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香药》 1. 家破 [] 寒秋萧瑟,天幕阴郁。 京城菜市口,十几名死刑犯被推上刑场。 法场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凛冽的空气喧嚣声沸腾不止—— “杀了江离这个叛国逆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江离死有余辜!毒害死了那么多百姓,还害了边境那么多将士!” “江家都不是好人,大祭司说了,杀江离祭天神怨,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 昔日受人敬仰的祭祀香官江离,却勾结北境,在兵部支援西北的粮草上下毒,更利用陛下为民祈福的祭祀大典,以献长生香为由,施毒谋害当朝陛下,犯下滔天罪名,江府上下整整四十多口皆判死罪,秋决处斩。 刑场上的中年俊儒男子一双浑浊的眼睛,呆呆望着天空,却被突飞来无数菜叶鸡蛋砸中:“砸死他!”“这种祸国孽徒就该千刀万剐下油锅!” 破碎的蛋壳刺痛脸颊,男子却依旧不曾闭眼。强忍着疼痛,目眦欲裂,任由冰凉的蛋液顺着脸颊流下,落在血浸的囚服上。 江离干涸的嘴唇舔了舔蛋清,露出空荡荡的牙口,满嘴是血,含糊地朝着天空大笑,悲凉的凄笑却在人群中看到一个小小身影时转瞬凝滞。 江离空洞的眸子突然变得温柔,他努力张开口,似朝着远处空气说着什么,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嘶声。 小小的江岁宴在人群里,身子不停颤抖,她好想冲过去,救下父亲,身子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拦着捂住嘴巴,她张开嘴狠狠咬了那人,泪水和血汩汩滴下,那人却丝毫不放松,却也不比她颤抖得少。 江岁宴无声地哭泣,她感觉到了父亲的视线,他眼神慈爱悲戚,痛苦而克制。 最终,也只是欣慰地朝着她的方向,笑了笑,微微摇头。 “时辰到,行刑!” 刑场一片欢呼。 曾经风光一时的祭祀香官,低头望着地面那刀光虚影,喃喃自道,“臣之衷心,天地可证。便是化作厉鬼,也要涤荡尔等奸佞!教你们日夜不得入睡!” 血光染红天际。 刀下,人头落地。 江岁宴的世界彻底崩塌。 * “爹!!!” 撕心裂肺的喊声终于出口,浑身是汗,颤抖不已。 江岁宴惊醒了过来。 “阿凝,咋了?又做噩梦了?” 药柜旁的桑大夫跑了过来,连忙为江岁宴诊了一下脉象。 “丫头,爹早说了咱还是回北境去算了,自打你来了这劳什子的京城,就三天两天的做噩梦。京城这富贵地,只怕是跟你命里犯冲。” “没事,可能是最近太劳累了。我这间香铺还没盘下来,正是忙的时候。等香铺盘下来了,我再去聘些人来帮忙。” “爹的医馆这边最近病人太多,没法腾出手来帮你。若不是北境年年打仗害你娘走的早,生活不得安生……唉!” 江岁宴淡淡的眸子里微闪烁,问道:“怎的病人又多了?虽然今年入冬是早了些,但看着这么多人,倒不像是风寒感冒。” 桑大夫低声说道:“我听说这柳府上也有好些下人病倒的,你待会去柳大人家调香也注意些,千万别病倒了。” 桑凝见桑大夫凝重的神情,仔细回想了一下,眉头也蹙了起来:“爹,来医馆的常常是一家人全部病倒,这会不会是疫……?” 还未说完,便被父亲摆手噤声。 桑大夫左右看看,低声说道:“陛下如今又祭祀寻长生香,正忌讳这些灾疫。无论是什么,在未确认之前不可乱语。衙门如今又增了赋税,还是想想如何在京城安身立足。” 长生香…… 听到那个多年模糊了的名字,江岁宴一瞬恍惚。 江家的梦境萦绕在她脑中九年之久。 当生父被抄家之后,她在前一夜被神秘人给救走,昏迷数月。再度醒来时,却身处千里之外的北境,被医馆桑氏夫妻所收留。 寒暑往来,数年已过。 当年轰动朝野的长生香案也早已尘封入卷宗,积压在刑部许多年,而当年传闻夜间失足落水失踪的江家小女儿,打捞半个月无果,便作意外身亡入册,再无人问津。 世上早没了江岁宴,只有桑家女。 如今,她只是桑凝。 但来京城,她却是自有打算。 当年的案件,由陛下寻找长生之术所引起,她家那一祖传香药方不知如何竟然成了毒药。一家上下全部惨死,幕后黑手却逍遥法外。 桑凝紧紧握着胸口贴着的长命锁,这个精心请巧匠打造的机关锁,里头就锁着他们家最大的秘密——长生香方。 父亲江离早就将祖传香方藏在锁里,直到出事的前几天晚上,哄着她入睡时给她戴上,眼睛里充满着复杂的眼神: “岁宴,未来若有一日,它能保你一命。但爹希望你永远没有打开这个锁的时候……铭记,一定不要弄丢了它。” 桑凝眸色深深,望着窗外冷风吹落枯叶,微微叹气。 寒冬,终究是要来了。 * 桑凝走在朱雀大道上,黄昏下茶坊酒肆鳞次栉比,遍地绮罗冠服华袍带香。 宝马香车在望不到尽头的东长街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每一道车辙,都像是那日菜市刑场上江家人的血。 桑凝抬头,便是品香楼。 京城最名贵的香铺。 如果站在那品香楼,便能登高望尽朱门绣户,镶金叠翠,极尽奢华,看着紫色城墙映照着整个皇城,将王侯贵族的府邸都尽收其中。 只是,这些繁华对她来说,都不值一钱。 总有一日,她要这整座楼。 因为那座楼的主人,是当今皇宫最炙手可热的香官,大祭司。 曾经她父亲门下一不起眼小香官,因举报长生香案罪首破案立功,平步青云成了大祭司。 她冷若寒霜的眸子看向皇城东面,那儿有皇家太庙。 那是她满门血仇的源头。 当今皇上尤其重祭祀礼仪,死人和祖宗比什么活人都要重要。如今害灾,收成减少,皇帝日日头疼,没少举祭祀之仪。 因对鬼神心存敬畏,每年拨给礼部的款项从来都大手笔。而皇帝又极爱香,宫中特设有司香官,专负责皇帝敬香之事,每逢重大日子,司香官所事祭祀之礼,便在那太庙。 她的生父江离,曾是最盛荣宠的司香官。 只不过当年皇上听信家中那小香官的谗言,将长生香案嫁祸她江家,酿下满门的血海深仇。 若要查当年之事,她首先要掌控整个京城的香事。 桑凝收回冰冷视线,秀美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今日,便从这东边这一家开始。 绕过热闹非凡的前街市,只和贵门隔了几条街,便是人人皆知的京城商铺老板柳家府宅。 这便是今日她要服侍的金主,这一单子下来足足有一百两银子,能让她直接在京城盘下一间香铺。 * 柳府。 庭院内,桑凝正认真调制着一款贵族姑娘专用的沁雪 2. 重逢 [] 天色已晚,寒意袭至。 桑凝回到西坊街衢的家里,父亲还在医馆里忙碌。 父女俩人虽是从北境苦寒之地而来,但做起事来仔细妥帖。父亲治病,女儿制香,偶尔父女联手,以香入药,竟是效果独特一绝,价格也十分厚道,才来京城不久便在这西街坊邻里口碑流传开来。 今日柳老板便是受人推荐,方才请她过府合香熏衣。 但也有例外。 有时候人做一件事做得好,对别人来说却未必是好事,那就是以当她将他人的事给做好的时候,尤其是以一种不被理解的方式。 比如前街的医馆的李大夫。 “丫头,回来了?钱到手了?”桑大夫见桑凝回来了,忙着将药备好,将一个病人小孩抱着放在床上。 “那是自然。铺子过几日便可签下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对了,小景,听说前街医馆李老太太最近头疼老毛病频发了,你把阿凝那日给我用过合香送到医馆去,让她用热水焚香熏鼻子试试,我用着挺有效。” 桑凝掀开铺帘子,却见医馆收留的小乞丐景儿垂下眸,“我不想去,我讨厌李大夫!” “你这孩子又是怎么了?” “桑大夫,你和阿凝姐姐上次做得好辛苦一晚上的香药,全被那李大夫给扔了,我都看见了。” “他还让我回来警告你说,”小景稚嫩的脸蛋皱着眉,学着李大夫傲骨凌然的语气故作严肃道:“‘一个半吊子香师傅,再乱行医,我就去告官’!” 桑大夫无奈叹气,那李大夫的确常对女儿有偏见。 和李大夫结下梁子,是因邻居大婶请桑凝添些驻颜香料进自己的日常药方里,不知怎么让李大夫知道了,见她将阴阳寒热相冲的香药混入了那方子,李大夫愤怒地找上门来,对改了他药方的她只扔下这一句话便生气离开了—— “你不过一个制香师傅,也就会做点脂香俗粉之物,莫要乱行医!那些妇人趋之若鹜,不过是因为女人钱财最为好骗!” 自那以后,这李大夫便视宁家香铺为沽名钓誉之流。 “那你上次怎么不讲,我还以为李大夫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歉意。” 小景叹气,“那还不是我的好意,怕你年纪大,知道了要伤心。” 桑大夫捏了一下小景的脸蛋,“哦,现在又告诉我,就不怕我难过了?” “哼,我现在的好意,就是该让你趁早看清他。” 桑凝轻拍一下小景的脑袋,“小景说的对,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任由着人家去吧。” 正在此时,宁家香铺前的街道不远处,突然一阵喧闹,将桑凝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你们这些贱民!都让开!” “我们家少爷大驾也敢挡路?都滚开!” 桑凝掀开帘子抬眼往喧嚣处那儿望去,一匹马驹肆意在街上横冲直撞,砸烂了不少街坊邻居的摊子,弄得满街鸡飞狗跳,路上的百姓慌乱地四处散开避着那马匹。 路过挑着泔水的人不小心被那马给撞上了,泔水桶子飞出,全泼在了路旁一正吃着甜瓜的小孩身上。 腐烂的恶臭味袭来,顿时,那孩子突然脸色变得铁青,呼吸不畅,倒在地上,嘴唇发绀,两眼翻着白,浑身颤抖不已。 这泔水撒了一地,臭味传开,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 跑马的是位衣着华贵的小公子,直捏着鼻子,趴在树边,呕吐了起来。旁边的随身小吏连忙拍着小少爷的背,待其缓过来了,才发现失控的马驹不知跑哪儿去了。 前街医馆的李大夫正巧出门买东西路过,瞧见了这一幕,冷冷看了一眼那策马的小吏,径直走到孩子倒地的地方。 他凑近看了一眼那孩子,脸色大惊,立即从身上撕下布条将鼻子遮住,又将孩子身体倒了过来扣在腿上,强忍着一股恶臭味,不断拍打他的背部,可孩子却依旧没有反应。 一旁的路人议论纷纷,李大夫皱起了眉头:“麻烦了,这孩子受到惊吓,一口气没上来,怕是让甜瓜籽仁给噎着了。” “再这样僵持下去恐怕小孩会没命,阿福,赶紧去将我的药具箱取来! “没时间了。”一个秀气的女子拨开人群,蹲下身查看孩子的情况,对一旁的医馆人低声说道:“李大夫,这孩子拖不得了,我来吧。” 李大夫脸色顿时阴沉,“又是你!人命关天,你休要胡来!” 还不等李大夫指责,桑凝便麻利地抱着孩子,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将他的头偏向她这边,又用自己的干净衣袖轻轻将孩子的口鼻污秽物清理干净,毫不犹豫地俯身,将唇靠近那孩子的脸。 日日闻着香品,突然恶臭缠绕着鼻间,桑凝眉头沁出些许细汗,动作间却未有丝毫的停顿和迟疑。 那李大夫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一旁围观的路人当中,立即有人发出恶心反胃的呕吐声。 桑凝却仿佛闻不到那泔水的味道,直接用嘴对着嘴,吸了好几次,终于将堵住孩子气道的小籽仁给吸了出来。 “咳咳!”猛烈的咳嗽声突然从昏迷的孩子口中传出,“哇”地一声,那孩子又直接将方才吃过的东西全呕吐在了桑凝的衣服上。 这么一下,桑凝身上已经是污秽不堪,浓烈的泔臭混着酸腐胃水气味,更是让人群连退三步。 但又见那孩子安然无恙,有人开始发出唏嘘感叹,宁家香铺这香师傅可真是不简单。 小孩睁开眼看到这么多人远远地围着自己,又吓得大声哭了出来。 听到这响亮的哭声,桑凝才松了一口气。 前方停了许久的监察御史大人的官轿子里,一只修长的手指从帘子里撩开,目睹了不远处发生的一切。 “桑家香铺?”幽深无波澜的眸子,抬眼看了一眼那铺子的牌匾,轿子内的男子又轻轻将帘子放下。 “苏大人,肇事马驹属下已经牵住了,但那人好像是……雪滢郡主家的人。该如何处理?”随从小心翼翼问道。 “去郡主府上。” “是!大人。” * 桑凝还并不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位大人物看在了眼里,只疲惫却又舒了口气。 “咳——!”这时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听到几声咳嗽,桑凝回头看,竟是那李大夫。 李大夫清了清嗓子,将身上布条取了下来,递给桑凝,示意让她擦擦身上。 “多谢。”桑凝眸带清明之意,大方地接过他的好意。 李大夫想起了什么,冷声哼道:“咳,只是看你今日救人的份上……前儿你胡乱改我给别人的药方一事还未清,行医不是糊弄病人,就是瞎猫碰死耗子弄土方也讲究一个理。成日弄这些脂香俗粉,如何说服人。” 李大夫一面说着,一面又神情有几分别扭,忍不住再问道,“所以,你让桑景送来的香药方子到底是什么歪药理?” 桑凝怪乎地打量了他两眼,笑了笑,“奇了,听闻李大夫不是将那香药都扔了么?如何又对这药理感兴趣了。” 看到桑凝那饶有兴味的探究眼神,李大夫脸立马就僵住 3. 郡主 [] 那小吏立马跪在轿前磕头不止:“苏大人,求求您行行好,看在郡主的面上饶我一次!这、这都是我们少爷的吩咐,小的不敢不听……” “多言一句,杖加十。” 淡无情绪的男子声音从帘再度响起,言毕,他余光看见,方才桑家香铺那女子深凝的目光。 桑凝连忙低下头。 苏明修白皙修长的手指凝住一息,幽邃的眸子起了些许波澜。 这名女子……明明是十分陌生的面孔,可不知为何方才似乎被那道目光所吸引,心底深处埋葬的什么东西黯然崩塌,一阵寒气卷入,猛烈咳嗽两声,苏明修移开了目光,手复又将帘子放下,摸向鎏金镂空沉香暖手炉。 桑凝眼角的余光,透过帘子缝隙,瞥见那人记忆里似曾熟悉的轮廓。 他穿着和记忆中却完全不一样了,那一身蟒袍玉不容人敢亵渎,幽深冷漠的眸子仿佛深海,不可见底。这样的人物,教人是不敢抬头直视他半分。 但记忆中的苏家少年,是个寡言温和,明明身体不好,却总是带着淡淡笑意,任由她捉弄自己,为所欲为胡闹的青梅竹马。 桑凝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家人被抓前的那一夜,她听到了母亲说,可恨的苏家人。 然而轿身已起,她低头跪着和苏明修再次擦肩而过。 青丝随雪花飘动,青葱的指尖紧捏得苍白。 隔了九年,他们之间,唯有寒风。 监察御史大人的仪仗队伍行远了。 桑凝站起身来,恍惚地望着飘雪中消失的影子,眼神有她自己不知道的情绪在涌动。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 * 郡主府。 富丽堂皇的府邸,下人小厮在外门忙碌进出。 因为北镇王府要举办冬宴,自然是请来了全程最好的香师傅。 而桑凝,正在其中。 她带着徒弟小景来到郡主府,从角门进来,绕过回廊,经过院子之时却听到下人房里的□□声。 管家领着他们俩向着正厅走,见桑凝的神情主动解释说道: “桑师父,您也知道,这城中最近犯疫病,小孩最是容易感染。这小孩已经病了好几日了,发着烧,浑身都发寒又发臭。皮肤也开始发烂,已经奄奄一息了。不必去管了。” 桑凝听着那声音微弱,只怕再不治,命悬一线,心中不忍:“管家,能不能给我一炷香时间,我去看看。” “哎!那你可要快一些啊,郡主马上就要召见你们了,可千万别耽误了正事。” “放心,我只用一炷香时间。” 脏乱的房间,果然躺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 桑凝上前,柔声说道:“我是大夫,孩子,不要怕。” 那女孩声音微弱带着哭腔:“姐姐,我要死了,是吗?” 桑凝诊脉过后,安抚她说道:“不会的,没有那么严重。” 一旁的小景已经能熟练的将工具匣打开,燃上祛毒香,再取出银针和小刀。 “师父,给。” 小景递过来白色的绷条,不怕累地将手里的小刀在火上烧了烧,递了过来。 桑宁低头垂眸,用小刀将那孩子烂了的皮肤割,用嘴将那脓毒之物吸了出来,又将呕吐物清理了,小孩立马呕吐了出来,吐了她一身。 管家立马散开,此刻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难闻的污秽物气,让人都捂住鼻子忍不住扶着树呕吐起来。 桑凝却面不改色,只是轻柔地抱着那孩子,将医馆带来的香药丸子给孩子服下,又留了许多给她:“你只是因为体子弱,才看起来病得重。其实你只是轻症,每日服两颗,七日变能痊愈了。” 那孩子哭了:“谢谢姐姐!姐姐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管家在旁面露难色:“桑师傅,您这一身……” 桑凝淡然地擦了擦衣服,笑道:“我知道气味难闻,不能体面去见郡主了。不知管家能否借我一套下人的衣服?” 郡主府内厅。 婢女正在帮郡主染着指甲,有下人慌慌张张上前来,跪地请示:“报郡主,府里的下人又病倒了几个,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万一是京城中闹的那个病症,只怕要拖累府上的人。” 郡主的手指修长而白皙,金凤花染的指甲捏着香粉,殷红透骨,似红梅滴血,轻声言语:“走的动?” 下人如实回答:“孩子们已经几天未曾进食,身子虚弱得……走不动了。” 郡主嫣然脸上展现娇灿笑容,一句淡然的吩咐,便遣退了下人:“哦,那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便是。” 下人浑身一颤抖,支支吾吾:“郡、郡主……” 郡主冷冷地踢了一下那人:“还没听清楚?耳朵不好就不要在府里当差了。” 下人磕头领命:“奴才明白!” 郡主又想起了什么,脸上毫不遮掩厌恶的神情,说道:“对了,和那些病了的有过接触的人,一一仔细查了,也都打发出府去。一个不留。” “是!” 门外又来传报——“报郡主!” “什么事不等我染完指甲,打扰本小姐我打你们三十大板子!” 下人战战兢兢,跪地报说:“御史大人苏大人来了,正在前厅等着郡主您……您看要见吗?” 郡主神情突然亮了,更加生气地狠狠踹了那人一脚:“他来了你们怎么不早说!快将本小姐的镜子拿来,你们先好生伺候着,若有怠慢,我拿你们人头是问!” 苏明修坐在贵宾上席座,冷冷地等着郡主。 丫鬟惶恐地伺候着,倒了茶来,他也不像传闻那般可怕,便微笑地道了一声谢谢,又自在地将茶盖扣着杯檐,热茶腾腾语气淡淡,似乎在谈论一件毫不相关之人。 桑凝在管家的指示之下,准备要去内厅,却被苏明修给突然叫住。 “过来。” 桑凝面色一凉,心知这苏明修定是将她误认成郡主府上的丫头了。 苏明修淡淡问道:“会焚香?” 桑凝点头。 “去,燃上此物。” 桑凝从苏明修手中接过那香品,眸子微动,果然是避寒之香。 桑凝不动声色的备好了香炉,过了一刻钟,才见那飞昂跋扈的郡主脂浓粉艳地出现在御史大人面前。 不等对方欣喜地开口,苏明修便一口冷水泼下——“今日闹市跑马扰民的人自称是郡主的亲戚,我已差人将其拿了。” 雪滢郡主走到苏明修面前,双 4. 错觉 [] 郡主毒蛇般的眼神射在桑凝身上:“你要她作甚?” 苏明修眼眸平淡如水,波澜不惊,却是不动声色地转身看着桑凝,低沉的声音带着桑凝不解的困惑:“不知这位桑姑娘是否有空,移步去我府上,替我制香。” 桑凝抬头,明镜般的眸子里倒映着苏明修清冷疏漠的脸,有着不容忍拒绝的霜寒。却最终只是温声回绝了一句: “对不起,大人。商者,最重信誉。既然我已先应了北镇王府的香事,那便该一事先毕了,若大人有需要,择日民女必定亲自府去请罪。” 那郡主听了桑凝的话,恶毒的眼神瞬间收了回去,瞬间变脸,一脸温婉地扶着苏明修的胳膊,欣赏地看和桑凝笑了: “苏大人,可听清楚了?这丫头还算是个体面人。你堂堂一个御史大人,总不能让人家做了难处吧。” 苏明修轻轻放下她扶着的手,似也并不意外,看着那双清澈有几分相似的眸子,肩膀松去了力气一般,沉默地伫了一会,淡声对桑凝说道: “既是有先来后到之理,我自是无缘由夺人之美。不过还望来日有机会,苏某倒是亲自见识一下桑姑娘调制的香品。” 一旁的管家却好大喜功,忙不迭地夸着苏明修眼光好,说自己是找遍了京城才挑中的桑凝家做北镇王府上冬至宴的合香师。 苏明修深色眉微动,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说来听听。” 管家连忙给苏明修递上选拔时挑中的桑凝的避寒香囊,邀功般说道: “苏大人有所不知,这桑师傅家的合香和别家不同,那些香料经过她的巧手加工啊,出来的香都气味醇和,清香悠远。是上等的好香,但凡用过她的合香,再用别家,都会衬得其他香料透着贫寒之气。更可贵的是,此意和香用马通薪烧的炭加以丹国辟寒香合香,为驱寒香之用,冬日里戴着出门有奇效,不步行时身体也感到暖和。岂不是特别适合苏大人!” 此话一出,却是让苏明修浑身一震。 丹国辟寒香……! 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在京城了。 上一个会制此香品,手艺炉火纯青且能香入药治病的人,便是少时记忆中的江府,江岁宴更是曾天赋惊人,能把江离的方子改造,把向来的驱寒炭加入丹国香,一时间曾流行京城。 只不过江家事之后,所有江家的方子都流传多年,再也无人用此方香囊了。 苏明修的眼神忽然凝结,如冰锥直直地刺向眼前突然名声躁京的女香师,寒声问道:“你还会用丹国香?” 然而桑凝却依旧丝毫不为所动,神情未有任何波澜,秀丽的脸庞浮现出清幽莫名的微笑: “家父是大夫,曾经以丹国香做药治了不少北境寒民,对此物药理自是有所接触。我又听闻丹国香品曾冠绝京城,便拿来合香了,虽入不了京贵之眼,效用却也不差,苏大人可以试试。” 桑凝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崭新的香囊,双手递上。 苏明修接过,那青花雕布的香囊虽然朴素,但针线工却十分精致。而微微闻着,似乎和别的香品并无二样,用手去细抚摸,丹国香如玉的暖意却能透过肌肤,让整个人都暖上几分来。 多么似曾相识的感觉啊。 若是岁宴她还在…… 苏明修想到什么事情,脸上浮现起遥远的奇异微笑来。 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如同幼年第一次制丹国香那般,因为担心他那从娘胎就有的痼疾,一不留神就用过了剂量,倒是让他无端染上了些许丹火毒,好几日不曾下床。 病了的那段时日,苏家人急得团团转,苏明修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江岁宴给招供出来。 而小江岁宴,日日看着他咳嗽得死去活来的模样,愧疚得天天溜进屋子,带着最爱的一对香器就在房间里捣鼓。 苏明修也由得她胡来,太医开药她下毒,太医针灸她倒油。 稀奇古怪的香丸倒是吃了不少,感觉像是什么花都试过,少年苏明修俨然成了江岁宴做实验的小病人,江岁宴拿他尝试不同的方子简直不亦乐乎。 而少年苏明修总是文弱温柔的模样,从不说一个“不”字。 直到真的有一日,江岁宴将那丹国香用在了药途上,竟然真的让他缓解了不少。 苏明修蓦地一声叹息,或许在他幼年终日与病相伴的时光,江岁宴成了那唯一的一束阳光,曾经那般强硬地照进他心底寒冷的缝隙里,倔强生长。 悠远的回忆被一声语淡轻轻打断,桑凝见苏明修的模样,笑道:“苏大人觉得如何?” 苏明修将那香囊仔细抚了看看,颔首,“暖如春,香沁脾。” “是上品。” 桑凝趁着机会便问: “既然苏大人感觉不错,不知大人可愿意帮民女一个忙?正值寒冬,商机不可错过。若大人有意,我正想着在京城贵族中推此香……” 苏明修笑容却微微凝固了起来。“此话何意?” 桑凝认真地点点头:“其实很简单。只需要苏大人和郡主都随身戴着我的合香便是。京城中哪还有比郡主和苏大人更加惹人艳羡的才子佳人?想必不出一个月,京中贵人们便会纷纷效仿,若能得此贵族流行,那民女的香便有了很好的售卖机会。” 苏明修猛然一窒,晦暗不明的眸子里闪过寒光:“你是想用辟寒香方,来赚贵族的钱?” 桑凝淡然一笑,“自然是不愿错过商机。” 苏明修的眸子冷淡了许多,拂袖道:“好大的胆子,你这是以什么身份,在对谁说话?” 桑凝欠身回礼,竟然也不害怕:“民女是香师,正在对御史苏大人请求。” 苏明修的手因为生气有些青筋暴起。 这个辟寒香方…… 江岁宴当年所望之事,却是希望能让此香广流民间,能让贫寒人家也能用上。 所以她曾一次次地尝试改制香方,不顾家中人的阻拦,只身去城郊庙外拜师学艺,爬那高山,只为一次次尝试,用其他相近属性的香料,去代替那昂贵的丹国香。 江岁宴相信总有一天,她能制出能让贫寒百姓也能用的避寒香,说不定还能抵御风寒之症,让像苏明修这样怕冷的病秧子,也能在冬日里尽情亲近自然洁白的大雪。 只是,直到江家被满门抄斩,江岁宴也未曾来得及将那能用于贫寒之家的香药给制出来。 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苏明修攥紧了手心,将那香囊捏得几分恨,一抬手便还给了桑凝,声音带着冷意:“收回你的东西,我不需要。” 桑凝叹息,恭敬地双手接过那香囊,只很轻声地说道:“冬至宴近,寒气正盛。或许御史大人总有一日,有需要用到民女香品之处。” 苏明修浓郁眸子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身上盯出个什么答案来。 她的话中,似乎有什么暗示。 难道她知道自己的寒症痼疾?这些年苏家人东寻西访,用尽了各种珍奇药材,却也只能勉强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