在的皇子无数次,却从没有想过教导沈明妱这个公主一二。 毕竟只是个公主,长得美便是一位公主最大的成就,更何况永乐公主沈明妱的相貌足以担得起明艳无双四字,是名副其实的大雍第一美人,这便足够了。将来史书工笔,再留下贤良淑德四字,便是一位公主能得到的最大荣耀。 谢执安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永乐公主沈明妱的亲舅舅成国公常觉意难平,妹妹没能为陛下生下一位皇子,害得高祖一脉竟是要断子绝孙。 成国公不止一次感慨,可惜了,妹妹只生了一位公主,陛下的皇位终究要拱手让给支脉宗亲。 不过成国公还是疼爱永乐公主这个外甥女的,这不,永乐公主将将及笄,成国公便已经上奏陛下,该为永乐公主选一位德才兼备的驸马了。 驸马相貌是其次的,关键是人要老实本分,不然怎么受得了性格娇纵的公主?还不能是家族中承挑大梁的长子。 成国公暗暗琢磨着,自家妹妹难以生养,竟害得陛下断子绝孙,只怕外甥女也是难生养的。虽说驸马受制于皇权,轻易不敢纳妾,可若是害得人家族中被寄予厚望的长子断子绝孙,岂非平白造孽? 每每想到此处,成国公不免长吁短叹,幸好谢执安这一辈里没有女儿,不然岂非被自家那个当皇后当得皇帝断子绝孙的妹妹带累了名声? 要是知道妹妹这般命苦早逝,他早该劝妹妹贤德大度些,为陛下广纳后妃开枝散叶才是正道,妃妾生的皇子不也喊她母后吗?也不至于百年之后,连个真心祭拜自己的后嗣都没有。 成国府里,成国公正在为外甥女永乐公主的婚事头疼;烟柳河畔的酒肆里,偷溜出来买桃花酒喝的永乐公主也正向表哥谢执安抱怨自己的婚事。 “你看舅舅和外祖母给我挑的都是什么人?”沈明妱垂头丧气:“英国公家老三,我记得他嘴角长了一颗碗口那么的痦子!” “哪有碗口那么大?明明只有手指头那么大。” “礼部尚书家的幺子,长得好像还行,可他今年才十二岁吧?” “也就小不到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 “宣威将军家的次子,大字不识几个,还膀大腰圆,那腰比水缸还粗!” “也……没那么粗吧……” 沈明妱连剩下的半杯桃花酒都提不起精神品尝,只觉得人生无望,只剩下一片灰暗。 “为什么公主非得成婚才能出宫建府?父皇当年封安王时就没和母后成婚,皇祖父不也让父皇出宫开府了吗?” 若是能开府,她就可以住在宫外公主府里,就不用终日憋闷在皇宫里,目之所及,只有四四方方的天,像牢笼一样。 谢执安在心里偷偷吐槽,那是陛下当年不学无术被高祖嫌弃,早早赶出宫去,眼不见为净罢了。 “成婚也没什么意思……” 沈明妱托着雪白的香腮,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桃树梢上的一只麻雀都能引得她艳羡不已,俨然将成婚这件事当成此生最大的不幸。 “我还不如这只小雀快活……” 眼看表妹眉心微蹙心烦不已,谢执安一腔侠义之心油然而生:“其实如果你不想嫁给别人,我倒是可以……” “咦?” 谢执安话还没有说话就被打断,沈明妱摇摇一指烟柳河畔的一行人。 “那不是大表哥吗?” “?”谢执安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沈明妱口里的大表哥就是谢执安的兄长,成国公府的世子谢廌。 他大哥正在江南的文宗书院读书,怎么可能出现在烟柳河畔? 但沈明妱神情真切,不像是在和她开玩笑,谢执安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登时五雷轰顶,可不是他大哥吗?! 一行五六个俊俏儿郎,手里牵着马,相伴而行,正往酒肆走来,他大哥正在其中。 谢执安瞬间魂飞魄散,什么怜香惜玉之情全都抛之脑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被大哥看到他来烟柳河就完了! 谢执安快被吓死了!他那个京城里最最端方守礼的大哥怎么会来烟柳河?! 沈明妱却气定神闲,好奇地伸长脖子,只见不远处的桃花林里走来五六个锦衣少年,各个都是极为出挑的俊朗儿郎,为首一人面若冠玉,身姿挺拔,皎皎如玉树,容貌之盛是沈明妱生平仅见。 而且连成国公的长子、沈明妱的大表哥都落后他一步,显然在几人中,他身份比成国府的长子还高。 沈明妱喃喃地问:“大表哥身边的是谁?” 谢执安哪里还管得了别人,慌不择路地要往外跑,刚到门口又折回来,左顾右盼后,掀开桌布一骨碌滚到桌子下。 这世上,谢执安最怕的人,不是动不动就要拿藤条家法伺候的亲爹,而是他大哥谢廌。 谢廌,獬豸也。传说中铁面无私能辨忠奸的神兽,谢执安哭丧着脸捂着隐隐作痛的臀,他大哥可不就是最铁面无私的嘛! 亲爹打他,打十下也就疼一两下,其他下都是虚晃,以吓唬为主。 他大哥可不一样,打得每一下都实实在在,那是真打啊,非打得他屁股开花不可! “二表哥你做什么?”桌布被掀开,谢执安看见自家表妹那张明媚若神女的脸出现在眼前,是那般的天真无邪,那般的单纯无知,一看就没受过藤条毒打。 “哎哟我的小祖宗!”谢执安拉扯沈明妱衣袖,试图将表妹也拉进狭窄的桌子底下:“差点把你忘了,快躲进来!” “?”沈明妱被他 15. 前尘往事(五) [] 沈明妱一双明眸灼亮,露出盯上猎物一般兴味盎然的神情。 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马车行至宫门,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陈让早已等候多时,远远看见马车行来,急不可耐地迎上去。 “哎哟小殿下!老奴都等得望眼欲穿了,您怎么才回来?” 陈让尖细的嗓音惊醒还在出神的沈明妱,她打开车窗,不疾不徐地笑道:“陈总管怎么亲自来接本宫?” “老奴心里着急啊!”陈让虽然在抱怨,语气却十分亲昵:“陛下都派人来问过五回了!您金尊玉贵的,出宫也不带侍卫和女官,这要是在宫外遇到什么危险,即便只是掉根头发,陛下也受不住啊!” 夕阳斜斜照入车窗内,身份高贵的少女忽然低头浅笑,夕阳映在她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整个人仿佛笼罩在神光中,明艳不可方物。她安慰陈让几句,又谢过两位表哥护送她回宫。 谢廌和谢执安早已下马,听见沈明妱道谢,自然不敢受,谢廌道:“公主言重了,护送公主安全回宫本就是谢家分内之事。” 语气客气恭敬,却也疏远。 就连冒着家法伺候的风险带她去烟柳河买酒喝的谢执安,此时也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只有臣子对君主的恭敬,看不出表兄对表妹该有的血缘亲近。 沈明妱也不甚在意,她早已习惯这种差别极大的相处方式,她回首遥望皇城外的京城,残阳如血,斜照当楼,这等壮丽的美景,在皇宫里是看不见的。 谢家兄弟已经和宫中禁卫做好交接,宫门即将下钥,按规矩宫门下钥后,无职外男不能入宫,谢家兄弟也只能将沈明妱送到宫门口。 谢家兄弟垂首立于马旁,目送沈明妱的马车进入皇城。 马车缓缓前行,快到宫门时,沈明妱忽然从车窗里探出头,扬声道:“烦请表哥回去告诉舅舅,我已有意中人,莫再为我的婚事操心。” 永乐公主在皇城宫门前当众高呼已有意中人,可谓石破天惊,不等天黑就传遍整个京城权贵圈。 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谁家儿郎这般倒霉被永乐公主看上了? 御史言官们彻夜未眠,在烛火通明的书房里奋笔疾书,不等天亮,无数封弹劾永乐公主放浪形骸的奏折就会像雪花一样飘到皇上御案上。 成国公府也因为沈明妱一句话彻夜难眠。 成国公府的正房荣安堂,府内大小主子齐聚一堂,下人们早就打发得远远的,被严厉警告不准靠近荣安堂。 久不问世事的成国老夫人坐在首位,成国公夫妇分坐下首。下人都被打发走了,成国公府的长子谢廌亲自为祖母和父亲母亲奉上热茶,然后恭敬地垂眸,立在母亲身后,众人目光汇集一处。 跪在地上的谢执安如芒在背,死死低着头,都快哭出来了,这三堂会审的架势谁能招架的住啊! “哼!”成国老夫人的龙头拐杖重重敲在地上,谢执安的小心肝抖三抖。 “再不老实交代,让你老子家法伺候!” 老祖母目光灼灼,誓要从谢执安嘴里抠出一个名字不可。 “祖母!”谢执安眼含热泪:“孙儿确实不知道公主心上人是谁啊!” 成国老夫人显然不信,她一向最疼爱谢执安这个小孙子,但与外孙女终身相比,小孙子也只能往后稍稍了。 谢执安心里直叫苦,他倒是想说,可他真不知道公主表妹的意中人是谁啊! 薛夫人心疼儿子,眼见婆母动怒,唯恐丈夫真对幼子动用家法,忙劝婆母:“母亲是了解执安的,他一向不在儿女情长上留心眼,自己都没开窍,又怎么会留心公主的心意?” 成国老夫人沉默不语,脸色稍微和缓了些,薛夫人忙对儿子道:“你只将自己知道的细细说来就是。” 谢执安哼哧哼哧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成国公不耐烦,喝命长子:“拿藤条来!拿最粗的!” 谢执安登时被吓得骨酥筋软,再不敢隐瞒,将今日和公主表妹的所有行程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吐得一干二净。 说到带永乐公主去烟柳河畔喝酒这一章时,成国老夫人和成国公夫妇齐齐变了脸色,成国公脸色铁青,正巧谢廌双手端着根手腕粗的藤条回来了。 成国公一把抢过长子手里的藤条,发狠重重打了谢执安两下,一边打一边骂:“我打死你这只知浪荡的逆子!自己混账就罢了,竟还敢带着公主殿下胡闹!” “嗷!!!” 谢执安被打得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滚到成国老夫人怀里:“祖母救命!” 成国老夫人刚刚还咬牙切齿地要打谢执安,成国公真上手了,老夫人反而不乐意了,一把搂住小孙子,对着成国公怒目斥道:“执安话都没说完你就急赤白脸地动手!当你老娘是死的吗?” 老夫人出生将门,秉性十分彪悍,早年也是京城出名的悍妇,将老成国公辖制得死死的,直到女儿谢琳琅病逝,老夫人忽然收敛脾气,开始吃斋念佛修身养性起来,已经许多年未曾真的动气。 也是今日事赶事,她既要忧心唯一的外孙女的终身大事,又要忙着从儿子棍子下护住小孙子,外孙女和小孙子,那都是成国老夫人的心肝肉! 老夫人搂着谢执安,恼怒不已,恨不得夺过棍子重重地打成国公几下。 “母亲!”成国公气喘吁吁地坐回去,脸色铁青:“那烟柳河是什么地方?公主身份何等金贵?怎么能踏足那等腌臜浪荡之地!” “你这混账东西带累公主终身,日后我怎么有脸见先皇后?” 想到病逝的妹妹,成国公瞬间泪如雨下,成国老夫人搂着孙子,嘴角绷得死紧,眼中也有泪光闪烁。 谢执安犹不服气:“我、我只是带殿下去买酒喝,又没有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怎么就带累公主殿下了?” 谢执安越说越觉得理直气壮,腰板都悄悄直挺了两分。 对啊!他不就是带公主表妹去烟柳河畔买两壶酒吗 16. 前尘往事(六) [] 薛夫人和成国公老夫人手忙脚乱地为他止血,谢廌翻开袖口,撕下一截柔软的里衣为弟弟擦拭脸上的血迹,谁还有闲心听成国公啰嗦什么妇德? 在成国公看不见的地方,薛夫人甚至悄悄翻了个白眼。 幸好成国公这一藤条还是收着力道,打得并不十分严重,血很快就止住,只是难免要鼻青脸肿好些时日。 见儿子伤得不严重,不至于破相,成国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正襟危坐地开口道:“你继续说,去酒肆买酒之后呢?可有招惹外男?” 谢执安两只鼻孔里都塞着布条,瓮声瓮气地答道:“回父亲,儿与公主并未招惹外男,只在厢房里品了桃花酒,还没喝两杯大哥就到了。” 成国老夫人虽然心疼孙子,但也操心着外孙女,闻言顾不得还在稀稀拉拉流鼻血的小孙子,忙着追问:“就只见了你大哥?你带着小殿下闲逛许久,就没见过其他外男?” 谢执安十分委屈:“但凡小殿下想要什么,都是我去买的,小殿下一直坐在马车里,否则市井之中鱼龙混杂,以小殿下的长相,一旦露面定会引起骚乱,如何能走得脱?” 这倒是不假,成国老夫人显然对自家外孙女的美貌极有自信,外孙女是大雍最璀璨最漂亮的掌上明珠,她也一直引以为傲。 谢执安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大哥进入厢房时带了一位同窗。” 众人的目光唰地转到谢廌身上,谢廌眉头一皱,缓缓起身向三位长辈依次行礼:“回祖母、父亲、母亲,儿子那位同窗是徐国公独子,他与儿子同在文宗书院读书,以师兄弟相称。今日店家疏忽,将公主和执安带进徐师弟的厢房里,故而公主和徐师弟才有一面之缘。” 成国公一惊:“竟是徐国公的独子?” 谢廌躬身应是。 成国老夫人面色和缓了些:“徐国公出身两江大族徐氏,虽然是武将,但家风严谨,倒是可堪匹配公主。” 成国公不动声色地撇撇嘴,徐国公疯了才会让独子去尚公主。徐国公常年镇守北境,军功赫赫,已经是封无可封的显赫富贵人家,听闻徐国公独子文武双全,有旷世之才,被文宗书院的山主收为关门弟子,族中对他寄予厚望,徐氏又是百年望族,前程显而易见的远大,何必去攀附皇家? 那公主岂是好娶的?寻常人家是娶个媳妇相夫教子,驸马娶公主那是娶个祖宗全家供着,公主性情好倒罢了,无非就是全家礼敬着,公主性情不好,天天往家里扒拉面首,到时候怀个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驸马还得捏着鼻子认下,简直就是败坏门风让祖宗蒙羞! 也就成国老夫人这个外祖母,还当自己的公主外孙女是什么人人想要的金疙瘩呢! 薛夫人和成国公想到一处了,她和丈夫对视一眼,对丈夫心中所想心领神会,她轻轻咳嗽一声,道:“只是一面之缘,公主的意中人未必就是徐国公府的公子吧?” 谢廌缓了缓,又道:“徐师弟……姿容极盛。” 成国老夫人一撇嘴,心想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家的,见到一个五官齐全的都称一句美姿容,姿容再盛能盛得过她的宝贝外孙女吗? 不过是时风开放,儿郎在外行走也不安全,也更容易招惹是非罢了。 薛夫人第一次见长子出口称赞男子的相貌,她深知长子不是以貌取人的俗人,他既然说徐公子相貌好,那一定是世家少有的俊美儿郎。这倒是让她有些好奇,这位徐公子容貌究竟有多盛?怕不是神仙品貌才能勾得公主一见倾心。 迎着一家老小好奇的目光,谢廌沉吟片刻,道:“母亲可知江南三百书院每年都会举办文游会?” 薛夫人点头,文游会是江南文坛一大盛事,她自然知道。 每年四月芳菲尽时,江南文坛的大小书院会联合举办文游会,参会的都是各家书院的精英才子,意在让诸位学子互相切磋学问,以免闭门造车。 谢廌也年年参加,每年都能取得十分不错的名次,因此谢廌在江南学坛颇有几分才名,谢家也一直引以为傲。 谢廌继续道:“文游会每年都会从上万学子中选出才貌双全的学子装扮成文曲星打马游街,自徐师弟四年前第一次当选文曲星至今,年年文曲星花落徐师弟。” 文游会上的文曲星,历年都是由才高貌盛的少年学子所扮,风流少年身披红袍冠戴顶花,打马游街,是何等意气风发? 大雍开国以来的探花郎,有六成出自江南书院,这六成中又有七成曾在江南书院的文游会上扮过文曲星。 徐家公子能连续四年当选文曲星,足可见其容貌之美,至少这几年里,江南学子无人能望其项背。 “四年前?”成国老夫人抓住重点,追问:“四年前徐家小子几岁?” 谢廌忙道:“回祖母,徐师弟四年前十三岁。” “那今年就是十七岁了。”成国老夫人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年岁倒也合适。” 成国老夫人的语气,好像已经为外孙女定下这位徐公子了。成国公夫妇无奈地对视一眼,只怕徐家未必乐意尚公主。 翌日一早,成国老夫人递牌子进宫,匆匆和皇上打个照面后便去昭阳宫见永乐公主。祖孙二人嘀嘀咕咕一上午,成国老夫人连午膳都不肯留,又急匆匆地出宫回成国公府。 只是成国老夫人离开许久后,永乐公主还双靥羞红。 回府后还未坐稳,便一叠声地唤来长孙谢廌,关起门来细细询问许久。 与此同时,明德帝正沉着脸在太极殿内来回踱步,陈让捧着厚厚一沓卷案疾行入殿,明德帝甚至连两步路的时间都等不及,亲自迎上去,从陈让手里抢过卷案。 在明德帝的示意下,陈让招呼人将御案上堆满的奏折都搬走,主仆二人一坐一站,陈让顾不得尊卑,竟然弯腰伸长脖子去瞅明德帝手里翻着的卷案。 “哎哟,徐家公子还是文武双全呢!”陈让指着卷宗,越看越满意:“原来五年前在猎场三箭射杀巨熊的世家子 17. 父慈女孝 [] 三日后,一向低调行事的成国公府突然遍邀京城权贵之家,连永乐公主都请了,徐国公府自然也在邀请之列,还特特以谢廌的名义给徐彧送了一张请帖。 尽管已经猜出几分成国公府的用意,但徐彧不得不给师兄几分面子,如约赴宴。 成国老夫人的意思,倒不必立时就颁旨赐婚,像是她的外孙女倚仗皇权逼迫徐彧似的,先让小儿女们相处相处,若是外孙女当真满意徐家小子,再下旨不迟。 成国老夫人心里只想着自己的公主外孙女满意与否,压根就没想到徐家可能会不愿意。 开玩笑,不说她外孙女公主的身份,就单说她外孙女的品貌,徐家这都不满意,难不成还想上天娶王母娘娘? 没想到,徐家还真就不愿意,春日宴未半,永乐公主和徐彧不欢而散,回宫路上,公主气得直哭。 明德帝大怒,欲问罪徐家,却被公主红着眼睛拦住了,只说自己一定要让徐彧心甘情愿地请旨求娶才行。 明德帝向来是拗不过这个女儿的,本来要撒在徐家头上的火气被硬生生憋回去,气得他直跳脚,足足在太极殿骂了徐家一夜,茶盏砸了五六套。 春日宴上徐彧一度婉拒沈明妱。 夏日雅集上徐彧二度拒绝沈明妱。 秋猎会上徐彧三度拒绝沈明妱。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沈明妱一连丢脸三次,还次次丢得轰轰烈烈,明德帝这段时间也没干什么,光顾着砸杯子了,太极殿都快找不出一套完整的茶具,沈明妱难过之余终于感到气馁,就在沈明妱在继续丢脸和放弃中犹豫不决时,徐家突然松了口,说是为报皇恩,愿意让徐彧尚主。 沈明妱却不乐意了,徐家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好像娶公主是一件多么为难的事一样,沈明妱恼火极了,太极殿里,当着明德帝和徐国公的面放话—— “不是只有你徐国公府有儿郎,天下的儿郎何其多?本宫也不是非徐彧不嫁!更不会强求!” 想要求娶沈明妱的人家多的如同过江之鲫,抛开她公主的身份,但是扬名天下价比十城的美貌,就足以吸引无数才貌兼得的好儿郎。 可沈明妱偏偏只看上徐彧。 成国老夫人在家里直叹气,都怪徐家小子容貌过盛!才勾的自家外孙女神魂颠倒的…… 然而,在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徐彧跪在正阳门前,当着众臣的面,求娶永乐公主沈明妱。 沈明妱当时正在试穿外祖母亲制的大红对襟白狐狸里的羽裘衣,听到这个消息,来不及披上大氅,也等不及传轿辇,就这样双手提着鲜艳娇媚的裙摆,迎着风雪跑了出去。 天地银装素裹,冰雪琉璃世界彷佛只有白色,沈明妱一身红衣,鲜艳的裙摆像烈焰在落雪中划过,她迎风踏雪奔向心上人,恍若神女,带着满腔欢喜,携着满身寒意,毫无顾忌地扑进徐彧怀里。 值守在正阳门的禁军差点当场戳瞎自己双眼。 沈明妱欢喜极了,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没看见徐彧自始至终都神色淡淡。 沈明妱自问从未强迫徐彧娶她,甚至徐彧雪天求娶的前一天,她已经答应父皇相看英国公家的公子。 她心爱徐彧不假,可男婚女嫁总要求个两厢情愿,徐彧如果对她无意,又何必求娶? 她以为徐彧既然当众向父皇求娶她,那自然也是心悦于她的。 可后来呢? 她国破家亡,徐彧却携赵孟春兵临城下,逼她投降让位,逼得她落得个城门横死的下场。 血淋淋的事实告诉她,徐彧根本不喜欢自己,甚至,他大抵是恨自己的。 更早的时候,在他们婚后刚两年,徐彧向父皇请命赶往前线时,她就隐隐感觉到徐彧远离她的心是那样的急切,只是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曾经三度向徐彧表明心意,在徐彧看来,大概是她这个皇家公主仗着皇权威逼强求于他。 - “妱妱……妱妱!” 沈明妱猛然惊醒,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回到此时此刻,回到她和徐彧婚后第三日。 依照大雍习俗,婚后第三日,新婚夫妻应该带着重礼,携手归宁,拜谢娘家父母养育之恩。 世上显贵,贵不过皇族,即便是皇室宗亲都会在这日携妻子亲往岳家省亲。成婚,成的是两姓之好,无论岳家是显贵还是寒门,新婿大多都会给新婚妻子这个脸面。 即便是贫家小户都不会做出让新婚妻子独自回门这样不体面的事,这等于是在新媳妇和亲家脸上重重扇了一耳光,也等于昭告天下,我们家看不上你家,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愿意给你家。 这等奇耻大辱,前世的沈明妱竟然忍了,徐家在她脸上扇了一耳光,她不但忍了,还在父皇面前撒娇卖痴,逼着父皇也将脸伸出来给徐家扇。 沈明妱眼圈微微发红,眼看着刚洗漱齐整重新描画好的妆面又要遭殃,明德帝以为是因为自己提出合离一事,惹得女儿心里难过。 明德帝有些慌了手脚,不免有些自责,他明知道妱妱如今被徐彧迷得神魂颠倒,即便是合离也不该现在提出来。 “罢了罢了!”明德帝连连摆手:“你不愿意合离就罢了,父皇只是问问,又不是非逼着你和驸马合离不可!” 沈明妱的眼泪在眼眶里滚了又滚,最后还是强行咽到肚子里,没有再落下。父皇患有心疾,她不能再向前世那样任性妄为,害得父皇为她操碎了心。 以后,该是她这个做女儿的孝敬父皇,她要学着为父皇分忧才是。 沈明妱深吸一口气,将泪意强行压下,起身抢过陈让手里的牙箸。 明德帝用膳一向是陈让在一旁伺候布菜,他伺候明德帝多年,光察言观色就能准确猜中明德帝的喜好,总能在明德帝开口前将他想吃的菜肴夹进碗里,有他在,明德帝能多用半碗饭。 今日也不例外,更因为明德帝想 18. 小讨债鬼 [] 沈明妱竭力克制住颤抖的手,放下牙箸,盛了一碗三脆鹌子羹奉给明德帝。 这品汤羹虽然不得明德帝喜欢,但也不算讨厌,是桌上少数几品能让明德帝下咽的菜肴之一。 明德帝美滋滋地接过闺女亲自递到手里的白玉汤匙,将一碗汤羹喝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几丝鹌鹑肉和鲜笋都仔细舀起吃净。 刚喝完一碗羹,沈明妱又夹了一箸间笋蒸鹅放在明德帝面前的九瓣莲花状的青柚温碗里。 明德帝喜笑颜开,闺女给他夹的菜,即便不是他钟爱的美食,进嘴后也格外香甜美味。 难得他的掌上明珠这般孝顺,明德帝极为受用,但又心疼女儿不能吃好,又不愿意辜负女儿的孝心,便给陈让使了个眼色。 陈让心领神会,上前抢走沈明妱手里的牙箸,含笑道:“老奴来就行,公主快些坐好,陪陛下好好用膳才是,这些膳食可都是陛下亲自吩咐御膳房准备的,公主可别辜负陛下的慈父之心。” 沈明妱心中又疼又酸又软,也不管什么宫规礼仪,挨着明德帝乖巧地坐下,明德帝和陈让两个人左一勺右一筷地给她夹菜,直把沈明妱撑得肚皮溜圆。 这么些菜自然不可能全都吃完,每道尝一口都撑得沈明妱险些直不起腰,撤下后的菜肴会分给太极殿的内侍宫人。 皇家用膳都是宫人执干净的牙箸夹起菜肴放在贵人面前的碗里,贵人们只会用私箸夹自己碗里的菜,绝不可能用私箸往桌子上的菜肴里伸。 因此虽然是贵人吃剩下的,但依然洁净的。 饭毕。 “父皇,您把白清远给我吧。”沈明妱一只手揉着肚子,另一手往明德帝面前一伸,掌心朝上,理直气壮地要人:“我知道白清远是暗卫头子,您把他给我吧。” 明德帝被她吓了一大跳:“你从哪里知道的?!” 陈让忙走到殿门口,确认没有人窥听才松了口气。 白清远的身份只有明德帝和陈让两个人知道,明德帝狐疑地看向沈明妱,这丫头是从哪里得知白清远的真实身份的? 沈明妱当然不能说是前世明德帝死前告诉她的,但她又不想骗自己的父皇,便抿着嘴不吱声,摆出一副“您就说给不给吧”的无理取闹模样。 明德帝无奈扶额,父女俩僵持一阵,最后还是明德帝先妥协,大概天底下的父母都是在儿女面前总是要先退一步的,即便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也不会是例外。 “你不愿意说,父皇也不问了。”明德帝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但他看向沈明妱的眼神却充满慈爱,“暗卫迟早要交到你手里,提前给你也行,只是你得告诉父皇,你要暗卫做何用?” 当然是杀人。 但沈明妱可不敢直说,她的父皇最是宽厚和善,别说杀人了,走在御花园里都恨不得提着脚走,生怕踩着虫蚁。 “儿臣瞧着那白清远长得俊俏,想讨来做面首,父皇您就说给不给嘛!”沈明妱明亮清澈的眼眸一闪一闪的,看着格外无辜单纯,她笑着时嘴角现出两颗小小的梨涡,看上去十分俏皮。 明德帝老脸一红,伸出手指在沈明朝额头上戳了一下,道:“哪有新婚才三日就收面首的公主?你也太放肆了些!” 沈明妱捂着额头一脸不乐意:“那也没有让公主独自回门的驸马啊!徐彧做得了初一,儿臣自然要回敬十五!” “父皇~”沈明妱抱紧明德帝的胳膊左右摇晃,扭股儿糖似的厮闹,“儿臣就要白清远!就要嘛!” “好好好!”明德帝最受不住沈明妱这一连串的撒娇厮缠,只能连声答应,“都依你都依你!都成婚了还这般小孩子心性!” 沈明妱自动忽略了明德帝后半句带着笑意的抱怨,达成目的的她一脸欢喜地撒开明德帝的手,乖巧地说了一句:“谢谢父皇!” “只是……”明德帝有些犹疑,倒不是后悔答应女儿,而是思索他该如何将白清远合情合理地调给沈明妱,明德帝沉吟片刻后道:“白清远毕竟还在禁卫军中任职,突然将他拨给你使唤,只怕会引起侧目……” “这有何难?”沈明妱早就想好了招,她自信满满地道:“儿臣有一法子,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哦?”明德帝有些不相信,示意沈明妱继续说下去。 “按我朝旧例,儿臣身为嫡长公主,公主府里可以蓄养五百府兵。”沈明妱伸出五根雪白修长的手指,道:“父皇只需下令,从各处拨出五百人为儿臣府兵,再将白清远任命为儿臣府中的典军校尉就是。” 明德帝沉默不语,既没同意也没表示反对。 大雍确实曾经有过一位开府仪同三司的嫡长公主,是太祖爷的嫡长女庆阳公主。 庆阳公主虽为女流,却弓马娴熟精通兵法,太祖爷打天下时,庆阳公主始终伴随太祖爷左右,是太祖爷座下一员先锋猛将,数次救太祖爷于危难中。 大雍建国后,太祖爷连太子都没来得及立,便先封长女为庆阳公主,准庆阳公主开设自己的官府,可参政议政,享有和三公同等的待遇和礼仪规格。 更破格允许庆阳公主蓄养五百府兵护卫庆阳公主府。要知道,即便是东宫太子也最多只能蓄养六百府兵,庆阳公主的府兵规格仅比东宫少一百人而已。 然而纵观大雍建国至今,有且只有一个庆阳公主获此殊荣,此后的雍国公主,无论多受宠爱,立下多大的功劳,都不曾被允许蓄养府兵。 盖因庆阳公主在太祖爷殡天之际,率府兵造反逼宫,还差点就成功了!要不是庆阳公主的驸马临阵反水,说不得大雍朝第二任皇帝就是一位女帝。 饶是明德帝极为疼爱沈明妱这个唯一的女儿,可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庆阳公主的旧例封赏沈明妱,明德帝还是会游移不定,难以下定决心。 然而他的犹疑对沈明妱而言已经是最乐观的结果,至少父皇没有一口否决她的提议,犹疑就说明父皇已经在准与不准间左右摇摆。 “父皇!”沈明妱决心添一把火,她露出不满的表情,娇声娇气地抱怨道:“徐家都有府兵!徐彧轻慢于儿臣,儿臣定是要找徐彧好好闹一场的!他有府兵儿臣却没有,儿臣岂非要吃亏?” 徐国公既是公爵又是兵马大元帅,按例,徐家有二百府兵,只不过这二百府兵的兵籍隶属禁军,严格来说算是禁军借调给徐家的,徐家虽然可以调动这二百府兵,但明德帝可以随时调回这二百府兵。 明面上是这样的。 沈明妱当然不仅是为了要压徐彧一头才要府兵,但她必须要让父皇这样以为才行。 “他敢!”明德帝下意识地护短:“朕砍了他脑袋!” “那父皇是同意了!”沈明妱立刻顺杆往上爬,用一锤定音的语气道:“儿臣也不多要,就和庆阳姑祖一样,要五百府兵就行。” “不行!” 明德帝一口否决,沈明妱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苦涩从心底泛上胸腔。 父皇果然还是…… “最多给你二百府兵! 19. 慈父败女 “站住。” [] “站住。” 沈明妱一只脚刚刚踏出太极殿的大门,还落着一只脚没迈出去,就被明德帝喊住了。 “父皇~儿臣还没出门呢,您就舍不得儿臣啦?”沈明妱一路小跑着回到明德帝面前,一只手背在身后,在明德帝看不见的地方拼命地向清漪打手势,让她快走,带人抬着箱子快走,她可不会给父皇后悔的机会。 清漪费了全身力气才憋住笑,向明德帝和沈明妱行过大礼后,带着抬着箱子的两个内侍退出太极殿。 明德帝虽然看不清沈明妱的小动作,但看沈明妱的乌溜溜眨巴的大眼睛就知道她肯定没憋着好,他想板着脸抖抖为君为父的威风,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你啊……”明德帝又好气又想笑,神情微微扭曲,只能伸出手指在沈明妱额心轻点了下,“都成家的人了,该学着稳重起来,虽说我儿是公主,但和夫家相处时也不能太过放肆,免得外人骂你仗势欺人,知道吗?” 沈明妱还以为父皇喊住她是为什么事呢,合着是拐弯抹角地替徐家说话。沈明妱在自己父皇面前一向恣意惯了,从不掩饰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当即就垮着一张小脸一副不爱听的模样。 其实明德帝倒不是为徐家说话,他的重音落在“仗势欺人”四个字上,见沈明妱没有领会他话里的意思,明德帝无可奈何,只能臊着老脸挑明了说:“你才新婚三日,带个面首回夫家像什么话!” “宫里和徐家的喜字还没来得及撕,你就把面首带回府,忒不讲究了!”明德帝将声音压低,小声地叮嘱:“而且,白清远还挺实用的,无论是暗卫首领还是禁卫军,他都做得很好,人未必愿意给你当个没名没分的面首……” 沈明妱又羞又臊,脸热得差点冒烟,不等明德帝说完就直接打断:“父皇你乱说什么呢?!我……我我!” 沈明妱想说她要白清远不是为了宠幸用的,她是真的看中白清远作为暗卫的本事,她想拿到徐彧或者徐家造反的证据,亟需白清远这种既能搜集情报又熟练掌握暗杀本事的人才。 父皇将白清远给她,等于将整个皇城司的暗卫都交给了她,她不用经过父皇就能调动所有暗卫,她前世和徐彧夜夜同床共枕,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徐彧的谋逆之举,说明徐彧做得极为隐秘,她在明处,徐彧一定会防备她,想拿到徐彧造反的证据将他明正典刑,只能靠皇城司暗卫。 这才是沈明妱真正想要的。 可她不能直接告诉父皇她想要白清远的目的,她没办法向父皇解释,她不能将前世之事告诉父皇,心疾最受不得刺激,她又没有证据,总不能空口白牙地指控徐家要造反吧? 徐家毕竟是屹立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徐国公又有军功兵权在手,徐家在朝野中的威望极高,否则徐彧造反时大雍的三十八府也不会全都一呼百应。 想扳倒徐家任重道远,沈明妱咬咬牙,不就是养面首名声不好听吗?她是公主她怕什么?哪朝哪代的公主不养几个甚至几十个面首?前朝还有六十岁的公主养十八岁的面首,死后还和面首合葬的,她身体康健,养一个面首算什么? 林相再怎么看不惯,还能冲进她的公主府里管她的闺房不成? 这么一想,担个养面首的名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德帝也觉得怪羞耻的,他堂堂皇帝,在这里和女儿聊面首这种见不得人的私房话,老脸都丢尽了! 这些话本该让皇后来说,可怜他早年丧妻,只能他这个九五至尊忍着羞压着臊,亲自嘱咐女儿。 明德帝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爱女心切的他还是苦口婆心地继续道:“白清远到你府上后,你可不能强逼他,先培养培养感情。一来强扭的瓜不甜,二来你刚刚新婚,做得太过火会被人笑话你欺男霸女!” 沈明妱:“……” 她真是低估自己父皇对自己的溺爱程度,一点也不担心她会被纵容得骄奢银逸,给皇室抹黑。 反正只要她高兴就行,合离也好,重新选驸马也行,养面首也不是不可以,别做得太过分就行。 沈明妱听不下去了,拔腿就走,她怕再多听几句,真会被父皇惯坏,就此堕落了。这种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有人在背后兜底的感觉非常美妙,也非常危险,稍不留意就毁沉溺在这无底线的宠爱中不可自拔。 想奋进可太难了,要兵要钱还得有权有脑子;想堕落可太容易了,只要躲在公主府里养十来个年轻俊俏的面首,日日醉卧美人怀,哪管外面天地变换? 但等到徐彧再次谋逆造反时,她和父皇只能双双引颈就戮,将大好河山拱手他人! “妱妱……妱妱!快快——把人拦住!” 明德帝喊不住女儿,忙让陈让将人拦下,陈让一个大跨步挡住沈明妱的去路。沈明妱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能无奈地回头:“父皇,您还要说什么?儿臣还要去看望母后呢!” “跑!就知道跑!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明德帝之前还急着要打发女儿走,结果女儿真要走,他反倒不乐意了,“才来多久就急着走!” “哎呀!”沈明妱耍起无赖:“儿臣还要去和母后说话,然后还要去找徐彧算账!” 沈明妱掰着手指头,试图证明自己今天真的很忙。 明德帝听见沈明妱还要去找徐彧闹一场,便劝道:“何苦来哉?徐彧一早递了请罪折子,你公公徐国公在北境受了重伤,疮口颇大,急需一种名叫血凝精的药才能收敛伤口。” 明德帝叹了口气:“这药出自前任太医院院首韩为溪之手,韩院首死后这药就失传了,好在韩院首的独女出嫁时,韩院首曾经给了她两瓶凝血散作为陪嫁,徐彧救父心切,亲自去求药。” “他让我儿独自回门,固然可恶,可也算情有可原。”明德帝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向沈明妱的神色,见她神色微怔,似有所思,才继续道“而且……重伤徐国公的箭来自背后……” “来自背后?难道是北周的奸细混入我方,意图刺杀徐国公?”沈明妱一惊,前世她并不知道此事,只知道徐国公在北境一役中身负重伤,足足修养一年才痊愈,而两年后徐国公战死北 20. 以身相报 [] 明德帝没再多留沈明妱,父女俩一同去凤仪宫祭拜过明圣皇后。 虽然万般不舍,明德帝还是催促她早些出宫回府,临走时还从自己私库里拿出整整两大车的珍稀补品,千叮咛万嘱咐,让沈明妱无论和徐彧怎么闹都行,但对徐国公的这个公爹一定要尊敬。 徐国公重伤,她这做儿媳的不能没有表示,这两大车珍贵补品,便算是她这个做儿媳的一番孝心。 沈明妱坐在回程的鸾车里,她入宫时只有一辆鸾车两辆装着各色珍宝的回门礼,出宫时却多出五辆。 两辆车里放着明德帝让沈明妱送给徐国公的补品,一辆车里是沈明朝从明德帝那里要来的黄金白银,另有三辆车里是明德帝代先皇后给她的回礼。 鸾车摇摇晃晃,一路铃声叮当,沈明妱坐在车里,手里紧紧攥着一枚精致华贵却陈旧的锦囊。 大雍习俗,新婚第三日,夫妻当携手回娘家,奉上重礼,谢父母对新妇的生养之恩。 而疼爱女儿的人家,往往也会准备好回礼,以表娘家对女儿的看重,望新婿和婆家能善待女儿。 娘家母亲更会在女儿和姑爷离开时,给女儿送上一枚亲手制作的锦囊。 富贵人家会在锦囊里放入金银,贫苦人家也会在锦囊里放上几枚铜钱,算是给女儿的私房钱,好让女儿在婆家手头松些,日子也好过些。 明圣皇后早逝,但在她病入膏肓的最后时刻,她强撑病体,亲手为女儿绣了一枚锦囊,锦囊里放的是她和明德帝定下百年盟约的信物,一颗足有鸽子蛋大小的东珠。 东珠本就珍贵,像鸽子蛋这么大的东珠更是可遇不可求。 明圣皇后的这枚东珠还是太祖爷从前朝皇帝的冕旒上抠下的,太祖爷赏赐给了庆阳公主,庆阳公主谋逆失败后被赐死,这枚东珠又回到宫里,作为大雍国宝代代相传,直到高祖爷时,高祖爷将这枚东珠赠予发妻元安皇后,元安皇后溺爱次子,得知次子安王看上成国公府的独女谢琳琅后,元安皇后高兴之余,将东珠赏给安王,让安王拿去给谢家独女下聘。 谁知道谢家独女当时根本没见过他,只是他曾经骑马行在路上,和坐着马车的谢家姑娘擦身而过,透过被风掀起的帷幔窥见过谢家姑娘,一见倾心。 安王苦求元安皇后,为他和谢家姑娘办一场雅集会,会上终于鼓足勇气,捧着东珠向谢家姑娘表明心意。 谢家姑娘自然吓了一大跳,虽然婉拒了安王送给她的东珠,但羞红的脸却比春光还要明媚,谢家姑娘离开时面带笑意,一步三回头。 此后,元安皇后和当时的太子妃先后为安王和谢家姑娘办过不下二十场宴会,安王终于将东珠送了出去。 时光荏苒,风云巨变,安王登基成为明德帝,谢家姑娘也被册封为皇后。 明德帝终其一生,哪怕谢家姑娘早亡,他也坚守着当年求娶时对谢家姑娘的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明妱知道,母后将这枚东珠给她,是希望她也能遇到愿意和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君。 今日,她本该带着她心爱的夫婿一同给母后敬香,以慰母后在天之灵,让母后可以放心,她已经寻到自己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此后一定婚姻美满,和夫婿情长到老,恩爱白首。 母后看到她独自回门,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因为担心她过得不好而神魂不安? 沈明妱将锦囊贴在心口,大颗大颗的眼泪像珍珠一样落在衣襟上,不多时就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泪渍。 清漪红着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宽慰沈明妱,思念亡母的痛是世间最重的伤痛之一,岂是几句轻飘飘的言语能宽慰得了? “母后……”沈明妱泣不成声,母后临终时最放不下的就是她。 她那时候还很年幼,却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母后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那时候的沈明妱不懂什么是死亡,却能隐隐感觉到母后随时会离自己而去,她开始日夜守在母后病床前,只要一看不见母后就日夜哭闹不休。 她还记得,母后曾经用伶仃枯瘦的手摸着她的脑袋,遗憾自己等不到女儿出降,只希望上苍怜惜,保佑女儿将来能觅得佳婿,夫妇和睦,平安终老。 母后……对不起…… 觅得佳婿、夫妇和睦、平安终老…… 母后的心愿,她一样都没有做到。 此时此刻,徐彧在做什么? 车外传来禁卫军和她府上侍卫交接的声音,沈明妱便知道她已经出宫了。 沈明妱擦干净眼泪,推开雕花描彩的楠木车窗朝外望去。 残阳如血,斜照当楼,一如初见徐彧那日。 ** 白清远正在和禁卫军做交接,今日本不是他当值,但明德帝一道口谕就把他指给永乐公主,。 据说永乐公主一开口就向陛下要了三百府兵,不到一个时辰,从禁卫军和巡防营中抽取的三百人就被送到永乐公主府。 白清远也是其中一个,他还是陛下身边的内侍英公公带着圣旨和调令亲自上门的。 白清远和其他二百九十九个府兵被打包送到永乐公主时,非常的迷茫,然后还没等他开口,新到任的公主府詹事就丢给他几大箱甲胄,让他速速点齐二十人,穿戴上绣着永乐公主府徽的甲胄,快去宫门口等着迎接永乐公主回府。 那詹事按品级比白清远这个公主府典军校尉还高上半级,却一脸谄媚地用暧昧的语气请白清远在永乐公主面前替他多美言几句。 白清远:“……” 白清远原先只是个弃婴,被前任暗卫首领捡到后收入养子,他从小就在养父严苛的训练中长大,顺理成章地在十五岁这一年正式加入皇城司,成为皇城司里最出色的暗卫,养父死后,他子承父业,就成了暗卫首领。 所谓暗卫,首要任务就是保护皇帝安全,其 21. 第 21 章 [] 白清远越过车窗看清里面那位贵人的身影,神情忽然悲愤起来,周身弥漫着即将慷慨献身的壮烈气息。 白清远承认,永乐公主确实是仙姿玉貌,世上罕有,又是大雍最尊贵的女子…… 但他真的还没做好当一名出色的面首的准备…… 英公公传旨后,先是含含糊糊地暗示,让他以后贴身侍奉永乐公主,不得违拗公主心意,见他一味装傻,干脆挑明,让白清远要伺候好公主,既要让公主高兴还要和驸马和睦相处,不可争风吃醋,惹得公主烦心。 白清远从接旨后到现在,发出了不下一百声的叹息。 沈明妱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她的视线从远处斜阳收回,看见正在和禁卫军交接的白清远,心情好了些,有些欣慰地点点头。 白清远作为暗卫首领,一手暗杀之术出神入化,想必暗杀一个徐彧肯定不在话下。 沈明妱叹息一身,不愧是习武的人,一身甲胄更衬得他蜂腰猿背,身形矫健,一看就是个暗杀的好手! 白清远身形一僵,只觉得落在自己背后的视线灼热露骨,不由冷汗淋漓。 早知道前两年梁统领的夫人要给他和自家外甥女拉媒保纤时他就该一口答应下来,不就是梁夫人的外甥女凶悍了些,体格也彪悍了些,总好过现在要给永乐公主当一个没名没分的面首! “白校尉……” 永乐公主的声音婉转清脆,十分的悦耳动听,白清远却连头都不敢回,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妖精盯上的小白脸,柔弱又无辜,还无处躲藏。 “白校尉……” 声音越近,白清远知道自己应该转身行礼听后公主吩咐,但他的脚却扎根在原地,身体火热僵硬,浑身通红,差点冒烟。 “白校尉借剑一用!” 啊? 白清远只听见“锵——”地一声剑鸣,腰间的佩剑突然出鞘,他猛地转身,只见永乐公主一身红衣猎猎,翻身上马,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剑,正是他的佩剑飞鸿。 沈明妱摘掉身上碍事的钗环,随意丢在地上,最后摘下头上的五凤翟冠,往白清远怀里一丢。 白清远接过翟冠,刚要开口,沈明妱便一扯缰绳,骏马发出雷鸣般的嘶鸣声,瞬间飞驰电掣般冲了出去。 “驾——!” 白清远没想到永乐公主的骑术竟然这般令人惊艳,她一手握剑,一手扬起缰绳,只瞬间便冲出数十丈远。 落日熔金中,沈明妱一袭红衣纵马疾驰,金红的余晖落在她扬起的裙摆上,恍若浴血重生的凤凰,震撼人心。 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白清远稍一怔愣,沈明妱的鲜红明媚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官道转角处。 宫门口的官道直通各处城门,只有入朝的百官和送加急军报的斥候可以通过,因此官道上并无百姓通行,沈明妱一路畅通无阻,不会因为纵马而伤及无辜。 白清远脸色大变,将翟冠小心翼翼地交给急得直跺脚的清漪,随便抢过一匹马跨上就追。 宫门口的禁卫军和府兵乱成一团,纷纷翻身上马朝沈明妱疾驰的方向狂追。 谁知道永乐公主发得什么疯,要是出什么意外,他们的脑袋统统得落地! 沈明妱一路疾驰,连城门处的关卡都没能拦住她,她骑着骏马,像一道闪电从守城的士兵头顶一跃而过,马不停蹄地朝郊外狂奔而去。 卫兵只来得及看到一大片红色裙摆从眼前一闪而过。 “什么人!” “站住!” 守城的卫兵从未见过敢在京城内纵马强行冲过关卡的狂徒,即便是王公贵族经过城门时都要停下接受卫兵的盘查后才能出城。 卫兵中为首的是城门校尉,见来人竟敢如此放肆,不由大怒,举起弓指向沈明妱的方向便要射箭,被赶过来的白清远呵退—— “住手!” 白清远手一挥,一枚刻着永乐公主府的烈阳府徽的令牌从他袖中射出,将指向沈明妱后背的利箭击落。 城门校尉看清地上的令牌上的府徽,永乐公主府建成后,其府徽在各部都有记档,以免各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冲撞贵人。 守着京城城门的卫兵们自然对各世家贵族的府徽如数家珍,永乐公主作为当今陛下最为宠爱的公主,永乐公主的府徽和出行鸾驾自然格外受到重视。 卫兵们大为震惊,城门校尉手中的弓仓惶落地,他急忙捡起掉落在地方的令牌,恭恭敬敬地将令牌双手奉上,待看清白清远的袖口显眼处绣着赤红的烈阳府徽,再一细看,此人身上的甲胄竟然是正五品校尉的规格,比他这个正六品城门校尉整整高出一个品级! 城门校尉的手轻颤,只有府兵才有资格穿戴绣有府徽的甲胄,陛下竟然允许永乐公主一介女流蓄养府兵! 大雍自从庆阳之祸后便留下祖训,不许公主开府建衙、蓄养府兵,以防重蹈庆阳覆辙。 陛下对永乐公主的恩宠竟然到了连祖训都敢违背的地步! 而他刚刚竟然敢箭指陛下最宠爱的永乐公主! 城门校尉一个八尺高的壮汉,却被吓得两股战战,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不停地滴落。 这么多人都看见他企图射杀公主,公主府的府兵没有立时斩杀他已经是他运气好,如果永乐公主追究他刺杀皇室宗亲之罪,说不定还会连累一家老小共赴黄泉! 白清远一眼就看出此人的绝望,他坐在马上,看着越来越远的红色身影,迟疑一瞬,还是勒马停在城门校尉面前,他先是挥手示意其他人先去追赶沈明妱,然后安抚了卫兵们两句:“永乐公主要事在身,来不及按例接受盘查,特命我向尔等解释详情,尔等尽忠职守,公主不会怪罪你们。” 白清远提都没提城门校尉箭指沈明妱一事,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城门校尉因恪尽职守而产生的误会,往大说便是刺杀公主,那可是满门抄斩还要流放三族的罪过。 不经盘查擅闯城门者,无论身份高低,皆可就地斩杀,这本就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 沈明妱纵马闯城门本就会被言官参一本飞扬跋扈,若是因为城门校尉恪守太祖遗训就要判其刺杀公主的罪名,对这些卫兵来说实属无妄之灾。 于沈明妱而言,若真问罪这些卫兵,嚣张跋扈、暴虐滥杀的恶名也足以让她遗臭万年。 见白清远似乎不准备追究,城门校尉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盘查。 沈明妱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白清远不敢再耽误,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后重重挥下,胯_下的高头大马长嘶一声,载着白清远如一道闪电朝沈明妱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 出城后的道路越来越难行,好在只有一条官道可以骑行,白清远大概知道沈明妱想去哪了。 这条路向前只有一处寺庙,是大雍的国寺——皇恩寺。 这个寺名还是因为沈明妱而来的,明德帝和明圣皇后婚后多年没有所出,二人为此心焦不已,不知喝了多少苦汤药都没有。 明德帝为解妻愁,便和明圣皇后一同去京城周围最大的隆兴寺祈福求子,没想到不久后明圣皇后当真传出喜讯,十月怀胎后诞下永乐公主。 明德帝大喜,亲自为隆兴寺提名“皇恩寺”,奉为大雍国寺。 只是不知道永乐公主为何突然不顾自身安危,舍下马车,纵马赶往皇恩寺。 白清远的骑术在皇城司乃至整个禁卫军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就连禁卫军大统领梁鹣都逊他一筹,他没想到永乐公主的骑术与他相比竟也毫不逊色 他狂追一路,半途便已经追上先他一步追赶沈明妱的府兵和禁卫军,但竟然连沈明妱的影子都没看见。 一直追到皇恩寺山门处,也只看到沈明妱骑的那匹马,因为没有栓马,马儿有些无措地原地打转。 白清远哪里知道,沈明妱的骑射是前世和徐彧婚后,被徐彧手把手教出来的。 而徐彧,初上战场便骑着一匹白色的千里马,在敌军中杀得三进三出,斩杀上百敌军却毫发无伤,因为速度快到敌军只能看到他的残影,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徐彧一战成名,被誉为“飞影将军”,后来他连战连胜,又有了“北境战神”的称号,“飞影将军”这个称号便渐渐少有人提起。 而沈明妱的骑射是徐彧都赞不绝口的。 ** 白清远一众人到才到山门,沈明妱已经一路闯到专供女香客修行居住的禅房别院。 皇恩寺作为国寺,自然香火极盛,经常有信奉佛门的权贵在此暂住修行,男女香客各居一座别院,被划分得极远,中间隔着一道足有十来丈宽的山涧,中间连可供通行的桥梁都没有。 女香客这边不许男香客和僧侣踏入,只有女尼和女香客,所以富贵人家的夫人和小姐们可以放心在此修行,不必担心被有心人污了名声。 徐国公府的养女赵孟春,也就是前世和徐彧于千军万马前并肩而行的小青梅,也在皇恩寺里修行。 明德帝给徐彧和沈明妱赐婚的第二日,赵孟春便从国公府里搬至皇恩寺,打着是祈求徐国公平安凯旋,和为自己早亡的父母诵经超度的名头。 沈明妱前世便知徐彧今日并未去忠勇伯府求药,而是在皇恩寺里同赵孟春私会。 沈明妱持剑闯入,一副要杀人的模样,有如罗刹恶女,唬得一众僧侣女尼急忙避让,唯恐受到池鱼之灾。 护卫皇恩寺的武僧试图用武力阻拦,被沈明妱用剑一指:“尔等若敢阻拦,本宫立刻踏平皇恩寺!” 沈明妱虽然将钗环凤冠尽数摘下,但她自从出生起便以天下养之,一身雍容尊贵的气度让她无需贵重珠宝装点也能让人一眼看出其身份不凡。 武僧本就慑于她通身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派,只敢拦在她身前,不敢强硬阻拦,又听她自称“本宫”,便知这位少女定是出身皇室。 皇恩寺作为国寺,来往寺中的香客信徒非富即贵,寺中的僧侣也并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般不染红尘,对大雍权贵人家他们自有一本之策。 当今陛下后宫并无妃嫔,先皇后早逝,陛下又无姐妹,有资格自称“本宫”的只有一位永乐公主。 武僧脸色剧变,阻拦的动作也没有之前那般强硬,虽然他们没有见过永乐公主,并不能确定眼前这位少女就是公主,但他们也不能确定这位少女一定不是啊! 别说他们只是小小的护寺武僧,即便是皇恩寺的主持方丈在此,也绝不敢对永乐公主不敬。 整个大雍谁不知道永乐公主是陛下的心肝宝贝?得罪陛下兴许还有活路,得罪永乐公主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还不让开!”少女声音清亮,她的眉梢微微上扬,肌肤胜雪,衬得她盈满怒火的眉眼越发黑亮慑人。 两位武僧面面相觑,有些为难,却也不敢真让沈明妱持剑在禅院中乱闯,若伤着哪位夫人或者贵女,他们皇恩寺百年清誉都将扫地,日后谁敢来他们皇恩寺上香还愿? 沈明妱见他二人一动不动地挡在自己身前,不由大怒,不管不顾地就要硬闯,她无意伤人,所以即便是在惊怒之下,手中的剑却下意识垂落,不至于伤到人。 武僧不敢冒犯贵人,连连后退,眼看就要退到门内,皇恩寺铁律,严禁男客和僧侣进入女客禅院,他们只得让至两旁,眼睁睁地看着沈明妱拿着剑,气势汹汹地闯进禅院里。 “师弟且在此处守卫,我去寻住持!”年长些的武僧连滚带爬地去禀告住持,另一个武僧守在禅院外,若是真闹到要见血的地步,便是戒律铁规也顾不得了!皇恩寺内绝不能出现血案! 皇恩寺作为大雍第一国寺,建于京郊第一高山,禅院掩映在山林中,林壑尤美,细细的鸟鸣百啭千声,回荡在蔚然生秀的林间,令身处其中的人周而自得,似乎所有烦心事都能随着林间山风远处。 一座座独立的禅房坐落在林间,沈明妱脚步未停,顺着潺潺溪流向上行,最后停留在最高处的一座带着院落的禅房前。 这座禅房虽然和其他禅房一般大小,屋前的小院却格外清幽,院中花草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得,却又不失野趣,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品味极佳。 沈明妱握紧手里的剑,因为激愤而全身轻颤,她死死地盯着紧闭的房门,汹涌的恨意喷薄而出。 她的仇敌,此时就和她隔着一 22. 第 22 章 [] 徐彧确实了解沈明妱,前世她在新婚一月时便查到徐彧曾在新婚第三日抛下自己私会赵孟春,但她也只是将徐彧捆了问罪,完全无视赵孟春的存在。 要不是徐彧举兵谋反时,她欲问罪徐家上下,才发现徐家上下二百余人一夕之间人去楼空,而她日夜为父皇守灵,竟然懵然未觉。 她本来都忘记了皇恩寺里还有一位徐家的养女,在追查徐家下落时想起皇恩寺还有一位徐家养女,一查之下才惊觉,早在三年前,徐彧前脚刚到北境,赵孟春后脚就离开皇恩寺,在徐家部下的护送下一路跟随徐彧到了北境。 沈明妱命白清远彻查赵孟春和徐彧的关系。 这才知道,徐国公曾有意让徐彧迎娶赵孟春,要不是她横插一脚,和徐彧大婚的就是赵孟春。 “徐彧!”沈明妱冷冷地看着他:“我曾当着你父亲徐国公的面说过,这天下不止你一个好儿郎,你既然不愿我绝不强求,你既已有心上人,为何不直说?又为何要跪在正阳门前求娶?” 徐彧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神情却一如沈明妱记忆中那般冷硬,眸光微沉,语气略有不满,“我并没有心上人……” “当然你用皇权强逼兄长娶你!” 徐彧的声音和赵孟春的声音同时响起,赵孟春声音尖利高亢,完全盖住了徐彧的声音,将沈明妱的目光吸引到她身上。 赵孟春眼神里充满怨毒之色,她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脚站在地上,似乎是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怨愤:“是您的父皇、当今的陛下,为了逼兄长娶你,用北境十万将士的粮草冬衣当做威胁!兄长一日不答应娶您这位公主,粮草和冬衣就一日不到!” 赵孟春面对沈明妱举起的剑毫无惧色,一步一步逼近,反倒是沈明妱怔愣之下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您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锦衣玉食,天下养之!可您知道北境的冬天有多冷吗?您知道北境的将士饥寒交迫,也要随时做好和敌军厮杀甚至战死沙场的准备吗?!” “你胡说!”沈明妱没有丝毫迟疑地反驳:“我父皇绝不可能用北境将士的冬衣粮草来威胁徐彧娶我!” 沈明妱猛然停住后退的步伐,剑尖抵着赵孟春的胸口,雪白的里衣上现出一点血色。 沈明妱绝不相信自己的父皇会用北境将士来威胁徐彧,北境是大雍的北境,北境的将士亦是大雍的将士,是她父皇的子民。 父皇怎么会用自己的子民威胁徐家?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明妱剑指赵孟春,眼神森寒:“尔等乱臣贼子竟敢污蔑父皇!本宫要你们的命!” 沈明妱举剑就向前刺,赵孟春却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所畏惧,她踉跄数步,连连后退,直到退到床边,跌落在床上,脸上是对死亡的恐惧。 徐彧脸色大变,顾不得继续解释,厉声呵斥:“住手!” 他横跨一步来到沈明妱侧面,想挟住沈明妱的手夺剑,她剑势未停,眉眼见的恨意越发锋利,手中长剑慕地横转,对着徐彧心口劈下,她不擅武,却知道攻敌之必救。 攻向赵孟春的这一剑,真正的目标却是徐彧。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更何况他们竟然污蔑父皇! 沈明妱这一剑丝毫没有留有余力,剑刃雪亮,还未命中徐彧,剑气便先划破徐彧胸前的衣裳。 一枚平安符从他破碎的衣襟里滑落,轻飘飘地落在两人之间。 徐彧下意识向后躲避,可刚后退半步,千钧一发间,他看见沈明妱原本清澈明亮的双眸因为恨而蒙上阴翳。 徐彧后退的脚步蓦地停下,沈明妱只看见一道红色的血光在眼前闪过,一道血痕横贯徐彧的胸膛。 沈明妱没想到自己竟然真能伤到徐彧,只可惜她并非习武之人,力道不足,徐彧又躲了半步,这一剑未能伤及徐彧心脉,只是划伤了徐彧胸口的肌肤,流了几滴血,染在破碎的衣襟上,恍若红梅映雪。 沈明妱有些可惜,她的神情落在徐彧眼里不亚于晴天霹雳。 沈明妱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下杀手,绝不是一时激愤所致,她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徐彧捂着胸口,似是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也许是因为伤口疼痛的缘故,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想杀我?” “是啊。”沈明妱上前一步,镶嵌着明珠的绣鞋从平安符上踩过去,冷笑着道:“你本就该死!” 徐彧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身形微微摇晃,一副随时会一命呜呼的羸弱之态。 沈明妱心绪难平,也许这世的身体里还残存着对徐彧的爱意,她没有即将大仇得报的畅快,刻骨的悲痛沉浮在心口,她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手中的剑似有千斤重,但她还是坚定地举起剑。 闪着寒光的剑尖对准徐彧的心口,沈明妱知道,只要她的手在往前几分,这把剑就会插进徐彧的胸膛,须臾之间,她就能让徐彧命丧当场。 “兄长!!” 赵孟春爆发出凄厉的哭喊,边哭边朝 23. 第 23 章 [] 禅房外乌泱泱围满了人。 白清远带着一众府兵和禁卫军将原本还算宽敞的小院挤得满满当当,十来个大和尚和女尼只能在小院外干瞪眼,为首的老和尚身披只有住持才能穿戴的七宝袈裟,面如土色。 另有女香客们三两成群,远远地望着这场闹剧。 能住进皇恩寺的女客都出身高门,她们被声响吸引出门,原本还奇怪,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皇恩寺如此放肆,靠近些细听,竟像是捉奸的动静。 原来幽静宁和的禅院顿时热闹起来,这些女眷平日里最是端庄娴雅,此时却恨不得生出千里眼和顺风耳,好听清看清到底是谁家的热闹。 也有些年纪大的夫人们眉心紧锁,面露不满之色,也不知是谁家的女眷竟然如此不堪,竟敢在佛门清净之地与男子私会!还惹来主母捉奸! 这家主母也是,不说帮自己丈夫遮掩着,还当众闹出来,家丑外场难不成还是好事不成?如此善妒不识大体的妇人,若是自家儿媳,定要将其休回娘家! 听说还是带着剑来捉奸的,哦哟哟!定是哪家武将的女儿,像他们清流人家的女儿可做不出来持剑上佛寺捉奸的粗鄙之事! 这些贵族女眷虽然恨不能蹲到禅房窗户下好好听一听来龙去脉,但她们自持身份,端着豪门贵妇的雅正架子,只做出一副被搅扰清净的不满之状,其实耳朵早就伸得长长的,生怕漏听了一丝半点。 听见禅房里传来女子的哭嚎声,更是压抑不住地兴奋起来。 正听到精彩处,两队擐甲执兵的卫兵突然闯入禅院,女香客们顿时花容失色,纷纷躲避,哪里来的一群兵子,这般无礼? 一位身份高贵的老封君欲要问责,却被身旁的儿媳一拉衣袖。 “母亲……”儿媳悄声提醒:“那是禁卫军的装束。” 这究竟是谁家,竟然还惊动禁卫军?! 老封君眯起昏花的眼睛,待看清另一队兵士甲胄上的府徽时,不由大惊失色,拉着儿媳掉头就走。 “了不得!要出大乱子!这鬼热闹可看不得!快走快走!现在就下山!回家!” 不止这位老封君,好些个贵妇人都变了脸色,连自己的禅房都没回,行囊也不要了,命下人套车,宁愿漏夜赶山路也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一时间竟然走了近一半的女香客。 直到这时,皇恩寺的住持和负责女客禅院一应事务的女尼才姗姗来迟,闹事的禅房外已经没有他们能下脚的地方。 禅房里的喧闹声已经停下,众人听见为首的武官喊出“公主殿下”时俱是大惊失色,住持更是差点白眼一翻仰面倒下。 众人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见一位红衣少女缓缓地从禅房中走出,两队着装不同的卫兵同时下拜,为首的武官语气恭敬地高呼:“属下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此时天色已经发暗,明月初升,淡淡的月光落在她的秾艳昳丽脸上,恍若神女临凡。 少女容貌绝丽,肌骨莹润,腰肢如细柳袅娜,她星眸微瞋,柳眉重晕,似是面带怒意,她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浓密如蝉翼的睫毛上点点水光微动,玉肩轻颤,似是再也不能克制似的,泪水从脸颊上滚下。 众人心中一震,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惊扰神女,又见神女落泪,不由心生怜惜,就连刚才在心里笑话她当众捉奸不成体统的女香客也转了心思。 守着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竟还不知足!男人果然都是一般货色! 在场的贵妇人,有几位身有诰命,有资格入宫朝贺,她们见过宫里那位金枝玉叶,此时虽然天色略有些昏暗,看不大清楚,只觉得身形轮廓有些像,不能确定。但能让禁卫军下拜口称公主的,整个大雍也就只有永乐公主了。 等等! 公主捉奸?那被抓的不就是驸马吗?! 驸马同公主成婚才三日吧?今日驸马和公主不是应该携手归宁,共同拜谢陛下吗? 怎的在佛寺里闹起来了? 有些消息灵通的一早就知道,永乐公主今日是独自回门的,驸马并未陪伴左右。 加上这门婚事是永乐公主主动求来的,徐家公子三次拒婚的公主的轶闻被传得沸沸扬扬,暗中看皇家笑话的人可不在少数。 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众人心知肚明,公主既然把驸马的丑事闹将开,便是不打算善了。 这徐国公血战北周身负重伤的消息才传回京中,他儿子便背主私会,这下可真是要出大乱子了! 众人见永乐公主涕泣涟涟,连路都走不稳,显然是伤心到极致。 她行到之处,众人自行向两边散开,行礼下拜,垂首不言,心中暗暗祈祷自己别被公主认出来。 这皇家公主的笑话岂是她们能看的!早知道不出来凑这鬼热闹!这下好了,说不得就会得罪永乐公主,带累全家上下! 好在永乐公主一脸失魂落魄,只顾向前,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人,众人看着永乐公主走出禅院,不由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皇恩寺是住不得了!众人不由在心里暗骂那些在永乐公主出来前就溜之大吉的人,她们分明是认出公主府的府徽,却一句 24. 第 24 章 [] 禅院到寺门尚有一段距离,皇恩寺住持被掐着人中唤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跪请沈明妱上轿。 皇恩寺里道路窄小崎岖,马车虽不能行,小轿却可以,皇恩寺里常备供贵人乘行的小轿。 沈明妱却觉得这皇恩寺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看似佛门清净之地,其实藏污纳垢,还不知道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皇恩寺的轿子她自然是不肯用的。 沈明妱并不是因为徐彧和赵孟春私会一事而迁怒皇恩寺,而是打心眼里厌恶佛寺。 这座占地不足百亩的百年名寺,名下却挂靠着两万多名僧人和女尼。 大雍自太祖爷起就信奉佛教,凡大雍境内在籍的僧人和女尼一律免除徭役,佛寺名下的土地田庄也无需缴纳赋税。 仅一座皇恩寺,名下便足足有三万多亩的土地。 寺中僧侣不事生产,又不用上交田税,平日里就四处妖言惑众,骗取信众香火钱,更勾结地方官在荒年时放印子钱。 那些借了印子钱又还不上的人只能贱卖土地后,若还是还不起,只能卖儿卖女,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而这些佛寺则趁机大肆兼并土地,躺在贫农血泪中大发横财。 这些秃驴,口里念经颂佛,实则贪婪伪善! 沈明妱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最厌恶的就是这些臭和尚。 即便她知道自己能重活一世,其中定是有些玄之又玄的理由,但她还是不信不敬,甚至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效仿前朝周武帝,灭佛毁寺,即便是报应加身,她也无所畏惧! 只可惜…… 沈明妱眼神黯然,她只是个公主,说起来尊贵,其实手里一点实权都没有,父皇能在其他地方对她百依百顺,在这件事上却绝不会顺从她的心意。 因为皇恩寺正殿里最大的那座金身佛像,正是她父皇供奉的。 那是一座纯金铸成的佛像。 她的父皇,求的是来生能与母后再结良缘。 即便今日这场闹剧能毁掉皇恩寺的名声,可只是毁了一座皇恩寺有何用?大雍还有千万座佛寺。 沈明妱是自己走到山门的,尽管禁卫军和府兵人人手提一盏灯笼,将她身前身后照的如同白昼,她却觉得前路漆黑如墨,看不到一丝光亮。 只要杀了徐彧,就真能保住大雍万世的基业吗? 这个疑问在她心头沉浮不定,若隐若现,她隐隐感觉到,或许大雍不是亡于徐彧之手,而是亡于…… 沈明妱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细想。 无论如何,她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杀徐彧,拿到徐家谋逆的证据后公之于众。 “公主……” 白清远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沈明妱回神,抬眼望去,颇有些意外,她从禅院行至山门,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白清远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寻到一辆马车。 白清远从驾车的辕杆上一跃而下,动作矫健,态度恭谨,“殿下恕罪,时间仓促,属下来不及准备鸾驾,只能委屈殿下乘此陋车。” 这马车虽说简陋了些,但颇为宽敞,沈明妱很是满意:“白校尉辛苦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寻到马车,想必颇费了一番功夫。” 白清远道:“属下不敢居功,马车是向武英侯府借的,武英侯夫人正在一旁等着觐见殿下,殿下是否要见?” “武英侯……”沈明妱沉吟片刻,眸色微深,点了点头:“把人带上来吧。” “是。” 白清远领命而去,不多时,他领着一位衣着华贵,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妇人过来。 妇人风姿绰约,姿貌端华,眉目如画,面对一众披甲执刃的卫兵毫无惧色,她低眉顺眼,从容不迫地屈膝行礼,口中道:“公主千岁!” 沈明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过了许久才点点头道:“起身吧。” 妇人屈膝许久,起身时的动作依旧从容优雅,在沈明妱的审视下不见丝毫局促之色,她面带笑意,殷勤却不谄媚。 沈明妱明知故问:“你便是武英侯夫人?” “回殿下,臣妇李氏,外子是武英侯兰承荣。”妇人不卑不亢地道:“臣妇有幸,三日前随外子入宫参加殿下的婚典,有幸遥遥一睹殿下的芳容。” 李其芳,武英侯兰承荣的续弦。 也是兰珏的继母。 想到兰珏,沈明妱的眼神柔软了几分。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不认识兰珏。 她有些想兰珏了。 沈明妱恨不得现在就见到兰珏,可李其芳是不会带兰珏这个继女出门的。 她今日是见不到兰珏了。 想到兰珏在李其芳手下讨生活,受尽了委屈,明明是侯府千金,却差点被许配给家奴之子,沈明妱的脸色不由地冷下来。 她故作 25. 第 25 章 [] 李其芳没有等到沈明妱开口邀请她同乘一车,只能悻悻站在原地,还得屈膝恭送沈明妱乘着自己的马车扬长而去。 大队人马行过时,马蹄将尘土扬在李其芳的脸上,她连打几个喷嚏,仗着夜色下没人看见,垮着脸,漆黑如墨。 不过就是个公主!也没个亲兄弟,有什么好神气的? 如今能仗着皇帝亲女的身份作威作福,待来日新君登基,这个公主还能有多少分量? 想到永乐公主临走时承诺说必有重谢,李其芳的脸色才好转,想来公主府的谢礼一定十分贵重,皇帝把大半个内库都搬到了公主府,听说公主府的地板都镶金嵌玉! 那永乐公主的谢礼还能亏了她不成? 永乐公主府的地板自然没有奢侈到镶金嵌玉的程度,但也差不离。 白清远护送着沈明妱回到公主府时已经是亥时末刻。 白清远刚入城时就问过沈明妱,是回公主府还是徐府? 也不怪白清远有此一问,虽然大雍立朝以来公主和驸马都是住在公主府中。 一来公主为君,怎可屈尊于臣子家中?二来公主和公婆日常相处多有尴尬,公主身份尊贵,按制驸马和公婆需得一日三次向公主问安,可公婆在纲常伦理上算是公主的长辈,公主也未必愿意看着老天拔地的公婆日日晨昏定省。 但沈明妱偏偏昏了头,放着自己的公主府不住,偏要住在徐府。 现在她和徐彧已经撕破脸,皇恩寺里两人闹得那般难堪,沈明妱更是刺伤了徐彧,她当然不可能再委屈自己住在徐府。 收到回公主府的指令后,白清远先遣了一个府兵快马赶到公主府,让府里上下预备着接驾。 因此沈明妱到公主府时,府里灯火通明,中门大开,公主府詹士早早带着几位管事嬷嬷等侯在门口。 马蹄声渐近,为首的年轻男子低眉敛目,远远的便迎上去。 “下臣柳青知,恭迎殿下归府!” 沈明妱推开车门,有些意外地发现此人并非前世的公主府詹士。 前世的那个詹士年近五十,身材矮胖,但为人老成,做事还算得力,将公主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 而现在这个詹士看起来才弱冠之龄,面如冠玉,斯文俊秀,仪表倒是颇为不俗。 不像是执掌一府琐事的詹士,更像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本宫记得府中詹士很是老成持重……”沈明妱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应该不似你这般清雅俊秀。” 柳青知听见此言,耳尖蓦地通红,强自镇定地回答:“回殿下,下臣今日甫收到陛下亲笔调令,两个时辰前才至公主府上任詹士一职,前任詹士钱兴大人已调回太仆寺。” 前任詹士才上任不足一月,并未有何错漏之处,父皇好好的,怎么想起来把她府里的詹士换了? 还换了个貌比潘安的少年郎…… 沈明妱一怔,突然领会到明德帝的用意,她蓦地红了脸,两颊生晕,似桃花初放,美不胜收。 “咳……”沈明妱有些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既如此,以后便要多劳柳詹士了。” 柳青知低头不敢看沈明妱,口里道:“殿下言重了,下臣自当尽心竭力,辅佐殿下打理好公主府。” 沈明妱合上车门,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父皇这是觉得白清远一个还不够她受用的,又挑个了和白清远风情迥异的来吗? 看来父皇对她这个女儿误解颇深啊…… 沈明妱哭笑不得,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现在只希望父皇没有事先提点过柳青知好生伺候公主之类的话…… 沈明妱哪里知道,明德帝不仅提点过柳青知要好好服侍公主,甚至还让小英子训诫白清远莫要争风吃醋,明德帝想着白清远武艺高强,唯恐他争宠时下手过重酿成血案,累及女儿的名声。 明德帝对沈明妱这个女儿当真是殚精竭虑…… 明德帝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真是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珍宝都捧到女儿面前。 永乐公主府是用离皇宫最近的皇家园林改建的,这园林本是前朝戾帝所建,和皇城只有一墙之隔。 园中汲取江南风景的意趣,叠山理水,广植奇花异草,亭台水榭依山傍水而建,共有八十八处胜景,二百余间屋舍。 其中最出奇的便是万鲤湖,据说湖里养着上万条锦鲤,湖心有一座小岛,岛上层台累榭,一处丹楹刻桷的三层楼宇掩映在奇花锦绣中,沈明妱极爱此处,亲自提名“栖梧水榭”,本想将此作为自己在公主府的起居之所。 但一来湖上没有梁桥,除了行船外无路可通,进出不便;二来栖梧水榭毕竟位于湖心,水气氤氲,不宜久居。 不过夏季炎热时,此处倒是难得的避暑胜地,沈明妱便打算等到暑热时,和徐彧在此避暑乘凉。 沈明妱特命人在湖里种上莲花,届时和徐彧泛舟湖上,采莲戏水,自有一番意趣。 前世,徐彧一次 26. 第 26 章 [] 韩夫人出身清流,其父韩景澄是闻名朝野的大儒,曾任正一品中书令。 自从女儿嫁入徐国公府,韩景澄便辞官归隐,如今只领着观文殿大学士的虚职,安心在家著书教人。 韩景澄学富五车,著作等身,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大雍文坛以他为首。 世人提起韩景澄,皆尊其为韩大家。 徐彧和其妹徐卓的名字就是韩大家取的。 韩大家性情刻板严肃,但对十分疼爱孙辈,对沈明妱这个外孙媳妇都和颜悦色。 要知道就连沈明妱的父皇都很少能看到韩大家的好脸色。 韩夫人性情疏朗开阔,前世和沈明妱相处的还算和睦。 但是为人母者,总是偏向自己生的,前世韩夫人就曾帮着遮掩徐彧和赵孟春佛寺私会一事。 徐彧举兵造反,徐家上下一夕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若说韩夫人不知道徐彧谋反,沈明妱怎么都不信。 沈明妱倒是有些好奇,韩夫人这一回是不是又要用上一世的理由来搪塞她? 夕岚几人已经听说沈明妱砍伤驸马一事,此时听到韩夫人和驸马登门请罪,皆敛声屏气,不敢吱声。 见沈明妱久久不语,几人互相看了看彼此,最后夕岚上前试探地问:“殿下,可要奴婢去把人打发了?就说殿下已经歇下了?” 夕岚猜测主子现在大概是不愿意见到驸马那个负心汉的! 夕岚开口后,沈明妱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出身,过了半晌才道:“将人带去前厅吧。” 夕岚心中一凛,公主这是要和驸马一家划清界限,泾渭分明? 前厅可是接见外客的地方,什么是外客? 外人才叫外客。 公主和驸马成婚后就是一家人,接见自家人,即便是在寝殿里都不算失礼。 沈明妱接见谢家两位表哥时,也是安排在内院花厅里,而不是前厅。 安排在前厅,可以说是郑重其事,也可以说是生疏冷漠。 夕岚将话传给前院,自有前院的管家去安排接见事宜。 沈明妱则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品着木樨露,末了还颇为感慨地点评了一句:“口感涩了些,不及兰珏的手艺。” 夕岚传完话,刚回来就听见沈明妱说她调的花露不及旁人。 夕岚噘着嘴有些不服气,她调的花露果饮可是宫中一绝,说她刺绣庖厨算账不及人,她都服气,但说她调的饮子不如人,她是大大的不服。 沈明妱没想到夕岚回来的这么快,她刚刚有些馋兰珏的手艺,不由有感而发,却不想被夕岚听个正着,不免有些心虚。 “咳……”沈明妱放下空荡荡的茶盏,若无其事地来了一句:“夕岚的手艺又有精进,本宫要赏你。” “月白,去将本宫的多宝匣子拿来,”沈明妱笑道:“让你夕岚姐姐挑一样喜欢的首饰!” 沈明妱一笑,原本一片肃静的殿内顿时多了几分活泼的气息,几个小姑娘也敢说起笑话。 月白手指夕岚,抿着嘴直乐:“倒不用夕岚姐姐亲自挑,奴婢瞧着公主那副金丝八宝璎珞项圈正合适夕岚姐姐。” 沈明妱早就不记得自己还有这副项圈,但她却想听月白说说,她的项圈何止上百副?为何偏偏这副项圈适合夕岚。 就连夕岚自己的都面带疑惑。 “奴婢瞧着夕岚姐姐的嘴噘的这么高!”月白咯咯笑个不停,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那副项圈极细,又轻巧,挂在夕岚姐姐嘴上刚刚好!” 月白的话一说完,殿内顿时笑作一团。 夕岚红着脸,追着月白要拧她的嘴:“你这个坏丫头!仗着公主宠爱,惯会打趣人!你看我这回饶不饶你!” 月白手忙脚乱地抵挡夕岚的攻势,口里连连求饶:“姐姐饶命!我错了!” 月白年纪最小,众人平日里多让着她,夕岚见她乖乖求饶,手上的力道不由弱了下来。 月白趁机挣开夕岚的手,一溜烟躲到沈明妱身后,对着夕岚吐舌头:“姐姐莫气,实在是其他项圈又大又重,姐姐的嘴噘得再高都挂不住啊!” 殿内的笑声更大了几分,夕岚又羞又恼,恨恨地一跺脚:“明个你再想喝我调的饮子可是不能了!” 月白立马求饶,可怜兮兮地围着夕岚连连作揖,“好姐姐好姐姐”喊个不停。 沈明妱忍俊不禁,大手一挥:“月白去将你说的项圈取来给你夕岚姐姐,说不定你夕岚姐姐就原谅你了!” “唉!”月白圆圆脸笑得十分讨喜:“奴婢这就去取!” “殿下!”夕岚得了赏赐,却更加羞恼:“您也帮着月白欺负奴婢!” 沈明妱奇道:“本宫赏你,你不谢恩就罢了,怎么还说本宫欺负你?” “殿下又在逗夕岚!” 清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在殿外听了好一会才敢进来,她本以为沈明妱现在一定又伤心又难过。 新婚夫君在回门日撇下自己去私会青梅,即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要伤心好一阵,更别说公主金枝玉叶,打小就没受过一丝委屈。 林相参她,她敢在太极殿撸袖子和林相吵架,气得林相差点当场升天。 皇帝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养大的公主,刚一下降臣子家中,就受了 28. 第 28 章 [] 韩夫人率先反应过来,微微屈膝,欲要行礼。 她的动作极慢,似乎是等着沈明妱让她免礼。 沈明妱之前就是这么做的,她以为既然她嫁入沈家为媳妇,那她和徐家的人就是一家人,何必让婆母整日对着她小辈弯腰行礼? 她的公主威仪不该用在自家人身上。 可韩夫人膝盖已经弯下去,行礼的手势也已经就位,却没有听见让她免礼的声音。 沈明妱施施然走到主位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的韩夫人。 韩夫人动作自然地随着沈明妱的走动而转变方向,稳稳地屈膝行礼,动作没有丝毫含糊,心却一沉。 公主这是连对她这个婆母最起码的面子情也不讲了, 这说明永乐公主即便砍伤自己的儿子,仍旧没有消气。 韩夫人心里发苦,她虽然心疼儿子,却也知道这次是儿子犯错再先。 沈明妱神情冷淡,端起夕岚奉上的茶,自顾自地品一口。 清香纯美,满口生香,还是她自己府上的茶合她的口味。 端茶有送客的意思,韩夫人见到沈明妱端起茶时面皮不由一紧。 这是要撵他们走的意思了。 韩夫人却不能走,她无声地叹一口气,再次屈膝:“臣妇韩氏,携子前来谢罪。” 韩夫人心中苦闷异常,却还要赔着小心:“阿彧是奉母命,去皇恩寺请孟春为国公爷和北境的将士们点一盏长明灯,以求平安,却不想让公主误会,实在是我与阿彧的不是,公主若要怪罪,徐家上下甘领责罚!” 沈明妱微微挑眉,果然还是前世这套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韩夫人为徐国公和北境将士祈福,本宫若是怪罪,岂非是置北境将士的安危于不顾?”沈明妱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只是本宫孤陋寡闻,什么样的长明灯需要赵姑娘衣衫不整,还要和本宫的驸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才能点?” 韩夫人心中一凛,她知道徐彧今日在于赵孟春见面时被公主当场捉住,却不知道赵孟春和徐彧见面时衣衫不整。 衣衫不整这四个字,着实耐人寻味。 “公主——” “徐彧!”沈明妱开口打断韩夫人的话,冷冷地看向徐彧:“你我夫妻之间的事,只你我最清楚,何必搅扰长辈?” 徐彧自从进入公主府后就一言不发,他站在那里,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清隽矜贵,虽面色苍白,但更显出几分坚韧不屈来。 “我……”徐彧开口时还有些艰涩,似乎并不习惯向人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和孟春并无私情,母亲确实曾想为我和孟春定亲。” 说到此处,徐彧顿了顿,“但我从未想过娶孟春。” “是是是……”韩夫人连声附和:“阿彧确实说他对孟春无意!” 韩夫人心知徐彧和赵孟春私会一事是板上钉钉,无可辩解,但若是公主愿意将此事轻轻放下,陛下定不会追究。 徐彧又道:“我今日去皇恩寺是有缘故的,并不是……私会,只是孟春身体病弱,不方便起身……” “是啊公主嫂嫂,”徐卓也帮着解释:“孟春姐姐是忠烈之后,绝不会做出私会这等 沈明妱身体往旁边一歪,斜倚案台,神情慵懒,视线在三人中看一圈,徐卓只觉得公主嫂嫂懒懒的视线看向自己是,浑身都麻酥酥的。 沈明妱嘴角噙笑,伸手朝徐彧勾勾手指:“你过来。” 徐彧俊美的脸庞在烛光中泛着如玉的光泽,他双目微微失神,像是被蛊惑了一半向沈明妱走去。 啪—— 沈明妱抬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巴掌扇在徐彧脸上。 厅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虽说本朝公主一向彪悍,打骂驸马都属平常,但那些驸马都是小世家里不显眼的子弟,徐家却是自前朝起就声名显赫的豪门世家,徐家家主更是战功赫赫的元帅! 更何况沈家并不是上赶着尚公主,是你永乐公主死皮赖脸要嫁进沈家的。 韩夫人大怒,拍案而起:“公主是金枝玉叶,吾等臣子自然是要敬着,但吾儿毕竟是你夫婿,怎可任由你打杀?!今日便是闹到陛下面前,徐家也是不怕的!” 徐彧不敢置信地摸了下脸颊,脸颊火辣辣的疼,沈明妱这一巴掌没有留情。 徐家是武将出身,日常往来的人家也多是武将,武将多彪悍,武将夫人更是彪悍中的彪悍。 他不是没见过他那些叔伯们顶着满脸抓痕互相诉苦家中婆娘太过凶悍,便是他母亲韩夫人,虽然在外端庄温柔,在内也时常当着儿女的面揪着他们威武雄壮的父亲的耳朵训斥。 但不论是揪耳朵还是抓痕,总是带着些几分夫妻闺房中的情趣旖旎,外人见了也只会掩嘴偷笑这家汉子怕婆娘,刻薄些的便骂一句这家婆娘凶悍无德,但说破大天那也是夫妻闺中小打小闹。 扇耳光却是带着极端的羞辱意味,不管是皇上训斥臣子,亦或是父亲教训儿子,最多也就是拖出去廷杖,从未听说直接往人脸上扇的。 前朝有位老臣,因为劝诫前朝戾帝勿要沉迷酒色,被戾帝当着众臣面将奏折掷在那位老臣脸上,被老臣视为奇耻大辱,丢下一句士可杀不可辱后触柱而亡,当场血溅三尺。 只是被奏折丢在脸上尚且如此,更何况徐彧是被沈明妱直接一巴掌扇在脸上。若是寻常夫妻,徐彧可以直接压着沈明妱以恶逆的罪名送官查办。 但沈明妱毕竟是公主,徐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将公主送官查办,故而韩夫人只得忍气吞声:“公主势强,徐家寒门草芥难以匹配,不如一同禀明陛下,就此离绝!” 沈明妱睨她一眼,冷笑道:“离绝与否是你徐家说得算的吗?” 沈明朝回眸,冷冷地看向徐彧,眼底闪着细碎冰冷的寒光,这眸光比北境冬日的凛冽寒风还要冰冷刺骨,徐彧不由呼吸一滞,他的新婚妻子从未用这样的冰冷的眼神看过他,在自己面前,她的眼里永远都是炙热滚烫的爱意和欢喜。 “赵孟春忠烈之后不假,她父亲为国捐躯不假,赵将军尸体曝尸北戎一年也不假。”沈明朝眼底有泪光闪过:“可你别忘了,是谁用一己之身换回了北境上千名多将士的尸首!”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就连怒容满面的韩夫人都怔住了。 “是我姑姑荣华长公主!”沈明妱咬紧牙关,将眼泪咽进肚子里:“当年北境一役,我雍国两万将士折损在北地,赵将军壮烈牺牲令人敬佩,可我皇室难道没死人吗?我戍边的三皇叔四皇叔,还 29. 第 29 章 [] 挨了沈明妱一巴掌,徐彧的脸上却没有被羞辱的难堪,更没有暴怒,而是有一点点的茫然和不解。 他肌肤白皙胜雪,此时一边侧脸微微红肿泛起指印,另一边侧脸上横着一条淡淡的血痕。 形容狼狈,像是被人虐待了似的。 徐彧顶着这张脸出去走一圈,只怕不出一日,整个京城都会传出永乐公主性情暴虐,对驸马肆意□□虐打的风声。 更别说徐彧的胸口还有道剑伤。 徐彧捡起落在脚边的纸,迟疑片刻后展开,面上的茫然更盛。 他三岁开蒙,五岁便能出口成诵,再艰涩晦难的文章都能注解,但纸上的寥寥数语却让他难以理解。 “吾与徐彧成婚三日,夫妇不和,既已生怨,则来仇隙,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 倒是言简意赅,徐彧的拇指在落款的“沈明妱”三字上摩挲着,莫名笑了下。 字写得倒是不错,他竟不知他的妻子还能文能武。 徐卓凑在哥哥身边,伸长脖子偷看哥哥手中那张薄薄的纸。 待看清纸上写了些什么后,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她急忙捂住嘴,左右看了看,见母亲和哥哥都没有注意到她,才悄悄把手放下。 天呐!公主嫂嫂要休了哥哥! 她只听说过丈夫休妻子的,还没听说过妻子能把丈夫休了。 他们这样的显贵人家,最在乎家族名声,不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也不会闹到休妻的地步,至多便是和离。 她唯一听过的休妻还是十年前武英侯将发妻朱氏休了。 被丈夫休弃的女子大多没有活路,娘家也难容,那朱氏前脚被夫家赶出门,后脚就找了个歪脖子树吊死了。 那被妻子休弃的丈夫呢? 七出之条,条条框框说的都是女子的错处,没说男子犯错后也能被妻子休弃。 徐卓自然是心疼哥哥的,可她却不觉得公主嫂嫂有多大的错,若她是嫂嫂,也会向自己的丈夫拔剑。 亦或是天下任一男子,见到自己妻子与外男衣衫不整共处一室,便是激愤之下将妻子砍死,也会得到一片叫好声。 徐卓相信哥哥的人品,也不忍苛责嫂嫂。 说来说去,不过是误会二字误人。 既是误会,解释清楚就是。 “荒谬!简直荒谬!”因为过于激愤,韩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入宫!即刻入宫!我要去见陛下!我徐家历代忠烈,岂能受此大辱!” 韩夫人自然没指望入宫见到明德帝后就能让沈明妱受到惩罚,在韩夫人看来,沈明妱今日敢如此跋扈,最大的倚仗就是明德帝。 但韩夫人还是要进宫,徐国公为国负伤,还坚持镇守北境,连儿子尚主这等大事都因伤未能回京。 若是此时,徐国公夫人夜扣宫门,哭诉儿子被永乐公主虐打,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陛下再想袒护永乐公主,也得看看群臣是否答应。 这事一旦闹到明面上,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会站在徐家这一边。 文臣这边对公主凌驾在三纲五常之上早已不满,自古夫为妻纲,在家从父,出嫁便该从夫,可公主却倚仗皇权,颠倒纲常伦理,令妻尊夫卑,更有甚者,不许驸马纳妾,自己却广纳面首男宠,善妒无德,不守妇道。 只要有机会打压公主的气焰,他们自是不遗余力。 武将们更是以徐国公马首是瞻,自然会站到徐家这边。 徐卓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愤怒,小姑娘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不由战战兢兢:“母亲,若是入宫面圣,事情可就闹大了。” “闹大就闹大!”韩夫人怒道:“我儿受此大辱,我还怕事情闹大吗!” 说着拔腿就走。 “母亲。”徐彧出声喊住韩夫人气冲冲的动作。 徐彧揉了下眉心,将休书仔仔细细地叠起,然后小心地贴身放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收的是情书而不是休书。 “妱妱说得对,这本就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徐彧缓缓开口:“我不该同意您和阿卓来公主府。” “儿啊!你被打傻了不成?”韩夫人见徐彧出言维护沈明妱,怒气更盛,可看着儿子一身的伤,又不忍心厉声斥责,只能强压着怒火道:“你以为你们还做得成夫妻呢?你命都快没了!人都给你休书了!” “她说得不算。” 徐彧走到韩夫人身旁,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微垂。 他摸了摸脸上的血痕,他和妱妱明明夫妇相和,并无生怨,何来仇隙? 休书上写的,他一个字都不认。 韩夫人却会错了意,她以为沈明妱掷出的那纸休书不过是泄愤,历朝历代,没有一条律法允许女子休夫,沈明妱即便贵为公主,也不能凌驾于律法之上。 这件事闹到最后,无非就是沈明妱和徐彧离绝。 但二人成婚才三日,宗室不会放任沈明妱胡闹。 即便离绝,也得等些时日。 “母亲,我送您和阿卓回家。”徐彧看了妹妹一眼,徐卓心领神会,兄妹俩一左一右搀扶住韩夫人往公主府外走去。 韩夫人想挣脱儿女的束缚,刚有动作,便见徐彧忍痛皱眉,她手上的力道登时就弱了。 被儿女连哄带拽地送上马车,韩夫人兀自憋屈,恨恨地坐在马车里生闷气。 徐彧将妹妹扶上马车,却见一队戎装整齐的卫兵自黑暗中走出,徐彧的动作停住了。 为首一人身高八尺,高大英俊,身姿矫健,极为伟岸挺拔,徐彧出身军武世家,一眼便能瞧出此人身上藏得极隐蔽的锋锐之气,那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才会有的满身血气。 公主府初建,白清远亲自带一队卫兵绕府巡逻一周,确保安全无虞,兵甲碰撞的声音也在提醒周边府邸,永乐公主府如今不再是一座空府。 周边府邸闻声而动,皆派人出府查看,得知是永乐公主回府居住,有几家消息灵通的,已经得知皇恩寺发生的事,心中微动,只怕这永乐公主是要在公主府长住了。 虽是夜半时分,公主府的门房已经接连收到数份拜帖。 白清远也看见徐彧,想到小英子对他的嘱咐,要让他和驸马和睦相处,那语气,就像是当婆婆要给儿子屋里塞小妾,事前先派心腹叮嘱即将开脸的妾室要和正妻好好相处。 现在和正室……驸马撞个正着,白清远有些别扭,真有种妾室要面见正室的心虚感。 但白清远来公主府不是为妾的,他是有正经差事的,正儿八经的永乐公主府典军校尉。 因为明德帝的爱重,永乐公主与亲王同尊,按亲王例,白清远位列从五品。 但驸马都尉是一品爵…… 名分比不上,品级也比不上…… 白清远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露声色,朝徐彧走来时,龙行虎步,器宇不凡。 “臣公主府典军校尉白清远,见过驸马。” 白清远俯首作揖,态度不卑不亢。 徐彧不动声色地将因为搀扶韩夫人而弄乱的衣摆理顺,目光上下一打量,虽说是武将,此人身上却不见一丝粗俗,显然并不是那等大字不识几个的军中糙汉。 徐彧打量白清远的同时,白清远也 30. 第 30 章 [] 沈明妱斜倚在檀木雕花的美人榻上,腰间垫着青玉抱香枕,一旁的青花缠枝香炉上飘出缕缕沁人心脾的沉木香,宛若瑞气萦绕在她周身。 明月已西斜,清辉似水,从琉璃窗渗入殿中,合着昏黄的烛光映照在沈明妱身上,为她蒙上一层朦朦胧胧橙影。 清漪手执一柄尖口小银剪子,将烛蜡上的灯芯剪去一截,烛光跳跃,沈明妱觉得眼前亮堂了些,手中名册上的字也清晰几分。 清漪面露忧色:“殿下还不安歇吗?更漏声都已经滴断。” 更漏声断,天也快亮了。 沈明妱翻页的手微顿,才发觉身体已经非常困倦,但神志却很清醒。 前世,徐彧奔赴前线后,她时常一觉睡醒,还寒灯深夜,她早已习惯独倚熏笼,从明月西斜等到天明。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自己和深闺怨妇有什么区别? 大雍未来几年都将处于风雨飘摇中,北境战乱不休,大雍境内也是天灾频发。 水患、瘟疫、大旱,年年不止。 她贵为公主,食天下之禄,受万民朝贺,可当她的子民饱受战乱天灾之苦时,她却只顾在深闺中因为与夫君分离两地而自怨自艾。 前世,她看不上被林相推举为嗣君的沈誉隆,可她又能比沈誉隆好多少呢? 沈明妱目光怔怔,心中似乎有个惊世骇俗的念头想要破土而出,这个念头让她摸不着看不见,但她本能地察觉到,这个念头很危险,会让她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殿下,白校尉请见。” 沈明妱的思绪被清漪打断,心中那个隐隐快见天日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让他进来吧。” 沈明妱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名册,并无起身整装的意思。 白清远到时她还在翻着手中的名册,上面是三百府兵的姓名履历。 隔着层帘幔,白清远单膝跪地,行的是军礼。 “臣白清远,参见公主殿下。” 白清远不敢抬头,他被一路带到寝殿内室,和他的新主人只隔着一层朦胧清透的帘幔。 “起身吧。” 帘幔后传来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中带着丝丝缕缕摄人心魄的慵懒妩媚。 白清远后背一阵发麻,耳尖蓦地通红,头更埋低了几分。 他起身后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他自小学的是偷袭、杀人、暗访等等见不得光的技法,但皇城司只教过他怎样当暗卫,没教过他怎样做面首。 从府门到寝殿这段距离,白清远想了一路,他身为暗卫,本就该唯主人命是从,既然永乐公主是他的新主人,那公主让他做什么都行,别说侍寝,就是让他去死都行。 白清远这么一想,觉得侍寝也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 更何况…… 永乐公主是他见过最美的人…… “本不该深夜搅扰白校尉,”沈明妱揉着酸胀的眉心,语气略有些疲倦:“实在是本宫心中有件大事,只怕这世上只有白校尉能为本宫分忧。” 来了! 白清远耳尖红的快要滴血,低着头道:“但凭殿下吩咐,臣定全力以赴!” 沈明妱甚是欣慰,这白清远果然是再忠心不过的,前世父皇崩逝,徐彧大军压境,百官纷纷倒戈,只有白清远还忠于她这个即将亡国的公主。 “白校尉,你上前来。”沈明妱手指轻点着名册,一下一下,好似点在白清远心上。 白清远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掀开帘幔,带着视死如归的气势走进内室。 他还未看清帘幔后的人影,却见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夹着一卷纸,朝他递来。 沈明妱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本宫要你杀了此人。” 白清远豁然抬头,一张明艳无双的牡丹面近在咫尺,唇边分明含笑,偏偏一双漂亮的眼眸中蕴含冷冷的杀意,比高悬于九天的明月还要冷,让人不寒而栗,却又让人心甘情愿为她奋不顾身,只求高高在上的明月,能恩赐一缕月光。 白清远怔然,像是被蛊惑了般,双手接过,略一俯身:“臣,定不辱使命!” 沈明妱知道他是个忠心的,却没想到他问都没问要杀的人是谁就答应了下来。 “你不看看本宫要你杀的人是谁吗?”沈明妱问。 白清远站在她面前,像一柄出鞘必须见血的利剑。 “不论是谁,殿下要杀,臣便杀。”白清远道。 沈明妱忽地笑了,她拿起一旁的灯簪子,轻轻拨弄着烛芯,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白校尉还是打开看看吧。”沈明妱的声音落在白清远耳中,缥缈不定,似是从九天之上传下的神音。 白清远下意识听命,手中的纸才展开一半,忽听外间传来打斗声,他手上的动作一顿,下意识要去按腰间的剑,却摸了空,才想起来他进殿前已经将兵刃卸下。 沈明妱微微皱眉,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她的府中打斗? 夕岚一脸惊慌地跑来:“殿下!驸马……驸马打进来了!” 沈明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这一瞬间是惊慌无措的,恍惚中看到前世的夕岚,也是这般惊慌地闯入太极殿,口里大喊着“殿下!驸马……驸马造反了!” 沈明妱一时间分不清前世和今生,徐彧又要造反了吗? 她又要死了吗? 沈明妱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清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急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回头斥责夕岚:“大呼小叫做什么?没看见公主受惊了吗?让人将驸马赶出去就是!” 赶出去?她还能将徐彧赶出去? 沈明妱眼前的迷雾散开,如梦初醒般地看了眼四周,这里是她的公主府,不是太极殿,现在也不是明德二十二年,父皇尚在,徐彧还没来得及造反。 她有三百府兵,何惧一个徐彧? 夕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都快哭了:“赶……赶不出去啊!” “胡说!”清漪厉声道:“咱们府上三百府兵,再加上侍卫,起码五百人,怎么可能赶不出去?” “奴婢不敢胡说!”夕岚拼命地摇头:“驸马不知从哪里折了一枝桃花当作兵刃,一路打进内院,那桃枝上的花都没落!” 沈明妱脸色煞白,即便她有三百府兵,也拦不住徐彧吗? 沈明妱豁然挺直腰身,甩开清漪的手,朝殿外疾行。 她不信了,徐彧敢在她的府中杀了她不成! 沈明妱刚出寝殿,就见徐彧和五六个府兵在园中缠斗,周边还躺着十来个府兵。 即便沈明妱不通武艺,也能看出徐彧一人对着五六个府兵,尚且游刃有余。 沈明妱看不明白,白清远却看得清楚,徐彧并无意伤人,他身法极为灵动,游走时找准机会用桃枝点在府兵的颈侧某处,府兵像是被雷击中一般抽搐着倒下,不能动弹。 但 31. 第 31 章 [] 白清远自是不肯让的。 徐彧眼中杀意渐盛,白清远也毫不退让,二人剑拔弩张之际,沉重的殿门从里面被打开。 清漪抱着一个精致的玉盒,莲步款款走出,先对白清远微微颔首,然后冷着脸,向徐彧行了一礼。 “驸马爷,这里是公主府,按律,驸马需得公主召请才可入府。”清漪神情格外冷漠,驸马爷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时带着些讽刺:“您强闯公主府,令公主受惊,公主看在徐国公为国负伤的份上,不与您计较,还请您速速离府!” 徐彧微微怔然,神色似乎没有什么变换,只是看向白清远的目光越发狠恶。 白清远垂首立在一旁,默然不语,心中却将白眼翻上天,公主撵你走与我有何干系? 自己拢不住媳妇的心,把气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算怎么回事? 清漪见他一副准备在寝殿门外扎根似的模样,想到自己主子因此人受的种种委屈,忍不住心中的愤愤不平,道:“驸马爷,有些话本不该奴婢置喙,但如今奴婢也顾不得了!” 清漪简短地行了个礼,抬起头时眸光锐利,质问道:“公主待驸马爷可谓情深义重,驸马何故如此欺辱公主?” 徐彧独立台阶下,暮春夜里的风犹带寒气,拂过他苍白的脸庞时,让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伶仃萧索。 “你让我见见妱妱……”徐彧有些艰涩地开口:“我会向妱妱解释清楚。” 清漪缓缓地摇了摇头:“驸马爷,不是奴婢阻拦您见公主,是公主不愿见您。更何况殿下今日已经十分疲倦,不宜见客。” 徐彧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沈明妱今日为何疲倦,徐彧心知肚明。 清漪打开手里的玉盒,里面是一株已生出人形的血色人参,最令人称奇的是这株血参看上去晶莹剔透,薄薄的参皮下像是裹着一汪会浮动的血液。 清漪将血参连玉盒往前一推,冷声道:“公主让奴婢转告驸马,殿下虽与您夫妻缘尽,但她由衷钦佩徐家世代忠烈,听闻徐国公负伤,殿下特送上水晶血参一株,希望能让徐国公尽快康复。” 白清远精神一震,朝玉盒里的血参看去。 听闻水晶血参能活死人肉白骨,只要一口气不散,就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水晶血参本就世所罕见,少说也要五百年以上才能长出人形,而清漪手中的这株不但手脚俱全,甚至隐隐能看出脸型,这等品相,都不能说是珍品,得算是神物。 只怕这世上也仅此一株了。 没想到竟然在永乐公主手中。 白清远有些看不明白,这公主对驸马到底有情还是薄情? 说有情吧,又对着驸马要打要杀,拒之于千里之外。 说薄情吧,却连水晶血参这等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都舍得拿出来。 徐彧看着血参,却倏然沉了脸色。 清漪被他阴沉的面色吓了一跳,有些腿软地后退一步,生怕他突然发难。 徐彧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他拳头紧握,手背青筋暴突,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白清远心生警惕,在他严阵以待的同时,大队府兵和侍卫涌入内院,手持兵刃,将徐彧团团包围。 徐彧的拳头渐渐松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寝殿的门,好像目光能穿透厚重的沉木门,看到里面的人。 “你告诉妱妱,等她休息好,我会再来。” 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清远挥退府兵,给他让出一条路。 清漪紧紧抱着玉盒,身体微微摇晃,她腾出一只手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道:“幸好府兵来得及时,否则我真怕驸马强行闯进去。” 白清远想着徐彧转身时从自己身上划过的目光,虽然仅是一瞬间,他却从中感觉到了警告的意味。 “他离开不是因为府兵增援。”白清远笃定道。 清漪不解:“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白清远回头,看向紧闭的殿门。 “也许是不想再让公主受惊吧。” 白清远着实不懂,这些红尘风月之事,都是这么剪不断还理不清的吗? 还是他们当暗卫的活得简单,只要听命于主人就行。 清漪轻嗤一声,显然不信,徐彧在她眼里,就是天字第一号负心薄情之人! 她看了眼手里的玉盒,转身回去向沈明妱复命。 白清远从胸口摸出纸条,他刚刚还没来及看清他的任务目标。 纸条被展开,白清远皱眉看着纸条上的名字—— 徐彧。 他倒吸一口凉气,忽觉脚下生出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豁然扭头看向重新闭合的大门。 天爷哟!公主这是要杀夫!…… 白清远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烂咽下。 徐彧的身手绝不在他之下,此事需得好生谋划一番, * 沈明妱坐在灯下,十指尖尖,正拨弄着一副精巧的象牙算盘珠子。 她全副身心都在面前的账本上,匆匆瞥了眼捧着玉盒的清漪,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按理说沈明妱贵为公主,手下肯定不缺算账的人,她只需等着手下厘清账目后给她过目就行。 但她的外祖母,成国老夫人却十分不赞同,她说沈明妱可以将账目全权交给心腹去打理,但绝不可对账目一窍不通。 那时候她还小,成国老夫人点着她粉嫩挺翘的鼻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别以为你是公主,底下的人就不敢欺瞒你,就算你那九五至尊的父皇,还免不了会被臣子欺瞒,何况你?偷懒可以,却不能全然不管不问,若连账目都看不明白,岂非成了聋子瞎子,底下人骗你就像玩似的。” 成国老夫人搂着小小的沈明妱,一点点教会她如何拨弄算盘,直到沈明妱将算盘使的得心应手,再大再难得账目都能算得清清楚楚。 过了许久,天已蒙蒙亮,沈明妱终于放下算盘,她看着算盘上的珠子排列,是一个足以震撼天下所有人的天文数字。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不由地叹了口气。 父皇说的没错,她现在确实比父皇还要富裕,但还不够。 她要养骑兵,就需购买大量战马。 大雍未来几年天灾频发,她也得早做准备。 灾前需得修筑堤坝,灾后需得赈灾重建,还得预防灾后瘟疫的出现。 一笔一笔,都是白花花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