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美人画》 1. 第1章 [] 宁德街书店画馆林立,文墨飘香,往来行人无不气质儒雅,谈吐斯文。 可今日的宁德街却异常嘈杂喧哗,尤其街头那间文轩阁,更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又急又怒。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能说欺负人呢。你们不还钱,那才叫欺负人吧!”说话的男子宽额方脸,留着短须,正是与沈家所开的文轩阁有生意往来的林掌柜。 “对呀,这年头欠债的是大爷,讨债的才是孙子。” “欠债还钱,便是去到官府也是占理的。” “沈家好歹也自诩清流宦贵之家,怎做得出欠钱不还的无赖之事!” …… 站在林掌柜身边的人纷纷帮腔,砚儿算是沈家姑娘身边最为伶俐的大丫头了,此时却快要被这帮人气哭。 “我,我们又不是说不还,只是现下没有那么多现银子罢了。你们带着这么多人过来,说不还钱便要拿东西。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哎哎——你们还不起银子,还不允许我们拿东西抵债啊!” “不知道我家欠了林掌柜多少银子?”一道清清冷冷的女声从人群后响起。 站在店外的姑娘,身着雪青色弹墨海棠玉锦袄裙,领子上一圈白绒狐狸毛,衬得整个人雪肌花貌,艳美逼人,正是当朝礼部尚书沈思的掌上明珠沈微婳。 砚儿见到自家姑娘来了,仿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萍,急忙跑到自家姑娘身边。 林掌柜瞧见沈家姑娘来了,身后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干练老仆,便也缓和了一下语气。 “是沈姑娘来了。其实也不多,也就五六十两银子。” “确实不多。如能验明欠款文证,我沈家自是不会拖欠。只是林掌柜领着这么多人来我家画馆吵闹,又是何意?”沈微婳用肃冷目光一一扫过聚在店里的这些人。 “沈姑娘误会了,这几位不是我林某带来的,他们都是与贵店有生意钱银往来的掌柜,平时与沈公子都是有交情的。姑娘不常在画馆,自是不大认得。眼下年关将至,大家伙儿都想把平时那些欠款烂账清理一番,回些银子好过年,所以这才登门拜访的。哎,没想到大家伙儿都挤到了一天,也是巧了,对吧。” 林掌柜故意把“欠款烂账”几个字加重,说完还朝旁人丢了个眼色。 周围又是一片附和之声。 “你——”沈姑娘身边的一年长老仆按耐不住,正要怒骂,却被沈姑娘一声“嬷嬷”阻止。 微婳看着领头这人面目油腻,气焰嚣张,心生忍不住泛起阵阵嫌恶,强忍着怒气道:“既然如此,那便请各位移步后院,小女子在后院与各位核清账目。我家画馆毕竟还要开门做生意,诸位在此实在不便。” 林掌柜在心中冷嘲。 沈家如今都这样了,还有谁会来光顾。 有初来京城不识得沈姑娘的青年悄悄拉住旁人问道:“刚刚那位姑娘就是艳冠京城画得一手妙笔丹青的沈微婳沈姑娘?” 那人点头,“是啊,可不就是礼部沈尚书家里的掌上明珠嘛。” 青年脸上顿时露出歆慕之意。 那人瞧着那青年不像知悉沈家之事的人,用胳膊碰了一下那青年:“这位公子,你不知道沈家的事?” 青年脸上露出迷茫:“沈家有什么事啊?” 那人笑得神秘又热情,将近日来沈家的事碎了一嘴给青年公子。 沈姑娘是当朝礼部尚书沈思和江南大户柳家小姐所生独女,自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一手妙笔丹青,甚是出神入化,而且还生得一副倾城容貌,柳夭桃艳,素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 沈姑娘从小就被沈思夫妇当成眼珠子来养,去年及笄,要不是沈思前些日子犯事被押在了大理寺,只怕这时候媒人都要踏破沈家门槛了,家里哪儿还能放她一个柔弱女子出来,独自跟这些债主对垒扯皮。 沈家原有一个养子叫沈冲的,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大半个月前跟着商队去徽州买墨收纸,到现在都没回来。 碎嘴那人又说,定是那养子知道沈思出事,一早携带着采买钱款跑路了。 青年听闻沈家之事后,果然惊愕了许久。 那人瞧着青年的脸色,心中满足,又长长叹息一番。 “唉——这沈姑娘,可惜了。” 好好的权贵世家就这么没落了,也不知娇花似的沈姑娘该怎么活。 青年怅然望着文轩阁三个金漆大字,知晓这沈姑娘无论是勋贵宝珠,还是罪臣之女,此生都不可能与他有半分干系,于是便也跟着那人替沈姑娘叹息一番。 看热闹的闲人吃瓜叹息,闹事众人也渐渐移去了后院。 此次上门讨债的各家所涉银钱数目不多,不过驱逐钱利是商贾本色,蝇头小利亦是心头肉,沈家文轩阁的账目交易历来清明,只不过有时沈冲采购时银钱带的不够,林掌柜等人一为便利,二为讨好,便说先记账即可。 然而现在外面盛传沈家就要落败,这些人如何不紧张,只怕来晚半步,沈家被官府抄了家,那之前的银钱可都打水漂了! 画馆的账房先生跟沈冲一起去徽州采买至今未归,微婳今早得知债主上门的消息便提前将家中现有银钱整理出来,又派人去钱庄里取。 年关将至,钱庄的现银也吃紧。沈伯与那掌柜拉扯许久,掌柜才愿意先支五百两。 微婳着人将拼凑出来的银钱往案上一摆,雪花花的银钱顿时映亮内室。 讨债之人此前都暗中通过气,相互间的银钱数目大致清楚,瞧着桌子上的银子也够平他们的账目,众人便淡定地坐在一旁等着。 微婳亲自核对沈冲的签字文证票据,刘伯算账核账,李嬷嬷称银子兑现,连那之前被气哭的砚儿也在组织众人等候,一个一个喊人上前对账。 “王掌柜,这不对吧?”微婳拿起面前的字据,质疑目光落在面前身材肥胖的王掌柜身上。 王掌柜原本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瞬间睁大,目露狠色。 “上面不是写得清楚吗!白边绘绢5匹,彩边绘绢2匹,朱砂、朱磦、雄精、石青、蛤粉、泥金各一盒,还有素帕二十方、彩帕十方……林林总总一共八十三两三百七十文,哪里不对啦?” 王掌柜将刘伯手边的算盘拿过来,几根粗胖手指娴熟快速地拨弄盘珠,珠子噼噼啪啪一通乱响,宣示着拨弄之人的不满。 “喏!就是八十三两三百七十文!” 微婳朝他摇头,“还是不对。” “我说你是不是想赖账!你要是不识数,叫你身边账房过来算!” 微婳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票据上点了点,“我是说,这里不对,这并非沈冲的签字。” 王掌柜急道:“怎么不是,这就是你家大公子亲签的大 2. 第2章 [] 上门讨债的众人这才真的慌了,原来沈姑娘请他们去后院等候,不过是来个瓮中捉鳖。 有人抗议,说那也是王掌柜一人之事,与他们无关。 微婳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那刚才是谁说我家自诩清流却行无赖之事的?诸位人多口杂,小女子记忆不好,不记得是哪位说的,所以还是一并请去。” 众人哑口无言。 林王二人更是肠子都悔青了,硬着头皮道歉,言辞卑微恳切,比之前见到沈冲时还甚。 微婳道:“此事作罢也行,只是诸位掌柜刚才是当众羞辱我家,如今却是私下向我赔罪,怎么说都不大公平。这样,我们先把账给清了,待会还请诸位移步前厅,与我说一声抱歉,此事便可揭过。” 众人只好快速结清账款,想着随便说几句好话含混过去。 谁知微婳着人提前告知左右商铺前来围观,等林掌柜他们出到前厅的时候,店外又聚集了许多看客。 微婳握着王掌柜那张票据,微微一笑,“开始吧。” …… 待最后一个闹事之人离开,看客也散去之后,微婳强撑了一日的狠劲顿时焕然一散,整个人虚弱地坐在椅子上。 李嬷嬷心疼地握住微婳的手,浑浊的眼里泛出泪花。 “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李嬷嬷从微婳幼时便开始照顾她,她深知自家姑娘矜贵高雅,平日说话都是温声细语,客客气气的,如今主君被拘,家中无主事男丁,竟生生逼得姑娘抛头露面亲自上阵与人交锋。 她的姑娘是天底下最好最金贵的姑娘,原本不该这样的…… 微婳自己心中也是苦涩难言,却还是伸手替她拭去眼泪,“嬷嬷,没事,你们护了我许久,该是我拿出主家的气势守护这个家了。” 微婳深知今日众人忌惮服软,除了她手握证据之外,还因她家并未真正定罪。 前几日,父亲沈思因鸿胪寺卿告假,代为主持迎接乌塔王子的大礼,偏不巧有刺客潜入驿馆,虽然未造成严重伤亡,可驿馆众人着实受了些惊慌。 微婳不明白,守卫之人自然要因失责受罚,但她父亲是主宾礼官,为何要被拘起来。 外界流言众多纷杂,一说他父亲通敌叛国,一说他僭越冒犯得罪乌塔皇室。但是迟迟都未定罪,也未给个什么说法。 父亲向来持礼端方,品性忠良,她不相信父亲会莽撞失仪,更不相信父亲通敌叛国。 她信父亲清白,可也知道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无妄之灾。 她不能不为今后打算。 微婳走出门外,黑魆魆的夜色又冷又沉地压在自己身上,她抬眼看向大理寺的方向。 到底如何才能将父亲救出来呢。 *** 忠义候府邸西边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巷子,巷子里有一间简易小茶馆,外头原是搭了凉棚,入冬后店家用羊毛毡绕着架子在外面围了一圈。 茶馆的堂中放着一盆炭火,几块黑炭烧得正旺,哔哔剥剥响着,可即便这样,仍挡不住刺骨冷风顺着缝隙钻进来,呼呼地朝人脸上刮蹭。 微婳坐在店里的角落边上,虽离炭盆较远,可是她选得位置足够隐蔽。 寒意压身,她将身上氅衣紧了紧,伸出双手握着面前的茶盏,那几根青葱手指莹白如玉,竟似比白瓷茶盏还要白。 茶盏里的茶已经微凉,她的手指亦是微凉。 今天天气不好,茶馆里就她一个客人,店家走过来将炭盆搬到她的脚边,又给她换了热茶。 微婳朝店家道了一声谢谢,声音清澈温柔,十分悦耳。 店家看清她的面容,竟是一呆,随后自惭形秽地垂下头去。 微婳将视线从店家身上抽回后,又怔怔地看向门外羊毛毡上留着给客人进出的口子。 羊毛毡子被人揭开了一个口子,冷风瞬间呼呼灌了进来。 砚儿匆匆走到微婳的身边,俯身低低喊了一声“姑娘”。 微婳拉她坐在身边的凳子,急切问道:“怎么样?” “听姑娘的,奴婢在侯府后门守到了午时末,终于见着张公子身边的东川,悄悄地把信儿递给了他。” “那张公子呢?” “奴婢没见着公子,但东川进去一会便又出来,说是公子让奴婢给姑娘递个话,请姑娘在此再稍等一会儿,公子他一定想办法脱身出来与姑娘见上一面。” 微婳闻言并没觉得有多轻松,反而脸色凝重。 主仆二人一直等到未时三刻,才见毡子被人掀开。 来人是一个年轻公子,玉璧银冠,一身石青色水纹云锦冬袍,显得贵气逼人。 年轻公子进来一眼便看见了角落里的微婳,但他先警觉扫了一眼周围,发现没有闲杂之人,这才径直向微婳走去。 砚儿起身朝公子行礼,道了一声“公子”便朝着店家走去,自来熟地搬来一张矮凳,坐在店家身边跟他闲聊。 店家想要探头看看那公子是谁,却被砚儿身影灵巧挡住,更不用说听得见两人说话的声音。 微婳朝公子盈盈一笑,“林羽哥哥来了。” 微婳一张粉面被冻得泛红,乌黑的眼珠像是灌入了水银,又水又亮,瞧着让人怜惜不已。 张林羽看着眼前容色艳绝的姑娘,竟生出愧疚和胆怯,只低声道了一声:“微婳妹妹。” 微婳将热茶替他倒上,想听他自己言说,可等了一会儿,他仍旧没有开口,心中残余的微弱希冀便如那渐冷的炭火,一点一点泯灭了。 “早些日子,西域来了一群变戏法的,戏台就设在福林楼,听林羽哥哥说要邀我同去看看,可如今变戏法的都走了,怎的也没见林羽哥哥递个信来。” 微婳的语气微嗔,可脸色如常,仿佛还如从前一般对他。 亲切平和而又温文客气。 张林羽躲开她的目光,将头低下,“我忘了。” “哦,原是忘了。”微婳亦是垂下了头,只觉得这会子天气暗了许多,更冷了。 张林羽默了一阵,终是艰涩开口:“微婳妹妹,你家的事,我同父亲说了,我们家,实在无能为力……” “张公子不必愧疚自责,这原也不是忠义候府能插手的,是微婳不懂事,叨扰了贵府,实在不该,微婳向张公子和侯爷致歉。”说罢竟起身向他行礼致歉。 张林羽胸口一窒,呆呆看着她,一时忘了反应。 她从来都是唤他林羽哥哥,这声张公子刺得他胸口疼痛。 可疼归疼,手中那握了许久的东西终究还是递了出去。 “这是你我母亲结义金兰时候的信物,今日且先归还于你。” 桌上一块莹白暖玉,雕着莲花水纹,静静躺着。 这何止是两人母亲结义金兰的信物,更是沈家与张家缔结秦晋的信物。 沈府主母柳氏和忠义候先夫人曹氏儿时情谊笃深,及笄那年更是结成金兰,两人约定日后嫁人生儿育女,无论贫贱富贵也定要结成儿女亲家。 微婳握起那块玉佩,心中冰凉,却仍佯装不懂,故意问道:“这是为何?” 张林羽看着她纯真模样,顿时有些心软,可父亲厉声告诫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羽儿,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沉迷在一个女子身上,沈家败落已成事实。你是不知,圣上的御书房里弹劾沈思的奏章都堆成了山!” “我知吾儿有麒麟之才,将来定国安邦会大有作为,若是选对了路,那更是鹏程万里!你明年春闱在即,大好前程,为何要去趟沈家那趟浑水,莫要色令智昏,自毁前程!” …… “微婳妹妹,当初柳伯母与我母亲不过是一句戏谑之言,许多事情都未摆在明面上,父亲让我将信物归还与你,于你,于我都好……”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忠义候夫人曹氏 3. 第3章 [] 大理寺的金漆牌匾悬于府衙大门之上,四周高墙陡立,朱红大门洞开。门外左右各设两尊一人多高的镇邪瑞兽,模样甚是凶狠,鬃毛飞扬龇牙咧嘴,似要将这世间鬼祟吞噬殆尽。瑞兽之外又各站两排执刀披甲的高大护卫,甚是威严。 从大理寺门外往里看,竟不能一眼看到底,只觉得大理寺内乌黑房舍影影重重,似是无穷无尽、森严莫测。 锦衣公子领着微婳一路从大理寺门走进来,穿过影墙,沿着西边的房舍走,弯弯绕绕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宽敞院落。 院子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紫色官袍,面色焦急又隐含威仪,见到锦衣公子紧忙迎来。 “刘大人,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里面那位可要掀桌子了。” 锦衣公子眉毛一扬,道:“这又不是多稀罕的事,大理寺里的桌椅板凳、花花草草,哪样没有遭过他的殃。” 紫衣官员瞬时紧张,“刘大人慎言。” 锦衣公子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延续这个话题,身子往旁边一侧,让出微婳。 “这位是我请来的画师。” 微婳屈身行礼,“见过章大人。” 微婳出身高门世家,父母细心教养,眼界较寻常女子更为开阔,已然猜出面前的紫衣官员便是大理寺卿章致忠。 而那位锦衣公子,虽然此前他未曾挑明身份,可参看年龄样貌,应是大理寺少卿刘延。 她也曾犹豫自己贸贸然地跟来大理寺是否不妥,可转念又想,对方既不因她身份尴尬,她又何必杞人忧天。 有这么一个结识大理寺官员的机会送上,无论如何,她不能放过。 天色昏暗,章大人之前的注意力都在刘延身上,虽瞧见他身后跟着个人,但帷帽氅衣,也不曾太在意,此时听见娇娇滴滴的一声,再看那袅娜身段,这才发觉,刘延带回来的画师是个姑娘。 章大人惊诧:“怎么带回个姑娘?” “宁德街的画馆都关门了,只有一家还开着门,原本人家也要关门了,我好说歹说费尽口舌才把人请来。章大人莫要小看人家姑娘。这姑娘画技超群,花鸟人物俱能画得栩栩如生。” 刘延见章大人脸色尤有迟疑,忍不住刺他一句,“要不,章大人再派人上街寻一个画师来?” 章大人瞪他一眼,心中窝火,却又不敢表露明显。 谁让这下属是刘太傅的二公子,且不论刘家在京城的根基背景深厚了得,便是单说刘延自己,也是天赋秉异,才华出众,在大理寺年轻一辈的官员中很能拿得出手的。 尤其近两年,刘二公子将圣上交办的几件大案办得干净利落,十分漂亮,圣上对他是越发器重了。 现下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官居少卿,而且还与院子里那位情谊非常,封侯拜相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样的公子哥,章大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也罢,左右他做夹心饼子做惯了。 “这位姑娘且随我来。”章大人转头又一把扯住想要溜走的刘延,“刘大人也一起。” 刘延求饶:“可不了吧,章大人。今日到属下轮休,属下顶着寒风都替你把人找来了,可让我回去休整休整。” “上峰在此办案,你我作为下属还谈什么轮休!莫要推脱延误了要事。” 章大人不肯松手,明知今日里头那位心情不好,死也要拉上个陪葬的。 章大人一边走一边嘱咐微婳,“姑娘既知道这里是大理寺,本官就申明几句。姑娘在此所见所闻,皆不可泄露给他人,否则按重罪责罚,若能将差事办好,报酬自会比你平时所得丰厚。” 微婳颔首称是。 章大人领着二人走至院内最大的厢房门外,又道:“里面的贵人身份非常,姑娘不可再戴帷帽了,进去后只管按贵人的吩咐办好差事便可。” 微婳闻言又称是,将帷帽除下,露出倾城娇颜。 章大人一呆,连刘延也禁不住一愣。 两人震惊片刻便是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宁德街,画馆,画技高超倾城绝色的姑娘。 不是沈家千金沈微婳还能是谁! 虽然姑娘在家学习技艺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是甚少有富贵人家会让女儿在外抛头露面以技艺谋生。 沈家原先也不会,可现在不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嘛。 “难道你是——” 章大人暗叫不妙,正想询问清楚,却被房中一声沉郁男声呵阻。 “章大人,还要在门外啰嗦多久,是要本王去亲迎吗!” 章大人冷汗涔涔,再也不敢言语,躬身进去。 刘延打量了好几眼微婳,心中暗叹。 传闻诚不欺我,果真是顶尖顶尖的大美人。 屋内早已掌灯,比室外亮堂许多。 屋内正中央坐着一人,章大人和刘延朝那人恭谨行礼。微婳已猜到那人身份,规规矩矩地朝那人俯身跪拜下去。 “民女沈微婳拜见王爷。” “沈微婳?你是沈思的女儿?” “是。” “抬起头来。” 微婳缓缓抬头,向那人看去。 上位之人,身形英挺秀拔,面容俊美,看着甚是年轻。 墨色的长发用金冠高高束起,一身如意云纹锦衣,腰缠玉銙蹀躞,身上披着一件青莲白鹤大氅,大氅垂曳在地上,烛火一映,金银丝线绞成的青莲花纹便熠熠生辉。 在微婳所见之人中,这样的风度与容貌算得上极其拔尖,然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那人的一双玄墨色的眼眸。 黑是浓重的黑,白是清冷的白。 二者合在一起,便似常年淬着寒冰,幽冷又纯粹,像是砚台中黏稠化不开的墨汁,又恍如金乌破晓前的夜。 如此冷郁华贵之人,微婳只看一眼,就已经知道他是当今执掌刑狱典法统管三法司的肃王韩凌靖。 微婳抬头看他的时候,肃王也在细细地看微婳。 两道陌生的目光交汇一起,双方俱是内心一震,默默在心中赞叹。 原来他(她)就是名冠(艳冠)京华的那一个人。 肃王幽幽的目光如有实质,凉意沁体,肆意扫过她的脸,似是带着审视、猜疑、试探,还有一丝佩服。 微婳终究还是在这样的无声缠斗中缴械投降了,肃王与那些讨债之人不同,上位者的凛然气势浑然天成,不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可以强撑得住的。 她并拢一起的双手轻蜷了一下,微微垂眼,率先错开了他的目光。 肃王眼眸中一丝极其轻微的得意转瞬而逝,根本无人察觉。 随后他又将视线移至章刘二人身上。 虽无言语,可沉默之中,质问之意振聋发聩。 章大人只好硬着头皮解释:“大理寺原雇有画师,但不巧画师早前感染风寒卧床不起。那画徒技艺不精,难堪大任,臣无奈,只好让刘少卿去宁德街寻了画师来,却没料到是沈家姑娘。臣办事不力,还望王爷恕罪。” 章大人真的觉得自己好倒霉,画师生病他要背锅,画徒不给力他要背锅,刘延寻了个待罪之臣的女儿来,他也得背锅。 肃王又将视线放在刘延身上。 刘延道:“王爷若是觉得不妥,臣即刻带沈姑娘回去。章大人才华横溢,想来也娴熟丹青之技,画个疑犯画像当不在话下。” 章大人气得想要呕血。 这臭小子真是卑鄙无耻,他好心帮他圆说,他居然恩将仇报,在背后捅他一刀! 刘延此话虽是建议,却笃定肃王不会接受。 < 4. 第4章 [] 那人气场沉郁冰冷,章大人瞬间清明,心中叫苦不迭。 早知道肃王在这里,他就不来了! 两个男子堵在静谧逼仄的暗道里,仿佛衣衫摩挲,鼻息可闻。 章大人的尴尬之意难以言喻! 暗道里凿有气孔和探孔,厢房那面用书桌盆景作为遮挡,不易察觉。 暗道之内,隐蔽是隐蔽,但是隔音却不大好,内外如有声响,俱能听得清楚。 刚才触碰到肃王,章大人心里惴惴,想要道歉,又不能出声,自己在黑暗里窘了一会儿,瞧着肃王似是并不在意,他也只好佯装无事看向房内。 微婳缓缓走向那缩在角落的小小人儿,柔声问道:“你叫伍小妹?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便叫你小妹可好?” 伍小妹坐在地上,双手交叠抱着膝盖,用黑魆魆的眼睛看她一眼,又垂下头去,将脸埋在手臂之间。 “你肚子饿不饿,要吃些东西吗?” 伍小妹摇摇头,并没有看她。 “地上凉,可先起来,姐姐跟你说几句话。” 伍小妹还是摇头。 微婳心中生怜,也不管地上肮脏,提起裙摆坐在她的身边。 伍小妹讶然看她一眼,却又将脸别过去,将身子挪开些。 微婳并不介意她这样冷漠抗拒的姿态,只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悲痛,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只顾自己悲痛,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开心,这其实并非你逝去至亲所希望看见的。” 伍小妹眼泪簌簌而下,咬着下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活着的人,该把逝去亲人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她看向伍小妹,乌圆的眼睛满是关怀与期望。 伍小妹哭道:“可我害怕,我每天晚上都做恶梦。梦到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他们一个一个,不是脑浆迸裂,就是手脚反折。他们浑身是血地朝我爬来,我从没见过他们这个样子,姐姐,我真的很害怕。” 微婳乌黑的眼眸亦是蒙上了一层悲痛,她伸出双手将伍小妹的一双小手紧紧地握住。 “他们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凶徒残暴,才把他们折磨成这样。他们是世上对你最好最好的人,他们靠近你,并非是要加害你,而是希望你替他们找出真凶。” 她抚上伍小妹细软头发,用温柔而坚毅的声音说道:“世间逆旅,你若是不思复仇昭雪,不思活出自我,只顾沉湎悲痛,做的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你囿困黑暗,难道也要归于黑暗,向黑暗妥协?” 伍小妹怔怔听着,仿佛往日长辈双亲及兄长和煦笑容映在眼帘。 她原本有很好的家庭,平静安宁,都是因为那些坏人! 伍小妹哇地一声大哭扑到微婳身上,双手紧紧搂着她,“姐姐,姐姐,你要帮我。” 柔软娇小的身躯扑在自己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微婳张开自己纤弱的双臂揽住对方,将那人紧紧抱住。 刚才那番话,何尝不是说与她自己。 只有坚强,才能走出困厄之境。 连日奔走劳累,微婳身心疲倦伤痕累累,在这陌生可怜的妹妹身上,她也想获取让她坚持下去的力量。 “好孩子,姐姐帮你,你也要自己帮自己。” 章大人似是察觉身旁肃王微微轻颤了一下,他不敢妄动,用眼角余光偷瞥肃王,见他目光如炬盯着室内两人,除了脸色苍白些,并无异样,仿佛刚才只是章大人的错觉。 “姐姐,我说,我把见到的都说与你,那一日,我去阿芳姐家玩……” 伍小妹的声音高高低低,微婳偶尔插嘴询问几句,章大人在暗道里听不大清楚。 没过多久,微婳起身去到案前,案上早已摆好笔墨纸砚,微婳运墨调色,握起一只青竹紫毫,在纸上细细描绘。 一盏茶后,微婳拿起两张人像走到伍小妹的面前。 伍小妹仔细辨认,道:“这个人鼻子再高些,眼睛再凹些,这个人的眉毛还要粗些。” 微婳又重新去修正,再过片刻,将画像重新放在伍小妹面前。 伍小妹瞬间泪水盈眶,“是他们!姐姐,就是他们!” 暗道里,章大人轻呼一口气。 这沈姑娘果真好本事,刘延那臭小子歪打正着倒是办了一件实在事。 章大人愉悦心情没持续多久,忽然觉得寒气袭人,转头一看,肃王正在看他。 幽冷目光落在章大人脸上,章大人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外面盛传肃王已过弱冠之年还不娶妻,若不是身体有疾,便是有不为人知的癖好,否则怎会成日扎在大理寺和刑部这种男人堆里,府上连个侍妾都没有。 章大人心中念头纷乱复杂,竟忍住不回忆思索起自己与肃王相处画面,想了一遍,俱是朝着那不可描述的可能奔去。 肃王昨日递给他案卷的时候,手指像是碰到了他。 今日他将小画徒画像呈给肃王之时,肃王虽然震怒,但似乎有所克制。 …… 章大人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肃王看着章大人红白交替的脸,脸色渐渐不虞,甚是不耐烦地用嘴型无声说道:“出去!” 章大人这才醒悟,原来是自己把人家路给堵了。 章大人慌张退出,两人去到另外的房间。 肃王吩咐:“马上将那画稿拓印,将原稿呈送于我,着人重新记录伍小妹的口供,如有不详与沈姑娘核对。” 章大人垂首一一应了。 肃王回到厢房,拿出那伍家村灭门案的案卷翻阅,烛影摇晃,将文字模糊成一团。 他心思不宁,不知怎得想起微婳刚才对伍小妹说的话。 “你囿困黑暗,难道也要归于黑暗,向黑暗妥协?” 在敲动被劝之人心房的同时,也直击他深隐人后的痛处。 门外有人禀告:“王爷,沈姑娘求见。” 肃王将案宗放置一旁,“让她进来。” 微婳走进来,朝肃王屈身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肃王坐在案后身形未动,“免礼。” “本王以为沈姑娘差事办完便会自行离去,如今还在这里,是嫌报酬太少吗?” 站在底下的姑娘双颊飞上一层淡淡的桃花薄红,不知道是不是恼了,在烛光照映下,显得分外娇俏。 肃王瞧着甚是有趣。 像是报了刚才被她误打误撞刺中心事之仇。 微婳心中愠怒,咬了咬牙,抬起黑圆眼眸对上他冰凉目光。 “回禀王爷,民女愿意来大理寺尽微薄之力,并非没有怀揣私心,王爷统管三法司,想必知道我父亲现今就被拘押在大理寺内。民女不要报酬,只是斗胆想问王爷一句,我父亲到底何罪?” 肃王眼神骤然变冷,凝在她脸上:“朝廷定罪自有程序法则,本王凭什么要告诉你?” 微婳趁着刚才一股子怒气壮胆问出心中疑惑,脱口而出之后便生出了后怕。 传闻肃王冷面无情,性情阴沉,她不知刚才那番话语是否已将父亲至于更为艰难复杂的境地。 且他刚刚说朝廷定罪自有程序法则,说明父亲应该尚未定罪,或许还有其他回缓余地。 微婳懊悔自己鲁莽冲动,急忙伏跪在地,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日温软,且隐隐带着哭调。 “王爷息怒,民女只是思父心切,冲撞了王爷,民女罪该万死,求 5. 第5章 [] 刘延领着微婳往大理寺赶的时候,两人俱怀心事,并无交谈。此时风停气爽,佳人相伴,刘延觉得今晚夜色正好,连瞧着大理寺周边房舍花草树木,都觉得分外可爱。 沈思拘押在大理寺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但具体详情他其实并不甚了解,原以为沈姑娘知晓自己身份,怎么也会忍不住向自己打听一二。 可人沈姑娘并没有。 言谈举止端庄大方,所谈之事亦不牵扯敏感忌讳。 这样不逾矩识大体的姑娘,怎能不让人心生敬佩与欢喜。 眼看身边的姑娘,秀美如画的眉眼间笼着一层淡烟似的愁意,刘延正想好好宽慰几句,不料就这么被肃王横插了一脚。 刘延道:“肃王府与沈府相距不近,倒不如让臣顺道送沈姑娘更便宜些。” “相距远近无所谓,要说便宜,车马比徒步更甚。” 即便肃王平日里装得像个冷面神佛不近女色,像沈姑娘这般的天人姿色,教刘延如何放心让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车之内。 “那王爷是否也能载臣一程?” “不能。若是你把那十几头牛找到了,我便载你。” 刘延:……他今天是跟牛干上了! 大不了他赔好了,十几头牛,他刘家还是赔得起的。 微婳有些为难,却也看出了些端倪。 两人对答,看似夹枪带棒针锋相对,可一来一回也只有真朋友谈话才会流露出这样的熟稔。 这是在章大人与肃王身上看不到的。 刘延看似平易和蔼,可她才刚刚相识如何了解其为人,此人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怎会是善茬,那肃王更不用说了。 这两人关系甚好,虽说现在吵吵闹闹,指不定明日再见便又称兄道弟了。 自己为何要做那冤种受气包。 犯不着,当真犯不着。 微婳先是朝刘延屈身一礼,目光款款望向他。 “刘大人,今日民女确实疲乏,实在不宜行路。既受王爷相邀,民女不敢推辞。承蒙大人关照,民女感激不尽。冬夜路滑,还望大人注意脚下。” 微婳轻巧把锅甩给肃王。 刘大人,你要恼便闹肃王吧,不干我事。 微婳说罢,轻转身躯,又朝肃王方向施礼:“多劳王爷费心体恤,民女叨扰了。” 已有车夫下马替微婳放好踏凳,微婳也不看刘延难看脸色,轻灵抬脚上了马车。 车内甚是宽敞,地上铺有繁花团纹地毯,旁边点着雕花膏烛,花梨茶几上放着一卷书籍,一碟精巧点心。 肃王坐在榻上,背靠着车壁,烛光暖融,竟似将他身上寒气驱除了一些。 微婳进来跪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局促着,幸而肃王开口。 “坐。” “多谢王爷。” 微婳坐在下首的矮榻上,榻上垫着松软毛毯,被汤婆子熨得暖融融的,人坐在上面,她整个身子瞬时松软舒泰。 车夫见微婳进了马车像是坐好了,便轻轻扬鞭打在马背上。 肃王车驾徐徐前行,车轮轱辘声响,只徒留下一个七窍生烟的刘少卿。 肃王掀开帘子往后看了看,瞧见刘延咬牙切齿的模样与大理寺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甚肖,心中不由舒畅。 京城大街平整宽敞,马车轻轻摇晃,晃动得人昏昏欲睡。 可微婳不敢松弛,生怕肃王问话反应不及。 果不其然,肃王将两张人像放置在茶几上,正是她刚才所画。 “你到过西域?”肃王清冷目光凝在微婳脸上。 “民女不曾。”微婳不想再与那目光相接,垂眸轻声道。 “那你怎知他们可能是西域人?” 这两张画像之人,深眼高鼻,颧骨较中原人更高,毛发微卷。 肃王见过小画徒的画像,小画徒之画跟微婳所画之人虽然相差甚远,可又不能说毫无关系。 然伍小妹和小画徒此前俱不曾见过西域人,所以一个语焉不详,一个不得技法,便生生画成了钟馗夜叉。 “民女小时候曾随家父去过驿馆,在那里见过一些西域人。” 肃王了然。 沈思曾做过两年鸿胪寺卿,后来才擢迁礼部尚书。 “为何这人画像仍要用布遮口鼻?” “民女听伍小妹说,那日行凶的一共两人。其中一人被她兄长扯掉了蒙在脸上的黑布,她瞧得真切,但是另外一人的脸上却始终蒙着黑布,只露出眉眼。民女认为,与其去揣测蒙面凶徒的长相,倒不如将他行凶时模样画出,将他眉眼裸露之处突出,或能给人印象深刻。” 肃王倒是对这柔弱的沈姑娘有些刮目相看了。 他不置可否,将画像收好,拾起旁边的书卷翻阅起来。 微婳见他没问话了,便也默默的。 过了一会儿,肃王开口问道:“你家,在何处?” 微婳:…… 闹了半天,原来他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还说什么远近无所谓。 微婳道:“回王爷,民女家在北大街双子巷。” 肃王朝外面车夫道:“去双子巷沈府。” 车夫应是。 微婳不敢多看肃王,又不敢完全背过身去不看,只能侧身朝前端坐,对他以示恭谨。 如此一来,目光便只能落在他面前茶几上的那盘精致糕点上。 微婳盯着那糕点,觉得甚是奇妙。 这糕点上的花纹好生奇特,这么小的一块糕子,也能雕出许多繁复的花纹来。 不知这糕是用什么做的,一粒粒红的绿的黄的豆子,嵌在松软的糕子上,看起来煞是好看,闻着味儿也不错,就是不知道尝起来好不好吃。 她自动忽略过滤车内那人身上似有似无的雪松冷香,只专注闻这眼前糕点的香味,又在心中默默剖解了糕点材质,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她今日吃了早饭便出门,在茶馆里呆坐半日,灌了一肚子茶水。 茶馆里虽配有些花生瓜子,却着实不顶饿,再后来被张林羽气了一顿,气都气饱了,更不想吃东西。 而后又是在大理寺里的一阵忙乎,大理寺里人生地不熟,更是无人想起要照应她吃食。 现在闻着这糕点的香味,微婳知道自己饿了,而且还是前胸贴后背的那种饿。 罢了,不看了,不看便没那么饿了。 可到底忍不住那香味,她舔了舔自己的唇,又看向那糕点。 身旁那人轻嗤一声。 微婳惊觉,看向肃王。 肃王清幽眼眸正在看她。 她懵了一会儿,忽而反应过来,脸上瞬时烧红。 烛光映衬下,沈姑娘一张粉脸娇艳如花,乌黑瞳仁如地震般晃动。 “想吃便吃。”肃王轻抬眼皮,瞅着这神色不安的沈姑娘。 民,民女,不是,我,没有—— 微婳嫣红唇瓣微动,嘴里含混着几个字,却始终说不出来。 “那,那多谢 6. 第6章 [] 因柳氏夜里偶尔会醒,常在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安息香气息冉冉,屋内一片宁静,唯有床榻上妇人匀长平和的呼吸声。 微婳将一半床帏挽起,缓缓坐在床边,看着睡熟的美貌妇人,心中一片柔和。 忽然妇人轻咛一声,眉间紧蹙,额上有细密汗珠冒出,猛地大喊一声“母亲!” 微婳急忙拉住她手,柔声安慰:“母亲,你梦魇了。” 柳氏睁圆眼睛,看见的却是自己的女儿。 她想起刚才梦中情形,心中犹存恐惧,将女儿的手攥紧,“婳儿,我梦到你外祖母了。” 沈思被拘之事无论外面传言如何,微婳都对柳氏满得好好的。柳氏也只当沈思公务繁重不能归家,往日沈思也曾有过此类情形,遇到科举之时最长也有一月有余不能归家。 日前柳氏收到江南老家来信,说老母亲身体抱恙,虽然信中言语不甚凝重,但她这几晚总是梦到老母亲病容憔悴。 微婳用手抚上她的发鬓,母亲容颜清美,保养甚好,满头长发仍是乌黑柔亮,不见一丝白发。 她柔声道:“母亲既然如此思念外祖母,不如回江南外祖父家一趟。” 柳氏脸色充满迷茫:“回江南?” “母亲许久未回江南了,外祖父、外祖母想必想念得紧,母亲既担忧外祖母的身体,不如您亲自去看望外祖母。一来母亲放心,二来外祖母见您亲赴江南看她,心中必定宽慰,即便身子有些微恙,也能快快好起来。” 柳氏眉间隐有忧虑:“我要是一走,咱们家便南北各一处,眼看年关将至,不如等到开春了再让你父亲告个假,咱们一家一起回江南看看。” “母亲糊涂了,过完年便是春闱,父亲哪里还能脱得了身。”微婳的表情亦是惋惜。 “说得也是。”柳氏叹了一口气。 微婳劝道:“母亲先去江南,这几日出发,还能过年前赶到,到时候外祖父外祖母见到母亲定然非常高兴。” 柳氏仍有疑虑,“可是你父亲——” “母亲无需担心父亲。乌塔皇室不知要待到多久,便是年前走了,父亲年后也得忙,既然都见不到面,不如母亲先去江南。江南气候温暖,对母亲休养身体也好。” 柳氏身体怯弱,每到秋冬寒症总会发作,只能在院中静养,一入了冬,更是离不开暖炉炭盆厚重皮袄。 她每日着笨重冬衣窝在院子里,本就无聊厌烦,原还有女儿陪伴左右,可以宽解一二,可最近年关事多,沈思和沈冲皆不在家,若大一个沈府外加一间画馆,便落在女儿肩上。 微婳这几日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柳氏每每问起下人,便都说姑娘忙,姑娘在画馆,姑娘在对账,姑娘在清货,姑娘在…… 虽然也习惯了这四方高墙安静日子,可终究寂廖难耐。 此时女儿提起回江南娘家,那遥远而模糊的愉悦少女记忆又渐渐变得清晰,一帧帧地朝她扑面而来。 那个草长莺飞的江南,那个可以赏花听雨的江南,那个倚楼听卖花郎叫卖杏花的江南,比这风沙漫天万物萧瑟的京城,可好太多了。 如此一想,柳氏想要回去的念想便又深了几分。 微婳瞧见母亲神色已有松动,继续劝道:“待父亲忙过再告假,我们父女俩一起去接您。到时候,您的身子养好了,定然风华更胜从前,父亲更加欢喜。女儿听说,夫妻之间小别胜新婚,你和父亲许久不见,定然……” 柳氏急忙啐她一口,“还未出阁的小丫头片子,说出这话也不害臊。”柳氏用手指刮蹭了一下微婳的鼻端。 微婳揉了揉鼻子,嘻嘻笑道:“那也是因母亲与父亲平日里浓情蜜意的,女儿耳濡目染,脸皮自然就厚了。 柳氏宠溺地笑了笑,眼前的女儿烛光映衬下,绝美至极,容颜肖似沈思。 想起丈夫,她心中不由柔软。 当年那个青衣探花郎,骑马游街,丰神倜傥,是多少少女的春闱梦里人,她原也不敢肖想那样的少年郎会成为自己的郎君。 可偏偏探花郎就选了她。 成亲之后,面对丈夫,她曾自惭容貌,可丈夫却对她深情款款,敬爱有加。 沈思曾与她玩笑,娶妻当娶贤,若要娶个貌美的,他大可不必,天天照镜子看着自己好了。 她又气又笑,要用手去捶他。 他却一把将爱妻搂在怀里,“沈思今生能娶到姝儿,实乃三生之幸,姝儿不可再妄自菲薄了。” 想来夫妻之间调笑打闹,竟是没少落在女儿眼里。 柳氏拍了拍微婳的手背,微微笑道:“是我和你父亲不对,等婳儿以后跟羽哥儿成了亲,得避开孩儿点。” 微婳一双瞳仁一紧,随即又垂下眼睑,掩去那一闪而过的异色。 柳氏见她垂首不说话,以为她害羞,便笑道:“你刚刚调笑母亲,现在却知道害羞了,羽哥儿这孩子,我瞧着……” “母亲,女儿不想嫁人。”她直接伏在柳氏的怀里,不让柳氏察觉自己脸色异样。 “女儿家大了自然要嫁人。” “可我想像母亲那样嫁个有情有义只忠于我一人的郎君。” “夫妻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微婳怕自己太过执拗,母亲会生疑,更加不愿意去江南了。 她缓缓道:“那便等母亲从江南回来,再由父亲和母亲替女儿做主。” 柳氏将女儿搂在怀里,轻抚她的秀发,柔声说道:“好。” 微婳惊喜道:“那母亲是打算去江南了?” “嗯。我想去看看你外祖母,也希望与你父亲相伴到老,看着你风光出嫁,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她清楚,唯有自己身体康健,才能看得更久,拥有得更多。 *** 微婳这一夜睡得极不好,翻来覆去,耳边尽是听见窗外呼呼作响的凌厉风声。 煎熬难寐,睁开眼时,青萝帐内仍是一团灰蒙昏黑。 她伸手挑开纱帐,有幽微天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窗前,在窗前映出一个一个小小的光点,因实在幽微,光点边界模糊不清,其实与旁边的暗色无异。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明白。 这世间本是浊水一滩,众人皆取,众人皆用,怎能是时时清明,黑即是黑,白即是白的。 她缓缓起身,松软云被滑落一旁,冰冷寒气瞬时刺得她打了一个激灵,然心中 7. 第7章 [] 今日朝会,朝臣禀奏之事较平时更为繁多,西域通商要塞建制、来年田赋徭役增减、徽州雪灾善后,中间还有人参奏沈思豢养门客画师不务正业。 众臣吵得如火如荼,热热闹闹,直至午时才退朝。 肃王下了朝未换朝服便径直去了东宫。 太子刚回宫喝了口茶,便见肃王后脚跟进来。 “知道我得了几两雪景含春,便急着过来?” “皇兄深知我意,回大理寺路途太远,先来皇兄这里讨口茶喝。” 太子知道他有要事相商,便敛了调侃之意。 “何事?” 肃王将两张人像呈送太子。 “这是?” “此前伍家村灭门案的两名疑犯。” “西域人?” 太子脸色一贯是和煦文雅,此时却不由变得深沉凝重起来。 西域十国历来纷争不断,近几年来已形成丹兹、勾绒、乌塔为首的三足鼎立之势。 三国之中,乌塔地处西域要塞中心,与西域各国通商往来,又与大梁边境接壤,商贸经济在整个西域中算得上一枝独秀。 但乌塔国的军事防护先天不足,地域小,人口少,一旦发生战乱,很容易被邻国痛打。 也正因如此,乌塔王子才率领一众乌塔皇族及大臣出访大梁,与大梁商讨拓建西域商贸要塞,由两国共建西域都护府以此震慑西域各国。 “可与此前驿馆刺客之事有关?”太子看向肃王,希望从他口中得到明确答案。 肃王微一迟疑,道:“臣还未查明。” 太子知他素来严谨,只要没有十全把握,不肯轻言论断。 前有西域奸细千里迢迢潜入大梁杀良民,后又有驿馆乌塔皇族被刺,偏偏都发生在结盟缔交紧要之期。 乌塔国与大梁缔结盟邦之事是太子受封之后亲自操办的头等大事,他筹谋多年,绝不容有失。 太子伸手抚上肃王的肩膀,语气颇为郑重:“三弟,此事事关重大,无论是驿馆行刺还是伍家村案,只有你亲自查办,孤才能放心。” 肃王神色肃然,微一躬身,点头应是。 太子心中稍缓,撩起衣摆,重新坐下,拿起那画像问道:“为何这人要蒙面?” “目击证人所见凶徒脸上着黑布,所以只将他行凶时模样画出,使裸露眉眼突出,或更令人瞩目。” “三弟思虑周全。” “不是臣想到的,是绘画之人所说。” “大理寺的画师是长进了,竟能说出这番剖析见解。” “是沈思之女沈微婳,那日画师抱恙,刘少卿误打误撞将沈姑娘请来。” 太子露出些微惊讶神色,随后又了然。 若是去外面画馆寻的画师,寻到沈姑娘并不出奇。 沈姑娘丹青技法师承沈思,又得沈思悉心教养,说出这番话语,似乎也理所应当。 然想起沈思之事,太子颇为头痛。 “沈尚书被拘在大理寺多日不归,想必家人定是恐慌了。” 肃王忆起那日伏在他脚下的姑娘,娇软的身子几乎要贴到地上,一双柔弱的肩膀微微轻颤,露出衣领上的一小节雪白脖颈,抬起头时,一双乌黑杏眼蒙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当真是惶恐得紧。 他当时对她说是什么来着? 哦,说朝廷定罪自有程序法则,本王凭什么要告诉你。 不过是事实罢了,也不算什么重话,偏就被吓成了那样。 肃王道:“沈姑娘求臣让她见沈尚书一面,臣斗胆允了。” “无妨,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沈尚书倒霉罢了。” 是啊,怎么不算倒霉。 接洽乌塔王子之事原为鸿胪寺卿陶江舟之责,偏巧陶江舟因病告假,举目朝中,也唯有做过鸿胪寺卿的沈思最为合适。 沈尚书丰神俊朗华彩风扬,甚能代表大梁□□体面,官位比鸿胪寺卿还要高出一阶,在乌塔王子看来,也是因大梁重视,所以才会破例另派重臣来主持迎送之事。 原也算顺利,可偏就出现了刺客行刺。 混乱之际,沈尚书莫名奇妙被人推搡去了后院,又不小心撞开了乌塔公主的卧室,看到了正准备更衣的乌塔公主,然后就—— 被乌塔公主看上了。 乌塔国王在儿女出门前郑重嘱咐,要以国事为重,也明白告诉两个儿女,此番前去,除了有结盟缔交之外,还有联姻之意。 乌塔有且仅有一位公主,在千宠万爱中长大的,自然要配给大梁的太子。乌塔虽也繁荣,但相较大梁还算荒蛮。大梁泱泱大国,嫡出公主娇贵,自是不肯送来乌塔的,能有庶出公主亲王之女与乌塔王子成亲,也可以。 乌塔国王千叮万嘱,儿子兰卡他尚且能放心,唯有女儿桀骜,做事总是出人意料。 老国王絮絮叨叨,听得乌塔公主心中烦躁,她一口应承,原也打算为国献躯,可一见沈思之后,便改变主意了。 西域各国民风开放,公主素来自我,性情奔放洒脱,当场便拦住沈思不肯放他离开。 沈尚书年轻时桃花运极旺,被家中长辈帮忙劝退不少,他自己亲手拍飞了不少,不料人到中年还能飞来桃花,还是乌塔公主这朵又野又横的巨型桃花。 巨型桃花扒拉在沈尚书身上,沈尚书是打也不行,骂也不行,推又还推不动,只能苦口婆心与桃花耐心劝说。 谁知公主油盐不进,任凭沈思费尽口舌说家中已有妻女断不能休妻另娶臣年纪甚大不堪为公主良配请公主三思要以国体为重云云。 乌塔公主就是不依不饶,不肯放他离去。 恰巧乌塔王子紧张妹妹安危,带人来到妹妹房间,然后就看见了这混乱糟糕的一幕。 公主见到自家哥哥来了,一把撒开沈尚书,扑到自己哥哥的怀里,将刚刚被自己扯掉的一截袖子往上提了提,嘤嘤哭泣。 瞬时从刁蛮求嫁的悍妇变成了娇弱无助被人欺负的小娇娘。 “怎么办呀,兰卡,沈大人把人家的身子都看光了。” 一旁被公主轻薄得衣裳凌乱头脑发晕的沈尚书,此时闻言瞬时想要昏倒。 公主身材高大,四肢粗壮,孔武有力,沈尚书为保全清白,与公主抗争许久耗费了颇多体力。 此时双腿无力跌坐在地上,这般狼狈模样再配上嘤嘤哭泣的公主,倒像是两人之间真的发生了什么引人遐思的事情。 乌塔王子 8. 第8章 [] 肃王口中应承,样子却并不动容,只是端坐在一旁,轻轻端起茶盏抿着了一口。 皇后看着他喝茶,又看着他将茶盏放下,等了他许久,除了那个好字,便再无他言。 肃王高鼻薄唇,容貌算得上是极为英俊,一双眉眼与早逝的德妃甚俏,只是肃王漆黑眼眸冰寒冷郁,不似德妃那般温和软融。 皇后想,若是肃王没了那浑身迫人的寒气,当真比太子还要惹人注目几分。 想起德妃,皇后心中泛起一阵愧疚。 如今德妃就剩下这么一点血脉,她怎能不好好看顾。 “靖哥儿,或是你心中已有所属,可以跟本宫……” “皇后娘娘,臣想起大理寺还有要事,耽误不得,先行告退。” 肃王起身朝皇后和太子行礼,退出了东宫,形色匆忙,当真是走路生风。 “这孩子……”让他选妃,竟似要他命似的。 皇后叹气,又想起街坊传闻,都说肃王不近女色,应是有龙阳之好。 从小到大看养大的孩子,皇后不信,但一想到他整日扎在刑部、大理寺那些男人堆里,且刚才还那副样子,她又没来由地担忧起来。 太子虽没有纳太子妃,但是身边早有几个侍妾,皇后曾在肃王开府立院之后曾去过一趟肃王府。 空空荡荡,乌黑沉沉,什么也没有,唯有四方高墙。 她就不明白了,这孩子怎么在刑部大理寺待得还不够吗,偏要把一座王府建成监舍的模样,回到家还把自己关在里面。 皇后面带忧色地看向太子:“你说,靖哥儿该不真的是……” 太子知道她忧虑什么,宽慰道:“母后放心,没有的事。” 皇后还想问问太子,那怎么看得出是没有的事,结果太子又道:“母后,儿臣约了户部的朱大人,不若母后先行回宫歇息,儿臣改日再去看望母后。” 皇后瞪他一眼。 得,孩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主意。 太子却不以为意,亲自搀扶着皇后的手,将她送出了东宫。 肃王出了东宫回到大理寺,用过饭食,便又去了鸿胪寺,从鸿胪寺寻了一名熟悉乌塔话语的译官,随后又赶去驿馆。 肃王去驿馆见乌塔王子,也不拐弯抹角,将那两张画像取出。 “殿下可曾见过这两人?” 兰卡拿起这两张画像细看了一下,疑惑问道:“这是那日行刺的刺客?” 兰卡说的是汉话,不甚标准,带有些口音,但还是听得清楚。 肃王道:“不是。是另一宗案子的疑犯。” 兰卡一听,将画像放回案上,声音顿时有些冷沉,“王爷当真悠闲,那日行刺之事未了,又揽上这不相干的差事。” “职责所在,还请殿下勿怪,本王也是想着驿馆人多,或许能有人认出这两人身份,便来碰碰运气。” 兰卡觉得肃王甚是无聊,似还有戏弄之意,正要发作,却见身边的侍从脸色有异。 那侍从俯身在兰卡耳边用乌塔话说了什么,又拿起其中蒙脸的那画像指指点点。 兰卡脸色也变了。 那译官极其会见机行事,见兰卡与侍从是用乌塔话交流,便将二人所说一字一句同时翻译给肃王。 肃王脸色泰然,并不惊讶,似乎早如心中所料。 此次乌塔出使大梁人数众多,遇刺那日混乱不堪,众人对鸿胪寺地形不熟,大家东躲西藏,重要官员贵眷虽无伤亡,可侍从护卫却是死了好几个。 事后清点伤亡,唯有一个马夫不见了。大家惊魂未定,未将一个小小马夫放在心上,以为他是被凶徒杀了或是自己跑着躲去那儿又出了别的意外。 肃王将人像取出让兰卡辨认时,他身边侍从这才发现,蒙面之人与失踪的马夫极像。 乌塔国原本就是经商大国,西域各国各族普通百姓为了生计讨生活会常驻乌塔国,使团中奴仆杂役不少,虽然严格挑选把控,但也难免出现漏洞。 兰卡问道:“此人与什么案件有关?” 肃王将伍家村之事说与兰卡。 恰逢两国缔交之期,他手下的人千里迢迢在大梁杀了几个老百姓,又在驿馆行刺之后失踪,其中要害关系不由引人深思。 兰卡脸色渐沉,没有了刚才的恼怒,一双深棕色的眼眸微微眯了迷。 不管此人如何潜入使臣队伍之中,在大梁看来,都与乌塔脱不了关系。 眼下还是要以国事为重,至于众人遇刺受惊、妹妹兰珠胡闹,在结盟缔交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兰卡早就听闻肃王执掌刑狱典法统管三法司,素来是雷霆手段,他说碰碰运气,也就走个过场让自己知道罢了。 兰卡与肃王对视一眼,诚挚说道:“有劳王爷费心了。” 肃王道:“应当的。” 既然打过招呼,肃王便不客气,当场着人再次仔细查询当日遇刺时个人情形。 一直忙到酉时末,驿馆众人当时的各自情形基本能说得清楚,唯有沈尚书躲避之时所走的路径颇为奇怪。 驿馆为接洽乌塔王子,早在半年前便已扩建翻修,屋舍暖阁园林都添置了不少。 沈尚书早年曾任鸿胪寺卿,虽然对新增庭院屋舍不熟,但总归不会贸然从前面闯得进只有女眷居住的后院。 肃王侧头看向身边的侍卫,冷声问道:“鸿胪寺的陶大人为何告假?” 鸿胪寺卿陶江舟是喜爱争功之人,乌塔皇族来访,鸿胪寺一干人等忙前忙后了好几个月。 尤其陶江舟,事事亲为,驿馆翻修建成后,皇上和太子亲临,陶江舟陪同参观,得了好一通夸奖。 他劳心劳力忙了这么久,最后露脸邀功的关键时刻却隐身不见。 李简恭谨回答道:“陶大人因容貌破损难以见人,所以告假。属下听说,陶大人五年前瞒着陶夫人在外养了一个外室,不知怎的,那外室忽然带着一个孩子闹到陶府,说要给孩子入陶氏族谱。陶夫人当晚便抓破了陶大人的脸皮,还请了太医院的林太医去诊治。” 还请了林太医去诊治,那当真是被打得头破血流了。 陶江舟夫人在京城之中素有悍妇嫉妒之名,跟陶大人闹翻厮打并不出奇,出奇的是那养在外面的外室,既然都好端端地在外养了五年,为何会忽然发作去惹怒陶夫人。 肃王冷哼一声,翩翩又是一桩巧事。 “去查一下陶江舟那外室。” “是。” 李简见驿馆事毕,便道:“王爷可要先回府?” 肃王偏头看了一眼乌黑的天,道:“去大理寺。” 沈思在大理寺里待了好几日,自己一人偏安于一个小小厢房,外面有人把手看护,他每日都在郁闷委屈惶恐中度过,今日倒是想开了些。 皇上英明,太子宽厚,他虽然莽撞有失,但总不至于要治他死罪,家人应也不会受到牵连。 沈思早早洗漱正想睡觉,谁知肃王一阵风似地撞进来。 肃王身上自带的凛冽寒气夹杂这门外带进来的冷风,将沈思刺了个清醒,那颗刚想要落地的心又提了起来。 “深夜叨扰沈大人,多有得罪。”肃王眉眼硬冷看着沈思,话虽如此,却并无多少实诚歉意。 沈思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9. 第9章 [] 京城里的寒风作妖了几天,到腊八这日终于消停了,天色仍然昏暗,云层乌黑厚重,浓浓聚在一起,似要下雪了。 因是年前小节,朝中各部司安排官员只值半日,到了午时,便统统放归家。 宫里设宴,肃王下了值,回府换了身衣裳,就先去了东宫。 刚要迈进东宫的东暖阁,忽而听闻里面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 肃王略有迟疑,要将那已迈进去的脚收回来,却忽的被一把豆子洒在了身上。 细细小小的赤豆顺着肃王鸦青色暗纹团花锦袍滚落在脚边,散得到处都是。 “哈哈哈,太子哥哥你看,连三哥哥也没躲过我的赤豆打鬼①。”说话的姑娘眉眼如画,笑起来两只梨涡嵌入粉腮,甚是俏皮可爱,正是太子同母胞妹,九公主平宁。 肃王见是她,脸色不由温软了些许,抬脚迈进屋子。 太子笑道:“也就你有这种闲心思做这些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 “太子哥哥,你这么能说赤豆打鬼是小孩子家家的游戏。我今早还被皇祖母撒了一身呢。我听说民间就是这样将赤豆撒在人身上可驱邪除病的,你们是我亲哥哥我才撒的,旁人我还懒得管。”平宁噘嘴不服气,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太子用手指轻点一下她的鼻子,眼中满是宠溺道:“是是是,孤错了。其实撒在身上哪里比得上吃进肚子里。今晚你多吃几碗腊八粥,保你明年身康体健,好运连连,找到一位好驸马。” “太子哥哥,你就欺负我,你就欺负我!”羞红脸的平宁从衣兜里抓出一把赤豆,一把朝太子撒去。 “三哥哥不帮我,也是欺负我。”平宁又抓了一把赤豆撒到肃王身上。 豆子兜头兜脸袭来,细细麻麻落在脸上,不痛,但是多少有些不舒服。 肃王无奈摇头,避开太子躲在墙边。 太子平时在外人面前甚是在意言行举止,总是一派老成稳重的模样,只因自己胞妹可爱可亲,才与她玩闹一下。 肃王并未参战,却也被连累其中,连衣领缝隙间都夹杂了几颗赤豆。 待平宁的豆子撒完了,这场“赤豆打鬼”大战这才肯作罢。 太子吩咐侍从将平宁撒的豆子捡起来,清洗干净熬成腊八粥分给宫中众人。 眼看宫宴时间临近,中宫派人来催,三人便一起从东宫出发前往宴会之处。 腊八宫宴原是皇上家宴,往年只有帝后、嫔妃和皇子公主参加,这次一并请了乌塔皇室。 开宴前,皇后就先把平宁叫到身边,嘱咐她今天哪里都不许去,只能呆在她身边。 平宁撅起小嘴有些不乐意:“母后,连如厕都不行?” 皇后道:“你要是如厕,我就直接派人送你回宫,不许再折返回来。” 平宁不解,“为何?” “不为何,你今晚听本宫话就是了。” “那我少喝汤水不如厕了,听说乌塔王子今晚也带了舞姬来,儿臣要好好欣赏呢。” 皇后见她还是一团孩子气,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忧心。 临出门前,皇后见平宁发髻上的那只瑞珠海棠花步摇亮得扎眼,伸手将它取下。 “母后,你干嘛!”平宁睁大眼睛,不明白母后已是满头珠翠,为何还要抢她的步摇。 “你这只步摇与你身上的衣裳不相衬,先不戴了,明儿母后给你再寻一只好的。”皇后没好气地将她步摇收好。 “我身上这衣服已经够素的了,再没有这只步摇,那跟街边乞丐有何不同,我肯定会比平康比下去的。” “比下去便比下去,你服饰衣裳搭配不伦不类,更不成体统。” “我哪有——” 皇后不由分说,拽着平宁就走。 众人入宴后,皇后往皇上另外一边看去,果然见八公主平康也坐在唐贵妃身边,唐贵妃将她看得死死的。 皇后在心中啧了一下。 本宫就说嘛,今日场上怎么来了这么多郡主县主呢,连着几个久不露面的老皇叔也都来了。 平宁也往平康那边瞄去,眼瞅着平康身上也并无出众华翠珠宝,这才渐渐气平,乖乖坐在母亲身旁。 宫宴开始,乌塔王子遥祝皇上康健,皇上亦再次对乌塔王子表示欢迎,双方客套完毕,便是歌舞轮番登场了。 大梁的歌舞端庄大气,彰显□□大国风采。 大梁歌舞之后,便是乌塔国的歌舞。 乌塔王子带来的西域舞姬果然名不虚传,身子曼妙柔软,舞姿动人。 轻纱曼舞,旋转跳跃间,舞姬们仿佛将寒冬驱走,只留下一片火热。 中原大梁贵胄在宫里何曾见过如此火热的舞姬,其中有几个姿色容貌绝美的纷纷游走在皇上太子和诸位亲王之间。 皇上和太子尚能维持端庄体面,肃王更不用说了,他身边原旋转有一个舞姬,后来不知怎么的在肃王身边绕了一圈又改去了别处,端王面上春意盎然,但也还算克制。 然那几位老皇叔却没有这样的自制力了,见到舞姬朝自己飘来,欢喜之情溢于脸上,眼睛恨不得长在这些美艳舞姬身上。 皇后冷眼看着这些舞姬,冷嗤一声。 看吧,这些妖精要是收进了宫里,可有的头疼。 遥遥看向唐贵妃,唐贵妃的脸上神情果然十分精彩。 皇后慨叹,在这后宫之中的女子,无论是谁,都不容易。 若是平时再不斗斗,撒撒气,只想着“闲庭独坐对闲花”②,枯坐等死,那才叫蹉跎岁月,悲哀可怜呢。 皇后看向身边的几个孩子,太子根基渐固,为人沉稳宽厚,她很满意。平宁虽是孩子气,可女儿矜贵娇养也没什么,她不担心,然肃王…… 咦?肃王呢? 肃王的位置上是空的,皇后只看见肃王身边的内侍王全。 皇后着人叫王全过来问话。 “肃王呢?” “王爷回大理寺去了。” “怎么就走了?” “奴才也不知,王爷只说有事,得回大理寺一趟。” “大理寺是藏了什么宝贝吗?他这么巴巴地赶着去,连过节也不消停。”皇后紧紧拧着眉毛,烦恼道。 两个亲生的都没那么操心,这个不是亲生的倒是让她操碎了心。 王全不敢接话,只能将头低得更低。 “去吧。”皇后没好气道。 王全应是,躬身下去了。 舞姬退去后,众人尤意犹未尽。 其后,康王家的元仪郡主和齐王家的云洛郡主一起登台合作表演,一人抚琴,一人跳舞。 双姝艳美,各有芳华,然比起刚才火辣热情的乌塔舞姬,还是显得索然了些。 歌舞毕,乌塔王子盛赞大梁华彩风流,又对元仪和云洛的琴技和舞技颂扬一番。 至此,皇后心中大石终于落地,连平宁嚷着要去如厕,她也放她去了。 紧接着又是相互敬酒恭祝,场上气氛热络,双方相谈甚欢,像是那驿站刺客行刺之事从未发生一般。 只有乌塔公主兰珠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对敬酒之人爱答不理,还摆出来一副奇臭无比的脸色,明明白白向众人昭示。 我已见过世间最好的沈郎,你们这些粗鲁丑陋之人莫要挨本宫。 一场欢宴直至宾客尽欢才散场,果不其然。 乌塔王子带来的那群舞姬中,最貌美的几个被献给了大梁贵胄。 皇上和太子意思意思各收了一个,端王和两位老皇叔各收了两个。 还有一个老皇叔,已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纪,便只好婉拒了。 回宫时,平宁一路愤慨不已。 “母后,难道你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皇后没理会平宁的愤慨,“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天下美人那么多,我能全部防得住?” 保 10. 第10章 [] 柳氏听说微婳腊八那日要去礼部看望沈思,特意在前一天便挑拣上好的腊八粥材料泡在清水里,腊八那日天还未亮就在厨房里熬上了腊八粥。 她想要与微婳同去,被微婳劝阻住了,说天寒地冻的母亲外出一趟寒症加重岂不是让父亲更加心疼。 柳氏说不过微婳,只好将细软冬衣收拾妥当打包好,交给微婳,再次郑重嘱咐说道:“叮嘱你父亲要按时用食,按时休息,不要为了忙公务就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微婳用手指挠了挠耳朵,不乐意地说道:“母亲,您再说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父亲从小夸我聪颖,读书认字一遍就会,偏母亲看低我,唠叨了几遍还生怕我忘记。” 柳氏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你是拐着弯儿说母亲记性不好呗。” 微婳摇着她的手臂撒娇道:“女儿哪敢。” 柳氏样貌和才情都不错,比起沈思自是不算出彩,但有一点是最特别的。 柳氏性情温和,诸事皆以丈夫为中心。 这样温柔如水善解人意的妻子,让被纷乱桃花缠身苦恼的沈思觅到了一片珍贵的安宁。 柳氏原就不是个主意大的人,她与养子素来不亲,丈夫不能归家,她就渐渐将女儿当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微婳曾觉得母亲性子柔软,女孩儿不当如此,此时又觉得母亲这样甚好。 不疑心,便不会有自寻烦恼的机会。 待母亲过两日回了江南外祖父家,无论父亲当真因何事触犯律法,就凭当年大梁遭遇百年洪水灾祸之际,外祖父发动江南豪门大户向朝廷捐钱捐粮,替朝廷解决了当时的燃眉之急,怎么说皇上也得卖外祖父一个人情保全母亲。 微婳掐算着时间,在大理寺下值之前赶到了大理寺,谁知道今日过节,大理寺竟然只值了半日,所有官员都已归家。 她去拍门,朱红大门打开,出来一个面目凶狠的卫士,冲着微婳恶狠狠道:“今日休假!有事明日再来!” 卫士说出狠话后,才看清拍门的是个美貌姑娘,不由一怔。 微婳放软语气说道,“大人,小女子沈微婳,原已呈请肃王恩典,允许今日让小女子探望父亲沈思,万望大人行个方便。” 卫士才知此女是芳名远扬的沈微婳,便也缓和了脸色,问道:“沈姑娘可有王爷手谕?” 微婳难堪道:“虽并无手谕,但那日是王爷亲口答应我的,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卫士听闻没有手谕,板起脸来,冷硬说道:“既没有手谕,那便请姑娘请了王爷的手谕再来。” 说罢便要关门,微婳眼疾手快,一伸手拦住那即将关闭的朱门。 “啊——”微婳一声惊呼。 厚重大门扣在她的手背上,发出一身钝响。 重物瞬间挤压皮|肉骨头的痛感从手上传来,因在冷冬,那痛感又比平时更甚,微婳眉头瞬间拧紧,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卫士见状也惊呆了,急切说道:“你疯了!敢伸手进来,这门如此厚重,我要是再多用一分力气,你的手就算废了!” 微婳顾不得手上钝痛,仍是软着声音问道:“那大人可知王爷此时在何处?” 卫士平日里遇上这样死搅蛮缠的人哪有什么好脸色过,只是见她娇滴滴的一个姑娘家又因自己受伤,便也好心提醒几句。 “王爷下了值,便径直去了宫里赴宴,姑娘还是莫等了,先回家吧。” “那刘延刘大人在吗?”微婳不死心地问道。 “不在不在,腊八节大人们自是归家!”卫士心中含有怨气,也只有他小小门卫还要值守在这里。 微婳还想说话,那卫士颇不耐烦,又凶狠起来,“我要关门了,你不要再伸手了,伤了也是你自个的事!” 说完也不管不顾她脸色如何,轰的一下,关上了那扇厚重朱门。 微婳望着如山一般厚重的朱红大门,几乎要咬碎银牙。 她虽较寻常女子更有主意,但毕竟不通官场。 她垂首默默在站在朱门前,周遭一片寂静,越想悔意越深。 自己当时为何不当面先向他要一份手谕。 等到明日再去找肃王,他还会认账吗? 若是他来这么一句,说好允你腊八探望便是腊八那日探望,过期便不作数了。 那她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早上刻意装扮,此时却没了之前接近那人的心思,只盼望着能够见上父亲一面。 想思来想去,既不能归家惹母亲生疑,也只好默默守着,赌一赌运气。 今日虽然天晴,却仍然寒冷。 到了晚上,又似下了霜冻,起了微风,大理寺门庭大街空旷,只有那两尊大石狮子能够遮挡一点风。 她将东西都搬到石狮子后面,冻得整个人都麻了,忽而听见马蹄声响,她从石狮子后面探出头来。 不疾不徐的一匹高头骏马从街边另一头小跑而来,马上那位清冷青年,身着一件玄墨色圆领窄袖长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微婳睁圆眼睛看着他,认出是肃王,不过一息之间,心中两种念头交替袭来。 在到底是要一头撞死他还是扑到他怀里的这两个念头里,微婳还是慎重地选择了后者。 将连日委屈全都回想了一遍,酸涩袭上心头,眼框也被夜色沁出了水汽,她作出讶然的神色,朝肃王奔去。 然临近他身边的时候,肃王自带的凛然气势竟逼得她生生顿住了脚步,在他半臂之前稳住了身子。 到底还是怂了,她不敢,所以只能睁着一双楚楚动人的水眸看着他,用软糯可怜的语气说道:“王爷,婳儿以为你不会来了。” 说完,终究又有些不甘心,鼓起勇气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肃王面色似乎滞了一下,然不过瞬息之间,便恢复常色,垂眸看向她抓住他衣袖的那只手。 原本细嫩雪白的手背上一道紫红色的狰狞痕迹,几近透明的肌肤下,毛细血管破裂凝成了一粒粒密密麻麻的血点子,几乎占具了她手背上的一半面积。 微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似才察觉自己攀扯他的动作于礼不合,急忙将手抽了回来,然自己也看见了那可怖的伤,手上的痛感便更加具象清晰。 她将那只受伤的右手笼在衣袖之中,“王爷不要看了。” 肃王原本不打算问,她这么一说,便不好不问。 “怎么伤的?”他目光淡淡落在她的脸上。 “守门的大人说,没有王爷 11. 第11章 [] 侍卫提着一盏羊角灯在前面带路,明暗不定的光圈落在前方,微婳紧紧跟着侍卫,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一颗心提了起来。 侍卫将她带到一处僻静地方,前面是几间并排而建的小厢房,中间那间透出灯光,看起来并不像监舍。 微婳还未来得急高兴,就见到门口有两人看守着。 侍卫取出对牌,跟看守之人交谈几句,看守的人将侍卫和微婳放了进去。 不甚宽敞的厢房里,点着一盏油灯,家具一应具有,但甚是简朴,沈思披着一件外衣坐在床沿边,呆呆地看着窗外对着无限空虚嗟叹命运不济。 忽而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父亲”,他转头看向门外,自己的女儿竟然出现在面前。 他疑心这是梦境,伸手揉了一下眼睛。 微婳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委屈,将食盒放在桌上,跪在他的脚边,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住:“父亲,是我,是婳儿。” 沈思这才真真切切地认识到,面前的姑娘真的是自己的婳儿。 “地上凉。”沈思将女儿搀扶起来,两人坐在桌子边。 微婳见父亲眼下乌黑,胡子也是几日不刮,整个人憔悴消瘦,眼泪忍不住啪啪啪地落下来。 “婳儿不要哭,为父没事。”沈思伸手抚上她颤抖柔弱的肩膀,轻声安慰道。 微婳知道现在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她抹了一把眼睛。 “父亲,您到底为何被拘在这里?”她紧紧盯着沈思,问出了那个让她夜不能寐的疑惑。 “婳儿,此事——” “咳咳。” 站在两人身旁的侍卫咳嗽了两声,用含有强烈警告意味的目光看向沈思。 沈思看向侍卫的神色,知道他们大理寺的规矩,能让人见上一面便不错了。 他咽了咽口水,神色有些尴尬。 罢了,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本就难以启齿,等过些时日出去再跟女儿细说。 微婳看了一眼那侍卫,知道父亲不能多说什么。 既然父亲说不了,那便由她来说。 她将带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是柳氏熬制的八宝粥,食盒虽然用毛布包裹着,可此时也已经温凉。 沈思不愿辜负娇妻深情,直接就着食盒吃起来。 趁着沈思吃东西,微婳将沈冲迟迟未归和张林羽归还玉佩之事说与父亲,只隐去了债主上门。 沈思听闻后惊诧道:“你母亲知道张家悔婚,那能受得住?” “母亲并不知情,就如您在大理寺一样,我教人瞒住了。” 微婳细细观察父亲表情,试探道:“我想送母亲回江南。” 沈思想说没到那个地步,转而又想,他出来之后妻子得知真相,定然又得为自己的桃花劫忧思伤神,还不如让她在江南养养身子散散心。 沈思略微迟疑,点头道:“也好。” 微婳见父亲似是没有理解自己意思,还想继续暗示,那侍卫出言阻止。 “沈姑娘,时辰到了,请回吧。” “麻烦大人再通融通融,让我与父亲多说一会儿。”说罢起身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足足有十两,递给那侍卫。 谁知那侍卫就如同肃王教导出来的分身,丝毫不讲情面,更不接银子,硬着声音道:“沈姑娘不要让小人为难,请吧。” 微婳无奈,只能将柳氏嘱咐再说一遍,将包袱交与沈思。 出了沈思的厢房,侍卫领着微婳回肃王院子里复命。 屋里燃着十来根孩儿臂枝花膏烛,将房间照得通亮,肃王正在坐在案后看宗卷,微婳朝他盈盈行礼。 “王爷。” 肃王抬起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看她。 微婳的脸色苍白,眼睛尤带着水雾,脸颊一抹被冻红的颜色还未完全褪去,翩翩眼尾拖曳着一抹红,与脸颊上的颜色相应,甚是楚楚可怜。 “沈姑娘既见过沈大人,可自行回去了。”肃王将她身上的视线抽回来,挪到案卷上。 谁知等了一会,面前的那俏丽身影没动。 肃王疑惑看向微婳,问道:“还有事?” 微婳看着他,嘴角微微下垂,露出委屈的表情,“王爷没吃婳儿亲手做得八宝粥,是嫌弃婳儿手艺吗?” 那食盒地方挪都没挪过,更不用说吃没吃了。 肃王冷淡着声音说道:“本王已在宫中吃过,沈姑娘好意心领。” “那,婳儿斗胆,可以借用王爷这里用一点吗?我今日一整日忙着要准备父亲吃食衣物,自己未曾吃过什么东西。” 这提议甚是僭越,微婳心中惴惴不安,脸上却还做出一副真诚和委屈的表情。 肃王眉眼深邃,冷冷凝视着她的时候,那摄人的气势又犹如冰山倾轧一般倒来。 她微一咬牙,将那只伤手露出来,看着那恐怖的伤痕,生生将两颗泪珠逼出。 “王爷恕罪,婳儿昨日便跟母亲一起为这腊八粥做准备,原想着看望父亲后,可早早回去跟母亲一起过节。婳儿母亲身体孱弱,寒症缠身,平日里都得仔细养护着,这个时辰早就休息了。腊八节原应该是与家人一起过的,婳儿也想有个人陪着吃一点腊八粥,可婳儿的家人……” 说到后面,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肃王苦恼地皱了皱眉。 得,还是他的错,耽误了她许久时间。 她眼角带了泪的时候眼尾嫣红越发厉害,这种妩媚动人的韵致似乎是天生自带的,不像那乌塔舞姬,只会用丝带铃铛撩拨。 肃王想起此前自己还扉腹过章致忠不会办事,请人来办差不安排饭食。 她只是借个地方用餐,仔细想想,也并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 “那你便在这里用吧。” “多谢王爷。”微婳愉悦一笑。 微婳坐在案桌边的矮凳上,将食盒打开,解开夹层里保温的棉布。 肃王看了一眼那粘稠的八宝粥就知道凉透了,可微婳似乎毫无察觉。 “这么凉了,怎么能吃?来人,把这粥拿下去重新温热。”肃王吩咐守在门外的人。 微婳诧异地看向他,然后脸上挂满了感激之情,“多谢王爷体恤。” 肃王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他在人情世故上即使再不济,总不能做得比章致忠还差。 不一会儿,侍从将热好的腊八粥端上来,还顺带送上两副碗勺。 微婳先是打了一碗,双手递给肃王:“王爷也用一点吧。” “先放着。” 微婳无 12. 第12章 [] 肃王出于本能伸出双手托住她。 虽是两人穿着厚重冬衣且并没有贴合,但是肃王还是隐约感觉到了胸前人儿的温软起伏。 “王,王爷,恕罪,我不故意的。”微婳想要挣开他的怀里,岂料头脑昏聩,双腿绵软,整个人只能靠着他有力的臂膀支撑。 肃王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在发骚。” 骚?她没有! “王爷,婳儿不是这样的人!”微婳努力睁眼看他,即便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她还是努力辩驳着。 沈姑娘的瞳孔有些虚幻涣散,脸上不同寻常的潮红越来越甚。 肃王紧紧拧眉,脸色有些难看,他屈身将微婳一把抱起,冲门外伺候的人道:“备马!” 肃王一路抱着人出了大理寺门,微婳人还说着胡话,“我不是这样的人,王爷不要这样想我。” 肃王不应她,将她抱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 被冷风一吹,微婳竟然清醒了些,渐渐明白他说的应该是烧,而不是骚。 她侧身坐在马上,骑马的人为了不让她跌下马去,双手环在她的腰肢上将她固定在自己身前,半搂半抱的姿势和那人身上淡淡酒息让她脸颊烧得更加红。 她整个身子绵软无力地伏在肃王的身上,伸出那只受伤的手紧紧拽住肃王胸前的衣襟,“王爷,不能让母亲看见我这样,她会担心……” 肃王怀里的姑娘身上带有幽微的木兰花清香,轻柔的鼻息呼在肃王的脖子上,甚是灼热,哀求的声音柔弱可怜。 他低头看了一眼沈姑娘拽自己衣襟的那只手背上的伤,脑子一热,纵马朝肃王府奔去。 王全见肃王半夜三更抱着个姑娘回府,吓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们肃王府连坐骑都是公的,更不用说有年轻姑娘踏进来过! “收拾一间厢房出来,请方太医来一趟!” 王全急忙着人收拾厢房,又瞅着空瞥了一眼王爷抱回来的姑娘,虽然双眼紧闭,脸色有些病态潮红,但是难掩绝色。 他不认识沈姑娘,只隐隐猜测这姑娘身份非同寻常, 他想起皇后的气话,王爷去大理寺走了一趟便抱回了个绝色姑娘,可不真的是大理寺有宝吗! 王全在府门外迎方太医,方太医焦急问道:“可是王爷头疾犯了?” 肃王常会在春季某个时期犯头疾,方太医以为是肃王头疾犯了。 王全一脸难色说道:“方太医进去就知道了。” 方太医见到沈姑娘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 肃王朝他点头致意:“劳烦方太医替这姑娘看看。” 方太医来得匆忙,也没料到是要给个姑娘看病,哆哆嗦嗦地连方帕子也找不出来,最后还是肃王取了自己的帕子搭在微婳的手腕上。 肃王拧眉问道:“如何?” 方太医恭谨回道:“姑娘是风寒侵体,所以高热。不过这姑娘体质有些特殊,似是母胎时便带有寒毒,仗着年轻或是不显,这次风邪入侵得厉害,毒就勾了出来。退热不难,但要想拔除寒症,得细心养护才行。” 肃王默然。 天寒地冻地在外面站了好几个时辰,不被冻坏才怪。 方太医后来又补了一句,还有姑娘手上的伤,差点就伤到了筋骨,也得仔细养着,短期内尽量不要碰水。 肃王这回心里是真的生出了愧疚。 方太医先是给微婳手上的伤上药,完了下去写了药方。 肃王吩咐王全:“去沈府想办法请照顾她的人过来,不要惊动沈夫人。” 王全有些懵,禁不住问道:“敢问王爷,是哪个沈府?” “双子巷沈思家。” 王全的心咯噔猛跳一下。 啊!这,这沈姑娘可是罪臣之女呀! 微婳醒来时,睁眼看见的是李嬷嬷,屋子里满是浓苦的药味,李嬷嬷坐在矮凳上正在煎药。 李嬷嬷见微婳醒了,急忙过来看她,柔柔地唤了一声:“姑娘。” “嬷嬷,这是哪儿?” “姑娘昨夜在大理寺晕倒,被送到了肃王府,王爷派人接我过来。姑娘放心,那人一说不要惊动夫人,我就明白姑娘的意思。老奴已交代砚儿,若是夫人问起姑娘,就说姑娘被李家姑娘接去了。” 李知秋是她的闺中密友,过完年便要出嫁,嫁的还是益州的,益州离京城山长水远,微婳去陪她说话解闷,也说得过去。 微婳默默想了一会儿,道:“母亲后日便要回江南,无论如何都得回去一趟。” 李嬷嬷诧异:“老奴以为姑娘今日便会归家。” 微婳眼中透露着坚毅,语气却又十分平静。 “进都进来了,总要捞到够本才回去。” *** 肃王下了朝,先去了大理寺,有人来禀报,发现了伍家村灭门案的凶犯行迹,在陇州。 不在靠近西域的凉州,却在大梁的腹地陇州。 肃王眯了迷眼,神情耐人寻味。 他吩咐李简:“张恒就在陇州,让他盯着当地官府些,别被人趁乱灭口了。” 李简应是。 肃王正忙着,忽然宫里来人宣肃王进宫。 此次是皇上宣召,肃王赶到了宣泰殿时,太子和皇后俱在。 皇上原来面色凝重,见到肃王,便极温和地招呼他落座,“老三来了,快赐坐。” 肃王朝皇上皇后太子行礼,坐在下首。 见肃王入座,皇上这才徐徐将事情道出。 今日乌塔王子一早便进宫拜谒,说愿意请康王家的元仪郡主前往乌塔和亲。 既然两国联盟缔交,皇上早有舍出去一个女儿的决心,虽说昨日还同时安排了好几位郡主县主在乌塔王子面前露脸,但此前皇后和唐贵妃都要替女儿告假缺席宴会时,他拼着得罪后宫里最能闹腾的两位,也不肯松口应允。 让乌塔王子迎娶亲王家的女儿,多少有些不公,所以总归要在别处还些回去。 皇上料想没错,乌塔王子提出要迎娶元仪郡主后,又委婉提出能否让沈思做他们乌塔国的驸马。 皇上好言相劝:“公主金枝玉叶年轻貌美,那沈思年纪已近不惑,且已有妻女,其实并非公主良配呀。” 乌塔王子脸上也露出无奈神色:“陛下不知,我家妹子在家中从小娇养,因是唯一女儿,父王极尽宠爱,要月亮不给星星,长大后更是任性妄为,连我父王也奈何不了她。” “这几日我也费尽心思劝她,既无意大梁的太子,那不和亲也无妨,咱们回到乌塔国再仔细挑选俊朗男儿做驸马,我乌塔国男儿人才出色,不会比沈思差。陛下,您猜我那妹子怎么说?” 皇上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但又不得不顺着乌塔王子的意思问一声:“公主说什么了?” 乌塔王子甚是高兴皇上主动问话,随后露出一副难堪的神情:“我那妹子冲我发火,说你们口口声声说大梁地大物博,胸襟开阔,现在要与乌塔诚意结盟,连本公主看上的男人都不舍得给,算什么诚意!” 皇上脸色顿时不好。 就知 13. 第13章 [] 微婳竖着耳朵听了半响,终是没听见别的声音,她压低声音问李嬷嬷。 “嬷嬷,他们走了?” 李嬷嬷起身就着窗缝往外看了一眼,走进微婳身边,压着声音道:“应该是走了。” 李嬷嬷拉着微婳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关切问道:“可是真的很疼?” 微婳今日喝了药,在房间里盖着两床棉被,硬是闷出一身虚汗,待那汗一发,烧就退了,但是手上的伤还是钻心的疼。 她将手覆在李嬷嬷的手上,绽出一个微笑:“已经好许多了。” 李嬷嬷看着姑娘这样,心中甚是难受:“姑娘,其实咱们或许不用走到这一步。” 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竟然不顾自身声誉,偷偷住进肃王府,被人知道了今后可怎么议亲。 嬷嬷想,江南的柳家也是姑娘的依靠,姑娘若是能跟柳家的舅父舅母商量一番,也不必一人在这京城里单打独斗。 微婳知道她心中所想,宽慰道:“嬷嬷,我心中有数,你不用担心。” 柳家虽然可靠,在江南也极有影响,但毕竟在京城里没有根基,无端端地牵扯进来,甚是冒险。 她指望着外祖父家看护好母亲,就不能让外祖父家担上任何的风险。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她沈微婳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李嬷嬷抹了一把浑浊眼角的泪花,知道姑娘的心志与她父亲的心志一样坚定,她眼下只要将姑娘养好就行。 翌日,肃王下了朝就径直去了大理寺。 肃王叫属下把疑难重大的案件清理出来,势必要做上个几天几夜,没成想,章大人为着让大家好好过年,提前让刘延组织大理寺一众官员赶了好几天的功夫,把能做的都做了。 伍家村那案犯在陇州,又有人盯着,他暂时操不上心。 即使肃王不想面对,但也不能不承认,目前肃王手上就只剩下沈思这件事了。 “真的没了?”肃王看向李简。 李简回答道,“章大人说,都在这里了。” 肃王心中甚是无奈,“走,去看看沈大人。” 肃王一贯冷情寡欲,他自己于情爱上都不大开窍,自然劝不了沈思什么。 只是简单交代来意,征询个意思,没想到逼得沈思指天发誓,说自己宁肯自损容貌、受剜目之刑,也不能休妻另娶。 肃王蹙眉一会儿,回忆了一遍昨日父皇的话,觉得自己任务应该仅限帮忙带话而已,倒不必真的要劝沈思回心转意。 肃王仍旧尽量放缓语气道:“沈大人辛苦了,还请大人暂住大理寺些时日。” 还是原来的口吻,还是原来的说辞。 沈思追问道:“王爷,暂住些时日是多久啊?” 几日又几日的,他被拘在这里都快小半个月了。 肃王沉思一会,诚实回答道:“不好说。” 此事看似乌塔王子已做了退让,可细究起来,乌塔王子其实是以退为进,步步紧逼。 没能做到让乌塔王子满意,沈大人恐怕暂时是出不去的。 沈思闻言瞬间郁闷烦躁起来。 肃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给予了同情和宽慰,“沈大人稍安勿躁,本王先走了。” 肃王今日回府时间比往常都要早些,踏进自己院子前,不经意地看向西边小院子的厢房,沈姑娘所住的房间门口开着一条缝隙,里面有淡淡灯光露出来。 微婳正靠着床榻看书,猛然察觉有人进来,抬头一看,就对上一双清冷浓黑的眼眸。 “王爷?”微婳甚是惊讶,她虽然知道他就住在旁边院子里的房间,也能在清晨夜晚听见他的声音,但却是两天来第一次见他。 沈姑娘烧热退去后,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屋里烧着炭盆,温度适宜,她身上穿的衣裳不算厚重,整个人柔柔地靠着床上的软塌,显得身段起伏有致。 肃王微窘,他以为她那贴身的嬷嬷会在,此时夜深人静,四目相对,俱是有些尴尬。 但既然进来了,又不好仓皇退出去。 “我以为你嬷嬷会在?” 微婳甚是奇怪,“王爷要找我家李嬷嬷?” 肃王:……他找她家嬷嬷作甚! 微婳神色甚是愉悦,“与王爷说笑的,李嬷嬷回家帮我取东西了。” 肃王原本就是不太拘小节的人,见微婳落落大方,便也开口问道:“身体好些了吗?”声音其实还是一贯的清冷,不见得有多少诚意。 他只是想随便过渡一下,便提出着人送她回去的话题。 “王爷要听实话?其实不算太好,头还疼着,手也疼,昨夜睡得不好,身上骨头也疼,今早是听着窗棂砰砰声醒的。” 肃王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倒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以往他素来自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冷哼一声,从来不顾旁人脸色,现在说话竟然像是要顾忌着沈姑娘似的。 他默默一会儿,打算开口让她回去,却被微婳先抢了话头。 “王爷能帮婳儿一个小忙吗?” 微婳不管他能不能帮,照着自己的意思继续柔声说道:“我手上的伤到时辰换药了,嬷嬷还没回来,能不能请王爷帮忙换一下?” 肃王拧着眉,略带审视地看着她。 微婳脸上满是真诚的神色,“婳儿只是想早些好起来,太医说,手要仔细养护着,不然以后便不能画画了,婳儿是最喜欢画画的……” 肃王急忙打断她的话语,“伤药在哪里?” 微婳伸手指向旁边茶几上的两个小药罐,“先用白的,再用红的。” 肃王坐在微婳的床边的矮凳上,一手举起她受伤的右手,一手去拆除原已包扎好的纱布。 微婳脸上微微一红,陌生男子的凛然气息极具侵略性地袭来,眼前男子的手指虽是隔着衣袖托举她的伤手,但那从指尖传来的陌生人体温仍是灼得她脸红心跳。 微婳的手生得好看,十指纤纤,指甲盖浑圆可爱,手背上的伤,从紫红色变成了乌紫色,红肿稍褪,其它几近透明的肌肤仍然衬得那片乌紫醒目。 刑部、大理寺官员追查办案时常有受伤,肃王自己都遇险过几次,包扎伤口不在话下。 肃王帮她把伤药换了,又包扎好。 “好了。” “多谢王爷。” “沈姑娘既然退烧,便可回家休养。方太医的方子,姑娘可带上。” 微婳怔怔看着肃王,眼睛泛出一层水光,“天色已经如此晚了,我家嬷嬷还没回来,王爷是让我一人收拾东西走吗?” 她又来了,又来了! 肃王蹙眉,终是退让一步。 “那便明日走。” 微婳眼角漾出笑意,混着水光,楚楚动人。 “那真的多谢王爷了。劳烦王爷出门时帮忙顺带关一下门,刚刚门缝透着风,吹得我头疼。” 肃王走的时候顺手就把门给关紧了。 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沈姑娘当仆役给使唤了。 他心中窝火,却也不能再回头冲她发,见王全走过来,冷硬地声 14. 第14章 [] 肃王万没想到里面是这样的场景,待反应过来急忙转身,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王全刚才看见李嬷嬷提了两桶热水进去,现在瞧见肃王这铁青的脸色似有转红的迹象,硬是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沐浴”二字吞进了肚子里。 他大气都不敢出,在接到肃王要刀人的目光时,急忙扑通一声跪下,求饶道:“王爷恕罪。” 肃王冷着脸瞪他,咬着牙说道:“以后不要光吃饭,长点眼力见!” 王全跪在地上重重磕头,肃王大步走进自己院子里,见王全还跪在那里,不由吼道:“还不赶紧滚进来!” 人家姑娘在房里沐浴,他在人家门口跪着,是想听声响吗! 王全连忙起来,遇见从外面走进来的李嬷嬷。 李嬷嬷抱着一个荔枝木箱笼,见到王全一身狼狈灰头土脸的样子甚是惊讶。 她十分客气地喊了一声:“王公公。” 王全理都没理她,脚步生烟似的跑回到东边肃王屋里。 李嬷嬷暗道了一声奇怪,走到微婳的门外,伸手敲了敲门。 “姑娘,是我。” “进来。” 李嬷嬷进来的时候,瞧见微婳已穿好了里衣,外面只披了件冬衣外套,坐在床沿边,正在用棉巾擦拭湿发,脸色苍白得厉害,怔怔地看着前面,精神恍惚的样子。 李嬷嬷将箱笼放好,伸手接过她的棉巾帮她擦拭头发。 “姑娘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东西都搬进来了?” “都搬进来了,这是最后一个箱笼。姑娘的手怎么湿了?” 微婳默了默,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不小心弄的。” 李嬷嬷站着帮她擦头发,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方太医嘱咐过姑娘的手近期内不要碰水,我知道今日姑娘为了送夫人出门张罗了许多事情,身上出了汗,定是黏腻不舒坦的,但姑娘这风寒症也才刚刚好,不应着急沐浴,万一再着了凉,可怎么得了。” 微婳眼眶微微泛红,“嬷嬷,别说了。” 李嬷嬷这才发觉姑娘不大对劲,眼眶和鼻子都是红红的,正想开口询问,忽而听见门外王全的声音。 “沈姑娘,王爷让奴才告知姑娘一声,若是姑娘妥当了,请到王爷那儿回个话。” 李嬷嬷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 姑娘眼眶带泪,满脸委屈的样子,沐浴完了还要去肃王那里! 李嬷嬷跪在微婳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姑娘,这万万不能啊!这是关乎姑娘前途命运的事!一步错便万步错!肃王虽然位高权重,但他若是真的要姑娘,也得明正言顺的来!姑娘不能如此糊涂,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咱们可以跟舅老爷家商量——” “嬷嬷!”微婳打断了她,脸上已是一片烧红,“不是你想得那样。” 李嬷嬷愣住了,不是她想的那样,那又是哪样? “那姑娘为何哭了?”李嬷嬷疑惑问道。 “我,我只是想父亲和母亲了。”微婳的眼眶犹有水雾,心中酸涩。 李嬷嬷一怔,回想起今日微婳送别柳氏的情形。 姑娘一直装着开心愉悦的样子,为了让夫人安心,小小的一张嘴巴一直都没停过。 然柳氏前脚刚走,后脚那账房先生便独自一人回来了。 说徽州通路后,他和大公子两人一起约定时间回去。 谁知就是在装货的时候,沈冲竟然不见了。 卖家见主家不见,给的银钱也只是定金,便将货物全都扣了下来。 账房先生等了两日还是不见沈冲,便只能一人回了京城。 现在双亲不在,沈冲背叛,姑娘独自一人守着沈家,怎能不艰难伤心。 李嬷嬷心中也难受,但难受之后又庆幸,幸亏姑娘没有糊涂到要做那种傻事。 李嬷嬷替微婳将头发弄干,伺候她穿好衣裳,又拆开那纱布,重新换药。 肃王在房里用过了晚饭,随便握了一本书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久久萦绕在脑子里,虽是火石电光一瞬间的事,可好像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 他心里郁郁团着一团火,不知名的火,烧得他头脑昏聩,嗓子冒烟。 “王爷。”门外响起微婳轻柔的声音。 “进来。” 微婳推门进来,朝肃王盈盈行礼。 肃王将书卷放下,抬起眼皮看她。 沈姑娘长发披散至腰间,穿着堂梨色绣花袄裙,身上仍似裹着水汽,脸色苍白,眼尾那抹殷红似是更加明艳动人,如春日桃花潋滟生姿。 “坐。” “谢王爷。”微婳坐在案边的矮凳上 肃王沉默一会儿,开口说道:“刚才,本王不是故意的,实在抱歉。” 微婳闻言,咬着下唇,垂头低声道:“婳儿知王爷不是故意的。” 肃王见她虽是如此说,但是脸上似有羞恼之意,但也只好假装看不见,总不可能真的让她凭此事像乌塔公主那样赖上自己吧。 他握拳在嘴边轻咳两声,又说道:“本王昨日已跟沈姑娘说过,姑娘身体好了,便该回府。” 微婳见他轻轻揭过刚才之事,心中恼怒气愤,她想当即就扇他耳光,骂他登徒子,可她又不得不克制。 既然想走他这条线救出父亲,她就不能冲动。 肃王见她脸色虽有些变化,却始终默默的,正要开口,就听见她说:“王爷是觉得婳儿身体已好了吗?”声音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肃王愣一会儿,如实说道:“若说彻底好了是自然没有,但是沈姑娘可回家休养,姑娘在我府上住了两日,你也瞧见了,本王这里甚是简陋,比不上你家——” “可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微婳直视肃王,眼眶狞红,“我外祖母病重,母亲心中忧虑,宁肯拖着病体也要赶回江南探望外祖母,婳儿今日,今日就是专门回去送别母亲的。” “你不是还有哥哥吗?长兄为父,他可以照顾你。” “王爷也知道婳儿有个叫沈冲的哥哥,但今天跟他同去采购的人回来说,他抛弃沈家卷款潜逃了!” 肃王愕然,此事他当真不知。 微婳脸上垂着晶莹泪珠:“婳儿原也想回去的,可空荡荡的家,一点儿人气都没有,我甚是害怕,然后不知怎么的又带着嬷嬷回到了这里。” 肃王眸色变冷,盯着她脸庞说道:“沈姑娘,我不是三岁孩童,你觉得你说这些话,我会信吗?” 微婳怔愣一会儿,暗喊糟糕,戏过了! 然脸上仍是露出不解表情,“王爷什么意思?我何曾把您当做三岁小孩。若是三岁小孩,也到了知礼守礼的年纪,断不会不敲门就闯进别人的房间。” 肃王:…… 微婳瞧着肃王被她的话噎到,心中稍微舒坦,转而又换上平和的语气,“当然,婳儿知道王爷不是故意的,所以也没有责怪王爷。” 肃王伸手揉了揉眉,这姑娘看起来柔软无害,但是惯会转移话题避重就轻的,不过他没打算惯着她。 “你不用以此事拿捏本王,我知你所想,但你父亲之事是圣上亲自做的主,结果如何 15. 第15章 [] 肃王去皇上的御书房复命,恰巧太子也在。肃王将沈思话语转述皇上,皇上虽然一早料到如此,但还是苦闷不已。 堂堂一个礼部尚书被拘了许久,此事悬而不决,外面谣言纷纷,自然影响不好。 太子思量片刻,提议不如让乌塔公主亲见沈思一次,或许见到他此时落魄潦倒再无往日风采,就改变主意了。 皇上思来想去,也只有如此。 此事自然还是由肃王去安排。 太子对肃王满怀愧疚,歉意说道:“三弟,又得辛苦你一趟了。” 肃王垂首回答道:“臣应当之事。” 再抬头,瞥见皇上身后书架后面,有一个模糊影子晃动,肃王眸光瞬间变得锐利。 太子察觉他脸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书架,待看见那躲闪的人影之后,太子马上朝皇上使了个眼色。 真是翻天了!皇宫保卫森严,竟然还能混进刺客! 皇上亦是慌张,屏着呼吸悄声从龙椅上起身,轻步走到肃王身边。 肃王将皇上护在身后,慢慢朝门外挪去。门外就有重重龙甲卫守护,只要到了门外,便比屋内安全。 太子眼看皇上身影被肃王挡得严严实实的,且到了安全距离,他迅速从案桌上抓起一块玄铁镇尺,以尺为剑,直直朝那影子横劈过去。 镇尺划过空气带着气流激荡,凌厉的剑气扑到那影子的咽喉处,火光电闪之间,一个尖锐娇气的声音陡然响起。 “太子哥哥!是我!” 镇尺在影子咽喉处的一寸距离前停住了,太子惊诧道:“平宁?你怎么在这里!” 一身小太监装扮的平宁公主被刚刚太子那一击吓得差点没命,脸色惨白,双眼泛红。 皇上听闻惊呼,也从肃王身后探出身子来,看见是平宁,顿时气不打一处。 “胡闹!胡闹!平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偷躲在朕的御书房里!” “父皇,我,我就是想与您玩闹一下,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许久不曾见到父皇了,想偷偷见父皇一面。” 皇上被平宁的胡说八道气得胡子都在颤抖。 “有多久不见?腊八那日你不是一直待到散席才走吗?中间还跑到朕的面前抓朕的果子吃。前日朕不也才去你母后宫里坐了,问你功课的时候,你跑得连人影都不见。你都多大了?你母后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已经十分端庄秀雅,芳帜远扬了。你看看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平宁听着皇上一顿数落,嘴角撇了撇,眼眶泛出泪花。 “父皇以前不是这样的!儿臣小的时候,也曾在这里躲过猫猫,那时候父皇甚是欢喜,还说儿臣可以来,随时来,如今儿臣长大了,父皇就说话不算话啦!” 皇上听了平宁的话语,脑袋嗡嗡得疼,但这女儿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也舍不得太过于苛责。 皇上沉着声音问道:“听见多少了?” 平宁眼珠子轱辘一转,回答道:“儿臣光顾着躲,没注意听父皇和太子哥哥、三哥哥说话。” 皇上一拍桌子,怒声道:“说实话!” 平宁怔愣住了,嘤嘤哭道:“父皇,你当真不喜爱我了,就只会凶我!呜呜呜——” 皇上求助地看了一眼太子和肃王,太子和肃王皆是用无可奈何的表情回应他。 平宁的脾气就是这样,开心是真的开心,哭起来也可以哭很久,哭到惹她那人服软为止。 皇上缓和了语气,“好了好了,是父皇不对,父皇不该凶你,你老实告诉父皇,听到什么了?” 平宁眼泪犹在滴滴答答地落下,可也渐渐平复了些情绪,“也没听到什么,就听到沈大人被拘押在大理寺,乌塔公主要见他。” 皇上太子肃王面面相觑,脸色不由变得凝重。 皇上眉眼深沉,用极其郑重的语气嘱咐平宁:“今日你在御书房里所见所闻一概不能对其他人提起,否则,朕将你关在你的安芜宫里,一年不许出来!” 平宁甚少见皇上如此凝重,不由也严肃恭谨起来:“儿臣知道了,绝不对他人提起。” 皇上见她神情认真,想是真的放在心上了。 “以后不许胡闹,也不许再潜伏在朕的御书房里,小心被当成刺客给捅了。” “儿臣知道了。”刚刚太子哥哥那一下,当真是把她吓坏了。 说话间,太后宫中的李公公过来传话,说是太后听说今日肃王和太子都进了宫,端王恰好也在泰福宫请安,太后请太子和肃王一同前去太后宫中用膳。 皇上被平宁闹得头疼,挥挥手,“你们都去吧。” 平宁噘嘴道:“皇祖母又没请我。” 李公公恭谨道:“太后也请了公主的,只不过以为公主在安芜宫,另外派人去请了公主。” 平宁见自己躲不掉,便只好回去换了身衣裳跟随两位哥哥一同去了太后的泰福宫。 三人一同去到太后宫中,朝太后行礼。 端王和八公主平康连同端王的两个孩儿也在,原是坐着的,见太子进来,便起身行礼。 那两个小小的孩儿也有模有样地朝太子跪拜下去。 太子温和道:“免礼。” 太后甚是和蔼可亲,见到几个孙子孙女俱到了,便着人开席。 因席上有两个孩子,一时有些喧哗热闹,平宁故意坐在太子身边,趁着喧哗朝他挤眉弄眼,压低着声音道:“恭喜太子哥哥,不用跟那乌塔公主结亲。” 太子冷下眼眉低声训斥她不可胡言乱语。 平宁公主吐舌头,“知道了。” 可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看上沈思沈大人,也算她有眼光。” 太子一个眼刀子过来,目光凛冽凌厉如同刚才那把破风而来的镇尺一般。 平宁这才真的不敢乱说话了。 然沈思二字还是被离得近的太后听见了。 太后看向平宁,想起皇后曾提到明年想筹备几个孩儿的婚事,便笑道:“礼部的沈思年轻时风采韵秀,难道平宁喜欢那样的儿郎?” 这可有些难办了,放眼大梁皇朝,可没几个年轻人如同当年的沈探花这般人才出众的,刘太傅家的二公子听说还不错,就是为人轻佻了些,不够稳重。 此话一出,太子的面色变得凛然,肃王眸光深沉,连端王看向平宁的眼神都带有些意味不明。 平宁噘了噘小嘴,说道:“才不是呢,在平宁心中,大梁儿郎风采最出众的就是父皇和太子哥哥。若是以后孙女要找郎君,得照着父皇和太子哥哥这样找,再差,再差也不能比三哥哥差。” 平宁的话哄得太后开怀大笑,知道她有心吹捧,但 16. 第16章 [] 微婳正在小院子里烤地瓜,今日李嬷嬷有事回沈府去了,只有她一人,她不善厨艺,打算烤几个地瓜充当晚饭。 地瓜烤得焦香甜腻,她一手握着一个甚是满足,正打算回房间大快朵颐,院子外的松林里忽然响起几声夜鸟惊鸣,随后几只鸟儿哧啦哧啦地扑打着翅膀飞出松林。 她惊诧起身,抬头看向黑影重重的松林,紧接着就瞧见一道黑影从院子外的松林中飞快窜出来,径直往院子里奔来。 那影子快到模糊,在夜色中如同鬼魅一般,原是朝肃王院子飞去的,却忽然拐了个弯,瞬间移动到她的面前。 夜风被那人带起,扑到微婳的脸上,冷冽又凌厉。 微婳反应过来,待要惊呼,那人一手捂在她的嘴上,沉声道:“是我!” 说话的人一身紧身黑色夜行衣,只露出一双冰寒锐利的眼睛,在夜色中尤其幽冷,像毒蛇一般,然声音是熟悉的,是肃王。 微婳点点头,表示认出他来了,自己绝对不会乱叫,他可以先放开自己。 谁知肃王根本没有理会她,长臂往她纤细腰身一揽,快速将她带进自己院子里。 微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蒙了,正要挣扎着下来,眼光却瞄到地上的血迹。 鲜血沿着肃王的手臂蜿蜒而下,一滴一滴落在泥地上,从院子外一路延伸到肃王的身后。 肃王一脚将门踢开,大步走进里间,一把将微婳扔到床榻上。 “不要出声!”冷郁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夜色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 微婳被扔的那一下额角磕碰到了床壁,瞬间眼冒金星,手中的两只地瓜也被她抓糊了,只剩两块地瓜皮还黏在手上。 她心中窝火,不知道肃王是吃错药了还是脑壳里的哪根筋抽了。 这都到自己家了,他这么做作的样子要做给谁看! 她想要开口说话,却见肃王一个冷厉眼神飞过来,她瞬间又不敢了。 窗外落下一个人影,李简的声音响起,“王爷伤势如何?可要属下进来查看一下?” 他施展轻功一路紧随着肃王落地,自然看见他抱了沈姑娘进屋,一时不清楚肃王打算,不敢贸然进屋。 “不用,你先回去,让王全过来。” 李简应是。 王全带着身边的小冬子一路小跑进来,他敲了敲门,没太多想,便如往常一样推门进来,绕过屏风走进里间,不料看见一身黑衣的肃王和躺在床榻上揉着脑袋正在发懵的微婳。 他老脸莫名一红,惶恐道了一声“王爷恕罪”,然后快速退出去,把门关上。 “把外面处理干净。” 王全这才看见地上的血迹,心头一阵发紧。 难怪王爷不从大门进来!这是又做了什么凶险的事情! 屋内原是一片漆黑,肃王分付完王全便自行点燃了一盏无骨灯,乳黄色的光晕照在他的脸上,虽是暖色,可仍看得出他脸色极其苍白。 微婳听见外面莎莎的声响,像是落叶又像风声。 她嗫嚅着开口道:“王爷,其实我可以去外面帮忙。” 她实在不想跟这个疯子待在一起。 肃王幽冷眼色扫过她略显惊慌的脸,开口道:“不用,你留在这里帮我。” 他一手扯掉自己的腰带,朝微婳说道:“脱了。” “啊?”微婳乌黑的眼睛开始剧烈震动了,仿佛又回到他闯进自己房间看见自己沐浴的那一幕。 肃王冷着声音道:“我是说,你过来帮我脱,我的手不方便。” “哦。”微婳反应过来,将粘在手上的地瓜皮扔掉,从床上爬过去,走到他的身边,轻手把他除去玄黑色的紧身夜行衣。 夜行衣看不出来伤势如何,可白色里衣却已被染得一大片通红,再褪除里衣,微婳这才看清肃王身上有些深深浅浅的旧伤,然肩头上新添的一处伤,又深又长,一直沿到左臂,血肉模糊,样子甚是可怖。 微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伤口,帮他解衣服的双手不禁微微颤抖。 肃王赤|裸着上身,宽肩窄腰,肩背部的肌肉纹理舒展而紧实,肌肤虽是冷白色,却因常年练武的缘故,并不给人羸弱之感,反而呈现出一种精瘦有力的魅惑。 然微婳虽是第一次见到男人赤|身|裸|体,但因她所有注意力皆在肃王背上的那处伤口上,震惊恐惧盖过了其他的情愫,实在没心思去脸红。 “柜子里有伤药、纱布和烈酒,你取来,帮我止血上药。” 微婳慌忙点头,打开柜子将东西取出来,用棉布沾了烈酒,往他伤口涂抹消毒。 烈酒触碰到伤口,肃王痛得嘴角裂开,“嘶——”。 “对,对不起。”微婳以为是自己笨手笨脚弄痛了他。 肃王只是闷哼一声,道:“无事,你动作快点。” 微婳不知道为何要动作快点,但是肃王这样吩咐,她便只好照做。 王全和小冬子在院子里手脚麻利地忙乎,一人往地上的血迹处洒水,一人用扫帚朝地上刮扫清理。 王全迅速收拾干净,将带着混有血迹的土收到一个铜盆里,附身在小冬子耳边耳语几句,又往外面松林里一指。 小冬子意会,捧着污土快速往松林深处走去。 王全又急忙去树林边寻了些干土回来,撒在地上水迹上,用扫帚快速扒匀,又将那多余尘土扫尽,再拿去树林倾倒。 两人刚刚清理完毕,忽然有人来禀报,声音急促:“回禀王爷,端王来访,说有要事相商,正坐在前厅,请王爷出来相见。” 肃王冷郁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不见,就说本王已歇下了,有事明日再说。” 那人领命,正要去前厅回话,却见端王领着一群人过来,火把灯笼聚集在一起,一时间肃王的院子里恍如白昼。 端王来势凶凶,身边跟着光禄大夫唐元,唐元站在端王的背后,眼神锐利地扫过肃王院子里的每一寸地方,最后凝在刚刚被王全清扫过的地面上。 王全见状急忙过去,赔礼笑道:“不知王爷驾到,奴才有失远迎,我家王爷已然睡下,现在夜已深沉,有什么事不如明早 17. 第17章 [] 那里间的小娘子显然是被肃王暴怒吓着了,刚刚酒瓶破裂的时候,端王隔着屏风听见那女子一声嘤咛“王爷”。 声音柔弱,甚是惹人怜爱。 “原来三弟金屋藏娇,那确实是皇兄不识趣,打搅了三弟的好事,皇兄向三弟赔罪。” 端王隔着屏风朝里面之人拱手致歉。 肃王声音从里间传来:“既已知臣弟无恙,皇兄可安心了,请回吧!” 端王心中团着郁闷怒气,忍不住讽刺:“皇兄知三弟安好,心中甚是宽慰。想来那刺客是冲着我来,而并非要与三弟为敌。不过皇兄今日来三弟府上一趟,也算是大开眼界。三弟在外雷厉风行,素来有不近女色的清誉,现今看来,也只是徒有其表,沽名钓誉而已。” 他嘿嘿笑了两声,又继续说道:“不过三弟毋庸担忧,若是三弟还想留着这清名,皇兄会替三弟守口如瓶。” 肃王声音仍然阴冷含怒,“此事不劳皇兄费心。” 端王说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气,不过皇兄还是得提醒三弟一句。这鱼水之欢虽然花样繁多乐趣无穷,可也要稍有节制。尤其对待娇弱如花的小娘子,手被抓成那样,皇兄看了都要心疼,三弟当是怜惜些。好了,今夜皇兄多有得罪,不叨扰了,告辞。” 端王走出房门,铁青着脸道:“走!” 王全和小冬子跪伏在地上,“恭送王爷。” 端王怒气冲冲地出了肃王府,待离肃王府距离远了些,他伸手一挥,一个劲装侍卫急忙凑了过来。 端王冷硬问道:“刚才你不是说看见刺客进了肃王府的吗?” 那侍卫额上冒汗,低头颤声回答道:“属,属下确实看见那刺客影子飞往肃王府背后那片松林,属下也,也不知,那林子四通八达,周围还连着这么一大片住宅——” “混账!不长眼睛的狗东西!跟个人不但跟丢还让本王被人摆了一道!”端王抽出随身佩剑直接挥向那侍卫。 那侍卫不敢躲闪,手臂硬生生地挨了一剑,顿时血流如注。 他捂着受伤的手臂跪在地上:“属下无能,求王爷饶命!” 端王又往他身上踹了一脚,“滚!” 侍卫急忙连滚带爬地退到后面。 唐元皱眉看了一眼那侍卫,走上前来,“王爷,今晚此事绝不简单。” 端王冷瞥他一眼,“我自然知道不简单,可又能如何?上去掀开他被子瞧吗?万一不是呢?” 唐元默了默,心中也觉得今晚夜闯肃王府此举十分不妥,“是,臣也有错,当时该拦着王爷点。” 韩凌靖是太子那边的人,他执掌三法司,在朝中本就极有势力,如今大事未成,竟然贸贸然地去得罪他。 当真是他们失算了。 端王见唐元摆出这副懊悔模样,更加愠怒,“舅舅,这种事后诸葛的风凉话,你还是莫要在本王面前提起得好!” 唐元脸色一变,惶恐说道:“臣知罪。” 端王快走几步,准备登上马车之时,忽然觉得脚下粘腻,似是踩到什么东西。 他蹭了蹭马车上的踏板,刮下一层黄橙橙黏糊糊的东西。 他瞬间恶心到反胃,急忙将两只靴子蹭掉。 “什么东西!” 有侍从慌忙过来查看,回答道:“回王爷,似是地瓜之类的东西。” 虽然不是想象到的那恶心东西,但端王心情很不好! 这两人有病吧!做那事之前吃地瓜? *** 微婳被肃王包裹在被子里头,周围是陌生凛然的男子气息及他身上厚重的血腥味,她仰头透着头顶上那条小小的缝隙极力地汲取着外面空气。 人声渐渐消弭,四周寂静,她在黑暗中用气息轻声问道:“王爷,他们走了吗?我可以出来了吗?” 轻柔的气息吹拂在肃王赤|裸的胸膛,温温痒痒的,肃王禁不住身躯一震,将搂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 因他忽然这样,还未探出脑袋的微婳以为外面出现了什么情况,急忙又缩了进去,将手牢牢攀住他的肩膀,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微婳的脸颊和耳朵贴在肃王的心房处,肃王一颗心跳得颇为有力,咚咚咚地隔着皮|肉震动着微婳的耳膜。 她默默地想,原来这便是男子的心跳声啊,竟跟母亲的不一样。 周围仍是寂静无声,她不甘心地又抬头用气息问他:“王爷,可以出来了吗?” 再不出来,她快憋死了。 肃王嗯了一声,声音似是有些发紧。 微婳从被子里钻出来,对上的是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睛。 那玄黑的墨色,似浓黑的夜,褪去了往日的寒意,显得深邃又幽静,似是要将眼前的人包裹其中,不愿得放开。 微婳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肃王,或许是那双眼睛自带吸引魔力,又或许肃王此时已褪去了那层凛然寒气,她竟然忘了要挪开眼,反而细细地看着他。 他的眉骨较常人略高,所以显得眼睛深邃浓重,眉毛飞扬,给人锐气凌厉的感觉,鼻梁如山峰一般提拔,显得立体俊俏,薄唇因失血的原因,显得有些苍白,但也因苍白,所以又带有一种破碎可怜的美感。 她知道他长得好看,但是没想到原来他长得这么好看,即便是受了伤,也还能这么好看。 微婳在心里由衷赞叹。 “你看够了吗?” 微婳的身上自带少女幽香是外面的脂粉和酒味盖不住的,许是从未有如此温软拥抱,肃王一瞬间有些着迷,然沈姑娘甚是放肆的审视目光让他有些微不适。 肃王的问话,似是让她回过味儿来。 微婳一张小脸刹时烧得通红,她慌乱点点头,“看,看够了。哦,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爷恕罪。” 肃王凝着她腮边红霞,轻笑一声,将一直搂在她腰间的手抽开。 然动作牵扯,肃王痛得又是“嘶——”的一声。 微婳起身,将他那被子掀开,新泌出来的鲜血竟然将被褥染红了一大片。 她刚刚急忙帮他消毒上药,伤口原就没处理好,听见外面侍从来报端王到访时,肃王朝她说了一声“沈姑娘冒犯了。”然后就将她衣衫扯掉,覆在地上的血迹之上。 她此时才知道,他说让她留下来帮他是这个意思。 在端王推门而入之前,肃王搂着她滚上床榻,她慌忙之中还不忘扯开自己的贴身香囊,将里面的香草干花脂粉撒了一地。 做完这一切,她乖乖缩在被子里,谁知这样还不够,肃王握住她的手腕,不顾她的颤抖和羞涩,将那只手放在了他自己裸|露的肩膀上。 微婳盯着那大片鲜红,神色肉眼可见的慌张,鸦色的睫毛在颤抖:“怎么办?王爷,又出了好多的血。” 肃王盯着她,声音不自觉地变得 18. 第18章 [] 大理寺的停尸房内,两具身体被并列排放在一起,虽然是寒冬腊月,然尸身经长途跋涉,已有些许异味。 肃王和李简蒙着口鼻进来,尸体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瘦长穿着灰蓝色衣裳的青年,见到肃王进来,立刻朝他跪下,“属下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 肃王踱步到尸首旁边,皱眉看向尸体。 尸体已经变色,开始轻微腐烂。 两个死者五官立体,面部骨骼突出,一人头发浓黑微卷,一人发色微棕,确实是典型的西域人的长相。 其中一人形态五官与微婳所画之人甚像,另外一人是那蒙住口鼻的,眼睛细小狭长,原以为照着那眼睛的长势,下巴会比较尖长,没想到却是个宽短下颚的长相。微婳画像中展露出来的部分,与这人相应的地方,也极其相似。 肃王对微婳技艺的认知又上了一个新的阶梯。 “都仔细查找过了?” “查找过了,除了一人身上有一块烫伤的伤疤,并无异样。”张恒垂眸说道。 “可能确认身份?” 张恒将头低下,脸上充满愧色,艰涩回答道:“属下无能。” 张恒知道肃王个性,他从来不听“以为”“揣测”之词,即便他在陇州已将两人身份的身份探明得十之八九了,但是只要还未有关键证据,他绝对不敢贸然论断。 肃王的脸色冰寒如霜。 “让仵作过来,若是找出东西,罪罚可免,若是找不到,你自己去领二十仗军棍。” 二十仗军棍,不残也得卧床一个月了。 张恒脸色一白,垂首应是。 肃王踱步出了停尸房,脸上寒霜稍褪,转头对李简道:“告诉伍小妹一声,若是她愿意,让她指认一下尸首,若是不愿意,便罢了。” 李简应是。 肃王净手熏香后,回到院子里看案宗,李简来报,说伍小妹求见。 肃王抬起微凉的眉眼,说道:“让她进来。” 伍小妹仍是瘦瘦小小的样子,一双黑眼镶嵌在小脸上尤其显得大。 她从来没见过肃王这样的人物,还没走到肃王面前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一张小脸惨白得瘆人,不知道是被尸体吓的,还是被肃王吓的。 肃王见她跪得老远,轻皱眉头。 他素来不惯会说什么好话,更不知要用何种口吻来跟一个小孩子说话。 他揣摩一番,用自认比较温和的语气道:“你可以过来些说话。” 伍小妹抬头,眼前的人,脸色苍白,目光冰寒,浑身清冷得如同一个大冰块。 她从来没见过他,但是她知道他一直都在,而且是大理寺里最能拿主意的人。 她膝行几步,虽然心中害怕,可还是鼓起勇气问道: “请问大人,你是肃王吗?” 她是山野郊外长大的孩子,家中以务农为生,在家中出事之前,从来没见过什么大官。 最大的官,便是村长、里长,但村长里长平时也种田打猎,相互之间都十分随意,直呼其名或是伯兄之类的称呼。 伍小妹进来之前,其他的大人已经将规矩讲了一遍,但是她还是不习惯,也记不住,开口说话便是你我。 肃王不以为意,点头颔首。 得到答案后,伍小妹朝他磕头,小小的脑袋磕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待她诚心实意地磕满了三个头,额上已有些污秽红肿。 伍小妹眼中含泪,小小的脸上满是感激的神色:“多谢王爷替我找到杀人凶手,帮我报仇雪恨。伍小妹愿意此生为奴为婢报答王爷恩情。” 说完,小小的身躯又跪伏在地上。 伍小妹害怕肃王的气势,但是她知道他是自己的恩人。 知恩就要图报,是祖父常常教导她的。 肃王沉吟一会儿,缓缓说道:“民为邦本,你父母兄弟是我大梁的良民。良民无辜被害,朝廷应有责任追查真凶,将其束之于法。这不是本王个人所为,你不用将此悬挂于心。” 伍小妹抬头,黑色的眼睛充满疑惑和不解:“王爷,你不用我做奴婢吗?” “不用,你是平头良民,不要自贬身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莫要让你亲人失望。” 伍小妹怔怔看着肃王,说道:“王爷,你跟那天那个姐姐说得都好像。” 她生怕他不知道,又强调道:“就是那个长得很美的沈姐姐,她也说我不能束缚自我,要好好活着,不要让逝去的亲人失望。” 听到“沈姐姐”三个字,肃王想起昨晚缩在自己怀里的人儿,心中莫名一动,点头说道:“她说得没错。” 伍小妹又道:“那,那我能出去找沈姐姐一下吗?我想当面向她致谢,若不是她,我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杀害我亲人的凶手。” 她已经在大理寺住了很久,因为章大人说她处境危险,不能随意单独外出,所以她压根就没提自己可否归家的请求,但是她确实想见沈姐姐一面。 肃王在心中轻嗤一声“未必。” 有他在,不会找不出真凶,只不过得可能会曲折麻烦些。 想虽如是想,但他也承认,沈姑娘确实帮了很大的忙。 “她过几天会来。你可当面向她致谢。” *** 肃王来大理寺只为不让人察觉异样,如今强撑了大半日,已有些难受。 将事情交代完毕,便坐了马车回府。 走进自家院子前时,他先是瞥了一眼西边的小院子,见一个娇俏的身影正弯着身子,手中拿着一把火钳拨弄着炭盆里的火炭。 他想走过去,忽然想起今日自己进过停尸房,满身污秽浊气,实在不宜见人,于是顿住了脚步,转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备热水。”肃王吩咐王全。 王全原想劝说王爷身上有伤,不宜沐浴,忽而想起李大人说张大人回来了,想必又是带回了什么重大案件。 王爷是不怕天不怕地的人,从来不避讳尸首残体之类的污秽。 想到此,王全又准备了柚子叶、香草之类的东西,投到浴桶里。 肃王简单擦洗完毕后,王全给他仔细上药。 肃王漫不经心问道:“今日给她送去了吗?” 王全一时蒙住了,想了一会,问道:“王爷说的是?” 他隐隐想到是谁,却不敢确定。 “沈姑娘。”肃王语气还是一贯清冷,不着其他情绪。 “奴才已着张嬷嬷去罗衣阁照着沈姑娘的身高买了好几套现下京城时兴花样的衣裙,下午便送 19. 第19章 [] 微婳看见肃王的院子亮着灯,想着他还没睡,便过来敲了敲门。 房门吱呀打开,王全朝微婳一笑,“王爷还没睡呢,姑娘请。” 王全见微婳进去了,自己退出门外,随手要将门合上,微婳急忙出声:“公公要去哪儿?” 王全道:“屋里茶水不够,奴才再去煮些。” 微婳脸色略有些焦急,“公公不必麻烦,我夜间不喜饮茶。” 王全恭谨道:“那我便取些点心过来,姑娘稍等就好。” 微婳还要说什么,肃王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沈姑娘有事?” 王全乘机掩上了门。 微婳脸色一红,朝里间走去。 她为了亲近他也做了许多心理准备,但经过昨晚,发觉自己做不到,起码现在做不到,得给她缓几天。 她昨晚躺在床上莫名奇妙地回想了自己与肃王同榻相拥的情景,臊得自己今早起床的时候脸都还是红的。 肃王今日回来时,她刚好就在院子里,她不敢与他直视,只好侧身过去假装拨弄炭盆,结果自己挨呛了一嗓子碳灰,咳了好久。 若不是真的不得已,她今天绝对不会踏进这个屋子。 肃王坐在软塌上,身穿一件玄青色家常长袍,外面虚披着一件藏黑氅衣,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还是如浓墨一般深沉,幽幽地看着她。 微婳朝他施礼。 肃王道:“坐。” 微婳看了一眼旁边的矮塌,离他所坐的地方甚近,她不想坐,依旧站着,扯出一点淡笑。 “婳儿不坐了,深夜来访,是想问一下王爷,可否见到过一块玉佩?莲花水纹,大约有这么大。”她伸出两只手团成一个圆形。 肃王皱眉回忆,“可是沈姑娘昨晚在这里落下的?” 微婳一听“昨晚”二字,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或许是,或许又不是。”这两天她跟李嬷嬷整理东西,有些箱笼搬来搬去,她也不确定是不是在这里掉的。 但是玉佩丢失,总归也就这两天的事情。 肃王看着她绯红的双颊,如春风醉红般美艳,甚是夺目,一时有些挪不开眼。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贪想美色之人,但也不得不承认,美色确实养眼。 “我让小冬子将沈姑娘昨夜落在地上的首饰归置好送还给沈姑娘了,里面没有?” 微婳摇摇头,脸上有些沮丧和失落。 “许是我落在别处了,深夜叨扰——”既然没有,她想抽身离开。 “不如沈姑娘将玉佩样式画出来,我再着人仔细找找。”肃王目光淡淡地看向微婳,又道:“小冬子这人有时候不够仔细,比不上他师父。” 微婳怔怔想了一下,觉得最大可能还是落在这里,点头道:“也好。婳儿回去画好了就送呈王爷。” “这里笔墨纸砚俱有,沈姑娘在这画也行。”肃王从旁取了笔纸,亲自放在她的面前。 微婳:…… 如此一来,她竟不好走了。 也罢,省得来来回回折腾。 她轻提裙摆,坐在矮塌上,伸出纤纤素手,拈起一根青竹紫毫笔。 肃王想起了她的手伤,说道:“哦,你的手?” 昨晚两人似是动作太大,微婳手上包扎缠绕的纱布被蹭散掉落,今天竟没见她继续包扎伤口。 “哦,今日方太医已来看过,他说只要按时换药,敷药时辰够了,不包扎也行,而且他还说,我伤势好转得快,简单绘画不碍事的。” 肃王看向她手背,红肿褪去,紫乌血痕也变成了青乌色。 他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微婳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话说,便静静地在宣纸上描绘起来。 肃王以手支颐斜斜看着她,看美人作画,也是一种享受。 沈姑娘绘画之时尤其专注,想必那玉佩她长期贴身佩戴,图案花纹再是熟悉不过,落笔勾勒时胸有成竹,顷刻之间,绘画已成。 微婳朝纸面上未干墨迹吹了吹,递给肃王。 肃王看向那玉佩图,笔简工细,线条顺滑,纹路清晰精巧,连外圈的那个圆圈都似规矩①绘出一般,十分圆润饱满,可见绘画之人丹青技艺何其高超。 “这玉佩对沈姑娘可有什么重要意义?”肃王目光凝在她的脸上。 微婳脸上涌上一抹赧红羞涩,“是母亲留给婳儿的定亲信物。” “若是定亲信物,该是一对的吧。”肃王的语调依旧漫不经心,眸光从她脸上缓缓移出,落在纸上。 “这是我随身携带的,另外一只在家。” 微婳话语脱口而出便后悔了。 她也不知怎的就被肃王话赶话地竟然这么轻佻地说出自己婚姻之事。 肃王眼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含笑。 哦,那便是还未定亲了。 “知道了,定会仔细帮沈姑娘找到的。” 微婳有些狐疑,她自己都不记得掉在哪里了,他怎么如此笃定。 然也不做多想,毕竟她呆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了。 “那婳儿就多谢王爷了,王爷早些休息,婳儿告退。” 微婳刚刚出门就碰见王全,王全托着一小碟点心,见到微婳后笑道:“沈姑娘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可要吃点点心再走。” 微婳摆摆手:“不用了王公公,多谢。” 李嬷嬷从西边小院子里出来迎微婳进去,问道:“可在王爷那里寻到了?” 微婳摇摇头,“他说没有。” 李嬷嬷也郁闷烦躁,“这几日真的搬弄东西太多了,等明儿得空我们再一个个箱子翻出来找找。” 微婳郁闷地嗯了一声。 *** 翌日,肃王上朝,见到端王朝自己看过来,他冷淡别脸,并不回应他虚假讨好的笑意。 下了朝,端王故意走快几步跟上肃王,脸上堆笑说道:“三弟今日上朝了,昨日不见还以为三弟太过沉溺温柔乡起不来床呢。” 肃王冷哼一声,脸色铁青,没应他。 端王吃了闭门羹,脸色有些挂不住,但还想试探,几步快走又追上。 “三弟慢点,那日确实是皇兄不对。皇兄最近寻到一处销魂窟,既然知道三弟也爱这贪欢之事,改日皇兄带你去领略一番,权当皇兄赔罪可好。”说罢伸手要攀上肃王的左肩。 肃王身形灵闪,躲开端王伸过来的手。 端王一时惊诧,转而又换成了尴尬。 “请皇兄慎言慎行,这些龌龊之事你留给自己就好,大理寺与端王府不同路,臣弟告辞。” 端王看着肃王衣带生风地大步离开,眼中露出恨意,垂在宽大衣袍下的一双手,捏得骨指啪啪作响。 唐元走到端王身边,低声道:“听说张恒带了两个东西回到大理寺。” 端王冷看他一眼,脸色倨傲说道:“那又如何,死人的舌头还能说话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