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夫人》 1. 第01章 [] 陆家园会向来是京中盛事,不说那位锦衣卫陆炳大人自幼与嘉靖皇帝竹马之交,如今权势显赫名声滔天,乃皇上面前不折不扣的红人。 因此,其夫人操办的园会自然也少不了诸多名流到场,一时间少长群贤毕至,喧嚣堪比又一场元宵佳节。 女眷庭院里,早已飘满女子特有的清脆声响,夹杂以环佩步摇之叮当,几个年轻少女的调笑声如春风拂面。 “阿娴家排场果然大,瞧这豆沙桃花酥样式,别处哪能吃得到。” “还有这六心居的酱菜,各样都来了几两,若搁在平日里我可吃不起,今日托阿娴的福,我可得每个都尝尝。” “还有这螺,我竟是空长了这十六年,此前还从未见过,更别提摆在这儿待客了。”一蓝衣姑娘拈起盘中一只鲍螺,露出惊羡之情,“姊妹们可真是都开了眼了!” 瞧见被打趣的陆府二小姐陆娴面晕绯红,垂眸视地,显然是心中羞赧,一侧身穿竹青色刺绣妆花裙的少女见状,心知她是天性内向,怯于成为话题中心,忙解围道:“我原来也有所耳闻,听人说此物谓之带骨鲍螺,工艺也颇为特别,我听闻需用蔗糖浆掺入奶酪,经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1)方得以出锅,大家可得细细品品。” 少女音如黄鹂,不疾不徐,语调颇像山间小溪潺潺流水。 闻言蓝衣姑娘笑得更开怀:“瞧瞧清稚这如数家珍的派头,果然徐阁老家宴也是这般阔气,怕是不输阿娴,哪天可要去见识见识。” 话题中心引向被称为清稚的竹青少女,她也并不客气,浅笑道:“其实找食材不难,只要有这份闲情逸致,我也可以做得出来。” “那我等静候去清稚府上做客,可好?” 调笑的尾音刚落,几个姑娘的眼神又瞥向不远处自山茶丛间穿行而来的人影。 “是我哥哥绍庭来了。”蓝衣姑娘小声,随即不怀好意地转向清稚,“你的小郎君来找你了!” 大家循目光望去,果见发挽玉冠的玄袍少年正疾步走来,众目睽睽下,趋向端坐座中的顾清稚。 少女起身行礼,少年亦回礼,声音里颇具几分意气:“家父特来遣我与顾姑娘送些薄礼。” 周围人立刻发出哄闹,其中就属那蓝衣女子笑声最为入耳。 饶是顾清稚平日再大方,此刻也不得不垂首避开视线,以温和含蓄的嗓音回他:“劳小阁老与严公子费心,这如何使得?” 严绍庭一笑:“不过是一些闺阁女子爱用之物,家母特意挑选,嘱咐绍庭定要与姑娘送来。” 说罢,眼神递与身旁小厮,会意后忙将手中一提锦盒递上,令顾清稚不得不接了。 “多谢夫人好意,小女感激不尽。”她再深施一礼。 “竟当面送女子礼物,这严家当真是跋扈惯了。”几丈外,两名男子经过此处,将此景收尽眼底。 两人俱是风度翩翩面容秀逸,一人着绯,另一着雪青,而雪青的那位比前者年轻许多,愈显高大挺拔,神情举止恰似天边之鹤,堪谓皎若玉树临风前。 闻得同伴如此不满,雪青男子轻笑:“肃卿何必义愤填膺,我倒觉得,士子敢于如诗经那般赠淑女以芍药,却是真君子所为。” 被唤作肃卿的男子反驳:“太岳此言谬矣,如此大胆露骨何以称为君子?他严世蕃就是荒唐惯了,上梁不正下梁亦歪,诱得其儿子也这般行事。” 被驳斥的那位只笑而不语,一面缓步走过庭院,一面淡淡望了眼其间二人。 严绍庭自是生得风流倜傥一派潇洒,且因自幼习武,如今蒙恩荫袭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眸色更是神采飞扬,眉间英气尽显。 而那少女他并未看清面容,只依稀觉得身形娇小,如一只花树间可爱的兔,如今仅是缄默立着,气质便仿佛古画里的仕女静雅窈窕,站在严绍庭身边瞧上去相当般配。 他回避目光,继续与同伴朝前行去。 庭内自严绍庭离开后,早陷入了无止境的好奇心中。 “能否打开让我们看看,哥哥究竟送了你什么?”蓝衣姑娘率先发问,将小脑袋探了上去。 “云瑶,这是你兄长送给清稚的东西,我们怎么能看呢?”陆娴忙劝。 闻言严云瑶将脑袋缩回:“那我还是直接问哥哥吧。” 一众姑娘却并未放弃对顾清稚的打趣:“听说严小阁老近日已经在准备礼单了,怕是不日就要到府上提亲呢!” 又转向严云瑶:“清稚都要成你嫂子了,你怎的还不改口?” “是,嫂子——”云瑶拖长了语调,笑闹道。 然而众人皆是一片喜色,唯独清稚脸上并无半分愉快,甚至有几分冷漠,与她平日总是笑意盈盈的神情截然相反。 正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之时,远处奔来几个丫鬟,还未站稳,便慌道:“不好了,出事儿了!” 眼见着这几个丫鬟吞吐了半日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众人不由得着慌:“究竟何事?” 却见陆府大小姐陆姀亦是匆匆而来,其人素来行事稳重,此刻也满面细汗,犹能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严小小姐被不知什么物事卡了喉咙,已是奄奄一息,就连郎中也束手无策,眼下前厅乱作一团,小阁老大发雷霆,嚷着要把随侍的妈妈侍女乱棍打死。” 话音未落,严云瑶听得幼妹与仆妇皆命在旦夕,心中一急,顿而起身奔去。 已至前厅,果见一团人层层簇簇将中间围住,不断传来女子的哭声和男人的斥责,甚至还不缺多人的幸灾乐祸。 如今严家势大如日中天,严世蕃平日行事乖张,早惹得多人仇恨,现今其幼女遭此大祸,竟惹得众人心生上天有眼之叹。 “妹妹——”严云瑶须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通红,身边仆妇们更是惊惶跪地,朝着上首的严世蕃乞饶。 “你们哭有甚么用?”手握重柄的权臣不耐烦而挥袖,“能救我女儿么?” 怒声甫出,愈发如火上浇了油,令仆妇下人们泣得厉害。 “请让小女一试。” 此时,一声坚定女音骤然传出,在乱成一片的吵嚷中愈发清晰明亮。 严世蕃惊异望去,却见是顾家女儿顾清稚。 对这个顾氏少女,他虽记不清其脸容,但亦知晓此乃自幼于徐阶膝下长大的宝贝外孙女,虽是丧父,但徐阶待其极为疼爱,自己出于与徐家结盟的缘故为次子严绍庭求娶清稚,这老头思了大半年才首肯,很是舍不得。 只是这般贵族娇娇女,何以冒风险胆大至此? 一旁的徐阶见外孙女如此妄为,揽下这无人敢担的烂摊子,纵是平日再和颜悦色,此刻也忍不住拉下脸,刹那喝道:“小蹄子作甚?凭你也敢班门弄斧?”一面便欲遣人来赶。 严世蕃却不顾徐阶脸色有异,诧异问道:“顾姑娘真有自信否?” “请小阁老放心。”顾清稚沉稳欠身。 严世蕃不由得转 2. 第02章 [] 然而还未等顾清稚登门叨扰,谈允贤便主动来造访了。 应是听了前日陆家园会的事儿,加之严云瑶又是个爱大张旗鼓不吝宣扬的,早把顾清稚见义勇为救下自家幼妹的光辉事迹在闺中传了个遍儿,钻到谈老太太耳中也不稀奇。 又听得说这位顾家独女学了些其曾祖的医术,谈允贤心里便存了孺子可教的心思,打算来会会这个后辈,顺便瞧瞧是否有传说中那般聪慧。 老妇人已年至耄耋,然仍精神瞿烁神采奕奕,一头银丝勾至脑后,盘作一个简约的髻,穿一条墨色暗花对襟褂子,整个人拾掇得干干净净。 顾清稚瞧见她的第一眼,便由衷生出“无愧为古代女精英”之感,慈眉善目的,老眼固然难免昏花了不少,看上去仍带有一丝睿智的锋芒,随着年纪上去越发沉淀为一种阅历与见识的美。 与此同时,对面老妇人远远地望着一年轻姑娘走过来,盈盈行了个对长辈的拜礼,于是笑着令她起来。 举手抬一只西洋眼镜往右眼上凑,见面前的顾小姐着一件不深不浅的湖蓝素纹缎裙,秀髻边戴一枚白玉压鬓簪,手上挽了副白银缠丝双扣镯,既有少女的娇憨活力,又不妨碍那份世家贵女必备的端庄娴静。 再端详其面容,虽说算不上多么貌美,老太太一生见多识广,要说相貌比这顾姑娘漂亮的也不少,但胜在从内而外透出的一股子灵气,便如玉白透亮的一张小脸上点了几抹粉嫩腮红,一见即令人心生欢喜。 约摸瞧了数秒,老太太对她的第一印象:满意。 真真是后生可畏。 尤其是侍女端来一碗燕窝薏米甜汤配杏仁茶时,她愈加满意了——看来这顾姑娘知晓自己牙口不好咬不动糕点之物,特吩咐厨房做了老人普遍爱喝的汤水,是个细致入微的性子。 “老夫人请用。”清稚替她将汤匙摆好,随即侍立一旁,“得您光临寒舍,小女荣幸之至。” 谈允贤以欣赏的眸光注视着她的面孔,双唇启阖:“老身听闻你于陆家园会救人一命之事,不免心痒,想着来瞧瞧是哪家聪明姑娘,这不,一听说是徐阁老的宝贝外甥,撇下这老脸转眼就上门了。” 清稚不免再谦:“老夫人这话真是折煞小女了,小女何德何能劳您亲自光临寒舍,恰是天大的福分了。” “徐阁老家门第深厚,天下士子何人不心向往之?若这是寒舍,那老身那屋子可就算得上家徒四壁茅舍一间了。不过我前几日见了严阁老那宅子,怪怪,真真气派!怕是皇宫也就那般阔气,这回可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 听着是实打实的夸赞,实则语气里难免透了些嘲意,大有戏谑严世蕃锋芒毕露奢侈太过的口风。 顾清稚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只掩口而笑附和。 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声老夫人不愧是过的桥比人走的路还多,这话也就她敢说得出口。 “严阁老为大明操劳半生,得些赏赐建个大院子也是该的。”她身为晚辈,哪敢跟着老夫人嚼严家的不是,人家毕竟声望和年纪摆在这,再如何直言不讳也不会有人真跟这类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过不去。 她的顾虑谈允贤如何不懂,于是及时止了话头,说起正事儿:“你救了人家小女儿,不说严家如何,至少救人是大功一件。只是我听闻是那小姑娘核桃卡了喉咙,若是一般法子多是吞了麻煎丸将其咽下去,你是如何不动刀子不动绳线将那物取出来的?” 清稚虽早有预料要被问起这事,但也却未想好该如何答个让人满意的法子。 她总不能真把现代人那套“海姆立克法”供出去吧? 不过细想,这已是明朝,对西洋玩意接受度似乎挺开放,就把这洋名报了好像也不会被当成失心疯。 她便索性如实相告:“这是我从大西国一本医书上看来的,叫甚么海姆立克的,确保是被固状异物卡着喉咙便可依此法取出。” “大西国医书?”谈允贤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你如何得的这书?” 顾清稚心下微汗,却只能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答道:“小时父亲认识个西洋的传教士,送了我们好些稀奇玩意,其中就有这本,我那时见上面图样古怪,没忍住好奇看了好几日。” 她这套说辞编得滴水不漏,眼睛眨也不眨,谈允贤自然深信不疑。 不料老夫人的兴趣已从海姆立克转向了那本医书,追问道:“这书可还有?老身想借着看看。” 清稚大惊:“在松江家里呢,改日回去了寄过来给您也无妨。” 谈允贤脸上立时现出惆怅神情:“可惜了,老身倒想瞧瞧西洋人怎么治病的,顺便学些能用的,也治些疑难杂症。说不准这里药方子治不好的,西洋方法倒能一试便灵,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清稚听着老夫人的遗憾,心里不免感叹着医者仁心。 做哪一行便担哪一行的责,她见惯了麻木不仁的世道,这热诚诚的肝肠乍然一现,蓦地就捂了清稚自穿到这世界以来冷了许久的心。 世上多的是人面兽心,即便她运好穿了个官僚地主,吃穿用度超了平民不知凡几,但她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身子,见到这里百姓饿着肚子饥寒交迫,土地却被占了个干净,心内怜惜已如江水泛滥。 因此好容易见到个谈允贤这般善心的,骤而就有了这世界还不是那么没救之感。 一念转到这儿,眼里没忍住含了几分亮晶晶的光,泪汪汪地盯着谈允贤的脸,看上去就像无家可归的孩子求个收留。 “若老夫人不嫌弃,清稚愿拜在您门下苦学医术,正好小女记了些西洋医术在心里头,能帮得上忙的小女一定尽力。” 谈允贤就等她这口一开,既是达了目的哪有不应允的,当下便紧盯少女那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珠子,颔首道:“都快望百岁了,还能得你这么个学生也是老身的福气,只是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