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难违》 1. 第 1 章 [] 钟引光缓步走过一树又一树葱茏的冬青,云影散落在荫庭中,被她用目光一一接住。 到前厅时,一位端坐在雕花五脚椅上的华服女子映入眼帘,原本钟引光已经醒了许久,早就没了困意,却还是在看到人时打了个呵欠。 她一边用手半遮住张开的嘴巴,一边踱步到了桌案前,语气轻快地向人问好:“阿娘起得早。” 杜蕴一丝不苟地看着手中的账本,却对钟引光的话充耳不闻,甚至连个抬眼的动作都没有。 钟引光对这样的日子早就习以为常了,即便是没得到人回应,面上的笑意也丝毫不减。 她拿起汤匙,舀起已经放凉了的醒酒汤送到口中。 醒酒汤冷却后解酒的作用便不大了,所幸钟引光醉的并不厉害,她觉着现在还没有平时被长兄拍了两巴掌来得头痛。 想到长兄,钟引光不由得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昨日她正是被人从金谷楼揪回来的。 钟琢玉年少有为,且一心扑在经营打理店铺上,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候。也不知怎的,竟在百忙之中腾出手去金谷楼找人了。 自幼跟在钟引光身旁长大的侍女念奴一直留神着楼下,远远地便认出了钟琢玉的轿子。 钟引光在二楼窗棂下俯身往下看,一见来人张扬的架势,便知道今晚是难以走脱了。果然,再看后门时,已经站好了几个熟脸,正是钟府上的家丁。 两头都堵上了,钟引光只能抱着酒坛瘫软在椅子里装醉。 钟琢玉进到一楼,周身散发的气压低得吓人,一众想要看热闹的食客皆悻悻地收回了视线。他大步走到楼上,毫不客气地抬脚将雅间的门踢上,接着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揪妹妹的耳朵。 钟引光吃痛却只能强忍着,她翻了个身躲开,嘴里不忘嘟囔着:“念奴,你端开,我不喝了。” 钟琢玉垂下手,面色愈发阴沉:“适才遇着金掌柜,他说在金谷楼见着个和我小妹极为相似的人,然而举止轻佻,想来应该不会是你。” 他一口气说完,还不解气地用力拍了拍桌子:“钟四,你知道那老东西说这话时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吗?” 钟引光侧着身子,因而没人能看到她的鸦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钟琢玉叹了一口气,没忘记瞪一眼旁边垂着头,佯做无辜模样的念奴。 他懒得再同一个装醉之人浪费口舌,朝候在门口的随侍招招手,几个侍从便利落地把阖眼假寐的钟引光塞到车舆中打道回府。 勺子和碗底撞在一起的清脆声音响起,钟引光回过神来,没滋没味地喝完了解酒汤,脸上依然是让人挑不出错处的笑意盈盈。 从前厅出来,钟引光终于长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赶紧招呼念奴带上蛐蛐儿出门。前天和赵献说好了斗蛐蛐儿,赵小郎君的脾气不比钟引光,她可不敢让人等她太久。 然而念奴却站在原地不动,扭扭捏捏地说:“女郎,放在奴婢房中的蛐蛐儿罐被打开了,里面的蛐蛐儿跑没影了。” 钟引光气得跺了跺脚,指着念奴问:“你是干什么吃的?连个罐子都看不住?那蛐蛐儿还能自己打开不成?” 念奴连忙低头认错:“今早起来看还在呢,奴婢这就去问问咱们院中都有谁进去过。”说完转身就要走。 钟引光一把拉住她,语速飞快地责问道:“你还敢大张旗鼓的找蛐蛐儿,又想替我抄书了?” 念奴停住脚步,耷拉着脑袋偷偷地瞄她。 钟引光抓了抓头发,语气里满是烦躁:“随便抓只小虫跟赵五郎的蛐蛐儿斗一局吧,大不了输他顿酒。” 说完话,钟引光下意识地看了看钟琢玉的院落。 念奴捕捉到人动作,摇摇头道:“郎君一大早就出去了,店里这两日有的忙。” 钟引光心里忍不住苦笑一声,面上没表露分毫,甚至还嘴硬道:“我倒没看出来他忙,否则哪里还有空来金谷楼扰我喝酒。” 钟引光和念奴折返到了自己的院中,一主一仆双双趴在地上捉虫,好半天才终于抓到一只骨瘦如柴的蚂蚱,她不敢再耽搁,立马出了门。 天日高霁,路上各色行人熙熙攘攘,钟引光无心赏玩,只顾着闷头赶路,紧赶慢赶地到了赵府。 赵献听见下人的通传,不慌不忙地抬起手正了正灵犀玉冠,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便低下头继续用羽毛芡子拨弄蛐蛐儿。 钟引光进到堂中,倒也不见外,也不等人说话就兀自坐了下来,赵献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瞧了她一眼,唇角似乎弯了弯。 侍从上前接过念奴手中捧着的罐子,放到中间的桌案上。 赵献小心翼翼地将罐子掀开一条缝往里看,待看清后里面只有只蚂蚱后,嗤笑一声,重重地将盖子盖上,用力将手中的羽毛芡子扔到对面的钟引光身上。 他开口时虽是责骂的语气,却比责骂要轻上许多:“钟四,亏我还花心思到处去寻一只善战的蛐蛐儿,你自个儿约我斗架,现在又拿只什么虫来敷衍我?” 钟引光满不在意地把掉到裙摆上的羽芡拍掉,她端起茶水,刚想说话,却险些被蒸腾的热气烫到。 她放下茶盏,转手就去端放在赵献一侧的,润了润嗓子才继续说:“我养的蛐蛐儿没我半点骨气,自知要你死我活地争斗一番便逃之夭夭了。” 将钟引光举动尽收眼底的赵献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显眼的喉头上下一滚动。 他定了定神,以手抵住嘴唇,咳嗽一声才说:“我看它倒是学到了它主人的处事之道,遇事就会逃避,将身形隐匿于人后。” 钟引光听出话里暗藏的说教意味,十分不悦地斜了他一眼:“赵郎君,你要是把我气走了,这顿酒我可就不请了。” 赵献这才陪个笑,不住地点头说:“喝酒,喝酒。” 在赵献的极力撺掇下,也为了避免喝到一半又被腾出手来管教妹妹的钟琢玉揪走,钟引光大气地包下了一条画舫。 现在正值仲春,柳枝垂垂拂水,几尾红鲤衔枝嬉戏,再有舫上几个美人满怀香气在侧侍奉,迷得钟引光连连赞叹:“美极,美极。” 她饮完一斛酒,等候美人给自己添酒的空当时,却发现赵献拿着酒不喝,眼神几近凝在自己身上。 钟引光双眼透露出清澈的迷离,向右举起杯碰了碰赵献手中的酒杯,眨巴着眼问人:“你不看眼前的美人,盯着我发哪门子的呆?” 赵献缩回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再添酒的时候才一本正经地答道:“你挡到我视线了。” 钟引光暗自腹诽赵献简直是睁眼说瞎话,自己是坐着的,旁边站立侍奉的美人高出不少,怎么可能遮挡到他。 鼓乐弦乐一同鸣奏,她收回目光,不再纠结,抿了一口透亮的酒液。 歌女还没唱几句,赵献散漫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来来回回就听那些曲,也不会觉得腻味吗?” 钟引光不耐烦地一挑眉,脱口便道:“境随心转,怎会觉得腻?你以为已经听过了许多遍,只怕是连得鱼纵乐这一段弹罢,下一段合该是什么也不知道。” 赵献一时语塞,薄唇微启却说不出答案来。 钟引光对这结果并不意外,她略显得意地扬声道:“下一段该是松枝煮茗了。” 话音刚落,一个精美的苹果被掷了出去,歌女中唯一站立着的女子伸出手不偏不倚地接住了苹果,粉面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赵献昂首和她对视,慢条斯理地吩咐:“换,下一曲唱《梅花三弄》。” 她手中的苹果可以讨得额外的赏钱,所以音容相貌皆是上乘的领头歌女没有多话,只管盈盈一礼,表示知道了。 钟引光撇撇嘴:“乐曲 2. 第 2 章 [] 翌日,天幕还是一片雾霭色时,钟家兄妹就动身了。车舆在难以行走的山间不停地颠簸,钟引光东倒西歪地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听到一声长吁。 她掀开眼皮,一手轻轻敲打着有些酸痛的脖颈,一手拉开帘子,正好看见钟琢玉回过身来。 见妹妹已经醒了,他笑得尤为粲然:“引光,为表诚心,到般若寺的最后一里路我们步行。” 山路崎岖不便,虽说一里路途不长,她还是本能地抗拒,刚把手掌放到腿上,没等开始卖惨,熟知妹妹秉性的钟琢玉已经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远了一程。 钟引光见耍赖不成,对着人背影呲了呲牙,不情不愿地下了轿。 山间清晨的雾气湿润,道路两旁的迎春上也覆了澄澈的朝露。 无精打采的钟引光看到这繁茂的迎春才有了些兴致,她上前随手折下一簇,甩着花枝追上钟琢玉的脚步。 见人冒冒失失的样子,钟琢玉不由得拧起眉头扫了她一眼:“引光,身为女子,走路要莲步轻移。” 钟引光也不脸红,嘿嘿一笑,挑出一朵嫩黄色的迎春花萼别到自己发间:“阿兄觉得这花好看还是小妹好看?” 钟琢玉面无表情地看人一眼,不答问题,只让她快些走。钟引光兴致不减,亦步亦趋地跟在人身后。 再多走了一会儿,钟引光就顾不上和人说话了,陡峭的山路让疏于活动筋骨的她面庞都燥热起来,四肢也愈发滚烫。 好不容易见到了般若寺的庙门,钟引光重重地喘着气,抱怨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门口长身玉立的人牢牢吸引住了目光。 他似是已等候多时,见到渐渐走近的兄妹二人,眉眼深邃的脸庞才含蓄地展露笑颜:“阿兄。” 钟琢玉气定神闲地拱了拱手回礼:“意康。”又伸手揽过钟引光向他介绍:“这便是我同你说过的,舍妹引光。” 钟引光只顾着看人,一时连登高的疲惫都忘却了,被拉的走近几步,更觉得眼前人眉目如昼,周身环绕着难以言尽的温润气势。 齐意康神色宁和,无比专注地与她相望。 广旷的静默中,钟引光觉得自己清晰的听到了寺中燃烧到尽头的香灰落下。 钟琢玉没体会到气氛的涌动,他伸手轻轻推了推妹妹,毫不适时地来了一句:“引光,这是齐郎君,你怎的张着嘴不说话?” 齐意康。 名字被拼凑完整时,钟引光有一瞬间的失神,她能肯定这个名字绝不是第一次听到。 没容她细想,手已经下意识地去托住了下颌,见人动作,齐意康没忍住低笑一声。 钟引光顿了顿,用有些不自然的语气和人问好:“齐郎君。”齐意康声线清冽:“引光,久仰。” 天光乍泄,为寺中有些陈旧的红砖绿瓦披上一层柔美的浅金色纱幔。齐意康为了方便二人说话,领着随从,一马当先的走在前头带路。 钟琢玉有意无意地拉开了距离,向钟引光不急不缓地开口:“意康未到足月便出生了,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一直都是大病不断,小病连连。自周岁后便被送到般若寺,由高僧照拂,希望能受佛祖仁慈庇佑。” 钟引光的视线凝在他修长的背影上,一路在他身后走来,留心去嗅闻的话,确实能闻到天然药材泛起的微苦味道。 钟引光心道苍天善妒,不过他虽在病中,不失贵介之气,倒是难得。就算这样想着,看他的眼神也不免夹杂几分同情。 她贴近钟琢玉,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阿兄和齐郎君关系不浅啊,连称呼都比赵五还要亲近。” 钟琢玉脸上闪过一瞬的迟疑,旋即恢复了常态,平静地回话:“我与意康是之前陪谢掌柜来礼佛的时候偶然相识的,他二人也互相见过。意康在寺庙中长大,称谓上不拘小节也非奇事。” 钟引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好像刚刚只是随口提起一样。 铺垫完,钟琢玉才吐露了此行带上她的真实目的:“一次闲聊时,我偶然提到你在司天台学过几年五行八卦,连隐世的高人都夸你可成大器呢...” 钟父操劳过度早早仙逝,钟琢玉早早就接管了一切生意,算来也有快八年了。他本想让妹妹也一同操持店铺,却奈何钟引光志不在商,而在易学。 钟琢玉向来对她疼爱有加,低声下气地求了许多人,几乎是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人脉关系,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钟引光送到了司天台里学习。 所幸钟引光确实天赋异禀,深受少监青眼,同辈学子中不乏家世显赫之人,但也都对商贾出身的她毕恭毕敬。后来,少监更是亲自向自己出山寻访旧友的师兄引荐了钟引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意康一听便说自己对这个很感兴趣,我并没有推辞的理由,才促成今日一见。”钟琢玉的声音渐弱。 钟引光闭了闭眼,她已经记起为什么自己觉得这名字耳熟了。 齐意康想问命数却求助无门,以至于找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郎,是因为偌大一个上京城中,凡是有点能耐的人都不敢给他推命。 原因在于齐意康的父亲——当朝炙手可热的吏部尚书、检校太子太师齐润。 齐意康是齐润正妻所出,齐娘子怕缠绵病榻的幼子心性不稳,遭有心人恶意中伤,早就向外敬告过,先生僧人不可在齐意康面前胡言乱语,否则一律拔舌砍手处置。 这一番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狠话,其背后肯定离不开齐润本人的默许。 钟引光在司天台时醉心天象,从不过问世事纷扰,但连她都或多或少听同门说起过这件事。 理通了来龙去脉,钟引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钟琢玉啊钟琢玉,你还真是坑自家小妹不手软。 像此等出身富贵却疾病缠身的人,推算起来少不得要耗费些精力,而且结果还不一定会尽如人意。不过看齐意康的样子也不像胡搅蛮缠的主儿,这便也暂且不论了。 怕只怕隔墙有耳,万一哪天传了出去,齐意康再出点什么纰漏,齐娘子拿她撒气怎么办?那可是拔舌砍手! 不过是拿捏一个无足轻重的商贾之妹,更何况还有敬告在前,齐娘子只需皱皱眉头就有无数人上赶着替她出气。 正在此时,一行人已走到了寺中专门给齐意康收拾出来的一座偏院里,二月底的北地才将将回暖,然而院中已是遍植蕉竹,入眼苍翠欲滴,一看就知道造价不菲。 齐意康在门前停住脚步,一脸和煦地请二人进去房中小坐,钟引光只好把话吞回肚子里。 门被推开,内里陈设却与寻常世家子弟的奢靡作风相去甚远。桌案上只有笔墨纸砚和一本薄薄的书,连个多余的笔架都没有。 正中央的三个银杏叶片描金盖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想必是专门为了待客才放置的。 此外,房中散发的也不是墨香味道,而是浓重到了难以忽略的药材气息。房门尚未关上,清风正徐徐入户,春光一片晴好,可钟引光还是觉得眼前的景象也沾染了些许沉重。 钟琢玉坐下,拾起地上放着的一个竹 3. 第 3 章 [] 钟引光藏着不忍,缓缓和齐意康对视,表情凝重到几乎是自责的地步。 齐意康镇定地叹出一口气,反过来宽慰她道:“引光无需为难,但说无妨,我心里有准备。” 钟引光默然不语,她拿出手帕,用茶水打湿擦拭桌案上的字迹,虽尽可能地想保持平静,手上却一直在不自觉地加重力度。 “引光学艺不精,姑妄言之。过往之时,齐郎君屡遭险衅,却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实在是必有后福。郎君而立之年起运,身体也会自此转向康健,永宜厥身保寿命。未来与郎君喜结连理之人,更是能以自身之福襄助郎君。” 她踌躇再三,还是咬着牙添了一句:“只是在此之前,尤其是弱冠之年,要防身防患,尤其谨记冬日远离水泽,不得有任何一刻疏忽。” 话说完,钟引光额头上都沁满了密密麻麻的薄汗,她脱力一样松开了手中的帕子。 齐意康目光如炬,但也有对状态不佳的钟引光的关切。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甚至都没多问一个问题,便向外喊道:“阿兄。” 钟琢玉刚推开门,就被小妹虚弱的样子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坐到她身旁,口中不知在责怪谁:“这一会儿的功夫,怎的就成这样了?” 钟引光半倚在他身上,晃了晃脑袋,没说出话来。 齐意康拿起桌上的手帕,正想开口,却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 咳疾来势汹汹,让他整个腰背都躬了起来,前胸剧烈起伏,敛去锋芒的眉骨皱在一起。手中攥着的帕子原本是要递还给钟引光的,此刻却不得不用来遮掩住自己的狼狈。 钟琢玉是见过人犯咳疾时的样子的,他在第一时间他就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片刻,钟引光幻觉自己的喉咙也干涩难耐起来,正在这时,她不经意看到了一抹亮眼的黄。 是那朵刚刚还被人妥善合拢在掌心里的迎春,大概是因为衣袖拂动的缘故坠到了地上。那花从摘下来到现在有一个多时辰了,枯败的花瓣上生出了黄绿色的裂痕,煞是可怜。 顿时,钟引光心中无限酸意涌现。如果说之前还有所顾虑,但见过人被病症纠缠折磨的样子,她就一点都不后悔替他推算了。 半响,齐意康终于平复了下来,他右手还在止不住地微微颤动着,声调也有气无力的:“意康失礼了。” 钟引光直接抢了长兄的话道:“无妨,无妨,一点事不碍。” 齐意康感激地朝她示意,眼神闪动,似乎想把刚才的话说完。 钟琢玉连忙瞥了瞥自己身后,示意他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 毕竟房门大开,服侍齐意康的人就在外面,难免其中有对齐府主君忠心耿耿的人。 事情已成,三人各自怀着心事重新入座,良久也没人说话,齐意康只在茶水还有余温的时候咽了一小口,钟引光则一杯接一杯的喝光了茶壶中的冷水。 钟琢玉满是担心的视线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流转,终于还是开口请辞:“意康,已搅扰你多时,便择日再来拜访。” 听人要走,齐意康脸上掠过清晰的失落,不过他很快就收起情绪,答应道:“阿兄,引光,我身体不便就不出门相送了,切莫怪罪。” 说着不送,齐意康还是在门口驻足观望,直到看见兄妹两人的身影被自由舒展的芭蕉叶完全遮住了,才缓缓地低下头去。 钟引光已经行至院外,却忽地停住了脚步,她扯了扯长兄的袖角,鬼使神差地回身,往院中走了三步,自然而又平静地唤道:“齐郎君。” 齐意康还在原地未曾挪动,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他半惊半喜地立刻抬起头,只见八角洞门前的绰约女郎迎面一笑:“往后相见多有不便,遥叩芳辰,岁岁春无事,相逢总玉颜。” 齐意康一怔,克制着朝人敛衽一礼,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复述一遍:“相逢总玉颜。” 等他放下交握的双手,院落中已是空无一人,唯余满径无声青绿。 齐意康不自觉地收拢了手掌,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手心里传来的热度。 车舆还在来时的山路上,钟琢玉怕小妹脚下发虚,走山路会出什么意外,索性干脆地弯下腰:“上来,为兄背你。” 钟引光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蹦到人身上,钟琢玉稳稳当当地接住,环住她后背的双手也箍得紧紧的。 虽然钟引光自己的确耗费了心神,但她知道长兄也在担心她,便强行打起精神道:“阿兄,那齐郎君可真是玉树临风,不知可有媒妁之约了?如果没有,阿兄去替我说说试试可好?” 钟琢玉见她还有心思和自己玩笑,果然放松了一些,不无自豪地说:“引光不论属意什么样的皇亲贵胄,就算是再傲的人,也得他自己来钟府求娶。” 一席话听得钟引光舒心极了,她乐不可支地蹭蹭钟琢玉的脖颈:“就知道阿兄最疼我了。” 同时,趴在人结实的背上细细想来:如果齐意康真能拖着病躯躲过命中的一次大劫,那也要靠姻缘命定之人以自己的福去滋养他,直至香消玉殒。 钟引光平生一怕累,二怕苦,最怕死,自认不是普度众生的料。她全神贯注地想着事,不知不觉间就回到了钟府。 在自己的小院中坐下,钟引光终于能如释重负地摊开腿,念奴蹲在人面前,力度正好地给她揉捏着,见人心情不差,便好奇地向她打听:“女郎,今日去礼佛好玩吗?” 钟引光回想起齐意康,重重地点点头,给念奴一五一十的讲起来,简直把人吹成了脱尘而立的谪仙。 自然,她隐去了为人推命这一段。因此她没说出口的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凡人就不该去肖想。 到入神处,念奴连捶腿都忘记了,她就地坐下,托着下巴,眼中满 4. 第 4 章 [] 翌日,上京城回寒了,钟引光起了个卦后就把天星图翻了出来,还把来找她出门寻乐子的赵献也乖乖劝回家了。 天星图是前朝辅嗣先生所作,距今已有四百多年了,但是现在去看仍然不过时,历久弥新,且常看常新。 一连几天,除了用膳睡觉,钟引光的目光都没离开过天星图。寒食这一日,她出了趟门去郊外祭祖,回来也照旧埋头在桌案前。 钟引光左手轻轻压在天星图上,右手执着笔在下方的画卷上摹写,只差最后几笔便能完工。 一坐之顷,钟引光满意地放下了笔,她对自己用心绘成的长卷视若无睹,任由它顺着桌案边缘滑了下去。 她小心谨慎地把少监亲手描摹赠予她的那副天星图捧起,妥帖地放回箱子中去。 刚关上箱子,不差一分一秒,念奴神秘兮兮地端着个托盘进了门。 她语气兴奋,打断了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钟引光:“女郎,我们射覆吧。” 射覆,简单来说就是隔空猜物,用盖子盖住一件东西,根据藏物者的几句话或是时辰起卦,猜测里面是什么,猜中即为射中。 关键是无论射中与否,都能加深对易象的理解。 司天台的入门考试一看八字,二便是射覆。 彼时的钟引光站在巍峨的司天台殿门前微微愣神,她连射覆一词都没听说过。但她看了看前几个人,便立马学会了怎么运用。 看前几个人掐算时,司天台少监一把一把捋着自己的胡须,面上毫无喜色。 轮到钟引光的时候,她直接说出了是由径寸之木雕刻而成的亭台,高可观星。少监眼前一亮,他甚至没管后面的人,牵起八岁的钟引光进了殿。 钟引光从一开始就很喜欢这个兼具趣味和简便的占卜法,她让念奴陪她练习,近十年光阴里,射覆足有上千次。 上到不能遮盖的参天大物,下到糠米果实,钟引光几乎百无一失。哪怕是从没见过的东西,她也能将外形描述得八九不离十。 后来,念奴再也不会拿寻常可见物件到钟引光面前浪费时间了。换言之,这次带到面前的东西,必定不是那么简单的。 正好钟引光画图也有些疲乏了,她便看了看院中的日晷,凝神在倒扣的盖子上开始掐算。 俄而,钟引光成竹在胸,并指点了点桌面:“蛐蛐儿找到了?” 不论见识过多少次,念奴还是对这个神乎其神的技艺赞不绝口,她由衷地夸道:“女郎射中了,正是那只跑了的蛐蛐儿。可惜的是这三四天它没找到吃的,这花了大价钱买的小家伙就这么饿死了。” 没想到钟引光脸色陡变,伏下身自己揭开了盖子,又试探着去扒拉蛐蛐儿,像是在确认它是否真的死了。 念奴看不明白,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人:“女郎,怎么了?” 钟引光没回答,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蛐蛐儿,道:“念奴,我问你,你见到这蛐蛐儿的时候,它便是死的吗?” 念奴知道钟引光推算一向很重视时辰、方位和地点这些东西,因此早就牢牢地记着,被问到就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午膳后回房,去开窗时看见它在西北的墙根下,我走近了它也不跑,我弯下腰一看,果然是死了。” 钟引光脸上全是迷茫,直到念奴又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道:“说起来我好像是见着它腿抽搐了一下,当时还以为自己晃眼了,想来没死也说不定。” 听完后,钟引光蹙着的眉头才稍有纾解,她自言自语着:“这就是了。” 又想了想,钟引光才向她解释:“生死在卦象上区别很大,可我分明看到是个活物。你见到蛐蛐儿的时候它定然还没有死,不过也到了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了,经你一吓便死了。” 念奴恍然大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有那么吓人么?哦,吓虫...” 钟引光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的脸蛋:“它命数将尽与你何干?即便那时不是你,也会是旁人。” 说话间,念奴已经把她带进来的东西和钟引光描的天星图一应收好了,在她退出门前,不忘提醒说:“郎君今早出门前又吩咐了一遍,让您记着去前厅用晚膳,女郎可别忘了。” 钟引光拿着长卷的手在半空中一滞,而后垂了下来:“知道了。” 寒食节禁生火,只能吃预先准备好的熟食。钟引光从小就觉得冷食难以下咽,换作往年,她只吃三分饱便睡了,留着肚子等第二天醒过来吃早膳。 若是要去前厅和杜蕴同桌吃饭,便不能草草应付了。 房门被轻轻闭合,繁盛的绿荫和纤细的人影重合再分离。坐在异常寂静的房中,钟引光却忽然想起齐意康来:不知他今天该怎么用膳。 那日见他连喝茶都只能抿一小口温热的,今日禁止燃火,那该怎么吃饭?怎么喝药? 往前的十八年,他又是怎样捱过寒食节的? 天色擦黑,冷月照人,风过也无痕。 前厅饭桌上放的是寒食期间最常见的冷面冷粥,烧饼和硬面饽饽,虽然做的精致,却没有烟火气,也让饭桌上的气氛更冷一层。 钟引光面前的粥一口没动,她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驴打滚。杜蕴扶着面碗,目不斜视。 钟琢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于阿娘和小妹关系冷淡一事,他多少是能感受出来一些的。 小妹娘亲是阿爹在阿娘怀有身孕的时候带回家中的,这茬在娘亲心中一直是根刺。 哪怕直到现在这两个人都离世了,钟琢玉也不敢肯定阿娘心中的怨恨就真的消散了。 小妹对阿娘是处处周全,从来没有过不逊之举;反观阿娘对小妹,则无论她受赏还是犯错都从来不置一词,虽然也无过错,但就是明明白白地拒人以千里之外,令人难以亲近。 血脉缘分毕竟不能强求,钟琢玉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居中调停,对小妹在别的事上多些补偿而已。 比如他虽自己生性简省,却对小妹挥霍无度的行为无比纵容。